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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明明在哭啊，哭得她母女连心，也一样痛，可她却比他更绝望。她绝望，他不管怎么看，始终都像个玉石做的偶人，他的心肝脾肺早在十几年前就被掏空了，他的魂魄早已死去，徒留躯壳在这肮脏浊世，不人不鬼。她不想哭，她一点也不想跟着他哭，她满心绝望：他明明在哭，却怎么是个死物？那她这个由他带到世上的小怪物，是不是也是个死物？

温客行盯着她，她瞪大眼睛与他对视，强撑着泪水不掉下来。

他铁石心肠，不为所动。

“周娥皇，我要你立誓，一辈子也不许忘记这血海深仇。”

温客行只谈仇恨，却不谈复仇对象。且那日后，他又恢复了一贯嬉笑嘴脸，仿佛七夕那夜的发疯只是娥皇的一场错觉。他没费心准备她的生辰礼物，只敷衍地从头上拔下支玉簪，直挺挺地插在了她发髻间，与她说那是他们家传的宝贝，要她小心收着。

娥皇同他疏远了些，许是心底还有气，又间或夹杂着几分伤心，她不愿接受这礼物。

她把玉簪放进首饰盒子里，闲来无事时却又忍不住拿出来时时把玩。玉是好玉，通透润泽，是上好的羊脂白玉；簪也是好簪，是凤尾形状，瞧着便像是凤求凰寓意的定情之物。

那玉簪躺在她掌心，触手生温。

她对着簪子，轻声问道：“你知不知道我？我叫娥皇，周娥皇。”

簪子自然不会回答她，她也不在意，继续自言自语，“温客行取名的时候，有没有告诉你？我不是很喜欢这个名字，但名字是父母所赐，我也不能换了它。你如今在什么地方呢，望乡台边，还是奈何桥上？或者，你走得快了些，已经再世为人？温客行很想你，他一直在等你，这些年他的容貌一直没变过。我猜，他这般爱惜容颜，大约也是为了你，怕你回来找他，却又认不出他。我知道你们是一对神仙眷侣，活着的时候心意相通，羡煞旁人，死了……”

顿了顿，娥皇忽然一笑，“死了就是死了，死了就再也不会回来了。周子舒，你已经死了很多年了。死去的人万事不知，可活着的人怎么四大皆空？周子舒，你知道吗，这人间真是太苦了。”

她握紧玉簪，难过极了，“可就是这么苦，我也想他活下去。”

她下定决心。

娥皇放下簪子去找温客行。这日济世堂没有开门，温客行不在前堂忙活，她去到他的屋子，也不见人影。天色昏沉，眼看着一场大雨将至，她拿了把伞出门去街上寻。

她一路找一路问，街坊邻里都说没见到。她还没走到街心，暴雨就突然倾泻下来了。

天地间霎时被笼罩在一片雨幕中。

路上行人奔走，马车飞驰，车轱辘溅起的水花泼污了她的裙摆。她顾不上，提着裙子，匆匆跑过长街，寻找温客行的踪迹。她不知道他去了哪里，他们之间总是如此，她就像一只提线的木偶，而线的另一头在他手中。她漫无目的地找，一条条街巷走过，一家家茶楼查看，终于在一家关门的点心铺子门口找到他。

温客行蹲在一张张拼起的长门板边，歪着头看连绵雨丝。

水汽氤氲模糊了他容颜，似乎冲淡了那与生俱来的艳丽，反倒衬出几分贴合这江南小镇的恬淡柔和来。他看起来有些不高兴，孩子气地皱眉撅嘴，似乎在烦恼这场大雨把他困在此处。

娥皇从巷子里穿出来，特意放缓了脚步，慢慢走到他身边去。她蹲下，把雨伞倾斜到他头顶，问他出门怎么不说一声，也不让仆人跟着。

他没理她前头的话，神情一下子活泛起来，开心道：“你总算来啦。雨好大，我等好久了。”

娥皇也笑：“就没个好心的路人愿意把伞借你？”

“多了去了。”温客行嗤之以鼻，“各个都是好色的下流胚子，不怀好意。”

娥皇被他逗笑了，拉他起来：“好啦，我们回家去。”

温客行顺从地站起身，却不着急走：“等等，我有东西给你，你看，这是什么？”他松开一侧宽大的袖子，里面鼓鼓囊囊的，似乎有活物蠕动。娥皇疑心他又要恶作剧，他却直截了当地把手伸进去捞了一把。

一只白团团毛茸茸软乎乎的小东西被递到她面前。

娥皇愣住了。

“是……”温客行故作惊喜道，“小兔子！”

他捉住娥皇的手掌，把那只还没他巴掌大的小白兔放进她掌心里，她被活物的触碰惊得下意识瑟缩，温客行却抓着她不肯松手。片刻后，娥皇才放松了些，把伞交给温客行，自己安抚地一下下顺小白兔的毛。小兔子湿漉漉的鼻头在她手上到处蹭蹭嗅嗅，可怜又可爱。

“喜不喜欢？”温客行认真问道。

他的语气有种近乎孩子般的真诚，仿佛这是件重要得比天还大的事情，那双多情的杏眼睁得圆圆的，盛满了被回应的期待。

娥皇不明白一个人怎能这样善变，怎能既残忍狠毒，又天真赤诚？

他简直是天工造物，独一无二。

她恍然想到她流落江湖那几年，从旁人口中听来的修罗扇生平。百晓生曾造《群芳册》，记录天下美人事迹，册子上的百余位美人都没什么争议，唯独神医谷少主温客行毁誉参半。那时他还没有闯出修罗扇的名号，只是个年少的小公子。虽则年少，却已出落得倾国之姿，百晓生一见难忘，便害上了相思病，时日长久，到后来已是肝肠寸断，病入膏肓。因着私心，百晓生将他排作《群芳册》第二美人，却怎么也选不出第一来。可直到病死，温客行也没给过百晓生一个眼神，甚至在其死后，一把火烧了《群芳册》，不许旁人再议论他的美貌。

后来，百晓生的徒弟凭借私下藏起的摹本，重新修编《群芳册》，便将温客行除名。但无论他怎么排，上榜的美人们却没一个能比过温客行的，江湖人笑称温客行为蜀中第一美人，心里却门儿清，哪是什么蜀中第一，分明是天下第一。二十岁后，修罗扇嗜杀的名头传遍了江湖，但凡有疑难杂症前往神医谷求救的，温客行便要逼着他们自相残杀，杀得最后只剩一个，他便将那剩余的一个医好。概因行事作风太过狠辣，久而久之，修罗扇这个名号便成了魔头的代名。

温客行见她不说话，脸色就不大好：“这么难回答？你到底喜不喜欢嘛？”

“喜欢的。”

她只想留住他这一刻的快乐。

济世堂主人家的小姑娘不再出门了，一有空就泡在书房里看书。

她从穴道开始认起，拿银针在自己身上做试验，胆子也大，哪儿都敢扎；也对着满院子的草药，仔细辨认药性，什么都敢尝一尝，连断肠草都险些嚼碎了咽下去，要不是被婢女及时发现催吐，恐怕世上就没她这个人了。

她以为温客行会生气的，但是他没有。他坐在床边，看她脸色惨白地瘫在被窝里，问她在做什么。

她没想瞒着他，故而一字一句道：“我在学怎么杀人。”

“用医术杀人？”温客行嘲讽，“亏你想得出来。就你那半吊子能杀什么人？不等你学会杀人，你这条小命就早没了。”

娥皇道：“我没别的法子，你不肯教我武功。”

“你不需要学武。”温客行回怼，说完又疑惑，“好端端的，你要杀什么人？”

“你要杀什么人，我就要杀什么人。”娥皇手臂撑着身子，勉力从床上坐起，“过了年，我就十四岁了，我是周家的女儿，周子舒的血海深仇我来背，害他的人我来杀，所有的恩怨就在我身上了结。”她费了好大力气，才将温客行的手勾住，紧紧握在手里，“我发过誓，这辈子也不忘记这血海深仇，我周娥皇说到做到，只要我一天不死，我就不会放过任何一个仇人。”

温客行被她破釜沉舟的决心震动，好半天才道：“我要杀的那个是天下权力最大的人。”

“天王老子来了，我也杀了他。杀不了他，我就跟他同归于尽。”娥皇道，“你信我，我会做到的。”

温客行甩开她的手：“你才几岁？你杀得了他么？不知天高地厚。”

“一年不行就十年，十年不行就三十年。”

娥皇倔强道，“我愿意为了这仇恨葬身地狱。”她的声音不知不觉低了下去，“温客行，我来替你，你让我去复仇吧，求你。”

“胡说八道。”温客行训斥她。

娥皇喊道：“我不是胡说！我是认真的。”

二人陷入沉默。

半晌，娥皇打破寂静，“从小你就不喜欢我，你没说过，但我心里明白。你七年才来看我，肯定想过不要我，是不是？我知道，你心里只有周子舒和阿湘，我于你而言，不过是一个多余的麻烦。我也不想给你添麻烦，你若是一辈子不出现在我面前，我根本不会知道你是谁，我会安分守己地当个平头百姓，普普通通地过一生。可你来了，你来了，我就不再是一个不知父母的野种了，我就知道我娘是什么样子，我就对你生出牵挂。你一直等着周子舒，我也一直等着你。他抛下了你，你也一而再、再而三抛下我。可你是我娘，你不要我了，我还是想着你，我天天想着你，我做梦都想在你身边。”

“我知道你是个什么样的人，我知道你手上沾染了多少人命。可你恶贯满盈又如何，难道我就能狠心和你划清界限了吗？你说翻脸就翻脸，说不要我就不要我，而天下之大，我竟无处可去。你知道和野狗抢食的滋味吗？你想过我会死在外面吗？我有时候在想，是不是我欠了你的呢？所以你才这么对我。你像丢破靴子一样把我丢掉，像逗狗一样把我召之即来，挥之即去，我在你眼里到底算什么呢？”

娥皇静静陈述，言谈间并不像个十三岁的少年人，处处透着难以挽回的衰败。

“我心疼你，可你会可怜我吗？”

她笑了笑，“我的血肉是你给的，所以永远都是我欠了你的。可我不要欠下去了，温客行，这人间太苦，我已经受够了。”

她并拢双指，作匕首状，从脖颈沿着胸膛划过，“我把它们都剖还给你，求一个解脱。”

温客行给了她一巴掌，把她半张脸扇得偏过去。

“你知道生一个孩子，怎么生吗？”温客行冷笑，“大婚前夕，三千恶鬼破誓而出，伪装成新郎官的旧部下，屠戮了新娘子的娘家，连一只鸡的活口都没有留下。新娘子被高手围攻，打落山崖，形同废人。等他养得好些，勉勉强强能站起来了，就从崖底出去寻人。新郎官更惨些，不光有高手围攻，还有刺客追杀，军队围剿，一人一剑怎么抵挡得过天罗地网，被迫自刎在湘江边。可他死了，他们还是不肯放过他，把他的尸身当作战利品去献给他们的主人。新娘子一次次去闯安放他的地陵，都没能带走他，只能眼睁睁看着刽子手封陵。”

“老天爷也是欺软怕硬，助纣为虐。那新娘子新婚丧夫已经够可怜的了，却还要送子观音赐他们一个遗腹子。他怀着身孕，身上又有重伤，刽子手派出的高手刺客一波一波地追着他，赶尽杀绝，还放话要把他的肚子剖开看看孩子是男是女。他逃啊逃，逃了几个月，实在逃不动了，他们就在湘江边追上了他。”

说到此处，连温客行都忍不住感慨命运可笑，“你看，又是湘江，这下夫妻俩要死在一处了。可新娘子想了又想，这毕竟是他夫君唯一的血脉，即便是他死了，这孩子也要活着。他没有办法，追兵就要赶上来了……周娥皇，你猜怎么着？”

“他把自己的肚子剖开了。”

温客行疯了似的大笑起来，笑得眼泪都出来了，“在一个芦苇丛里，他拿着一把匕首，把自己的肚子剖开了。”

他修长的手指冰冰冷冷的，贴着娥皇的脸往下比划，“一刀下去，剖开八层，在肚子里翻啊找啊，搅弄得两只手都是黏糊糊的血，好恶心啊，然后才把那孩子拿了出来。”

“那孩子还不会哭，他也不敢让她哭，他怕哭声把人招过来。他就在草甸里躺着，感觉血一点点从他身上流走，身体越来越冷。他昏过去，又醒过来，不知道自己是活的，还是死了。天上的星星升起来了，追兵也终于都撤走了，那个初生的孩子躺在他臂弯里，还没睁开眼，睡得很香。”

温客行不笑了，他的手指轻轻摩挲着娥皇被他打伤的半边脸。

“周娥皇，他是很喜欢他的孩子的，只是他有疯病，控制不住自己乱发脾气。”

他把自己的脸凑过去贴着娥皇的，两张脸都湿漉漉地挂满了泪水。他小心翼翼地抱着他的女儿，很小声很委屈地说，“那个孩子误会他，还威胁他不想活了，他听见，心都要碎了。”

“那个孩子知道错了。”娥皇回抱住他，“他能不能原谅她？”

“不能。”温客行说，“他伤透了心。”

娥皇眼泪更汹涌：“原谅她嘛，她爹爹已经没了，娘还不能宠着她些吗？”

温客行道：“那就罚她长命百岁。”

娥皇一口答应：“好，长命百岁。”

——————TBC——————

作者的话：

开头周子舒说的“一瓢长江水”，一个是对应“弱水三千，只取一瓢饮”，另一个就是对应“日日思君不见君，共饮长江水”。

（我都说了，他很会谈恋爱的……

“墙头马上遥相顾，一见知君即断肠”和“为君一日恩，误妾百年身”都是白居易的诗句，说的是劝年轻男女不要搞无媒苟合的私奔，侧面可以看出来娥皇听完故事之后比较偏心wink行，觉得wink行此生被毁，周子舒要负一定责任，她是心里有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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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河令周温周子舒温客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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