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鼠泉】花臂
*九流门x天泉
*沉迷游戏才想起来自己还有个老福特账号
*短打速食,老大们看个乐子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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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流门的花臂是画上去的。
天泉拉着九流门在春水阁搓澡时搓掉了,以为是自己劲儿使大了给九流门搓破了皮,一时愣住说不出话。
九流门趴着正被搓的发懵,天泉动作一停以为终于完事了,回头却发现天泉傻愣愣地不动了。
“好哥哥,怎么不搓了,是门派不给你吃饭吗?”
“......你这,纹上去的怎么掉了,我我我我我也没使那么大劲啊。”天泉指着九流门的手臂,声音有些抖,“好铁子怎么可能吃不饱饭!你少造谣!”还不忘回怼两句。
九流门偏头看见自己膀子上的纹身掉了大半,皮肤...
*九流门x天泉
*沉迷游戏才想起来自己还有个老福特账号
*短打速食,老大们看个乐子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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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流门的花臂是画上去的。
天泉拉着九流门在春水阁搓澡时搓掉了,以为是自己劲儿使大了给九流门搓破了皮,一时愣住说不出话。
九流门趴着正被搓的发懵,天泉动作一停以为终于完事了,回头却发现天泉傻愣愣地不动了。
“好哥哥,怎么不搓了,是门派不给你吃饭吗?”
“......你这,纹上去的怎么掉了,我我我我我也没使那么大劲啊。”天泉指着九流门的手臂,声音有些抖,“好铁子怎么可能吃不饱饭!你少造谣!”还不忘回怼两句。
九流门偏头看见自己膀子上的纹身掉了大半,皮肤泛着红,立马捂着胳膊开始哎呦哎呀的乱吆喝,哼哼唧唧要让天泉赔他大钱。
“哎呦喂啊,疼呐!疼呐!!!你好狠地的心啊,下这么毒的手......”
“对不住对不住我哪知道你这九流门小身板使不得劲儿啊,我赔你酒钱......咱先找青溪治病。”
“酒钱?你这是谋害亲夫,要赔大钱的!”九流门一努嘴示意天泉给点实际的甜头。
天泉不知是热池水泡的了还是怎么的,耳根子发热发红,说先看看伤的重不重,别沾水感染了。
扒开九流门的手,臂膀上没见一点破皮,倒是旁边残留的纹身像掉色似的混在一起瞧不清先前的花纹。
天泉一愣,想这难不成是画上去的?抬头对上九流门的脸,才发现九流门眼睛里透着几分心虚又有几分诡计得逞的窃喜。
这眼神天泉熟得很,每次受了九流门的骗,就能瞧见他这幅模样小人得志的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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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流门顶着脸上没消去的红印和擦破皮的嘴角给天泉演示花臂的画法。
颜料是他专门从鬼市子淘来的,防水不防搓也是最近才知道的。颜色简单的绿白两色,还有点凑数的红料,九流门的花臂用不着红色,除了画画假伤和假符没别的用途。
九流门取笔蘸了白,在臂上轻点,拖出细尾——竟成了一只腾空的老鼠,圆耳尖嘴,身形化入流云。
再取青绿,沿鼠爪勾出云纹,层层叠染,色渐淡处以水晕开。 白鼠浮在绿云间,似跃似飘。
天泉在一旁看呆了神,没成想九流门还有这手法,又好奇得紧为什么他不与其他九流门弟子一样刺青。
九流门咧嘴一笑,将左臂轻抵在桌上等颜料晾干“好哥哥,刺青可疼了,我可受不住。”
天泉又问右臂不画吗,平日里左右臂都该有纹身的。
“那你给我画,就当是偿你搓疼我的错了。”
“我没错,明明是你经不住。”
嘴上反驳,身体上却很实诚,接过九流门递来的笔,天泉蘸了红就往九流门右臂上招呼。
九流门的手臂绷得紧紧的,甚至有些发僵。天泉下笔有发抖,硬着头皮画下去,花瓣歪成一摊,倒像是勾栏瓦肆卖的柿饼,草草勾成的几片叶子勉强能看出叶子的形。
九流门明显憋着笑,皮肤上花花绿绿糊成一团,天泉的脸上也红红的。
天泉忙摆手想把这花“毁尸灭迹”了,却被九流门伸手挡了下来。
“画好了哪有擦的道理,我这颜料有价无市,擦了多可惜。”
“我再给你买就是了,快擦了。这花丑的跟喝醉酒似的。”
“不擦,你画的我得带出去丢丢人。”
......
天泉再是涨红了脸企图说服九流门重画也是无济于事,到最后甚至是过了几招也没能抓住这灵活的开封老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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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几日,开封街上多了个顶着不对称花臂的九流门弟子,逢人询问便说“你怎么知道这是天泉给我画的。”
这几日,天泉遇见有花臂的九流门弟子都得绕弯走,但遇见花臂有大呲花的九流门弟子就算是耳根子发热也要与他辩驳几番。
【天泉x九流门】如何圈养一只开封老鼠
观前提示:是bl,全文5.4k+,我流天泉x九流门(大概是热心肠大哥x小可怜),短篇一发完,he。写爽了,希望大家看得开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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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哎,刚好师兄也在这哎!师兄师兄,你有看到一个九流门的跑过去吗?”一群天泉气势汹汹地跑了过去,其中一个停下脚步询问那个正蹲在路边撸猫的天泉。
“九流门?”那个蹲着的天泉歪着脑袋看向他的师弟,手上撸猫的动作没停,“我想想啊……”
在师弟期待的眼神中,他随手指了一个错误的方向。看着对方急忙...
观前提示:是bl,全文5.4k+,我流天泉x九流门(大概是热心肠大哥x小可怜),短篇一发完,he。写爽了,希望大家看得开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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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哎,刚好师兄也在这哎!师兄师兄,你有看到一个九流门的跑过去吗?”一群天泉气势汹汹地跑了过去,其中一个停下脚步询问那个正蹲在路边撸猫的天泉。
“九流门?”那个蹲着的天泉歪着脑袋看向他的师弟,手上撸猫的动作没停,“我想想啊……”
在师弟期待的眼神中,他随手指了一个错误的方向。看着对方急忙大喊着让那几个跑远了的同门回来,又往他指的方向跑去,天泉心想果然大家都挺可爱的。
“喵~”天泉手上的动作才刚稍微停了一下,那只猫便开始用头蹭他的手。
天泉忍不住笑着边继续撸猫,边回忆了下刚才碰到的九流门的长相。
嗯,肯定没记错,确实见过他,毕竟也过没多久。印象中他是个虽然怕狗,可被狗蹭的时候还是愿意抖着手在那抚摸它的头,甚至还颤着声音在那里对它说话的家伙。
那只狗他喂过也摸过,挺可爱。
那个九流门也挺可爱。
听到了些动静,天泉用余光瞄了眼,没出声,而是在又摸了一阵猫后才站了起来。
他没有再理会那只猫的撒娇。猫似乎也意识到他这次是真要走,一溜烟便跑没了影。
天泉慢慢悠悠晃到了一个死胡同,边走还边挪了下自己挂在腰间上的钱袋。
钱袋里似乎装的钱不够多?不过没办法,出门前他也没料到自己会想花更多钱。
这样想着,天泉忽然发现那个九流门跟了自己半天,却在他刻意走到死胡同再转回来时都不出来。
不应该啊,难不成我像钓鱼的了?
天泉干脆换个策略——他转到了之前见到这个九流门的地方。反正就算对方还是不肯出来,他也能在回家前撸会儿狗,挺好。
那只大黄果然还在那里。毕竟它的主人家就住附近开面馆,只是这个时间还没打烊,留它独自在后院门口。
如果你只在门口陪它玩,那无论你是谁,它都对你很热情。可一旦你要进去,它立马就会翻脸,是个还算负责任的看门狗。
那个九流门还真出来了。在天泉开始摸狗时,对方从角落里走了出来,慢慢靠近天泉。
如果是平时,天泉会笑着主动向靠近自己的人打招呼。不过他看这九流门脸色似乎不太对,便只是继续摸狗,脸朝向对方,发出了一声“嗯?”。
“你好。”好一阵后,九流门才说出这么一句。
“你好啊,是有什么事情吗?”天泉也知道边摸狗边跟人打招呼挺没礼貌的,可他这边稍微松些手,九流门的表情就会变得更僵硬些。为了让对方能够放松点,他只好继续摸狗。
“我、我也挺喜欢狗的,能和你交个朋友吗?”九流门开口问。
天泉有些疑惑,九流门的反应虽说不至于是讨厌狗,可都这么害怕了,还能喜欢?这是什么新的搭讪手段吗?可理论上,也不会有人觉得跟天泉的交朋友需要用什么手段才对吧?
“当然没问题,”天泉见九流门的注意力这会儿没在狗上,便迅速松开手站起身,“是有什么事需要我帮忙吗?”
“不是!”九流门急忙否认,“就是想认识一下你。”
“哦,好嘞,那你现在认识到我啦。”天泉笑着,上前一步抱住了九流门,“反正有什么需要帮助的话都可以直接告诉我,我们是朋友嘛,对不对?”
“……嗯,你说得对。”九流门被天泉这个熊抱吓了一跳,好一阵才回过神回答。
“行,正好也到饭点了,走,跟我一起去吃饭。”不等九流门反应,天泉直接拉起对方往面摊跑。
本来天泉还想着让对方想吃什么自己点。可见对方一副神游天外的样子,他干脆让老板来两份招牌后,拉着对方坐了下来。
“说吧,真的没有什么要我帮忙的事情吗?”天泉见过太多有事要找他却又犹犹豫豫的人了,基本脸上的神情都跟现在的九流门差不多。
“真、真没事!”九流门赶忙摆手。
“成,虽然说多了估计你会嫌烦,但我还是要告诉你,有事找我就对了,能帮的我一定帮。”天泉笑着对九流门说。
“对了,你刚刚说你也挺喜欢狗的,那我跟你聊聊这方面的事?”
“好、好的。”
说是聊天,更多的其实是天泉在说话,九流门在附和。不过就这么聊了一阵后,九流门明显放松了不少。
面端上来了,老板留了句:“今天客人多,就不招呼你小子了,你和朋友吃的开心哈。”,便匆匆离开。
“知道了,哥你就放心吧!”天泉对着老板的背影喊了句后,回头将其中一碗面推向九流门,“来,这可是这家面摊的招牌,还不快尝尝?”
“你朋友真多啊。”九流门意识到自己这话说得不太对,急忙住嘴,低头吃面。
好在九流门说话声音不大,面摊这会儿又有些嘈杂,天泉压根没来得及听清。他本想问问九流门刚说了什么,见对方已经开始吃面了,不确定对方有没有食不言的习惯,就没再主动开口。
等面吃完,天泉问九流门:“今晚我约了师弟一起去春水阁,你要不要一起去?”
“不、不了。”
看得出来九流门不是假客气,天泉也没勉强,“行,你要是想找我,直接去西街,我就住那附近。万一实在找不到,问问今天那家面摊的老板,他知道我住哪。”
天泉到春水阁准备换衣服时,摸到自己的钱袋还在,愣了下。
或许真的只是想交个朋友呢?不过朋友就更该给他塞钱,下回直接塞给他吧。
二、
乞丐在这个镇上并不算少,可年纪这么小的却不多。
所以没过多久,镇上多了个乞儿的事便传开了。这镇不大,很快,人人都知晓他母亲是个贱货,与他人私通后生下了他,被夫家发现后与那情夫一起浸猪笼死了。而这乞儿本是要被留作奴仆或者是卖了,却被算命的劝阻,称此子命硬,留则破其父财,卖则减其父寿,欲杀则必使其父断子绝孙。
他母亲与人私通的事便是这算命的算出来的,因而他父亲对算命的话深信不疑,立马将他扔出了家门。
这就是别人口中的故事。
那时乞儿已经七岁了。他不懂,为什么父亲故意败坏母亲的名声还杀死母亲后,又给他留了一条活路?是不觉得他这么小在外能活下来?
确实很难活下来。
名声太差,镇上的人都不愿意主动接济这个乞儿。再加上他年纪小,打猎是做不到的,连抢别人剩的吃食也不占优势。饥饿自然成了他的常态。
好在,乞儿饿着饿着,无师自通吃起了沙子,不再那么容易感觉饿了。
也算勉强活着。
虽然活得有些难,可他很快就麻木了。他来不及思考自己为什么活,他得想着自己的下顿饭在哪,天冷了躲哪,挨打了怎么能没那么痛些。
最后一个问题他一直没有得到最好的答案。反正他是没人要的,谁想打他都可以。最开始还需要个缘由,后来连个理由都不用找了,上来就揍。
以至于他一看见人,都会想要躲起来。尤其是比自己高大的,更是让他浑身发抖。
可他要活着,不可避免要见人。
他躲在角落里,听见其他人说镇上来了个好心人在给所有人发馒头。
真的会有这么好心的人吗?这样想着,他却忍不住跟过去看。
确实有这样的好心人。
可那队伍实在太长了,长到他连那人长什么样都看不见。他不指望自己能拿着馒头,只是想看看那个大善人长什么样。
结果,他就这么等到了日落,最后一个排队的人走开了,他也终于看见了那个发馒头的大善人。
那居然是个蛮高大的少年。在看清对方的身形后,他不由自主感到害怕。他下意识后退了两步,踩到了路边的木块。
发出的声响引来了对方的注意,对方离他越来越近了。他知道自己应该跑开,却是动弹不能,只能就这么跌坐在地上,眼睁睁看着对方走到自己身前。
“馒头没有了,我这还有个包子,要吗?”这是对方跟他说的第一句话。
之后,他吃下了这辈子最好吃的包子。
三、
恩人在镇上呆了有几天。他似乎很有钱,每天都在给镇上的人发馒头。除开第一天外,乞儿之后在对方那拿到的也是馒头。
“包子味道太大,要是被别人发现,可能对你不太好。”在第一次给他馒头时,恩人对他说了这么一句当时他无法理解的话。
馒头也挺好的,顶饱。
乞儿没那么多闲工夫想别的。即便解决了吃,他还有很多问题要考虑。
比如喝,镇里只有一口井,乞儿不想撞见其他人,便只能每日等夜深了再去打水喝。又比如穿,他得想法子再捡些布拼凑着穿上,不然天冷了又要挨冻。
所以他来不及去想哪天恩人会不会消失。
直到那日,他和之前一样蹲在角落里看着恩人给别人发馒头。忽然,人群中传来了一阵骚动,一伙人拿着刀把恩人带走了。
那伙人各个都很高大,乞儿想忍着逃跑的欲望跟上去,却发现自己腿软到根本动不了。
等他腿能动了,人早就没影了。恩人的馒头全部被镇上的人抢走了,连笼屉和桌子都没剩下。
他无法形容自己那一刻的心情,只觉得身上比被父亲扔出家门摔在地上的那一刻还痛。
可他还是得活着。这几日都有吃到馒头,他可以不急着找吃的,但水还是得喝。他知道,要是今天不喝多点水,明天又要挨饿了。
所以他只能顶着那份痛,在夜深时又一次往井边走。
夜晚的镇通常没人,可今日却出现了。那是一个背着把长刀的高大身影。
乞儿应该害怕,可在看到那身影时,他便认出了那是谁。他急急忙忙跑了过去想要确认,甚至顾不得自己的木碗摔在了地上。
那人影似乎也注意到了他,离他近了些。这次乞儿没有避开——那就是恩人。
“这么晚了,怎么还在外面?”恩人帮他捡起了木碗,带他走到了更偏些的地方后,才问。
“打水。”
“哦。对了,我看你在这镇上似乎过得也不怎么样,不如跟我去别的地方?”恩人问。
去哪?我能去哪?乞儿愣住了。
“考虑一下,愿意跟我走吗?”恩人笑着又问了一次。
那天以后,镇上便少了个乞儿。
恩人给他置换了衣裳,又留了些钱财。他告诉乞儿他其实早就想这么干了,只是大白天的怕别人看见了抢走他身上的东西,还怕乞儿自己不愿意走。
他还带着乞儿吃了几顿好吃的,又跟他在城里的人打了声招呼让他得以在那间客栈做个杂役。
恩人临走时,说他有事得回开封了。
“开封?”
“嗯。不过那儿不算太平,你在这待着会过得更好些,我就不带你走了。”
恩人就这么离开了。
乞儿最开始不懂恩人的意思,只是强行记住了恩人说的话。等他能理解了,也明白恩人是想对自己好才没带走他。
可他还是想去恩人在的地方看看。
后来,乞儿到了开封。不过这时的乞儿已经不再只是乞儿,还是个九流门的弟子。
四、
“哦,所以说那九流门的是帮了你们,对吧?”天泉跟着他的那一帮子师弟在春水阁边泡澡,边聊天。
“对呀师兄,那会儿张师弟被大鹅都啄懵了,我们一群人也是被吓傻了不知道怎么办,结果那九流门的突然冒出来把那大鹅赶走了,可厉害哩。”其中一个师弟说。
“连个鹅都打不过,还得靠别人救,你们也是够窝囊的。”天泉笑骂了一句。
“这也没办法呀。师兄,你是不知道那鹅有多威猛,不止是啄人啊,那叫声都把我们震得耳朵嗡嗡的。”另一个师弟附和。
“还在这废话,我看你们这群家伙就是欠收拾。这样,明天一早都跟我好好练练。”
“啊、这——是,师兄!”陌刀在楼下,天泉想拿着掂几下都不行。不过好在,他的眼神已经够威慑这帮欠练的师弟们了。
正好也是朋友了,更得好好谢谢那个九流门。就是不知道九流门住在哪,早知道就不顾及对方那内向样直接逼问下地址了。
天泉正想着,在中午回家的路上,意外发现九流门自己送上门来了。
“哎,铁子!”天泉冲上去就勾住了九流门的肩膀,“我师弟们把他们那丢人事跟我说了,那天谢谢你给他们解围啊。”
“不、不用谢,顺手。”尽管九流门不害怕恩人,可被这么近距离接触还是难免有些结巴。
“不不不,都是朋友了,更得谢谢你帮了我那群丢人师弟。吃过饭没?没吃我请你吃顿好吃的。”
“吃、吃了。”就不能不结巴么?九流门有些痛苦。
“哦,吃啦。那行,那就来我家坐会儿吧。”正说着,天泉就开始搂着九流门往自己家门口带。
九流门一路半推半就,最终被带到了天泉的家里面。
“茶还是水?酒也行,不过酒的话得等我下,我去后院挖一坛出来给你喝。”
“水、水就行,谢谢。”
天泉没忍住拍了下九流门的背,“你都当我朋友了,还客气啥?坐吧,我去倒杯水给你。”
九流门揉了揉耳垂,没吭声,就这么看着天泉的背影安安静静坐着。
天泉一回来,见九流门那拘谨的样子,没忍住笑出声。他把水摆到九流门跟前,在对方疑惑的眼神中摆摆手说:“没事儿,你喝你的水。”
还真就老老实实喝水了。天泉越看九流门越想笑,好险才忍住。
这家伙真是越看越可爱。天泉心想。
五、
天泉和九流门的关系越来越好了。
在这过程中,天泉认识的其他人也都知道了九流门的存在——尽管九流门自己不爱出现在别人面前的,可架不住天泉老在别人面前夸他,想不知道都难。
“师兄,你这夸的,不知道的还以为你夸媳妇呢。”师弟或许只是在开玩笑,可在那句话后,天泉却意识到自己或许是喜欢上九流门了。
可我比他大了有八九岁,他会喜欢我吗?
算了,问都不问,那就更没有机会了。趁着九流门这会儿还没对象,还是得赶紧问。
这样想着,天泉在九流门又一次到他家里做客时,直白地问:“我喜欢你,你愿意跟我过一辈子不?”
九流门整个人都僵住了。正在天泉开始琢磨着下次要不换个表白方式时,就听九流门说了声“好”。
“你答应啦?”天泉急忙问。
在得到对方肯定的答案以后,天泉直接抱起九流门转了一圈。被放下后,九流门头还晕着,就被天泉不由分说塞了个东西进怀里。
“这是我的钱包。你要是钱不够花,随时找我,我有钱。”九流门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就听见天泉这么说。
“不、不用——”
“——你收着吧,不然我不放心。”没等九流门话音落下,天泉便说。
一番拉扯后,九流门被迫收下了钱包。天泉还挺高兴的,想着之前几次故意想让九流门拿钱包对方都不拿,硬塞也塞不进去,这下终于可以名正言顺给对方了。
这么一想,天泉发现自己或许早就喜欢九流门了。
既然是自家人了,那就更该好好养着了。
于是之后的日子里,不管是认识的人还是不认识的人,只要见到了天泉,都会从他的口中得知开封城里多了个很好的九流门。
九流门因此不得不躲人躲得更紧些,生怕被人发现追问一些他不想回答的问题。可他总是难免要回驻地,被一帮同门追着问怎么做到被天泉无条件包养的。
说实话,九流门自己都没明白是怎么做到的。毕竟最开始到开封时,他只想着要离恩人近些。为此,他甚至在打听到恩人喜欢那只大狗后立马尝试去接触它——虽然他摸完那狗躲回角落时,腿直接软到动不了了。
在发现天泉见到他时猛地朝他挥手后,他便顾不上再想这么多了。放在过去,他绝对想象不到自己能够不在意他人的视线,在众目睽睽之下被人抱住。
这或许就是被爱的感觉吧,九流门想。
(全文完)
【燕云十六声】料理鼠王02
*九流门天裁✖️小糊涂
小糊涂显然是真的饿着了,蹲在灶边疯狂啃食鸡腿,额头上渗出汗滴。我蹲在一旁端详他,只觉得几年光阴飞逝,小糊涂虽然依旧稚气,的确长开许多,是个俊俏的郎君。穿着打扮合乎规矩,却半分没有九流门弟子的机灵劲儿。
单纯得很。
是该学点东西,以求在这世道里自保。可再往江湖深里去,我也有些愈想愈怕了。
自打进入内门后,我见到小糊涂的机会变少许多。他本因留在外门之事而郁郁寡欢,相熟的朋友离开了,恐怕更为伤感。因此在去找楚十二郎前,我托付钟勇仔细看好他。钟勇和我素日里不算对付,但人还不错,对小糊涂有诸多关照。我并无太多担心。
钟勇听完我的嘱托,挑挑眉毛道:“你......
*九流门天裁✖️小糊涂
小糊涂显然是真的饿着了,蹲在灶边疯狂啃食鸡腿,额头上渗出汗滴。我蹲在一旁端详他,只觉得几年光阴飞逝,小糊涂虽然依旧稚气,的确长开许多,是个俊俏的郎君。穿着打扮合乎规矩,却半分没有九流门弟子的机灵劲儿。
单纯得很。
是该学点东西,以求在这世道里自保。可再往江湖深里去,我也有些愈想愈怕了。
自打进入内门后,我见到小糊涂的机会变少许多。他本因留在外门之事而郁郁寡欢,相熟的朋友离开了,恐怕更为伤感。因此在去找楚十二郎前,我托付钟勇仔细看好他。钟勇和我素日里不算对付,但人还不错,对小糊涂有诸多关照。我并无太多担心。
钟勇听完我的嘱托,挑挑眉毛道:“你哥俩真是好得很,小糊涂再不济也是个十六七岁的家伙了,连这点心思都应付不来,不如趁早离开九流门,回家去过好日子,江湖也消受他不得啊!”
我虽知道钟勇说的句句皆是实情,胸膛却泛上隐约的心悸,只把它当做是听不得钟勇对小糊涂的瞧不上眼,不忿道:“小糊涂有的是好日子过。”
钟勇脸上的笑意便渐渐淡去,最后撇过脸去,冷冷道:“是啊,可惜你我就没有这个福分呢。”
钟勇也算和我相识多年。十几年前契丹作恶,因为那场灾祸,我们成了家破人亡、四处流浪的孤儿。侥幸逃离之后,我们先后被安定下来的九流门弟子捡进门内,靠着偷鸡摸狗,吃百家饭存活下来。
我自知失言,哪里还能再多说话,当场拍拍钟勇的肩道抱歉,钟勇也无话以对,只得用拳头撞我两下,不欢而散。
楚十二郎急着找我,我原先以为是什么大事,后来才知是门里在博浪沙走商的生意出了岔子,引起纠纷,得有个信得过的人去处理,地长老便指我过去了。
事情虽不大,解决起来细枝末节竟也有十分难缠。我东奔西走,四方打点,事情尘埃落定后再次回到武馆,已四五天光景过去。
一回武馆,钟勇便告诉我,小糊涂这几天总缩在房里,不愿出来,和他睡临铺的弟子说看见过他哭,也见过他在附近酒摊喝酒。外门的小教头都和我有交情,便也不怎么管着他。
我心下自然着急,去厨房捣鼓一阵后,直接闯进外门学徒卧房,连人带褥一起拎上了屋顶。小糊涂发辫给枕头和草席压得散了,几缕头发愣愣地散在脸旁,我捋下自己头上的黄发绳,重新给他把头发扎好。
小糊涂一声不吭地等我把发辫给他理好,才转脸看向我,欲哭无泪道:“天裁师兄……”
我“嗯”了一声,望向他近在咫尺的面庞。小糊涂瞳很大,眼白少,显得眼神专注。一时间我似乎在他的眼底看见了绰约的我的倒影,呼吸一停,宛如此刻蹲在厨房里,看着他心满意足地吃掉鸡腿,扭头看着我的一瞬。
小糊涂吃相还不错,咀嚼时从不说话,吞咽完后,才意犹未尽地舔舔嘴唇,破涕为笑道:“谢谢天裁师兄。”
我不知道该怎么形容钟勇说的“哥俩好”,九流门里哥俩好的人倒也不少,可是好像谁也没有我和小糊涂这样好。我们并非同生共死,也并非前尘流长,并非他乡故知,并非敌友对手,我到底为何待他这样好,他又为何待我这般衷心呢?我并不明白。
但如此这般下去,只怕明年春末小糊涂离开九流门时,我真的会如太湖话本里所说那样,万箭穿心般痛苦了。
tbc.
【20250315鼠泉二十四时辰丨自由掉落】世情·南门旧话
可以视作《奇遇·思芳十年》的番外前传,也可视为独立故事,通篇轻松向,鼠泉大闹勾栏瓦肆!
*请勿以任何形式ky(在无关地方提及)本文
客官且看如今这勾栏瓦肆,鱼龙曼延,四时皆有好把戏!不过,这戏台子以前可不长这样儿——它破过一个大窟窿。诸位如今所见的,已是重修后的模样了。若问其中原委,请客官听我道来,却说那二十年前——
他初到开封城的时候,全身上下穷得只剩钱了。
这少年人排在这一波天泉小弟子里只能算是勉强排上号而已,为了方便,我们就称他为天泉吧。天泉在香主和那红衣服大官人迈进小园的时候,只能不知所措地在外面转悠,直到香主忍无可忍:
“吵吵啥!我刚背的词都要忘了!”
“你...
可以视作《奇遇·思芳十年》的番外前传,也可视为独立故事,通篇轻松向,鼠泉大闹勾栏瓦肆!
*请勿以任何形式ky(在无关地方提及)本文
客官且看如今这勾栏瓦肆,鱼龙曼延,四时皆有好把戏!不过,这戏台子以前可不长这样儿——它破过一个大窟窿。诸位如今所见的,已是重修后的模样了。若问其中原委,请客官听我道来,却说那二十年前——
他初到开封城的时候,全身上下穷得只剩钱了。
这少年人排在这一波天泉小弟子里只能算是勉强排上号而已,为了方便,我们就称他为天泉吧。天泉在香主和那红衣服大官人迈进小园的时候,只能不知所措地在外面转悠,直到香主忍无可忍:
“吵吵啥!我刚背的词都要忘了!”
“你到底在背什么词,那红衣服官人又是谁?”他摸不着头脑地问,香主往周围望了一圈,附在他耳边悄声说:“我只是和那狗官走个过场,免得惹上事。你别声张啊。”
“那我——我可以回客栈吗?”
“开封城大,你逛去呗!”
“那也忒大了,我得逛到几时……”
“你不说想当大侠吗,怎的,大侠还会嫌撒欢的地儿太大?”香主点着他脑袋:“哪个大侠也不似你这般傻不愣登的;人会主动出门,行侠,仗义!逛去吧,不许喝酒记住没?”
于是他灰溜溜地走远,一出门踏上横平竖直石板大道,胡乱绕了几下,又过了一座桥,才来了些精神。
开封城新下过一阵细雨,空中尽是灰土气息。甫一过桥,一个车夫从他身边撞过去,酸臭汗味消散后,东边是油腻腻的肘子味,西边是甜滋滋的饮子味,这许多味道混在一起,一时人味儿喧腾。其中飘着一丝酒香,勾得他心痒,追去便要踏进酒肆门;想起香主嘱托,又悻悻然把脚从门槛上收回。此时一抬眼,正好瞧见南门大街一溜儿小商铺。
“咦,这不就像是我老家那边草市?只不过人更多,东西也多,灰也更多。”他想着,抬脚便往第一家铺子走去,摊上铺着一排毛皮,他拣一匹看,花色杂乱:“这毛皮多少一张?”
“七千文。”店主头也不抬答。
他手一抖让毛皮掉回去,像是忽然被烫到一般:“哎呀,抢钱呢!”
“只我一家,你要买,别处可没有了。”
他尚未往前走,旁边铺子主人已冷不丁大声喊将起来,声音穿透令人昏昏欲睡的午间浮尘:“少侠,看看这猪肉,便宜的!”
铺子上吊着一排生猪肉。“这肉怎么青不愣登的,比不得老家那边黑猪。”他想,连声推辞道歉着向前走了。又过了几家店铺,皆要么价格奇高,要么货品奇烂,直到一家糖饼铺,他终于找到了自己要买的。
店主是个和善人,看着他挑,温和道:“少侠,你是北边来的?”
“是,我跟着我们香主来的。蜜饯半斤,糖球儿半斤,这个琥珀饧……枣蒸饼……红花酥……各来点儿。”
“呦,这是买回去给家里人吃?”
“给我同门铁子们吃!”
“这个蜜饯剩得不多,你全提走吧。”
“好……哎?”
一只缠着破布条的手先他一步,搭在了蜜饯上。那肤色稍深还沾了尘灰的手臂,看样子是属于一个和他年龄相仿的少年乞儿。他等了一会儿,不见对方挪手。“铁子,可否挪挪手,我这着急结账,何况……”天泉为难道,转头看去,猝不防撞进一双水光潋滟的含情目,顿时心跳都乱了一拍,后半截未说完的“我先来的”也从嗓子眼一路溜到乌有乡去了。
“哎,哎呀!”这乞儿似是吃了一惊,后撤一步。“我给你赔不是,我,没看见——”他忽然捂住嘴咳嗽起来。时节正是浓秋,乞儿身上穿得却像是只有几缕布条儿而已。那双破布条缠的手半掩着脸,几番欲说还休才开口:“只是……”
“只是?”天泉愣愣地张着嘴,重复。
“是我姐姐……她害病害得厉害,这几天总咳血。她以前总爱吃蜜饯,为给我省钱从不提要买;可我想着,吃点甜的她就不痛了。”乞儿眼里水光荡漾起来,看起来要落泪:“不过既然你先来……”
“别别别!——别别别别别别!”他的双手自行把蜜饯打包扎成袋就往前一送:“你拿去,拿去!”随即手忙脚乱在身上摸,摸出备用钱袋来拼命往前塞:“这个你拿着!”又摸出一个备用钱袋:“这个你也拿着!去买点好衣服穿,也祝你姐姐早日,早日康复!”
乞儿抱着一怀东西,泪珠在眼角摇摇欲坠了,感动道:“恩人……”
“行了,快回家去吧。”天泉转过身还朝着摊子,向老板说:“我买的那些,多少钱?”
老板本盯着那乞儿,神情古怪。此时亦欲言又止。他的目光从远去的乞儿身上转回天泉脸上,然后又看看远去的乞儿,又看看天泉,终于把目光胶在了天泉脸上。这壁厢天泉满身找他的大钱袋,东掏掏西掏掏却怎么也翻不到,他叫:“哎,我还有一个钱袋呢?”
“少侠,你……”
他满头大汗:“不可能没带啊?”
“少侠……”
“老板,你再等等,明明该还剩一个在身上的!”
“少,少侠,你的脸!”老板抬起颤抖的手指。这天泉摸了一把自己的脸,触感有些不对。他摊开手,手中抹上了一层棕色粉末,随即麻意像是后知后觉似地泛开了。
“哎?”他盯着自己的手。
不知哪个路人往这边一探头,高喊起来:“这是着麻麻粉啦!”四周人瞬间全朝他转过头来,齐刷刷露出了然的表情。“哎?哎?”他正举着手在人群里不明所以,老板已经拖出一面铜镜来,急忙朝里看时,只见脸上青一块棕一块,哪看得出半分原先俊脸的样子?他蓦地朝那乞儿离开的方向看去。
此时头顶忽然一暗。
“反应得挺快?”有人站在屋檐上,遮挡了阳光。那人一手正叉着肌肉练达的腰,另一只缠着破布条的手——甩着整整三个钱袋。两个是这天泉刚让出去的备用钱袋,还有一个,熟悉的花纹,可不就是他丢失的!他顿时怒火中烧,只听那人带着笑意的声音飞来:
“大侠,左右也是闲着,不如陪小爷玩个游戏?”
“我还不是大侠,是少侠!——我陪你这编故事撒药粉的小贼,玩什么游戏!”
乞儿的兜帽已不知所踪了,神色得意而神采飞扬,“我可不是小贼,是大贼。小贼都是偷完东西就跑的,我不是老老实实站在这儿的吗?”
“那你……钱袋还来,蜜饯还来!”
“这就没有意思了,你得光明正大把钱赢回去。”这人手一翻,三个钱袋立刻凭空消失了。“来,追上我,我就给你解了这麻麻粉,还你双倍钱——还有蜜饯!”
若放在平常,天泉绝不会搭理此等人物,顶多埋怨一句“我和你无冤无仇,为何这样对我”就走了。可是这次不一样。若是只拿钱袋也就罢了,可是蜜饯啊,他虽然谈不上最爱吃但也特别爱吃的蜜饯——!这小贼怎么连吃带拿呢?“比轻功?自投罗网!”他叫道,双腿叉开排出轻功把式,四周路人受真气一震,皆不自禁地往后退了一步。那人见状一笑,亦不慌不忙,朝他勾了勾手。
“那就来试试。”
下一刻如猛虎出山,他跃至屋顶,一个利落的擒拿手便制服那小贼,夺下蜜饯,扬长离去!——他想象的。他运气往屋顶上跃时才发现:自己根本跃不上去,反而打造陌刀时用的上好熟铁此刻全把他往地面拽呢。他脑子里忍不住飘过一个不合时宜的问题:这陌刀到底多少斤来着?——他正着急,只见头顶如同有巨燕掠过,那小贼飞身到了街上,一落地便展开轻功,惊起街上一片喊叫声。“当真嚣张,还敢从屋顶上下来,我就算背着陌刀也追得上他。”盘算已定,天泉亦运力追上去。前面路人皆正避之唯恐不及地往两边让,要么就是被那小贼震开,为二人留出一线狭隘但能伸展腿脚的街道,他全神贯注盯着前面那晃啊晃的披风,两鬓风声呼呼掠过,只见那小贼人影越来越近,却忽然往旁边一拐,似是力不从心了。天泉心中一喜,伸出手去:
“徒有其表罢了,哪里跑!”
眼看着要抓住披风角——
却似乎看见那小贼露出一个隐约的笑。
下一刻前方人影一晃,竟是硬生生凭空消失了,天泉刹不住脚步往前扑去,眼前一花又一黑,似是撞在什么东西上,响起的是一阵叮呤咣啷。他僵住了。片刻后,他难以置信地从脸上掀下一块生猪肉。
眼前是放大的猪肉摊老板的愤怒肥脸:
“你怎么赔我的摊!”
“啊,啊?”
“你把我摊撞散架了!”老板指着满地生猪肉,随即双膝跪地,往地上一趴,在黄土地上就打起滚来:“啊——我的猪肉——我的好猪肉——”
“我刚才——”
“我的猪肉还怎么卖啊——”老板放声嚎啕。
“你这肉本来就是青不愣登的……”天泉小声说。
“你!你这无赖,砸我的摊,还诬陷我的肉!”老板浑身肥肉一抖,一骨碌爬起来指着他大喊。周围人也聚拢来,议论声渐响。天泉慌张地往四周看去,不见那小贼。他心急,就作了个深揖,从腰间解下令牌来塞给老板:“我今日钱袋没在身上赔不得,老板你上天泉驻扎处要钱便是!我捉贼,先走一步!”随即不管不顾,扶着陌刀撞开人墙就往前跑了。
所见的场景险些把他气晕——那小贼竟然还侧躺在一边屋檐上,嘴里叼根草,吹口哨呢。“瘪犊子,有本事下来单挑啊!”他大叫。
那小贼见他来又跳起,还有空做个鬼脸,笑道:“还没完呢。来,追我。”
“下来,你下来!”他喘气未停,忙运气去追,只听得一街喧嚷里,笑声回荡:
“小爷阿九,开封第一地痞无赖泼皮!想上天入地、偷鸡摸狗,来找我啊!”
南门大街烟尘滚滚,屋檐上跑着一人。这人身轻似燕,连跳如蟾,轻点几下就掠过一道屋脊;道上亦跑着一人。这人貂皮飞舞,陌刀摇晃,所过之处惊起一阵浮土飞沙。那阿九跑过几个屋顶,忽然旋身飞往旁边巷子,天泉来不及刹住步子拐弯,忙抽刀撑住地面才堪堪减速。抬头时,阿九已消失在民家小院;天泉望着前面连成一排的民居,打量眼前户中无人,一咬牙,暗叫一声得罪,撑着大开的窗沿便翻身进去。捂着眼睛往前跑两步,正欲从后门进小院时,忽听咯咯哒乱响,一只柴鸡忽然直冲面门飞过来,他被砸得哎呦一声跌坐在地,鸡毛乱飞。
一头巾妇人从几步外蓦地转过头。
“哎呀!——有贼人呀!贼人进家啦!”她尖叫道,一手抡起一只鸡——天泉连忙从地上翻滚一下,护住头部要解释。“我不是贼!我不是贼!”
“那你进我家干啥?”妇人高举着那鸡。
“我是来追贼的,这贼就在……”他忙不迭指着院里,“哎?”
小院里只有几只鸡在啄米,四周里三层外三层围了看戏的人,哪还有阿九身影?柴鸡如火箭雨一般劈头盖脸飞来,落地便在他脸上乱啄。余光里,他方才看见阿九从另一侧屋檐上冒出,单膝蹲着与一说书人交谈,说书人摇着扇子,道:
“哟,阿九,这是又有什么鬼点子了?”
“保密。——看你这愁眉苦脸的,是没有好本子可讲?”
“确是如此。”
“你别急,我这正好有个故事。”阿九笑嘻嘻地说,“就讲——我今天啊,如何在半炷香内把廊桥瓦市戏楼上砸出一个大窟窿。”
他声音不大却极其清晰地传了过来,天泉气喘吁吁,终于从一堆柴鸡里挣挫开,大踏步迈出,顶一堆鸡毛喊:“你这小贼,还想去祸害别的地!”
阿九朝他抬了抬下巴,向后翻滚一圈,这次往那大客栈屋顶上飞身去了。天泉晕头晕脑地一头扎进客栈门,从一楼宾客里努力穿过,连叫得罪得罪。满厅的人皆停了觥筹,转头看他——他似乎还看到里面有几人是熟悉的蓝白衣衫,围着貂皮……他只能暗自期望阿九那麻麻粉药效再强一点,最好别叫任何人认出他来:连流氓都逮不到,他这内门也没脸待了。好不容易挤出客栈,便望见阿九在屋顶上飞跃,只见他专走屋间挂着的红绸子,还有给人承阴凉用的小油伞,过处绸子不落,油伞不斜,竟似脚不沾地一般。天泉暗道不好:“这地痞真是轻功了得。”他在地上跑时,阿九的阴影永远在前方几尺处晃,二人竟就这样一直差上几尺,他追不上阿九,阿九也甩不开他。可是陌刀在背上越发的沉,喘气也越发剧烈。他想干脆出声谈和吧,抬头一看,却发现阿九所朝向的方向是对岸一个巨大的五彩的花灯。
“这莫非是他们所说的廊桥瓦市……不对。”他倒抽一口凉气:“这欠削的难道真想砸个戏楼!”
阿九听见,边跑边回头冲他笑:“你猜猜看?”
“……不行,今天无论如何也不能放你走!”
此岸和花灯之间隔着一条不宽不窄的河,看样子水深数尺,涉水显然不可过,他刚要松一口气;却见阿九轻盈地翻到杨柳树上,一跃步,竟然直接踏上联通那花灯和此岸的一条长长窄窄的红绸子,从低处往上跑,正是那“高絙百尺”走索绝技——天泉正张大嘴震惊,但又提醒自己:“你会登天腿,我就不会凌波步?”于是原地踏了几步,屏住气,眼一闭心一横便往前跑。预想中的河水的冰冷并没有淹没他,反而濡湿了鞋,再将他轻轻托起:一人天上走,一人水上漂,顷刻间到了对岸。天泉连打几个滚才收住了劲,抬头一看,阿九还未至,不由得感到十分得意,连忙从人群中扯住一个路人就问:“这儿的戏楼在哪?”
这路人显然被吓了一跳,“你要去干嘛?”
“说就是了,快说!”
“今天戏楼不让进啊!我告诉你也没用,因为今天——”
“别问他,问我。”忽然花灯上倒悬下一个人,差点和他脸贴脸:“在鱼龙曼延对面,在你身后。”
“谢了铁子……哎呀妈呀!是你!”
阿九在他脸前几寸处夸张地做了个鬼脸。随即堪堪赶在天泉抓到他之前荡起身来,旋身在空中一踏,往天泉身后飞去了。
天泉的目光紧跟着他。他这时才注意到被称作“鱼龙曼延”的地方,上面的花灯都有好几层楼高;红绸簇拥,灯笼摇曳,只是——他后知后觉地发现——戏台周围几尺内没有看客,只有些举着旗的官兵打扮的人。路人都只在岸边张望,满庭红色摇得有些茫然。然而他目光随着阿九的身影看去,正逢台上水袖轻扬,仿若扫来一阵幽幽的微风,细水般的曲调亦从风中送来:“《霓裳》锦缠头……”
阿九踏着红绸,往戏楼屋顶跑去。
天泉很快反应过来,亦跃步几下,借花灯飞身回旋。这一脚用尽了他所有的劲,屋顶竟真给他跳了上去,如水曲调从下方飘来:“杨柳月半钩。玉纤泥金袖,珍珠络臂韝①……”阿九背着手站在屋顶上,天泉几乎要觉得他是故意等在那的了。待天泉好不容易接近,伸出手去,这泼皮一晃身,他再次差之毫厘。这次他往下看,发现阿九竟往戏台方向倒去了,似是打算跳上两边那琵琶声正汩汩流出的高垒。
天泉跃下屋顶时未曾细想。台下美人正旋身让道,似莲花花瓣绽开,似要迎接头牌出场了。恍惚间那泼皮又回头笑,“又是这招,这次我再不会上他的当。”天泉想。果见阿九身形一晃,似是又要凭空闪身,让天泉重重撞在戏台的高垒上。
于是他下意识地——
使出了一个千斤坠。
这陌刀到底多少斤来着?
他在风声中下坠,在美人的尖叫声中下坠,在官兵惊恐的眼神中下坠,穿过红绸映衬的空中,穿过……戏台子松脆的木板,直到周围景色一下沉寂下来,他才发现。
他半个身子正陷在戏台里面。
他正陷在刚被他自个儿砸出的坑里,只露出一个脑袋,就在——戏台上本来头牌要出场的位置。他知自己此时相貌定是十分滑稽——脸上麻麻粉药效未过,青一块棕一块,凸一块凹一块。发型也定然相当凌乱——那鸡毛还插在头上丸子里呢。满堂寂静。
啪,啪,啪。
忽然响起拍掌声。
“哈哈哈哈哈哈哈!”阿九双腿勾着戏楼悬梁,倒悬下来,狂笑道:“哈哈哈哈,好个‘玉纤泥金袖’,好个‘玉纤泥金袖’!”
戏台几尺外鸦雀无声的人群里,不知谁也噗呲笑了一声。随即是第二声,第三声。随后笑声此起彼伏,潮信一般顷刻席卷了戏楼周围。岸边的人都往这边张望,边指边笑,瓦市欢腾得像是忽然到了春节,就连台上受到惊吓的歌女,此刻也忍不住掩住了嘴。戏楼里不知何人悄然背手从窗边退开了。天泉卡在坑里,脑子里只剩下一个想法:的确啊,戏台子被砸了;从那小贼说出那话到现在,正正好好半炷香。
暮色和夜色接连淹没开封,喧哗散往巷的末端,散入每一扇门中。唯有三两声鸦鸣还在寒杈上盘旋。正是人定时。天泉背着陌刀,在人家屋顶上默默地坐着,他走到这儿来后已不止坐了几个时辰,还是不想回客栈。
夜风吹来,他冻得打了个哆嗦。随风一并来的,还有不成调的小曲:
“哼哼哼哼,二十……三十……一个银锭!”从东边屋顶走来的那人头也不抬,左手抛着一个钱袋,右手甩着两个:“这个看起来得有几百……嗯,大捞一笔。”这早些时候刚如噩梦般折磨过天泉的声音此刻满是得意。声音越来越近了,阿九沿着屋脊走来,猛一抬头,终于看见了他,吓一大跳:“哇呀!”
天泉抬起眼皮看了他一眼,却把目光移开了。
阿九本来已经摆好轻功起势预备溜了。见他不曾动作,倒是愣了一下,也收住了步子,接着小心翼翼往他这边走了几步。天泉仍然只是托腮坐着。直到阿九走到他跟前,他才猛然一转,留给对方一个后背。
“这是生气了?”他听见头顶传来试探的声音。
天泉不语。阿九绕着他转,笑道:
“还在生气呢?”
“你说是就是吧。”天泉又一转,仍旧留给对方一个后背。
阿九立在原地,叉腰道:“怎么不来抓我了?我就站这儿。”
“随你。”
“这次我不跑,你来啊,来抓啊。”
“你自便。”
“怎么这么没精神了呢,大侠?”
这词踩中了他的痛点。“我就不该来开封!”他大喊,“还大侠呢,我连个流氓都斗不过,连少侠都不配称。香主带我来就是个错误。他该换更好的人来。”
“我可不是一般的流氓。”阿九笑道,“我是开封第一流氓,流氓头子!”
天泉并不打算理他。“钱袋被抢了,还砸了人家的戏台。香主该怎么看我啊?我真没脸回去了。”他闷闷不乐道。
“这你大可放心,给你洒的麻麻粉是我自己做的,特别劲道,保管不可能有人认出你的脸。你从戏台子里挣出来之后不是还追了我几条街,药效才过?当时就没人追上咱俩,所以没人会知道是你干的!”阿九说着,也在他身侧坐了下来,舒服地盘起腿。
“认不认得出来又何妨,我闯的祸,我也认了。”天泉叫道,“可是那样好的戏台子就这样被砸了……瓦市的人该多难过啊。”
“原来你呆这吹冷风,是在纠结这事。”阿九笑道。
“你这无耻小贼不理解也正常。”
可阿九却说:“不曾坏事,这都是计议好的:最近那李狗官快过寿了,非把戏台子占走,这会儿正排练呢。勾栏那边老板就想找江湖人来闹事。”
“这是什么道理?”他一时忘了生气,好奇道。
“有人闹事,把戏台子砸了,让李狗官做寿也做得闹心。这个就叫千里之堤,溃于鼠穴。”阿九双手比划着。
“可这样,伤的不还是老百姓的东西?”
“不然怎么办,等着那狗官耀武扬威把它占了去?坏了还可以再修,可若官家顺利过完这场寿,戏台子就变味了。这待在这儿多少年了,老百姓对它是有感情的!——砸了也不给官家用。”
“所以你……?”天泉隐隐猜到了什么。他带着怒气发问,心情却莫名轻松起来了。
“是啊,我是故意把你引去的。
“合着你利用我!”
“没错。”
“你就是借我的手砸这戏台!”
“没错!”
“你这地痞泼皮瘪犊子!”
“哎,在!”
“所以后来那李大官怎样了?”
“自是大发一场脾气,却也无奈何了,做寿也不是非要占着这戏楼了吧。”阿九说。
“那就好,那就好。”天泉松一口气。
“所以……你是真的不清楚此事?”阿九略有些吃惊地道。“话说我看见你跟着那狗官在曹门大街走,我还以为你们是一伙的,才想着逗你一逗!”
“我们怎会是一伙的?!我们天泉人何时要听朝廷的话了?香主和他只是走个过场,免得生事,我看他还拼命地背什么词呢。”他又气结。
二人一时静默,又一阵风吹来,天泉摘下头顶一片枯叶,问:
“所以自打我出来你就一直跟着我,跟着我过桥,上南门大街……?”
“是,我看着你站在酒肆门口要进不进的样子,可好笑了。”
“哎呦。”天泉懊恼道。
“你就那么爱喝酒?只不过你要去的那家徒有招牌,我倒是知道一些卖好酒的地方,藏在深巷子里呢。”阿九说着,往后一仰,调整一下姿势便在屋顶上躺了下去。天泉仍然和他赌着气呢。见阿九安详的表情不似作假,他还是忍不住说:
“你也是怪闲的,这么晚在外面晃荡。”
“我家就在这一片啊。”
天泉望向下方静谧的民居,正往四面八方歪歪扭扭延伸去,像这城市的肋骨。阿九转过脸来:“你是头一次来开封?”
“是。”
“你觉得南门大街怎么样?”
天泉想了想,还是诚恳地回答:“和我想象的不太一样。”
“因为这会是大家伙吃不上饭的时候。他们吃得上饭的时候啊,可都是好人,是好老板。那一整片都是最好的货,纸风筝,糖人儿——皇帝老儿来了也不能错过。那时候我们有最好的糖饼,最好的猪肉和毛皮。羊肉?更是一绝。”阿九说着,忽然一骨碌爬起来:“真正的开封,眼睛是看不到的,你得用耳朵去听!”
“这话怎讲?”
“你把眼睛闭上呗。”
天泉依言躺下,闭上了眼睛。
他躺下时在瓦片上压出了轻微的咯吱声,此外便是树枝摇曳,树叶轻声摩擦。他等了一会,忍不住说:“这也没声啊?”
“这底下的角门里啊,是我家。”阿九轻声说。“老板们收了摊就回这里来,明日一早呢,再接着去。”
天泉住了嘴。他真的听见一阵风刮起院里槐叶,发出像是孩童翻动书页时会发出的声响。那阵风也把身下院落里染缸的草药香带入他的鼻尖,晚秋的干草味,以及……糖饼甜香,不知是从何处传来的。随后他听见了。
“这个屋顶是我家,那个屋顶,也是我家。”
他听见夜风在温柔地抚摸窗纸。他听见屋顶下妇人拥着孩童,鼾声正轻;台上烛火已熄,火烬在极微小处作响。这夜风钻出窗棂,飞向杨柳岸,飞到更为灯火辉煌的对岸去。
“还有这棵大槐树。——还有那个坑!”
他听见遥远地,勾栏那边人群喧嚷,有糖葫芦乘着小孩的手摇摆着晃过来,险些就打到他的脸。等他转过头时,见到红灯笼缤纷,吊着摇摇的火光。
“那片天空,上面的星星,也是我家!”
天泉静静地闭着眼睛。银河正在他头顶旋转,它不知注视过多少个朝代的兴与衰,此刻也在注视着他了,注视着这角门里屋顶上,浩瀚宇宙间一个渺小人影。星与明月俱西沉去,天泉想,他能听到星星的声音吗?
他听见石磨下洒落的糖粒,正在这风中滚动。
干草堆上猪正酣眠。
柴鸡在拼命下着一个蛋。
他听见青草悄然死去,沉入泥土。春天到来时,草木发芽,四季流转,草木于去年枯萎处复生。人们亦在这泥土上,生长,欢笑,沉寂,腐烂;可当人们把这一切都忘记时,青草依然如旧。
他听见槐树叶拂动发出沙沙声,柴鸡的蛋躺在身侧,它已在院中均匀地呼吸了。可他脑海中,却渐渐浮现出了另一番景象:新下过雪的松林里,山雀正闭目歇息,均匀地呼吸;松鼠在雪地里跑来跑去;那发出沙沙声的,是去年的松针。年关时节,爆竹末把家家户户前的雪都染红了,恰似开了一山的梅花一般。想到这里,他忍不住兴奋地一骨碌翻起来,睁开眼道:“找个时候,我带你去我老家看看!你还没见过雪山吧?……诶?”
屋顶之上,哪还有什么人?他愣了一愣。微风徐来,分明依旧浮尘气。于是他笑了,转身就欲回驻地。
他还未从屋顶上跳下来,变故就发生了。一队火炬从远处趋近,火光照亮了为首的的军盔,他走到民居跟前,一手扶着剑鞘,一手开始砰砰砸门;身后的人亦先后跑至民居门前,火光顷刻散布整个巷道。
“开门,开门!有没有见过一个天泉练家子往这边来了?”
“干嘛,几点了恁还来逮人……”开门的民户睡眼惺忪道。
“他在李大人排寿宴时闹事来着,李大人要抓!有人指认他往这边来了。这个人你瞧没瞧见?”
天泉在屋顶之上大惊,正要跳下去,忽然后颈一凉,有人扯着他的领子往后拽;又有一只缠着破布条的手飞速捂住他的嘴。他直被拽到大槐树后面,那只手才松开。
“你傻啊,想自投罗网是不是?”阿九严肃地说。
“他们是追着我来的?”天泉喘着气,说。
“不是追着你来的,难不成是追着我来的?”阿九皱着眉,“没道理啊,你穿的不是便服吗?你莫不是在路上留了什么令牌令签之类的玩意儿?”
他想起自己确是塞给猪肉摊老板了他的令牌,于是一阵心虚。随即他愕然道:“他们这么大张旗鼓就为了抓我?”
“看来是,那狗官当真是小肚鸡肠。狗被人踢了一脚都只呲个牙,狗官还动起官兵来计较了!”阿九举目张望一圈:“角门里戒严了。我问你,一会他们来盘问的时候,你会不会假装你就是碰巧路过这儿?”
“啊?……不太会,我会紧张。”天泉说。
阿九手一翻,亮出一个胭脂粉令签:“你会不会拿着这个,假装你是三更天的?”
“我堂堂天泉弟子行不更门,坐不改派……”他叫道,还没说完便被阿九一把抓住了手腕:“那还有何可说,跑吧!”
他们蹑手蹑脚地在屋顶上穿行,挑着有树的地方躲避。阿九身形如鬼魅般闪过火光照不到的地方,天泉被扯着勉强跟在后面。走到屋脊尽头时,阿九小声说:
“这底下是空的,小心些别踩塌了。”
天泉点点头。正欲跳到下个屋顶时,忽然火炬光一明,一个官兵看向他们的方向,喊道:“有人在那!”
他们连忙闪进阴影处,可官兵已爬上房顶,火炬摇摇从四面八方围来。天泉心慌,可是那抓着他手腕的手仍然没有松开。阿九左手绳镖一放,咻咻两声,一左一右两个官兵便从屋顶跌落下去。“他还有帮手!”有人大喊,顷刻间更多官兵围拢来。阿九望着最近的一棵大槐树。“跳。”他轻声喊。他们向空中高高跃起,只见对面屋顶上也站着几个举目四望的官兵,火光尚未照来,槐树就在身下。他们腾空而起,落点无所凭依。
于是天泉理所当然地拉着阿九——
使出了一个千斤坠。
他们落进树后面,抬头只看得到官兵在屋顶上举着火炬乱转。
“接下来怎么办?”天泉问。
“快走。”
“噢对,你刚才是不是说,这底下是空……”
忽然脚底传来咔哒一声,像是石头碎裂的声音。
二人对视,静默片刻后,阿九率先开口。
“你那陌刀多少斤?”
“啊,”天泉说。
掉下去的那一刻首先感受到的是天旋地转,四周失色,恐慌感拉扯胃部。尽管他当机立断掏出陌刀撑住地面,落地那一瞬还是被震得虎口出血,抬起头时,坑口已在几十尺之上。阿九从他身边爬起,被浮土呛得咳嗽连连。
坑口探出了两个火炬,随即传来官兵商议声。
“他们逃进灰坑了。”
“原来和灰坑那帮人是一伙的。”
“不是一伙的,也难得活着出来了。我们回去向李大人复命吧。”
“怎么说?”
“就说是灰坑中人假冒天泉弟子,我等也管不到了……”
坑口的火炬消失了,天泉松了一口气,转过头去看阿九,只见他眼睛里浓黑一片,顿时把刚松的那口气吞回去了。
“看来有一个好消息和一个坏消息。”阿九说。
“这是咋回事?”
“好消息是麻烦没了,我们把他们甩得干干净净。”
“坏消息是?”
阿九哈哈干笑两声,听起来直往外漏气儿。
“更大的麻烦来啦。”
他们朝灰坑深处走去,两只老鼠,天泉生平见过最大的老鼠被脚步声一惊,尖声吱叫地跑开。阿九仍然拉起他的手腕,天泉感受到一层薄汗也沁进那层皮肤里。“我们去哪?”他问,发觉回声尽被坑深处的黑暗吞没了,不由得打了一个寒颤。
“原路返回是不行了,我们得找路出去。”
“这里面,还会有路?”
“这底下四通八达,运气好的话能从缝里挤出去,运气不好的话得洑水。”天泉感到那只牵着他手腕的手在往下移,顿时僵住了。厚茧,温暖的厚茧因薄汗而潮湿,依次蹭过他的手腕、手掌、手心,他竟在这令人浑身发寒的洞窟感到一热,直从手心烧到脸颊。作乱的手松开了,有什么同样温暖而潮湿的东西留在了他手里。
“蜜饯?”天泉疑惑道。
“你爱吃的,不是么?”余光里他看见阿九把一根手指放在嘴边,微笑道:“还你了。”
话音未落,天泉听到坑中黑暗处传来隆隆声,他连忙举起陌刀警惕地四望,阿九却抬起手来,轻而坚决地把他的刀按下。一个高大的凶汉自那黑暗中现了身,披头散发,一步一震,左右各跟一人,走到灰尘飞扬的光照处,肩上所扛巨斧发出寒光。那凶汉在他们面前站定,隆隆地说:
“稀客啊。”
“如你所说,确是好久不见。”阿九轻松地说。
“角门里的阿九,这次还带了小跟班?”
“哈,他只是个不小心掉进来的倒霉蛋,这次我也一样。”
“我想也是,你应当还不至于把约定忘了。”那人凶狠地笑道,“你和你的小跟班不进灰坑,——”
“我不进灰坑,你们也不入角门里一步。对。”阿九冷声说,天泉注意到他把手中那个绳镖形状的物事捏紧了。
“但是现在,你进了灰坑。”
这寂静让人汗毛倒竖。天泉一时举刀也不是,放刀也不是。“你这话说得,倒显得我是来找麻烦?”阿九踏前一步,松开手,绳镖掉在地上发出沉闷声响。“我不动武,约定就不算废。这下你该信了——这与角门里没有干系。我们是不小心掉进来的,你让开道,我们即刻离开。”
天泉只感到地面猛地一颤,凶汉单手把巨斧砸到地上,斧上锈迹看起来如同血斑,天泉几乎能闻到血味了。
“我该夸你一声有种,”凶汉拖着斧子缓缓走来。“灰坑的兄弟恨不得把你分而食之,你却还有胆色下来。想耍赖?可以。”他的恶相暴露在光线下,狞笑一览无余。身后二人亦架好武器。“想走?那得看你有没有那个本事。你若没这本事,这灰坑便是你的死门!”
人在生命中的一些紧要时刻,往往会感到时间特别漫长。斧子是带着令人胆寒的劲风挥来的,多年求生本能让阿九闪身躲过,可预想之中的铁锈味并没有飘至面前。取而代之的,飘来的另一种味道让他浑身一颤。天泉死死架着陌刀,但仍然没能卸掉那一斧全部的力,斧刃生生砍到手臂上,那一刻他痛得眼前几乎冒出老家的松鼠和雪地了。他喊:“快跑!”
“你——?”
凶汉冷哼一声。右臂处源源不断地传来的疼痛让天泉双腿发软,眼冒金星,他得用尽全部力气才勉强维持站立。
“不用管我,你找路出去!”他喊,用好的那只手架起陌刀:“你先跑,快跑吧!”
他只来得及看到阿九扭曲的神色,下一刻,一阵绿雾自脚下缭绕腾起。天泉晕头转向地仍记得格挡凶汉招式,那凶汉的斧却迟迟未曾砍来。是因为太痛了,还是因为这绿雾?仿佛有一只无形的手伸入脑中把他的意识剥离身体。一切感受飞速远离了,他用余光看见凶汉跪倒在地上,随即他自己也倒了下去。
昏沉中他感到一双湿手在轻轻拍打他的脸。有人在轻声唤:“恩人,恩人,好恩人。”
他感到自己仿佛漂在一湾澄澈的小湖里,夕阳洒下艳色,水波悠悠荡荡托举着他。暖意从四肢传到五内,疼痛似乎是很久之前的记忆了。多美的一个湖啊,他想,像是谁的眼睛?
一双波光潋滟的眼睛在距他鼻尖几寸的地方,正盯着他看。
他被吓得想双手一把抱住胸肌:“哎呦,你干哈!”这一动作牵动右臂伤口,他又结结实实倒抽一口凉气。
“我在给你涂药,你又干啥?”那人说。天泉右臂仍然在钻心地疼痛,那里此时已抹了些嚼烂的草药。他打量周围,发现周遭尽是民居,他又回到地上来了,躺在开封城不知哪一家的屋顶上。
“土方子未必管用,你回你驻地后得再疗伤去,生脓就麻烦了。”阿九轻声说。
意识尚未完全回笼,天泉晕乎地咕哝:“我,我,我到底睡了多久啊?”
“……咳,那药粉是我自己做的,太劲道了。我没考虑过这招有同伴时是什么打法,只能含你在内全药倒。哎呀。”阿九别过脸去。天泉望着他的侧脸,只感到一个问题跳到嘴唇边,他怔愣地说:
“你平时干了什么和官家作对的事时,也是这般被满城追?”
“你说什么?……怎么突然问这个?”阿九惊诧地说。
他未说完天泉又被疼痛逼出一声闷哼,可还是要说:“我只是生气,官家什么都管,偏偏管不到这灰坑!到头来,这些无法之徒也是你们在对付。”
“……脏活也是活,总得要有人做的。我们不做,难不成要等你们名门正派来做?”阿九顿了一下,仍然不敢看他的脸,故作轻松地说:“但这次……”
天泉虚弱地笑了几声。
“好了好了,不要说了,蜜饯和道歉,你都已经还给我了。”
这破布条装束的人忽然轻颤了一下,像是有突如其来的潮水冲刷过全身,它轻柔得不能再轻柔,如蝴蝶扇动翅膀,羽毛落于水中。可他确是轻颤了一下。随后,全身动弹不得了。只有那双眼睛里翻涌着的渐渐变得说不清、道不明地浓稠。
“你还不知道我的名字吧?我姓谢,叫谢飞光,‘劝尔一杯酒’的那个飞光!”天泉说,“你也差不多该告诉我你的真名了吧,你们这行人,用的大概都是化名?”
“我没有真名,化名便是我的真名,我就叫阿九。”
“你莫不是又在骗我?”天泉怀疑道。
“你——你爱信不信!不信算了!”这人像是被踩了一脚似地喊道。
“好了,好了,我信。”天泉忙不迭说。
他仰躺着,只觉天空湛蓝,似是在俯首微笑看他,他忽地浑身舒畅:“今日护了一人,我还是可以作大侠!”
“好好好,我同意,你可以作天字第一号大侠。”阿九笑道,神色已经恢复如常。天泉还未说话,他已经一骨碌滚到瓦片边上,双手圈在嘴边,朝着天空大喊:“谢飞光——!天字——第一号——大侠!哎呦!”天泉用好的那只手使劲扯着他的腿,把他扯回来了。
“你别乱说!”他红着脸说。
“那好吧,未来的大侠。你想怎么当,你想过没?”
“先……在我们特训时,当领队人!”
“然后呢?”
“然后要当大弟子,变得有出息,被香主亲口夸有出息的那种有出息!”天泉喊,把旁边树杈上的鸟儿惊飞一片。
阿九噗嗤一声笑了出来,隔了一会儿,他却突兀地问:“那天字第一号大侠,不会要在开封长住吧?”
“我跟着香主走,少则几月,多则一年。——但是,你就叫我谢飞光不可以么?”天泉刚消下去红潮的脸又越来越红,渐渐变成一个大红灯笼。
阿九转了转眼珠,眼里忽然飞上笑意:“不。”
“那你叫我天,天字第一号什么的,这怎么行?”
“不,我就叫你恩人。”阿九笑道。
“恩……噢,哦,客气什么……”
阿九想,这天泉大概还不明白恩人二字的重量,但是他明白。
“叫我恩人就不许再作弄我了嗷,听到没!”天泉严肃地说。
恩人,恩人,多好啊,恩还即缘尽,他还是自由之身;可真到了还恩之时,就算隔千山、隔万水,上刀山下火海,他亦万死不辞。
“喂,喂,你听我说话啊!嘶嘶嘶疼……等等,你别凑这么近——”
至少此刻阿九知道:
这恩不急,可以迟还。未来的一段时间里,恩人——有的是苦头吃喽!
且说这二位不知名姓江湖客在廊桥瓦市——如今的勾栏瓦肆大闹一场,让那李爷算盘打得稀烂,又气又恼,却遍寻不着二人踪迹;此事往后,李宅更是频出怪事,南门百姓,无不拍手称快。若说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哎,诸位瞧见那烟花没有?小的在这儿提前祝各位新年快乐!吉祥如意,顺遂平安啊!愿得年年有今日,岁岁同今朝。
①化自元人孙周卿散曲《赠舞女赵杨花》:“《霓裳》一曲锦缠头,杨柳楼心月半钩。玉纤双撮泥金袖,称珍珠络臂韝,翠盘中一榻温柔。”
侠年少 下 [知民知声]
天泉门派历史扩写文,和主页《代春风渡》有关,分开看也可以看懂。
夜深人静,杜重威和家眷都已经休息,近侍来报,后汉皇帝宣他夜深进宫议事。他心有不满,嘟囔着起身,但是想着如此荣宠,心中颇为自得,很快披衣起身到门口跪迎使臣。
使臣手捧长盘:“请太师取赏。”
杜重威一惊,他从未听过如此规矩。看着使臣平静如水的眼睛,他却感到不安,也不敢耽搁,犹豫着掀开红布,内里赫然一把长刀。杜重威大惊失色,连连后退。他那独眼却又精干的近侍上前怒喝阻挡,却被使臣拔刀出鞘间抹了脖子。
“使臣”一把扯碎官服,露出里面的白色文武袖轻甲,血淋淋的刀尖直对杜重威鼻尖。
“保护太师,抓刺客啊!”他的孩子们高声呼救,可家...
天泉门派历史扩写文,和主页《代春风渡》有关,分开看也可以看懂。
夜深人静,杜重威和家眷都已经休息,近侍来报,后汉皇帝宣他夜深进宫议事。他心有不满,嘟囔着起身,但是想着如此荣宠,心中颇为自得,很快披衣起身到门口跪迎使臣。
使臣手捧长盘:“请太师取赏。”
杜重威一惊,他从未听过如此规矩。看着使臣平静如水的眼睛,他却感到不安,也不敢耽搁,犹豫着掀开红布,内里赫然一把长刀。杜重威大惊失色,连连后退。他那独眼却又精干的近侍上前怒喝阻挡,却被使臣拔刀出鞘间抹了脖子。
“使臣”一把扯碎官服,露出里面的白色文武袖轻甲,血淋淋的刀尖直对杜重威鼻尖。
“保护太师,抓刺客啊!”他的孩子们高声呼救,可家家户户门窗禁闭。他只有他三个儿子还站在他身边严阵以待。
“你是活腻了!!”杜重威怒骂道:“你是哪门子畜生,还敢打我的主意!你既然有胆子来,就别想活着回去!”可是连唤几声也不见有家丁来,他又慌了神,无意间撞上了刺客阴冷的目光。
杜重威与刺客之四目相对,才觉得这眼睛熟悉,第一时间联想到的却都是死人,这感觉折磨得他头皮发麻,阴气侵体。想要他死的人太多了,他该怎么一个个回忆起来。
刹那间刺客也不和他多言,手起刀落,侧身如鬼影一般闪过众人的刀枪剑戟,伴随着杜重威撕心裂肺的惨叫割开了他长子的喉管。他不认识这十步杀一人的刀法,也无暇思考这刺客究竟是何来路,双眼血红,只知道自己失去了破烂人生最宝贵的礼物。刺客眼里没有半分怜悯,仿佛完全不为所动,杀人如宰狗,白衣染上一大片殷红,提着刀一步步逼近。杜家父子的所有反抗悲愤他都充耳不闻,甚至都不屑于正眼看他那两个儿子。
二儿子持剑刺向他面门,小儿子舞着长枪捅他胸口,刺客的眼神死死锁定在杜重威身上,仿佛对迫近的威胁毫无知觉。在枪剑触及他的前一刹那,刺客微微向后闪身,左臂引刀右臂向下挥砍,直接切断了次子的手腕。他看了杜重威一眼,左手凝聚内力点了他三子的定身穴——杜重威是这么祈祷的——小儿子一动不动僵硬在原地。下一秒,他那意气风发的小儿子七窍流血,浑身充血惨叫着倒地。原来是死穴。
至于那抱着手腕躺在地上哀嚎的次子,刺客依旧没有看他。杜重威身上仿佛有什么格外夺目的品质让他移不开眼,他依旧是那副似笑非笑的表情,直视杜重威的眼睛,长刀准确无误地刺穿次子的胸膛。他从杀第一个人全部的注意力都留在杜重威身上,好像自己不是在屠灭杜家,而是在为杜重威表演,就是要杀给他看。
“我还以为将军一颗爱子之心,会容不下我,拿起兵器和我拼命呢。
哦,我忘了,将军滥饮,如今手颤,拿不得刀了。”
杜重威趴在地上颤抖着抚摸儿子们的尸体,丝毫察觉不到迫近的杀意,他仿佛流干了泪,被痛失爱子的悲痛彻底击垮。什么都不重要了,只有这人伦亲情,是他此刻唯一想挽回的东西。这刺客的眼神似乎是在看着虫豸,好整以暇地看他痛不欲生的模样,并未急着落刀。
“你动手吧,你杀吧……”杜重威自知无法抵抗,闭上眼,老泪纵横,静待以死解放自己。刺客蹲下身子揪住他头发逼迫他和自己对视,杜重威看他如此眼熟,明明面无表情却显得那么狰狞,他的眼里忽然涌现出一阵恐惧,这临死前的猜测让他陷入被因果报应吞噬的绝望里,如果真是这样,他到底没逃得掉自己的罪业。
伴随着刺客的自我介绍和久违的称呼,他好像听见了一阵鬼哭:
“天泉堂主张勇之子张知民,代父兄和三百同门,问将军安。”
仿佛要摧垮他最后一丝希望,自称张知民的年轻人在他耳边悄声补充:
“你觉得我会让你留着这张脸在地下父子相认吗,杜将军?”
长刀横在脖颈前,一只冰冷的手从身后缓缓伸出死死捂住了他的嘴巴,护腕上的倒刺勾得他的脸皮开肉绽。杜重威在张知民手上尝到了自己儿子血液的腥甜味道。他被迫感受着慢刀一下下割掉自己的脑袋,人求死不得的嚎叫闷响了一阵就再也听不见了。
张知民冷眼看着一地狼藉,没有理睬那颤颤巍巍早就吓昏的老妇,拎起杜重威的头颅,像两年前契丹人做的那样,把它挑在他小儿子的枪尖上,插在院里。
干完这事就彻底不是天泉弟子了。天泉弟子不会把人头插在枪尖上,但失去了至亲挚友二十年人生万事皆空的张知民完全干得出来。他曾还带着一腔豪情含着泪等待着大仇得报的那一天,开封解围两年了,官是官,民是民,毫无变化,叛徒依旧是达官显贵。别说那天泉三百无名弟子,就连他那有名有姓当了堂主的爹,都没几个人记得了。他恨自己不能替他们死。
张知民在今晚带着中渡桥所有的恩仇和杜重威同归于尽,为了自己的心病,为了不让脏血溅到天泉那天空般蔚蓝的弟子服上,他必须死的彻彻底底。他多想拿陌刀斩下杜重威的狗头,只可惜他现在没了趁手的兵器,行刺更不能大张旗鼓。割杜重威脑袋的时候血浸透了白衫,殷红的文袖紧紧贴在他胳膊上带来一种腥臭的潮湿感,他只觉得不够,还不够。
张知民抱头不愿意再想,他一记起京观上三百零一颗人头就恨不得把杜重威拉起来再杀一次。是爹把他护得太好,他能想到最歹毒的复仇就是以治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爹被契丹人砍了头挑在枪上游街,杜重威已经很体面了。
“你以为官收不了你,民收不了你,天也收不了你,那就由我来收你。”
他在杜重威尸体上拂净刀身,闭眼于月色下收刀入鞘。再睁眼,脸上半干的血液衬得他双眸如秋水般澄明,一行清泪却落入血泥。
苏逢吉皮笑肉不笑,捧着茶盅听着手下人回报:“他办事很爽快,都照您所说做好了。”
“那就好。该给的钱别少了。”丞相大人轻轻把茶盅放在桌边,长出一口气,“和天泉人打交道就是放心。这帮人都恨毒了杜重威,如今恰好为陛下所用,又干净又利索。陛下留话让我防范他,可这等庸人要他做什么呢?死了算了。他是有三个儿子,不过耗子一窝喂猫的货,一家子又贪又蠢。最可笑的是当过将军的人现在拿不动刀,咱粮仓里没闲钱养老鼠。”
手下看着苏逢吉正沉浸在大获全胜的喜悦里,等了一会儿才接着说:“大人,他说只期望您履行承诺。”
“哈?——”苏逢吉一怔,显然没想到对方会这么说,他扶着头眼睛转了一下便醒悟过来,“可惜了,动手如此爽利,我还想接着请他,他倒是不想和我干了。大仇得报,我也确实没什么能再吸引他的。告诉他,苏某知道大侠所求,自会遵守承诺安排妥当。钱嘛,让他该收还得收。对了,他没杀了杜重威夫人吧?”
“没有。天泉人本不屑杀老弱妇孺,更何况大人千叮咛万嘱咐呢。大人仁义。要不是您清场干净,他也不能下手这么方便。您真是辛苦了,接着这砸招牌的烫手山芋,还这么会借力,这事现在看来是办的又体面又干净。”手下赶紧拍了拍马屁。
“这可不是仁义辛苦什么的。我只是不想让江湖人看轻我后汉罢了。哼,本官言而有信,不似这种蠹虫。”
次日,杜重威遇刺的消息放出。据朝廷说杜重威谋逆已久,先帝久不忍心拖延至今,如今一位独眼江湖客入局为天下打抱不平,以身涉险刺杀杜重威及其三子,同归于尽。官府现弃尸于市,以儆效尤,厚葬独眼侠士。开封百姓的仇恨再一次被唤醒,劫后余生的人争相践踏唾尸,杜重威尸首血肉模糊,无人归葬。两年前血海深仇,似是随杜重威人头落地涂抹上潦草又殷红的一笔。
张知民往炖鸡的炉子里填了些引火的东西,对街上的喧嚣充耳不闻。薛丑想问他要不要去看看,毕竟他也算大仇得报,张知民听见薛丑喊他,端着编草鞋的材料从后院走出来,目光如秋水深潭一般宁静,手上活计不停:“不意外。”
他的手法还很笨拙,似乎不是要编草鞋而是要把自己的手指头包扎起来。他这种答非所问让薛丑摸不着头脑,薛丑很清楚张知民每天都盼着杜重威死,两年前飞驰开封含泪带笑的少年侠客被复仇的无望一点点折磨得阴郁躁动。张知民逐出契丹人后最上心的事就是打听杜重威近况,那带笑喝茶的模样好似杜重威是他的亲族长辈,一想到那样和颜悦色的少年心里每天都被仇恨啃食渐渐冷漠藏着这么重的杀意,薛丑却只能把担忧压在心里。张知民满脑子都是家仇国恨,他说要活得清风朗月,可如今看来只是残荷一片罢了。现在张知民听见仇人结局凄凉竟然波澜不惊,薛丑几乎要觉得他这两年已经被逼疯了。曾经那个白衣少侠不知道死在哪,总之肯定和眼前这个破衣烂衫编草鞋的张知民不是一个人。
薛丑自己也恨。如果当年能把契丹人拦在中渡桥,或许就没有两年前开封惨烈的一战,也不会有到现在还骚扰九流门的无忧帮。薛丑和洪肆成了不共戴天之仇,九流门和无忧帮势不两立,每当他感觉张知民杀心重,他就让自己想起洪肆。刹那间他就和张知民达成了真正的同谋。不过,他还有九流门这个残破的耗子窝,张知民从心里再也回不去天泉,而天泉是他唯一的家。没有家他的性格更加孤僻,在绳镖,草鞋,磨刀里一点点呛水窒息,却没有一点爬出来的打算。
记忆里张知民在开封保卫战后做过的最张知民的一件事,就是他摸出身上所有积蓄买下一件雪白的文武袖甲胄。他离了天泉散尽家财,开封保卫战赢后学着九流门前辈的模样挣着三教九流的血汗钱,不过还保留着天泉人只撒钱不讨钱骗钱的习惯。公子哥下地干活——对比其它草民九流门,张知民就是少爷——各种笨拙费力薛丑都看在眼里,要不是他有个练家子好底子,就他那懵懂样子不知道要饿死几次。那时候他眼睛哭肿了也还亮着,相信朗朗乾坤因果有道,终有一天父兄知己大仇得报。他用血汗钱买下了憧憬已久的侠客衣衫,挂在床边,每日拂拭。薛丑没有笑他傻气,知道这是少年乱世的一缕残梦,轻轻替他挡住了九流门弟子困惑的目光。
后来,张知民听说杜重威还在纠结契丹,借契丹人打汉人,和后汉狗咬狗一嘴毛时,薛丑看见他笑盈盈的脸僵住了,像死前最后一刻定格。不久后消息又更新了,杜重威战败不仅没有被后汉杀死,甚至还接受招安当了大官。薛丑立刻拖着张知民回了住处防止他在大街上发疯把自己这点秘密全吐露出来,他心惊胆战地怕他一招不慎说出什么大逆不道的话祸事临头,可张知民只是冷笑了一忽儿就再也没有声音。
薛丑再也没听过张知民谈论什么收复山河荡平民贼,听别人豪情壮志不冷笑也不附和,好像这世间和他再没一丝关系。他阴郁地磨着刀,垂着头,鬓发凌乱,一下又一下,浑身肌肉紧绷,听见有人唤他就直勾勾抬头,乌青的眼睛也暴露了他糟糕的睡眠。那天之后薛丑再也没见过那件白色文武袖。他很担心张知民,总是买来酒试图和他借酒聊聊心事,可要不然张知民不跟他喝,要不然张知民酒碗满了空空了满,喝酒又快又急论坛饮,杯碗坛无一空闲,只需几回合薛丑就被放倒,纵使叫上几个弟子轮流出马都喝不过他。薛丑看他不要命的样子再也不敢打这主意,生怕张知民一口气给自己喝死。可是没有酒,张知民只会更沉默,更难约出来。
张知民的眼睛,只有在打探杜重威的时候是亮的。薛丑见他不死心又庆幸又担忧,他每天看着张知民装成张知民的样子往来逢迎八方笑面佛心,用自己的皮囊死死勒住一颗狂跳的杀心,怕日久天长他成了疯子。他含蓄地对张知民打了个机锋,还记得那天张知民的模样:蹲在地上背对着他,手里鼓捣着什么,九流门的破披风裹着略显瘦削的身形。他听完薛丑的话缓缓站起来和薛丑面对面,薛丑这才发现他怀里的是一只脏兮兮还有伤的野猫,猫身上缠着九流门披风上扯下来的布条。张知民惨淡地笑了笑,把猫递给薛丑,薛丑鬼使神差接过猫咪,张知民拍了拍他的肩膀,扣上斗笠走进苍白的雨幕。薛丑几要以为他不会回来了,直到晚上看见他抱着自己的刀回来吃饭才放心。
张知民有客人时磨菜刀,没客人时磨自己的刀,磨累了就胡乱编草鞋,得空就去码头去酒楼做工赚钱。他看着手里的刀有了几分活人气息,薛丑也不傻,知道他在准备着亲手送杜重威上路。可是这谈何容易,先不说杜重威是招安来的金招牌,除非后汉自己砸不会让第二个人动,就是他真能取杜重威首级又该如何躲避天下搜捕。而且他先弃了陌刀学绳镖,绳镖未成又买了一把单刀来,练得也是绊绊磕磕。他知道张知民有武学功底,可是这来一套是一套不免让他成了朝三暮四一无所成的笑话。那点天赋和成就也被他自己挥霍干净,两年前千里走单骑,两年后练绳镖能抽到自己。但是一如他不笑话张知民买衣服,这次他也没质疑他买刀亲自开刃练武。
再不给他个念想,张知民真的肉眼可见的要疯了。一个看朝阳落霞都欢欣鼓舞弹剑放歌的少年侠,现在一天只有一个表情,他要靠扮演过去的自己才有个人样,随着时间推移连自己本来是何面目都混淆了。这个人活得不伦不类,已经算不上是张知民,可是不做张知民他还能做谁?他阴郁,冷漠,不说话,毫无存在感,那点带来奇术的光环也随着时间推移阴兵秘密尘封而逐渐失去光彩,和他父兄同门的大名一齐隐入尘埃。他在哀怨和仇恨里磨没了光彩,璞玉失其华,泯然于众人。如今的九流门,除了找人看守阴兵门,几乎没人想得起来还有张知民这号人物。
如今此人帮张知民除了心病,张知民的计划却也落空。看他这若无其事的样子,恐怕心里还是放不下吧。薛丑深深叹了口气,弯腰接着捡起草绳准备编鞋却发现箩筐空了,站起身端起箩筐要去后院取草绳,与刚出来的张知民擦肩而过。张知民看了他一眼,若有所思,最后依旧心不在焉地鼓捣着自己那份活计。
薛丑来到后院,锅里九流门弟子们为了庆贺杜重威遇刺炖的鸡已经开始咕嘟咕嘟冒泡。想着小辈们这么大了还敢生着火就撒手不管他一阵无奈,扔下箩筐弯腰准备看火添柴,却在火里看见了一块不和谐的东西,他神色一变不顾烫手就把那东西拽了出来,扔在地上用脚踩灭火星。
是张知民那件白色文武袖残片,烧焦了大半,满是炭灰。薛丑替他心疼,正思量着是不是他彻底死心才毁了这件衣服,那衣摆上还没烧尽的隔夜血迹却刺入眼帘,如流矢般正中心间。他托着这残片,心乱如麻,悲喜交加,品出一些大漠残阳的悲凉美感来。午饭时九流门弟子觥筹交错,张知民一个人捧着碗端坐在不起眼的角落有一口没一口喝着酒,薛丑隔着一张桌子静静地看着他,张知民察觉了他的目光,抬起头和他四目相对,神色坦然。那双眼睛澄如秋水,亮如刀光。薛丑自嘲地笑了笑,耗子仙如今竟被最不起眼的猫拿住了。可是他是那么高兴,那么自豪,他都不知道自己这满眶泪水为谁而积蓄。
他端起碗,无声地对张知民做了个敬酒动作,一饮而尽。周围九流门弟子肆意说笑划拳,人声鼎沸,在薛丑眼里却静得只有他们两个人。
张知民笑了,端起自己的碗轻轻松松回敬过去。他又给自己满上一碗却不急着喝,脸上微微挂着一丝笑意,他这两年的沉默终于让自己泯然于众人无人发觉了。薛丑轻手轻脚走过在拎着酒壶坐到他身边,还不知道怎么开口就被张知民打断:
“从今往后,我就是石晋阳了。”
张知民慢条斯理地啜饮了一口,酒面落得微乎其微。薛丑看见张知民笑得从容自得,眼里含着泪,轻轻把酒洒在地面上。酒液激起破屋地面薄薄一层尘埃,顺着凹凸不平的地面肆意横流,不知道最后流去何方,不过一定渗入九泉之下,浇灭了亡魂两年的不甘和怨火。
张知民从鬼市子地下爬出来后一直留意着杜重威的消息。契丹狗欠他的他在战场上讨得酣畅淋漓,只是国贼杜重威始终没遭报应。天泉不干涉朝廷,在他眼里,这种贱人哪朝哪代都人人得而诛之,就算后晋亡了天下谁都饶不了他。朝廷养出来的疯狗烂货就该朝廷亲自来收,后晋确实没了,但这天下最不缺的就是天子,哪怕是为了收买人心,各路诸侯也不会放过这“为民请命”的机会。张知民骨血里的天泉豪气让他不甘心让杜重威随随便便死在阴沟窄巷,他要的是杜重威被昭罪天下伏诛,要朗朗青天下大道得彰。
他本来是想打退契丹人后带着故人所赠的绳镖回天泉的,张知民始终对萧天云有愧,愧自己不辞而别走了这么久,天泉风雨飘摇爹新丧把所有的烂摊子都留给了哥。可是这心法爹只传给了自己,而且他发过誓再也不要让天泉因为自己家损失一丝一毫。开封地上一片焦土,哀鸿遍野,薛丑帮他牵着马送他到朱雀门,一路上心事重重一言不发。
初春风还料峭却不咄咄逼人了,他驻马朱雀门前忍不住回望,好像能越过战火后的民宅废墟再看一眼杨柳岸的嫩绿柳枝。新草正突破焦土露出柔弱的草尖尖,一片片绿意错落不齐,像开封城积淀千年的生命力承受了一个凛冬的摧残后正缓慢吐息着舔舐自己的刀口烧伤,修补着残损的静脉。张知民闭上眼感受春风在自己鬓发耳颈间厮磨,开封城借着风声在他耳边呢喃,似是催归,又像挽留。
不知是什么撞了他的腿一下,张知民睁眼,是薛丑递了他一个酒葫芦。
“呐,你这段日子里常喝的。怎么,舍不得走了?回家吧,去告诉他们你替他们打胜仗了。”
张知民心里一暖,接过酒葫芦,沉甸甸的装得倒满。想到自己也算替爹护住一方他鼻子一酸,再一想他哥那任劳任怨操持一切的模样更是眼泪差点掉下来。这世界上唯一一个能和他分摊悲哀的人就是哥了。他想到哥就会连带着想起一家人团圆的模样,哥是他现在唯一的依靠,也是父亲的注脚,更是他仅存的念想。张知民自然知道逝者已逝的道理,可十几年人生的天塌了心一下子死了大半他该怎么释然。
想到这儿他深深叹气,可满腔郁结一吐焉能快意。他的白马甩了甩头似乎与他心意相通,嘶鸣里都带了些哀伤的意味。薛丑轻轻安抚着马匹,柔声说:
“你得存着你的心气儿,张知民。人被抽了筋只剩下骨头,那也是硬的,你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张知民挤出一丝笑容点了点头。他忽然想起了什么,轻声问:“小钱串儿他们还好吗,有没有缓过来点?”
“放心吧,都醒了。幸好昨天发现的及时……那阴兵的大刀差一点给他脑袋劈下去。后生,总是不知道这些事的。越少人知道越好。”苦涩的笑这次转移到薛丑脸上。
张知民心里跟着一丝丝痛起来,不敢深想。故人音容笑貌如在眼前,杨柳春风温和此时却如刀割般绞着他五脏六腑。
“我走了,薛大哥一定要小心。切记不可……让他们有违本心,九泉之下不得安宁。”
“这是自然。我也不能让后生受伤。”
薛丑拍了拍马脖子,勉强笑了笑:
“不知不觉耽误你这么久,快走吧。张知民,江湖有缘再见!”
张知民深吸一口气,握马鞭抱拳:“承蒙薛大哥照料许久……江湖再会!”
薛丑松开马缰绳让出一条路,张知民深深回望了一眼开封,策马出城,白马飒沓如流星。薛丑看着他扬鞭远去,鼻头一阵酸涩。他不知道这是他第几次离别,身边又少了一个和他分享秘密共担痛苦的人,可是他不能也不愿牵绊住张知民的脚步。
张知民伏在马背上,在开封轻声细语的春风如今在耳边呼啸似乎要拷打他的真心。回家吧,回家吧,不做游侠,不做英雄,家里还有哥在等着。做梦是孩子的权力,如今家里塌了半边天,张知民你能装作一无所知吗?回家吧,回家吧,打马返乡,骑着你的白马在家门抖落下风霜,用这大袖裹挟回开封的春风带给父兄,告诉他们除了天泉三百壮士,开封还有一群九流英烈。你可以成为少侠,不过你身边就要没有人了。回家吧,回家吧,乘着春风白马识途,前路纷乱复杂笼罩在阴湿的晨雾里,可是家的灯火昏黄却祥和,永远是归处。
十几年浮生如芥,天地逆旅,恩仇满肺腑伴随马蹄阵阵在身后如影随形,张知民把马催得更急,可开封的杨柳枝勾着住他的辔头拉扯着他的胳膊,他怎么甩都甩不掉。他拼尽全力像抓着救命稻草一样策马狂奔向天泉的方向,然而开封和中渡桥的一切在他的心里逐渐膨胀,疯狂拉扯着他要他换个方向,他心要碎了。
“求求你,放过我……我想回家……”他求饶一般把脸埋在马鬃,泪水消融在白马刚洗刷好的鬃毛里杳无痕迹。他绝望地抽泣着,哭声喑哑拖得很长,难听的声音传回自己耳朵,风和自己都在嘲笑他的狼狈。
“爹……我不当大侠了……我哪都不去了……”
可你爹已经死了。他是怎么死的?他是被杜重威增援的假承诺骗了,和三百天泉弟子殉死中渡桥。你的爹你的前辈你的师兄脑袋都被契丹人砍了堆成京观,王清的脑袋挂在旗杆上,你爹的脑袋就挑在旁边的枪尖上,脸上刺字。你这双漂亮的眼睛是随了你爹的,而你爹那双漂亮眼睛第二天就被乌鸦啄了出来,第三天脑袋烂了,第七天从空眼眶里爬出几条蛆。
那一天后晋所有人都以一种惨烈的方式记住了一个叫张勇的天泉堂主。那颗头微微蹙着眉,一个眼眶露出血红的空洞,长髯和血凝在一起,斑白鬓角满是血污,面庞刺着难以宣之于口的脏字,悬在中渡桥。那颗头后面有整整三百颗老少长幼不一的头颅筑成的京观,和另一端完好无损的后晋二十万大军遥遥对望。
你爹和你三百师叔师兄的头看着杜重威召集了二十万部众,将士们双目血红,拿出刀枪剑戟悲愤激昂只待一声令下做殊死搏斗,接着他们又看见杜重威宣布原地解散全军投降,后晋军营哀哭震天,部将被卸下兵器,二十万可战之兵做鸟雀散,有的做了流寇变成流毒干着和契丹人一样的事把苦难烧得更惨烈。
然后开封城破,白雪掩埋了天下万民最后一缕哭声。焦土冻土,有何区别?张知民哭得肝肠寸断,他一手握缰绳一手扯着自己头发想阻止自己接着想,眼泪打湿了一片马鬃。他的白马似乎头也不抬,依旧载着主人坚定不移地奔向来路。回家吧,回家吧,只要推开那扇门坐在那个院子里,一切都会好起来的。爹的茶壶藤椅一直摆在原处,哥每日洒扫绝不会让它们蒙尘,他们哥俩只需要一齐在那泡上一壶茶,过去破碎的日子捡起来擦一擦还能就着藤椅上的余温过下去。
可是张知民,那藤椅上的人去哪了?难道不应该是三个人吗?
脑海里一声惊雷劈开了要溺死他的悲伤。
你怎么能容忍这种生活?你怎么能忍?你这个蠢材,居然想逃到只剩下你和你哥的生活里苟延残喘,难道你的绝望不就源自这个家只剩下你和你哥吗?向苦楚俯首,向心魔求援,张知民,你真是抽了筋骨头也被契丹人打碎了!
张知民猛然抬头醒过神,脸庞泪痕纵横,双眼血红,忽然用了全身的力气勒起马缰绳迫使白马停下。白马狂奔受惊,长嘶着身子一弓,甩着头高高扬起前蹄拼尽全力要甩开束缚。张知民绞着马缰绳夹紧马腹,稳稳骑在马背上,身体快要和地面平行。白马扑腾两下自知甩不掉他,顺服地驻足甩了甩蹄子。张知民略带歉意地拍了拍旅伴的脖子求它原谅自己的粗暴,轻轻回望来路——从开封出城的来路。
回家?你回家为了什么?为了安心,为了不再流泪。
可是当你在那张藤椅上寻找父亲的温度时,你骗得了自己吗?你的生活,真的还能回到从前吗?闭着眼可以骗自己把日子过下去,不过这辈子再也看不见朗朗青天。你这双漂亮的眼睛,父亲送你的面容上的明珠,你们最深最深融入骨血的联系,你要用来自欺欺人吗?
你还记得落雪入开封那天吗?
我记得。三日大雪封城,除了契丹人掠夺民财民血的铁骑,地面上没有活物能再动,冰霜覆焦土,瑞雪落灾年。那死一样的寂静里只剩下我的心跳和雪压垮树梢的“咔嚓”声清晰可闻。我扮成契丹人的模样掠过几人,什么都没做甚至一个眼神都没有,他们就尖叫着逃了,那声音尖锐刺耳可是转眼就被风吹散了,消解在雪里了。他们跑过除了一脚深一脚浅的脚印什么都没留下,他们满含着对生死的恐惧留下的那点痕迹,顷刻间就又被大雪覆盖。茫茫天地间,好似什么都没发生,只有惨白的宁静。万民被兵马刀枪驱逐,上天无慈悲只给他们留下无尽的缄默。他们甚至不敢愤恨地咒骂几声,因为发出多余的声音只能让自己死的更快。
张知民,那罪魁祸首是谁啊?
太多了。我不是史官,我捋不清这些冗杂的脉络情节。我只知道中原沦陷首罪契丹,第一帮凶是杜重威。
你还记得中渡桥战败后天泉哭声震天吗?
我记得。那里面就有我和我哥的一份。我到现在都无法释怀,或许这辈子都无法释怀。我没有父亲了,其他同门也失去了自己的父亲儿子兄弟丈夫,天泉失去了三百精锐,一下子垮了。我流浪开封这段时间再也没听到过一点天泉下山的消息,恐怕是筋疲力竭了。大家如何不恨呢,可是因为大家都被门派束缚了手脚,一是无力再次发难,二是天泉本就不可能扔下中立身份同时抗衡朝廷和契丹,一着不慎,满盘皆输。
原野劲风吹干了张知民眼里最后一点泪,他调转马头奔向开封,就像张勇奔向中渡桥那样决绝。白马蹄下生风,他跃马过溪再顺水行,不禁侧下身掬一捧不知归途来路的溪水,白袖沾湿两臂传来徐徐凉意,冷萃出一腔热血。白马与天泉背道而驰,来回走的却是同一条路。
愿为苍生喉舌,天地一剑,此去斩尽宵小,破云有声。家仇国恨,都化作一剑出。初春的风沙撕碎天泉旧梦,张知民自己的模样却越来越清晰。有的事情天泉人做不了,江湖散人却做的,张知民打定主意前尘尽弃,身名俱抛。宗门就交给自己那立誓守护宗门的哥吧,他才是可堪重任的守业之才。
抱歉,抱歉。爹走了,我也把你扔下了。张知民刚止住的眼泪差一点又要掉下去。可是我有更重要的事,有人比你还需要我……我会帮你把你想做的事都做了的,杜重威一定会死,他一定会。我不会让你白受委屈的,相信我。如果天降不住这孽畜,我亲自来收。我最对不起的人就是你,可是我只能如此,我如果回去做了你的好弟弟,父兄同门和九流英烈的血债谁来讨?天泉至少能活着,开封的焦土冻土没人翻一时半会儿都是废的,哥,天下总有人比你更需要我,对不住了……
哥……你暂时就当没有这个弟弟吧。也许吧,也许我们还会见面。
薛丑打算叫醒小钱串儿吃药,一推门正看见那个熟悉的白衣身影坐在小钱串儿身边陪他说话,他张了张嘴,差点打翻了药碗。张知民抬头看着他笑了笑,好像自己只是出门骑马兜风去了。薛丑不动声色地坐下来看着小钱串儿喝药,收碗的时候拎着张知民领子给他拖出去:
“就非得留下来遭罪,你有家不回来折腾什么?”薛丑心里一阵高兴一阵心疼,戳着张知民肩膀给他点得摇摇晃晃,用力但没法用尽全力。
“薛大哥,今天守阴兵洞,你好歹给我一套弟子服吧?”
他就这么成了九流天泉,一个不会偷骗讨只知道撒钱的九流门。张知民就这样开始做工养活自己了,就是实在不会干那些活计,不得要领,空有一身力气,凡事都要薛丑同门提点着领悟门道,防偷防抢,呆得他自己都不好意思。这生活和他一开始想的仗剑江湖并不太一样,开封街坊之间并非血海深仇,而是贫瘠的土地已经承受不起鸡毛蒜皮带来的折腾。比起出剑见血,张知民更多时候是用剑鞘绳镖抽打劈砸地痞无赖。说来惭愧,绳镖虽是故人所赠,他学起来却要比刀枪剑戟都费点劲。
“你这是在考验我吗?”他轻轻叹了口气,把绳镖盘好挂在腰间。他忙得很。每天留给自己的时间似乎只剩下了打听杜重威。这是他许诺给父兄同门的交待,至死不敢忘。半夜做梦时常哭得喘不过气醒来,自己捂着头直愣愣发呆不敢闭上眼,一合眼就是爹的死状和哥那朦胧不清的脸。他不敢看,怕自己发疯,怕看清哥脸上的憔悴和失望。契丹人已经退出去了,就剩那杜重威还翘着尾巴当土皇帝。恨啊,他如何不恨呢,如今家破人亡梦魇缠身都拜杜重威和契丹人所赐,他现在只求杜重威早点遭报应,无论哪朝天子那朝臣,只要能杀了杜重威就好。他忘不了那一切一度感觉自己被彻底毁了,直到那天看见一件白色文武袖甲胄,飘逸英武,一下子唤醒些许英雄梦,不知不觉把积蓄全掏了出来。
后来开封又换了一朝天子,九流门几位同门叽叽喳喳讨论着。明天后汉皇帝登基,有热闹看了。年轻人们笑嘻嘻地当笑话说着,薛丑和张知民安静地吃饭,没有发表见解。张知民放下碗筷抹抹嘴:
“薛大哥,明天你教我编草鞋吧。”
从此张知民就这样一边心不在焉编着鞋,一边偷听往来行旅闲话。然后没多久他就知道了杜重威被后汉招安当了高官的消息,再也维持不住笑脸。薛丑大哥意识到大事不好立刻拖着他往回走,他刚假笑着站起身手里的茶杯就捏碎了,碎陶片扎进手里也感觉不到疼。
这点消息彻底击碎他对朝廷的幻想,无论哪朝天子,都先考虑的是自己的霸业。这种人为什么要留他的命?他连亡国灭种都置若罔闻,招安他除了稳固自己势力毫无意义,这种人活着就是暴雷。可是后汉就把杜重威好吃好喝养了起来,把一个千古罪臣打成自己仁慈的金招牌。这就是政客谋士的博弈,精彩极了,可被朝廷庇护着的杜重威还从因他不战而投惨遭屠戮的百姓身上拿着俸禄。张知民冷笑着,终于明白了善恶虽有报,但须自己讨。
“刺杀杜重威”从脑海里的一片虚影逐渐有了计划。除了一身本事,如何抽身自保不牵连身边人才是最重要的。他要让自己隐入尘埃,要遮住所有的锋芒,要让所有人都想不起张知民,张知民才有机会出手。他对着镜子细细端详了自己良久舍不得移开目光,从自己的眼睛里不知道看见了谁。
“只要我还活着就不会让你们白死,我发誓。前尘尽弃,身名俱抛,万死不辞。”
把那件文武袖收好后,他开始装疯卖傻,自暴自弃,只要周围有一个熟人,他就绝不肯露出一丝笑模样。那副阴郁的模样和半死不活的脾气让他周围的人越来越少,纵然是同门也对他敬而远之,张知民就这样一天天消解着自己的存在感,让所有人都以为他再无半分心气,直到有一天他发现除了换班看阴兵门,再也没人想起他时,他极力按耐住狂跳的心脏,阴着脸靠在鬼市子的阴影里不敢流露出一点情绪。他知道自己功成一半了。
也有一个人让他颇为苦恼。那就是他这辈子第二个好大哥薛丑。薛大哥始终关注着他,怕他真出什么事。这份关爱无时无刻考验着张知民的决心和本事。他知道薛丑是“耗子仙”,不过要是连耗子仙都能瞒过去,自己离大仇得报岂不是更进一步。如此想着,他无视了薛丑这两年各种委婉开解,冷脸回绝了他多次好心帮助。有时他都觉得自己“冥顽不灵”不通人情要狠狠伤了薛丑的心,可薛丑始终没放弃过要拉他一把。他苦恼着,感动着,愧疚着,无数次心防动摇想和他一吐为快分担寂寥,都硬生生抿紧了嘴。
“张知民,你要是真把他当大哥,你就闭上嘴不要牵连他。”
他最欢喜也最害怕薛丑找他喝酒。张知民真的很享受和朋友在一起喝酒的时光。他在天泉时一口口悠然自得,不急于饮酒,而是喜欢坐着听他们天南海北地讲彼此讲故事,常被人笑话养鱼,可又千杯不醉。如今身在异乡,能得人如此相待,心中已经感激涕零许薛丑为知己。可他怕酒打开自己的话匣子不知不觉交底,他就学会了像天泉同门一样豪饮。一杯一碗一坛,凡是器皿全都满上,尽数入喉,每次看着薛丑担忧的眼睛他都恨不得一吐为快,他多想告诉薛丑别担心,多想找个人分摊这担子——
别说话,喝酒。把秘密和酒一齐咽下去。
看着薛丑烂醉如泥,他把薛大哥扛起来丢给后生让他们送回去,然后“砰”一声摔上门。靠在门后听着薛丑嘴里还呢喃着什么和后生不满的窃窃私语,他闭上眼叹着气。罢了,罢了,就这样吧。你自己选的路,休要怪别人。张知民本以为如是几次后薛丑会知难而退,没想到他这次身后带着两个门里能喝的同门一齐找上门,心里又好笑又苦涩又感动。三个人加起来顶不过自己一个,让他有点哭笑不得。他看着醉得伏案而眠的薛丑,苦笑着,在自我囚禁的岁月里感觉出一股久违的温馨。
“我不会让你们失望的……”
张知民搞烂了自己名声让自己“杳无音信”后,便专心准备示弱。他朝三暮四来回换着武学,犯着习武的大忌。不过是藏拙而已,他从小受父亲熏陶长大也一直刻意而为之,不成问题。张知民甚至从看别人套马取得灵感,第二日九流门习武他在众目睽睽之下一甩绳镖勒住了自己脖子把自己拽倒在地,自此他蠢得深入人心。他在人前什么都练,什么都学不好,看起来格外笨拙。夜深人静时,他用那极佳的轻功飞身城外,于月下苦练刀法,黑衣蒙面,与各路豪杰切磋精进。他那看起来憔悴无比的黑眼圈有一半原因也是这个。幸好他和薛丑不住在一处,要不然每天半夜出城都是问题。就这样,张知民成了没有存在感的废材,像三教九流中最不起眼的一颗沙子,再也分不出个数。
这两年他并非一直怀揣着希望。两年了,他只能探听到杜重威的近况却一直没有机会下手。杜重威晚年贪杯的后遗症逐渐显露,据说现在连刀都握不住只一味手抖,他那三个儿子更是花拳绣腿只学了他们爹的贪污暴虐本事。这简直是上天助他,他心中暗火汹涌,磨刀的时候咬得牙关咯咯响,可是杜重威居所四处都是后汉的暗卫,一有风吹草动即刻通传消息。他张知民掂量着自己还没有一晚上手刃三十人不发出一点响动的能力,心绪越发阴郁。
他害怕了。不是怕死怕本事不够,刺客本就抱有死志,本事不够他愿意一年年去磨练刺杀技巧。只是依照杜重威这个身体状态恐怕活不到他功成那天,他怕杜重威得了好死,这是对父兄同门天下人最大的不公平。若生老病死可抵罪业,那天下罪人都可以放任不管,一百年之后都得死,还管什么?这不对。张知民绝对不允许这种事发生。
终于,他等来了一个机会。后汉皇帝供了两年金招牌却不用,临终告诉宰相苏逢吉杜重威此人有异心不可不防。苏逢吉做事雷厉风行,斩草除根,知道杜重威是朝廷招降的招牌,却也是民怨所在,留着是隐患,杀了除民害,杜重威何去何从一眼便知。但是后汉自然是不愿意脏了自己的手背上背信弃义的骂名的,苏逢吉迫切地需要一把刀替他把猪杀了自己衣不沾血地夹肉,只要事成他愿意分点油水给刽子手。最好是双赢,杀手得美名黄金,朝廷撇干净排除隐患,各取所需两全其美。后汉皇帝病得太重终究是没熬住,苏逢吉当机立断秘不发丧稳住朝堂静待愿者上钩。而他派出去四处求访愿意趟浑水卷入朝堂风云杀手的部下,就在鬼市子里遇见了蓄势待发磨刀两年的张知民。
朝廷自然需要打手,可也不是谁来都行。为大义出剑只是一个口号,根本不能让朝廷信服。除了身家性命和本事,张知民也需要拿出差不多沉重的砝码。手下狐疑地看着这个自称张某的阴郁年轻人,转身欲走,却被对方按住了肩膀:
“告诉你们家大人,我是天泉弟子,天泉堂主张勇之子张知民。这世上比我还想让杜重威死的人,没几个。”
很快这件事就谈拢了。张知民知道不要他的酬金这苏逢吉定会起疑没和他客套,他又加了一个条件:给他善后干净,最好是死。苏逢吉微眯着眼思量一会儿,点头应允了。张知民提刀保证杜重威和他三个儿子被斩草除根,苏逢吉负责安排抽离保护杜重威的三十个内卫方便他动手,双方谈妥。
张知民怕自己办事不够干净,磨刀两年力求刀锋斩铁断金一击毙命,真到了杀死杜重威的时候,他又觉得便宜了这条老狗,就一点点拖着用刀锯下了杜重威的脑袋。苏逢吉看到杜重威脖子上层层分明光滑的刀口,不觉脖子一寒,今日方知匹夫之怒,也能天下缟素。张知民又通过手下提醒他,别忘了他许诺的一“死”。苏逢吉看着计划外的副官尸体有了主意,就地取材掩埋,宣布侠客已死。
大仇得报,张知民强迫自己从悲愤里醒过神,手脚利落地出城跳进河水里洗干净一身血污,换上藏好的干净衣物,把白色文武袖和甲胄拆分开。本想立刻付之一炬,却又怕野外火光暴露,便等到次日生火做饭时把撕开的布料当火引子用了,甲胄擦干血迹推到床底下好像什么都没发生。
还没来得及看着承载着他侠义的衣服完全烧干净就听见薛丑唤他唤得急,他瞥了一眼炉子不得不端着编草鞋的筐走出去。薛大哥问他要不要去看杜重威的尸体,他一时间乱了心神接了句驴唇不对马嘴的“不意外”,没兴趣二次欣赏自己的屠杀,然后绷着脸继续装心如死灰。没成想薛丑立刻转身去了后院,让他精心维持的冷静崩塌了一瞬间。
从昨夜躺在床上,他一直绷着的那根弦就断了,有点维持不住自己一贯的冷漠,简直要放声大哭出来,他不明白自己哪来的那么多眼泪两年了都流不干,只有心里永远填不上的血窟窿一直提醒着他爹回不来了。那窟窿血红色,发黑,像爹乌鸦啄了的眼眶一样瘆人。他恨自己虐杀杜重威,干了过去自己不耻的事,可是……可是……
契丹人和杜重威永远都不会知道他们怎样毁了张知民的一生,他们如今也不需要知道,只需付出代价。忍了两年,他不想为难自己了。
庆功宴上,面对薛丑了然一切自嘲的笑容,他忽然不想抵赖。他最后一次以张知民的身份坐在满是灰尘的角落里浅酌慢饮,是他的庆功宴却没有他的位置。太好了。真的太好了。他眼眶湿润着露出了一丝许久未有的笑意。他和薛大哥对饮,看着他拎着酒壶向自己走过来,先发制人打断了他:
“从今往后,我就是石晋阳了。”谢谢你,你到底是给我留下了最宝贵的礼物。
张知民到底守住了自己的侠义替父兄同门报了血仇,代价是杀死了自己。
此去为万民喉舌,天地一剑。前尘尽弃,身名俱抛。
侠年少(上)
前言:根据天泉门派介绍文本的扩写文。和主页代春风渡有关系但无绑定,两篇分开看都能看懂。
角门里新来了一个抱孩子的寡妇,她不说自己从何而来,街坊四邻每每问起她从何如来,她就仿佛被戳到了最伤心的事,垂着头,只是啪嗒啪嗒地掉眼泪;若再问她夫家是谁,那她便哭的更厉害,抽抽嗒嗒,哽咽难言一字。如此反反复复两天,街坊们就知趣地不再多嘴了,看着她薄薄的包袱皮,和怀里那比包袱皮还皱巴,整日比他娘还能哭的孩子,又何苦追问一个这样寡妇失业的苦命人呢?
不过切切私语还是有的。有人看她净面之后还算年轻漂亮,揣测她是被主母轰出来的小妾;有人看她双手皲裂背着孩子在菜园子里边哭边种地,思量她是城郊失了当家人...
前言:根据天泉门派介绍文本的扩写文。和主页代春风渡有关系但无绑定,两篇分开看都能看懂。
角门里新来了一个抱孩子的寡妇,她不说自己从何而来,街坊四邻每每问起她从何如来,她就仿佛被戳到了最伤心的事,垂着头,只是啪嗒啪嗒地掉眼泪;若再问她夫家是谁,那她便哭的更厉害,抽抽嗒嗒,哽咽难言一字。如此反反复复两天,街坊们就知趣地不再多嘴了,看着她薄薄的包袱皮,和怀里那比包袱皮还皱巴,整日比他娘还能哭的孩子,又何苦追问一个这样寡妇失业的苦命人呢?
不过切切私语还是有的。有人看她净面之后还算年轻漂亮,揣测她是被主母轰出来的小妾;有人看她双手皲裂背着孩子在菜园子里边哭边种地,思量她是城郊失了当家人又丢了地的农妇;有人看她这个娘当得手足无措,拿滚水冲完面糊直接就要喂孩子,又料想她可能也没成过家,失足了被人抛弃流落至此。人们的目光在这个小破院子前有意无意扫搭着,议论着,除了掏出点碎布给她缝个百家被,教她给孩子弄吃的要几成热,也无力掏出更多善意。
街坊四邻每天疲惫又温和地忍受着半夜悲切的妇孺哭声,晚上就着寡妇的泪悲自己的苦,白天和她一起装没事人,半生不熟地互相打着招呼。
那天她终于擦干了泪抱着孩子走出家门主动跟周家大姐唠了两句,没成想过了一个晚上路过家门跟她打招呼的人都知道了她叫“萧婶子”,娃娃叫萧小乙。小院落里终于止住了哭声,街坊四邻睡了一晚上好觉,第二天看见萧婶子挥锄头都更有力气了些。
大家还是不知道她夫家是谁,不过这个问题似乎不是很重要了,萧婶子自己拉扯着孩子,干活越来越有模有样。不过她常自己一个人抱着孩子,眼里炯炯有神,神神叨叨地念叨着什么。最直爽的周大姐偶尔也能感觉到,从悲痛里走出来萧婶子的眼神格外灵活,眼一眨,仿佛就有一万个主意。
她的泪和心里的算盘一样,都是啪嗒啪嗒有声的,让人忘不掉,也怪不了。
萧小乙看着娘从种地到生意百般折腾家里依旧留不下几个子,就知道人活一世日子注定是苦的。若说苦,家家户户在兵荒马乱的年岁里都是一样地熬,偏就他一家是只能和娘相依为命。娘从来没和他提过爹,仿佛这孩子是她自己个儿生的,和别人再也没有一丝关系。娘就这么自然而然地带着他过,好像理所应当,萧小乙只有她,她只有萧小乙。
每次他问自己爹是谁,娘都沉默着一下下用洗衣杵敲打着脏衣服。萧小乙只敢这个时候问,因为溪水湍急会把衣服冲跑,娘不敢立刻撒开手揍他。只要一看见娘往筐里收衣服,萧小乙撒丫子就跑,头都不敢回。
这次他壮着胆子在饭桌上问,果不其然,萧婶子脸一黑,“咣当”把碗摔在桌子上:“这死孩子,你娘对你还不够好,给你喂到这么大,你天天就惦记着你那个死爹!”
“那咋,我就问问,他们都有爹,为啥就我没有!”萧小乙喊出来的时候牙都打颤了。
“塞你的饭去吧,我看你就是没饿着,这么有心思!跑什么!吃完把家伙什刷了!”
萧婶子扯住想逃跑的小乙的脖领子给他按回板凳上。他不知道娘流过多少泪和血才忘掉一件事,一双小孩的眼睛只能看见这世道没有爹每顿都比人家少吃俩窝窝头。
闷闷不乐地刷完了碗,又看见娘在院里借着日光好做针线,给他纳鞋底,心里更不是滋味。见不着爹,他不愿再气跑了娘,就过去扯扯她衣服,说:“娘,我错了,你别和我生气好不好?”
萧婶子自顾自做着活计,并没有抬头:“娃娃想爹了哪错了呢。”她叹了口气,却让萧小乙心里愧疚又多了一点。
萧小乙还想服软认错,周大姐火急火燎迈入院门,萧婶子吓了一跳,立刻放下鞋底子站起身,搂着小乙的肩膀头,见来人是街坊,才微微松了口气:“大姐,出啥事了这么急?”
“妹子,我活这么久真是长眼了,那升平桥,一帮人在撒钱呢!”
“哈?”萧婶子挑了挑眉毛,根本想不出来那是什么景象,真像痴人说梦。
“一帮人都在抢呢!妹子,几年的街坊你还信不过我吗?你看看我捡回来夺少铜板!我一下子就想到你们娘俩了,他们说了,晚点在朱雀门北边还来,妹子,白来的钱你不要?晚上我领你去看看!”
“不是,钱多了揣兜里烫手啊,什么人有钱不花往街上撒?真新奇嘿!”萧小乙听着娘将信将疑的语气,却感觉到她的手逐渐握紧了自己的肩膀。周大姐看萧妹子眼睛又转了起来,知道她心动,笑着说:“你不信大姐,咱晚上上街走着瞧,你看他们来不来就是了。”
萧婶子急忙握住周大姐的手,陪笑说:“我信姐姐的,你还能坑我不成,那晚上咱就一起去看看。只是不知道这是啥来历的人,我怕这钱不是好来的——”
“你咋这么糊涂起来了,要是偷来抢来的,早自己躲着不知道在哪消受去了,还能让咱看着影儿?是帮江湖人,说是天泉布施天下,那一个个气派的很,人还好说话!”
所以晚饭点萧婶子做好饭自己都来不及吃一口,就和周大姐急匆匆出了角门里。彼时路口已经上了人,两个高个子天泉弟子裹着那显眼的白毛领子蓝外套,面对一双双伸向他们的手,毫不吝啬地从布袋里掏出一大把铜钱洒过去,黄澄澄的铜钱从贫者指缝里漏出来掉到地上,钱和钱碰撞发出一种极其悦耳的清脆声音。周大姐拉了萧婶子一把,萧婶子迷迷糊糊地跟着伸手,她张开手的那一瞬,天泉弟子便忙不迭地把钱袋子对准她的手心倾倒。
铜钱流水一般在她掌心流淌,她手心朝上,片刻间托起了一座小铜山,装不下了就劈里啪啦掉下去。她感受到身边的几个人,男女老少都有,一瞬间都弯下腰去,一边往口袋里塞满倒在自己手里的钱,一边争抢地上掉着的钱,在她脚下挤来挤去。这小小的路口里,除了钱声,千恩万谢声,还夹杂着抢钱的吵嚷声。而天泉的热心人,许是担心他们拿不够起争执,倒钱的口袋几乎要与地面垂直了。
她感觉自己变成了乞婆,这辈子第一次手心朝上对人,好像做梦一般把钱揣进怀里,满脸通红。
周大姐看她愣神,连忙弯下腰抢着拾起那些铜钱装进自己挎着的萝筐里,好像不觉得沉。结果捡了一圈铜钱铺满篮子底,抬起头来,自己的大妹妹还在那傻站着,有点急了:“小乙他娘,你愣着干什么呢?寡妇失业的一天能挣几个子,你不养活自己,养活家啦?”
是啊,家里还有孩子,她可以少吃点,可小乙还在长个。她想起小乙总吃不饱,比同龄人都矮半个头,为娘的心里看着就疼。她确实能养活自己和孩子,可是小乙一顿饱饭都吃不上。
想到这,所谓的尊严和脸面都成了抽在母亲心上的鞭子,一下下抽得她不得不蹲下来捡起那沾着泥水的铜钱。
晚上小乙看着娘掏出来大把铜钱,惊讶得嘴里仿佛能塞下一个鹅蛋;而萧婶子看着小乙一把把抓着铜钱玩得两眼放光,心里不是滋味。她可以强迫自己接受蹲在这里接受施舍,却无论如何不能接受小乙以后像她这样活。在她心里,小乙应该是干干净净,体体面面的直着腰做人,靠自己本事挣钱吃饭。她看着小乙看着钱激动得忘乎所以的样子,有一瞬间都怀疑自己是不是教坏了孩子等着天上白掉下钱来。
别说她了,左邻右舍大半截埋土里的老人都是第一次看见这种阵仗,天泉下山,布施天下,散万金救济穷苦人家。可是这种事一辈子能遇见几回?明天的餐食有了着落,钱花完了又不知如何是好,她想富,却永远翻不了身,还要拖着儿子和她一起在泥水里打滚。而今天在街上撒钱的天泉,是她唯一见过的又富又好的人,若是小乙能跟着他们,日后必定受人尊重,衣食无忧。
可是该怎么让小乙搭上天泉的线呢?让小乙去磕头认师父?绝对不行,小乙细胳膊细腿个头矮,大大的脑袋小小的身子,好像纸扎的人,谁会要这样一个徒弟走江湖。让小乙去做工?萧婶子实在弄不明白江湖门派要干什么,况且小乙屁大点孩子能做什么工?比拜师还荒唐。萧婶子的眼光实在想不出来这世上除了师徒帮佣,还能有啥关系能让人带着另一个没有血缘的人一起活。她确实是看见天泉人撒钱,但毕竟没看见天泉人捡孩子。而现在她要做的,就是让天泉人把萧小乙带走,还送不出去——如果忙来忙去最后小乙被扔在道边死生由命,她真的会发疯。
萧婶子的眼睛又一点点转了起来,要是让儿子——她马上又被自己的念头吓得一激灵,连忙看了眼小乙。小乙哪里知道娘的心思,趴在桌子上还在做他那明天吃肉包子的梦。
她想到小乙死了的爹,问着自己的良心,良心狠狠瞪她一眼。她想象着街坊四邻的眼神,感觉自己受千夫所指。萧婶子畏缩了,她不自觉按住胸口,心比鼓点跳得还快。她担不起这种骂名,而且比起骂名,她更在意小乙以后怎么看她。
可是看着瘦得皮包骨头的小乙,她知道这孩子再大一点她就真的养不活了。她好像听见死了的老萧指着她鼻子骂她死娼妇,她咬牙发狠反过来责问他给她们孤儿寡母留下了哪怕一点生计没有;她好像看见街坊邻居戳着她脊梁骨骂她不是人,她立起眼睛向他们咆哮有没有自己这心劲本事送孩子出去。萧婶子自打背井离乡,逃难嫌重第一个砸的就是小乙他爹的牌位,冒天下之大不韪这么多年,怎么忽然怕起来了?一路颠簸,受过都少白眼,在这过活许多年也没什么产业,一走了之又能如何?她用三天三夜哭干净死人破产给她的爱恨情仇,除了给萧小乙的爱,她什么都没留下。小乙怎么看她又真的重要吗,最重要的是儿子要活得好,小乙如果穿蟒袍,发大财,她去当乞婆又如何?正好不去相认,免了给小乙日后生计添困扰。
萧小乙得活得像个人样,不能像窝囊死的爹,也不能像手心朝上等人施舍的乞儿。人要往上爬,总得借点力。她纳的布鞋底攀不上青云梯,可是天泉门撒的铜板小乙垫垫脚就今非昔比了。
摩挲着儿子的脑袋,她鼻子一酸,把小乙抱起来,亲了亲他的脸蛋哄他去睡觉,许诺明天早上给他买热包子。
“你好好睡觉,明早娘带你找爹去。我们有盘缠了,能去投奔你爹了。”
“娘,你不是说没有爹吗?他们都说我爹死了!娘,娘,你没骗我吧?”小乙一下子坐起来,困意一扫而光,搂着娘的脖子眼里直冒光。
“娘骗你干什么,小乙,外人贱嘴贱舌,你信娘还是信他们?娘和你爹闹别扭了,一直没回去找他,后来想回也没钱了。现在咱有钱了,咱就能回家了。”萧婶子捏了捏他的鼻子,笑吟吟地说。
“真的吗?娘,那你告诉我,我爹长什么样呗?”
“你爹啊,他最喜欢穿着蓝袍子,白毛领子,背着大刀,是个大侠呢。”
第二天天还没亮小乙就被萧婶子拽起来,他刚睁开眼,热气腾腾的肉包子就递到他脸上,香得他困意一扫而空,听娘说着“吃吧”,他就迫不及待咬了上去,肉汁顺着嘴角往下淌,烫的直哈气也不顾,舔着嘴角不放过一点油水。
他一边抱着包子啃,萧婶子一边帮他穿着衣服:“好宝儿,还有呢,都是你的,多吃点哈!”
“娘,你吃了吗?”他腻乎乎的小手捧着包子送到娘脸上,娘一侧脸,吸了吸鼻子躲开:
“娘吃了仨,剩下的都是你的。”
小乙美美啃着包子,想着什么时候能见到他的爹。萧婶子牵着他的手领他来到升平桥桥头,这附近好点的客栈就在升平桥附近,天泉的人带着那几袋子钱在附近撒,自是住在边上方便点。她搪塞着在等车,盼望早点看见天泉弟子出门,也暗自祈祷他们晚一点出现。
不过将要天明时天泉弟子还是很快披挂整齐走出了客栈,习武之人从不偷懒。萧婶子的心提到了嗓子眼,这时路上为生计奔波的百姓也多了起来,车马渐密,这正是她求而不得的。
她深吸了一口气,对小乙说:“看见没,打头的那个背着刀的穿白领子大衣的就是你爹。傻孩子,你快过去抱着你爹哭!”
小乙还没反应过来,一脸茫然,根本挤不出眼泪。萧婶子手一哆嗦,抬手就给了儿子两个耳光,用死劲捏了他大腿一把:
“混蛋小子,你还不认爹了是吧?”
小乙疼得“嗷”一声哭号出来,转身就跑,他不知道娘为啥忽然抬手揍他,又委屈又害怕,不敢不做,抱着头直接跑到他爹面前,搂住爹的腿就开始哭:“爹,爹,娘打我,娘要打死我——我可算见着你了!——”
周围的路人纷纷侧目,片刻间升平桥头就围起一圈人墙。而萧婶子已经悄悄贴着墙根溜走了。她哭着抽了自己两巴掌,用头巾把脸裹得严严实实,从朱雀门悄无声息地离开了,再也没回开封。
江远满脸通红,看着人越来越多,同行的张勇目瞪口呆看着他,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他急着分辩,可人群的吐沫星子几乎淹没了他哪有人听他说话;他想甩开这孩子把腿拔出来,可没想到孩子搂得这么紧,使劲掰怕伤到孩子,踹又更不可能踹,彻底慌了神:
“小娃娃你看好,我咋成你爹了!张勇,你杵着干啥呢?!”
而孩子仿佛听不见一般嚎啕大哭,抱的更紧:“娘说你就是我爹,我娘还能骗我不成?爹,你别不认我!”
江远面红耳赤,张勇难以置信地指着他鼻子:
“难怪你不告诉我嫂子在哪,你家在何处——”
“张勇,我要是干出来这种抛妻弃子的畜牲事,我就不是天泉的,到时候你和王清一起来唾我的脸!我躲一下是你俩孙子!你别看了你啊铁子,来帮我说说——”
他用近乎哀求的眼神看着张勇,张勇听他如此说先按下心中顾虑,抱着孩子,轻声细语:“你是谁家的孩子,是不是认错人了?你娘在哪,让你娘带着你来认人可好?”
“我娘在——娘?……”
孩子回头一望,手忽然送开了,张勇顺着他目光望去,哪有半点人影?江远赶紧收回腿站到张勇后面用同门抵挡周围的眼神,他脸红得像猪肝一样,红得都发紫了。奈何张勇一心在孩子身上蹲着连连哄劝,哪里挡得住他。江远捂着头也蹲了下来:“小娃娃,你娘肯定是认错人了,你若是不信带我去见你娘亲,让她当面说清楚。”
只见那孩子抽抽答答,憋了半天,眼里含满了泪水,忽然哭得更厉害了,身子向后仰去:
“我娘没了!我娘没了!——”
江远见孩子哭得如此狠,顾不得那么多,赶紧抱住他。张勇皱了皱眉,拱手对来往行人说:
“我兄弟二人家务事难断,还请各位行个方便,不要吓着孩子,行走江湖也留一份脸面。纵使问心无愧,此事也不便外人叨扰,各位大人还请自便。”
他左右弯腰打拱,腰间刀器环佩叮当作响。张勇腰上的一对双刀可能比他谦谦君子貌更有说服力,众人轻轻议论几句纷纷散去。江远已经无暇理会众人,听孩子话里不好,又见这破衣烂衫,不禁暗自揣测孩子是不是指的是他娘已经故去。他抱起嚎啕大哭的小孩,问:“你既然说你是我儿,那你叫什么啊?”
“我叫萧小乙……”才多一会儿孩子嗓子都哭哑了。江远徒劳无措地拍哄着,却不起效果,张勇从他怀里接过小乙,在心里惊讶这孩子怎么这么瘦,怕不是真没了娘又找不见爹。他拽出内袍干净袖子给小乙擦眼泪,却注意到他嘴角的油。
早上吃肉了。若是没爹娘管的孩子,怕是没机会吃上油水,这孩子又皮包骨头,也不像什么富裕人家一直有肉吃。恐怕就这早上吃了顿好的,脸没擦就出门了。如此匆匆,有人照顾教他认爹,眨眼间又不见了娘——
张勇心下便知这不是认错亲,恐怕这是孩子娘预谋好的弃养。江远还没反应过来,可当着孩子的面他又如何能说出“你娘不要你了”这种话!他将计就计,慢条斯理地问:“好孩子,告诉叔叔,你家在哪,娘去哪了?”萧小乙哭天抹泪说不清楚,江远急得手足无措,把孩子又从张勇手里抱回来自己挤眉弄眼逗他,可孩子根本不领情,他求助的目光又回到张勇身上,张勇就着他的手给小乙擦净了脸上的泪和油:“那你还记不记得,你娘跟你说你爹爹长什么样啊?”
“蓝衣服,白毛领子,背着他这样的刀。”小乙的眼里满是委屈,看得江远和张勇心跟着颤颤悠悠。
“啧,这不就是天泉的人!别让我知道这姓萧的是谁,老爷们丢下婆娘孩子不管死活,自己跑没影了!这也配是天泉的?”江远瞪圆了眼睛,气得浑身打颤,“你等我回去的,肯定把姓萧的一个个都搜罗起来挨个问!”
我看未必。张勇想着,却没说出来。这特征还真是粗糙里透着精细,看来是一门心思赖上天泉了。江远正在气头上哪有功夫思考,估计过一会儿自己也能醒转过来,如今小乙说不清楚家门也说不清楚爹,一提他母亲就哭得要背过气来,一句话都问不出——可怜江远到现在还以为他娘已经过世了——他佯装逗孩子绕了个圈,冷眼扫遍四周,行人各走各的,并无人在暗中窥伺他们。
心真狠啊,孩子说不要真就撒手不管了。不过既然她铁了心讹天泉的人,估计也是吃准天泉绝不会把孩子仍在道边。一想到江远被算计着当了好人张勇直皱眉,可是别说江远现在放不开手,就连他自己都不可能丢下萧小乙不管,他们俩真就被拿捏住了。
回想起小乙嘴角的油和瘦骨嶙峋的身子,那母亲复杂的心境又如在眼前,他叹了口气,权当认命。“无论这爹是什么品行,这孩子可怜,也算我们天泉的后生。万一他那个混账爹就在宗门里躲着不见他娘俩呢?我们先把他抱回去,待我好好查查那帮小子的底细,绝不让他逍遥!”江远倒是抢在他前面开口了,义愤填膺,虽然好像在询问张勇,实际上已经替他做了决定,一门心思要抢着把孩子抱回去。他知道张勇绝不会反对的。
“好,不能让宗门血脉遭此无妄之灾。”张勇点了点头。
如果这孩子知道他娘不仅不要他,还教他去街上胡乱认爹,以后会怎样想?怕是要痛苦一辈子吧……那小乙的根就没了,一个人若是无处扎根,就是长成参天大树也立不稳的。就这样吧,江远是找不到小乙那个天泉父亲的,可是那又如何?只要小乙是“天泉某位萧姓弟子之后”,他就有了安身立命的根基,天泉就不会丢下这个孩子,他亲爹别说是什么身份,哪怕根本不存在也无关痛痒了。他想着小乙娘算计之深沉,心里有些震撼,也不乏动容。
奉命下山散布的钱币都布施完了,江远抱着萧小乙,说要带他找父亲,和张勇快马加鞭赶回天泉。扎营篝火旁,看着哭累了睡着了的小乙,张勇还满口念叨着要给小乙找父亲,江远嗤笑一声:“好兄弟,你不会真以为这孩子没了娘亲吧?”
张勇笑了笑,抬起眼睛:“你白天挺能演啊?”
俩人会心一笑,没有再多说什么。演戏就演全套的,小乙娘为了小乙的后半辈子画了个绳圈,他张勇和江远如今心甘情愿把脖子伸进去,用最冷的手,编一个最柔的梦。就是小乙刚睡进去,刺可能扎得他生疼。可他们有决心把这个谎圆一辈子,让小乙的伤一点点长好,决不再让他如今日般悲苦。
稚子何辜,惟世道当诛耳。
萧天云彼时还不叫萧天云,他本名萧小乙。升平桥桥头,他在泪眼朦胧里被认错的叔叔抱上高头大马一路疾驰,说要带他找爹。他嚎啕哭着,已经是不想找爹只想要娘,他说他娘还活着,只是找不见了,可是两位叔叔都沉默着仿佛没听见一般,耳边只有风声呼啸。他被裹挟在马背上里开封越来越远,眼里的景致却逐渐新奇,他第一次看见外面万丈平原,大江大河横跨南北一泻千里,远望野花遍地,低头草没马蹄,芳草的新鲜气味和开阔景象让哭得胸闷气短的萧小乙渐渐安静下来,喘气也顺当了。
江远叔叔的怀抱踏实又温暖,与他策马并驾齐驱的张勇叔叔时不时伏在马背上,侧过头对他吹口哨,他终于露出了今天和母亲分开后的第一抹笑容,渐渐说服了自己,两个叔叔既然承诺帮他找到父亲,那早晚有一天应该也能带他找到母亲,和母亲团聚吧?
可惜,到了天泉七天后,他正和张勇叔叔家的小知民拆着九连环,两位叔叔就忽然赶走了知民,抱着他说:
“小乙,你父亲……已经不在了。他在清河行侠仗义,侠名赫赫,我们天泉都以他为傲,可惜他前段日子已经病逝了……”
他又一次嚎啕大哭起来,知道自己心里憧憬的团圆再也见不到了,而母亲又始终没有消息。小乙看着张勇和江远都红了眼眶,知道他们也替他难过,他真想告诉他们别伤心,可是自己控制不住哭得几乎气绝,最后扑倒在江远怀里,直至哭到没了力气睡着。等到醒来,他发现自己是在张叔怀里睡着,江叔歪歪斜斜躺在身侧。他恢复了一点意识,从张叔怀里钻出来,张叔立刻睁开了眼睛,踹了江叔一脚,把他放到地上。江叔揉着眼睛醒来,看见他立刻露出了笑脸。
从那以后他只要害怕了哭了,江远和张勇,总会有一个会披衣起身去他房间陪他过夜。父亲的脸一直混沌模糊,他却逐渐在想象里捏了一张父亲的脸出来。他应当是有江叔那么高大,面容又如张叔那般温和,挥刀生猛,走路带风,骑马兼程三天依旧谈笑风生那般的豪杰。连山上的芳菲春色都尽了,荷花已经菡萏欲绽,他的思父情一点点淡去,那骨肉分离的伤疤在两位叔叔慧心描绘下,成了一片在他心头划过的羽毛,仍有痛痒,可并不难捱,长大后发作时一壶酒也能冲得散。
萧小乙比张知民要大一些,张知民很喜欢和他玩,几乎毫不费力地接受了半路杀出来的一位哥哥,其实吧,他刚来天泉怕生,是小弟罩着大哥,都是张知民领着他用孩子之间能听懂的话带他认人,把自己的玩具衣服吃食都和他分了,甚至陪着他一起去给沈寒英沈把头磕头。
沈寒英不苟言笑,作为当代把头是轻易不出手指点门内弟子的,都是由各个堂主习得,再各自由下辖香主逐一传授给各位弟子。他亲传弟子并不多,大多数都是当年他当堂主时指点过的人。张叔江叔都老老实实弯腰抱拳,收敛起嬉笑神色执弟子礼,大气不敢出。
小乙按规矩磕了三个响头,壮起胆子看着沈寒英的眼睛。沈寒英围着他转了几圈,他不敢再追着沈把头看,只能垂下眼等他发话。殊不知沈把头只说“这么瘦。既然把人领回来,就好好待人家”便飘然离去,好像并不在意江叔所言小乙的身世出处,一行人这才如释重负缓缓起身。
把头没意见,那从此小乙便正式被天泉接纳,可以跟着知民等天泉弟子一齐学艺了。知民立刻要认他做师兄,理由是兄是兄长的意思,小乙是他大哥还都师从江远张勇那就应该叫师兄,无论江张二人怎么和他掰扯都说不通。再问小乙,他一副很想当大哥的样子,两个大人你看我我看你,只得依了他俩胡闹。
只是平时和煦如春风的张叔当上师父便不见笑模样,要不是看他连亲儿子都一起训了,小乙几乎要以为张叔嫌他笨不想管他了。至于江叔,那更是带着他俩绕着天泉跑圈一口气不带停,萧小乙跑得都要翻白眼吐舌头,还要喊口号,真是要了他细胳膊细腿的命了。那口号奇奇怪怪他完全想不明白,萧小乙忍不住问张知民张叔难道也会喊吗,张知民皱着眉想了一会儿说:
“我不知道,但江叔告诉我,有的口号是沈把头让我爹写的。”
“他愿意吗?”
“反正沈把头说我爹是自愿的,我不知道。”
练功的日子就这样如水般缓缓流过,偶尔激起一些动人的涟漪。他现在吃饱穿暖,每天习武强身健体,小瘦猴子逐渐长起来了。而且学会了端起脸,学大人摸样。虽然刚习武,他不想让叔叔失望觉得养自己吃白饭,便处处力求和张知民看齐,不肯松懈一点。江远看在眼里,和张勇私下喝酒的时候常常赞不绝口。小乙没了过去的家,他喜欢这个地方,整个的心思都放在如何紧紧缠住两个叔叔上。师父每次对他点头,他心里都踏实些。直到那天,他持之以恒的努力终于得到了回报。
“张勇,孩子大了总不能一直唤小名吧。这小乙小乙,听着太可怜了。他既然是我们天泉名正言顺的后人,干脆改叫萧天泉得了!”
萧小乙正跟着张知民一起扎马步,不知江叔又起了哪门子兴头,乐呵呵推开张叔的院门进来。小乙心里一动,强压住心里的兴奋,张知民看他一眼,知道他心里高兴,自己脸上也洋溢起笑容。
张勇看两个孩子走神,扎马步摇摇晃晃,训斥了两句,接着抄起拂尘反握着往江远腿上抽过去:
“我告诉你几遍了孩子们学艺呢,你这个时辰少来乱逛,你捣什么乱,啊?”
“张勇你还抽起来堂主了?欸欸,别,别!你——疼!”江远知道他真会抽,没想到他不收劲,一下子弹了起来,“你就说这名字够不够响亮!走哪都知道是咱天泉的,看谁敢欺负他!”
“肖天泉……你怎么想出来的?你干脆把天泉牌匾给小乙摘下来放床头好了,你起这名字让其他德高望重的同门怎么想?”张勇不想和他闹得鸡飞狗跳,收了拂尘,又被这声势浩荡的名字震得一阵语塞,“不过我倒一直喜欢天字,无论在何处何地何时,都不要忘了这朗朗乾坤,为君子,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
“收起你的书袋子吧。你既然觉得天字好,那你说后面加什么字好?天行健,嗯……地势坤,萧天地,萧天坤?下一句是,君子以厚德载物——”江远话还没说完,就撞上张勇看白丁的眼神,老实地闭上了嘴。
“你还是别拿主意了。”张勇说着坐在小藤椅子上倒了两杯热茶,江远刚伸手要端就被他拿拂尘抽了手背,“人寄天地逆旅中,恒苦恒忧,一天字足以时刻提点君子知天命而行事,既如此动心忍性,我便追一云字。唯愿小乙守其道行其志之余,亦能如流云飞霞,自在无拘,终有一日从心所欲而不逾矩。便叫萧天云如何?”
张知民听得入了神,江远连连拍手叫好:“好名字,好名字,最简单的两个字在你这里,怎么就变出这么多好意思呢?”
小乙脸红到耳朵后,激动得泪眼盈盈:“谢谢张叔!”“也差不多到时辰了,你们俩收了功,来喝茶吧。”张勇摸着刚刚蓄出些的胡子笑了笑,看着两个孩子欢天喜地的跑过来,心里填得满满当当。
萧小乙从此就叫了萧天云,其志凌空,其心遏云。
萧天云知道江远叔有儿子,还是刚上山的时候张知民告诉的。当时他还因为自己真不是江叔儿子偷偷哭过,吓得小知民连连说“我要你我要你,你来当我大哥”,二人长大后每每提起这件事都忍不住拊掌大笑。今晚本应该是江叔张叔碰头一起喝茶赏月的日子,可江叔晚饭点就匆匆与把头谈话,晚间更是让旁人递话说自己有事不来了,所以话题自然而然落在江叔身上,两个娃娃让张勇给他们讲讲江叔。与极其看重家庭骨血团圆的张家相比,江家似乎更洒脱些。江夫人无门无派,自成一流,素来不喜欢门派规矩束缚,见丈夫一心都在宗门事务上,饶是他当了天泉堂主也不愿依附,宁可自己带着儿子在山下生活如闲云野鹤一般。江远要做的就是偶尔归家探望,给娘俩带去钱财过日子。
江远何尝不希望一家人在天泉衣食无忧,团团圆圆,只是一来拗不过爱妻,二来他行走江湖,救济百姓同门,拔刀和掏钱一样不眨眼,几年来自己也记不得结怨了多少龌龊小人。他发自肺腑想把家人接入天泉荫蔽,但妻子执意不从。为了让妻儿免受牵连,他从未提过一句家在何处,就连张勇王清也只知道他是成家立业了的,其他同门更是摸不着头脑,甚至以为他是个孤身人。他不是不放心好兄弟,而是他知道张勇王清一定会暗地里偷偷去他家留些钱财帮扶他妻子,江远和妻子不愿让弟兄破财,也怕人来人往露出踪迹让贼人寻上来,干脆一视同仁,谁都不讲。张勇知道后就不再过问,而王清——
他这几年一直和王清保持着书信往来,然而每次他提笔欲写千言万语,最后都变成了简简单单的几句问好,展开王清的书信也是如此。十几年前王清和江远关于“天下”“宗门”的争辩哪怕最后打了起来也没分出来个胜负,俩人被沈寒英师父一边一个拎着耳朵罚闭门思过,全靠张勇半夜去后厨偷饼子掀开瓦片从房顶扔下去才扛住饿,出了小黑屋还是谁也不服谁。
再往后成年了,王清辞别众人下山报国参军,江远选择留下来接受沈把头任命,一心料理宗门事务。真是稀奇,在一起的时候他们仨不每天碰面饭都吃不好,一朝分离问候竟然都无关痛痒,就是每次投壶的时候,江远想着王清在就有个人和张勇一较高下,张勇想着王清在自己投壶才有点意思。
萧天云和张知民坐在张勇脚下,听得津津有味,最后天云忍不住问:“张叔,那你怎么想的?”
“想什么?”张勇俯下身笑着问。
“王清将军选择入世为天下,江叔选择留在天泉保护同门,你怎么选的呢?你选择留在宗门吗?”萧天云问道。
张勇靠回藤椅上,怀里捧着拂尘,月明星稀,周围只有蝉鸣入耳。张知民和萧天云歪着头等他说话,他却仿佛要吊足孩子们的胃口似的,只是露出高深莫测的笑容,一言不发。萧天云和知民一左一右扯住他衣摆摇晃他,笑着催促:“你说,你说呀!”
“我哪个都不选。”他咧开嘴笑了。孩子们“欸”了一声,停下了手里的动作。
“他们俩从小就比我有主意,自己以后想做怎样的事业是什么样心里门儿清,根本不用别人提点,也忤逆不了。王清下山那天,他俩宗门两边各一个,都像你们俩这样看着我等着我说话。我一只脚门里一只脚门外成何体统,规矩说了不可踩着门槛站着,我教过你们吧?我啊,直接跳上墙头了,我从上面往下就这么盯着他俩看。”
张勇端起茶水抿了一口,俩孩子听得迷迷糊糊,似懂非懂,隐隐感觉出了一种好玩的大侠风范,但是说不出来怎么感觉的。
“王清江远,都热血沸腾的,不用扬鞭自奋蹄。世上的路就是他们这种人一步步踩出来的,我从小听着他俩十次吵架六七次都是因为宗门天下那档子事,心里也不是完全没有主意。你俩知道吗,我心里感觉他们谁说的都对,我劝不好他们争执,因为这从一开始就谈不上对错啊。人生在世最忌讳踩门槛子,犹豫不决举棋不定,精力才华有限却又什么都想要,最后竹篮打水一场空。我天天在你们耳朵边絮絮叨叨不是没道理的。”
张勇放下杯子,缓缓神,接着说:“我跳上墙头那一刻,忽然想开了。我为什么要难为自己做二选一必须苦苦探索所谓的大义,无论宗门天下,陌路族亲,凡是善行正道怎么走不是走。所以现在在我眼里只论善恶,一视同仁罢了。不过,我们仨终究和别人不一样。无论他们谁行路有难,我必助他道成,不论别的,就为他们敢为人先。这是很可贵的。”
“爹,我还是感觉你最厉害。”张知民趴在张勇腿上,像个小南瓜那样乖巧,一动不动,“他们保护天下保护天泉,你保护他们俩,你才是盖世英雄!”
“傻子,王清和江远本事大过天,你爹我就是动动嘴还没办事呢。讲真,你们王师伯现在是威风凛凛的大将军,江叔年纪轻轻就当了堂主,不像我没出息,到现在混了个香主就喜不胜收了。”张勇笑着摩挲张知民,也不忘把萧天云拉进怀里。萧天云依偎在他怀里,他没觉得张叔像他自己说的那么“没出息”,懵懂幼童第一次发现人生存在第三种可能。
清晨还没到练功的时辰,萧天云还在梦里咂摸着门槛内外的学问,就被院里的争执声吵醒。
他裹在被子里一点点爬到窗边,不敢推窗户怕惊扰外面的人,就把耳朵贴在窗户纸上偷听。
是江叔和张叔闹别扭了。从没见过俩人真正急扯白脸争执的萧天云心中警铃大作,连忙摇醒了张知民,让张知民和他一起听。
张知民是这世上头一号不愿见别人吵架的孩子,听父亲师父争执立刻没了睡意,神色紧张学着萧天云的模样偷听。
“我说了张勇,你小点声,孩子还在睡觉!”
“你也知道还有两个孩子在这,然后还巴巴地大清早跑过来现眼是吧?没商量,根本没商量,要去也是我去。你和王清都有自己的想法,我从不拦着,你现在就像不知道轻重缓急你懂吗?!你是堂主,脑子怎么那么轴,你不是天天把天泉当那个命,当宝贝疙瘩揣怀里吗?你现在告诉我你甩手要走?要去也是我去,你少和我放屁,我懒得听!”
“就是因为我是堂主,我才能拉的起来二百号人,只能是我!我没有抛下天泉,难道王清不是我们同门?!到底是谁轴,是谁捋不清?你和我抬杠有什么意义?!”
“好一个堂主……江远,你知道我发过誓——这种时候就应该我去!你以为我是不让你救王清吗,啊?军中离不开王清,天泉就能离开你了?你们俩留着命做你们的那些大事业,这种情况就应该交给我!你是一甩袖子去了,你把我置于何地?我张勇就可以心安理得看你们流汗流血自己端着吗?”
张叔的声音已经打颤了,张知民眼里含着泪,完全不知道他们争着要去为王清将军办什么事,可是听着就不太妙。萧天云赶紧挪过去给他擦眼泪:“没事的没事的……”可是到底怎样才能没事一个孩子怎么知道呢?他只能空泛地安慰几句,然后就没了下文。
“我知道你发誓了,我也不是要让你端着!张勇,我不是信不过你,我就是因为太相信你,才让你留下。王清现在需要一个好同袍,天泉需要一个好堂主,你说得对,两头都丢不开。”
“所以你就应该让我——”
“所以我就选择自己去做简单的事,把麻烦留给了你。我来当公孙杵臼,你来当程婴。咱们俩向来看破不说破,话已至此,你该懂我意思了,也别和我争了。我需要你帮我了却后顾之忧,张勇,有的事你不感觉你比我适合得多吗?你怀壁自守这么多年,此刻正是你该亮相的时候了。”
江远忽如其来的引经据典把张勇噎得说不出来话,院落里霎时间安静下来,什么都听不见。
“我已经和沈把头说过了,昨天忙了一晚招揽了二百人。兵贵神速,天明启程。我封锁消息昨天不见你也是因为这个,我就知道你会拦着我,干脆生米煮成熟饭直接端过来。你别怪我,这是最好的安排了,我若能回来,一定给你拎最好的酒赔罪,我让王清也备上,都给你带过来。”
江远看天将破晓时日无多,率先打破了沉默。
“你和王清简直不是个人……走之前看看孩子吧,你上次回家走得时间稍微长了点,他们就闹起来了。”
萧天云闻此言,立马和张知民爬回床铺盖好被子装睡,没过一会儿门就被打开,他闭着眼屏息凝神注意着周遭动静。
他感受到江叔粗糙的大手轻轻摸着自己额头,两位叔叔的话音从头顶上幽幽飘来,轻得如烟一般:
“小乙真是干什么,像什么。多好一孩子。知民更不用说了,随你的脾气还能有坏?”
“呵,你怕是忘了我小时候脚长在房顶上,屋檐当路走了。知民随他娘……我时常怕他没有娘觉得委屈,除了练功读书都不舍得说一句狠话。小乙和我那么亲,现在也是我半条命了,既然把他抱回来,知民有的就缺不了他的。”
“小乙伶俐得很,你就放一万个心,以后他和知民互相扶持着,那才是大有可为。哎,我真想把江晏接来,让他们仨就如我们仨一般热热闹闹的……等再大点吧,我一定让江晏和他俩认亲。行啦,我该走了,张堂主保重啊!”
萧天云听着俩人脚步声走远,和张知民一起不约而同地睁开了眼,房间里只剩下两个孩子。过了没多一会儿便听得鸡叫,他安静地等着张叔来叫他们起床练功,可迟迟没有动静,等着等着不知不觉又睡着了,一觉睡到日上三竿。
这是他习武以来第一次睡回笼觉。他赶紧和知民换好衣服出去领罚,却看见张叔自己坐在院里,弓着腰垂着头,对着手心里的堂主牌发呆,听见门响才勉强抬起头注意到他们,挤出一丝笑容。
“你们江叔去帮王清将军打仗了。”他说,“他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呢,今日便就这样吧,我也没想起来叫你们起床。玩去吧,就当休息一天。”然后他又垂下头把自己深埋于另一个世界中,仿佛和外界切断了联系。两个孩子只得接受了这天降的好时光,在宗门里痛痛快快玩了一整天。
萧天云往后一直都在后悔,没有在江叔轻轻摸他额头时睁开眼再看他一次。回来的是凯旋的师兄们捎回来的两坛好酒一把陌刀,不用任何人告诉他他也明白,江远叔叔再也不会回来了。这世上爱他的人又少了一个。他只哭不闹,抱着自己躲在柴房里,一遍遍轻声念叨着江叔。可惜月不言,星不语,风声也不给他吹来江叔的话音。
张勇火急火燎连写三封信追问王清可有江远家人的消息,在他催弟子把第五封信送下山时终于收到王清回信,王清一改平日惜墨如金的作风把他一路救助孤儿终于发现了江晏的过程都写了出来。见故人之子沦落成乞儿张勇恨不得登时赶到领来由自己养,读到王清在信里说已经把江晏收为义子随军照料才微微放心。这死人最后还知道把家人托付给王清,算他心里还有点数。
萧天云知道,张叔的哀痛和别人不一样。在其他同门师兄为江叔的死捶胸顿足时,张叔就自己一个人坐在埋着两坛酒的桃树下发呆,他比之前沉默了不少,时常能看见他双手握着江远的陌刀站在树下,不舞不练,只是看着刀思绪不知道飘向何处。没了江叔,张叔好像一下子习惯了,甚至说依赖上了寂静,不许任何人叨扰。那刀轻若无物,重若千钧,和堂主的担子一起无声地加诸张勇一身。
萧天云每每想和他说些宽慰的话,自己先落下泪来,张叔就反过来抱着他让他在自己怀里发泄委屈。等到他终于能忍住泪说出识大体的话,张叔已经能在他走过来时就止住他的话头,笑着和他还有张知民谈遍天南海北,唯独避开了江叔。
张叔只告诉他,江叔是为了自己的道义死的,是死得其所。江叔的道义是他的宗门谊,萧天云第一次感受到“道义”沉甸甸的血的重量,知君子行其道履其志,舍生而取义,始于江远。
江湖不仅只在侠客之间,宗门之中,这天下从坊间到沙场,无一不是江湖。
弹指一挥间已过去十几年,萧天云终于如愿以偿长成了大人——自以为的———可是他仍能感觉到张叔把自己和知民当孩子看。他没什么可抱怨的,能叫他小乙的人一共就那几个,只要他们能在就是他的福气了。
现在的他比张知民高出半个头,如今看来是晚长的类型。他本性毛躁好动,却从小迫使着自己踏踏实实练功,最开始只是为了让两个叔叔不厌烦他,到如今已经习惯成自然,彻底沉淀了性子,举手投足都像师兄的样子,交给他办的事从来就没有搞砸过;张知民玉树临风,从小在宗门里被同门护大,随了父亲的如秋水一般澄澈的眼睛,行动随心,一草一木一人一事无不关情。他俩都好像按着小时候展露出来的迹象长大,可都知道有些事情随着江远的离开变了样。
今年春训,沈把头端坐高堂,几位堂主两侧落座,天泉还留在宗门弟子立于堂下,听把头教诲。问及各人心中的道时,萧天云几乎感觉自己回到了张叔年轻的时候,同门弟子大体上分为两派,一派认为拜师学艺当济天下,另一派认为宗门中立当护同门。张勇不动声色地品茶,斜眼看了下师父,此时此刻恰如彼时彼刻,师父当年就没告诉他们一个答案,如今想必也不会发话。
沈把头把茶盅放到桌上,朗声唤道:
“张知民何在?”
“弟子在!”张知民立刻弯腰作揖。
“你是怎么想的啊?你觉得两边谁有道理呢?”
张勇神色微动,心里砰砰直跳。他从未追问过两个孩子的志向,一直都觉得无论他志在何方只要这一生平安顺遂,当个好人比什么都强。如今见沈把头有意提拔发问,心里对儿子的回答既期待又惶恐。
“弟子才疏学浅,不敢妄谈大道,唯有凭心而动,对得起天地良心足矣。”萧天云怔了一下,张知民明明前两天还不是这么说的。只听沈把头笑了几声,目光在张勇身上停了一瞬又很快挪开,她没有评价张知民的回答,只是像对所有人那样点了点头,一抬手,离她最近的堂主就起身为他取来了陌刀。
接着众弟子听沈把头讲解武经心法,拿起陌刀操演起来。这才是每年春训的重头戏,沈把头亲自给众人演武,陌刀白刃映虹,寒光如水,刀法卷起阵阵寒风。萧天云看得入迷,沈把头刀法凌厉,较之张叔更显老成,一招一式皆为夺人性命而去,没有一点花拳绣腿功夫。
嗟夫,嗟夫!若能尽学刀法至此,想必其他武学也能触类旁通。萧天云在心里细细临摹,深恨自己年少功业未成,不能得把头亲传。
晌午众人散去,他和张知民仍立于堂下等张叔一同回去。沈把头走在张叔前面,看他俩还在等候,饶有兴致地在张知民身边停下脚步:
“小子,你说的是真话?”
“回把头,是。”张知民拱手齐眉,不敢抬头,萧天云看他那副样子更确定了他在扯谎。沈把头阅遍代代弟子,眼睛比鹰还毒,又如何看不出来,笑着说:
“你又何必和你爹学怀璧藏拙那一套,现在周围只有咱们三个,你还不肯跟我说实话吗?”
看着张知民脸上泛红,犹犹豫豫仍不开口,沈把头接着说:
“我知道你随了你爹万事在心里不开口的性子,不过你都是半大小子了,也该和你爹多聊聊这些事。为人父母总是希望能给孩子指一条路的,你有再多的主意你父亲不知道,到底他放不下心来。”
这话一出萧天云就知道沈把头把这对父子吃得死死的。果不其然,听到父亲担心,张知民立刻拱手相告:“弟子愿事事为天下先,不惜己身,固知螳臂当车,亦一往无前。天地之大,心系天下者非弟子一人,前路艰险,然吾道不孤。”
这才对嘛。萧天云笑了笑,却不成想这一笑引得沈把头向他看过来,心中疾呼不妙。
“萧天云,你作为师兄,可有什么见解?”
“回把头:人各有志,无论所欲为何,只要心怀正念,那旁人无话可讲。”
张叔此时已经走了过来听把头问话,上下打量着他们仨。
“你倒滑头,净拿这种话搪塞我。我也没让你评价你师弟,你且说说你的志向吧。你师弟师父都在眼前,你就是说出再大逆不道的话,我还能越过你师父师弟打你不成?”
其实还真能。张勇暗自想着。他对萧天云笑了笑,示意他不必惊慌。张知民是一点都藏不住眼里的笑意,就等着他开口好听个仔细。萧天云想了想,回答道:“弟子从小天泉恩惠,难报此恩。愿留宗门,了师弟行侠仗义后顾之忧。不做英雄,顾好眼前人便是万幸。”
沈把头拍了拍张勇:“看你教出来的俩孩子,都不错吧?后生都有自己的路要走,你和江远已经打了个好样,这就够了。心里多想想自己,难不成活了大半辈子,还要老东西放不下心?”
张勇立刻低头:“弟子不敢。”“敢不敢不在于你嘴上说什么,你真当我看不出来哪?……你们两个以后学艺务精,做人务正,不要让你们师父操闲心!”
“弟子谨尊把头教诲!”
待沈把头走后,萧天云和张知民跟在张勇身后回了他们的小小院落吃饭午睡。兄弟俩一起平躺着四眼盯着房梁,忽然一起开口:
“你当时为什么不说实话?”
“你说的可是真心话?”
萧天云侧过身去,笑着说:“师兄先说吧。那当然是实话了,我为人行得正坐得端,又坦荡又磊落,不像某些人有点心思都和同门斗智斗勇去了。”
张知民的脸肉眼可见地火烧火燎起来:“你又不是不知道,师兄弟们惯会打趣人,我要是实话实说我还能当张知民?以后全得叫我不孤兄,不惜弟了……反正师兄你不会——吧?……你可别学他们哈。”
萧天云眼睛转了一圈,说:那是自然,大哥怎会和他们一般分不清轻重大小。大哥只会叫你不孤弟。”
“欸,不是,你故意的吧!”张知民一下子坐起来,手还拽着被子,脸红到耳朵根。
“那我还能是无心之举吗?我这一看就是故意的啊!行啦,睡吧睡吧,不和你闹了,张不孤。”
萧天云闭上眼笑着转过身背对他舒舒服服地躺好,却半天听不见张知民的动静,他抬起头往后看,只见那张知民的被子成精了一般张牙舞爪立在床上,吓得他浑身一激灵,还没等他反应过来,张知民已经拎着被子猛扑过来捂着了他的脑袋,萧天云像条鱼似的身体一弓就要弹起来,张知民手疾眼快坐到他身上按住他的头:
“萧小乙,你叫我什么?你再叫!”张知民看师兄伸着手在空中乱抓,笑得喘不过气来。
“不孤弟——好师弟,好师弟,饶了我这一次吧!”萧天云在被子里笑得脸都涨红了连连求饶。张知民最是个讲武德的,闻言立刻从他身上下来掀开了被子,结果看见师兄一脸奸邪笑容就知道自己又上当了。果不其然,萧天云又挤眉弄眼地裹着被子扭来扭去喊着”张不孤张不孤张不孤”。
这人怎么能晃得跟蛆似的啊……张知民怕再闹吵醒了爹,翻了个白眼当他狗叫,拽过被子躺下装睡,闭上眼却满脑子都是萧天云乱扭的贱模样,笑得只能用被子蒙着头狠狠拧自己大腿根。萧天云笑得浑身乱颤,咬着自己的手不让自己发出烧开水的动静。过了不知多久俩人才彻底安静下来,咧着嘴笑着睡着了,口水流了一枕头。张勇来叫醒他们时啧啧称奇,实在是想不到发生了多有意思的事,他坐在床头忽然不忍心打破他们的美梦,又坐了一刻钟才把他喊起来练功。
晚上,张勇看着闷头猛猛往嘴里扒饭的两个小子,说:“我明日去开封一趟。”
两个小子一起停下碗筷,呆呆地看着他。“还是那句话,你俩在家跟着其他同门好好学艺不要懈怠,别我走半个月回来一看家里房顶片瓦不剩,鸡飞狗跳。”
张勇给他俩碗里添了些菜,而两个孩子明显蔫了,像被他抛弃了一样,不动筷子也不说话,就低眉顺眼可怜巴巴地看着他。
“吃啊!不是大事,你俩想什么呢,我也就走半个月就回来。”张勇用筷子敲敲他俩碗边,他俩才不情不愿地举起筷子。“我有个方子,去开封找人帮我改一改。我保证这一路不和人打架,尽早回来。”张勇知道他俩在担心什么,做了保证。萧天云心里揣揣不安,勉强笑了一下当作回应。张知民只是“嗯”了一声,有一口没一口吃着饭,垂着头谁都不看。
萧天云从来没听过张叔有什么方子,张知民也一问三不知。他总感觉张叔瞒着他们什么,这方子到底是什么张叔到底也没说出个所以然。是奇术?是药方?是心法?还是什么玄而又玄的东西?总之张叔不在的日子里他就带着张知民老老实实地等着——除了等待别无他法。
“哥,爹说了不让咱上房揭瓦,你这是——”
张知民和萧天云趴在沈把头屋顶上偷师,被发现了按门规可是要罚禁闭的。这就是大哥说的老老实实等爹回来吗?
“这天泉武学集大成者就是沈把头了,张叔让咱俩跟着同门好好学功夫,那我不得带你挑个最好的学。沈把头怎么不算同门呢?”
萧天云蹲在屋脊后,只露出一双眼睛紧紧盯着沈把头一招一式,他把张知民又拉低了点:“你蹲好!”
张知民眼神在他和沈把头之间来回流转,面露难色:
“但我想爹的意思是……是找其他堂主香主同门师兄取经吧,你这——”
“张不孤,你想不想济天下了?你有那么大的抱负也得有那么大的本事吧?这武学你得自己找机会时时刻刻精进!找其他堂主,我看还不如等张叔回来呢。至于香主同门什么的那都是张叔晚辈,哪有他厉害。”萧天云嘟囔道。
“人各有所长,取其长处——”张知民看他把爹捧成了星星,那光芒让他说得实在是过于璀璨夺目了,忍不住笑着开导,却被萧天云直接打断:“你别和我说了。反正说破天张叔就是把头下边第一人,我要不然跟张叔学,要不然跟把头学。你要是感觉不是好事,那你现在跳下去走吧。”
“我可不能把你自己丢下,出事了咱俩一起扛着,反正爹一双手打不过来两个孩子。”张知民当然不理会他的气话,和他蹲在一起静心揣摩招式,自此整日白天扎根在沈把头屋顶像两朵蘑菇,夜间刀光剑影切磋对练到三更,既然各有所志,又想为父分忧,那不如免了儿女沾巾之事磨砺锋芒。张勇回来的时候都不仅惊叹他俩进步神速,心中甚慰,自此也就放心让他俩看家,放开手脚下山料理各类事务。他已然到了须发飘飘的岁数,越看越有堂主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