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哪吒乙女】宿命论
Work Title:宿命论
Fandoms:哪吒之魔童降世
CP:哪吒*我
Worked By:白梦泽车神
(一)
当年混元珠被元始天尊炼化成善恶两半,灵珠托生为陈塘关李靖三子,魔丸却在被天劫绞杀时奋力逃脱,与乱世流离中被遗弃的女婴融为一体。
然后他们各自长大。
陈塘关的李哪吒生得貌美,性子高傲。自幼就是个无法无天的霸王,没有半点灵珠温柔和善的气质。好在人们相信灵珠是得上天授命,再顽劣也就是孩子心性,所以对哪吒一向包容。
而魔丸附身的女婴早已被人遗忘,反正邪祟不受天道待见,注定了命途坎坷九死一生,好几年没听闻过她的消息,...
Work Title:宿命论
Fandoms:哪吒之魔童降世
CP:哪吒*我
Worked By:白梦泽车神
(一)
当年混元珠被元始天尊炼化成善恶两半,灵珠托生为陈塘关李靖三子,魔丸却在被天劫绞杀时奋力逃脱,与乱世流离中被遗弃的女婴融为一体。
然后他们各自长大。
陈塘关的李哪吒生得貌美,性子高傲。自幼就是个无法无天的霸王,没有半点灵珠温柔和善的气质。好在人们相信灵珠是得上天授命,再顽劣也就是孩子心性,所以对哪吒一向包容。
而魔丸附身的女婴早已被人遗忘,反正邪祟不受天道待见,注定了命途坎坷九死一生,好几年没听闻过她的消息,大概已经在某个深山老林里与世长辞了。
灵珠不知道何为魔丸。
我却已经知道了很多。
我很羡慕他,虽然我们都是混元珠托生的孩子,但他可以任性妄为,可以肆意摆布灵珠带来的力量。能在人间自由自在地行走,前途也该一片坦荡。
和我截然不同。
有时我从水里看自己的倒影,都险些被吓到。因为面容太过消瘦,显得骨骼凌厉而深刻,哪怕一双剔透的眼睛生得极好,在这张脸上也违和得可怖。
我只敢长居在山中,但山中也偶有外来的村民。
当我匿在暗处时,总能听到他们提及哪吒。明明大家都嫌弃他闹事张扬,最后仍只是化作一声无奈的叹息。说那到底是灵珠,小孩子嘛,让着点吧。
做了许多惹人厌烦的事,依然可以被宠爱着,我只能流窜于山野,艰难地长大。
但也没有怨怪过他。毕竟能有这么一个像是半身一样存在的人,能够代替我去享有世间的光明,总比所有人都身在泥泞更好。
而且哪吒之于我,并非只是简单的同源存在,他是我的寄托。
我们有着孑然相反的命数,心心相印的天赋,在刻意感应下,可以碰触到他的情绪,而不被他察觉。我能感知到他的开心,感动,乃至吃到糕点的满足,和好眠美梦后的愉悦。
因为有他,我才知道人应该有这么多情感。
羡慕他,又憧憬他。
我不知道世间哪里美好,只有去撷取他的情绪时,才发现有许多值得人欢喜的事物。他的存在迢递给我光明的一面,也是支撑我奋力而泳的底气。
(二)
从微弱的感知中,我还能因他的意念分辨出情感的好和坏。快乐、满足、激动、温暖等等,起因于美好的触动;而那些嫉妒、厌憎、委屈,则是因恶念而生的苦闷。
其实灵珠很少心情不好,但那天的波动却格外强烈,强烈到我都能听到他的心声了。
我能大致体会他的情绪,却不能将心念分辨细致。只知道他因为一块糖的争执,被父亲罚了禁闭。禁闭中的灵珠不断传达着饥饿、难过的心情,让我也难受起来。
糖是什么?
让他那么在意,很珍贵吗?我没有那么珍贵的东西,但我想让灵珠开心,因为我们本是一体,他的喜乐,当然也就是我的喜乐。
而我最珍贵的东西,就是移栽到山洞口的那束漂亮的花。
我摸了摸叶片,小心取下侧翼开得正好的一朵,用大叶子包裹着揣到怀里,又心疼地摸了摸花。如果不是因为哪吒,我才不舍得攀折自己的宝贝。
我把我最喜欢的东西送给他,希望他不要再难过。
于夜间到达李府时,我下意识地放轻脚步,利用粗浅的法术将自己遮掩起来。
我知道许多人都不喜欢我,当年魔丸引来了天灾,叫不少人流离失所。往事与我无关,业果我却不得不担,只能小心些不叫人发现。
这个时间灯火已经熄灭,我凭着相似的气息摸索寻了半天,才找到灵珠的所在。
黑漆漆的屋子,牌位前燃烧着摇曳烛火,整个屋子都散发着森冷的气息。我扒拉了两下门闩,从稍微敞开的门缝里看到了倒在垫子上的小男孩。
长得和我想象中不太一样,我以为灵珠是很飘逸出尘的容貌,没想到他又拽又凶。
推着木门的手无意间略微用力,挤压得发出吱呀一声,惊醒了浅眠的小孩子。
哪吒从软垫上爬起来四处张望,脸上是故作凶煞的神态,可我能够感知情绪,自然知道他有点紧张。但看着他向着门口一步步走来,我竟然也有些慌乱,匆匆抵着门沿,从底部塞进去了包裹得完好的花。
“……这是什么?喂,快报上名来,不然小爷就要揍你了啊!”
“是花,”我第一次和灵珠对话,第一次和这么陌生又熟悉的人说话,茫然感袭上心头,只能凭着本能干巴巴回答,“别难过了,给你花花,你难过的话,我也会很难受。”
什么你难受我难受的?
哪吒陷入混乱,莫名地抓着头发,又急切地问了我几句什么,但我已经跑掉了。
心跳得好快,又有点开心。
月亮照在小院子里,微风吹动两条绳索吊起的木板,木板旁边有两颗大树。这样的夜色虽然凄清,但并不寒冷,更不会像山穴那样让人没有安全感。
我有点羡慕灵珠。但我也为他高兴,希望他一直这样被宠爱着,分一点快乐的情绪给我。
这一场莽撞的探险就此结束,我没有再留意之后的事。
哪吒一直在找那天给他送花的人,除却她奇怪的言论,和勉强算是好意的礼物,更让他在意的是两人那种天然亲密的感觉。夜里出现的可疑人物本该及时钳制,但他只是听到她的声音,就觉得这一定不是坏人。
甚至有种阔别重逢的欢喜油然而生。
可他找了很久,也没再碰到过她。
(三)
灵珠不知道我的存在,可我越来越关注他。或许因为魔丸灵珠本就是混元一体,又或许因为我的实力比他更强,所以对他有种保护欲。
把那些想要欺负他的孩子赶跑,在他闯祸的时候及时补救,我做过很多微不足道却又繁琐非常的小事,然而目的模糊不明。哪吒不会知道我的存在,他甚至不知道我做过什么,但我只是想对他好,毕竟天底下只有我们是同源而生。
是真正的亲人。
山中岁岁长,我也渐渐长大了,学会了辨认和采摘草药兽皮,以此去陈塘关换一些衣裳粮食。只是每次前往都战战兢兢,生怕被人认出了魔丸身份。
与此同时,我也有几年没见过哪吒了。
他过得很好,实力在慢慢变强,我已经很难在肆无忌惮地去感知他的情绪。
实际上,我也在尽力避开他。我很喜欢灵珠,但他肯定很厌恶我,毕竟魔丸的存在就是灾厄,而他的责任就是为世间铲平奸恶,在他眼中,我们该是对立的。
我们的关系如此密切,哪怕打个照面他都能察觉出异样,那时他会对我流露什么神情?排斥、愤怒,还是憎恶、冷漠?我都无法接受,这毕竟是我护着长大的孩子。
但是事不遂人愿,哪怕我已经足够小心,还是在市集中撞上了他。
我正准备买糖葫芦的。昔年从哪吒的心念里得知了“糖”的概念,这个东西就一跃成为我最爱的食物,它寄托着一些念想和美味,让我倍感亲切。
“喂,你要吃糖葫芦?”
是哪吒。
“别买了,小爷送你一个!”
我听到他在窃笑。
本该及时离开的,但因为他很开心地想要捉弄我,所以我停下了脚步。其实被戏弄没有什么大不了,他的心思在我面前几乎毫无保留,可我还是愿意哄着他。
昔日的小孩子已经长高了好些,肌肤变得细腻白皙,一双瞳眸明艳清丽,即便仍有些残存的幼稚纨绔,也已经被朗朗春色冲淡了三分。他眉心湛蓝的印记华色濯濯,让我想起自己额间用花钿饰品遮掩的痕迹。
他的更漂亮些。
见我久久不回答,哪吒有些烦躁了,直接将背着的手伸出来,一脸兴意盎然:“来来来,尝尝这个,小爷亲手做的,可不是每个人都有福气享用哦!”
要是别人听到哪吒说这话,估计早就跑得远远的了。
我顺从地接过来咬了一口,苦味和咸辣扩散在口中,充满了呛鼻的味道。
哪吒叉着腰笑开了:“哈哈被骗了吧!小爷就说还有哪个笨蛋敢吃我的糖葫芦,你肯定是新搬来的对不对?”
我摇头,对他仓促地笑了笑:“谢谢,我要走了,再见。”
“谢……你谢什么啊?难道糖葫芦拿错了,没有啊……喂,你不觉得难吃吗?”
“只是和普通的味道不一样而已,第一次有人送我糖,我会珍惜的。”
在灵珠力量的诱引下,我有些控制不住自己翻腾的灵力了,再这么下去,实在太容易暴露。我决定早些离开,虽然我也很想和哪吒多聊几句。
转身之间,哪吒却忽然抓住了我的衣角,脸上滑过懊恼和仓皇。
“刚刚那个不算!小爷送你别的糖,这个——喂,给小爷来二十串糖葫芦,去李府拿钱。”
“这才是别人第一次送你的糖,听到了吗!”
我本来想离开,但被哪吒这么紧紧攥住,只能认命地接过一堆用油纸包好的糖葫芦,他才心满意足地松开手:“还要多少,小爷给你买。”
“已经够了……”看着他眼睛里粲然的光,我没忍住勾了勾他的手,“谢谢,我很开心。”
哪吒的脸顿时烧红了,挺直腰气势板正:“这算什么,以后跟着小爷玩,我有的都给你一份。对了,你叫什么名字,住在哪?”
手指颤动了一下。
“我马上要离开陈塘关了……以后有缘再见吧。”
你是天命之子,是生平顺遂的灵珠,还是不要和魔丸走得太近了。
哪吒看着远去的人影,觉得喉口有什么东西哽咽难平。
他觉得有点后悔。
明明是一见就欢喜的人,说不出的亲近,却为了引起注意,恶意给她吃加了料的糖葫芦。她说着没关系,肯定心里已经讨厌死他了吧,而且还是别人送她的第一份礼物,这么珍贵的意义被他践踏了。
要走了……就不能再见了。
哪吒到底也只是个孩子,面对还未开始就已经突兀结束的相遇,只能心有不甘地让她离开。如果再过几年相遇就好了,他肯定会拉着她问到底是谁,住在哪也没关系,反正他肯定能找到的。
(四)
所以五年后的哪吒,已经后悔过许多次自己幼时的犹豫了。
他也不知道怎么记一个人能记得那么长久且清晰,甚至多年后念念不忘,依旧记得女孩苍白的面色和无知无觉的双瞳。眉心过于浓艳的花钿,反而将她衬得无助娇小。
大概是因为心有灵犀的微妙通感,他对她总有种放不下的挂念,也能微弱地感知她的情绪。
像只重伤的鸟雀,孤独而残疾地鸣叫。
这么多年了,依然找不到她的消息,但他没有气馁过。昔日懵懂的好感经过岁月沉淀,堆积成了不可磨灭的烙印。
想要对她好一些,让她不要从心底发出那么孤单的声音。
哪吒把捡回来的贝壳又一个个扔回海里,继续百无聊赖地虚度时光,在垂眸后的静默里,感知一抹让他心安的存在。只有在这篇海岸边,才能寻回她的气息,以前还以为她就住在此地,可是辽阔的海域空无一人,证明他只是臆想而已。
但他依然喜欢躺在这里,很想再见见她,也想知道他们究竟有什么关系,让他如此悱恻。
……
我发现哪吒有个习惯,就是在闲暇时来海岸晒太阳。
有时候我会过来陪他,所谓的陪,就是他在这一头,我在那一头,不过这样已经足够。
其实越是长大,越是知道我们之间的隔阂,也知道了我将念想寄托于一人的做法多么可笑。但如果没有哪吒,我在流离颠沛的幼时就不会知道世上还有温情与美好。
我和哪吒,魔丸和灵珠,始终有一条看不清的命线相连。
而今我潜伏在远处,看着他一日日抽条,身姿渐渐颀长而坚韧,五官绽开风华无双。陈塘关再也没人说他是无法无天的小霸王,都夸赞他是聪慧灵秀的少年郎。
提着火尖枪的灵珠子果然不负众望,成为了一方一域的守护神。
连我都为他感到骄傲。
也莫名心动。
因为经年来我眼中只他一人,也因为哪吒的光华太过耀眼。初时回护亲近的心情,渐渐掺杂了一些不可名状的暧昧。我喜欢他强大无匹的模样,也喜欢他冷傲嚣张的脾性,并且万分感谢灵珠带给他的一身坦荡。
希望他的未来,依旧如此美好。
(五)
哪吒被封神之后,接到的第一个任务就是去剿灭魔丸。
当他散漫地问道魔丸是什么之后,身边的人都哑口无言地看着他。饱含震惊与惊诧的目光让他不爽,一问却又被犹犹豫豫地搪塞,照他们的说法——既然你从小就不知道魔丸的存在,想来是太乙和你父母刻意隐瞒,我们也不好多言。
隐瞒?
隐瞒什么,魔丸和他有什么关系?
怀疑的芽抽开,剥离出许多令他困惑的过往,这才忽然想起灵珠托生的言辞。混元珠在元始天尊炼化后一分为二,善念聚集成为灵珠,摒弃恶念。
那被放弃的,就真的湮灭在世间了吗?
在他反复追问之下,太乙才终于交代了魔丸的存在,以及他们的关系。
“魔丸聚集大恶而成,被天道厌弃,灵珠则是纯然相反。原本两者共生于混元珠一体,还能勉强维持平衡,现在分别托生在两个人身上,就成了两段背道而驰的命数。灵珠命途坦荡磊落,逢凶化吉,无有不成,相对的,魔丸则要承受本该分化的所有坎坷。”
但是凭什么?凭什么有人生来就注定成仙成神顺畅无比,有的人生来就要面对无处不在的恶意。如果说每个人一生的福祸都能相抵,那所谓魔丸和灵珠算什么?一个人抢走了另一个人所有的福祉,一个人承担着两人所有的灾厄。
哪吒从来不知道魔丸的存在,也不知道自己的好命几乎是压在别人的痛苦上换来的。
荒诞到绝望的痛楚压在心上,每当他想起自己的顺遂,都能感到一阵齿寒。当他为所欲为依旧被百姓奉若天神的时候,另一个半身在哪里、过得如何?他连她的存在都不知道,世间为什么有如此不公之事。
哪吒没有推拒天帝的命令,就算不是他,也会是别人。
别人却不会有袒护之心。
太乙知晓自己的徒弟是什么性格,见哪吒盛怒悲切之后归于平静,只是沉郁得令人不敢接近,心中更是慌张,只能犹豫地叮嘱:“魔丸生来为恶,被托生的人多半也已经成为了一方魔头,傻徒儿,不要因为歉疚就手下留情。”
他确实不会。
但是为什么这些人没有早点告诉他,为什么没有在可以控制的时候,去给魔丸一个机会?
呵,也对,别人没有这个义务。世上只有他最该负责任。
哪吒回到了陈塘关,根据指引,来到了不远处的山林之中。这里的草叶繁茂,却人迹罕至,就算魔丸在这里作威作福,顶多也就是在动物中称王称霸。
但越是靠近那股气息,越觉得熟稔,熟稔到他都觉得心惊肉跳的地步。
拨开环绕成荫的芭蕉,一件小小而破败的木屋露出来,简陋得宛如刚刚受过天灾,时不时发出榫卯的吱呀声。而在木屋推开的一瞬间,多年萦绕的记忆回笼,熟悉的灵犀闯开心扉,照亮经年寻觅后的黯淡失落。
(六)
出门看到哪吒的一瞬间,我擦了擦眼睛,险些以为自己没睡醒,下意识地退回屋里,顺手把门也拉回来。但是很明显,这不是梦,哪吒一把压住了我的动作,复杂地看着我。
欢喜、犹豫、愧怍、惊讶,不一而足。
少年已经长成玉树琅玕,眉心的湛蓝延伸到他的眸中,化成朦朦清清的山岚。无需沽儚对酒,便如醉玉颓山。两道春波潋滟,一弯薄昧嫣然,皎皎胜过月华当前,说是倾城美人也不为过。
未曾近观,他长大后,已经这么漂亮了啊。
但是少年的唇瓣翕动,不可置信地问道:“你是魔丸?”
我掩下了惊艳,冷淡地推开他。
哪吒没有因我的抗拒生气或者离开,反而更加坚定地踏入我的领地,认真地看着我:“天帝派我来剿灭魔丸,可你从来没说过,你就是魔丸。”
我们一共才两次切实的照面,哪吒连我的名字都不知道,我又怎么可能告知这些事?
何况我也不敢说,害怕连我最在意的人也讨厌我。
听了他的话,心中焦灼的担忧反而散逸得一干二净,毫不犹豫地点头:“行,那你动手吧。”
别人的话,我不会束手就擒。
哪吒不一样,我生命中一半的情绪都是他给我的。
但是哪吒反而气红了眼,把我压在逼仄的空间质问:“你什么意思?动手,你让小爷动什么手?小时候给你串苦的糖葫芦你也开心,现在让我来剿灭魔丸也是,知道剿灭什么意思吗,你为什么不反抗?”
我被他兀地吓了一跳,愣愣地受训半天,他反倒红了眼角。
不由自主地伸出手,在他的眼尾碰了碰。
“你是不是过得很苦?”
哪吒窒闷的嗓音让我无言以对,这种唯心的问题也不知如何作答,话语在喉头绕了两圈,只能惶遽地念了句还好。
彼时我不知道哪吒惦记了我多年,不知道他早就对我们的默契心有所感,也不知道他如此看待魔丸和灵珠之间的关系——这一直是我们无可调和的矛盾。
我认为命有宿命,生来就有写好的归宿,我遭遇的种种本就该是自己的命数。而哪吒是陡然闯入生命的光,点亮我隐曜昏黑的世界。
哪吒却觉得他亏欠我良多。
然而现在我被他稚气又置气地询问着,一句一答,却半点摸不清他的想法。
“你有没有害过人?”
“没有……我没有出过这里,只是偶尔去陈塘关买点吃的。”
“你一个人,就不害怕吗?”
“一直是一个人。”
他的神色越发晦朔,按着我手腕的指节无知觉地用力,居然划破了我的衣袖。这张让我感到熟悉而陌生的脸上出现了许多情绪,它们争先恐后地涌入我脑海,庞杂到一瞬间冲击到神识空白。
哪吒问我是不是很讨厌他,他夺去了我所有的幸运。
我从来没有过这种想法,但是共情了他的心念之后,喉咙酸涩到说不出话来。
哪吒松开了对我的钳制,少年清朗的音色也沙哑啁哳。
“对不起。”
“我该怎么……补偿你。”
(七)
哪吒没有强迫我入世,反而跟我留在了这个简陋的木屋。只是他在人间学的会的比我多许多,不过几天时间,就把房屋重筑得牢固漂亮。
我依然不明白他为什么要补偿我,但也不想多问。每次谈到这个问题,就触及到了我们各自东趋西步的观念,难以理解对方,最后不欢而散。
而哪怕我们没有伤害对方,没有吵架,和哪吒争执后,也会让我难以入眠,嗓子干疼。所以我宁愿蒙昧一点,只知道他想对我好,并未讨厌我,这样就够了。
这样相处了一段时间,我竟然习惯了。
往前的十余年,那么孤独漫长的时间,都经不起数月的销蚀。
曾经只在哪吒身上体会过的情感,如今我也终于感受到了。譬如温暖和欢欣,还有对他的复杂情怀,这和喜欢的感情相似,但又更深刻一些。
总归是开心的。
我采了很多山珍熬汤,平日不会做这么麻烦的事,但哪吒待在这里已经很辛苦了,没有李府的温床,没有喧闹的街市,我还总是和他闹起来。所以想做一点好吃的,希望他喜欢。
熬汤的时候哪吒就在旁边折木头,说是要做套桌椅,还要做个秋千。
我想起很小的时候,李府那两根绳子吊起的摇摇晃晃的木板,好些年之后才知道那叫秋千。本以为哪吒是怀念了,或者是感到无趣了,才想着做点玩意,于是愣愣地点头:“嗯,好,你还是喜欢玩那个吗?”
“小爷早就不是小孩子了,给你做的。”
“我?可我也不是小孩子了。”
“小爷眼里你就是,不准多问——你做的什么汤?好香。”
我摸了摸翘起的嘴角,怎么都拉不下来,干脆就放任自己傻笑去了:“是菌菇汤。”
“前两天就看你在拾掇什么,就是捡野菇?怎么不叫小爷帮你。”
“本来就是给你做的,怎么好叫你帮忙。”我调了调火候,看着白滚滚的汤水,又看了看走过来的哪吒,蔓延出一种奇妙的安心感。
“小爷不挑食,你那么麻烦干什么。”
“你陪了我那么久,帮了我那么多……实在没什么可以报答的。”
我言辞恳切。
哪吒方才还轻快的笑意却消失了。
“说了几百遍你都不听,这些本来就是我欠你的,如果没有我,你会有顺遂的人生,跟其他小女孩一样被人娇养着长大。而不是待在深山老林里,住着破破烂烂的房子,一辈子不和人来往,甚至不敢抛头露面。明明这么努力小心地活着了,却因为魔丸的身份,仍然被天界追杀。”
他的情绪又紊乱了。连带着我的心肺都不好受,被充溢的愤怒怜惜涨得爆炸。
“你知不知道混元珠本是一体,我们经历的好与坏都该是一起经历,而不是任由你一个人承担所有艰难坎坷。”
哪吒说得眼睛都红了,眉心的印记散发出不稳定的光芒,几乎导致灵力暴走。
我很难理解,就算阴差阳错,他怎么会在意到这个地步?
因为不忍心。
哪吒看着女孩茫然的面容,满腹对天道的愤怒,都变成了无可奈何。
被不公地对待之后,却豁达宽容,没有得到过半分善意,却能够善意温柔。
这样的人,才配花团锦簇的一生。
(八)
入冬后天气渐冷,哪吒买了许多床棉被,也抵不过山野中彻骨的寒意。
我打了个喷嚏,弱声弱气地劝哪吒回去,却被他一把拉到了床上,用被子捂着。
方才他躺过的地方尚有余温,比我怎么也睡不热的被窝舒服多了,只是让我有种莫名的羞涩。然而在他霸道的压制之下,我只能默然接受。
“这样还冷么?”
他打了个响指,指尖冒出一簇火苗,游离在我面前,化身为各式各样的动物模样。
我惊叹地啊了一声,惹来他自得的笑意:“怎么样,小爷厉害吗?”
“哪吒最厉害了。”
他被哄得高兴,直接压着被角在我身边趴着,丝毫没理会其中的暧昧,只是神采奕奕地追问着我:“你喜欢吃什么,喜欢玩什么,小爷都能给你弄来,快说快说。”
“嗯……糖葫芦吧,哪吒第一次送我的糖葫芦。”
哪吒又不太开心了,但没对我发火,只是掐着我的脸蛋晃啊晃:“那个不好吃,换一个。”
“可那是,第一次收到的礼物——唔唔、别掐脸。”
我努力去拨开他的手,却发现他紧抿着唇,又露出心疼的神色。
我很快妥协了。
“……甜的,我吃甜的糖葫芦,哪吒不要难过。”
他把我按进被子里堆了堆,语调还是闷闷的:“早知道你会记这么久,当初把我做成糖给你吃算了。”
真是奇怪的论调。
(九)
哪吒一直没睡着,哪怕她已经睡到脸颊酣红,也没有松开她的手指。原本指尖很是冰凉,现在微温,却没有好上多少,这是因为女孩体弱,弱到她不自知。
不知道该怎么对她好。
一开始只是因为觉得亏欠,所以产生了想要补偿的愧疚感,后来发现她就是他寻觅许久的人,所有缘分和命理串联在一起,成为挣不断的枷锁,也是心甘情愿的束缚。
已经不只是怜惜了,还希望她,能过得比她更好,明明她是值得被温柔以待的。
魔丸和灵珠的宿命,所谓宿命,真的坚不可摧,还是世俗的眼光太沉重?
混元珠本就是一体,如今又重新在一起了,那么往后的磨难都该共同担当。如果天命对她不好,那就由他来对她好,天命若要摧折,就由他来开拓荆棘。
反正他生来叛逆,就算天地不容,也要护她安乐无忧。
五悠圣诞24H☆16:00☆ Strawberry Hill
🎄缘结圣诞·2020五悠24H🎄
*架空paro,18悟x15虎,有大量私设和捏造,ooc不可避
*灵感和设定来源于《Delirium》这本小说,当然没看过原著也不影响阅读
*其实和圣诞关联不是很大,总结一下就是虎杖教会五条什么是爱的故事
*倒叙开头,全文3.6w字
*祝每个读者圣诞快乐!
01
他们偷的第三辆车是辆米白色的甲壳虫,早已停产的旧款,车牌上钉的螺丝已经生锈了,轮胎是褐红色的,还粘着几分钟前碾死的黄鼠狼的内脏。它被夜晚的瘴气吸引过来,在逃出杂货店外的垃圾桶时选错了...
🎄缘结圣诞·2020五悠24H🎄
*架空paro,18悟x15虎,有大量私设和捏造,ooc不可避
*灵感和设定来源于《Delirium》这本小说,当然没看过原著也不影响阅读
*其实和圣诞关联不是很大,总结一下就是虎杖教会五条什么是爱的故事
*倒叙开头,全文3.6w字
*祝每个读者圣诞快乐!
01
他们偷的第三辆车是辆米白色的甲壳虫,早已停产的旧款,车牌上钉的螺丝已经生锈了,轮胎是褐红色的,还粘着几分钟前碾死的黄鼠狼的内脏。它被夜晚的瘴气吸引过来,在逃出杂货店外的垃圾桶时选错了方向。他们埋伏在店门外的小巷子里,等待哪辆车停在监控镜头的死角。几个街区外传来例行检查的巡逻笛和狗吠声,在那只黄鼠狼死后的第十三分钟,虎杖大摇大摆地从杂货店门口走了出来,他拎着一袋巧克力能量棒,另一只兜里的手攥着车门钥匙。
他们飞快地检查了一遍,没有定位系统,没有记录仪,剩下的油够开个几百公里,皮革座椅闻着有股劣质清新剂的味道。这是辆逼仄的两座车,五条进来时艰难地弯了下腰,但这只是个开端,整个车程里都要委屈他把那双一米多长的腿折叠在副驾驶油腻的地毯上。虎杖推了下变速杆,车子发动得很慢,踟蹰不安地摩擦着地面,一瘸一拐的,像只断了腿的野狗。等经过停车场唯一的监控后他猛踩了一脚油门,轮胎再次压过黄鼠狼的尸体,在车后留下一股橡皮圈烧焦的气味,作为即将消逝的罪证。
五条打开车载收音机,一阵舒缓柔和的曲调响了起来,他换了好几个台,音乐声维持着一成不变的单调和无聊,于是他烦躁地把旋钮转过来又转过去。虎杖制止了他,他把温热的手覆在五条的手背上,干脆利落地关上了电台。
五条瞪了他一眼。
虎杖对他摇了摇头。他们停在另一条巷子里,挡风玻璃让防尘罩给盖上 了,手电筒朦胧的光线在银色的塑料布上停留了片刻,然后,就像之前的每一次那样,它毫不迟疑地滑了过去。虎杖和五条待在原地,交握的手心安静地出着汗,反复舔着自己干燥的嘴唇,上面的死皮翘起一个角,用门牙撕扯时开始流血——这无疑是恋爱狂热性精神错乱第一阶段的典型症状。他们等着巡逻的人声和脚步声都变得很远,像山谷或长廊里的回声越来越浅,直到被隐形的海绵彻底吸收。有那么一刻,他们不记得自己的脑子在思考任何问题,那短暂的一瞬里,他们的脑子停止了运转,像每个被治愈的人一样,心中充满从未有过的平静。下一秒,他们对视了一眼,同时爆发出一阵大笑。
他们笑翻在座椅上,挥舞的手臂打倒了几本《安全、健康与幸福周刊》,五条把头枕上虎杖的大腿,他伸展的肢体越过两个座位间的分水岭,肆意侵占属于另一个人的空间。他笑得过度亢奋了,脸颊通红,口腔里喷出癫狂的热气。同样的,这也可被归属为第二阶段的典型症状。按照他出生后日复一日所接受的那种教育来说,再有两步他就将进入第四阶段,连五岁小孩都知道,第四阶段的患者必死无疑。五条抬起头,看着虎杖笑得红扑扑的小脸:他眼前就有一个病入膏肓的少年。五条看着他,感觉他好像是一只发着高烧的小动物,呼气时一副单纯而乐天的样子,在光怪陆离的病房里一天天向死亡靠拢。五条翻过身把脸埋进他的腹部,拼命呼吸他身上爱情的病毒,以便更顺利地进入那个迷人的世界。
等他们都笑得差不多了,虎杖扯着五条的领口让他起来,后者略带不满的扭了下脖子:“等下一次,我要当偷钥匙的那个人。”他脱掉鞋,把双腿蜷缩在胸前。
“很可惜,大概没有下一次。”虎杖说,重新发动车子,打开车载暖气。同时强硬地替他系好安全带,一会儿他需要开得很快,“边境不是很远了。”
“还要多久?”
“顺利的话明天晚上,我们可以到达‘据点’。”
“之后就到那儿去?”
虎杖“嗯”了一声,“之后就到荒野上去。”
“太棒了。”五条干巴巴地说,“去荒野。”
车子开过一个并不富裕的街区,每栋的房子外壳上都有剥落的漆,在月光下,它们像一只只蜕壳中的丑陋昆虫。科学家将这个过程称之为羽化,这是一种不必要的美化。一个小常识是,羽化后昆虫的寿命远比之前要短得多。虎杖专挑僻静的小路走,尚未熄灭的街灯一盏一盏点亮他的侧脸,这个狭小的座驾让他看上去比实际年龄更为年长。他放慢了车速,黄澄澄的眼珠直视着被照亮的两三米前路。
“如果你后悔了,现在还能回去。”
“回去哪里,”五条看着他,挑衅似的问,“地窖监狱里吗?”
虎杖安静了一会儿。“……他们会让你先接受治疗。”
“所以?”
“至少你不会死。”
“要我去接受那种狗屁治疗,”——电击、药物、一场无痛的麻醉体验,然后你就会变成一个健康的、焕然一新的人——“我宁可去死。”
虎杖没有说话,看上去有些迟疑。
五条把墨镜拉低,露出那双无机质般的蓝眼睛。“停车。”他冷冰冰地说。
虎杖瑟缩了一下,摇摇头,“在这里停车太危险了。”他小声地说,一瞬间,他看起来更符合一个十五岁男孩的形象了。但他的双手坚定地握着方向盘,油门也没松开。
五条有点恼火,“听着,”他努力压抑着胸口爆炸般的烦闷感。第三阶段:彻底丧失理性,行为反复无常;出现狂乱的想法和怪念头。“你是不是以为,现在我们的境地,”他伸出手,捏住虎杖的后颈,牢牢地钳制住那一块温热的皮肉,“包括我选择和你走,包括逃亡,都只是一场一时兴起的过家家?”
虎杖长大了嘴,似乎要辩护什么。这时他们开上了一座桥,湖面上结了冰,落满了冻死的麻雀,湖水在冰面下继续翻涌。他吞咽了一下,最后说,“是我要你和我走。”
“而我同意了你的要求,”五条说,“这有什么不对吗?”
“如果——”
“如果我死了,那也是死在自己的选择之下。你不用为此负任何责任。”
他收回手之前用力扯了下虎杖的耳朵。男孩发出一声痛叫。
“但是我希望你活着。”男孩嘟囔着说。
五条啧了一声,假装没听见这句话。他把椅背放到最平,束手束脚地躺下来,头下塞着羽绒服脱出的一个袖子,“你要开多久?”
“不知道。可能到天亮为止都要赶路。”
“我困了。”
“你可以先睡,”虎杖说,已经恢复成平常说话的语气,句尾向上扬,“最好先吃点东西。你饿了吗?包里有食物和水。”
五条打了个哈欠,“没有食欲。”
“那就睡吧。我停车时会叫醒你。”
他合上眼,虎杖哼起一首陌生的歌谣,很柔和,但并不无聊。五条在睡着前认真听了很久,觉得里面有两句词特别好:
大地像气球一样充满了氢气。
我奔向你,高喊着爱情,炸开了整颗地球。
天亮时他们停在一条商业街的背面,车子重新盖上了防尘罩,车牌也用几块破布遮住。虎杖摇醒了五条,男孩看上去不算太糟,只是眼袋更深了,脸色也有些苍白。他们分食了几根能量棒,一袋压缩饼干和一瓶矿泉水,在犄角旮旯里解决了生理问题。白天是虎杖的补眠时间,五条负责放哨,因为打开暖气是一件过于冒险的事,他们只好把搜刮来的所有布料都堆在身上。现在虎杖是一个由羽绒服、破旧毛毯、绒线帽和五条的围巾组成的茧,最上面被恶趣味地压上了几本杂志,他睁着千斤重的眼皮,突然想起来一件事,“对了,包里有一本书,是给你的。”
“我不喜欢阅读。”五条敷衍地说。
“不是这边的书,”男孩笑了一下,就连做这个表情都有点困难,“是旧时代的读物,看看吧。就当打发时间。”
他说完这句话就立刻睡着了,快得像昏迷。五条用指肚试探他的鼻息,他盯着窗外的银色发呆了几分钟,从行李厢里扯出那个巨大的箱式书包,翻了好久才找到那本书:它被压在几个午餐肉罐头和一把电击枪之间,皱巴巴的,好多页都折了。五条用两根手指夹着书脊把它拎了出来——《小王子》,精装版。他看不出“精”在哪里。封皮上用简笔画描绘出一个神情木讷,头发毛躁的小男孩,他站在一颗球形的物体上,忧郁地望着远方。
五条没来由地觉得他和虎杖很像。这一联系给了他翻开书本的动力。
他跳过了引言和几幅彩色插画,来到作者写下的第一行字:我恳请读到这本书的孩子原谅我把它献给一个大人……他把书夹在两腿中间,用右手翻页,腾出一只已经凉透的左手摸向男孩的额头。虎杖的头发,燃着一片濒死的晚霞又透着温和,在暗淡的车子里闪闪发光。他睡着时显露出一种坦然的疲态,眉心有不安的褶皱,很真实,但不美。五条的手指滑下他的鼻梁、人中、嘴角,探入衣领,他的脖子上有根脉搏在轻轻地搏动,是他心脏的延伸,汩汩跳动的鲜血慷慨地捂热了他的指尖。
而他把这本书献给我。五条想。这个十五岁的孩子。这个带病者。
整个白天都在如白噪声般安静的空气中度过。虎杖大有一睡不起的意思,于是五条在太阳落山后叫醒了他。他们又吃掉了一些功能大于口味的固态食物,虎杖给五条演示了如何用军刀撬开罐头,把两根折去一头的棉签做成筷子,他们轮流吃着带咸味的肉,这些被机器胡乱捏实的人造肉块,用舌头一抵就四分五裂了。一如既往,虎杖在巡逻队离开后发动了汽车,他先是谨慎地绕着街区转了几个圈子,接着引擎呼啸一声,载着他们向东逃去。
他们沉默地盯着夜路下的建筑,今晚起了雾,两边的房子笼罩在灯光点亮的一片浓白中,像海市蜃楼。五条揉着自己僵硬的关节,他难免又想偷偷解开安全带,上上次这样做的时候挨了虎杖一顿无奈的数落,上次男孩趁他睡着时径自系上了,没有多说一个字。就是今天晚上。他想。尽管他们都假装这段路途和此前的并无两样,但事实是他们正在愈来愈迫近这趟旅途的终点,这个认知漂浮在空气里,被他们吸进去又吐出来,使得所有为假装付出的努力都变得刻意了。五条感到苦闷,他选择逃离正是因为无法忍受苦闷。此时此刻,他迫切地需要打破些什么。
“快看,”虎杖突然说,“是边境。”
那是一排黑黝黝的影子,如同眺望海平面时,在天与水的交界处发现一群密密麻麻的黑色礁石。人们不会觉得礁石可怕,五条突然明白过来,是因为他们永远够不到那个交界。他感到一阵恶心,像是刚才吃下的食物争先恐后地要从喉口溢出,他想推开车门,但把手却只传来落锁的声响。虎杖给他突如其来的动作吓了一大跳,在他能说出任何话之前,五条已经倒回了椅背上,双手掌根压住眼眶,“继续开。”他粗声粗气地说,“不要看我。”
虎杖分出一只手来抚摸他的头发,“好。”
他在座椅上躺了许久,直到道路两边变得空荡荡的,大雾散去,月光抛洒下来,他们向着一个虚无的锚点义无反顾地前行。也许就在他反胃的那段时间里,整座城市都陷入了地底,都被烧了个精光,但他却丝毫没有察觉,也不在乎。五条躺在那里,那股巨大的痛苦篡夺住了他的心脏,像是一把剪刀刺入身体把内脏都给绞碎了,他同时感受到了后悔和解脱。这会杀了他的。他已经时日无多了,所以五条选择逃进这几天来他最熟悉的地方:睡眠。他强迫自己闭上眼睛,而自始至终,头顶上的手掌都没有离开。
他深呼吸了几次,想着这就是即将杀死他的东西。
02
逃亡的第二天,五条罕见地梦见了夏油杰。
这是一个好的预兆。因为所有被治愈的人们都不再会做梦了,一旦你满十八岁,再做梦就显得尤其不正常。他清晰地梦见了高二上学期刚开学时的那段日子,距离学期第一次模拟评估还有十几天,而距离政府将爱情定义为疾病起,已经过了八十九年;离科学家们改善治疗方法,评估系统被加入每个公民的人生档案,也已经过了五十六年。正式的评估只有一次,一般在高三的第一学期,因为评估结果决定了治疗的缓急程度。通常,治疗被安排在十八岁生日后的几星期里,有时候还得更大一些,否则就有可能进展不顺利,导致脑部受损、偏瘫、失明,甚至更糟糕的情况。但偶尔也有十八岁以下的人被送进实验室的例子,他们无一不是罹患了恋爱狂热症,或是表现出爱情同情派的倾向,不得不提前接受治疗。明白吗?评估的主要目的就是筛选出疾病的潜在对象,消除隐患,使人们永葆身心上的纯洁。
模拟评估的前几天,在走廊上看见有人手里拿着一本《安全、健康与幸福手册》念念有词,或是在课间听见你的同桌反复背诵“慢性症状”和“预发症状”之间的区别,是完全可以理解的。这个社区内的预备高中是一块半圆形的建筑群,每个早晨,两列整齐的队伍在校门口接受检阅:一边是女孩,而十米开外的第二个入口处是男孩。五条眯着眼睛看了一会儿太阳,他特意把墨镜拉得很低,直到目眩神迷,视野里弥漫着游离的黑点。
“你在听吗?”夏油问。
“嗯,嗯。”他心不在焉地回答着。天气很热,对于夏天已经过去的九月来说太热了,阳光已经折磨了人们太长的时间。他们右边是一片铁丝拧成的隔离网,它忠心耿耿地隔开了男校部和女校部,把半圆分割成两个九十度的扇形。那后面则是一片茂密的灌木丛,再之后,零星传来一点女孩子们的打闹声。她们在上体育课,时不时有球类砸击地面的震动。
“如果他们问起你之前的几次处分——但愿不要发生这样的事,你该回答说自己对事情的起因一无所知……”
“我们讨论过这个问题了。”五条说,他还在看太阳。
夏油叹了口气,把手中的纸翻到下一页,“那你空闲时喜欢做什么?”
“学习、运动、还有阅读。”五条翻了个白眼,开始机械地背诵他们演练过几百次的套话,“我在所有考试的排名上都是第一,但我仍在汲取知识,这个过程使我感到充实和满足。我连着两年在魔方和模型制作比赛中获胜并打破了记录,哦对了,我也喜欢品尝美食。”
“最后一点可以删除。另外,注意表情和措辞。”享乐主义被认为是浪费资源的表现。夏油在某一栏打了勾,“但是好一点了,你喜欢的科目?”
五条把墨镜推回鼻梁上,“天文学。”他说,看着太阳在视线里失去它的光晕,变成一颗平凡的玻璃球。
“我建议你说数学或者物理学。”
他们同时转过身去。家入硝子正从灌木丛的缝隙中钻出来,她穿着短袖的运动服,黑发湿成一绺一绺的,蛛网般贴在脸颊周围。她的呼吸十分急促,脸色惨白,像是刚跑完一场马拉松,但他们都知道那不过是她翘掉又一节体育课的小伎俩罢了,她厌恶运动,憎恨那些汗、热气和人肉被熏出的暖融融的味道。硝子熟练地找到一小块收掇干净的空地,那是她的常座,两株生长成椭圆形的红叶石楠围拢出一个空当,恰好容得下一个女孩抱膝。她把目光投向铁丝网的另一侧,“天文学是选修科目,他们会抓住这一点大做文章。你可以挑选任意一个擅长的必修课,那样更好。”
“我可以利用这一点来拖延时间。”五条说。
她摇摇头,“这在你身上不起效了。”
评估通常会持续一小时到两小时不等 ,但普遍所知的是,评估程序让你待的时间越久,你就做得越好。当然,这也不是永远正确的。一年前,夏油杰因为在四十五分钟后就出了评估室而出了名,但他赢得了一个完美的十分。同一批次的五条悟以三个半小时刷新了最长模拟评估时间的记录,而他也只拿到了三分。显然这个评估程序的背后自有一套严密运作的机制,但对特定的人来说也有一定的随机性。有时候,只有整个流程是被设计好的、不近人情的机械化,为了尽可能吓唬那些一无所知的可怜人。
五条逐渐掌握了诀窍,上个期末的评估他差一点就摸到六分的脚后跟了,但却因为部分题目过于滑稽而笑出了声(“你对自己发色怎么看?”“你会愿意将它们染黑吗?”)。这是毋庸置疑的扣分项。最后老师们决定给他五点五,这已经是迄今为止他拿到的最高分了。
“诀窍是扩大你的覆盖面,越宽泛越好。”夏油耐心地和他解释,“你的成绩和奖项都十分优异,但评估结果很大程度上取决于和面试官的问答环节——这是关乎一生的事。如果你的正式评估分数是五点五,你就只能匹配到五点五的伴侣。”
“和一个五点五分的人结婚听上去怪怪的。”硝子同情地说。
五条揪着地上的草,感到胃部抽搐。那个词——结婚——让他打从心底里烦躁不堪。每个人都是一出学校就尽快结婚,事情就是这样的。婚姻就是秩序和稳定。正式评估结束后,系统会列出一个有四五个通过验证的婚姻对象的名单,你被允许从中挑选一个。以这种方式,人人皆大欢喜。在这些年来,程序都被有效管理,婚姻也被合理安排,在东京区只有不到二十例离婚案件,而在整个日本也只有不到一百例。在那些偶然脱离秩序掌控的案例中,要么是丈夫、要么是妻子被怀疑是爱情同情论者,离婚也就成了必要之举。需要责怪的则是那种恐怖的、尚未被消灭的传染病,它用罪恶的触须拂了一下受害者的大脑,种下了狂热的种子。
“我想知道是哪个不幸的人要和五条共度余生。”硝子说。被点名者冲着她撒了一把碎叶子,被网拦下了大半,她把漏网之鱼掂在手指上揉搓,闻到臭哄哄的汁液。
“为了不浪费这张脸的基因,”夏油煞有介事地说,“也该找个同样漂亮的女孩来。”
“我持反对意见,也许他们会为了互补而找个相貌平平的人。”
夏油笑了一下,“那还真是遗憾。”可他听上去并不遗憾,“我还期待过悟和校花站在一起的场景,肯定很养眼。”
硝子对这句话保持缄默。很快的,男孩们意识到触碰了一个不合时宜的话题。
但她还是选择了开口,“没有校花了,”她低声说,仿佛在提防无形的监视,“她被抓到宵禁后在公园里逗留,和一名男孩。伦理委员会认为她需要……提前的治疗,但她才刚满十七岁呢,从没有过这么早的先例。听说她的父母也被公司解雇了,总之,她没再来过学校。”
“她完蛋了。”夏油说。只是在陈述事实。
硝子点了点头,“我听到了一些传闻,说她接受了治疗,效果还不错;也有说尽管她接受了治疗,却因为副作用而精神错乱。还有人说她被送去了精神病院,后来逃进了荒野。更多的人说她已经死了。”
她看了下手表,离下课时间只有几分钟,“我想我该走了。”
硝子伸出右手,细白的手腕恰好能穿过铁丝扭成的菱形网格,像一副为她量身定做的尖锐手铐。一同伸过来的还有几根蛇葡萄的枝桠,它们在铁丝网下生根,长出来的果实都变了形。夏油和五条依次和她握了手,这是相当程度的叛逆——未治愈者之间的异性身体接触是被明令禁止的。科学家们相信这种接触会增加患病的风险,一开始是指尖的电流,像是整条胳膊都麻酥酥地电了一下,紧接着心率和呼吸的加快也被列入特征性指标,随后是过多的抚摸和拥抱。每个观察到这种接触的公民都有义务制止并向伦理监察官报告,而选择帮助患者隐瞒的人们通常被赋予另一个人人喊打的头衔:爱情同情派。
他们掌心相触,姆指冷静地搭上对方的虎口,硝子的手太小了,甚至包裹不住他们的手背,仿佛某种触肢短小的软体动物。在这么近的距离下,他们能看清她甲床上每个粉白色的月牙,过小的弧度说明她有营养不良的隐患;但是没有电流,没有加速的心跳,他们的胳膊仍百分百受自己掌控。硝子抿了抿唇,这是示意放手的信号,截止此时此刻,他们三人令人安心地与病毒无缘。
等女孩的背影消失在灌木丛后,夏油也站了起来,“我们也回去吧。”他手里还捏着那打为模拟评估复习准备的草稿纸,五条突然产生了一种冲动,想要狠狠抢过那些纸张撕个粉碎,他也想冲着铁丝网猛踢上一脚,让它如积木般轰然倾倒。如果这些都不能实现的话,那就让太阳掉下来,把他们生活的地方,这个一尘不变的无聊的世界砸个稀巴烂。五条想起某次老师给予他的评价:缺乏负罪感。较低的道德感和自控力。
但他最终什么也没做。五条跟着夏油回到教室,从桌肚里掏出一本讲述宇宙形成原理的教科书,得知他脚下的土地、国家以及地球都只是漫长银河中的沧海一粟,得知行星和太阳都终有一天会陨灭。这个认知让他好过了很多。
有时候悲剧的发生,就像爱情狂热症,完全没有任何预兆。
五条在忍受了两个多小时的拷问后拿到了六分,这算是一个里程碑式的进步。模拟评估的当天不会安排任何课程,他在铁丝网旁的老地方吸一罐盒装牛奶,硝子没来,而夏油让他等得有点久了。这是第一个危险的信号。而等他出现时五条感到心脏漏跳了一拍,因为夏油看上去太不对劲了,他从没在夏油脸上看过那么难看的神色,懊悔、游离、更多的是困惑,他恍恍惚惚的,像是不明白自己做错事的小孩。
五条放下了牛奶盒,感觉喉咙发紧,“发生了什么?”
“他们给了我八分。”夏油轻轻地说,这是他第一次拿到低于九分的成绩,也是第一次没在一个小时内离开评估室,“……我不明白哪里出了错。”
他的五官下出现了一个漩涡,不断吸收着头脑中膨大的困扰,看起来快要爆开了。
“有任何头绪吗?”
夏油转动眼珠,他原本低头看着自己的影子,沉浸在忘我的境地里,“有一个新的问题,之前从没被问过。”
每次评估都有些许的差别,取决于题库的更新。
“是什么?”
“他们问我喜欢的颜色。”夏油喃喃道,“我说黑色。”
“黑色太病态了,”五条脱口而出。同样的,红色太激进,橙色太独特,他是在按照面试官的逻辑推理,“你可以说蓝色或绿色。”
“我告诉他们黑色代表的是秩序和稳定,因为它能吸收其他颜色。我喜欢那种控制的力量。”夏油说,看起来格外痛苦,“然后一个人——坐在左边的第二个人,说我的想法非常、非常有趣。我没做好准备,紧接着他追问我是否享受压迫和暴力。”他颤抖地呼出了一口气,“之后我把一切都搞砸了。”
“这只是一次模拟测试。”五条漫不经心地说,“别摆出一副世界末日来临的表情,看看我的分数吧。”
“多少?”
“六分。”
“大进步啊。恭喜。”
夏油试图笑一笑,结果挤出来一声模糊的气音,像充气垫子被针扎时那一瞬的爆破声。“没错,只是一次而已,”他重复了一遍,不知道是在说给谁听,“不是什么大问题。”
大问题是,从那天起,事态开始直转而下。
夏油变得很奇怪,虽然他本来就和其他人有些不一样:更加成熟,更加有责任心,也更加爱钻牛角尖。然而这些都不是五条和他成为朋友的原因,他们都有一定程度的离经叛道,无论内在和外在,这种特质使他们比芸芸众生更无所畏惧。
但最近事情变得更古怪了。夏油开始改变。首先,他不再认真听讲,也不在历史课上做笔记——历史曾是他主修的重点科目。那些课上着重讲述的都是些旧时代的黑暗,当时的人们意识不到爱情带来的疾病是多么可怕,很长一段时间里,他们甚至把它当作是一种馈赠互相赐予。当然,这也是它如此危险的原因之一。爱情让人发了疯,让无数可怜的患病者神思焦虑、抓心挠肝,引诱他们割开自己的血管,或者从高处一跃而下,宁可将眼睛哭干也不愿失去它。更多引以为戒的故事都记载在《安全、健康和幸福手册》中,关于那些被爱情蹂躏得体无完肤的人,每个公民都被要求反复阅读和背诵。
不过现在好多了。七十年前,国家关闭了边境,那里一直有重兵把守。每一个被批准合格的区块都必须被控制在一个边界内,所有区与区之间的旅行迁徙都需要市政府的审核,并提前六个月获得批准。自从边境关闭后,人们再也没看到过战争,在这片被治愈的土地上不再存有任何仇恨,犯罪率断崖式下降,而新生儿的数量得到了稳定的增长。这套英明的管理制度下唯一的缺陷,就是迄今政府尚未能完全摆脱那些带病者,那些生活在荒野上的人们。这是无伤大雅的遗憾,所以边境内采取了另一种方式:不谈论他们,人人自发地假装荒野——还有住在那里的居民是不存在的。老师们谈论那里就像谈论一块史前土著的埋骨地,说他们也许是像野兽一样活着,粗野、饥饿、不顾死活。因此政府无需对他们进行任何处置,带病者们很快就会死光,不是被冻死就是被饿死,全部灭绝,我们的国家又会变得纯洁无暇。那个中年男子,我们的历史老师格式化地微笑起来:荒野上早已空无一人,一片黑暗和死寂,只剩下动物发出的沙沙声。
那是五条第一次听见夏油在课堂上发出嗤笑。挺新奇的,他一向以为两人间应该是自己负责扮演目无尊长的角色。
夏油越来越沉默寡言了,有时话说到一半会突然停下来闭上嘴,好像他的语言撞上了一堵隐形的墙壁;他开始疏于打理外貌,甚至披散着头发就来上课。他在本子上记录一串串无序的数字,有几次五条无意间撞见他神游的眼神,他眺望远方的云层一点一点被天际吞噬殆尽,仿佛想要从那里逃走。
最危险的是,他的模拟评估成绩在一次次下滑,从九分到八分,七分,接下来是六点五。这无疑引起了校方的注意,老师们停留在他身上的注意力变得越来越多,他们不得已放弃了铁丝网旁的秘密聚会。然后,某一天,事情就那么发生了。校长带着伦理委员会的管理员敲开教室的门,他们直截了当地给夏油带上了手铐,声称他被怀疑是爱情同情论者。
之后的记忆如同幻灯片的画面一闪而过。梦境里的时间步履沉重,且快慢不一。五条记起他最后一次见到夏油杰的场景,是在后者即将接受第二次治疗的前夕——他的父母强烈要求进行提前治疗,但第一次失败了,那种病毒无可救药地进入了太深的地方。于是第二次被安排在精神病院实施,他们想先让他在那里疗养一段日子。五条被批准在夏油家里和他见面,他推开卧室的门,看到自己的挚友躺在床上,面色蜡黄,但眼睛亮得像黑暗里的野兽。夏油的双手被高举过头顶,捆着一圈尼龙绳,窗帘被掀开一个角,他的姿势犹如受难中仍保持虔诚信仰的囚徒。他的胳膊上散落着数个针孔注射的出血点,五条在床头柜上看见了不止一个镇定剂的药瓶,天花板上,监控摄像的镜头反着冷酷的光。
多么荒谬。五条想,这一切的开端只是因为他喜欢黑色。
所以他开口说的第一句话是,“我不明白。”
夏油笑了一下,“我曾经也不明白。”他的嗓子很哑,像有人往里面灌了一场沙尘暴。他没有看五条,也没有看任何东西,“现在都不重要了。还记得你的模型吗,如果一个零件坏了,哪怕再微不足道,它就不能再运转。”
“这有意义吗?”
“清醒地死总比混沌地活要好,”他闭上眼睛,说出那句改变了他自己一生的话,“我们都是一群家畜。”
几个星期后,夏油杰被宣告在第二次治疗中突发血栓死亡。随后不久他的父母便搬离了这个社区,很显然,因为人们不停地朝他们家扔石头和垃圾,房子的外墙上被写满了一个词:带病者。人们责骂他们没有让自己的孩子受到正当的教育,即使这对夫妻已经选择不顾风险,让自己的儿子提前接受治疗。一旦牵扯到爱情狂热症的事情,大家都像失去了理智,这种传染病带来的恐惧是如此巨大,以至于完全塞住了人们的大脑,让他们除了驱除病源以外什么都不能想。而五条只能想到的是,夏油杰被绑到一张坚硬的铁床上,一张张戴着面具的面孔站在床边看着他,记录各种东西刺入他身体里的反应,先是针,然后是激光。他从深度麻醉里睁开眼,径直看向画面外的五条。我们都是家畜。他说完这句话之后微笑了起来,那一瞬他看起来鲜明地活着,只是很快就死去了。
他从梦境中惊醒时艰难地喘着气,虎杖递给他一个担忧的眼神,五条抓着自己的胸口,想让心脏停止横冲直撞。他看着窗外低垂的夜幕,突然发问,“他没死,对不对?”
他没有说出那个名字,没有对视和交流。虎杖却奇迹般地从五条的吐息中嗅出了问题的指向,他就是有这样的超能力,“嗯。”
“他在哪里?”
“在荒野上。”虎杖说,他把车前灯调暗了一点,“我们策划了劫车行动,很幸运,他们没有在押送夏油先生的人手上放多大心思。我负责带着他东躲西藏了一段日子,直到他被官方宣告死亡,然后,我们想办法把他送出了边境。”
五条想象着他们躲在阴暗的废屋和平房里,躲在地下流淌的暗河,侧耳倾听自己的名字被打上耻辱的标签,像腥风一样刮过街道的每个角落。
“你们怎么知道押送的时间?”
虎杖自豪地笑了。
“我们这些人比你想的还要多,带病者,同情者——我们比任何人知道的都要多。我们有人在各个部门里,有人在警察局里,甚至有人在实验室里。”
他们开过几栋纯白色的建筑,五条闭上眼,把病床和各种管子的形象赶出脑海。“你知道我,也是因为他。”
虎杖停顿了一下,竟然有些羞赧,“是的。”
“他说了什么?”
“他觉得在三个人里面,你拥有最大的去爱的潜力,却对此视而不见。”
五条明白过来,“所以你决定来见我。”
“……对。”他没来由地心虚了。
五条重重地靠上椅背,哼了一声,“这还真是个糟糕透顶的初遇理由。”
“你总是在奇怪的地方较真,”虎杖嘀咕道。他听见五条咋舌的声音,飞快地闭了嘴。
他们直视着未知的前方,深夜的路上没有任何人,没有任何阻挡,好像这辆车能一路开到世界的尽头。白雪覆盖了裸露的植被,它们呆板的飘落过程中似乎发出了声声呐喊,竭力想让自己在空中滞留得更久一点。你得理解,雪花不是自愿来到这个世界,在肮脏的泥土上堆积后融化的。当它们落地的那一刻,真正的雪就与死无异了。
“……他还好吗?”
“还过得去——虽然这听着很像套话,但人人都是这么过来的。要我说,现在的他无时无刻不在愤怒,但那也是一种好事。人活着就会有好事发生。”
因为他不再是家畜了,五条想。
他一放松下来就得面对困倦的潮汐,无边无际的梦境拖拽着他,反复诉说着一个事实:你还未被治愈。五条强打起精神:“对了,你喜欢什么样的颜色?”
男孩思考了一下,“蓝色。我喜欢你眼睛的颜色。”
五条打了个哈欠。“而我喜欢夕阳色。”他说完后就重新坠入了梦乡。
03
他的面前有四条扭动的白色蛞蝓,眉头紧皱,一刻不停地在纸上做着笔记,触角上戴满粗框眼镜。他们中的一个努力展现出不那么僵硬的微笑,露出一口方方正正的白牙,像浴室墙上的瓷砖。“来点轻松的问题吧,请告诉我们你喜欢的颜色。”
五条在低头看着自己的乳头。
他被要求穿上一件半透明的白色塑料长袍,底下除了内裤什么都没有,当然,这也是每个被评估者的标准着装,如同被剥出壳的蚌肉供人欣赏。所以他现在是一团从头到脚银装素裹的雪人,除了那双蓝色的眼珠。他的体毛稀疏,身躯上鲜少有色素沉淀,因此乳头是他体表上最鲜艳的部位。他的皮肤再白一点,就成了白化病人的颜色,他的眼睛也像白化病人的眼睛。但那些人只存在于生理课本的图片中,是旧时代爱情病毒辐射下的悲哀产物,如今,每个被评估祝福的婚姻都不会诞下那样的畸形儿。
夏油,在他被逮捕的一个月前,笑着说是因为所有畸形的婴儿都会被掐死在襁褓之中。然后医生负责谴责产妇,告诉她们孩子死于不健康的孕期护理。
五条的思维在这些不重要的记忆碎片中游弋,整个面试环节中,他都处于一种半梦半醒的状态。大部分自我意识在海床上睡着了,另外一点挣扎着浮出海面,说,“没有。”
蛞蝓二抬起头,一脸迷惑道,“没有?”
“我没有喜欢的颜色。”五条说,“它们看起来都差不多。”
四张脸互相对视了片刻,似乎达成了某种共识。蛞蝓一,就是有白牙齿的那位,当他再度开口时已经很难维持住假装出来的友善,“我们继续吧。我想你肯定读过《罗密欧与朱丽叶》,”它是一年级健康课的必读书目,“和我们谈谈阅读后的感受。”
如果是在说出喜欢黑色前的夏油,或者硝子,他们肯定会这样回答——这是一则充满警戒的故事,告诫人们在旧世界爱情是如何毁掉两个愚蠢的人和他们的家庭。但是五条,或许还受着浪花反复拍打思维的影响,感到喉咙很痒,它被堵住了,像是塞满了鸟巢里脱落下来的羽毛。他想痛快地打个喷嚏,结果大脑却选择指挥他轻微地晃了晃脑袋,这个动作把他为数不多的理智给摇散了,变得和泡沫一样模糊不清。他把堵在嗓子眼的羽毛咽了下去,不假思索就说出了实话,“很无聊。”
于是四只蛞蝓齐刷刷地抽动了一下,他们两眼放光地盯着他,看起来竟然有些兴奋。就好像在光鲜亮丽的屋子上找到了一扇破窗户,然后人们就能毫无芥蒂地把垃圾往里扔。
“无聊?”蛞蝓一挑起了眉毛,把身体向前倾,语气十分激动,“你是觉得这个故事给予人们的警示很无聊?你认为它不值一提吗?”
他知道问题的标准答案。他知道所有的标准答案,但是——“的确是这样。”五条说,开始有些不耐烦地拨弄着刘海,“那个故事……他们干的事情,报仇与自杀之类的,简直是无聊透顶。”
他想说的是,如果他们要反抗家族与命运,那就应该斗争到底。那两个人搞错了剑和毒药的用法,他们一开始把爱情这种恶疾当作是敌人,后来又对它甘之若饴,在爱与不爱的间隙中探头张望。要他说,倒不像是爱情狂热症导致了他们的死亡,更像是他们下定决心为爱牺牲了自己。对了,这是个有关牺牲的故事。
然而,蛞蝓们只听他说出无聊透顶四个字,就长舒出一口气,倒回椅子上。五条甚至觉得他们有些失望呢。他们重新露出格式化的微笑,说道,“很好。让我们继续吧。”
微笑,到处都是微笑,四排密密麻麻的洁白牙齿。五条走出实验室时还在想着瓷砖的问题,他浴室里的瓷砖是奶油色的,曾经他觉得它们丑爆了,像重度烟瘾者被熏得焦黄变色的门牙,如今和纯白色的瓷砖一比,它们也并非不能忍受。
玻璃门在他身后机械化地关闭了,他环顾四周,看到几个或痛哭流涕、或神情恍惚的同龄人,他们和他一样结束了正式评估。五条感到不可思议,他刚才完成了人生中极其重要的一件大事,很有可能是人生中最重要的那件事,却无法对此产生一丝真实的触动:他脱下衣服时,想着早餐吃的那个失败的煎蛋,蛋黄把盘子糊得乱七八糟;他在等候室里排队,偶然发现膝盖内侧一枚新生的痣;轮到他进入实验室时,他首先看到的是一张绿色的地毯,房间中央孤零零的椅子,角落里的手术台和插管,蛞蝓们坐在长长的矮桌后微笑。这些事物被组合在一起时显得如此奇妙,让他想起孩童时期玩过的拼句游戏,把你脑海里想到的任何词语组装在一起,结果就是收获一堆狗屁不通的陈述句。我控制梳子做热水澡。把你痛苦的帽子放进我潮湿的橘子果汁里。
五条拖着脚步离开了那几座纯白的建筑物,实验室离他家有一段距离,他需要步行至少一个小时。他经过政府警察分局的时候,看见几个穿着工作服的人正在往墙上刷新的漆。两天前,有人趁着夜色在分局的外墙上画了一个巨大的粉色老虎,老虎的脚下踩着一个穿白大褂的人。同时,所有警车的排气管都用强力胶粘住了,车头上被喷上了红叉。要五条说,这件事本身还挺好玩的,他搞到了一张老虎喷绘的抓拍照片,收进抽屉的最底层。尽管政府第二天就在新闻里宣称已经抓住了这场“恶作剧”的罪魁祸首——一群游手好闲的大学生,并对他们处以严厉的惩罚,但凡有点脑子的人都明白,那一定是荒野上的带病者干的。每隔一段时间,他们就会偷偷溜进东京区,并发起一些抗议。有一年,他们想办法瘫痪了东京五分之一的电力,在漆黑的街道上焚烧数以千计的《安全、健康与幸福手册》(这是很严重的亵渎国家罪)。另一年,他们骇进了某个演讲现场的广播线路,用最大音量循环播放一首歌颂爱情的禁曲。那些居住在荒野上的人们不把爱情视作一种疾病,他们也不相信治疗,五条想起那只老虎奋力的咆哮,它的獠牙间用血红色的油漆写着:治愈等于死亡。
他最后还是选择坐公交回家,五条把脸贴上车窗,评估日前后各有一天的假期,他还没想好拿这段时间做些什么。这便是他时常处于的一种状态,好像什么都可以做,又好像什么都不想做。如同一具空荡荡的骨架在人间漂浮。
五条在门口输入密码,一进玄关就踢掉鞋子,径直向楼上走去。他的父母几乎从来不在家,当你不能兼顾工作和家庭的时候,大多数人都会选择前者,因为评估带来的家庭纽带已经足够稳固。他推开卧室的门,这是一片隔绝外人的小天地,地板上凌乱地堆放着未完成的模型部件和工具,被拖鞋无数次踢开,清理出一条从门通往床铺的直线。他喜欢自己的床,它足够大、足够舒适和柔软,陷下去时会牢靠地托住他的脊背,当他独自一人入眠和醒来时,这张床令他感到相当安全。但是今天有所不同,五条望着天花板仰躺下去时,没料到它会伤害自己。他的腰被一个坚硬的物件狠狠硌了一下,是延迟而来的钝痛,从皮肤蔓延到内脏,有一种缓慢的麻痹感。五条疼得弹了起来,看向背叛了他的床,上面静静地躺着一个蜡制模型,是一艘白色的帆船,它悄然把自己隐藏在同色的被罩里,猝不及防地发动了袭击。
模型只有食指那么长,做工很粗糙,但五条立马发现它的船帆是可以拆卸的,那是一张叠起来的纸,隐约透出内里的几个字,他把它展了开来:
悟。
我很好。我要到另一个地方去了。可能不会再回来。
不要再为我担心。
085004
他咬紧了牙齿,把熟悉的字迹读了一遍又一遍,拿着纸条的手有点颤抖。
五条冷静地站起来,他面无表情地打开了电脑,用力地敲击着键盘。他的卧室是一片与世隔绝的小天地,而他掌控着这片天地至高的所有权,包括有谁进来,或者有谁出去。边境关闭后,政府收回了所有有关“监察”“监听”的权利,公民不被允许私自安装监控摄像头,取而代之的是,无数个一模一样的监视器对准了每一扇门和每一扇窗。还有那些无孔不入的监听工具,它们会在你打电话时发出粗哑的嘶嘶声,不时打断人们的谈话,随机录下几小段亟待审核的句子。但是拥有录像机依然是合法的,对五条来说,只要你掌握了让一个模型运转的窍门,那么让一个带有电路的更精巧一些的模型在房间的死角静悄悄地运转,也并不是很难的一件事。
他把录像的时间倒回几小时前,从出门后开始播放。起先,房间里没有一个人,机器断断续续地录到了几声鸟叫,和外面汽车发动时的轰鸣,然后突然有一阵细微的窸窣声,它忽近忽远,像一只警惕的松鼠试探着和你打招呼,尾巴在地上扫来扫去。接着是喀嗒一声,房门被推开了。
一个少年。一个戴着兜帽的少年轻手轻脚地走了进来,吹了一声口哨。
他把兜帽拉下来,有那么一瞬,他的脸正好对着录像机的镜头。五条敲下了暂停键,时间凝固了,他把画面放到最大。
他有一头粉橘色的头发,介于春天和秋天之间,就像太阳坠落在地平线前晚霞躁动不安的那种颜色。他的眼睛是明亮的琥珀色,脸上有一丝得意洋洋的表情,丝毫没有闯入别人家中的紧张感。五条看到他的第一眼,就知道他肯定是一个带病者,因为他笑的样子、走路时步履轻快的样子、还有对着满地零件发出赞叹、和一块集成电路自言自语的样子。他的眼里闪着好奇的光,那种未被治愈的人们眼中才会闪动的疯狂的光点,把他们看到的世界都变得头晕目眩了起来。
他只待了很短的几分钟。走之前,他从兜里掏出那个帆船模型抛到床上。下一秒门又被关上了。除了这段秘密的录像和那艘帆船,再没有什么东西能证明他曾经来过。
一个真理是:最危险的地方往往最安全。
另一个真理是:人们总是把目光放得太长太远,以至于忽略自己眼皮子底下的东西。
五条不记得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他醒来时太阳已经落山了,房间里一片漆黑。他想开灯,结果下床时踢到一块坚实的东西,骨碌碌地滚开了,灯亮起后才发现正是那艘帆船。纸条被装了回去,它之前一定是被狠狠蹂躏了一番,现在的船帆就像一块浆洗到发皱的墩布。
他看了眼时钟,八点半,距离宵禁还有半小时。冬天的宵禁格外得早,巡警们也提前开始在街道上晃悠,他们之中有充当志愿者的居民,也有被政府雇用的管理者们,每晚如鬣狗般在街上查找着打破宵禁的未治愈者,检查道路和房屋周边的未批准行为。比如两个异性未治愈者之间的肢体接触,或是天黑之后一起并肩行走——哪怕是两个治愈者在从事“治疗之后有重现病症迹象的活动”,比如过多的拥抱,等等。他们和伦理委员会以及实验室里的人关系密切,善于将任何蛛丝马迹上报政府。这些管理者曾将夏油杰送去进行第二次治疗:在第一次治疗失败后,他们发现他在房间的墙壁上乱涂乱画,却忘了拉上窗帘。几天之后,开往精神病院的押送车就停在了门口。
五条看向窗户,窗帘已经被关死了,窗框间的缝隙填进了许多条不粘胶。这给了他一点提示,他睡死之前一定是在听音乐。他移动鼠标,电脑屏幕重新亮了起来。内联网,就像这个国家的其他事物一样,受到严格的控制和监视。所有的网站和内容都是由政府机构编写的包括法定的娱乐节目名单,它们每三个月更新一次。在此之中,音乐由法定音乐与电影图书馆管理,只需要支付很少的钱,你就能把它们下载到电脑里,它们都是些井井有条的旋律,只有寥寥几首磅礴庄重的官方军乐曲。图书馆的网页标语在每一页的左上方闪烁:稳定情绪,放松你的身心。
他按下播放键,一阵撕裂耳膜的吼叫声从音响中爆裂开来,夹杂着激烈的鼓点和金属打击声,听上去如同两列偏离方向的火车尖锐地刹车后迎面相撞的声音。随之而来的人声震耳欲聋,你甚至都分不清歌手是男是女,也听不清任何一句歌词。这首歌曲根本不是为了演唱,它更像是一种自然现象,地震、龙卷风、火山爆发。
五条把脚搁上桌子,漫不经心地刷起了网页。
如果你的父母的工作也是负责编写网络访问权限代码——如果他们的工作也是检查系统安全,逮捕黑客,你就会知道,网络上有那么一群人,他们闯进安全锁链,想写什么就写什么,发表许多“煽动性的意见”。在被检查到之前,网站上可能整整一小时甚至好几天都满是那些违禁的东西,比如观点和留言板,视频片段和音乐等。它们都是隐藏的,通常是一些链接,嵌在被政府允许的普通网页上,不止几个,而是上百上千个,只要你懂得怎么去找。而一旦你找到过一次,你就会某种程度上看出来网页上的哪个部分不太对劲,好像它们不该放在那里。大多数链接的内容都是关于治疗的,爱情狂热症之类,有一些更私密的链接,需要输入特定的访问密码,据说那串数字能带着你跳转到懂得更多的人那里去。
五条很早就懂得了这套网络上你追我逃的运作方式,以防你忘了,除了性格和评估成绩,他在其他方面都完美得出奇。他学会了如何找到那些链接之后,直接忽略了所有的文字,那些对于治疗和分配制度的抨击控诉,而径直投向了音乐。他享受带病者们发出的歌声,他们永远是带着宣泄的情绪在歌唱,像鸟喙戳破蛋壳,奔腾的湖水破冰,日出时天际漏下来的第一缕光。这象征着改变。打破常规。他享受着将这些瞬间尽力延长的歌声。
他的左手碰到了一张便签,上面潦草地记着:西街34号。
他想起来了,今晚有一场聚会。
游民——那些在网络呐喊的人们,时不时会在链接中提示碰头的地点,通常是音乐、舞蹈,今晚有几只乐队决定在西街的一个仓库中演出。这是一种大胆而危险的叛逆方式,话说回来,游民们干得尽是叛逆的事。五条从衣柜里拿出他的羽绒服、长围巾,等在床头找到自己常戴的那副墨镜的时候,他充满睡意的脑子又清醒了一点,嘴巴里酸唧唧的。他有一种感觉,觉得自己变得冲动,被带进了一个新的领域,他重新审视了一下出门的风险:打破宵禁、巡警、管理员、隔离……倒不是说他有多在乎这些麻烦。但若诚实地说,尽管他蔑视规则,在五条悟十七多岁的人生中,他主观打破规则的次数屈指可数。他不得不坦然地承认,遵守与破坏规则对他而言是同种无趣的存在。一个人要是能给自己设立规则,世俗的认知就无法对他形成警示和束缚。
他缩回伸进袖管的手。有一刹那这个动作还可以忍受,但是,熟悉的苦闷感马上涌上了他的心头。他想到在铁丝网旁的几次握手,以及压根不愿意细想的评估面试。明天是难得的休息日,后天他就要重返学校,接着是下个月的十八岁生日,再之后就是——治愈日。
五条关上了电脑。我没必要去,他想,但脚尖转向了楼梯的方向。我一点都不在乎。他拧开了大门的把手,外面,黢黑的夜空把犹豫和思绪吞噬殆尽。
04
西街区从一片宜居之地完全变成不毛之地只花了半个月。
在那场动乱发生之前,它是位于东京西面的一块上好的居住区,那里的房屋崭新宽敞,当然,高昂的售价使得它们大多只能供政府要员和科学家居住。几年之前,那时屋顶的瓦片还没开始脱落,门廊也没有被矮树丛遮住,窗户也没用宽胶带粘在一起。直到荒野的袭击者到来,他们在某个食品加工厂的仓库放了一把火,接连三天,空气中都弥漫着脂肪和塑料燃烧发出的焦臭味,一个冲天而起的烟柱静静地悬在地面上方,有如一阵复仇的龙卷风。当睡梦中人们走出房屋,惊声尖叫的时候,他们发现所有已知科学家的房子上都被画上血红色的骷髅头。如今,只有几户人家还居住在外围的房屋中,那都是些可怜的穷人,没钱搬到别的地方去。即使如此,西街被抛弃的速度之快也引起了人们的惊奇,原住民们简直是像逃避瘟疫般落荒而逃,无人修剪的草坪上还散落着生锈的玩具,有些车道里还停着汽车,爬山虎顺着轮胎长上了车顶,整个地区像被秃鹫啄食过的残破尸体。剩余部分是无法消化的骨架,它们等着满满腐烂,最终渗入地心。
五条选择了步行,从他家出发到聚会地点需要一个半小时。这是指是他一刻不停行走所需的时间,事实上,还得加上躲避宵禁搜查的时长。巡逻队的一个好处是:他们很吵。五条只需要躲在建筑和巷子的阴影里听听有没有脚步声、对讲机发出的嘈杂的电流声,他们像一大群不停嗡嗡的马蜂,漫无目的地在街道上盘旋。五条快速穿过了几个居民区,树木肥大的叶子在月光下发出银白色的光泽,身边的一切逐渐变得荒芜破落,草坪早已变成了荒地,雪松向天空伸展出自己多瘤的枝干,它们理所应当地对爱情狂热症免疫,满怀喜悦地接纳了这片被污染的土地。他眼前出现了一幢焦黑色房子的残垣,它的落地面积有上千平方,西街34号,它正是曾经被焚烧的那个仓库。
五条不由地想到游民们选择这里来举办聚会的理由:是它毋庸置疑的象征意义。
所有的窗户都被某种布料蒙上了,隐约透出一点微光。五条自然地打开了前门,屋子里大约有几十个人,细微的音乐声在脚下流淌——聚会的真正场所必定是在地下室。屋子里充斥着香烟熏出的浅黄色雾气,许多散落的火光在雾中一明一灭,像狼的眼睛。屋里的气温至少比屋外高上十几度,人们把外套扎在腰上,满脸通红,他们跟着音乐的旋律左右摇晃着身子,如同大海里随波逐流的浮游生物。
他循着音乐的源头找到了地下室的入口,那是一副能供两个人并排爬上爬下的扶梯。五条灵巧地踩着木质的阶梯,感觉自己在深入黏稠的沼泽,当他踏上坚实的地面的时候,音乐的浪潮包裹住了他。
那里大概有两三百个人,有男有女,全都是带病者,都是没有被治愈的人。每个人脸上都笼罩着迷幻般的笑容,嘴里吐出五彩斑斓的泡泡,这些泡泡代表了他们肺里往复蒸腾的快乐的气息,以及每人手里那掺杂着酒精、令人着迷的碳酸饮料。这些泡泡也充满了歌声中洋溢的热烈气氛,它在两个立式音响扩散的旋律中间翻滚,也许是一个浑厚男中音轻柔地独唱,再不然就是一个女孩拼命嘶吼的不成字句的歌词。她唱完后在台上泪流满面,另一个将嘴唇涂黑的姑娘冲上去拥抱了她,她们倒在地上旁若无人地接吻。
五条觉得这里的空气有些稀薄,否则便无法解释他胸口一阵接着一阵发紧的沉闷感。没有一秒的停歇,下一首歌开始敲打人们的鼓膜。“我将它送给在场的所有勇敢者,”登上台的一个短发女孩说,她看起来不会超过十三岁,“敬爱与自由!”
欢呼与鼓掌可以掀翻天花板,头顶传来一致的跺脚声,五条退到角落里,背靠着墙。
“你好。”
那是他从没听过的陌生声音。像蜂鸟,也像三角铁的击打,金属音里蹿出来一百只蹦蹦跳跳的绵羊。它该被录下、记载进内联网反复播放,以便让所有人都拥有笑容。五条抬起头,第一反应是:他比录像里看起来要小得多。
在昏暗的地下,他的头发看起来更像夕阳的颜色,更浓郁的橙,一种轻如空气的蜜糖。他穿着一件大号的兜帽卫衣,上面用油性笔写着“无罪释放”,五条无法断定他长得帅不帅气,因为他只能看见对方的一双眼睛。眼睛以下的部位——他粘着汽水的嘴唇,坚挺的鼻子,还有尚带稚气的脸颊——都模模糊糊的。但那双熊熊燃烧的黄色瞳孔却把他的注意力全吸了过去,五条在里面瞥见了自己清晰的倒影。
这个白天还闯入他家的少——男孩咧开了嘴,“初次见面。”
可我对你不是初次了。五条发出一声含糊的嗓音,默认了他的说法。男孩眨了眨眼,“等等,”他说,随后就转身跑开了,他的卫衣背面画着几条被砍断的锁链,在灯光的错觉下,他看起来如同挣脱了衣服化作的牢笼。男孩回来时手上拿着两个纸杯,他把其中之一递给五条,杯里的液体还在咕嘟咕嘟冒泡。
“加了一点酒精,”他快乐地说,立刻抿了一口,“放心吧,真的只有一点点。”
五条不可置否地转着杯沿,但他还是喝了一口,这个男孩的话语有种不可思议的魔力。饮料对他来说不够甜,寡淡的余味在舌头上逗留了很久。他们并肩贴着墙站着,听着那首获得了无数掌声的歌。
男孩又喝了一口,他比五条矮一个头,后者眼角的余光恰好能看见他领口裸露的肉色皮肤。在他那热气腾腾的颈项上有一块逐渐暗淡下去的红印子,一个虫咬的痕迹。但这个季节没有虫。“你是第一次来?”
“嗯。”
“感觉如何?”
五条拉低墨镜,环视这个混乱的音乐天堂,这片爱欲的病毒肆虐的空间。人们要么在哭,要么在笑,嘶吼的歌声狠狠攥住了他的胸腔。“……和我想象的不太一样。”
男孩理解似的点了点头,“第一次都是这样的,”他俏皮地笑了,“之后你就会习惯,这里就是这么放松。无拘无束。”
五条的嘴唇蠕动起来。
“——不是。”
“不是什么?”
他从深色镜片上方打量这场聚会的全貌,他的神情表示眼前的场景:随着节拍起舞的带病者们,拥挤不堪的呼吸和人潮,以及音乐,都很令人愉快。五条笑起来,他的表情微微绷紧并扭曲了一下,他问,“今晚这里会持续多久?”
“通常是三四个小时,”男孩遗憾地说,“每个人都想多留一会儿,但我们不能冒这个险。”
五条哼了一下,他换了个抱臂的姿势,用纤长的手指拎着纸杯,像调酒师那样一圈一圈地晃荡。舞台上又换人了,这次响起的是忧伤轻柔的旋律,已经有人哭肿了眼,人们用吻而不是手背或纸巾互相拭去泪水,熟悉的苦闷感席卷重来。男孩悄悄往他身边挪了一步,轻声问,“你在想什么?”
想你偷偷潜入我的房间的目的。“一些有趣的事。”
“比如?”他把喝干净的纸杯在两个掌心间倒来倒去,“你想上去唱一首歌吗?我可以带你去。”
“你误会了,”五条说,“我在想,如果我现在出门告诉巡警这场聚会的地点,他们绝对来得及把你们一网打尽。”
男孩咯咯地笑了,“没错,绝对来得及。”
他的笑声中依旧充满朝气,像在操场上自信满满地掷出了一个球,然后,理应接住的人却消失了。男孩停止了微笑,他的脸就像突然出现信号的指示灯一样变青了,他的脑门、脸蛋、脖子上红润的颜色渐渐消失,几秒钟后,他的声带才能运作。“……你不是认真的,对吧?”
后来,五条能无数次回忆起,男孩当时用一种恳求的神情望着他,他看见光点从他的眼里扩散。于是五条露出一个恶劣的笑容,他一定是把内心的阴暗展露无遗了,因为男孩不自禁地后退了一步,“你可以猜猜看。”
“……你在说谎。”
“你要这么认为也行。”
突然,男孩重重向前踏出了一步,怒容满面,皮肤下的肌肉形成一道道纹路。
“为什么?”他逼问道,眼睛里闪现出愤怒的光芒,看上去就像要哭出来似的,“你不喜欢这些吗?”
他张开双臂,身后是几百个在政府管理的漏洞下抱团取暖的人们,是潮水般来回冲刷耳膜的歌声,接着而来的是他们对爱与自由的共鸣,如决堤之水没过五条的膝盖,一点点渗透到他的两条腿中,汇聚到他的心里。这种情感的飓风在狭小的心房里愈演愈烈,五条站在静如止水的风暴眼,他审视着自己贪婪的内心——还不够。这些歌声,以及努力撕扯喉咙的人们,他们像见不得光的老鼠躲在地下的洞穴,尽力享受侥幸偷来的欢愉时光。一首歌只有几分钟,一次聚会只能举办几个小时,这些碎片般的希望太短暂了,无法填平他心中幽深的沟壑。
这里可以打动他,却无法打碎他。他想要更久远,更永恒不变并且值得相信的某种东西。就像夜空中的月亮和星星。
五条看着男孩眼里的火焰,“对我来说,这里和外面——”他耸了耸肩,把酒一饮而尽,“并没有多大区别。”
男孩只是瞪着他。
“你还真是个极度自我中心的人。”
“我不否认。”
“或许对你来说这里只是一个消遣的去处,”他可爱的脸庞上激动得充满敌意,仿佛他正在用这种情绪的硬壳把自己包裹起来,露出尖刺,“但对于很多人来说,这里是唯一支撑着他们活下去的理由。”
他们隔着一米的距离对峙,那首歌剩余的时间过得很慢。一个头发几乎遮住眼睛的少年跑过来,往男孩手里塞了一根香烟卷,“给你的,”他哈哈大笑,再自然不过地嘬了一口男孩的脸颊,“他们快把这些好东西抢光了!”趁着这个机会,五条转身向外走去。他用肩膀在人群中撞出一条通路,爬上梯子,同时有向下的人与他擦肩而过,沉入那片忧伤的沼泽地。等他回到仓库之中,往下看,地下室的入口像极了一个棺材的形状,你一旦进去了,就很难逃离。但仍有源源不断的人向下爬去。他一路走到外面,呼吸到真正的新鲜空气,呵出的白雾在消弭前拼死留下一个个神秘的符号。四周都是荒地,一堵塌了一半的水泥墙边上有两张帆布床,旁边有几个空掉的酒瓶子。床上不是很脏,看来是有人先睡过了,五条躺下来,仰望午夜中的星光。
“别对我发火。”他对身后的人说。
“谁说我发火了?”男孩深吸了一口气,说完也躺下了。这儿很安静,除了那些火山爆发般的歌曲能零星飘来几个音节,就只有夜风拂过树叶的沙沙声。
“如果你是在担心巡警的事,”五条开口,句尾拖得老长,“你大可放心,我不会去的。”
男孩侧过身来盯着他,现在他的头发是暗粉色的,手里还捏着那根烟,“我也不会让你去。”
“那你可以回去了,”五条冷漠地说,“我只是来听音乐的。”
“这里没有音乐,”男孩说,在老旧的弹簧上摊平四肢,“你该到地下室去。”
“那儿的歌声我已经见识过了。”
“那里还有别的。”
“比如?”
“比如爱。”
五条冷笑了一下,“爱可吸引不了我。”
男孩沉默地看着他,“……你真傲慢。”
这使五条只好十分难堪地自我供认,当男孩怒气冲冲地和他针锋相对的时候,当他追赶着自己的脚步过来,却只好哑口无言的时候,他感到心脏揪紧了,身体中涌起一阵万分幸福的感觉。每一根神经、每一个细胞都活跃起来,催促他再多说几句。这一瞬,他的无聊和苦闷感都消失了,他冲着那个男孩露出微笑。
“那根烟,你不抽吗?”
“没到时候。”
“既然这样,你不如把它给我。”
“别犯傻了,”男孩说,压低了声音,“这是大麻烟。”
“它能杀死人?”
“……不能。”
“我明白了,”五条兴致缺缺地说,话里不无讽刺的意思,“这也是‘唯一支撑着他们活下去的理由‘。”
男孩低下头,他的侧脸棱角分明,下巴尖尖的,好像得时刻提防戳伤自己的胸口。也许五条该对他呆愣愣的出神感到高兴,不过他使用语言报复的冲动已经消失了,甚至有些后悔。这时,男孩从口袋里掏出一盒安全火柴,点上了烟。他闭上眼睛,深深地吸了一口,嘴唇上的茸毛像蒲公英的种子,十分纤细。最后他睁开眼睛,把那个大麻烟卷递给五条。
“这不会造成成瘾性,”他的嗓音听上去深沉了好多,“里面只有很少是真正的大麻,充其量只能让人逃避现实几分钟。你可能不理解,有些人只有在这几分钟里才是活着的。”
令他感到诧异的是,五条立刻接过烟卷在手上把玩:一头点着了,另一头给嘴唇压扁了,潮乎乎的。他吸了一口,感到支气管和肺在火辣辣的痛苦,疼痛使他把长睫毛合到了一起,蓝眼睛里泪汪汪的。他咳嗽起来,从嘴里呛出一道麝香味的、肮脏的烟雾。“我不该让你尝试的。”他听见男孩嘟囔着说,把烟从他手中夺走了。这个十五岁的小伙子娴熟地撅起嘴,他吸了第二口,让四氢大麻酚在血液里逐步积累,吐出一个朦胧的椭圆形烟圈。
五条坐了起来,拉下了羽绒服的拉链,他笨拙揉着自己的膝盖。“我认为我的脚看上去非常远,”他过了一会儿说,“你觉得你的脚看上去非常远吗?”
“我看不见我的脚,”男孩半开玩笑地说,“这儿很黑。”
“有月亮在呢。”
“它躲到云层里去了。”
五条抬头看了一眼。“的确是这样,”他信服地说,“现在我看不见你了。”
他说的是大实话。微薄的月光被遮蔽后,他们只能凭借被蒙上的窗户透露出来的微光摸索对方的轮廓。 两人之间好像隔着一千米,又好像紧紧相依。男孩伸出一条胳膊,在冰冷的地面上按灭了烟卷——唯一的光源,他问,“你为什么会来呢?”
“什么意思?”
“嗯……来到这场聚会让你后悔了吗?”
“没有。”
“撒谎。你之前还说这里和外面没有多大区别。”
“现在我改主意了,”五条任性地说,但不道歉,“这里也不至于那么无聊。”
“你怎么看我们?”
“你指的是谁?”
“唱歌的人,跳舞的人,所有带病者和同情派。”
“我希望你们不要被抓到。”
男孩没有说话,他在黑暗之中冲着天空伸出手,想要拥抱星星。“大家都知道,在这种情况下,爱和自由都是一种奢求。”接着他又说了句,“其实我们只是想活下去,如果没人挡我们的路的话。”
初中时,有传闻说五条在课后被管理员发现和一个女孩在一起。学生们听说过关于他的这样的消息已经有好几年了,他就是那种总被人谈论的人。他的罕见的白发、高个子、优秀的容貌和学科成绩,扎在他身上的视线多如牛毛。当然,那个传闻是真的,不过是他被那个女生想办法骗了出去,为了向他告白。但最后五条只被记过处分,因为他丝毫没有爱情狂热症的迹象。他冷静、无情地拒绝了她一生最大的勇气,那种冷硬甚至打动了发现此事的管理员。她在被处罚教育后转了学,他们并没有将她投入监狱,人们总会时不时地犯错,特别是孩子。这是生物学决定的,和那种化学与荷尔蒙失调的结果一样,偶尔会导致人性的反常,比如男孩被男孩吸引,女孩被女孩吸引。这些错误都会在十八岁被治疗所处理好。
但眼下五条还没到十八岁,也没有接受治疗,他还拥有犯错的权利。他雪白的脸贴上了男孩的脸颊,在后者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以前,五条已经在吻他了。一开始吻到的是下唇角,因为太暗了,五条十分平静地挪了下自己的脑袋,尽管受到微量致幻剂的影响,他却可以感受到一切:男孩柔软的湿漉漉的嘴巴,他喝过气泡酒的苦涩嘴唇。当五条把舌头伸进去的时候,世上一切别的声音都不响了——他们衣服的窸窣声、树叶相互摩擦的声音、不远处的疯狂的音乐声——都不响了。他尝到某种气味:酒精的气味,大麻的气味,一种缠绵不去的薄荷香味,而在这一切之下,就是一个小男孩嘴里那种真实的生命的味道。五条趴在他身上,感到两只手在胸口用力地推拒,这一刻,月亮出来了,男孩的黄眼珠像融化的蜡油。五条由着他一推,他们的身体改变了位置,男孩用手掌撑着他的肋骨。
五条的脸安稳得如同一个塑像,他的心却怦怦直跳,他那受过高度训练的大脑宕机一般停止了。他把手臂环绕上男孩的后颈,“这是爱吗?”
“不是,”男孩说,还在大口喘着气,“这是性。”
五条的耳朵听见初中时那位管理员的声音:你很安全,你没有患病。他把身上的人拉下来,贴近他的鬓角,“6472。”
“什么?”
“我家大门的密码。”他笑着说,吸进一口夜晚的冷气,“我不知道你上次是怎么做到的。下一回,记得走正门进来。”
05
几天后五条接到了他的正式评估成绩:七分。比预想之中要好了太多。这也意味着他的名字会和另外三个同分的男生列在一张配对建议表上,后面跟着一串统计数字——年龄、分数、兴趣、推荐的职业道路、薪水——抬头是东京区的公章。这张表会送到另一个七分女生的手里,如果她选择了他,他们一毕业就会结婚。
另外一件事,他的治疗日定在了十二月二十五号,圣诞节。
他的父母觉得这是一个好日子,因为那天是耶诞节。作为圣灵而孕的耶稣,他的父母,玛丽亚和约瑟,是在神使的晓谕下顺利结为了夫妻。他们之间从未有过爱情狂热的诅咒,上帝悲悯地替他们免除了亚当和夏娃的原罪,全人类都承受着这项罪恶的惩罚,直到治疗的发明。 每个人都拥有重回伊甸园的方法,治愈者的思想纯洁无暇,他们与疾病、疼痛和欲望毫无瓜葛。他们不做梦。他们不提问题。每一个早上他们都像新生般醒来,万事永远是一模一样的。
五条和硝子在铁丝网旁重新碰面的时候,互相都觉得有几分陌生。恢复秘密基地的过程有些坎坷,首先是五条,在校园里闲逛时不经意遵循了原来的老路线,他敏锐地发现对面石楠间的草地整洁得有些过分了,凹下去的草茎隐约被压出一个圆形的轮廓。他停留了片刻,尽可能在两个分部的交界处撒满了碎叶子,第二天它们被换成了几个千纸鹤。几天后,他拨开落霜的树枝,发现硝子蹲在那儿,正在折腾手上的一张纸,上面印了几个男生的脸。
她抬起头,有那么一会儿,他们谁也没有说话。
硝子重新低下头去,她手里拿了一支笔,五条发现列在第三个的男生得到了最多的加号。
“为什么是他?”
“他的预期薪水最高。”
“我还以为你看中了他的医学志向。”
“无所谓了,”硝子说,她眼下的痣像一颗咖啡豆的种子,“等他们切掉我们的半个脑子以后,这些都没有差别。”
在五条一连三天早上不肯离开被窝之后,他后知后觉地发现,寒冬来了。清晨下了今年的头一场雪,这是天气送来的简易信号:他的生日快到了。街道上开始出现冻死的野猫野狗,人们打开暖气的管道,缩在屋子里直打哆嗦。管理员减短了宵禁巡逻的时间,他们的工作变得更有效率——痕迹在初雪铺就的白色地毯上清晰可见,他们循着一条条通往小巷子、树林和荒废房屋的脚印,逮捕并杀死目所能及的所有病毒。
五条推开卧室的门,看见男孩蹲在房间的中央,他不敢坐在床上,而地上到处是凌乱的模型部件,像猎人在诱饵附近撒满陷阱和兽夹。他蜷着身子,把外套抱在怀里,身上穿着一件驼灰色的旧毛衣,“抱歉……让我躲一会儿。”
五条把门摔上,打开暖气,“你干了什么?”
男孩瑟缩了一下。
“……我在宵禁后就走。”他轻声说。
五条把书包扔在地上,踢开附近的零碎,几下后男孩制止了他,用随手拿到的一个塑料袋把它们装了起来。五条抱着胳膊看他辛勤地收拾,说,“现在地上干净了,”他拿不准自己胸口涌上的是气愤,还是别的东西,“你可以坐我的床。要不然,你想坐地上也行。”
男孩摇了摇头,他站起来,举起手时毛衣下摆会露出一截暖色的肚皮,随后小心翼翼地挨着床沿坐下来,半个屁股悬空,他的外套颤巍巍地挂在床柱的边角,像无风时无精打采的旗帜。五条脱掉自己的羽绒服,直接扔向男孩的脸,那件胀起来的鹅绒制品完全蒙住了他的脑袋。五条一个箭步冲过去把他扑倒在床上,他们在雪白的被套上翻滚,如同陷入一片柔软的雪地,毛衣互相摩擦间带出无数细小的电流。起初它们是真实的,不小心刺痛裸露的手背和指尖,直到五条发现那股现实中的静电竟然能沿着手臂盘旋而上,让他的整个上半身都酥麻一片,心跳也不十分规律。这是爱情狂热症的预兆。但是他面前的是一个男孩,这不是非治愈者间的异性接触。五条明白过来:他又在犯错了。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然后,慢悠悠地、惬意地把心脏的颤动吐了出来。外套早被扯掉了,男孩的面孔通红,脸上洋溢着快活的笑。
“我差点以为要窒息了。”
五条抬起头,眼里有某种难以言喻的成分。他的右手摸上对方坚韧又脆弱的脖子,“你干了什么?”
“……一些提前准备。”
“另一场聚会?”
男孩摇头,“不是,聚会要停止一段时间。”他的颈项仍未脱离掌控,这使他们的问答看上去更像是一场私刑逼供,“在冬天出门和聚集都太危险了。”
五条打量着他,两只眼睛眯起来,墨镜挂在鼻尖的末端。那是一种奇特的对照,一个穿着校服的高中男生,脸上却露出那种侵略性的、探针似的神情。最后,他用左手把墨镜推了回去,皱了皱鼻子,并没有松开右手。
“我希望你说实话。”他尽力温柔地说。
“我想保护你。”
“如果我现在把你捆住交给管理员,你已经在监狱里了。”
“你会这样做吗?”
“我的耐心十分有限。”
“我不知道没耐心的人还会做模型。”男孩说。
五条被这种说法逗笑了。
“你是想我用对待模型的方式对待你吗?”
“我是想你对我多点耐心。”
“我可以把你拆开,看看里面到底是什么,”他恐吓道,感到相当有趣,“然后耐心地拼回去,你可以成为我书架上的一个装饰品。”
男孩扮了个鬼脸,“这是杀人宣言吗?”
他们同时笑起来,感到比那次聚会的最后时刻还要亲密。在月光下,他们一块儿谈话,会感到有些古怪;但在这儿,谁都不会来,在一个私密空间大小的格局里,他们俩相似的地方多于差异的地方。五条放开了他的脖子,他撑起身子往边上一翻,给男孩让岀伸展的余地。于是他收拢四肢转过来,让两人变成了面对面的姿势。就在那一刻,一滴汗从他的额角滑落,在床上消失无踪。
“你知道,”男孩的语气强烈起来,他的眼睛闪烁着金色和琥珀色的光泽,有一丝野兽的味道,正缓慢地在五条的脸上巡弋,“我们的日常并不只是举办聚会而已,那些音乐、舞蹈的确是重要的……但我们还有其他事要做。那些你经常在新闻里看到,被遮盖真相,冠上恐怖分子名号打发过去的事情。”
五条捏了一下他的脸,“你是指那些爆炸、停电和火灾。”
“还有更多的,只是人们不知道罢了,”他又凑近了一点,嘴里吐出炽热的呼吸,“我今天在实验室周围做准备,我们即将有一场大活动——他们想破坏下一次正式评估。”
他张开嘴,不过什么话也说不出来。这并不是怯场,那时,一团无形的棉花堵住了他的喉咙。开始,五条看到他的喉结上下翕动,脸上出现隐忍的表情,还以为他要打喷嚏,对这种夸张的前戏觉得十分好笑。但是男孩马上就闭上了嘴,他的上下牙齿砰地磕在一起,他努力吞咽了一下,坦白道,“我的名字是虎杖悠仁。”
一瞬间,五条反应过来。
“那只老虎,”他盯着虎杖的头发,“——是你画了那只粉红色的老虎。”
“我觉得那是张不错的讽刺画呢。”
“的确足够讽刺。”
虎杖不好意思地笑起来,好像受到了什么了不得的夸赞。但是他装得相当冷静,把目光投向窗外的晚霞。“这就是当一个地下带病者的坏处,没人知道是你干的好事。”
“做这些事有什么意义吗?”五条问,问法不是很好听。他就是这样的人。
他真正想说的是:这些事值得你豁出性命冒险吗?
虎杖扬起下巴,“不是什么宏大的意图,”他说,语气里有种坚定不移的东西,告诉你他相信的力量是如此巨大,并且能让他人一同相信,“只不过,需要这些事来告诉这个世界我们还活着。告诉那些拒绝和怀疑治疗的人,我们能继续活着。我们做的一切事情都是为了传递这些信息,很多人看不懂,很少人懂却不敢说,可只要有人能接收到这些事背后的真相,我们的付出就是值得的。”
他舔了下嘴唇,悲伤地呢喃道,“你不知道我有多讨厌这里:这个国家和这座城市,边境线中的一切规章制度,他们就像一个真空泵。很多时候,我都害怕自己不能呼吸。但是,在某些地方会好一点。”
五条盯着他,“某些地方。”他重复了一遍。
“每一场夜晚的聚会,有歌声的地方,游民们互相倾诉内心的地方。还有这个房间。”虎杖说,“其他地方都是死的,但是这些地方还活着。”他面对五条,认真地说道,“你也还活着,因此这个房间也活着,它的感觉就像家。”
而你的家在哪里呢?
他一定是用眼睛把这句话问了出来,因为虎杖,同样的,用眼睛给予了回答。那双剔透的眼珠里显出一片惊人的景象,先是金黄色的落叶和荆棘,然后一只展翅的飞鸟腾空而起,越过高墙和铁丝组成的隔阂向着荒芜的远方飞去。荒野。五条说了出来,“你来自荒野。”
男孩没有回答,应该说,他没必要回答,答案显而易见。但随即他却开始说了起来,断断续续的,像是他从来没对任何人说过这些话,却在今天找到了倾诉的出口。他说自己出生在荒野,他母亲在他出生后没多久就死了,他的父亲在那之前已经去世。他被一位老人抚养长大,在那里度过了人生的大部分时间,差不多就是一个人为了活下去要学会的所有事。老人去世后,带病者们轮流照顾他,十三岁时,他决定进入东京,成为一名营救人员。
“我知道那是可能的——就是边境——只要你掌握好方法,你可以进去再出来。事实上,我这么做很多次了。我们偶尔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送一些已经觉醒的人出去,让他们在荒野上继续生活,然后,其中的很多人会成为下一个营救人员。这就是存在于带病者之中的生命的循环,因为在荒野上诞生新生儿实在太罕见了,他们依靠吸收外部人员来扩大整个群体。”
突然间这一切都如此清晰,甚至有些荒谬得透明,像是有人撤走了蒙在你眼前的白纱,再装上一副镜片。他想带我走。五条冷静地想,他希望我也能逃离这里。他没有大声将自己的推测说出口,相反的,他爬起来离开了床,去拉上房间的窗户。接下来的几小时,他们像连体婴一样拥抱着躺倒在床上,在越来越暗的光线里嗅闻对方身上的气息,头发把脸颊和脖子都搔弄得很痒。他们差点亲吻了两次,每一次都是鼻尖相触后蓦然分开了,那一小块皮肤烫得像烧掉了一层皮,吓得他们赶紧用手指去确认,同时捂着鼻子叹出安心的一口气。
宵禁的巡逻声渐行渐远,当他们抬头看钟才发现已经十点了。太快了,五条想。然而虎杖已经毅然地站起来,正在穿外套,脸上还残留着被五条的呼吸刺激的红晕。他走到门口,打开一条缝,在涌入的冷空气里打了个哆嗦,“谢谢。”他说完,踟蹰了片刻,接着又说了一句话。
或者也许是五条以为他这么说的,他的嘴唇几乎没有移动,那句话轻得像风,但五条相信自己没有听错:“我喜欢你。”
06
之后他们每几天就能在五条的卧室相会一次,通常是虎杖分享一些他那地下工作者的见闻,五条则说起学校里的事。这是男孩的要求,他讨厌边境里的制度却对学校兴趣盎然——他从没上过学。虎杖说,在旧时代,许多人的第一次恋爱都是在学校中经历的,听上去像天方夜谭。他每次一入夜就离开,像某种落入黑夜消散无踪的精灵。五条把自己裹入棉被,在屋子里那静止的空气以及冬雪的气味中,他可以感到他们在这张床上交谈和互相希望对方开口时所度过的时间的分量。有一个像虎杖这样的陪伴存在,他拿不准自己还能在谎言的牢笼里坚持多久,正式评估前的生活像是一团面容模糊的肖像。虎杖提到的人和事中都包含一个教训,即强调接受爱情不会让你脱离痛苦,而相反会是连生活中最微小、最简单的快乐也会混入甜蜜的绝望和苦难。每个人都与痛苦作斗争,但最终赢得胜利的总是痛苦。它必须如此。痛苦就是让他们道别的那个事物,而所有被治愈的人都感受不到它了。
他们躺在那儿,晃动着床外的腿。虎杖说起他刚学会开车的那段日子,荒野那么大,他不小心就迷了路,“那是一辆很破的吉普车,我一路开到天黑,最后开上一座拱起的山丘。那儿的土地竟然是玫红色的,可能源于某种工业污染。我那时只有十二岁,孤身在野外迷路是件挺可怕的事,于是我告诉自己,我是来到了一座草莓山。”他不好意思地笑起来,“后来我看着星星睡着了,天亮后找到了回去的路。”
他问五条是否喜欢星星。
“我喜欢的科目是天文学。”这种说法当然不够光明正大,但虎杖转身抱住他,低声说,“我在家里有一台天文望远镜。”
“真的?”
“真的,我曾用它在天上寻找双鱼座,我出生在三月。你的生日呢?”
五条摸着他的脑袋,“后天。”
怀里的男孩挣扎了一下,“你之前没说。”
“我正准备说,”五条拉开虎杖,看着他的眼睛,“后天你不能来,我的父母会回来庆祝我的生日,不能让他们发现你。”
“不是因为这个,”虎杖摇头,“这样我就来不及准备你的生日礼物了。”
“我不在乎礼物。”
“我在乎。”他凑上来,将他们的脑袋碰在一起,长久地闭着眼。
他的十八岁生日晚餐,正如五条预料的那样,是一场灾难。
最糟糕的部分是他的父母带来了他的未婚妻——他都不知道自己有未婚妻。很显然,有一位不幸的七分女孩选择与他共度余生,她高一米六左右,比虎杖还矮了一个头,并且她是如此瘦弱,五条不耐烦地握手时生怕捏断了她的手腕骨。她的手心干燥冰凉,感觉像握着一把蔫掉的白菜,而虎杖的手永远是温暖的。她有一个不聪明的脑门,她脆弱、呆板、自说自话,五条认识这个女生还不到半小时,却已经想杀了她。
她已经接受了治疗。
当她第三次提起婚礼的时候五条甩下了手里的餐具,径直向屋外走去,他站在漫天飞雪之中,听见自己的母亲在为他道歉。“对不起,他总是有些不稳定的情绪,我相信在治疗后都会变好……”
那天晚上五条梦见了自己的大脑,它是个肉粉色的核桃,质地像牛奶冻。他看见一把餐刀竖直插入了脑子的中央,十分顺利地画了一个圈。它挑起了一小块软弹的脑组织,起初这块脑子像冰激凌一样融化了,往下滴着乳白色的脑浆。等他眨了一次眼后,五条看到虎杖被挑在刀刃上,刀尖恰好刺穿了他的心脏,让他悬停在那儿,安静地流血。他想冲上前去,梦境却在一下轻柔的拍击下碎裂了。
他睁开眼,看见濒死的男孩蹲在他的床头,食指竖在嘴前。虎杖冲他轻微地晃了晃脑袋,到现在为止,五条还有种在睡梦中漂浮的感觉,他迷迷糊糊地伸出手,“我告诉了你别来。”
“我有东西想给你看,”虎杖压低声音说,“快,穿上衣服,我们去楼下。”他顺理成章地牵住五条的手,催促他套上毛衣、棉裤和厚外套,打开房门。走廊里一片漆黑,他的父母就睡在另一头的主卧,而唯一的声音就是外面寒风发出的呼啸,以及他们快要蹦出胸膛的心跳声。他们像匍匐前进的士兵一般谨慎,而就在此时,五条才明白他并不像自己以为的那么极端。他曾是孤独的,秘密的,对什么都无所谓;而现在,他打从心底害怕成为像那个女生一样的人。
他们溜出了前门,五条感到虎杖温热的手掌为他指引前路,最终抵达了后院的某个角落。“等一下,”虎杖说,松开了交握的双手。他从兜里掏出一个打火机,按下了开关,“祝你生日快乐。”
火光照亮了他的脸,也照亮了他们眼前的雪地,那里矗立着一个一人多高的雪人,在黑暗和盘旋飞舞的雪花中,它看上去像冬天的守护神。几分钟后他才看清这是个堆成生日蛋糕的雕塑,它有三层高,看得出来制作者尽力把每个平面雕琢得光滑平整,这样后来撒上的雪花就像散落的糖霜。每一层都插上了六根玫瑰花,一共是十八根,它们代替了传统的蜡烛,坚韧地在风雪中发出芳香。
“我本来想用蓝色的玫瑰花,但是哪里都找不到,”虎杖将头倚靠在他的肩膀,他的话语和雪花一起飘进他的耳朵,“现在的人们不会花心思去培育不同颜色的玫瑰了……它们曾是爱情之花,我想把它们送给你。差点就来不及了,幸好,最后能赶上。”寒风刮过表面坚硬的雪地,刮到虎杖那冻得通红的脸上,这张脸庞是一个十五岁男孩的脸庞,也是一个呼喊着爱情的带病者的脸庞。五条不敢想他在雪里忙活了多久,他至少是得等巡逻队离开后才能开始,而那会儿天色已经全黑了。没有任何语言能形容他胸中澎湃的潮水,因此他捧住虎杖的脸,歇斯底里地吻他,他们之间的第二个吻是雪松和花香的味道,玫瑰的香气粘住了四片如胶似漆的嘴唇,让它们难以分开。等到他们分开,互相冲着对方的脸喷出热气,虎杖问他,“你喜欢吗?我的礼物。”
“喜欢。”
他笑起来,五条从没见过他那样的笑,仿佛他们已经无比安全了,仿佛他正带着自己越过边境、抵达荒野,他正凑过来将五条的头发从眼睛上拂下来然后亲吻他的睫毛。“你愿意……”随后,他的表情又绷紧了。五条站在飘雪里等他下定决心,但他最后也没有说出口。
虎杖抬起头,恢复了平日里的那副神情,“快走吧,”他说,“我会将这里复原的,你不要担心。”五条深深地看了他一眼,他伸手摘下离他最近的那枝玫瑰,转身往屋里走去。当他关上前门的时候,他看见虎杖还站在那里,手里举着点燃的打火机。为了一朵黑夜里永恒的火焰,他尽了自己最大的努力。
五条深呼吸了数次,经过客厅时他听见了摆钟的钟声:现在是十二月八号,他的生日已经结束了。
距离治疗日还有十七天。
十六天。
……
07
五条有一个秘密:也许,只是也许,他对于夏油杰患病的预兆并非一无所知。他在很早的年纪就懂得在网络上搜索游民们的留言板,他知道有些链接的密码,而它们像极了夏油在那次失败的模拟测试后开始在纸上记载的无序的数字。只要一次,哪怕有一次,他像灵感迸发后尝试将那些数字输入电脑,就会发现夏油的秘密——他已经染上了狂热症,并且遮掩得很失败。他没有爱上任何一个人,是对自由和挣脱束缚的渴望在他心里越积越深,像是有一头动物不停咀嚼着理智和情感的分界线。最终,他自毁的冲动压倒了天平的另一端。
五条重新拿出帆船上的告别信,在键盘中输入085004,点击。链接跳转至一首歌曲,这一次,他尝试在其中解出他曾经的挚友留下的讯息:
嘿,你有没有尝试过
真的把手伸向另一端
梦,是睡觉的人做的事
活着,是我们的特权
你要不明白这首歌的意思
让我来告诉你。
歌词戛然而止,五条闭上眼睛,在夏油被逮捕到宣告死亡中间的一段时间里,他经常会幻想对方没有真的被捉住,而是逃往了荒野,在那里重获新生。他会在一个合适的时间回来,与五条、硝子,与边境内的一切事物团聚,然后一起迎接毁灭。很长时间内,他觉得那是最好的结局。
现在他想要更多的痛苦。
桌上多了一个笔筒,插在里面的玫瑰已经枯萎了,五条放任它一片片凋零。直到一天早上,他睁开眼睛,眼前出现的不再是火红的、象征爱情的花朵,而是一根光秃秃的茎干,缀着几个磨平的刺根,最顶上的芯像昆虫孵化前的蛹。底下铺满了萎缩的暗褐色花瓣,五条知道自己再也不能找到那天晚上的玫瑰了,尽管他做好了准备,还是一下子感到心碎肠断。这是某些事物要结束的预警,于是他拿起另一边的《安全、健康与幸福手册》,满怀恶意地撕碎了它,让自己无路可退。
他出门的时候遇见了几个巡警,眼神里鲜有善意,近日来的检查前所未有的严格,归功于虎杖他们的行动。几天前的正式评估日,实验室的火灾警报器被激活了,不是一个而是全部,喷头里淋出的水瀑吓傻了所有学生和面试官。后来,据说人们四散奔逃时实验室的后台数据库遭到了入侵,但政府宣称他们的防火墙系统“完美无瑕”。我们都知道,如果有两个相反的事实出现,其中之一必定在说谎,五条已经选择好他相信的一方,只等着虎杖来给自己解惑。他觉得自己已经等了足够久——从生日那天后,男孩再也没有出现在卧室的一角,他的气息逐渐从房间里消失无踪,与那朵玫瑰一同溜走了。五条体会到一丝背叛感,不过这个阶段并没有持续多久,他那给困在情感漩涡的头脑奇迹般地恢复了冷静,他照常去上学、放学,在只有自己的家里把音乐放得震天响。如果虎杖选择不再出现,最坏的结局无非是治疗,他也设想过自己尖叫着拼死抵抗,或是拿刀切开脉搏的场面,无一没有脱离现实的荒谬感。但这个幻想给五条提了个醒,他在外套的内则找到一个口袋,放进一把折叠刀。
需要使用它的契机来得比想象中要快很多。
那天,他一如既往地在课堂上打盹,梦到一双紧盯着自己的眼睛,醒来后发现一种被窥伺的违和感。五条举起手,示意自己要去上厕所,他从容不迫地走向走廊尽头的男厕,躲进最里面的那个隔间,开始阅读墙壁。这是学生们心照不宣的一种交流方式,学校的管理者们搞不清是谁留下的污言秽语,因为是谁都有可能,便放弃了追究责任。在这儿多半是人的身体,有用蓝墨水草草勾勒出的是一些有着巨大性器官的矮小男子,还有一些胸部过分膨大的女子。那是一种被压抑的下流的抗议,在那片灰色的隔间挡板上,表现的是正在行动的肉体,长着生殖器官、结合在一块儿、改变形状的肉体。另外还有一些玩笑的话,也有污蔑和咒骂,在有些地方写着“治疗去死”,在另一个地方,写着“夏油杰是一个带病者”。五条甚至在一个角落找到了自己的名字,指责他是一个逃脱禁令处罚的高高在上的混球,差点笑了出来。这时,他听见外面有轻微的脚步声,接着厕所的门给关上了,利落地上了锁。
他把右手伸入口袋捏住刀柄,脑子里闪过一万种可能,但令他没想到的是,来者轻声喊出了他的名字,“五条。”
他怔住了,打开门冲出去,“硝子?”
家入硝子站在那儿,抿着唇,裙子给卷到了腿根,身上的污渍像刚在沙地里打了个滚。没人知道她是怎么穿过铁丝网到达这里的。
“你来干什么?”
“你知道,”她张开嘴,“校长办公室在女生部,他们总是第一个来我们这里。”
厕所里有一股阴沟味,混合着消毒水的酸味,五条想打开排气扇的开关,但硝子挡在过道旁,咬了摇头。
“硝子……”
“他们总是第一个来我们这里,伦理委员会的人,”她说,“上次他们来的时候带走了夏油。”
“你听见了什么?”
“你的名字。”她回答,“一年前,我也听到了夏油杰的名字。”
五条绕过了她,他打开水龙头,把水泼到脸上,从镜子里看到了一个脸色苍白的男人。那股怪味从下水道、从隔间的文字上幽幽地飘了出来,令他一遍遍不停地洗手。这股味道和半死不活的东西有关,和腐朽中的规则有关,就像有种口臭,走得越近越闻不到,知道你深陷其中而不自知。硝子走过去关上了水,她的眼里有一尾被困的游鱼,“你必须走。”
五条没有回答。“那你呢?”
“我在这里会活得更好,”她说,“说笑的,如果有一天我想离开,我希望能和活着的你相遇。”
她伸出右手,他们最后一次交叠掌心,硝子的手柔软且微凉,但并不冰冷。他们擦肩而过的时候,彼此都做好了不再相见的准备。
她嗫嚅着,说出了最后一个字。
跑。
他翻出校园,越过围墙,朝着街道的尽头猛冲,手里已经握好出鞘的刀。他往家的方向潜行,街头巷尾都是穿着制服的人。“搜查搜查。这是一次突然搜查,请按照命令形式,不要抵抗……”五条骂了一句脏话,他穿过两个街区,躲在一片榆树里偷看自己家的情景。那儿围满了管理员,门口已经被拉上了禁止入内的警戒线,墙上画了一个大大的叉,他不知道是哪里暴露了自己的身份。(也许是帆船?但搜查一般不会进入屋内……)房屋前的草坪上,被搜查过的证据无处不在:垃圾桶和垃圾箱被翻了个底朝天,垃圾都被挑出来四散在街道上,有堆积如山的票据和被撕碎的信件、腐烂的蔬菜和压根看不出是什么的黏糊糊的玩意儿。五条把自己藏得更里面了一点儿,额头上的汗很快风干又消失。突然,他的腰间围上了一只手臂,一个无声无息的人接近他后对着他的耳朵轻轻吐着气。那一瞬,五条全身的血冻住了,他转身,想要挥出刀——
一个熟悉的声音和体温。虎杖握住他的手腕,“是我。”
他穿着一件黑色的外套,帽子遮到眼睛上方,背上的包看上去比他还要大。他的脸上贴了一条渗血的胶布,隐约透出的红色像玫瑰的花瓣。玫瑰。五条想了过来,是那本撕碎的《安全、健康与幸福手册》,他犯了亵渎国家罪。
男孩看着他,眼里的金色涌动着勃发,像是要燃尽一切。“悟,”他张开嘴,说完了那天未尽的那句话,“你愿意和我走吗?”
08
最后一段路时他们抛弃了车,虎杖将甲壳虫开上了结冰的湖面,他让五条等在岸边,背着装好剩余物资的那个大书包。“少一个人就少一点冰面破裂的风险。”他说。但其实他们都知道他的目的就是让冰破裂,这样黑色的湖水就能吞噬他们的踪迹,阻碍追兵的脚步。虎杖轻盈地落在车门外,他没有关上暖气,希望发动机和引擎的热量能够融化冰层。风就像质地坚实、具有威力的事物那样击打着他,五条帮他紧了紧围巾,他们在一片冻土上顽强跋涉。右边能看到边境线的警卫处亮起的一盏盏灯光,它们是由钢筋水泥和防弹玻璃构筑的微型瞭望塔,再过去,是这个国家赖以生存的最后防线——一道电网组成的边境线。历史课上的老师会告诉你,刚开始执行治疗时,有些人试图从边境逃走,他们刚在围栏上放上去一只手就被烤成了熏肉。一个人或许一辈子都不会接近边境,但你需要记住的是永远、永远、永远不要去碰它。
如今,他们要越过它,到另一个世界去。
虎杖解释说,那条电网其实只有某部分才是真正带电的,其余的部分长期都处于关闭状态,因为给环绕整个东京区的连绵不断的围栏通电实在是太贵了,以至于政府无法负担。但只要所有人都相信,电网的所有部分都拥有足以将人烤成煎鸡蛋的成千上万瓦电力,这架电网的目的就达到了。
“你是怎么发现的?”
虎杖眨了眨眼睛,这是他最可爱的表情之一,“我们做实验,很多次,”他露出一个顽皮的笑容,“你吃过烤兔子吗?”
他们继续在黑夜中前进,今晚没有雪,像一种寓意不详的征兆。虎杖在前头领路,时不时停下来,寻找路标,他靠附近的建筑物来回忆路线。东边是工厂密布的地方,无数烟囱笔直地指向天空,日夜不停地喷吐黑烟,它们看上去都一个样儿,除了他们刚才经过的几栋黑色房屋,被铁丝网围得严严实实。虎杖只看了一眼就说,“它们是这片区域的地窖监狱。”
“我去参观过,”五条说,每个人的社会考察里都包含有这一项,“两次。”
“我猜你们只看到了阴森的走廊和电子门。”
“第二次时我到达了更里面的地方,”五条反驳,虎杖诧异地看着他,“高一时,我坚持说自己喜欢的颜色是夕阳的颜色。所以学校的伦理观察员决定我需要得到一点教训,碍于我的父母——他们算是政府网络安全管理的要员,并不想让我提前接受治疗——他派了一个狱警带我‘见识一下那些人的下场’,想把我吓得魂飞魄散。当然,没有成功。”
“我不知道你还经历过这些,”虎杖喃喃道,“现在我明白夏油先生在愤怒什么了,他不明白你看到那种东西以后,还能安静得无声无息。”
五条领会了他的意思:他干嘛不仰天长啸呢?干嘛不发疯呢?因为夏油就是这么做的。时至今日,这些都没有了意义。“我也不明白。可能因为我心里没有爱吧。”
“不,你的爱十分巨大。”虎杖肯定地说,“只不过之前的日子里,你一直在尽全力地爱着自己。”
“这是你能在那种压迫下撑到现在的全部理由。”
他们最后到达了一个山丘,依稀可见几个倒塌的房屋的轮廓,像张牙舞抓的鬼影。虎杖领着他小心翼翼地往上走,“我第一次孤身爬上去时,差点吓破了胆。于是我告诉自己这儿就是那座红色的草莓山,一旦我爬到顶端,就能看到星星。而等我醒来后,一切问题都能迎刃而解。”这是一种蹩脚的心理暗示,却格外的有效。几十分钟后,一座废屋出现在了山丘的背面,倒了一半的门板上象征性地挂了一把锁,令人惊奇的是,它竟然还维持着本来的功用,需要钥匙来开启。他们依次走了进去,屋内胡乱堆放着一些木板和破烂,墙角处,一辆摩托车被蒙上了一层塑料布。虎杖观察了一下四周,他掀开了一张曾经是地毯的东西,露出了地下室的暗门。
这让五条怀疑,地下就是通往一切秘密的入口。这座城市的地下早已被挖空,形成一个蚁穴般错综复杂的通路,无数声音在每条道路的尽头交头接耳,载歌载舞。他们是一股暗无天日的力量,当它们倾巢而出的那天,将会颠覆所有生活在规则中的人们的想象。
同时,这个地下室也颠覆了五条的想象,它甚至不像一个藏身之处,而像是一个军需库。他目所能及的有好几把打猎用的散弹枪,弹匣在一旁排列得整整齐齐。另一边,罗列着成箱的压缩食品和饮用水,几个干净的木桶里堆满干燥的柴火。在用几张布帘隔开的一小块空地上,放着一张双人床垫,上面有一张叠好的被子。
“这就是你所说的据点?”他问。男孩点点头,看起来有些不好意思。
“趁着天亮之前,我们还能睡一会儿。”虎杖说。
他们和衣在床垫上躺下,身上盖了一层粗糙的棉被,聊胜于无。不远的地上放着定好时间的闹钟,他们必须在天完全亮起来之前离开。虎杖在五条把手臂伸过腋窝下的时候咯咯地笑了起来,他想要保持这种开玩笑的样子。他开始试着闭上眼睛,五条也这么做,那就像要跳到冰冷的水里去似的,你必须不去过多地考虑就着手行动。他们在被子下面蠕动,彼此搂在一起,紧张得不知所措,心里十分愉快。
“明天是圣诞节。”虎杖说,把被子裹紧了一点,“这意味着今天是平安夜。”
“为了迎接耶稣的诞生。”
“在荒野上,我们只把它当作和亲人以及爱人团聚的日子。”
于是五条凑过去吻他,“平安夜快乐。”他不由得想起第一次接吻时的问题,歪着头问,“这是爱吗?”
“接近了,”虎杖脸颊通红地说,“你学得很快。”
五条自满地笑着说,“我看完了那本《小王子》,你想成为我的小王子吗?”
虎杖对他的话吃了一惊。“在我看来,你更像是小王子,”他缩进五条的怀里,蜷缩成茧的形状,“一定要选的话,我想成为狐狸。”
“你想被我驯化?”
“也许吧。一开始,对你来说,我无非是个脑子坏掉的带病者,和其他成千上万的带病者没有什么不同。对我来说,你却已经是独一无二的那个人了,其他成千上万的高中生中,再也找不到你这样的人。我想让我们彼此需要。”
五条面无表情地抬起头来望着他,皱了皱鼻子。这就是五条的方式,一切都在他的头脑里面进行,经过他自己那套对话语审核评估的流程,然后他再作出任何正式的反应。“所以你的爱是彼此需要。”
他听见虎杖在闷声发笑,“不是,”男孩说,“爱是飞蛾扑火。”
“听着真可怕。”
“对飞蛾来说,最可怕的不是死亡,”虎杖在他耳边说,“而是火是冷的。它为此付出的一切都没有意义。”
“冷的火就不是火了。”
“它可以是一束光。飞蛾是趋光性的昆虫,愿意到亮的那处去。”
五条抱紧了怀里的人,他思考时总这样慢条斯理。但是他那么聪明,理所应当能明白虎杖传达的讯息。
“所以你的爱必须要有回声。”
虎杖默不作声,抬起头来看着天花板上的污渍,试图在它们的形状里找到未来命运的轨迹。他感受到五条的手指在拉扯自己的耳垂,于是咬了摇头。
“不是这样的,没有也没关系。飞蛾第一次死不了的话,它会尝试第二次、第三次,直到它死去,或者那团火愿意燃尽它。”虎杖低声说,紧接着有点犹豫地补充,“……那些东西是为了劫狱而准备的。”他指的是外面的枪支弹药,以及其他物资。
五条闭上眼睛。所以生日之后他消失了那么久。他在准备这些,从那么早就开始了。
“你担心我那天不会选择和你走。”
“我担心,”虎杖承认了,“但你说愿意。”
“我愿意和你去任何地方。”
“我知道,没有比这更让我开心的事情了。”
过了一会儿,五条噗嗤一笑。
“我们明天就得去爬那张大网了对吧?”
“没错,我觉得它都没有你的腿长。”
“而我一步就能跨过去。”
“你可以先跨一步,把我举起来,我们一起踏出另一步。”
“我们不要感情用事,”五条别扭地说,“老实地爬过去也行。”
他们已经讨论过离开的方式。我们的人比你想的要多得多。虎杖总是一遍遍地重复这句话,四处都是带病者、同情派,有没有被治愈的也有被治愈的,他们中有人在担任管理员、政府官员、科学家、警官,那就是他们避开警卫室的方法。虎杖说,在东京最活跃的同情派中,有一个男人担任着东京区东边山丘边境的巡逻员,这就是他们千里迢迢来到这里的原因。他会对他们在电网旁的动作视而不见,虎杖已经确认了一片没有通电的静默区域,他们将要从那里离开,然后,他们将会和鬼魂没什么区别,也只等同于一些痕迹和回忆——五条想至少硝子会偶尔想起他。他们逃亡的计划是如此简陋,也许等他们成功到达荒野后,甚至没有足够的物资和能力捱过这个寒冬,但此时此刻,没有人在乎。
他们已经抛下了过去,未来是一团迷雾中的羊肠小径,下一步可能是桃花源也可能是悬崖。五条体会着身上微弱的暖意,而这些也很快将会消失,而变成荒凉黑色的雪地之景,而他也很快不会在这里——他将会在那边的某个地方,在层层叠叠的雪松中间,藏匿于白雪之下。虎杖会和他在一起,他们将会是安全的,在圣诞节重获新生。
五条感到眼皮沉重,迷迷糊糊间他听见虎杖说,“你知道……我给你那本《小王子》,不是为了让你学习什么是爱情,它在我心中甚至不是一本关于爱情的书。”他说,“我把它给你只是因为你喜欢星星。而它是我手上唯一一本描绘了行星的书。”
“你拥有强大的去爱的潜力,所以不要这么着急。”
五条紧紧地抱住他说,“你有没有想过明天失败的可能性。”
“想过,”虎杖说,可以感到五条目不转睛地盯着他,“你知道,那道围栏只是看上去很高,它其实只有三米左右,都比不上我们俩加起来的身高。”他咽了下口水,继续说,“接下来我说的全部都是假设,但我知道它是可行的,你要相信——我们骑着摩托车去,如果电网没有被关闭,就让车撞上去。在它重新开启前有三十秒,不,至少一分钟的时间,供我们攀爬过去。只要一个人踩着另一个人的肩膀,越过它的难度就像一道跨栏一样不值一提。”
“你知道有谁是这样成功的吗?”五条问。
“我的父亲和我的母亲,”虎杖回答,“父亲帮助母亲爬过了那道电网,她当时怀着我,但他自己没来得及。母亲后来成功生下了我,但失去了爱,活下去对她来说太残忍了。”
五条看着他的脸,那是一张乐观的、并不坦诚的、闪闪发亮的脸。他伸手抚着虎杖的头发,“如果你为我作出和你父亲一样的事,我也会活不下去的。”
虎杖失笑,“你都没懂得爱是什么呢。”
“我还不懂爱,”五条正视着怀里的男孩,对他说道,“但在我明白什么是爱之前,我已经‘爱’着你了。”
虎杖脸上的笑容一下子消失了,他看上去十分伤感,眼眶湿湿的。
“对不起。”
“要是失败了,”五条说,“我们就一起去死。”
“我知道了。”
“你要答应我。”
“我答应你,”虎杖说,“到时候,我们就一起去死。”
男孩补充了一句,“……我爱你。”
他们长久地拥抱着,五条比虎杖早一步坠入梦乡。他梦见自己在攀登一座红色的山丘,脚踝陷进柔软的带着芳香的泥土,它们被他坚实的脚印所灼伤,化作浓稠的汁水四溢流淌。黑暗中传来痛苦的咆哮,它们割破他的肌肤,令他遍体鳞伤,五条有时觉得自己从未如此鲜明地活着,有时又像快要死去。他咬紧牙关向上走,脚下的土地承载着他,像海浪托起孤舟。当他到达山顶时,天空有如盖在头顶上的一个黑色大碗,透过上面的裂纹可以看见天上的火焰。那团火拼死撕开狭窄的缝隙,喷涌出亿万颗星星,向着他倾泻而下,它们挤进他的伤口,抚平疼痛就像草莓在果汁中浸润。这是一场盛大的星星的葬礼。在最后最亮的那颗星星上,他看见虎杖悠仁正在从天际坠落,他的身后是日轮的光芒,驱赶黑暗中的生物向后退去,他张开双臂,从长大的嘴里吐出一颗火热的心脏,向着五条放声呐喊:“——去爱!”五条伸出双手,想要落泪,想要去死,最终萌生出想要去爱的冲动。他不得不跪倒在血红的泥浆上,鼻尖满是甜腻的空气,让虎杖悠仁和他身后响亮的世界一同撞进胸膛:
“——去去去去去爱爱爱爱爱爱爱!!!”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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逆熵波澜(9 / 中①)
推荐搭配bgm:The Last String
9
【中①】
当五条悟想让咒术界注意到他,他的存在感会比任何人都强烈,而他要转身融入人海,同样轻而易举。
但任咒术界打破脑袋也想不到,五条悟咒力尽数收敛,完全隐藏气息,避开所有眼线,只为在一所平平无奇的地方学校闲逛。
2021年 12月6日
「14:00p.m.」
「某学校」
这里是虎杖悠仁的初中。
五条悟坦荡地露着眼睛——没戴眼罩,也没戴墨镜,他和普通人一样,用肉眼打量眼前事物。
他采纳了乙骨的建议,想第一次用真实无遮掩的目光,...
推荐搭配bgm:The Last String
9
【中①】
当五条悟想让咒术界注意到他,他的存在感会比任何人都强烈,而他要转身融入人海,同样轻而易举。
但任咒术界打破脑袋也想不到,五条悟咒力尽数收敛,完全隐藏气息,避开所有眼线,只为在一所平平无奇的地方学校闲逛。
2021年 12月6日
「14:00p.m.」
「某学校」
这里是虎杖悠仁的初中。
五条悟坦荡地露着眼睛——没戴眼罩,也没戴墨镜,他和普通人一样,用肉眼打量眼前事物。
他采纳了乙骨的建议,想第一次用真实无遮掩的目光,看看悠仁生活过的地方,重走他和悠仁共同踏足过的场所。
尽管少一层阻隔,导致每多持续一秒,情报就高速被疯狂解析、增殖、爆炸,在大脑中掀起惊涛骇浪,但他甘之如饴地接受了。
「运动场」
午后,阳光明媚。
伊藤欣慰看着挥洒青春汗水的学生们。
有人拍了拍他肩膀,伊藤转头。
靠北!这也太帅了。即使同为男同胞,伊藤也被面前这人华丽的外貌晃了一下神。
是外国人吗......不过看轮廓,是日本人没错。
“虽然有些冒昧。”五条悟说,“您好,我听说您曾教过一个叫做『虎杖悠仁』的学生。”
“七年前他曾在这里就读,不知道您还有印象吗?”
“虎杖——悠仁?”伊藤转转眼珠,眼睛一亮,
“他啊!”伊藤一拍大腿,说,“我当然记得!”
伊藤激动道:“这小子化成灰,我都忘不了他!”
路过一学生侧目:“......”
“怎么?”伊藤说,“有什么喜讯吗?那小子总算下定决心,要作为跑步游泳体操跳远跳高射击扔铅球扔标枪扔铁饼的代表参加奥运会了?我就知道他能行!”
五条悟:“......”
“咳。”五条悟清了清嗓子,“悠仁同学暂时没有这方面的打算。”
伊藤失望地哦了一声,“那,你是什么人?”
“我是他大学的老师。悠仁同学学习努力,表现优异,除了师生以外,我和他在生活上也是很好的.......”
五条悟顿了一下:“......朋友。”
一个球砸到场外,伊藤弯腰去捡,五条悟先他一步捡起来,反手扔了回去,恰好落到等待着接球的人手里。
伊藤看他一眼。
看上去是个小白脸,力气控制得居然还很精准。
“找我有什么事吗?”伊藤拧开瓶水,喝了口,继续说。
“最近,悠仁同学经常性离家出走,心情似乎陷入抑郁,我很担心他的状态,又苦于认识他太晚,对他了解并不够特别全面,就想来他呆过的学校了解情报。”五条悟说,“有什么线索吗?”
“他居然抑郁?”伊藤摆摆手,一脸“别跟我开玩笑”的表情。
“不可能不可能。就算天塌下来,虎杖都会是一边笑着安慰大家,一边抢着去扛起来的那个人。”
五条悟沉默片刻,接话问道:“在您印象中,虎杖悠仁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以前,在我们学校啊,他就是整个班的,不,甚至是整个学校的.......太阳?”伊藤挠了挠头,“这么说会不会显得很夸张?但是事实就是如此。”
“没人不喜欢他,每个人都愿意靠近他,和他呆在一起,就像被光照着,暖洋洋的,没有负担,很快乐,很舒服。”
“我执教这么多年,他是我遇过情商最高的学生。幽默体贴,又阳光开朗。从孤僻的学霸,到坏脾气的痞子,再到怯懦的内向孩子,任何性格的人他都处得来。”
“虽然身为社交达人,但他待人接物平等友善,绝不像某些校霸,仗着被众人追捧瞩目,就排挤弱小。不仅如此,他还主动帮助被孤立的同学。因为虎杖悠仁自然带动的风气,他上学的期间,我们学校再也没发生过霸凌事件。那是我教师生涯里.......最平和安心的三年。”
“他一直都在开朗地笑。如果是因为过得幸福才笑,那无可厚非。然而我私底下了解到,那孩子的家庭非常苦。”
“你知道吗?我从来没见过他流露、散播过哪怕一丁点儿都负面情绪——不管是学校,还是私底下遇到他,他是真心实意地在享受生活。”
“同学们有心事,都爱找他倾诉,明明他自己是最难的那个,还耐心地开导他们。他那时候也才13岁啊,别人因为爸爸妈妈吵架的鸡毛蒜皮不开心,可他回家甚至没有爸爸妈妈,还要去偷偷打工赚钱。”
伊藤说到这,深深叹了口气:“我活了大半辈子,也修炼不到他那份做人的功力。
“拿我自己来说,我记性很差,来一届忘一届的。但七年过去了,我还是牢牢地记着虎杖悠仁。体能优秀得离谱只是原因之一,最重要的是,不仅是在学校的经验,哪怕是在我整个的人生里,都极少见过那么真诚、那么好的人。”
“那个孩子,生来就是要治愈温暖别人的。”
二人看着球场。
伊藤说:“悠仁他是个很好的孩子对吧?”
“是的。”五条悟笑了笑说:“是我见过最好的孩子。”
“但是......”伊藤话锋一转,唏嘘道,“这样一讲,如果你说他会抑郁.......我似乎突然能理解一点理由了。”
“他的问题可能就出在,实在太好了。”
“无论有多么无私,说白了,一个人活着的基本目的,应该是为了自己。悠仁却是为了他者。他好像只会为了别人的痛苦而痛苦,而对自己背负着的重荷没有一丝一毫的怨言。哪怕是圣人再临,消化苦难也需要时间和步骤,但悠仁他似乎跳过了这个过程。”
“只要承受对象是他自己,受再多的委屈,都没关系,就仿佛感知不到正常的负面情绪。但如果目睹着别人被伤害时,他就会极度共情,非常难过。这其实是...有点畸形的。”
“我是个粗人,不太懂心理学,但我做过农活,很擅长烧柴。”伊藤比划了几下,“我随便说一说。”
“那个孩子比起太阳,或许更像是一块点燃的煤炭,或是一团中空的篝火。篝火燃烧的目的是让别人取暖,不是为了它自己。寒冷的人们会被他吸引,向他靠近。”
伊藤说,“大家因为篝火暖和而聚集,在它还熊熊燃烧时极尽赞美,但等到篝火烧不动,变成一堆冰冷的灰烬,不暖了,利用价值消失,人们就会自然地转身离开。从另一个角度想,如果这样都能留下,想必是真正爱他的人,但他又不再散发热量,只会伤害到这些珍贵的人。”
“这是一个两难的矛盾情境。”
“而且,他为别人燃烧,燃料却是自己,没办法自主补充能量。烧没了的部分就是烧没了,就像人不能提着鼻子把自己提起来。”
“当身边人不断地离他而去,而他本身又在严重内耗,这种状态,确实是令人担忧。”
银发男人低着头,一言不发。
看见他的表情,伊藤忽然发觉自己完全沉浸在自我世界里,分析得过于主观,也许作为虎杖悠仁好友的这位老师会听的不舒服,他忙道歉道:“对不起,我太自说自话了。”
“不用抱歉,您说的很好。”五条悟默然沉思了一会,说,“我想听的,就是这些我不够清楚的部分。谢谢。”
“当局者迷,这是我作为.......”他停顿一下,似乎在挑选用什么样的词语才合适。
最终他说:“作为教师的失职。”
伊藤抓抓头发,安慰道:“您能为了他特意来这儿,已经超越了百分之九十的教师。您也别太担心,悠仁那孩子自我调节能力很好,即使大学生活暂时遇到挫折,他往后人生也肯定会一帆风顺。”
“以他的魅力和善良,命运一定会眷顾他,他应该能长命百岁,平安顺遂地过完这一生吧。”
伊藤看着银发男子露出一个有些奇异的微笑。
像是在嘲讽什么,又似乎是在这再平淡简单不过的祝福里,有不少异想天开的天真部分,从而被逗笑了。
“是啊。”五条悟注视着运动场,他的恋人就曾在那里活力满满地奔跑过,那些少年的脸上扬着开朗的大笑,青春在阳光下跳跃。他们将永远不会知道,为了这份无忧无虑,有同龄人在以生命为薪火,肉身化为抵御暗夜的城墙,甚至其死亡都得不到安宁。
“长命百岁、平安顺遂啊。”他轻声说,“我也希望如此。”
「15:00p.m.」
「解剖室」
五条悟打开电灯开关。
冷白的灯光,温度极低,解剖床擦得一尘不染,但仔细观察缝隙,能看到暗红发黑的痕迹。
他耳边响起伊藤刚才说过的话。
他不知道命运给好人以好运是否真实,不过它至少是挺轻快地跳过了虎杖悠仁。
五条悟一眼就找到了他学生曾停留过的床位。
他抚摸床板坚硬的平面,想了想,撑床躺了上去。
手术灯和五条悟蓝幽幽的眼睛对视。
他反复翻了几下身,试图找到一个正确的姿势,无果。
背部被金属硌得酸而涩,很不舒服。他很快想通了,这也情有可原,理应在这儿躺着的不是他这种活人。
五条悟回想起悠仁躺在上面时的样子。
他的学生紧闭着眼,血几乎流得一干二净,嘴唇白得发紫,胸膛中间开了一个残忍的大洞,心脏处空空如也。
那时,他认识虎杖悠仁才不过几天。
这个年轻的少年,在自己心目中,也与绝大部分人所认知的并无差别——那是个极其有天赋的『容器』,性格很不错。除此以外,没有多的了解。
因此当他获知悠仁死亡的消息时,除了强烈的愤怒与惋惜,倒也还没滋生更深一层的感情。
哦,对了,他还难得感到了自责。
五条悟轻易不会自责。他绝大部分工作的目标对象,都是普通民众。而普通人,是需要费心呵护的脆弱瓷瓶,他努力保护,但这些瓷瓶并不归属他,所以哪怕真的碎了几个,也不会令他有负罪感——最重要的原因是,他已经尽己所能。
但悠仁与瓷瓶不一样。他耐打,吞了诅咒却活蹦乱跳,全身心信任着他,全靠着他才能够活着,像是一块盖了私章的橡皮泥,又乖巧又坚韧。
他只是离开一会儿,回来时,就看见归属于他保护麾下的橡皮泥被肆意揉捏成死亡的形状。
这是原本能够避免的『人祸』,所以他感到自责,并时隔多年,又对高层产生了真正的杀意。
然而人已经去世,再如何追责,也挽不回鲜活的虎杖悠仁。
五条悟再次很不愉快地回忆起,除他以外的生命,是有多么容易消逝。
事实上,五条悟对离别并不陌生,甚至是熟稔得很。
他对生死没有强烈的执念,因为他知道,『死亡』是人类共有的归途,只分早晚的区别而已。
朋友、下属、来来又去去的普通人......他和轻飘飘如草絮的生命们短暂邂逅,擦肩而过,笑着告别说下次再见,而下一次见面,或许就转到阴雨天的墓园。他还活着,很多人都死了。
不同于戏剧影视的壮烈谢幕,大多数人死得悄无声息、匆忙轻易。
生而平凡,不是所有人都如英雄般,生也轰动,死也瞩目。
这就是最残忍也最真实的现实世界。
墓园里,湿润、肃静,死亡凝结为流动的实体氛围。
葬礼结束后,或来替人拜祭完,在不急着回去时,五条悟会沿着青石小路,在深林一般的墓碑丛中慢慢地行走。拜记忆力所赐,每看见一个石碑上的名字,他就会想起一段往事。
当然,他从不做无意义的伤春悲秋,只是时不时感到怀念。这些人与他有过交集、有过谈话、有过记忆,眨眨眼,好像能看见他们还站在自己面前,但其实骨灰都早已深埋土中。
偶尔五条悟会出现错觉,仿佛他有一些细小的生命碎片,也随之被埋葬在墓园中里了。
五条悟和沉默的、无法被遗忘的亡灵们隔着一层厚厚的土壤,他作为生者一端的守门人,凝视他们长眠于死的一端,彼此无言。
如果到此为止,悠仁于他心目中,也不过是又一桩算在高层头上待清的账、一个颇为可惜的遗憾。
谁也没想到,悠仁居然死而复生了。
他习惯生死无常之后,悠仁却从黄泉折返,改写他的认知。
『生』『死』,本是一则世界的铁律。
如果『死』可以逆转为『生』,那么太多意难平得以平复,太多胸中块垒足可告慰,太多历史能够颠倒重写,活着变成闹剧,时空的根基将被动摇。
所以生与死乃是无上庄严神圣之事,它是生而为人的起始与终结,是命途的一切尊严和自由的寄托。
悠仁的回归,等于同时践踏了『生』和『死』。是唯有身负诅咒之王,且宿主必须身为千年难见之容器,才能造就的神赐般的巧合。否则,即使空有诅咒的反转术式,也保留不了生得领域,只能让肉体痊愈,灵魂却直接在死亡时就早化为齑粉。
当别人在感叹诅咒之王的反转术式时,而他却在注视着悠仁。他清楚,这是唯有悠仁才能达成的——
『死而复生』。
仅这四个字,就让悠仁成为了整个世界独一无二、无可动摇的奇迹。
那是第一个,也或许是最后一个——已经被死亡拉走,却又能重新回到他身边的人。
从那一刻起,五条悟对悠仁产生了一种原始的保护欲望。
他讨厌自己学生那样苍白地躺着、了无生气的样子。
即使他是『宿傩的容器』。
悠仁不适合年纪轻轻就被埋在那个凄冷阴暗的墓园中。他的名字不能这么早就被刻在石碑的结尾。
他应该在阳光下,穿梭在草丛中,肆意地奔跑,轻松生活,和朋友玩耍,与恋人相爱,享受青春。
五条悟确实由衷地感到高兴。
他对悠仁说:『欢迎回来。』
听到学生元气十足地说『我回来了。』
他做了个决定。
从悠仁自幽冥重返人间起,直至他探索完活着的一切意义为止。这期间,自己不会取走他的性命。
——那时的他单纯以一位人师的角度,关怀着学生;那时的他还以为,决断生死虽然不易,却并非难以执行;那时的他即使为悠仁拉长缓期,但与其他人一样,也潜意识划定了悠仁最终被执行死刑的结局。
那时的他,还什么都舍得。
回忆至此结束。
五条悟伸出手,看着解剖室的灯光透过手部的血管和骨骼,投下锋利的影子。空调温度太低了,他感到有点冷。
当时悠仁醒过来的时候,多给他拿几件衣服就好了。他漫无边际地想着。
「16:00p.m.」
「地下室」
五条悟走下阶梯。
一两年没来过了,但由于封闭性很好,地面没有落尘,一切完美地保持在它上一次被打开的模样。沙发的几张CD还散落着,仿佛直到昨天都还有人居住。
这个地下室是他在东京的秘密居所,知道的人少之又少。五条悟的领地意识极强,最初把悠仁带来这里是不得已而为之,然而当人真的住进来时,他却觉得很和谐。
「客厅」
五条悟在客厅转了几步,找到位置,站定。
曾经悠仁就是站在这里,对他说:
『果然要修行的话,还是跟着五条老师最好了,一想到这,我就好开心。』
虽然常言道,人们最爱听赞美,但彼时他的确一时间不知道怎么回话,灵巧的口舌像打了个小但难解的结,钝钝地卡住了。
五条悟最擅长借力打力、搪塞敷衍,可他缺乏应对这种开朗直率直球型选手的经验。一直以来,都是他主动出击,讲一些肉麻的话,把任何人搞得手足无措,却极少作为接受方,看别人对自己流露如此鲜明的喜爱。
他当时想,该笑吗?还是再摸摸他的头?
记忆继续浮现。
『我太弱了,谁都救不了。』
『现在这样,我没脸去见他们。』
那是两句熟悉得惊人的台词。
五条悟看着悠仁,就像是在看着年轻的自己。
悠仁的眼睛里满是对强大的憧憬,而他颇有些自嘲地想,即使是最强,依然有做不到的事。他救不了约定要救的少女,挽回不了执意走入歧途的朋友,一己之力改变不了迂腐的咒术界。
说完这两句话的悠仁看上去非常沮丧。
没等五条悟出声安慰,他说:
『我想变强,请教给我怎么样才能成为"最强"。』
说实话,他确实因这句话感到了一些冲击,这也是他沉默了几秒的原因。
五条悟见惯了因实力差距望而却步、甚至转身离他而去的人,遇多了对他的强大抵触而畏惧的人。
唯一的朋友与他分道扬镳前说:“你可真傲慢。”;
后辈且敬且惧,或将他当作遥远的偶像崇拜;
诅咒把他视为眼中之钉。
第一次有人面对他的存在,不感到无力、麻木,而是想去追赶。
就像在说,他渴望与他同行,渴望和他并肩看到巅峰的风景,渴望为他分担最高处的孤独和压力。
很有诱惑,很有吸引力。
可五条悟冷静时又再想,我真的需要这份陪伴吗?
悠仁在十五岁,与二十八岁的五条悟邂逅。
他对他老师还一无所知。
五条悟从三岁起有意识学着控制力量,折去零头,从少年到青春再到如今的这二十五年,即使有过陪伴,也稍纵即逝。所以他无师自通地学会放弃期待。他一直都是这么一个人过来了,习惯后,就不觉得难以忍受。
一介初生牛犊,见了他不到一个星期,就跃跃欲试想打破他处世的方式,他诚然为之产生一丝欣慰、感动,并期待他的成长,却并未真正将追赶放在心上。
他理解悠仁对自己的依赖与追逐。
五条悟对悠仁而言,是巨流中唯一能够依靠的浮木。
但悠仁不知道,五条悟并非独属于悠仁的浮木,和他类似的情况,他也强行保下过乙骨,再往前推,还有一些零零总总的人。他们依赖着他的保护而得以被承认活着的资格。
然而,仔细分辨,悠仁又和乙骨是不一样的。
乙骨天赋卓绝、力量强大,且里香是因他而存在,具有可控性,不需要对外界隐瞒;而悠仁,连咒力运用也一窍不通,却身负最强诅咒,一举一动都得小心看管。
五条悟确实没教过这种零基础的新丁,不过,误打误撞地,倒是意外第一次满足了他为人师者传道解惑的欲望。
回想起他带过的那么多届学生,只有悠仁是他从零开始,一手亲自调教出来的。
教育过程中,他逐渐发现,尽管悠仁先天传承不足,但学习力非常强大,他的躯体像是天生为咒术量身打造,领悟力也极快,结合他来源特殊的咒力,想必会以超常的速度成长。
即使以五条悟挑剔的眼光来看,悠仁也可以称得上一句『后天的天才』。
尽管残酷,但事实上,天才与天才,总是更容易有共鸣。
作为教师,他对他的学生非常满意。
那一个月后,他的想法改观了。
他开始认真正视悠仁的追逐。
『想成为最强吗?』那时的他在内心想:『努力长大、努力去往更广阔的世界吧。我姑且先对你有一点期待——』
『我在这里,这个最强的位置等你。』
「沙发前」
五条悟坐上沙发,拿起几盘碟片。
其中一盘的塑料外壳上还印着悠仁的指纹。
特训的一个月,他给悠仁精挑细选出大量电影。
看似杂乱随意的影碟堆,实则暗藏着他的期许和一些价值观。哪怕一点也好,他想让少年能从隐晦的光影片段里学到更多——不止于咒力运用,更是人生的经验。
五条悟曾经对电影没有特别兴趣。直到大致十七岁的年纪时,他看了一部《死亡诗社》,那成为他的电影启蒙。
可能是年代太久远,电影画面、看的过程、在哪看的,都记不清楚了。十五年过去,最后留下的印象只有一个漂亮而悠长的黄昏,适合在沙发捧着爆米花,缓缓地看老片子。
那种舒适安全的感觉,让他喜欢上了电影,从那以后,他开始愿意去品味胶片后隐蕴的故事。
一个月。三十天。七百二十个小时。
撇除掉他外出的时间,他和悠仁在那个狭小的空间里共处了至少三百个小时。与外界彻底隔绝,只余下拉长交错的电影镜头、生物钟错乱的昼夜作息、亮起又暗下的屏幕。深藏于地底的一隅空间,哪怕下一秒全世界终结,这儿也充裕着寂静的黑暗,成了近乎遗世方舟的避难所。
无论他在外面出差时,见识了多么惨烈古怪的现场,拔除了多么恶心可恨的诅咒,他打开门时,这儿的时间永远凝固了一般安宁。
他会带着可口的甜品归来,做些恶作剧,欣赏他学生手忙脚乱脸红耳赤的模样。困了就直接睡在沙发上,醒来时身上总会有一床柔软的毯子盖着。饿了就呼叫悠仁下厨,冰箱的大小刚好够两人份的食物。
那个地方之于他,原本只是收藏碟片与其他一些物品的储物室,自从悠仁住进后,五条悟开始期待每次出差后回到地下室打开门的瞬间。
后来过了很久很久,他才知道,原来人们把这种感觉称呼为『归属感』。
「训练室」
他站在空旷的大厅内,回想那一个月的对战。
在咒力与肉搏一对一特训时,五条悟只在开局放了点水,越到后面,他打得越狠,毫不留情。
悠仁起初很不服气,以为拼咒力拼不过,体术总不会落在下风,但结局同样是被碾压式击倒。
在训练室,悠仁被一脚踹进墙、或是被一掌打飞到天花板,都是常有的事。
悠仁的基础体能极其出色,但没接受过系统完备的训练,他大部分的攻击纯靠肌肉反应。当对上五条悟这种世家从小纯熟锤炼出来的专业格斗体术时,被揍得完全找不着北。
『老师。』他学生呲牙咧嘴地说,『我总觉得你在拿我当免费沙袋。』
他袖着一只手,气定神闲地回旋一脚,把从侧方攻来的悠仁拦腰踢翻。
『自信是好事。』他说,『不过,以悠仁现在这个程度,顶多算块牛奶豆腐。』
『诶?』他学生慌张,『可我不喜欢吃豆腐。』
『那确实令人困扰。』
两人就一边见招拆招,一边讨论起甜品的种类。
此种电波系、除这二人外的人完全插不进嘴的对话日日发生。
也是这一个月中,他发现自己和悠仁是真正意味上的意气相投。起初,他以为是这人体贴的性格使然,习惯于接话,不让气氛冷下来,然而再往后,他知道纯粹是自己多想了。那个孩子,就像上帝照着他的性格捏了一个刚好对称呼应的小人。
偶尔休息时,五条悟也会看似不经意地讲一些真心话。
『悠仁。』他托着下巴说,『快点快点变强吧,外面的世界很危险哦。』
他学生举着盒饭狼吞虎咽,对他比了个大拇指。
训练到中期时。
『老师,还真是一点也不留情呢。』他学生揉着淤青。
他左手举着冰棍,右手给他施反转术式治疗,以便快速投入到新的对练。
『别撒娇。』他笑眯眯地说:『你想我现在手软也可以,不过战场上,他们可不是你老师,没人会手下留情。改天我可能就要再给你收一次尸。』
他学生立刻hp回满,跳起来说他还能再训练个三天三夜,同时申明他只是说出一个发现,根本没有降低强度的意思,他是认真在做的云云。
五条悟看着他学生活像一只刺豚的脸,无奈又带一点好笑说:『悠仁,你这不还是在撒娇吗?』
临近一月之期的末尾时,他们开始最后一场对打。
悠仁从墙壁踏了几步暴起,正面攻来,五条悟抓住学生的脚踝向外一扔,却被悠仁顺力绞到了脖子上,虽然在发力前就被过肩摔到地上,但能迅速受身继续反应。
他心中暗暗欣慰。
粗略观察之下,悠仁缺乏咒术回路的天赋。但他对于体术的领悟力的确惊人,配合上那独特的咒力输出,总算有了第一阶段的保命技能。
虎杖悠仁必须要活着,这相当重要。
五条悟在和悠仁对打时,透过这个少年,他看到的不仅是当下,更在管窥遥远百年后的大格局、人与诅咒的势力平衡。
咒术高层的视野太过于浅显,他们只看到容器活宿主的危险性,却看不到诅咒之王咒物封印日趋松动代表的危机。
从人类种族的维度观察,六眼无下限与宿傩容器的共同出世,乃是世界意志降予人类的一个千载难逢彻除诅咒之王的良机。错过这个时代,百年以后,当人类最强者断代、容器逝去,恰逢封印完全破碎,那将是人类历史的一次浩劫。
因此,必须不惜一切代价把因果终结于此。
容器活宿主确实存在极大的不可控性——尤其当五条悟了解到,宿傩应该以复生为条件,签订了内容未知的契约。
这当然是一个隐形的炸弹。
但即使如此,这条路也必须走下去。五条悟不无冷酷地想,哪怕未来最坏的情况下,不得已会牺牲一座城、两座城,也好过百年后迎来最糟的结果——诅咒之王完全体彻底解封、而人类一方毫无对策,这会变成一场毁灭性的种族灾难。
因此首先,以宏观的大局出发,悠仁需要安全地、稳定地站在人类一方。
其次,从眼下力量博弈的角度观察,很简单就能分析出,如今咒术界,老牌特级术师或是叛出,或是立场暧昧,新任特级的乙骨分身乏术且经验不足;中坚力量难以独当重任;新苗潜力惊人但尚未长成;同样地,诅咒方则缺乏一锤定音的将帅级战力。
如果诅咒方想要掀起大规模战争,两条思路必不可缺,一是削弱敌方王牌实力,二是争取壮大己方实力。
简化落实到个人,答案很简单:五条悟和虎杖悠仁。
只要诅咒真有点脑子,五条悟相信他们应当也是这么分析的。
因此,他和悠仁就是维系人类界安全和平衡的最后的、最重磅的两座砝码,是关乎人类未来百年、乃至千年命局的核心所在。
最后,而从个人感情的角度——
那一个月的时间过去后,虎杖悠仁在他眼中,不再仅仅代表『宿傩的容器』。他身上的美好的人性,令人难忘。比起『容器』的身份,他更在乎『虎杖悠仁』这个孩子,作为独立个体的存在本身。
他希望容器能完整吞噬二十根手指,也希望虎杖悠仁活得久一些。
较为幸运的是,预计在相当长一段时间里,这两件事是并行不悖的。
——可惜,那时的他忘了,命运总是不会让人太轻松地如愿以偿。
「阶梯前」
五条悟推门走出地下室,扑面的光让他恍惚片刻。
落日正在地平线宏大地燃烧,仿佛暗金色的大海从天际席卷而来,淹没都市。他眯着眼眺望了一会儿,想起他青春第一次接触那部名为《死亡诗社》的电影时,看到的似乎也是这么美的夕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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