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奋力变现的一水

坐忘峰笔记(逍芙)(五)

正文终于结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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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世若无权惦念,迟一点天上见(杨逍篇)(下)


坐忘峰终于迎来了它的女主人,却不是他所希望的那一个。

即便已心如死灰,可因为有了女儿,他又不得不强打起精神来。杨不悔的一双眼睛生得很像他,鼻子和嘴巴却像她。他看着女儿与她相似的容颜,半是欣慰,更多的却是心痛。不知道这些年她带着女儿到底吃了多少苦,却始终没有来找他,她既不愿再见他,又何苦生下女儿受累。她离开他时不过是十九岁的小姑娘,是可以哭着耍赖,可以在父母情郎跟...

正文终于结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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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世若无权惦念,迟一点天上见(杨逍篇)(下)

 

坐忘峰终于迎来了它的女主人,却不是他所希望的那一个。

即便已心如死灰,可因为有了女儿,他又不得不强打起精神来。杨不悔的一双眼睛生得很像他,鼻子和嘴巴却像她。他看着女儿与她相似的容颜,半是欣慰,更多的却是心痛。不知道这些年她带着女儿到底吃了多少苦,却始终没有来找他,她既不愿再见他,又何苦生下女儿受累。她离开他时不过是十九岁的小姑娘,是可以哭着耍赖,可以在父母情郎跟前撒娇的年纪,她却偏要这般坚强隐忍的过日子。若不是……也许他这辈子都不会知道自己还有这么一个女儿。

可以她生命为代价换来的知道,对他来说,也没有多少意义。

不悔毕竟年纪还小,她没有意识到娘亲已经永远离开了她,到了新的地方,很快便恢复了这个年纪的孩子该有的活泼好奇。因怕她寂寞,他每日都陪着她嬉闹玩耍,满足她一切稀奇古怪的要求。这个孩子很像他,闹起来无法无天,她娘亲小时候怕是没有这般顽皮好动吧,至少他眼中的她循规蹈矩得简直像个老学究。可她幼时是怎样,他也再无从查证。

白日里,他陪着女儿嬉笑玩闹上蹿下跳,与这世间普通的父女一般并无二致。只有夜深人静,哄着不悔睡去后,他一个人回到房里,心中的悲伤痛楚才像潮水一般涌上心头。他不敢问不悔她和她娘的日子是怎么过的,只是不悔嘴碎得很,跟他逐渐熟络以后,常常不经意的就会提到她。于是他知道了那些年里,她带着不悔走过很多地方,有时候替人缝补衣裳过活,有时候卖菜卖花为生。因为不悔没有父亲,她们遭了很多白眼,受了很多欺负,她却都默默的咽进肚子里,从未有所怨言。

他静静的听着不悔说话,带着惯有的笑意,藏在袖子里的手却总是紧紧的攥着拳头,不知道多少次攥出血来。

听不悔讲得多了,他也会有些遗憾,因为在不悔的叙述里,她似乎从来没有对女儿提过他。他想也是,一个十年都未出现在她们生活里的人,似乎也没什么提及的必要,何况他还是那个造成她们辛苦度日的罪魁祸首,提他干什么呢。

有一天,不悔说到她怎么骗娘亲给她买糖人吃的时候,他乐不可支。他的女儿确实更像他,聪明狡猾,哪里像她娘亲老实仁厚。那时候不悔一脸探究的看着他,突然说到,你笑起来真傻,跟娘亲说的一样。

他能感觉到自己的笑容僵在了面上。他极力掩饰着这一刻自己内心的慌乱,却还是不小心打翻了桌上的茶碗。

不悔以为他生了气,忙跟他解释,“娘亲没有骂你的意思。”

他努力的扯出一个笑脸,点了点头。

“娘亲说过,爹爹是顶好顶好的人……”

不悔说得小声,可他的脑子里却“轰”的一声炸开。

她,她说,他是顶好顶好的人……

他苦笑起来。

他哪里好了。他总喜欢作弄她,欺负她,后来还强迫她……他任性胡为害苦了她一生,最后害她丧了命。她却说,他是顶好的一个人。

即便她用女儿的名字告诉他,她不后悔,但他觉得,她该是恨他的,至少是恨过他的。若不是他掳走她,她依然是灭绝最宠爱的弟子,将来的掌门继承人;若不是他强迫她有了夫妻之实,她原本可以嫁得如意郎君,一生幸福美满;若不是他诱她爱上他,若不是有了他的孩子,她何至于过得如此辛苦,何至于……

可原来,她真的从未恨过他,即便因他而死,在生命的最后一刻也仍想着把女儿送回到他身边,好告诉他:遇见你,爱上你,我从未后悔过。

可是他后悔了。他真的后悔了。

若那一夜他没有放纵自己胡来,若那时候他没有装病硬留下她,若在醉香楼他没有一时起意……

她原该是好好活着的啊……

他再也忍耐不住,快步走上前将不悔抱入怀中。

泪水肆无忌惮的纷纷落下,他死死的咬住下唇,好让自己不哭出声,好让身子不颤抖得那么厉害,好让女儿注意不到她爹爹此刻的脆弱。

杨不悔却似有所感,伸出小小的胳膊回抱着他,拍了拍他已微躬的背。

 

有了女儿之后的日子确实比从前要容易过得多。有了新的寄托,他不再终日愁苦。教女儿写字念书,练剑习武,听她讲着小时候的趣事,日子一天天的便这么过去了。偶尔他也把会自己经历过的事情讲给她听,或者带她去山下附近的城镇游访。偶尔不悔也会问起他和她的事,他却总是含糊着顾左右而言他。不悔很聪明,渐渐的也就不多问了。

不是他不想告诉她,这个故事,他实在不知道该怎么说。难道要他告诉女儿,是她爹爹一意孤行害了她娘亲一生?她或许甘之如饴,可他做不到堂而皇之地把这份情意挂在嘴边。再者,就当是他小气吧,她留给他的回忆本就不多,他舍不得分享给第三个人,哪怕是他们的女儿也不行。

可他不说,却总有人说。孩子长大了,懂得越来越多,想的越来越多,渐渐地有些事情也就不愿和他分享了。这时候他格外思念她,若是娘亲还在,不悔应该会活得更加开朗率性。背负着这个深情而悲壮的名字,注定了她这一生并不能像一个普通女孩子一般成长,恋爱,婚配。很多事情都不在他的想象范围内。比方说,当年那个送不悔来找他的少年,后来成了他们的新教主;又比方说,那个他当年不屑一顾却也心怀愧疚的殷梨亭,后来成了他的女婿。

教主在他面前说破这件事时,他的内心充满了拒绝。他已经做好了即便得罪这位于他本人和明教都有大恩的少年教主,也要拒绝这桩婚事的打算。这是他的女儿,他和她的女儿,他们虽对殷梨亭有愧,却断不会用女儿一生的幸福去偿还。若早知道是这样的结果,他倒宁愿那日在光明顶上死在姓殷的剑下。那一刻他确实没想过再活着,他重伤不能动弹,能挡住殷梨亭的人也都倒下,而其他人……其他人大概也都觉得,他该是死有余辜的吧。

他确是死有余辜。

可那时候,不悔冲了上来,挡在了他面前。

他们的女儿在天下人面前说着她对他的不悔情意,他原该是骄傲的,眼泪却不由自主的落了下来。他活到五十多岁,什么没经历过,他并不是一个爱掉眼泪的人,可“纪晓芙”三个字却能轻易击垮他所有的防御。

他没能保得住她的身后名,而现在,他连女儿都要失去了。

他看着他们二人坐在崖边,那样温馨甜蜜的相处实在刺痛了他,那是他在脑海中肖想了无数次却终其一生都求不来的画面。

教主说,不悔妹妹其实很像纪姑姑。

她为了他,抛弃了师门和家族,放弃了前程和姻缘,只为了留住与他的最后一丝血脉相连,直至抛却性命。他们的女儿为了她心中的那个“他”又能做到什么地步,他不愿想,也不敢想。

他抬起头望着武当山上空飘过的云霞,内心是说不尽的茫然无助。

晓芙,你说我该答应吗?

他没有办法不答应。

这杯女婿茶,是他此生饮过的,最难饮的一杯茶。

 

不悔也曾问过他,为什么不去找灭绝报仇。其实未等他去找灭绝,灭绝倒先找起了他们明教的麻烦。她依然跟当年一般蛮不讲理,依然固执的认为她是欺师灭祖,不知廉耻。那一刻若非他动弹不得,即便念着她是她的师父,他不会杀了她,也难保不会废了她。若非为了峨眉、为了师父,她也不至于非要离开他,自苦一生。可她的这份情义,灭绝丝毫未领,叫他如何能平。

教主和那个姓周的峨眉小弟子的故事,别人也许看不懂,他却看了个明明白白。当灭绝让这位周姑娘拿倚天剑杀了教主时,他眼前的画面却与十多年前的另一个画面重合在了一起。

周姑娘的剑已抵在教主心口;她的剑也曾抵在他身体的这个位置。

教主没有躲开,周姑娘的剑最终穿胸而过,却到底没有要了他的性命。

他也没有躲开,她的剑后来落在了地上,却要了她的命。

手中的龙泉剑被握得更紧,他闭起眼睛,不想再看这样的故事。

若那时候,她也能像这位周姑娘一样刺下去,若那时候,她肯听灭绝的话来诱杀他,现在她是不是就能活着站在人群里?

其实又有什么关系呢?教主不会怪周姑娘的。他也不会怪她的。

她太傻了,他的晓芙太傻了。

世间到底只有一个纪晓芙,却让他杨逍给遇上了,是他的幸运,却是她最大的不幸。

这位周姑娘后来继承了灭绝的衣钵,做了峨眉派第四代掌门人。

灭绝死的时候他亦在场。他看着她的尸身被大火吞噬,心里却没有想象中的畅快得意,反倒有些怅然。

当年他图一时口舌之快,气死了孤鸿子,世间才有了灭绝其人。后来她却因与他有情,且不愿欺瞒师尊,被灭绝一掌打死。怎么看,都像是因果循环一般。她的死是灭绝下的手没错,可真正害死她的,却从不是灭绝一个人。他恨灭绝,他更恨自己。

如今灭绝也已死去,那些爱和恨似乎离他越来越远,只剩下他了。

其实有时候他甚至有些感谢灭绝,若不是灭绝,他又怎么会遇见她。

但若再给他一次选择的机会,他宁可自己从未遇见过她。

 

又一个十年匆匆而过。他嫁了女儿,做了外公。重遇了几位老朋友,也失去了几位老朋友。有得有失,有悲有喜。有些是意料之中,有些却是意料之外。

在少林寺营救狮王之时,他受了重伤,休养日久。在他休养的这段时日里,明教义军的实力进一步扩充,元军节节败退。那个他们曾经畅想过无数次的梦即将实现,可那些故人却多已随风而去。

可幸的是,他离他们,离她,又近了一步。

张无忌离开之时,本打算让他接替教主之位,他却婉言辞绝。他知道自己并不是当教主的那块料,明教能有今日的成就,全仗有这位心地宽厚、有容人之量的年轻教主坐镇。即便他谋略、经验皆不如他们,却因为有他,教中上下能团结一心,不再因彼此不服气而分崩离析。若换成是他,是万万做不到的。

“教中事务,杨逍自当竭尽全力。接任一事,请教主莫要再提。”

张无忌见他执意如此,便也不再勉强,只道了声“杨伯伯,珍重”。

他们二人相识已有十余年,他眼见着他从孱弱的重病少年长成了如今顶天立地的英雄好汉。他称呼他一声“教主”,心中尊敬,同时却也视他为子侄。不知道是不是机缘做和,他人生中的每一件大事总有他参与其中。如今这孩子能做到激流勇退,带着挚爱之人归隐塞北,让他不由得心生感慨。

 

门外弟子来报,说朱元璋在外等候求见。

他并没有多少惊讶。经过朱元璋这些年的经营,如今江南大局已定,他知道这位吴王迟早会来找他。

朱元璋进来,十分恭敬的与他行礼,丝毫不差。他也不耐烦与他寒暄,便直接了当的把话说开了去。

“吴王今日前来的意思,杨某明白,吴王不必多言,杨某……”他停了下来,静静的注视着眼前之人。粗衣布衫已换成了锦衣玉带,他早已不是当日蝴蝶谷中爽朗粗豪的江湖汉子,规矩礼数越发到位,内心世界却让人越发难以捉摸。

从蝴蝶谷见到他的第一眼开始,他就瞧出此人非池中之物,但也没想到他能走到今天的位置。个人造化,自有命数。他也许算不上好人,可自古成大事者,又有几个是好人了。毕竟他出身贫寒,深知民间疾苦,若将来得了天下,也该是个合格的君主吧。

朱元璋听得他停了下来,抬眸与他眼神相接。这位年逾花甲的杨左使目光平静,无喜无嗔,却又带着震慑的力量,便是他亦不敢轻视。

“杨某,定会给你一个满意的答复。”

“属下,多谢杨左使。”朱元璋俯身跪下,再度与他行礼。

他明白,他谢的并非只是这桩事。他轻叹一声,不知是惆怅还是圆满。

“去吧,别忘了当日在教主面前立下的誓言。将来你若不能善待百姓,必有人不饶你!”

 

至正二十七年十月,明教光明左右使代行教主令:明教中原各地所属分坛即日撤离,所有教众悉数退回光明顶总坛。如有不愿回归总坛者,就地脱离教籍,自此再非明教中人。

第二年,朱元璋在应天称帝,国号“大明”,年号“洪武”。

同年,朱元璋下令,命北伐各路大军进发中原,直逼大都。元帝携宗室仓皇北逃,长城以内疆土皆纳入大明版图之内。

 

在光明顶上接到这一消息时,他的心里多少有些宽慰。他们当日的共同理想终于实现,而明教(朝)也会永远留存在后世的史册巻椟中,如此他也算对得起阳教主的知遇之恩了。

他肩负的使命终于完成,终于可以安心的做他自己了。

他的病势来得突然,却也是意料之中的事。当初在少林寺吃下的亏并没能完全复原,只不过在中原的数年里,因着教主离去,教中事务离不开他,他的身体不敢垮下。如今天下已定,义军交割后总坛事务也变得少之又少,他闲了下来,自然也就病了。

起初他不以为意,毕竟这把年纪了,有些病痛也并不是什么奇怪的事。可这场病一来就是大半年,虽不严重,却也毫无痊愈迹象,看得他身边众人都着急起来,却只有他暗自的生出些欢喜来。

撤离中原时,他也想过不再过问教中之事,隐居蝴蝶谷中。但蝴蝶谷离“王兴之地”实在太近,他不得不有所避忌,为了大局,他还是选择了暂回光明顶。当年他曾在她坟前许诺,下次再来见她,便再也不与她分开,故这次离去也未曾与她告别。他这一生最看重的无非是理想,女儿和她,而他陪伴她的时间却实在太少了。

他真的有些想她了。想她微笑时浅浅的梨涡,想她生气时轻皱的蛾眉,想她练剑时的英姿飒爽,想她玩闹时的娇嗔可爱。

他曾说要带她去一个最美丽最安静的地方,没有人再来打扰他们,却还是为了大局而食言。等他决定去陪她的时候,却已没了远行的能力。

可能要让她再多等上一阵了。

 

见到不悔的那一刻,他明白了,他的病大概再无回天之力。

日子仿佛回到了坐忘峰上的那几年,教中事务尽数交给了范遥,他成了一个彻底的闲人。不悔每日寸步不离的陪着他,写写书,练练剑,倒也自在。不悔是个好孩子,她什么都不与他说破,每日一副笑意盈盈的样子,仿佛她只是再正常不过的归宁探亲。所以他也不说破,她偶尔走神流露出的悲恸和眼底来不及擦干的泪痕,他全当做没瞧见。

他还是很喜欢看不悔舞剑。小时候教她剑法时她还挺不乐意,可一听说娘亲剑法极好却还是下了苦心。这套剑法,他也曾带着她练过。她似乎也很喜欢,可他说要教她,她又不肯学。

“我是峨眉弟子,怎能另学别派武功。”

可渐渐的,她的招式里却有了一些改变。他看在眼里,甜在心上。

其实这套剑法有一个很美的名字,她使起来也一样的美,他却没来得及告诉她。所以不悔问他剑法的名字,他也没有答。

不悔不乐意的耍起赖来,“爹爹都不告诉我名字,我怎么知道是哪套剑法?早就忘啦!”

他笑而不语。不悔扯着她爹爹的衣袖,努力地卖乖,“爹爹,你就告诉我吧。”

他戳了戳女儿的额头,“你怎么一点不像你娘呢,就知道骗人。”

“那我也是爹爹的女儿嘛!”不悔狡黠的眨了眨眼睛。

说是这么说,不悔还是按他的要求,一有闲便拿出龙泉剑来,演练这套剑法给他看。只不过,从前她的交换条件是爹爹为她抚琴,没有实现;如今她的交换条件是爹爹不准喝酒,还是没有实现。论狡辩耍赖,到底姜还是老的辣。

不悔长大后,与她长得越发相像。只是不悔爽朗泼辣,她却娴静温婉。可拿起剑的她又是另一番模样,所以不悔舞剑时最是像她。剑影闪动,裙裾飞舞间,他偶尔也会有些恍惚,不知今夕是何年。可他也很清楚,女儿是女儿,她是她。

毕竟在他心里,她才是最美的,女儿也只能排第二位。

 

院中的草木逐渐枯黄,季节更替,新老交接,自然界的常态总在周而复始的进行着。他的《明教流传中土记》已接近完成,他在这世上最后所牵挂之事也算有了结果,尽管身子越来越容易疲倦,提笔的手抖得越来越厉害,可内心却越发的安定平和。

这一日午睡时,他突然毫无预兆的梦见了她。

说来也奇怪,坐忘峰的十年里他常常在梦中与她相见,可自从不悔来到他身边以后,他却几乎没有再梦见过她。

还是当年的竹林,小屋,好像是她送走雁儿的那一天。他装病坐在轮椅上,她站在他跟前,语气焦急地斥责着他的孤高自傲。

如今他须发皆白,早已不是当年潇洒不羁的浪荡江湖客。可在他心里,她依然还是十九岁那年的模样,带着几分少女的稚气,却又有她这个年纪女孩子所没有的魄力,令他为之着迷。

他抱起手臂,好整以暇的瞧着她因生气而涨红的脸,把原本该说的台词都咽了回去。

能这样看着她,他已经很满足了。

她见他不接话,只顾着看她,有些不好意思的低下头去。过了一会儿却走到他身边,蹲下身子与他视线齐平。他的目光一直追随着她,直到这一刻才发现,她的眼里满是疼惜。

“杨逍,你别这样。我心疼。”

他愣了片刻,张了张嘴,想要说点什么,却终究没有说出什么来。他目不转睛的看了她一会儿,伸出手想要摸摸她的脸,却一下摸了个空。

他眯着眼睛,适应着突然强烈的光线。转头看向窗外,日头已经西斜,几片白杨树叶随风落下,在空中打着卷儿,最后无声的归入到尘泥中。

他突然觉得身上冷了起来,看来冬天又要到了。

 

他去厨房寻了壶酒,趁着不悔还没过来,坐在院中,一口一口的喝着。

他今年六十九岁了。回想起这一辈子的经历,也不过是七个十年的故事。

第一个十年,他离家去国,痛失至亲,却因缘际会结识高人,学得绝世武功。

第二个十年,他游历江湖,惩恶除奸,遇到了志同道合的伙伴,找到了为之奋斗一生的目标。

第三个十年,是最畅快的十年,也是最失意的十年。他们曾齐心协力共谋大业,却因失去中流砥柱而分崩离析。

第四个十年,他独自一人勉力支撑,身心疲乏;他遇到了想要共度一生的女子,却因缘际会,终究海角天涯。

第五个十年,他在等待中度过,失望最终变为绝望;他做了父亲,却永失所爱。

第六个十年,他替明教找到了新的领头人,带领明教走至辉煌的巅峰;他嫁了女儿,做了外公,让他与她的血脉延续了下去。

第七个十年,他终于实现了他五十年来的人生理想,可他的生命也即将走到尽头。

他就要去见她,去见他们了。

 

回想他这七个十年,肆意妄为过,落魄失意过,得到过,也失去过,可得到的总是比失去的要多。纵有波折反复,他还是完成了年少时期的理想抱负;他也遇到了一生的挚爱,爱人虽离他而去,却留下了女儿以慰他余生。他这一辈子,说艰难也艰难,说圆满也圆满,一切到最后都得到了最好的结果。

可若说遗憾,也不是没有。

当他站在她坟前,看着石碑上“峨眉女侠纪晓芙”这七个字时,这份遗憾到达了顶点。

名分什么的,他以前从未觉得是多重要的事,却在那一刻领悟到,名不正言不顺让他吃尽了亏。

可她到底从未答应过他什么,更何况他也无甚颜面以她的未亡人自居。

这份遗憾,今生怕是没有机会了却了。

 

不悔不知何时已经过来。他看到女儿走近,下意识的缩了缩手,怕她又来夺他的美酒。但她没有。她像小时候一样在他身旁坐下,静静伏在他腿上。见女儿没有说话,他也没有开口。他们父女似乎达成了某种默契,相依相偎着,却都默默想着自己的心事,互不干涉。

他伸手抚着女儿的头发,心中感慨万千。时间过得真快,他已是行将就木的糟老头子,而当年那个在他怀里哭着找娘的小姑娘如今也已做了别人的娘。这世上他最舍不得、最放心不下的,也就是这个女儿了。当初他怕她年少无知,把同情作爱情,也怕殷梨亭欺她年幼,待她不好。可这些年下来,他也看出来了,她与殷梨亭是真的夫妻恩爱,琴瑟和谐。如今她也有儿有女,后半生也不怕再孤身一人。如此,他也没什么放心不下的了。

“不悔,你是爹爹的骄傲,一直都是。”交待完了他的身后事,他如是对女儿说。

尽管他并不喜欢这个太过悲壮,太过无奈的名字,尽管再给他一次选择的机会,他宁可不再与她相遇,可他又十分庆幸自己那一夜的无理强求。若非如此,他与她怎能有血脉相融的机会,就算他们都不在了,就算没有人知道他们的故事,只要这份血脉能生生世世延续下去,那些无人知晓的爱便永远都在。

这辈子能与她有这个女儿,确是他最值得骄傲的成就。

 

待写下“弟子光明左使杨逍”八个字,晾干墨迹,他长长的舒了口气。

该交待的他都已交待,剩下的便是静静等侯,等着去见她的那一日。

白日里不悔问他要跟娘亲求什么,他没有说。其实只是有句话,他想再问她一遍。

那句话,他曾经问过她,她没有答应。可后来他回想起往事却发现,那时候她说了让他死心的话,搬出了婚约,搬出了峨眉武当的名声作伐,甚至以性命相胁,却唯独没有说一句“不好”。

她也从未说过一句“我不喜欢你”。

这个姑娘固执得可爱,也真实得可爱,她从始至终都未曾欺骗过自己的心。

所以,待到泉下,他一定要再问她一遍。

 

晓芙,做我的妻子,好吗。

 

那时候,他不再是明教的光明左使,她也不再是峨眉弟子,不再是纪家女儿。他只是属于纪晓芙的杨逍,她也只是属于杨逍的纪晓芙。

她一定会答应他的。

这么想着,他微微弯起了嘴角。

他想起了十多年前做的那个梦,在梦里她问他,是不是还在坐忘峰等她,最后说了句什么,他却一直没能想起来。

后来他才知道,正是那一日,蝴蝶谷中,她永远的离开了他。

他一直没有去蝴蝶谷看她,他总是骗自己,晚去一日,她在他心里便能多活一日。

可直到他站在她坟前时,却突然明白了过来。

那时候,她笑着告诉他:

 

这一次,换我等你。

 

晓芙,等我。

 

一阵阵困意袭来,他有些支撑不住,缓缓闭上了眼睛。

外头夜风骤起,吹得窗户“吱嘎吱嘎”的摇晃着,室内燃烧殆尽的蜡烛忽明忽暗,晃了半晌,终于灭了下去,冒出一股青烟腾空而上。

桌案上,那本《明教流传中土记》摊开在最后一页,静静的摆放着。白日里杨不悔用过的龙泉剑还未来得及放回架上,搁置在桌案的一角。她离开前也许忘了,也许是想着明天还能再舞剑给爹爹看,不如放在最趁手的位置好了。

只是杨不悔并不知道,也许以后再也用不着了。

 

【全文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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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面的一些情节和时间节点其实没有按原著和原剧走了。

比较感慨的是嫁女那里,张无忌说,不悔妹妹真的很像纪姑姑。看剧的时候都没太深想,写下这句话后,却突然明白了为什么杨逍没有阻止女儿的“胡闹”。什么成全不成全,奉献不奉献的都是虚的,他就是不敢,不敢啊。

写和修改的过程里都非常难过,想找20个人一起哭真不是夸张。我们都知道纪晓芙不悔不怨,杨逍也知道。但当我站在他的视角来看才能明白,即便如此,他终究意难平,他依然后悔得不得了,而后悔真是这世上最苦的毒药,毒不死人又无药可解。(不过因为太难过,我实在忍不住写了另一个he系列,也算意外之喜了哈哈哈哈)

本来到这里也该结束了,但是没忍住,还是追加了一篇纪晓芙的番外,弥补一下当初写纪晓芙视角时没写到的一些东西吧。

祝大家阅读愉快~~

 




文绮箫

推测分析光明左使杨逍跟峨嵋女侠纪晓芙的生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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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片作者:锅BABUZZ,侵删






华伊云

【狂批倚天系列】《倚天屠龙记》好就好在潦草

四女同舟何所望,无疑是媲美韦小宝丽春院七女大被同眠的名场面,可惜韦爵爷床上少了建宁公主,是她母亲毛东珠顶上,未免美中不足。

张公子却是所爱四女尽在,还有义父主持大局,真是可遇而不可求。

最近细读促成“四女同舟”这一段,却又有些困惑。

金花婆婆非要将周芷若掳到灵蛇岛,已感觉有些牵强,而赵敏出手阻拦金花婆婆这一段,更没法细读。

且说金花婆婆以为来追的是峨嵋弟子,赵敏也高呼:“留下本派掌门!”金花婆婆认出倚天剑,伸手便来抢夺,结果赵敏连使偷学的各派剑法精要,削断了金花婆婆的长剑,书中写道:

赵敏笑道:“你怎地不拔屠龙刀出来?”金花婆婆怒道:“我若有屠龙刀在手,你岂能挡得了我十招八招?......

四女同舟何所望,无疑是媲美韦小宝丽春院七女大被同眠的名场面,可惜韦爵爷床上少了建宁公主,是她母亲毛东珠顶上,未免美中不足。

张公子却是所爱四女尽在,还有义父主持大局,真是可遇而不可求。

最近细读促成“四女同舟”这一段,却又有些困惑。

金花婆婆非要将周芷若掳到灵蛇岛,已感觉有些牵强,而赵敏出手阻拦金花婆婆这一段,更没法细读。

且说金花婆婆以为来追的是峨嵋弟子,赵敏也高呼:“留下本派掌门!”金花婆婆认出倚天剑,伸手便来抢夺,结果赵敏连使偷学的各派剑法精要,削断了金花婆婆的长剑,书中写道:

赵敏笑道:“你怎地不拔屠龙刀出来?”金花婆婆怒道:“我若有屠龙刀在手,你岂能挡得了我十招八招?你敢随我去一试么?”赵敏笑道:“你能拿到屠龙刀,倒也好了。我只在大都等你,容你去取了刀来再战。”金花婆婆道:“你转过头来,让我瞧个分明。”赵敏斜过身子,伸出舌头,左眼闭,右眼开,脸上肌肉扭曲,向她扮个极怪的鬼脸。

金花婆婆大怒,在地下吐了一口唾液,抛下断剑,携了蛛儿和周芷若快步而去。

接着赵敏就判断金花婆婆已知屠龙刀的所在,却是无法到手,必去海滨,扬帆出海,前去找刀。

问题来了,倚天剑就在眼前,金花婆婆为何不设法夺取,反而舍近求远,非要先去谢三哥手上谋屠龙刀?

有朋友说,屠龙刀名气在倚天剑之上,金花婆婆志在屠龙刀,而非倚天剑。

江湖上有言道:“武林至尊,宝刀屠龙,号令天下,莫敢不从”,世人认为屠龙刀有号令天下的秘密,而后两句“倚天不出,谁与争锋”,确实提的人少些,说屠龙刀大于倚天剑,并不是没有道理。

可是金花婆婆并非小角色,而且她先见到的,正是灭绝师太手中的倚天剑,当年倚天剑未出鞘就削断了珊瑚金拐杖,金花婆婆引为平生恨事,以此为由,找谢逊求借屠龙刀,现在倚天剑已经出现,金花婆婆竟不心动?

当初第一次见倚天剑时,她可不是这个样子。

金花婆婆心头大震,暗想:“倚天剑刃未出匣,已然如此厉害,当真名不虚传。”向着宝剑凝视半晌,说道:“灭绝师太,请你给我瞧一瞧剑锋的模样。”


或者金花婆婆自重身份,非要堂堂正正拿到屠龙刀后,比武胜过这个手持倚天剑的“峨嵋弟子”,才是高人所为?

那金花婆婆至少也要问清楚,究竟这个“峨嵋弟子”姓什名谁,为什么灭绝师太的倚天剑没传给新掌门周芷若,反而到了她的手里?

想当年灭绝师太倚天剑削断她拐杖后,金花婆婆至今耿耿,唔,至今耿耿!

现在赵敏倚天剑又削断了她长剑,还做鬼脸戏弄,较之当年口称金花婆婆“高人”的灭绝师太,更加不将她放在眼里。

性情乖张的金花婆婆大怒,却只是“在地下吐了一口唾液,抛下断剑,携了蛛儿和周芷若快步而去。”

金花婆婆到底在急什么?

也许,急的不是金花婆婆,而是作者金庸,他只想快速了结此事,让一干人等扬帆出海,赶紧开启灵蛇岛剧情。


想让这一段合理一些,倒也不难。

只要张无忌出手,不管明帮暗助,金花婆婆自然知难而退,约定下次比武的时间地点,张无忌或赵敏胡诌一个身份,金花婆婆再去灵蛇岛套路屠龙刀,如此,似乎更符合一般的故事走向。

不然,即使金花婆婆被赵敏的几下巧招吓退,至少也会等到夜深人静之时,杀个回马枪,看看这个年轻女子究竟有多少斤两,而不是不管不顾,像没事人一样,这也太不符合她的好奇心了。

不管大家提供多少种解释,有的也说得通,但我始终认为:这里写得潦草了一点。

但,我也不觉得“潦草”一定是缺点。

《倚天》的前作《神雕》,不潦草,极详尽,半枚灵丹,硬是拉扯了半部书的篇幅,固然可歌可泣,却也极大限制了小说的视野,一部恢宏巨著,却始终甩不开中毒解毒的束缚,读来不免郁闷。

《倚天》也有玄冥神掌之毒缠绕,但只是成长路上的一环,虽然我仍是觉得略长了一些,也总比《神雕》好得多了。

在《倚天》里,“潦草”的地方比比皆是,这也是它的特点,提得起放得下,不太紧要的地方,交待得非常简略。

比如殷梨亭被折断手足,张无忌目睹这等惨事,真不知有多少思绪飞过。书中只说:

张无忌想起自己身世,父母所以自刎而死,全是为了对不起三师伯,今日六师叔又遭此难,再不勒逼少林派交出这罪魁祸首,如何对得起俞殷二位?


换做其他小说,不但此时心理要活动上两三页,后面还得反复念及,方显重情重义吧?

还有杨不悔要与殷梨亭厮守,这不得好好展开一下,即使不洒狗血,至少也得趁机刻画一把翁婿恩怨,结果小说里却只是:

杨逍原是个十分豁达之人,又为纪晓芙之事,每次见到殷梨亭总抱愧于心,暗想不悔既然倾心于他,结成了姻亲,便赎了自己的前愆,从此明教和武当派再也不存芥蒂,于是长揖说道:“教主玉成此事,足见关怀。属下先此谢过。”


当然了,这些金庸觉得无足轻重的地方,影视编剧们都要大展拳脚,视为小说不足之处,浓墨重彩的补齐,方显人性,而且总少不了有人鼓吹“超越了原著”云云。

还有张无忌和赵敏在山洞发现莫声谷的尸身,正好被武当四侠撞见,我读到此处,真是鸡皮疙瘩都起来了,心想:“不是吧,不是吧,别整这种让人抓狂的误会了。”

幸好,金庸马上安排陈友谅和宋青书经过,一切很快水落石出,我又松了口气。

读者都注意到《倚天》第一本,叙事人物多次切换,还有人质疑是不是写着写着临时换了主角,实则,全书一直都是走马灯一般,场景和故事不断变化,当断则断,绝不拖泥带水。

小说的段落感极强,这一回刚浓墨重彩地写了朱九真,俨然女主角,没过几回就被蛛儿杀死,便似一个不足道的小角色。

一代宗师何太冲,离开昆仑山后,再未有符合身份的气场地位,甚至主角都懒得跟他记仇,最后无声无息死在少林寺后山,毫无存在感可言。

说到这又忍不住要提一下,少林派三个老和尚当真辣手,杀何太冲等四人如杀鸡,人家好歹也是名门正派的一代宗匠,更不用说悄无声息就将人抛入深谷,连尸首都不留下,完全看不到一点出家人的悲悯之心,最后还老着脸皮点化谢逊,真是恶心之极。

而金庸的下手之辣,更在三个老和尚之上,只要是不想多写的人物和情节,真是铁石心肠,一笔多的着墨也没有了。

张三丰与郭襄,只能从武当派对峨嵋的敬重,以及张三丰掏出的铁罗汉中追忆。(广为传颂的“张三丰瞧着郭襄的遗书,眼前似乎又看到了那个明慧潇洒的少女,可是,那是一百年前的事了。”是连载版情节)

郭襄与杨过,只有“风陵师太”、“黑沼灵狐”。

昆仑三圣何足道,空剩一个“三圣坳”。

张无忌、杨不悔,青梅竹马,万里西行,看似天造地设的一对,然而光明顶重见后,金庸任由她打骂小昭,还偷袭无忌哥哥,全无爱惜之情(不是指杨不悔不爱惜小昭,而是金庸不爱惜杨不悔),显然这个人物就已被金庸排除出了主线故事。

细看张无忌与杨不悔的重逢,哪里有一点感人的再会?金庸比张无忌更关心成昆的下落,更在意这个新出场的小鬟,绝无与杨不悔再续儿女情长的心思,和金花婆婆跟手持倚天剑的赵敏交锋一样,真是“潦草”得很!

栗子

【逍遥二仙】明月照千山 (03)

万安寺里那一晚,当空是素月流天;佛陀座下,是业火曜红莲。

最后一抹夕阳照见十三层塔顶琉璃瓦时,但见那人驾乘初暝夜色飘然而来,脚踏着宝铎天风,身沐着秋烟沉霭,只身来赴这险局。

在别人看着倒是险,在他只当是玩闹一般,一行骗取解药救人,一行尚不住腹诽:

——那鹿老儿人老心不老,亏他都这把年纪……这老儿向来奸诈,好容易骗得倒他,这样乐事,不可不尽兴,不如趁机剥得他光,便逃得命,也教他丢尽老脸。

——灭绝贼尼据大哥说杀过本教不少兄弟,又狗咬吕洞宾,偏不信人来救她的好话,索性就说是毒药,吓她一吓;她座下众弟子,也个个三分像她。真作孽。好好的姑娘家,跟老尼姑学得这样凶神恶煞。

——少林派空智秃驴,...

万安寺里那一晚,当空是素月流天;佛陀座下,是业火曜红莲。

最后一抹夕阳照见十三层塔顶琉璃瓦时,但见那人驾乘初暝夜色飘然而来,脚踏着宝铎天风,身沐着秋烟沉霭,只身来赴这险局。

在别人看着倒是险,在他只当是玩闹一般,一行骗取解药救人,一行尚不住腹诽:

——那鹿老儿人老心不老,亏他都这把年纪……这老儿向来奸诈,好容易骗得倒他,这样乐事,不可不尽兴,不如趁机剥得他光,便逃得命,也教他丢尽老脸。

——灭绝贼尼据大哥说杀过本教不少兄弟,又狗咬吕洞宾,偏不信人来救她的好话,索性就说是毒药,吓她一吓;她座下众弟子,也个个三分像她。真作孽。好好的姑娘家,跟老尼姑学得这样凶神恶煞。

——少林派空智秃驴,是什么出家人?这样爱计较。前日不过输了半招,见了面就拿枪舞棒,要找人拼命。我姓范的虽非真出家,但装了这许多年,佛爷跟前没功劳有苦劳,也算半个同行,都不讲同门道义。还说戒嗔——幸而戒嗔,脾气尚这样暴躁,倘不戒时是怎样?可见这些年菩萨授下的经书都白读了,除了一颗秃头分外贼亮,哪里像个和尚?

——教主那几个师伯师叔,一个比一个正经无趣,多半都是跟他们师父邋遢张老道学的:童子身做到一把乌龟年纪,有甚意思?也奇怪,倒都肯给他做徒弟。想阳教主当年收我为徒,我尚肯;若牛鼻子要收时,宁可一刀抹死了,也不从。世人都道神仙好,哪有做魔头来得逍遥?

——又一个个都板着个脸。郡主看在情郎面上,不曾为难武当半点,更不曾断他们手指头,高兴尚来不及,还不中意?做人这样别扭,怨不得教主也不肯跟他们上山做道士……想他也舍不得赵周两位姑娘。

——宋大那个儿子,算来是教主的同门师兄,性情却颇不同。送药来救他们时,口口声声唤我作魔头贼子,十分里倒有三分是矜情作态,故做凛然与他师叔师侄们看,瞒得过老实人,却瞒不得我这坑骗的行家。听说往后要接武当衣钵,怪道如此。然他也配么?我范某人不告而取的事平生固然没少做,可从未偷香窃玉。倒是伊那个样子,当着人时道貌岸然,没人处一双贼眼老盯着峨嵋周姑娘。也敢叫做孟尝,早晚看伊如何鸡鸣狗盗。想老道长这把年纪难免看走眼,将来真要这等角色做掌门?说到人品表里如一,还得数我们教主:好色也好得光明正大。昨晚当着那么些人,跟两位美人左右逢源打情骂俏,藏都不藏,为人很是坦荡。

——吓!小道士也不知好歹,前日救过他一回,见了我,还要扑上来与我天地同寿。我又无情可殉,也不曾抢了你的老婆,跟你同个鸟的寿。听得说这一招是他师父殷梨亭所创,为报夺妻的仇。名门正派心眼这样窄,脑子又不甚灵光:我大哥比那殷六年长这许多,同寿就同寿,左右也是他占便宜。

——华山崆峒这些小角色,本来要拿他们试药。是教主心肠软,不叫伤他们性命。这条命已然是白捡的,再丢了也不算十分吃亏,怎么听见烧塔,就怕得这样?

——昆仑掌门何太冲,剑术上,勉强算有两下子;削了三根手指头也不降,也还有点骨气。然这样怕老婆。

……

他在心里将六大派尽情评头论足指摘一番,这才咂着嘴心满意足。

这时塔底下柴火已然烧得噼叭作响,火苗子直窜上三层飞檐,他也不慌,还倚在栏杆上跟下面人笑嘻嘻斗口。现今没了妨碍,尽可放心大胆地开口,一日里说完了十年的话。只是汝阳王府里那干人猛然听见十几年的哑子头陀不但开了口,且张口便舌灿莲花,尽皆虎狼之词,全惊得呆了。你望我我望你,脸上都惴惴:也不知佛爷显的是什么灵,敢是烧塔得罪了菩萨?

岂知塔中菩萨们也正叫这一把火烧得自身难保,哪里还管得这些。

只见火势愈燃愈旺,不多时便烧断佛塔大柱,火光映得半天血红,照见这倚天浮屠摇摇欲倾。六大派众人困在塔顶都不免着急,此处离地十余丈,虽空负一身功夫,怎使得出来。难道今日便要尽数葬身这火海?

说来也合该一干人命不当绝,终还是教主张无忌赶来解了围。

杨逍到时,正见那万安寺中已烧成一片火焰山,塔顶滚滚黑烟升腾,烧得焦红的砖石木柱不断自火中跌落。他环顾四望,见六大派大都已平安落地,正与场上鞑子官兵厮杀。

只不见他那一个人。

他心下一个哆嗦,正待细寻时,只听十余丈塔顶上遥遥一声长笑,一人随即纵身跃下。正是范遥。

眼见教主张无忌欺身而上,运起乾坤挪移,半空中出掌将他轻轻一送,变了去势。那人顺势借力,一个旋身如飞燕惊鸿般掠过众人头顶,足尖一点,几个纵跃,轻飘飘落在杨逍身前丈许地。

他落地甫一站定,便倏地回转身来笑望故人。杨逍见他落地身法虽颇为潇洒,然一转头时,只见脸上早叫浓烟熏得东一块黑西一块灰,满是乌涂,看去甚是滑稽,不禁哧地笑出声来,道:“你又弄险。”

范遥仍是满不在乎,全不似刚在鬼门关走了一遭,笑道:“又非我放的火,与我何干?你找鞑子说理去。”

二人方欲再说时,只听得那边轰然一响,峨嵋派众人随即纷纷抢上围作一团,悲呼声此起彼伏。原来竟是灭绝师太不肯受明教半分恩惠,宁可跳塔拒救而死。

杨逍皱一皱眉。灭绝手里虽坏过本教不少兄弟,与他又有杀妻之恨,如今见其身死,却也笑不出来——毕竟是晓芙的师父,晓芙在时深敬她;又不想这样烈性,男子也多有不及。此人虽然至死与本教为敌,性情倒也有几分叫人佩服。

眼下情势未脱险境,他略一感慨,也不及再多作他想。况一想到晓芙,又不觉眼眶泛热,急忙止住心思,只向范遥道:“走吧。”

那人点一点头,便去招呼众人动身西行。一行人离了大都城,西北行五十余里,来至这隐秘山谷中时,天光已大亮。累了一夜,这会儿心里一松,人多已撑不住,进出小路留数人把风,余者不多时都横七竖八地睡了一地。

范遥也连打呵欠,嘟囔着“困了”,往马车里一钻,倒头便睡。中间杨逍掀帘子望了几次,见他都睡得沉,也不惊动;有人来道辛苦,也替他挡了。

这一觉直睡到黄昏时分。峨嵋派早将已故掌门的尸身焚化了,各派掌门人大弟子陆续都去行礼致祭。杨逍只负手远远地看。正看时,只听身后窸窣有声。他回头,见范遥一揭帘子,揉着眼探出半个头,连喉咙都睡得哑了,嘶声问:“什么时辰了?”

杨逍道:“天好不早了。教主有事,往大都城里走一趟,叫兄弟们在这里等他。”

范遥“嗯”地答应着,从车里钻出来;又见枕边早预备下半新换洗衣服,便知是杨逍的;他们少时身量便相仿,常有这样事。只听那人含笑吟道:“淮岸浮屠半倚天,山僧应已归尘缘。寺也烧没了,莲台也打翻;明镜台也蒙尘,菩提树也化了土——大师没得去处,也好离了佛祖还俗了。”

范遥笑道:“叫佛祖渡我这邪魔向善,倒不好?”

他一哧鼻,冷然哂笑:“你向善?怕不叫你反拐带坏了座下罗汉。想来佛祖也没这神通,灵鹫山也叫你闹得鸡飞狗跳,宁舍了宝相浮屠也要遣你回来,叫我收你。”

那人听了一面咧嘴直笑,一面转身穿林越草往溪边去。半日回来,见身上已换回寻常服色,脸上灰尘尽洗得干净,发梢犹兀自滴着水珠,一面擦拭一面向杨逍道:“我也回去一趟。”

他听见“回去”二字,就是一愣:“回哪里去?”

范遥见他脸上变色,顽心顿起,愈发晃着头笑嘻嘻学他腔调:“寺也烧没了,莲台也打翻;明镜台也蒙尘,菩提树也化了土——和尚也归了尘缘,哪里还有去处?不过是去望望我那小徒弟,跟她道个别。虽说她是蒙古郡主,与咱们为敌,可这些年也亏她待我不薄,青眼有加。不然我一个西域哑僧人生地疏,王府里混日子,哪得这样容易?不谢过一言就走,是负她的恩义。况下次见面时,是敌非友,知道谁死谁生?这一节更不可不说明白。就回来。”

杨逍心道,上次你也说去去就回,就没有作数,叫我等得苦。怎敢再信你?

肚里腹诽得紧,嘴上只说:“好,等你。”

——想想又拉他且住。一转身去不多时,取了顶纱笠来,不容分说替他戴上,放下皂纱将他疤脸遮得严实:“昨夜大闹一场,元兵必戒备得严;城里认得你的人又多,万事小心,少露相。”

范遥这次也并无不耐烦,也不说他啰嗦,乖乖一任他摆布,但笑道:“理会得。”

想他从前哪有这样好说话?原来做假和尚也修得心养得性。

 

好在这一回他未再食言。不多时便沐月色而归,来在杨逍身边迤迤然坐下。

杨逍见他回来后半日也不说话,抱膝托腮,一脸出神望着山坡下篝火明灭,沉默得奇怪。不觉心中大感诧异,道:“当真这样舍不得你那徒弟?”

范遥不答,半晌才笑笑:“我进王府时她才出生,看着她长大,日日教她武功,跟半个女儿也差不多。她有时也当我是长辈,倒比亲父兄还近些——姑娘家心事跟别人虽然不便露相,大可放心叫哑巴知道,不怕我出去多嘴多舌。”

杨逍心道是极,女儿大了可不这样。不悔的心事都不同她爹爹直说,偏拐着弯子托她无忌哥哥来求他,跟外人都像比他亲,叫他不忿。

他知他虽然手辣,平生却最是重义重情,故意取笑道:“你也不必急着不舍,后事如何究竟也未可定:我看你那徒弟对教主颇有情,咱们教主调处乾坤的本事又强;将来若真数美并收时,化敌为友,就是一家人,仍可当女儿看。”

——其实明知道教主现今已是天下英雄之望,身负反元重任,怎能与个鞑子郡主纠缠不清。不过当笑话说来逗他宽心。

范遥斜瞥他一眼,脸上古怪一笑。

杨逍怕他瞧出自己此语言不由心,忙拿别话打岔:“在大都城里见过教主不曾?”

那人伸直了腿,两条胳膊望后一撑,懒洋洋道:“见过——正与鞑子郡主纠缠不清。”

到底叫他看出来了。杨逍脸上一红,不觉讪讪。

范遥倒先自己岔开了话去,拿下巴往山坡下一指:“这些名门正派从此当真与咱们同道?他们倒是不拿本教当邪魔外道了,我可还没瞧他们顺眼。跟秃驴贼尼牛鼻子称兄道弟论侠义,想想就不惯。我只管听教主的主意救人,别的不管。”

杨逍道:“由不得你不管。秃驴贼尼牛鼻子已先找上你了:方才你们两个不在,六大派的人都来找我道谢,谢你跟教主的救命大恩。下次果然再有这样的事,你自己收拾,我也不管。”

范遥冷笑道:“人情左不过都记在本教头上,谢你,你就应下,什么大不了?”

杨逍白他一眼:“只道谢也还罢了。谢完了,脸上气色又都不对头,瞅着我吭哧吭哧待要说待不好说的。支吾半天,末了都通红着耳根子叫你节哀。我先还奇怪,峨嵋的事,你节的什么哀?后来接连有人这样,叫周颠去打听了一遭,才知道你是峨嵋派周掌门的父亲。”

那人听了,就势往青石上一滚,捂着肚子格格直笑。惹得残枝上夜栖的飞鸟失惊,呼拉拉扑翅子飞了一片。

杨逍啪地一拍他大腿,一声脆响:“起来!”

下面篝火旁也有人迷迷糊糊惊醒,都揉着眼朝这边看,见无甚事,复又翻身睡下。杨逍待无人留意,这才又低声叹道:“救人就救人,胡说什么跟尼姑有旧,传出去成什么话?都这样年纪了,也不怕丑,本教的名声一半都是你弄坏的。”

范遥坐起来笑嘻嘻一摊手:“我说来送解药救人时,他们怎不信?害我多费那么些口舌;听见教主叫他们跳塔,怎不信?都咬定魔头要害他们。怎么只一听见和尚与尼姑私通相好,就深信?可见名门正派也不都是什么正经人,心里龌龊得很。”

杨逍听得好笑。明知是歪理,一时却也想不出话来驳他,只笑道:“也有人造口孽造到自己头上?提防过几年论不得晚节。”

那人嬉皮笑脸凑上来道:“晓得。听你的,再不说了。我从此珍重晚节——下次再救尼姑时,只说是你的相好。”

六大派诸人这一夜歇在谷中,夜来几次听见怪响惊醒,睡得不甚安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