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七皇子打工纪
*南珩×宋一梦
*剧情来自简介和路透的脑补,完全虚构
*适合不会把文内容当真的朋友看
*两人穿回现代后的生活+论坛体扒扒
南珩来到现代后,在宋一梦的解释下,勉强明白了现代的情况。但他怎么也没法接受,刚打破宿命的自己,要继续做“演员”的工作。他认为做演员会让他仍然困在别人的身份桎梏里。
宋一梦觉得他很犟,但奈何犟不过他,只好为七皇子大人另谋出路。
南珩好歹也是七尺男儿,总不能因为来到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就过寄人篱下的生活。就是受自己的妻子襄助,南珩也是不能接受的。
宋一梦在58同城上翻了几十个职业,最后都因为南珩不能顶着南枫这张顶流明星的脸堂而皇之的出门打...
*南珩×宋一梦
*剧情来自简介和路透的脑补,完全虚构
*适合不会把文内容当真的朋友看
*两人穿回现代后的生活+论坛体扒扒
南珩来到现代后,在宋一梦的解释下,勉强明白了现代的情况。但他怎么也没法接受,刚打破宿命的自己,要继续做“演员”的工作。他认为做演员会让他仍然困在别人的身份桎梏里。
宋一梦觉得他很犟,但奈何犟不过他,只好为七皇子大人另谋出路。
南珩好歹也是七尺男儿,总不能因为来到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就过寄人篱下的生活。就是受自己的妻子襄助,南珩也是不能接受的。
宋一梦在58同城上翻了几十个职业,最后都因为南珩不能顶着南枫这张顶流明星的脸堂而皇之的出门打工而放弃。
“咱们怎么生活呢?”宋一梦躺在南珩腿上,忧愁的绞着头发。
他们两人前几天研究清楚南枫的手机,在快递地址里找到了经纪人电话,然后南珩装着自然问那人自己平常住哪。宋小鱼租的房子在一个大小区里,难保不会有人认出南枫。
要南珩演现代人,自然是僵硬的不行。但南珩硬件设施都是南枫原装的,就是怪一些也只会被人觉得患了精神疾病,谁都想不到是一个剧本世界里的人物鸠占鹊巢。
两人一番折腾,总算住进了南枫的家。
南珩还是不太习惯身上仅有一层的衣物,总想套件外套,把自己习惯藏在宽袍大袖里半截白的跟头顶灯管似的胳膊遮掩下。
“军师,谋士或刺客,现在可还有这样的差事?”南珩把宋一梦的长发拢在一边防止自己压到。
宋一梦神色大变,猛的坐起身来,正视着他的眼睛:“现在刺客都用热武器,你拿刀剑出去分分钟就会被人杀掉。而且现在律法特别严,你杀人也会被杀。”
南珩沉默了一下:“别人若伤我,也会被惩罚?”
宋一梦点点头。
“你的世界,不错。”南珩说:“你能活到去我的世界里,这里应当很少发生危及性命之事。”
宋一梦握拳锤了他的腿一下:“怎么说话的?快呸呸。”
南珩不解,但是照做,学着她的样子笨拙的呸了两声。
“我想到了,你能做的工作!”宋一梦见南珩跟周遭装潢现代的高级公寓格格不入的言谈举止,一下想到了一份新新职业。
南珩看她的长发散开,下意识想为她盘发,却发现现在已经不必。他们已经完全离开了他所在的世界,穿的像现在这么怪模怪样才是这地方的“常人”。
“你,去配古代广播剧!”
按照宋一梦的指导,南珩学会了部分手机的使用,并且在劭音配音软件上注册了账号,开始录宋一梦选的素材。
那些话行文习惯对他来说有点怪,但只要用他平日说话的语气说出来,就是宋一梦口中的“天选古言男主声线”。
南珩不懂,但是听话。
南珩的账号注册还没到一个月,就有六七家配音社招来打探问他签不签约。
宋一梦兴致勃勃的拿着南珩的账号跟对面你来我往,打探行情:“我还没演过当经纪人的剧,现在倒是抢鲜体验了。”
南珩看她兴致勃勃的紧,也有些好奇:“经纪人是何人?”
宋一梦边手指翻飞,边一心二用的回答他:“像我和南枫这样的演员,平时演的工作都需要人帮忙沟通,干这样工作的人就叫经纪人。当然,我这种十八线是跟公司另外三四个素人用一个经纪人的,说起来我也一个月没见她了。”
宋一梦穿进剧本前,安排好的工作只有跟南枫同剧组的这个狗血淋头的戏。
男主南枫先生都已消失无踪,剧组肯定得停摆,
宋一梦觉得那剧组没人会在乎她这样一个不起眼的女配。
宋一梦这厢在过戏瘾,浑然不觉顶流明星南枫先生的行踪是藏不住的。
【爆】🐠⭕️ll男星,携同剧组十八线女演员双双失踪
【1L】楼主
如题,近几个月🐠⭕️开的大制作,各位乐子人应该心里有数。有个组突然停了tgd,应该不止我们业内听到风声。
【2L】call me
哦吼,有乐子了
【3L】我去
这个是真瓜主啊,上次视后的年代剧新饼就是他首爆,被人wb搬了直接爆俩词条。
【4L】GAN死
前排前排,瓜子可乐矿泉水,豌豆雪碧爆米花,各位瞧一瞧,看一看嗷!
【5L】他不懂你的心
别磨蹭,上实锤啊!别标题党!
【6L】楼主
雷神之锤来了。
P1是桀骜皇子心难测剧组一个半月前的通告单,能看出我们顶流男星还是在组的。
P2是十八线糊花宋小鱼的上下班时间记录,当时她也还在按时上班。
P3是两人三次同取景框的戏,看得出都是很多人的群戏,不然女N号宋小鱼也没法见到顶流男星。
P4是男星某天私自离组后被狗仔拍到的照片,照片显示他夜不归宿,第二天从城南那块的酒店直接去了剧组。
P5是关于糊花的经纪人的消息,她忙着带素人翻炒,基本一次剧组都没去过。
P6是顶流男星外宿第二天精神失常的有力证据。
那天中午刚下戏的宋小鱼突然从化妆间跑出来,在剧组里撒丫子狂奔,而顶流男星正躲在阴凉处乘凉,身上还是桀骜皇子南珩的服化道。
谁知道下一秒,就有场务亲眼看见男星浑身巨震,捂着脑袋蹲在地上。
宋小鱼一路大喊着南珩(就顶流男星的男主角色名),然后找到了这边。
男星看见她,突然春风化雨(惊悚吧,真是那个基本不饭撒的顶流男星)的对宋小鱼笑,然后冲她张开手。
宋小鱼就那么水灵灵撞进男星怀里,一个考拉抱挂男星身上了!
我艹谁懂啊,顶流男星家任何一个粉丝都没她有种!
而且下一秒,他俩就开始接吻了……硬生生在原地,在周围五六个路过的场务瞠目结舌的目光里,互相啃了起码五六分钟……
P7,他俩啃着啃着,男星头上的束冠断开蹦飞了,头套整个散开,长发流淌下来跟宋小鱼头发都快差不多长了。就这样,都没影响他俩继续啃对方…
[图片] [图片] [图片] [图片] [图片] [视频] [视频]
【7L】你怎么又懂了
我嘞个干柴烈火啊……这个真不是他女主?
【8L】我不太懂
ber,我没记错的话,这本书原著好像是大男主单人转吧,没女主,宋家俩姐妹就是他狗血情节的添头而已。
原著情节我还记着:南珩见敌军压着宋家两姐妹,冲自己叫嚣,因为被冒犯威严而十分恼怒。
敌军在城楼上问他要谁的命,但他硬是令手下放箭,于是那俩人都被扔下来了。
后来宋一汀自我感动的觉得南珩跟自己不仅偷情,还是情根深种,含情脉脉问南珩当时为何救自己,南珩却说他觉得宋一梦当天穿的红色刺眼睛,才去接了白衣服。
【9L】同温层
看图,前几天南枫也没对这糊花有啥反应,三天前为啥突然这样?他演疯了?
【10L】明明
我只想知道这瓜主键盘是不是打不出南枫俩字,顶流男星顶流男星的,打名字能死还是咋滴
【11L】暗暗
楼上说得对,lgdl
【12L】往世界反方向走
所以楼主啥意思,南枫跟糊花当众激情拥吻之后就从剧组消失了?
【13L】楼主
楼上聪明
【14L】不入世
他演一个普通狗血大男主剧有啥好疯的……这个角色有啥内涵有啥立意吗?不就是啥爽干啥吗?谋逆谋了,姐妹花给他配了然后自己整没了一个,敌国来犯又让他这么个没读过几天兵书的皇子当大将军大胜而归,纯无脑爽剧啊。
【15L】十分喜欢
所以南枫外宿那天到底发生了啥,第二天就精神失常了。我记得他不一直挺高冷的吗,去自家丝的应援场地打卡都撑不住五分钟的笑。
【16L】很讨厌这世界
唉?等会,这身打扮好眼熟
【17L】不需要想念
楼上有啥说法
【18L】我好想你
哎,他去的这片写字楼是我上班的地方啊,那边酒吧网吧有,但是没宾馆……南枫好歹顶流,为啥会跑这种地方来?
【19L】很讨厌这世界
啊!我想起来了!我在我工作室见过他!他每次都穿着一身黑,口罩墨镜俱全还不说话,我以为他聋哑人来着。他两周来一次陶艺室,做新的东西,然后把上次做的带走……
原来他身旁跟着的不是什么表哥,是他经纪人?
【20L】MYOMY
楼上真没记错……?他这么有钱个男的,大晚上夜不归宿,你给我说他去捏泥巴了?
【21L】很讨厌这世界
能不能别看不起我们陶艺……他用的都是我们工作室里一等一的工具,而且他手艺也特别牛逼,如果上了釉彩,就能直接当现代艺术品挂牌卖的程度!
【22L】OMYO
就我觉得他俩这个考拉抱好自然吗……我以前没觉得南枫这么有性张力啊……
【23L】盗梦
我也觉得……尤其p7……他长头发好好看,突然get到了,感觉有点像(某个前辈大花)
【24L】还梦
楼上怎么还泥他?不是在吃瓜吗?
【25L】黑夜一束光
你别说,你还真别说……p7看着是有点像……
【26L】光束一夜黑
但南枫之前跟宋小鱼认识吗?宋小鱼之前都是在各种糊的没边的小网剧里演女三女二,这个都是她进过最好的一个组了。
【27L】楼主
南枫童星出道,年少成名,基本人生一直在观众眼皮子底下。我们业内对了半天,他以前绝对不认识那女孩,除非他身上的事跟他拍那剧一样狗血,比如儿时白月光的玩伴小女孩闯荡演艺圈,当配角时跟他惊鸿一瞥之类的。
【28L】啊默契
那这件事就不仅仅是瓜这么简单了……桀骜剧组是风水是不是有问题,给南枫和宋下雨鬼上身了?一对夫妻鬼?
【29L】没默契
楼上的话让我汗毛倒竖了……不至于吧?他们又不是在拍鬼片……
【30L】让酒
不是,等等,南枫这个时间线,跟我最近关注的一个糊糊声优对上了……
【31L】不让了,我要喝
楼上细嗦一下
【32L】让酒
我就是一个喜欢磕甜妹冷男的古言爱好者……平常广播剧不够我吃,🐠⭕️剧本又经常半路创死我,所以我就下了个劭音app。
那个app所有人都能注册账号,可以写对话段子,也可以截小说的部分上去作为文本素材,然后所有人都能配音。
【33L】天问
劭音我知道!
我喜欢劭音上一个冷门声优老师九渊,他虽然只爱配那种高大上的仙尊或者修真小说里的师尊之类的,但他的声音真的特别帅……
【34L】让酒
楼上别夹带私货炒你那心肝糊糊了,我要介绍的这位才是重量级!
我上个月发现了一个叫珩扫内鱼的配音小号,简介写着已婚娶,一切由夫人做主。
我当时刷到还觉得他够装的,听完他配音我觉得自己够装的……妈的,他真的天生古言男主音,说话那个腔调吐字,虽然跟我平常听的不是一个风格,但我真觉得他是古代人!
但是他台词好的跟南枫完全不是一个LEVEL,所以我一直没往南枫身上猜。
【35L】讲真的
楼上来个截图。但是,珩扫内鱼……?南珩,宋小鱼?
【36L】颠倒的梦
细思极恐,这个珩扫内鱼不会真的是南枫吧?他受了啥刺激?顶流说不当就不当了,直接从剧组失踪,还开了个小号磕自己角色和女友真人?不儿……宋小鱼是不是他女朋友都存疑……他不会真疯了把自己当南珩了吧?
【37L】梦即现实
楼上说得对,感觉南枫可能精神真不正常了
【38L】纸上飞行
楼上给那id,我去听了配音作品,链接贴下面了。
然后又去听了一下南枫的……其实他俩声线确实能听出来一样,但南枫的只是平平无奇念台词,但是这个珩扫内鱼的配音,让我真感觉他天潢贵胄…
[珩扫内鱼的配音作品]
【39L】楼主
这个号我们业内全没发现……配音⭕️离我们还是太远了。我跟南枫见过八九次,这就是他声音。
【40L】天上滑翔
那你岂不是可以帮桀骜剧组捞人了,赶紧把男主捞回去继续拍啊,剧组停那也不是个事儿。
【41L】楼主
我去联系朋友,没空回了,你们自己玩。
……
……
……
……
【2875L】宋一梦
人民群众也太有洞察力了……
【南珩×宋一梦】罚跪
宋一梦气鼓鼓的看着砰一声合上的大门,趁着左右没人,朝着空气打了一套军体拳。
她一转身就看到了罪魁祸首,精准的穿过袍角重重的踩了南珩一脚。
南珩脸上的笑差点没挂住,不动声色的晃了晃,转身几步就超过了宋一梦。似乎是特意挤了她一下,自己当当正正的跪在的大门的正中间。
“南珩!你是不是有病啊!咱俩都被罚跪了,这你也要争,还和我争?!”
宋一梦真是要气炸了,自己挨骂的时候在旁边揣手一杵管也不管,好歹我还是你媳妇呢,丢的还不是你的脸面。
“嗯?不然呢?孤是有病,才闲的没事把你摘出来,不如聊聊你我为什么跪在这?” 南珩早就熟练的跪的板直,此时正合眼后倾,像是在休息,几句话...
宋一梦气鼓鼓的看着砰一声合上的大门,趁着左右没人,朝着空气打了一套军体拳。
她一转身就看到了罪魁祸首,精准的穿过袍角重重的踩了南珩一脚。
南珩脸上的笑差点没挂住,不动声色的晃了晃,转身几步就超过了宋一梦。似乎是特意挤了她一下,自己当当正正的跪在的大门的正中间。
“南珩!你是不是有病啊!咱俩都被罚跪了,这你也要争,还和我争?!”
宋一梦真是要气炸了,自己挨骂的时候在旁边揣手一杵管也不管,好歹我还是你媳妇呢,丢的还不是你的脸面。
“嗯?不然呢?孤是有病,才闲的没事把你摘出来,不如聊聊你我为什么跪在这?” 南珩早就熟练的跪的板直,此时正合眼后倾,像是在休息,几句话就把宋一梦怼个灭火。
宋一梦一肚子气又没处撒,只好在心里骂这个突如其来的穿越和这个冷心冷血的七皇子。
她一掀裙子跪下来,果不其然被冰冷的石板硌了一下,南珩早有预料,抬手把自己的狐裘披在宋一梦身上。南珩身量高,披风也长,正好够膝盖垫上。
“我不要你的东西!不就是跪着吗,你想热死我啊!”南珩斜睨了她一眼,像看一只小仓鼠抬头生气。
“深秋露重,一会你的单衣就得打透。至于罚跪,你真当是好熬的?”
宋一梦没有把披风甩下去,只是别过头,哼,没见识的古代人,不和他一般计较,真是苦了我还得跟着他遭罪。
不过,深秋露重嘛,这话倒是一点不假。
南珩感受着越来越黏腻的后背和愈发无法忽视的刺痛,更往后倚了倚。他并不只是跪过这一轮。
早些日头,太阳正盛时就捱过一阵宫里的刑杖了。没缓过多久,刚涂上药就听到圣上召见宋一梦,草草更衣后又急急忙忙的赶过来。哪是不想捞她,他要是趟了这水,只怕宋一梦的日子更不会好过。
天家有尊卑,挡了路,到时候悄无声息死了也不知道,南珩心里盘算着这次怎么触的霉头,膝盖跟着一点点僵硬起来。
这个小惹祸精啊。
小惹祸精轻轻扯了扯他的襟袖:“南珩,咱们跪了多久啊。” “不多,也就,将近一刻钟吧。”
宋一梦差点跳起来,“这才一刻钟!”旁边的小人早就扭来扭去的跪不住,想必是膝盖淤了东西。
“没罚跪过?现在正是难受的时候,熬过这一阵就好了。不过到一刻的时候你得往右动动,别栽我这。”
你瞧瞧这是人说的话吗!也不安慰安慰我。虽然心里这么想着,宋一梦还是听话往右蹭蹭,主要是活动活动膝盖。南珩看见了她弯腰揉膝盖的小动作也不拆穿,只是瞧着笑。
突然,一阵脚步声在屋里响起。南珩算了算时间,刚好一刻钟。他不顾后背叫嚣的伤口一下子挺直腰板,半身的重量都压在了膝盖上。
“宋一梦,跪好!”
宋一梦被他压低声音的命令吓了一跳,不过身体还是比脑子快,下意识的跪好看前方。不对啊我为什么要听他的?
宋一梦刚反过劲来,没等炸毛,前面的门先开了。
台阶并不长,里面扔出的东西很容易就能砸到门口罚跪的人。
事实就是这样,一份奏折直直冲着南珩的额头来,劈头盖脸砸的结结实实,南珩不能躲,只是偏了下头,让奏章镶金的尖角不至于划出致命伤。
陛下走下台阶,南珩正正好好在他前面,一道圣旨滚落,铺展在他面前。
“南珩,你可别忘了你是大靖的七皇子。”
“......陛下,夜深露重,您好好休息,罪 臣不敢相陪。”
陛下的声音明显阴郁了几分。“你倒是护着这侯府长女,知道朕什么时候什么地方出来敲打你,还让她躲远点。”说着,看了一眼宋一梦。上位者的威压让她不敢抬头。南珩没忍住,还是出言打破了僵局。
“谢陛下关怀,您……”
“跪到天亮。”
“......是。”
雕花大门关上了。
宋一梦凑上来的时候,南珩在抹掉自己侧脸上划出的血。从南珩故意挤她,给她软垫,到那声低喝,宋一梦也不是傻子,也许刚才大殿上是有误会,可现在南珩实实在在护了她一把倒是真切的。
露水几乎是透了南珩的后背,紧绷的心神慢慢放松了下来,后背的痛趁虚而入,一下子铺天盖地的侵蚀下来。宋一梦扭扭捏捏的把狐裘披回去,盛着关心的眸子一不小心撞进南珩深邃的眼,愣在了当场。
“好啦,我没事。”
南珩还是不太适应,他习惯了为别人遮风挡雨,从没有人来做他的支撑。
“你回去吧,陛下是让我跪到天亮。你看我这么熟练,也不是第一次来。”
像是看出来她的欲言又止,南珩缓了一会,接着说,
“没事,出了事我担着,你回去吧。跪这一会,小姑娘细皮嫩肉的肯定得上药。”
宋一梦有太多想问的被堵在嘴里,南珩也是有血有肉的人,跪到天亮,岂不是腿都要废了?还说熟练,看这架势,知道你是个人形钟表,也得有个十次八次了吧。
宋一梦心里酸胀酸胀的,不好意思,但也没推辞。不过她不容拒绝的揽过南珩的肩膀很轻很轻。
“那我借你靠会吧,看在你,的份上。”
南珩早就有些跪不稳,以前再多的伤也能扛过去,现在怎么因为甜言蜜语就松懈了呢?他没有思考的机会,就着宋一梦身上的温暖,慢慢合上了眼睛。
他们在浓夜的星光下依偎在一起,像世间最普通的一对夫妻。
【宁远舟中心】不系之舟
- 被美强惨+六道堂白月光的设定戳中,搞搞战损,脑一脑宁远舟毒发后众人的心理活动,私设如山。
- 没有特别的cp偏向,所以可以是all舟,也可以是无cp,任君选择。
-1-
今夜注定是个不眠之夜。
除了躺在床上人事不知的宁远舟。
“老宁他……还好吗?”
钱昭端着盆,前脚刚走出宁远舟的房门,后脚就被廊下暗处靠着柱子的于十三吓了一跳,险些没把手里的盆摔出去。
“暂且无碍,还活着,算不上好。”
于十三从廊下暗处走出来,一贯上扬的多情眼眸此刻低低垂落,目光落在钱昭端着的一盆血水上,那猩红颜色在惨淡月光的映衬下,显得尤为不祥。...
- 被美强惨+六道堂白月光的设定戳中,搞搞战损,脑一脑宁远舟毒发后众人的心理活动,私设如山。
- 没有特别的cp偏向,所以可以是all舟,也可以是无cp,任君选择。
-1-
今夜注定是个不眠之夜。
除了躺在床上人事不知的宁远舟。
“老宁他……还好吗?”
钱昭端着盆,前脚刚走出宁远舟的房门,后脚就被廊下暗处靠着柱子的于十三吓了一跳,险些没把手里的盆摔出去。
“暂且无碍,还活着,算不上好。”
于十三从廊下暗处走出来,一贯上扬的多情眼眸此刻低低垂落,目光落在钱昭端着的一盆血水上,那猩红颜色在惨淡月光的映衬下,显得尤为不祥。
他眼瞳不动声色地颤了一下,像是在问钱昭,又像是在问自己,喃喃道,“一个人……怎么会有这么多血?”
钱昭叹口气,想来仍旧后怕,“又是毒又是伤,内外皆损,还能捡回条命,已是万幸。”
他想起今夜在林中,宁远舟好不容易醒过来,他以为这一劫就要过去,刚要松口气,却听见宁远舟醒来第一件事就是交代他暂代堂主之位,替他去插轮回旗,霎时心凉了大半。
宁远舟向来不是一个喜欢假手于人的人,在六道堂这么多年,只有他宁远舟替别人扛事的时候,从来没有要别人替他扛事的时候。现下他如此迫切地交代钱昭替他办事,只有一个可能——
他在交代后事。
即使到了生命的最后时刻,虚弱到连一句完整的话都不能一口气说完,宁远舟最挂心的,还是六道堂,还有六道堂的一众兄弟。那是他肩上担了二十年的责任,他没有一刻忘记。
钱昭心中酸涩,不愿应允,却又知道若他不应下来,宁远舟只怕更不安心,只好先应下来再劝宁远舟不要说话,保存体力。他一遍又一遍地轻抚宁远舟的后背,好像这样就能让对方好受一点,又或者让自己好受一点。
“那天,我还笑他只是喝了点酒就咳个不停,弱不禁风。”于十三的声音响起,将钱昭拉回了现实。“现在看来,其实从那个时候起,他就在强撑,一路撑到了现在,撑了那么久,真是了不起啊。”
“你说,我们宁头儿,是宁死不屈的宁吧。”
于十三冷不丁讲了个冷笑话,脸上却一点笑模样都没有,那张平日里总是笑的花枝乱颤的脸此刻冷若冰霜,细细看来,竟还有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愤恨。
一旬牵机发作起来,时而烈火焚身,时而冰寒彻骨,既似万蚁噬心,又如千刀万剐,摧心剖肝,痛不可当。纵然再意志坚定之人,也不可能真像个没事人,不露丝毫破绽。明明很多次,于十三都看见宁远舟咳嗽,被他一句旧伤糊弄过去,便以为是些无伤大雅的小毛病,从来不曾深究。
即便真是旧伤,沉疴难愈,也早该押着他来找钱昭,就算做不出解药,也至少能好生将养着,不至于像今天一样,伤重至此,性命垂危。
差一点,就差一点,他就真的死了。
死在千里之外的异国他乡。
于十三无意识地攥紧了拳头。
钱昭将铁盆抱在怀里,腾出一只手拍了拍于十三的肩膀,“他的性子你也知道,只要没有倒下就还能撑。说来是我失职,明明通晓医术,却没有早点发现。”
“走吧,他那边有元禄、如意姑娘和公主守着,不用担心。我们该去处理今夜混战的事了。”钱昭顿了顿,侧身遥望那扇透出昏黄烛光的门扉,接着道,“不然他该睡不安心了。”
于十三点了点头,两人放轻脚步一道离开。
廊下唯余月光泠泠。
-2-
宁远舟卧房。
元禄跪坐在宁远舟床榻之下,杨盈搬了个凳子坐在宁远舟的床头边,任如意负剑独倚窗边,与元禄和杨盈拉开了一定距离,三人视线都汇聚在同一处。
床榻之上,宁远舟双手交叠胸前,呼吸轻浅,睡的深沉,只有胸口处细微的起伏昭示着他还活着。
元禄跪坐在地上,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宁远舟,不肯错过他每一次呼吸,生怕一个不注意,眼前这人就真的一睡不起。
过去十三年,他每一次病发又醒来,宁远舟都在一旁守着,那么这一次,他也一定要亲眼看到宁远舟醒过来。
元禄是宁远舟断了四根肋骨从灰堆里挖出来的。那年他才五岁,一朝遭难,流离失所,是宁远舟将他捡回家,教养他长大,护持他左右。
那年宁远舟十七岁。
待元禄长到宁远舟当年的年纪,回首来路,他才深觉当年十七岁的宁远舟有多强大。元禄的十七岁,是天塌了都有六道堂的哥哥们顶着;宁远舟的十七岁,是一肩担起六道堂兴衰重任。
元禄膝行几步到宁远舟床边,将头轻轻靠在他身上,听着宁远舟胸膛里微弱搏动的心跳声,闻见他身上血腥气混合着药草的涩味,慢慢红了眼眶。
他来宁家时还很小,猝然失怙,性子有些胆怯,并不爱与人亲近,宁远舟以为他是天性如此,也不强迫他活泼,加上宁远舟公务繁忙,两人一天都说不上几句话,因此一开始关系只是平平。
直到那天风雨大作,雷声如瀑,元禄睡梦中被一记响雷惊醒,以为自己又要被炸进灰堆,吓得一路跌跌撞撞跑进宁远舟的房间,把头埋进宁远舟的被子一通狂哭。
那时,宁远舟轻轻揉着他的头发,不在乎他把眼泪鼻涕哭的到处都是,默默等他哭完,把他拥进怀里,对他说,“别怕,哥哥在。”
也是从那时起,元禄懵懵懂懂地感觉到,这个救他重见天日的人,将会成为自己此生最重要的人。
“公主,你说宁头儿会醒过来的吧,他那么强……不是吗?”
闻言,杨盈终于舍得将目光从宁远舟身上撤离,她揉了揉因为长久盯看有些酸涩的眼睛,开口铿锵,末尾却还是忍不住带出哭腔,“远舟哥哥……一定会醒的。”
天知道她在驿馆听到信使来报,说宁远舟性命垂危,请她速速动身见他最后一面时有多崩溃。还没等信使说完,她就已经双腿一软跪倒在地,待杜长史将她扶起,讶然道“殿下的脸……”之时,她伸手一摸,才发觉眼泪不知何时流了满脸。
她不是个坚强的姑娘,常常会哭,为很多事、很多人哭。她为长姐的冷言冷语哭过,为兄长去国离乡哭过,为青云背弃盟誓哭过。她也为宁远舟哭过,为他下狱哭过,为他流放哭过,她对眼泪坠地的声音再熟悉不过,却是第一次知道,原来痛到极致,连眼泪都是无声的。
她生在皇室,却因生母位卑,自幼在冷宫长大,名为公主,实则徒有虚名,人尽可欺。就这么懵懵懂懂长到了该读书明礼的年纪,纵然位卑,大小也是个公主,于是也和别的皇子公主一般,有了自己的女傅。
顾女傅是个温和又不失严厉之人,也是这深宫中少有的真正尊重她的人。既不因她不受宠爱而轻慢于她,也不因她皇室身份而攀附献媚,顾女傅只是把她当成一个寻常的学生,做的好了会夸她聪颖机敏,做的不好会用书卷点她额头笑着摇头。
跟随顾女傅读书那几年,是她寡淡的深宫生活中难得的一抹亮色。
顾女傅时常忧心她太过瘦小,三不五时塞给她一些宫外带来的酥饼糕点,又见她孤身一人没个依靠,便常要宁远舟来与她做伴,时常提醒宁远舟对她多加照拂。
宁远舟与他母亲如出一辙。
同样的温和而不失严厉,尊她、敬她却不献媚于她。不同的是,顾女傅年长她许多,关系再好仍有放不开的时候,宁远舟则不同,只是年长她十余岁,如同邻家哥哥一般,平添几分亲近。
顾女傅故去后,杨盈能信赖倚重的,就只剩下宁远舟一人。彼时郑青云是情郎,固然也可信赖,但也正因如此,许多辛酸困窘之事,杨盈不愿让他知晓。
母亲故去后,宁远舟对杨盈的照拂依然如故,明明身为六道堂最年轻的副堂主,终日奔忙不休,但只要有机会进宫,他总会去见杨盈一面,坐下来听她说说最近的烦心事,末了给她递上一盏热茶。
杨盈抱着床柱,一脸失魂落魄。
-3-
负剑而立的任如意将二人神情尽收眼底。
她忽然为宁远舟感到可惜。
宁远舟说过,他毕生心愿便是此间事了抽身而去,寻一处山清水秀之地,避世隐居,终此余生。
他说,他厌倦了朝堂倾轧,明争暗斗,不想再搅进权利斗争的浑水之中。
可他注定无法停泊。
因为他舍不下道义责任,看不得苍生罹难。只要有人还需要他,他就会义无反顾地冲上前去。
无论是救元禄,教导阿盈,重掌六道堂,还是救李同光,他就像一艘破败的小船,行驶在风急雨大的庙堂江湖,明明自身难保,却不拒绝任何一双向他求救的手。
他并不像自己说的那般厌倦尘世,相反,他太过眷恋,以至于几乎被这份眷恋蚕食了全部心力,到如今奄奄一息。
任如意在心中默默祈求,唯愿诸天神佛垂怜,护佑这艘小船走的远一点,再远一点。
青史桃花
*魏劭×宁远舟
*有两人身世捏造,性格捏造,跟剧和原著关系不大,ooc有。
壹.春风暖
宁远舟初次见魏劭时,他十二岁,魏劭六岁。
精雕玉琢的小少爷穿着一身锦绣,在哥哥们身后慢悠悠的跟着走,就算被甩开一截也不急,远远看去就像一只汤圆团子。
燕候魏家是武将世家,但同样注重文化教养。魏府遍邀名师,百般挑选,才请顾女傅入府中教授魏家子弟。
而宁远舟便是因为母亲在魏家任教的缘故,跟魏家子同进同出,也算同窗。
魏家兄弟每日课前,都会在演武场训练两个时辰,连没有剑高的小魏劭都得拿着特制的小木剑比划招式,更别说同魏军士兵练手的魏保等人。......
*魏劭×宁远舟
*有两人身世捏造,性格捏造,跟剧和原著关系不大,ooc有。
壹.春风暖
宁远舟初次见魏劭时,他十二岁,魏劭六岁。
精雕玉琢的小少爷穿着一身锦绣,在哥哥们身后慢悠悠的跟着走,就算被甩开一截也不急,远远看去就像一只汤圆团子。
燕候魏家是武将世家,但同样注重文化教养。魏府遍邀名师,百般挑选,才请顾女傅入府中教授魏家子弟。
而宁远舟便是因为母亲在魏家任教的缘故,跟魏家子同进同出,也算同窗。
魏家兄弟每日课前,都会在演武场训练两个时辰,连没有剑高的小魏劭都得拿着特制的小木剑比划招式,更别说同魏军士兵练手的魏保等人。
是以每日上课,魏家子弟多是无精打采的样子,不在木桌上睡过去都不错了。但小魏劭会认真的听讲,还喜欢坐在第一排,想挡着他那些犯困的兄弟。
宁远舟和顾女傅每次见都不由得失笑,又被可爱到。他那么小一只怎么挡得住他那些已经成长抽条,身量隐约与成人相近的哥哥们?
顾女傅对魏家兄弟软硬兼施,总算治住这几个混小子,让几人再也不敢轻视堂习,但对魏劭,她态度却截然不同。
宁远舟已经长大,再不像小时候能任由她揉搓捏扁的玩弄,但小魏劭的年纪正合她心意,自然宠爱有加。
宁远舟也常常相伴魏劭左右,不知不觉间,便成了彼此最好友人。
宁远舟此前少与年龄相近的孩童接触,他父亲只带他跟同族叔伯来往,便一直没能交到朋友,而魏劭便是第一个。
只是有件事让宁远舟一直很困惑,他分明比魏劭年长,两人又关系莫逆,但魏劭就是不肯叫他哥哥,向来都是连名带姓的唤。
比如现在。
“宁远舟,我要糖葫芦。”宁远舟牵着魏劭的手在街上走,本是去宁府拿本书简,但魏劭看着零嘴就走不动路。
“你前几日刚吃过糖饴,再吃甜的,仔细你的牙!”宁远舟不顾魏劭一步三回头的架势,拉着他往前走。
“糖葫芦。”魏劭也不反抗,就是在宁远舟耳边不停的重复。反正宁远舟总是坳不过他,他在宁远舟这里想要的永远不会落空。
“罢了罢了,就给你买一回。等会到家,可不许给我母亲说又吃了糖葫芦,她非得收了我荷包不可。”宁远舟投降似的掏出碎银。
“你跟我玩,我不说。”魏劭摇摇宁远舟的手,眼神跟着他手里的糖葫芦飘来飘去。
但魏劭吃掉糖葫芦之后,却在顾女傅面前说,还想吃比街上糖葫芦更甜的一口酥——至于此事导致宁远舟被罚跑五里地的事,就是后话了。
那些透着春风绿意的温暖回忆在宁远舟心底刻下了太深的印象,所以他后来总是放心不下魏劭。
待魏劭九岁时,他的身手已经在父兄的训练下初具雏形,更是乐于同宁远舟切磋。每次宁远舟跟着顾女傅上府里来,他都要抱着宁远舟的腰缠他陪自己交手。
宁远舟已修行家传武学多年,内力更是水涨船高,魏劭就是招式再怎样灵活巧妙,也是打不过他的。所以魏劭在宁远舟手上经常吃亏,但是他从来不记恨宁远舟,切磋时候被揍成一只脏团子,也照样会自己打滚爬起来,然后顶着脸上脏兮兮的土去贴宁远舟的手,黏着要他继续陪自己玩。
在魏劭的少年回忆里,除去亲人,最有分量的就是宁远舟。连他发烧病的严重但死活不肯吃药的时候,宁远舟哄他,他都愿意喝苦药汤。
侯府中有下人嚼过舌根,说魏劭让一个外姓孩子耍的团团转,今日是喝药,焉知来日会给他喂些什么。
徐夫人掌侯府后院,自是听到了这些流言。她认为言之有理,便想让魏劭另寻寄托,心系外人终归不够安全。还没等她寻得潜移默化拉开两人距离的法子,魏劭就做了一件让她震惊非常的事。
魏保年临弱冠时,有媒人上门说亲。魏家子弟,婚嫁之事自是大事,便说需要多方考虑再回话。魏保见魏劭站在一旁,眼珠转的飞快,不由莞尔,问他想娶什么样的妻子。
魏劭先是一愣,大声说道:“我要娶宁远舟。”
当时只有魏家众人及一位媒婆听见,但魏家男子只觉得是魏劭与宁远舟亲厚,并未放在心上。而徐夫人再三打点让媒婆把这话听过便忘,并提起心来暗察两人相处,不由得心惊。
宁远舟已年过十五,按理应当开始物色适龄女子,早合八字递约书。但宁家中只有宁远舟独苗一个,却并未有此动向。若不是宁家大人不在意孩子婚事,便是宁远舟不愿。
徐夫人心思当真通透,只是有一桩她猜错了。
宁远舟不定婚约,不是因为他自己心意,而是因为魏劭。
早在听闻魏保将定婚娶之约时,魏劭便问宁远舟,他是否也会娶妻。
宁远舟对此事并无感觉,如若父母有命,他会遵从媒妁之言婚娶,哪怕娶的是一无所知的陌生人。
他将此事视作义务,但魏劭却不这样想。他问宁远舟,若有妻有子,可还能如现今一般陪他。
宁远舟语塞,不能应答。若他成家立业,必与魏劭疏远,毕竟两人无亲无故。
“宁远舟,你别弃我不顾,若要婚娶,不如我与你成家.“魏劭望着宁远舟犹豫的眼睛。
“我不成家,年龄这么小,一天天的想些什么?”宁远舟摇了摇头,拉着魏劭的手哄他:“我日日练功时间都不够,绝不考虑此事。你也赶紧随我去演武场,今日交手怎么也得撑到三十招开外,不然刚从张记买的一口酥就没你的份了。“
打发过魏劭,宁远舟并没有把这些当玩笑话说过便忘,当真找父亲谈过,说明自己暂不考虑亲事。
魏劭岁十二,与魏国友盟的兼州乔家毁诺,拒不出兵。魏劭父兄皆陨于沙场,军政之事倏忽落在魏劭身上。
在魏家旧部的支持下,魏劭勉力稳住局面,待自己一日复一日的严苛。
十岁起便披甲随军的小大人,不过两年,一夜之间丧兄丧父,偌大魏家竟然只剩他一人能站出重振家族。
魏家突逢变故,守备森严好几倍,连宁远舟也哀求许久,才被徐夫人带入。
徐夫人面色哀痛自不必说,但她看着宁远舟的急切模样,却喊住他,说自己可允他见魏劭,但有条件。
宁远舟少年早慧,父亲更是世家宗门出身。耳濡目染,其心机谋算说不上七窍玲珑,但绝非无知稚子。
而他应下了徐夫人的条件。
宁远舟入灵堂,同魏劭一起守灵。
魏劭面上神情从悲痛到仇恨,逐渐变的坚定。宁远舟难过的想替他哭,但魏劭甚至连哭都哭不出来。仇恨的烈焰蒸尽了魏劭每一滴血泪,给他种下不死不休的执念。
宁远舟甚至只是看着,都觉得心惊肉跳。魏劭好像在变成一个他不认识的人。
此时,宁远舟说什么都太过苍白,无济于事。所以他最后离开时,只留下一句:“我与你同道。”
魏劭的眼睛转向他,缓慢的眨了下,像将死的蝶,被透骨的悲哀压的喘不上气。宁远舟一霎那想留下来抱住他,但最终还是离开了。真正对魏劭有用的,不是宽慰和拥抱,而是锋利的兵刃。
同年,宁远舟因家世入六道堂天道,受间客死士苛训。他身怀家传武学,本不必这样早入官门,但终究是心疼魏劭。他要帮他。无论统治还是复仇,无论对错,他都要帮他。
贰.冰心融
魏劭岁十八,整军而伐,以狠戾手段将李肃碎尸万段,一时间凶名大盛,传闻中也是秉性残忍,残暴无德的模样。
但魏劭从不为流言计,大仇得报并没能止住他的步伐。收回李肃的陈郡后,他秣马厉兵,就要再征河间。
就在将离渔阳的节骨眼,六道堂办砸了件大事。司掌情报的六道堂,没能核准一个游医的身份。
他们将人放入魏府,为徐夫人调配药膳方子。而此人实为刺客,潜入侯府目的实为暗杀。因得魏劭布置严密,他没能寻得近身之机,后将毒粉仔细涂在药碗下送予夫人处。
该毒药源自域外,常人触碰便毒入肺腑,视体质不同,不出一时三刻必死。
也是徐夫人吉人自有天相,人上了年纪便吃不得苦味,由侍女端来后便推到一旁拖延。
徐夫人替魏劭掌管家事,庶务繁忙,忙起来就忘了时刻。而接触过药碗的侍女便在她眼前七窍流血而亡。
刺客当晚便被捉拿入狱,魏劭盛怒,亲手将刺客砍的七零八落,而后就穿着那身被血浸润的黑衣亲赴六道堂问罪。
地狱道道主畏罪自戕,魏劭到时只看见一具捅穿了心肺的尸体。
他杀意之盛,无人不惧,无人敢言。
“谁来为他死?”魏劭问。这人是该死,但应当死于他之手,而不是痛快的自尽。
“谁,为他死?”魏劭重复道。他在无边的愤怒中生出一股寂寥,若无人可用,不如杀了罢。”或是,你们都为他死?“
“臣,臣愿替死。”宁远舟着一身雨夜行刺的长披,急匆匆步入厅内,解了披风露出内里贴身的墨色劲装,手臂侧和腰间各有一道还在出血的伤口。
魏劭的眼神震了震。
宁远舟直直跪下,行叩首大礼,声音急切却仍有条理:“臣只求君侯给臣一个为地狱道上下证明清白的机会,臣一定将游医之事查清,彼时君侯再取命不迟。”
魏劭沉默片刻,抓住宁远舟的肩膀迫使他站起来与自己对视:“本侯,就给你这个机会。五天,若无说法,地狱道全道上下便同那人一起永登极乐。”
宁远舟被魏劭大力牵动腰侧的伤口,脸色白了一瞬,但很快压下,神色如常回话道:“谨遵君侯之命。”
魏劭从他的眼睛里看到了对同袍的担忧,对事态的忐忑,但没有他。当初他以为宁远舟入六道堂是替自己掌刀,如今看来,宁远舟心里早已不复当初情谊。他们已然不同道了。也对,君与臣,怎能同道?是他想宁远舟时太过天真,以为他对自己一如当日。
魏劭深深的看了一眼宁远舟,拂袖而去。
宁远舟长途奔袭,身上又有伤,危机骤解,一下卸了气劲站不住,被旁边的堂众搀扶回房去了。
公孙羊就在厅外等候魏劭。他本不想参活此事,奈何宁远舟来信再三恳求他出言劝诫。况六道堂军情确实精准,若折损人手,于前线征伐亦有不利。他没料到魏劭竟出来的这样快,都以为他会先杀一两人泻火才能有劝谏的当口。
“君侯,六道堂此事确为大过,您想如何处置?”公孙羊打探道。
“无能之人,身为道主,竟敢自戕。”魏劭甚信重公孙羊,在他面前不再掩饰愤怒。
“但若远征,我军确需六道堂军报,不宜大开杀戒。不如寻其头目,杀之,以儆效尤。”公孙羊道。
“呵。”魏劭怒极反笑,恶狠狠的吐出话:“宁远舟冲出来领罪,本侯能如何?”
“宁公子怎的这样做?”公孙羊一瞬便明白,宁远舟是赌魏劭对他可能仍存几分情谊,以获得喘息之机再谋变局。此谋不算上策,难在算人心。魏劭亲自掌兵以来,在许多人眼中都是一副杀坯样,也只有宁远舟还敢赌魏劭还有心。
“六道堂,随他去!”魏劭不耐,同公孙羊回府探问徐夫人。
地狱道有心志不坚者以为天柱将倾,暗恨老道主畏罪自杀祸及自己,好些人都收拾细软连夜逃亡,后来查证时发现甚至还有人伤辱道主的尸身以泄心头之恨。
宁远舟无瑕顾逃兵,只紧锣密鼓的查案。当时经过六道堂查验的游医身份无误,但在入侯府前夜,被刺客杀而替之。因游医自外地来,在此处并无亲眷,无需过分伪装言谈举止。容貌方面,盖因面具惟妙惟肖。面具与皮肤结合紧密,若不是宁远舟再察尸身时心细如发,也很难从那具碎散的尸体上找出线索。
宁远舟向魏劭禀明情况,保下全道上下两百余人。
判决后魏劭赐车驾送宁远舟回堂,马夫专门驾车路过午门,教宁远舟看外逃者被悬挂成一排的尸体。
宁远舟看见那一排尸体,反而笑出声来,让门口仔细听着他动静的马夫很是奇怪。被绞杀的是他的下属,怎么还能笑出来?这人莫不是与君侯一样疯?
宁远舟才不在乎叛逃者下场如何,就是魏劭不出手,他往后腾出手来也要追查清算,虽不至于曝尸于众,但必然处死。不仅为老道主,更因六道堂从事情报机密,不容堂众随意出入。
魏劭杀人虽多,但从不屑干鞭尸辱尸的下作事。如今在午门给他挂了一串风干腊肉,只怕是在对他暗示:我生气了。
“改道,去朱雀大街雨砂门。”宁远舟提声吩咐马夫。
马夫载他去朱雀大街买酒,然后驾车回到侯府。
“替我通传一声,就说六道堂宁远舟,前来拜会。若君侯不在,劳驾给个落脚处,我等他。”宁远舟提着三壶酒往里进,只是没料到侯府下人并未将他带到客室。
宁远舟看着卧房里的陈设,有些熟稔,但却不敢确信。“这是何处?”
“军师说过,君侯要这间房一直等你。”侍女为宁远舟斟茶,交代完后离开。
宁远舟把酒壶放在桌上,神色有些复杂的在房中察看。小时候他确实与母亲在侯府中有一间客室息身。随着魏家兄弟年岁渐长,外女留宿不合常理,便不曾再住。不过一晃过去十二年,他早记不清母亲如何教自己习文解字,更别说没留宿多久的一间客室。
如此熟悉的地方,让他不由得感激魏劭的用心,也庆幸多了一处可以缅怀母亲的好地。
他当初入六道堂,虽在天道,但以他武功身手,更适合做刺探暗杀的地狱道,便一直跟着地狱道道主训练。之后一次远赴敌郡的潜伏刺杀任务中,渔阳传来母亲病危的急讯。但当时要人府上众多刺客中,没有人比他更接近府主,他甚至没能赶回渔阳见母亲最后一面。
宁远舟知道,两地路途遥远,就算他得信便快马加鞭回赶,也未必能见到母亲。父母伉俪情深,母亲一去,父亲也再难独活,心病郁结,过了半年也撒手人寰。
宗门贵族的人脉需要经营累积,但宁远舟已着六道堂官衣,更是天然站在贵族官员对立面。如此,宁氏宗族的门庭香火也算断了。
他如今为地狱道老道主翻案,不得不留任地狱道,说着威风凛凛,实际只是魏家手里的一柄快刀。宁远舟已然是个独臣,这样的人若非君恩永固,便是不得善终。
宁远舟心知,自己爬的越高,越能给魏劭助力,但同时,他也会愈发危险。魏劭近年南征北战不断,不断扩大版图时,也不可避免遭野心勃勃者窥伺。魏候势强,最先被下手的将是他的得力干将,他亦在危局之中。
“你来了?”魏劭推门而入,目光在桌上酒壶处微顿。
“劭……”宁远舟的思绪被打断,有些不自在的站起身。
从魏家巨变以来,魏劭算得上性情骤变。起初,宁远舟还能在训练之余来陪魏劭。彼时魏劭忙于接管军务,再定军策,宁远舟来找,他十次有八次是不在府上的。
后来六道堂事忙,宁远舟家中生出变故,他渐渐不再来见魏劭了。
仔细一算,他们近五年已是生疏了许多。
“我为君侯,你为暗谍。宁远舟,你已经很久没来我府中了。”魏劭有些怨怼。六道堂为他效命,他自然知道宁远舟处境。纵然他有心相护,宁远舟却是主动插手地狱道,反让他不好出手。
徐夫人宽慰他,君子之交淡如水,两人各行其是,不必强求。
近年多在外征战,甚少会面,但魏劭总是记挂着宁远舟。每当收到六道堂密信,他的心也会暖些。
宁远舟在六道堂却没少被上峰磋磨,以为魏劭在提醒自己两人身份之差,第一反应便是单膝跪下请罪:“臣无礼于君侯,请君侯降罪。”
魏劭刚放松些的表情猛的僵住,而后恢复了冷漠:“起来。”
宁远舟抬头看他,能看出魏劭明显着恼,才反应过来是自己过激,只得依言起身。但场面教他闹的着实尴尬,他一时也想不出什么话来圆场。
宁远舟好不容易来一趟侯府,魏劭也有好些话想同他说,但总不合适在现在氛围中提,便转开话题:“地狱道事毕,你可有异议?”
魏劭问的随意,但他没有意识到,除了这六年都跟在他身边的公孙羊,没人能从他这幅凶神恶煞的模样里感觉出交谈的讯号。魏劭威势重,又带着一身煞气,言行举止便看着专横。
宁远舟也是如此,但顾念着刚才魏劭的不快,他回话还是委婉了许多,只说:“雷霆雨露,皆是君恩。”
魏劭听宁远舟这幅与他陌生一般的腔调,心里委屈,但却不知怎么说,憋气的快把自己郁闷死也只蹦出一句无奈话来:“宁远舟,你非要如此与我说话吗?”
宁远舟看着魏劭,总算明白这人是在跟自己生闷气,一下笑出声来:“你我许久未见,总要试试你还是不是当年那个,一点吃食便能哄好的孩子了。”
魏劭拉着宁远舟坐下,为他倒酒。
“我已十八,早不算孩童,你怎的还如此看我。”魏劭不赞同道。
“见过你小时候那团子模样,我还以为你会一直如此讨人喜欢,谁知道现在活生生成了玉面修罗。”宁远舟端起酒同他碰杯,然后痛快的喝尽,又倒了一杯。他喝的急,呛了两下,面上起了片红晕。
“难不成你会因为我变化如此,不再与我相交?”魏劭本是埋怨,但看清宁远舟的脸,突然像被烫到一般急匆匆转开视线。
怪哉,宁远舟以前有这么像狐狸吗?刚才看他脸红,怎么比那些世家贵女还要勾人?
魏劭面色不变,耳朵却悄悄红了。
“自然不会,你变成何种模样,都是魏劭。同样,不论我对你情谊如何,我仍是你自少时起便认识的那个宁远舟。”宁远舟勾着魏劭的肩膀同他碰杯。
他因着正在兴头上,喝的过了量,最后醉倒在魏劭身上,软绵绵的,跟没长骨头一样。宁远舟散开的长发滑落在魏劭颈间,搞的他心痒难耐。
魏劭知慕少艾,又被酒气迷了眼,顺势抱着宁远舟上塌,胡乱亲了两口宁远舟眼上的痣,边迷糊的想着宁远舟如果哭给他看是什么光景,边使劲扯开他的衣服。
魏劭不知道自己具体想做什么,只是有一种烧灼的焦炉正在荼毒他的心,让他急躁,让他粗暴,让他急切的想贴近宁远舟,从他身上获得些他渴求又不清楚的东西。
但魏劭的冲动很快戛然而止。
宁远舟被他扒散了衣服,从散架的里衣中,露出他伤痕累累的身体。
肩上连到后背一片的鞭伤,血蒺藜的疤痕,刀伤,甚至连脖颈上都有一道已经淡化的有些看不清的伤痕。
魏劭酒醒了大半。他想起公孙羊呈报的消息:宁远舟远出外郡刺杀,败而被俘,历经拷打,次日趁机逃回。
轻飘飘几个字,落在宁远舟身上看着却是如此触目惊心。魏劭指尖有些颤抖的抚上那些新旧交叠疤痕,第一次感到人的体温是那样温暖,暖和到宁远舟仍然在他怀中活着,便让他心生热意。
宁远舟本是装醉,但魏劭抱着他睡去,他怀里又暖和又舒服,他也不知不觉睡着了。
不过他这些年受训过于敏锐,半夜里魏劭动了下胳膊便教他惊醒。
宁远舟看着自己身上系的歪歪扭扭的里衣,唇角勾起。他起床束冠理衣,收拾利落后,转头看了眼还在床榻上酣睡的魏劭,头也不回的走了。
徐夫人见宁远舟从窗外翻进,神色古井无波,只是执起一盏烛,起身向宁远舟走来。
她虽比宁远舟矮许多,但气场却是强势,与宁远舟对视道:“我等了你一夜。你来见劭儿无妨,但他为何留宿你房中?”
“夫人。”宁远舟肯为魏劭一个眼色跪,却不愿跪徐夫人,纵使她是魏劭的祖母。
“我心于劭,一如当日诺。”宁远舟一字一句。“现入地狱道,我明了你急于遍收六道堂权柄。但此前六道堂未必不奉他为主。魏劭近年势大,军容鼎盛,察言观色者也该归顺。推我上位,操之过急。”
“国域之内,物事分两类。为魏家用者,为魏家敌者。”徐夫人将烛台倾倒,蜡油同烛体一同落地,落于砖石上如泪滴点点。
“我将着人推举你为六道堂堂主,掌六道堂一切事宜,直属于劭。你心,你义,你情,你人,我皆不知晓,也不必知晓。你只需知道,若你避退,劭儿首当其冲,必遭祸殃。”徐夫人将手里铜制烛台也掷于地,撞出沉闷一声。
宁远舟心知,徐夫人这是在赶客:“夫人,如今既盟后,来往莫相猜。君子之盟,许于君子。我非好人,亦不算君子,只是不忍对他毁诺。”
他语毕,撑住窗沿,身形倏忽间便消失在黑夜里。
徐夫人望着宁远舟消失的地方,屏风后悄无声息的走出一个暗卫:“夫人,君侯同宁大人听着是把酒言欢后醉倒卧榻,并无出格之举。”
“唉……”徐夫人叹气道,“也不知如此做,是对是错……”
魏劭翌日晨起,未见宁远舟,不由得忐忑他是否知晓自己荒唐行为。但稍打听下,得知是地狱道道众推举宁远舟为堂主,他需回堂中主持大局。
魏劭已于宁远舟确信过初心,明白自己对宁远舟心意,心中再无芥蒂,便觉豪气顿生,召过公孙羊,令他备军以伐河间。
叁.乱世情
魏劭御军于外,宁远舟整顿六道堂于内,相得益彰。
驻军河间外时,魏劭曾反复回想同宁远舟久违的见面,本是心头生甜,又为自己心悦宁远舟的秘密暗自欣喜。
却让他不经意间想起宁远舟夜里曾早起。但他时候知晓宁远舟回六道堂的时间,分明没那样早,这之间的时间,宁远舟去做了什么?
这个疑问虽产生在魏劭心中,但他很快略过去。此前徐夫人多次于六道堂之事推波助澜,魏劭既起念,发现徐夫人所做之事,也只在须臾间。
魏劭若早能发觉徐夫人在此局中扮演的角色,也许后来的事情便能改变。但终究因果有循,劫来需人应。
兼州与河间邻。乔家畏惧魏劭攻势,怕魏劭取河间后转道兼州,便派使者入渔阳,以小乔和亲求兼州太平。徐夫人早担心宁远舟旁生他意,也想让魏劭与女子相亲,便允诺兼州来使,着小乔来嫁。
徐夫人命宁远舟亲赴河间驻营,告知魏劭。宁远舟心生愤懑,但终究放下心头不甘,去往河间。
魏劭身为魏家这一脉唯一后人,必要娶妻生子传宗接代。不是小乔,也会有女子与燕候魏劭婚。
就算此前魏劭同自己亲近,也许就是差点酒后乱性,是谁都无所谓。宁远舟不能说服自己放弃,但他也没有立场阻拦。当年与徐夫人一诺,注定他此生不得主动言明心意。
但宁远舟没想到的是,他想得通,魏劭却撞了南墙。
时逢刚破河间,又见远舟,魏劭喜不自胜。
刚迎宁远舟入房中,便听闻徐夫人答应兼州乔家和亲之事。他恼于徐夫人不与自己商议独断专行,更不满宁远舟就这样接受此事,甚至亲自传讯。
魏劭问宁远舟:“你如今亲自传信,也愿本侯娶乔家女?”
宁远舟低头向魏劭行礼:“乔家之女,主公何妨取,用之便可?”
魏劭怒极,抓住宁远舟的手臂,强行拉着他直起身正视自己眼睛。“宁远舟,本候若娶她,你心何如?”
宁远舟下意识想避开魏劭涌着火焰的眼眸,但他不能直接从他的禁锢中逃出,只得尽力掩饰自己的表情。
“臣当贺君候大婚之喜。徐夫人夙夜忧心在外征战的主公,若家中有贤内助,也当展颜。”
魏劭松开手,任宁远舟表演,只看的心冷,不愿再留存体面:“宁远舟,我不信以你的身手武功,对那晚我做的事全无知晓。你既知,又为何如此作贱我衷情?我这般教你生厌?”
宁远舟一愣,他当日以为魏劭仅是酒醉上头,谁知这人与他存着一样的心思。
但他的反应却教魏劭以为言中,愤怒到了最后都变做无力,又被心底蹿起的邪火一撩,魇的近乎执念成狂。
“留下吧,宁远舟。”魏劭伸出手抚上宁远舟的脸,神色痴迷。但他的手顺着宁远舟颈侧滑到后肩,逼的宁远舟贴近他:“凡我所求,必要如愿。”
魏劭囚宁远舟于河间驻地君侯房中。
而他本人带兵直指兼州,差公孙羊镇守河间,应对徐夫人耳目。
宁远舟被“金屋藏娇”十分无奈。魏劭舍不得弄痛他,在他手腕脚腕处缠了好些布条才让人上铐。那镣铐的间隙宽的够他扯掉布条七进七出,完全困不住他。
于十三早便在梁上听是非,见魏劭离开,这才迫不及待的开窗翻进来打听。
“老宁,可以啊。把君侯气的一佛出世,二佛生天,你都还能全须全尾的活在人间。没看出来,你比妲己功力都深厚。”于十三冲着宁远舟挤眉弄眼,笑的见牙不见眼。
“行了,说正事。兼州使女和亲,有求共存之心,但以魏劭性格,绝不愿因姻亲而不得兼州之地。”宁远舟手上把玩着被自己拆掉的镣铐,皱眉道。
“徐夫人与君侯意见相左,如今之计,择一而从。”于十三也收起那副玩笑样,回道。
“瞒夫人罢。”宁远舟叹气,“河间既破,他将兵指兼州。其势已成,不宜改移,待兼州城破,再与徐夫人回话。”
“我会将你的决议通报给军师,此事关节便在兼州,且等君侯凯旋罢。”于十三见定下对策,神色放松许多:“你又如何平息君侯之怒?”
宁远舟又叹了一口气,无奈的把镣铐又戴回去:“不过闹孩子脾气,陪他玩玩也无妨。我外离期间,一切由钱昭代行。每三日军情汇总,你需来找我商量,再谋后动。”
于十三啧啧:“燕候凶名在外,你口中竟是孩子脾气……爱慕令人盲目呐……”
宁远舟没好气抄起地图上的木棋子砸于十三:“ 别一副八婆样,回堂里理清情报上报!”
于十三应声,赶忙翻窗逃走。
小乔使,魏梁迎至信都。乔女居信都离宫,每日檀台高望家乡,整日愁容。
而魏劭绝无婚好求全之意,几乎小乔前脚到信都,他后脚便兵临兼州城下,要乔家男儿应战。
乔家辩驳已使贵女求和与婚,魏劭道:“大仇得报之前,我不会成亲。尔等便是想我娶她,也得到黄泉底下去看!”
乔家无奈,却不愿降。
魏劭本因宁远舟烦躁,兼州又负隅顽抗,更是不耐。僵持三日左右,魏劭晓风将起,差军士预先集柴薪以待。
东风起,其势而上。魏劭借风起烟,熏得守城兵丁竞相退避。他差麾下大将以烟为信,同时从三侧城门攻入。如此计谋,不过一根香的功夫,兼州大破。
魏劭破兼州于夜。入城时,两侧列民,皆不敢视,迎军入占。
公孙羊因六道堂知魏劭心思与徐夫人相左,回渔阳传信只说魏劭已占河间,正在整理城中军务。
宁远舟虽被魏劭囚,其实耳目视听未断。他日日与六道堂消息互通有无,听闻魏劭已取兼州,心生欢喜。
于是宁远舟同于十三奔回渔阳,专程赴信都寻乔女。
宁远舟问小乔,她愿意死还是归家去,小乔道自己为保兼州平安而来,不可归。宁远舟说,兼州已破,你回去看看罢,莫再在君侯身边逗留。若是留待君侯归,我将杀你。
小乔魂飞魄散的带着下人逃走,徐夫人听闻派守军追而不得。
而宁远舟回河间待魏劭归来。
魏劭攻破兼州,杀尽当年与父兄之死有关的乔家人,流兵丁,安百姓,处理妥善后马不停蹄的带一小队亲兵赶回河间。
但他现今每每想起宁远舟,不是儿时回忆,便是那一夜荒唐事。更不知如何与他相处,又忍不住不见他。
堂堂燕候魏劭,为情爱之事辗转反侧,到头来也只敢每日去宁远舟房中说些豪言壮语,要他“归顺”自己。
宁远舟本想与魏劭说开,但已确信魏劭心意,免不得想多逗逗他。于是宁堂主按着于十三提供的话本子做参考,日日一副贞洁烈女的怨怼样,可让魏劭憋屈的只能去演武场过招发泄。
但就是宁远舟这样的人,也有马失前蹄的时候。
刚巧某日,于十三俗务缠身,只得放信鸽传信,宁远舟需执笔拆解密语。手铐卡着他手腕,写的难受,便中途取下放于一旁。
魏劭入房中寻宁远舟,而宁堂主这几日已经装出了惯性,收起纸条便轻车熟路的变脸道:“君侯日日见我,当是怜惜我,又为何如此待我?”
魏劭看着当初自己眼见着戴上的手铐躺在桌上,像个玩具一般嘲讽着他的心软。
“你……镣铐仍在桌上。”魏劭无语,心中那些愁肠百结一时作烟云散去。宁远舟在他心中一直是可靠的,但这一遭反让他想起儿时宁远舟带自己的时光。
无论春秋,宁远舟总会笑盈盈的来寻他,从顾女傅手里接过他的小手,拉他疯玩胡闹。而事后有人追究时,他惯会如此装可怜的,像极了狐狸。
“这……”宁远舟这才发觉自己失策,一时间愣在当场。
“这些日子我万般折磨,在你眼中原是笑料?”魏劭感到些许疲惫,宁远舟被他困在房中,又是他麾下从属,如何说也该由他掌握。但宁远舟总是飘忽不定,就像来去随意的风,抓不住求不得。
大地怎么能要求清风逗留?以宁远舟身手才学,无论投效哪一方豪强,都可望出头之日。而魏劭却被家世宗族困在一片血火中不得解脱。
宁远舟觉出魏劭语气不对,连忙上前两步想宽慰他,但却冷不防被魏劭扯住胳膊,踉跄几下被压在了榻上。
“无谓,此处若留不得你,我愿为你贮金屋。”魏劭一只手臂揽着宁远舟的腰,另一只手压着他的肩膀,说完便恶狠狠的吻了下去。
宁远舟猝不及防被魏劭一通话赶话噎的没空插嘴,只好先顺着魏劭,想由着他泻泻火再谈。谁知道魏劭的手顺势扒开他的腰封,眼见着就要将他拆吃入腹。
宁远舟有点自责的想,许是自己玩过了些,要不就这样让小狼吃个半饱再慢慢说道?
于是他顺着魏劭力道毫不反抗,由他胡作非为。谁知魏劭扯他衣服到中途,竟是突然停了。魏劭直起身,松开禁锢着宁远舟的手。
按魏劭的性子,咬到一块肥肉时一定会迫切的吞吃殆尽,如何都不该停。
宁远舟纳罕的睁开眼,看见魏劭眼底一滴泪流经眼下痣,而后砸在自己唇边。
这一滴泪,震的宁远舟的心重重一跳。
“劭,别哭……”宁远舟慌了,连忙摆开魏劭的手,捧住他的脸,极珍惜的抹去泪痕。
魏劭生的锐利,连眉眼神情都带着一股锋锐的煞气。自他及冠以来,宁远舟从未见过这张脸如此狼狈的模样——感觉像是突然变回小时候那个牵着他手的小团子,但明明又是这样男人的面容。
宁远舟感到很割裂,但这不影响他心疼魏劭。
“我绝无此意,阿劭,你是君侯啊,怎么能在我面前哭?”宁远舟盯着魏劭的眼睛,发现他的发冠刚才许是撞到了哪里,歪了些许,倒没了平日里君侯的肃杀样子。
“宁远舟,我已为你惴惴不安许久,你该给我定论。”魏劭没有回答他,比起落泪,他更在乎宁远舟的心意。
宁远舟被魏劭如此郑重其事的一句话弄的有些怔愣。他是心悦魏劭,自很久前便是如此,但他从未想过与魏劭如平常爱侣般相伴一生。就算魏劭贪图一时新鲜为他所惑,也早晚需顺从徐夫人传下香火。
宁远舟从不敢奢求,是以魏劭如今将一颗真心捧与他,他反倒觉得烫手。
“我……我亦心悦你,阿劭。只是你我不应如此……”宁远舟叹气。
“何来不该,谁言不该?杀之即可。”魏劭泪止,眼中升起杀气。
“唉......”宁远舟长叹一声,抱住了魏劭,将他的头按在自己肩上,“世间不容,难登大雅,男子相悦终究上不得台面。你贵为君侯,魏家仍需你传宗接代,既不可长相守,何苦贪恋一时?”
“无需多言,宁远舟,我只问你心。”魏劭抱住宁远舟的腰,感觉宁远舟身上暗香浮动,一时间犬齿有些发痒。
“我?”宁远舟退开些许,同魏劭额头顶着额头亲昵道:“君侯,训暗谍需服药,我不会醉酒。那晚若我不愿,能有三种方法取你性命,八种方法反制你。我不反抗,是我甘之如饴。“
“宁远舟......”魏劭看着宁远舟那双亮晶晶的眼睛,感觉自己眼前当真是一只魅惑众生的狐妖,但仍然心甘情愿的追随他的眼波:“足矣,这便是我所求。”
魏劭万般珍惜的抚上宁远舟后颈,倾身吻上他肖像过千百次的唇瓣,只觉得心底入熔岩般躁动的狂热全然被浇灭,浸入一片温润的满足中。
“阿劭,你心仪于我,我甚是欢喜。但若来日参商难见,也莫要伤心。生逢乱世,本就难求天长地久,你我有从今而起的朝暮,也算大幸。”宁远舟亲了下魏劭的额头,虽说时脸上带着笑,语气却是难以掩饰的寂寥。
“远舟,无需多虑。我心所向,必要功成。”魏劭揽紧了宁远舟的腰。宁远舟没有拒绝她,这就够了。剩下一切顾虑,都由他来破除万难。
但宁远舟在魏劭温热有力的怀抱中,却想起当年与徐夫人的承诺。
应当无妨。宁远舟宽慰自己道,不过占魏劭一生中很短的时间,就让他爱一回,再问心有愧罢。
肆.生死劫
两人确认彼此心意后,也未改行事。宁远舟归六道堂,领谍报事宜。
魏劭已取河间,兼州,领地稳固无虞,便谋琅琊。
而琅琊世子刘琰与小乔旧有婚约,又在侥幸逃出兼州的乔慈说服下阴谋对付魏劭,埋兵于魏家军必经之处。
去琅琊需经一截山路,狭窄细长,大军须散成行过。魏劭带军惯一马当先,不慎踩中预先埋伏的雷火弹。马匹伤死,而魏劭提气护住周身要害,轻伤无妨行军。
但宁远舟在琅琊刚探得消息,乔慈同琅琊人埋兵于山路前。
宁远舟自琅琊奔袭两百里而来,却因地势难以与魏劭传信。眼见魏劭行军将至埋伏之处,宁远舟只得带六道堂一队察子直冲琅琊伏兵中拖延,并放出鸣镝警示此处有伏。
六道堂中人,善暗杀潜行,多是些迂回手段,从未有如此正面的争斗。是以甫一交手,便不敌溃败。而宁远舟同于十三等人,便陷入以一敌多的血战。
临行前元禄给过他们三颗雷火弹。于十三与宁远舟且战且退,尽力拖延周旋,希冀魏劭莫要行路太快,落入陷阱。
但刘琰因为小乔,对魏劭恨之入骨,所带伏兵过百,远不是宁远舟这十几人能够牵制。
这厢宁远舟等人以一敌多殊死血战,那厢魏劭也难受,开道亲兵和他一样,有不幸中雷火弹者,伤重者甚至被炸断了四肢,难以存活。
魏劭虽然杀性重,但皆是对敌,他对自己麾下将士向来珍惜,军队一时行路停滞。
虽有埋伏,但魏劭明白,此乃兵家惯例,无可指摘。直至看见前方山崖中冲出鸣镝,才神色微变。
宁远舟的鸣镝同其他六道堂察子所用不同,是被元禄专门改造过加颜色的,是以他一打眼就看了出来。宁远舟的鸣镝既出现在前方,必有埋伏,他于伏兵附近示警,岂不是已陷入危局!
魏劭心念电转,很快改变规划,着一人穿甲假扮自己留在原地,等待军士排查前路。而他带着最精锐的一支亲兵绕山后而上,向鸣镝处靠近。
待魏家军队冲入琅琊兵阵中,只剩宁远舟与于十三两人还清醒着。于十三腿部受流星锤重创,骨折肉烂,难以站立,撑在树上。痛极了仍然不敢放下手中弓弩。而宁远舟孤身执刀单膝跪于阵前,眼睛虽望向前方,但却无丝毫动作。
魏劭看见时,只觉得心血倒流,恐慌和怒火交杂着淹没了他的理智。
“杀尽琅琊小儿!”魏劭道。他亲兵仅有七十人左右,但行军打仗经验是琅琊守军绝不能比的,他说杀尽,此地发生的便是一场屠杀。
乔慈逃,刘琰死,琅琊兵丁被魏军屠尽。而魏劭检查宁远舟伤势,才发觉他真气殆尽,外伤数不胜数,最严重的便是右胸下侧一根肋骨被锤裂,几乎一动便牵动全身。魏劭差亲兵守着宁远舟,自己取捷径下山,带大军过山道赴琅琊。
琅琊城下,已有护军列阵。魏劭取来大刀,单枪匹马冲阵,连着杀退四位琅琊守将,威胁道:“一刻之内,若不归降,灭尽琅琊刘家,坑杀守城兵卒,一个不留。”
城中百姓听闻,求开城门早降,或不至于屠城。琅琊终降,魏劭抓来城中所有大夫奔回山上为宁远舟等人治伤。
待宁远舟醒转,已是十日后。
他伤的极重,全琅琊的医者郎中绕着他转了三天才稳住伤势,确保身体可恢复如初。
他睁眼时,床边正是魏劭。
宁远舟接过魏劭递来的水,润润嗓子。“阿,阿劭......对不住。”他向魏劭道歉。当时他已失去意识,不知后事如何,但如今自己与魏劭皆无虞,此为幸事。只是他当日决意赴死,也是事实。
魏劭无言,握住宁远舟虚弱无力的手紧贴在自己脸上,百感交集的盯着他的眼睛。他好想拥抱宁远舟,将他嵌入怀中,再不分离,再不遇风霜雨雪。但他知道不可,宁远舟在他的爱人之前的身份是他魏室宗亲的刀,他不能因为珍惜神兵利器而永远藏锋于室,当初宁远舟能被他金屋藏娇几日已是纵容,他不能让宁远舟失望。
“你从未对不住我,远舟。”魏劭想抱他,但顾忌着宁远舟身上伤口,只敢握着他的手同自己较劲。“你只是太苛待自己。经此一遭,我不求你爱我,仅求你爱惜自己。原先是我太幼稚,教贪嗔痴恨迷乱心神,却忘记体谅你。“
“那,于十三他们如何?”宁远舟想到信任他决断而随他冲阵兄弟,心中担忧。
“医官救活五个六道堂,你说的那人应在其中。”魏劭回道。宁远舟在六道堂打拼的五六年,他明明时常打听挂念,清楚他身边亲近之人的名讳,却别扭着不想宁远舟知晓,自己那样早就对他情深根种。虽说已确信关系,但他仍然心怀忐忑,宁远舟喜欢他,有多喜欢,能否敌过世俗眼光?
宁远舟生命中还有很多人和事,魏劭不知自己会被他如何取舍。
“是我带他们贸然入战,只归五人,唉。”宁远舟重重的呼吸了几下,平复片刻哽咽。
“你没错,远舟,有时局势使然,你的决策已经让我们损失降到最低,随我出征的千百魏军都将感激你恩德,包括,我。”魏劭伸出手指,揉上宁远舟紧皱的眉头。
宁远舟沉默了半晌,轻声说:“阿劭,你知道我最后一刻时在想什么吗?”
魏劭握着他的手,很自然的捞起来在手背处印上一吻:“想我吗?”
“是啊,我好想你。我知道值得,也觉得应该,但我的心好舍不得你。”宁远舟从未对魏劭如此坦陈过自己的脆弱。他是比魏劭年长,又与徐夫人有诺,但他也是一个有七情六欲的人,受伤会痛,将死会怕,连被冷落都会伤心。
他分明是如此脆弱的人,却硬强求自己活成一把无心的刀刃,如今刚过生死大关,总算敢明说。宁远舟不怕死,疲惫时甚至想过死亡是否能教他心解脱,但终究受不住爱的煎熬。他好爱魏劭,好想他,好舍不得他,就算无法白头,他也贪恋的收藏每一刻同魏劭一起的日子。
“这......是你第一次说想念我。”魏劭唇角勾起一点笑意,但怎么看怎么苦涩,“我很喜欢,宁远舟,我很喜欢你这样说。”
“我还有一件事未与你说。”宁远舟吸了口气,想显的正式严肃些,但他现在面白如纸,怎么变表情也只是弱柳扶风,教魏劭怜惜。
“你说。”魏劭手指无意识的摩挲着宁远舟的手腕。
“当年灵堂之夜,我能进魏府陪你守灵,是因为我答应过徐夫人一桩条件。”宁远舟看着魏劭的眼睛,”她早看出我心意。若见你,便要我余生护你左右,为你所用,不得背叛,且永不得与你......诉真心。”
魏劭一顿,很快便将前事串联起来:“她当日擅专应下乔家婚约让我不解,原是如此。之前是你因地狱道之事寻我,见你我相交甚密,方出此下策。”
宁远舟现在看着魏劭的表情,便能将他的心情猜个八九不离十,轻轻摇着魏劭的手说:“徐夫人对你拳拳爱护之心,令人动容。阿劭,莫要置气。”
魏劭摇头道:“是我无能,才教她认为需利用他人爱恋换取忠心。归根结底,她不信我才能。”
宁远舟知道他又钻了另一边牛角尖,无奈道:“若只是因为年少相交对你心动,又怎能勉强我在六道堂出生入死?你成为燕候后,不仅是魏劭,更是优秀的将领,明智的主君。来日天下,必归大燕之地,我正是笃信你有此雄才,方愿效命。况且六道堂近年有不少改制,不复前代苛刻,也让我结识一些志同道合的兄弟。对我来说,入六道堂有利无害。”
魏劭心下大宽。他本身是与自己较劲的性子,但在生死面前,意气之争实在无足轻重。“我愿与你忘却前尘龃龉,只要往后你平安喜乐,别无所求。”
宁远舟笑了笑:“刚重逢时还像头狼王,现在怎么这般好说话,都像堂口养的那只整日待我投喂的猎犬了。“
“我听你的,你便愿日日来见我吗?”魏劭闻言,握起宁远舟的手腕,轻轻在青年白皙的手臂上舔了一下。
“君侯这样说,我倒是像祸乱后宫的妖妃。不安社稷可不是好兆头,主君三思。”宁远舟耳朵蹿红,但仍然一副笑眯眯的样子逗魏劭。
“得夫如此,夫复何求?你若愿留在我身边,说不定真能体会从此君王不早朝的滋味。”魏劭一本正经的回道。
“君心似我心,我自是愿意的。”宁远舟拉拉魏劭的手,示意他上床来,“来日方长,阿劭,先陪我再睡一觉罢。”
魏劭自然的爬上宁远舟的床,把他整个人小心翼翼的揽入怀中,心下满足。
魏劭失而复得,看得宁远舟很紧。后来宁远舟改制六道堂地狱道为森罗殿,行军报收集之事,收买变节之人,为魏劭提供军报。而他自己则随侍君侯,无论何时不离魏劭左右。
后世记魏劭,残忍暴虐,却又善于治军,前后攻陷十二地,自立为王,成一方枭雄。他一生征战无数,无妻妾子女,在宗亲中接一子立为世子。
魏劭麾下,除却魏家宗族几员猛将,最值得说道的便是六道堂。该组织在野史中素有威名,但在正史中没有丝毫记载。传闻魏劭封王后亲封的靖远侯宁远舟为六道堂掌权者,在魏劭一统中原时功勋卓著,后得封赏。
按理推,魏劭由幽州以候位起家,应当忌惮封赏候位。但他信重靖远侯,君臣一生无忌讳。
如此君臣之义,后世也当传唱。
后来,魏劭传位于宗室之子,宁远舟同年辞去官位,消失与人前。此后魏王也在历史上销声匿迹。
如此,便有后人猜测,两人或许同辞世间繁华归隐而去,别有故事。归途无痕亦无妨,也许在魏王和宁候身份之外,他们仍有另种情谊。
就如千古青史中一枝旁逸斜出的桃花,茫茫历史尘沙,也需得允许爱意滋长,而他们的情意会同名讳一起并肩在后人落笔。
【all宁远舟】番外 · 伤秋(三/完)
※《琼枝高楼》篇番外系列
※all舟 / 无女主 / 团宠向 / 六道堂小分队全员存活预警
※本篇番外完结撒花~
※看热度出后续番外
05.
秋晓晴空,碧洗涔涔。
西子染鬓,烟云俱净。
一连几日的晦沉低暗熬过去,梧都终是迎来了立冬前的最后一个晴暖秋日。不过初晓时分,洋洒洒灿色便落了满庭,将回廊花墙处凋敝许久的扶疏草木都点缀不少明璨。
枯叶虽黄,却因裹了层冰霜又镀了层霞光而亮晶璨闪,惹得孙朗自外街寻回来的宝贝狸奴都兴致勃勃地扑腾了好几遭,鬓毛染上层叠寒霜,倒是颇有几分意趣。...
※《琼枝高楼》篇番外系列
※all舟 / 无女主 / 团宠向 / 六道堂小分队全员存活预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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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热度出后续番外
05.
秋晓晴空,碧洗涔涔。
西子染鬓,烟云俱净。
一连几日的晦沉低暗熬过去,梧都终是迎来了立冬前的最后一个晴暖秋日。不过初晓时分,洋洒洒灿色便落了满庭,将回廊花墙处凋敝许久的扶疏草木都点缀不少明璨。
枯叶虽黄,却因裹了层冰霜又镀了层霞光而亮晶璨闪,惹得孙朗自外街寻回来的宝贝狸奴都兴致勃勃地扑腾了好几遭,鬓毛染上层叠寒霜,倒是颇有几分意趣。
也当真是奇了。
若换了往常,那恨不得时刻将狸奴抱于怀中的毛茸茸痴爱者此时应忙不迭地取来帕子,小心翼翼给自家猫祖宗尽数擦蹭而去。
——可如今的孙朗却是实在不得空。
天可怜见的!
前六道堂人道校尉既没生出老于那张花言巧语的嘴,也没老钱那绷紧唇线便满目威压的气势。
思来想去,孙朗便只能将虚伪的笑意挂了满脸,一面推着于十三的肩头将他往外赶,一面堵着药庐的门不让钱昭出来,口中颠来倒去也就那几句囫囵话。
“那、那什么,都是自家兄弟,咱不都过、哎哟!咱们不都过命的交情了么,呵呵……呵呵呵……这一大清早的就吵,多伤和气啊!老于,老于!走走走,别在这儿堵着门,刚元禄不是来寻老钱,说头儿要见他么,咱们别堵着路啊……”
闻言,钱昭原本缓淡的眉眼倏地一冷,眼睫亦顺着眼睑翩落般眸,不自在地挪开了与于十三对峙的凛冽眸色。
他一副不欲与这二人多言的模样,俯身将刚才于十三掀翻的本本古籍拾起,回声冷硬:“你们愿堵在这儿便堵在这儿罢,自便。”
顿了顿,钱郎中又颇为体贴地补道:“如今天凉,你们也都不是元禄那般的年纪了,一个个年老体虚,打地铺也怪可怜的。去耳房同我那些晾晒的草药挤挤,别给我弄乱了便是。”
这字字句句似是淬了寒冰般,较之前更为刻薄凉毒。
果然,闻此言,于十三出离地怒了:“你——”
“诶诶诶老于!”
眼看着这人似是要掏出箭弩把老钱射个对穿,孙朗颇为头疼地直接箍住了这人前胸,强硬地将他自药庐门口带离几步,低声劝道:“不是你说的缓缓图之么,如今这又是做什么?”
“难道我不想缓缓图之?”于十三震袖指向屋内背身而立的钱昭,微颤的手指带着缟羽袖袍都不住的颤,调门也异常得高:“老宁如今这副模样,哪里还容许我们再缓缓图之?”
“……宁头儿?”
事涉宁远舟,孙朗脸色微变,拦着于十三的臂膀都跟着卸了不少气力,“宁头儿怎么了?老于你别吓我,你同我说清楚!”
“我没法子和你说清楚!”
于十三冷笑一声,将挡在前胸的桎梏一把推开,两三步越到药庐门口挡住大半光亮后,侧眸对孙朗道:“你让他同你说清楚!说说那日竹林里老宁究竟做了什么又说了什么,又为何如今成了这幅不死不活的颓然模样!”
脱口而出的四字,恍如半月前落下淋漓秋雨那夜曾自头顶倾炸而下的明灭飞火,激的在场人俱是一个激灵,连钱昭预备回圈椅坐下的脚步都倏地瘀住了。
“于十三!”
落于身侧的拳慢慢捏紧,蜿蜒青迹于其上蔓延纵横,钱昭仍背过身没教旁人觑见他的脸色,可沉哑嗓音中的郁色却恍若檐外冷风荼满在场之人的肺腑。
就连孙朗也有些不满,伸手去拽他宽大的袖袍往一旁的木门上敲:“老于,你胡说什么!快呸几声,快点!”他是从田垄间出身行武做官的,自小便跟着祖母过活,最信这些。
于十三亦是自觉失言,满腔悔意没处发,便拍着木门呸了几声。
只是这么一来,原本剑拔弩张的气氛霎时僵冷,将原是暖融晴灿的好日头都给冻住了。
觑了一眼药庐内仍没半分作动的人,孙朗轻叹一声揽过于十三的肩头,预备将人带回去不再扰老钱的清净,谁知口唇刚翕动两下,元禄大呼小叫的嗓音便将素来清寂寥寥的宁宅闹了个人仰马翻。
“钱大哥!钱大哥!”
少年嗓音不似之前清朗欢快,微哑的嗓音里夹杂着浓厚的哽咽哭腔,虽还未将后半句话言明,在场三人倏地齐齐变了脸色。
——宁远舟出事了!
于十三率先上前一步接住腿脚发软要往地上倒的元禄,脱口而出的话里带着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后怕:“老宁怎么了?”
孙朗紧随其后攀托住少年臂膀,浓眉亦紧锁,等着少年喘匀这半口气来。
只是甫一开口,泪珠子便断线似滚滚而落:“头儿他……头儿他吐血了!我不小心给了他一掌,他——他被我拍吐血了!怎么办?钱大哥!钱大哥!你去看看头儿,你快去!”
方才还一副至死不肯出药庐、满身固执的钱昭甫一踏出屋门,便是这句带着浓厚悔意的凄厉嘶哑入耳,惊得他本就惨白的面色顺着如坠谷底的心荡落千里,耳畔登时嗡鸣作响,手中卷着的银针都险些掉出去。
“吐血了?!”
孙朗更是不解:“你给了头儿一掌?你做什么对他出手?!”
“我、我不知道…我真不知……我就是下意识、下意识出手了……等我、等我回过神来……”
少年仍有些惶惶,眼泪落了满脸,眼尾赤红一片蜿蜒至脸色,教人看得难受。
元禄腿脚发软地跪在了地上,虽有孙朗和于十三一左一右地搀住了他,却仍是目色发直地盯着方才不住震颤的双手,好似断了弦般的神识却怎么也记不清到底是那只手挥了出去,又是如何伤得头儿成了那般模样……
他怎么能对宁头儿下手呢!那可是将救他一条命又将他养大的宁头儿啊!
“好了元禄,莫哭了!老宁那头还需咱们照看,你若跟着一齐闹病,只怕他病都病的不安生。”
便如数月前合县那一遭般,于十三仍是他们五人中能勉强维持住局面的唯二之一。
他摒弃了片刻前的种种不痛快,抬头与钱昭对了个眼色,眼看着老钱疾步去寻宁远舟,这才一手扣住少年后心揉按助他将喘息平复,温声道:“老宁对你这么好,你定不会贸贸然便对他出手的,更何况他如今大病未愈。你慢慢说,到底是怎的了?”
——不管如何,缘由定自宁远舟而出。
虽未来得及听完元禄叙述前因后果,可疾步赶往琼枝阁的钱昭却笃定极了,蹙眉咬牙如是想。
与这人相识二十余载,他不敢说是这世上最熟解宁远舟的人,却也当得起一句生死之交、竹马挚友。
前脚他说了句不肯见,这人紧跟着便吐了血,当真是让人想不多想都难!他、他真是——!简直胡闹!
“也怪我……让元禄传那些话做什么!”
踏上咯吱作响的钱昭忍不住喃喃自悔。
虽旁人瞧着他宁远舟文武双绝、端方有度,合该是这梧都上下世家公子并门阀高族的典范,可也只有钱昭、于十三此等心思玲珑又与他熟识多年之好友才知,这人韧拔骨节中暗藏的并非为外人道的雅正典肃,而是令人心惊心惶般近乎执拗的疯魔。
也正是由此缘故,纵使知晓他宁远舟惯来是个爱逞强又不要命的脾性,于十三在无果几遭后便也歇了想要纠察他这坏习的念头,半是纵容半是迁就地惯着,只在平时时刻盯紧了他。
而钱昭又何尝不知这一点?
只是……只是他这几日被宁远舟病中恍惚之言搅乱了心神,甚至不必安息,只略略一阖眸,眸前寂寂獭见色上便总是翩跹落下这人彼时那刻的模样——
那时的宁远舟仍起着高热,自合县一役后边素来惨白的脸色都蒸腾出了几分桃夭,眼尾鼻头更是染着点点夕岚,教人瞧着便心里不落忍。偏生这般,那人还要含着眼中点点晶莹,一面不依不饶地问他何时才能大好,一面委屈地说自己提不起轮回刀了。
素来要强的人难得示弱,又是那样一副光景……钱昭抬手按了按不住闷痛的心口,推开门扉便抬脚迈了进去。
屋内仍暖融如盛春日,内外两间皆蒸腾着一股浓厚的苦药味,熏得人两鬓闷闷发疼。
钱昭绕过屏风入了里间,好容易拾掇起的平稳吞吐在瞧见这人半榻的淋漓血迹时瞬然坍塌,绷紧的唇线止不住的抖,瞪圆的眸子也不住震颤。
“老宁!”
——事后,钱郎中自述曾言他当时险些被屋内的形状骇去了半条命。若不是心神坚毅强自稳住了,怕是转过来后膝弯一软就要给宁远舟跪下!
榻上人仍低低地咳着,只是不知是想刻意隐瞒还是当真力竭,自心口处每一寸带出的憩动并喘息都微弱得厉害。宁远舟就这般半歪着身子依靠在迎枕上,听得有人唤他也不过倦倦抬眸觑了一下,而后又顺着两口血沫子呕出点滴赩炽,草草抬手拭去了。
被一双发颤的手扶稳身形,他才扯着染了血色的唇问:“你……肯来见我了?”
钱昭气结,骂他:“你混闹什么!”
——自元禄脚步蹬蹬得跑出去寻钱昭,宁远舟便一直在咳血。
其实少年下意识挥出的内力并不多,但奈何他如今身体孱弱虚亏,那一掌又是在怒极气极之下被他牵扯着落在了瘢痕满满的肺腑里,后果自然可怖至极。
宁远舟虽不悔,却仍有些忧虑,怕自己这般冒失疯魔的举措骇着那个被自己养大的小孩儿。
唉……若他尚存一息内力,早便如之前救杨行远出湖心岛那般自挥当胸一掌,又何至于要诓着元禄那小孩儿对自己出手?
彼时。
眼瞧着少年的身形于身侧明瓦上翩然离落,宁远舟不必遮掩,便往身侧迎枕上一歪,躬身呕出一大口淋漓血色,将榻沿上雕刻的花鸟鱼虫纹样都淅沥浸没了过去。
——可这却仍不是尽头。
被内力重击的肺腑仍在不住的震颤,绞痛自丹田处不住攀扶上涌抵上心口,阵阵血腥气混着黏炽自喉间向外涌出,随着一声又一声再也挡不住的咳意将温热带离这具病躯。
他疼得目力模糊,眼前昏黑耳畔嗡鸣,不知自己如今到底是何副模样,只知身前洒落半榻血色,似是黑红交杂,朱樱里又混了珊瑚点点,竟是满目灰败里唯一的艳色。
单薄脊背如翩飞振翅蝶翼般不住震颤,随着体内大半赤色带离倾洒,终于耗尽了他的最后一点气力,彻底颓然歪倒在迎枕上。
宁远舟觉得身上冷的厉害。
恍若时岁呼啸回溯,将他带回了冬月合县的冷风朔朔中,亦将他再度覆压于断壁残垣混碎石炮火里。
彼时鸟雀嘶鸣,浓云卷卷,狼烟遍地,满目凄怆。
彼时他也如现在这般,涔涔鲜血往外源源的涌。初时还疼得厉害,恨不得昏死过去,可久了竟也痛得麻木了,只觉得身子轻飘飘,可神识却沉坠坠,撕扯着他难以彻底昏死过去,反复摧磨。
宁远舟想,若是彼时那刻就此死在合县,虽不悔,却也该是有憾的。
憾自己没法子魂归故里、落叶归根,同地下的父母重聚;也憾自己此前对兄弟们多加隐瞒,尚有许多未尽之语切切诉诸;更憾没能亲眼瞧着北磐铁蹄退却中原,还安梧两国百姓安宁度日。
可如今那些憾事都解了。
他再没旁的寄托,便是立时就此……
脑子里胡乱地思索着这些有的没的,直至钱昭那一声混着凄厉的“老宁”唤来,他才勉强拾捡起了一点神识,攒力抬眸觑了他一眼。
脉数再度被人捏在了指尖,这一遭,宁远舟便是想要负气挣脱也没了气力。可饶是浑身都倦怠得厉害,恨不得阖眸便彻底睡过这一世去,他也仍强自咬着舌尖,勉力抬起半眸丹凤觑着眼前明明慌乱至极却先要竭力镇定的钱昭。
嗯,只是有些对不住这些费力将他救回来的兄弟们了。
“……老钱。”
宁远舟唤他,嘶哑浓厚的血气几乎要掩了这孱虚至极的语气。
也不知钱昭到底是听到了不想理他,还是满心神都落在这人的脉数上,竟连眼皮都没掀。
宁远舟却对他这幅闷闷生气的模样十分熟解,扯唇做了个笑模样,哑声道:“别为了我这般……怪不值当的。”
钱昭替他捏脉的手一顿,霎时抬头瞪他,多日未曾休憩的眸中已然染了大半的猩红,衬的瞳仁都黑黢黢地骇人,厉声吼他:“闭嘴!”
宁远舟似是还想说些什么,却由心口处猛得一阵痉挛带起肺腑间的潺潺闷痛,蹙眉躬身时还不忘往外推了推钱昭,又是一口淋漓血色喷洒在身前。
只是他如今没什么气力,没能撼动钱昭分毫不说,仍是将血污点点落在了这人碧青色的衣袍上。
得赔老钱一身衣裳才行,他想。
“老宁!”
钱昭一把兜住这人往下滑倾的身子,没空去寻刚才那两句狂妄之言的麻烦,眉心死死绞着,沉声道:“十三他们马上就来!我替你施针,先把这阵咳喘止了再说!”
谁知宁远舟却虚虚地搭在了他小臂上,略略摇头制止了钱昭试图解他染了半身斑驳血色里衣的举措。怀中人只倦倦地睁了半眸,虽没气力再咳喘,可唇畔血色仍随着憩动叹呼源源往外浸涌。
“我……我、咳咳……”
一语未尽,又是些许血沫子坠在唇畔。
其实宁远舟有许多话想同钱昭说的。譬如对不住,譬如多谢,又譬如…… 此生与你们相识已是幸事,再无旁的遗憾。
可他当真是累极了。
神识随着自口中涔涔涌出的血色渐渐湮灭,强自撑起的半眸丹凤亦也随着逐渐暗淡下去的面色渐渐落阖,四肢百骸处的倦意混着僵冷向内里攒拥,将不住闷痛的肺腑并心脉都齐齐冻住。
宁远舟想,既再无憾事,那、那他如今……他如今——
是否合该放心地去了呢?
于是彻底昏厥阖眸前,宁远舟又想,便……就这般罢?
莫要再强求了,也莫要再平白落得一身埋怨了,老钱。
带累你,又带累十三、孙朗、元禄,教你们不得自由,只能囿于宁府这方寸天地间,原非我本意。
虽这话难免有得了便宜卖乖之嫌,却当真是我肺腑之言。
我从前想着,若是有一日能恢复内力得以自保,便不再拘箍你们在这冷清宅子里荒以度日。不管是重回羽林卫、六道堂谋一份差事,还是回返安都寻心仪的小娘子,抑或同自己心念许久的人剖诉衷肠、得以两全……总好过困在我身侧。
而届时,我也终能夙愿得偿,孤身一人入桃源溪涧,寻一方寸之地安眠乞骸,不带累旁人,亦远离纷扰争端。
咱们也不必再刻意寻机会碰面,我只将往后这几年过明白了便成。若你们有心,便往祠里立一处牌位,再往祖坟里攒一处衣冠冢,教我不至于蜉蝣于天地却渺无痕踪。
这原是早已设好的命数。
可如今——
宁远舟想,他怕是再也无法大好了。
可他仍是想要放这些兄弟们走的。不必囿于自己身侧,遵着本心去寻独属他们的一方天地。
既如此,换般方式……也未尝不可。
想来这些兄弟们能知晓他痴心如此,不必苛责的吧?
唔……
只怕彼时他早已去地府过了不知几个轮回,便是想听这些苛责也没旁的机遇了呢。
06.
秋末初冬的梧都阴冷瑟瑟,烧了灶榻、火墙又燃着数个炭盆的卧房内却暖融如盛春日,可丝缕药味却混在满腔血腥里,教人面色发怔,眉眼染红。
“……头儿就是这么说的。”
刚刚哭过的元禄嗓音还有些发哽,双手交握着垂头蹲在离宁远舟最远屏风边儿上,眸子直直地盯着地下,哑声补道:“一字不差。”
于十三看了一眼正专心将银针一一施在宁远舟背脊的钱昭,好看的细眉往里一蹙。欲言又止,止又欲言。
倒是跟着于十三一齐将褪了里衣的早已昏厥不省人事的宁远舟扶稳的孙朗耐不住性子,浑然忘了方才口口声声劝于十三要“缓缓图之”。
他一面握着宁头儿的肩胛不让他歪倒,一面啧声问钱昭:“你到底同宁头儿说什么了?怎么惹他闹出这么一档子事儿来,还、还说什么和咱们同生共死?!这话是怎么被提起来的?老钱!”
——这说的是元禄头回来寻钱昭的时候。
彼时言及宁远舟正寻他却被这人一口回绝后,老钱又拉着元禄的腕骨将他拽至角落里,交代了两句他同老于没听见的话。
钱昭却面色不改,甚至连眼尾都未动分寸,只转头吩咐元禄:“老宁此遭血亏的厉害,再去烧两个炭盆来放在屏风那。”
“……好。”
少年得了差事,撑着膝头站起身后便神情恍惚地出去了,想来是还没从自己方才给了宁头儿一掌的仓皇中醒过神来,更是连钱昭话中如此明然的哽咽嘶哑都没听出。
于十三倒是听明白了,悠悠叹一口气出来:“唉……”
正是听明白了,他才更加问不出口。
老钱素来不是这等伤春悲秋的性子,甚至于他们五人之中,那份不慌不乱的镇定较他是有过之而无不及,不然老宁也不会每每外出都要让他暂代堂内大小事务。
这样的一个人如今满目哀戚,连语气中的哽咽都压不住了,他还能再问些什么呢?
“我的不是。”
就在于十三同孙朗都放弃了想要钱昭开口的时候,这人却倏地出声了。
“我……我太心急了,说了些不该说的话。我不该逼自己,也不该由此逼迫你,更不该……更不该糟蹋自己。”
“你同元禄说的话,我都听进心里去了。”钱昭微顿,咬牙忍下喉头酸涩哽咽,亦将欲要夺眶而出的滚泪抿回,这才继续道:“以后……都会记在心里,不会再犯了。”
孙朗仍是一副不开窍的模样,皱着眉歪头去瞧钱昭:“老钱?你在同谁说?头儿还昏着哪,听不着你——”
“老宁。”是于十三出声拦了孙朗的话茬。他心思玲珑,听明白了老钱这般伏低做小的语气究竟是为何,眸色便紧紧地落在宁远舟身上,沉嗓又唤了他一声:“——宁远舟。”
“……”
闻言,榻上被人扶着才堪堪坐稳的人缓缓睁开了酸沉的眼睑,露出一双流光潋滟的丹凤眸来。虽晦涩沉沉,却到底攒聚了几分精神,显然是醒来多时。
“头儿!”孙朗惊喜唤他,“你醒了?感觉怎么样?还有哪儿难受么?”
“我……”
宁远舟才混着满腔血气吐出一字,背后便传来了钱昭竭力维持素来缓淡、却到底露了几分惊怒同咬牙切齿的嗓音——
“既然不装晕了便卸力,莫让我用手刀砍晕你!”
于十三虽预料到几分,却还是忍不住面色一变,跟着钱郎中一齐咬牙道:“老宁,我就知道!你——你真是气死我算完!”
“这是怎、怎么了?”
被蒙在鼓里的莽夫仍满脸茫然。
于十三不愿瞧见宁远舟身上的疤创,更不愿觑着他惨淡青白的脸色,便头一转同孙朗简要解释了几句。
“他虽没什么内力,却能凭着从前习武时的法子抵着肺腑间的闷堵,不教老钱用针散开,将淤血抵在心口不吐出来。若遂了他的意,不出两日,他便会……便会——”
“不出两日,便会气促而亡。”
眼瞧着于十三气得眼眸发红再难言语,钱昭便默默地补上了后两句。
此刻两人间倒颇有些难言的默契,浑然不见自昨晚便折腾到今晨的冤家模样,可见咱们宁头儿的本事。
“头儿!头儿你……你别这样……头儿……”
孙朗不懂半点岐黄,被这二人的话吓出了一身冷汗,落在身侧的手颤着去抚宁远舟的前胸,抵着缓慢憩动的心口揉按想要助他将淤血排出,却不知要用几分力气,慌得捏着他肩头的手都失了分寸,在这人冷白的肌肤上落下点点青红。
“你们呐……”
被尽数看破的宁远舟终是无法再继续装傻,他轻叹一声,却仍抵着心口处的淤堵不让这口灼热往外涌。
宁远舟轻叹一声,说:“我……我病重这许多回,你们、你们也…也跟着折腾这么多遭,不累么?怎么还…还一副不知悔改的模样……”
瞧着无人搭理他,缓和片刻又攒了点气力,宁远舟又摇摇头,叹道——
“老钱,就这般罢。”
“绝无可能!”
不待宁远舟说更多,于十三便已代钱昭一口回绝,若是忽略其中几分咬牙切齿,倒仍是同从前那般是副插科打诨的模样。
“不是你自己说的,要同我们几个同生共死么?怎么着,你这是在上头折腾烦了,想要叫兄弟几个下去陪你?老宁啊,我可还没活够呢,你没过问咱们的意见便擅自做主了,这、这样可不厚道啊!”
宁远舟却不吃这套,只轻轻摇头道:“是我要与你们同生共死,却……却没打算逼迫你们、与…与我一个将死之人同生共死。”
他仍是同之前那般说:“你们呐……不值当的。”
“闭嘴!”
钱昭气得眼尾染红,一连几遭的重创亦让他快要疯魔。
忍什么忍,再忍下去宁远舟命都要没了!就是往日太惯他纵他才落得如今这幅模样!
他咬牙取下那枚如何也无法抵入穴位的银针,亦将这人昏沉间呕血恐会呛咳的风险接纳了,掌心抵住这人的心俞穴,冷声道:“老于,将他劈晕!”
“……好!”
于十三觑了一眼宁远舟渐渐发青的面色,心知不能再等,应声后甫一扬起手刀,还未将内力注入,便听得宁远舟虚声道:“没了这一遭,还有下一遭,亦还有下下遭……”
扬起手刀的人面色一怔,突兀地横在了半空。
“你——!”
“头儿!”
孙朗被他这话激的登时便落了泪,满腔委屈恨不得化为朔朔冷风于这满室暖融里彻底弥散。
他们于合县炮火中奋力将人救回,后又日夜不敢寐憩得守着他,生怕他于悄无声息中去了,便是脉象稳了也不敢离他多于一刻钟……可凡此种种,换来得便是如今这般么?!
——也仍是时至今日,孙朗才终是懂得了数年前宋老堂主尚未过身时,曾对险些断了一只手臂、去了快半条命才功成身退的宁头儿评下的那二字“疯魔”,究竟为何意。
属实,却骇人。
宁远舟将众人的模样看在心里,说不难受那是假的。
可他却仍是凝眉轻轻摇头,叹道:“你们不该如此……不该、将全副心神都落在我身上。咱们、咱们是过命的交情不假,可……可却没有,教你们将命数都托给我的道理。”
抿唇将抵在喉间的血腥气压下,他又道:“我不做禁锢你们的牢笼,亦不想让你们做牵制我的绳。莫要……莫要困在我身侧,也莫要……委屈了自己。”
“委屈?委屈什么?”
于十三伸手钳住宁远舟的下颌,逼他与自己对视,也逼他不许阖眼,虽眼眶酸涩,喉间也沉晦,可嗓音却仍定定:“我、老钱、孙朗还有元禄,我们皆心甘情愿!”
宁远舟瞳仁微颤,似还要说些什么,却被钱昭抢先:“元禄,进来。”
青衫少年躲在屏风后的身形僵住,默了几瞬才踩着轻缓的小步绕过屏风进了里间。
元禄对自己方才挥出去的那一掌心存芥蒂,仍是不敢靠近宁远舟,只绞着双手怯怯地站在了屏风边儿上,遥遥地看向钱昭,低声问:“钱大哥。怎、怎么了?”
“别看我,看你宁头儿。”
少年不解,却仍是照做了。
借着宁远舟与元禄对上视线的片刻,钱昭眉尾紧绷,微微垂头在宁远舟耳畔道:“你瞧瞧元禄如今这幅模样。若是你执意自戕,将由头落在他那一掌上,只怕他后半生都要良心难安,夜不能寐。”
钱昭快忍不住满眸泪色,便只能咬牙问他:“宁远舟,你忍心吗?”
瞧着少年眼眶红红的可怜模样,宁远舟眸色一凝,抵在肺腑处的淤堵似有点点松懈,被时刻贴着他心俞穴探察的钱昭察觉。
于是钱昭又紧接道:“元禄自小便有心疾,你若执意如此,只怕他日夜忧愁,于你坟前痛哭上两三遭后,再过不了多久便能随你去了!怎么,你是想着如此在地下,也算是有个伴儿?!”
丹凤眸中的瞳仁不住震颤,像是在思及此话的真切,抵入心脉的气力登时卸去了半数。
于十三也紧跟着道:“你也莫要再想着什么此番不行,还有下遭了。你养出来的性子你该是最清楚的,有了今天这一出,只怕往后不管哪回,他都会往今天这事儿上找补。”
顿了顿,他也学着钱昭那般问:“老宁,你真的忍心吗?”
“……”
宁远舟未曾答话,只是将长睫翩然翻落,凄然满面向内偏躲时,拢住眉峰后将满腔血腥气悠悠叹出。
钱昭却瞧准时机,卸去内力的手掌倏地击上他的心俞穴!
“唔——咳咳!咳咳咳……咳咳咳……”
几乎是霎时,黑红交杂的淤血便自宁远舟口中扑出,将卧房内好容易因元禄将门扉开阖而带去的血腥气再度带起,更是将于十三的缟羽色锦袍、孙朗的绀宇色武袍齐齐染上了污浊。
“头儿!”
不知内情的元禄吓得脸色一白,顾不得自己方才伤了宁远舟,三两步奔过去扶住这人似欲歪倒的身体。
“没事了元禄,没事了……”
眼见着钱昭轻轻点头将银针收回,于十三松了一口气,本想温声安慰慌了神的少年,可甫一出口便是哽咽,说上两句便教清泪落了整张俊美脸庞。
孙朗也是又哭又笑,连连点头:“多亏了元禄,也多亏了老钱。”
“啊?”少年顶着红彤彤的杏眸茫然抬头,转头看钱昭:“谢我?为、为何要谢我?”
“……没什么。”
钱昭不欲多言,只揉揉少年的发顶。
他抬手取过新的里衣替宁远舟穿上,同另外三人一齐扶着宁远舟让他暂且卧在硬榻上安眠。瞧着这人虽阖紧了眸子却仍紧紧绞着眉心的模样,也不知宁远舟到底是气他用元禄拿捏自己,还是浅眠中亦睡不踏实。
思索片刻,钱昭试了几人指尖的温度,让于十三探手过来替宁远舟抵着双鬓轻轻揉按时,一面轻拍他腰腹间哄着,一面俯身贴上他耳畔低声喃喃。
这一次元禄离得近,倒是听清了:“知晓你舍不得元禄难过。安心睡罢,我开解他。”
许是这话正中宁远舟心结,他竟当真慢慢松了眉头,呼憩虽仍带着几分血腥气,却也慢慢地安稳下来。
折腾了这一遭的身躯倦然至极,眼帘也酸沉难启。眼前虽仍是一片黑寂寥寥,还未彻底弥散干净的神识却搅动着再度翻腾起来。
宁远舟想,他总是怕极了。
怕他们在宁府过得不痛快,只囿于自己这一身伤病却难以开口言明去意,存着鸿鹄满志也只能满心落寞地守着他,平白添了委屈。
又怕自己反复病沉难耐总是折腾人,将往日那些出生入死才攒积下来的兄弟情分都磨灭了,最后倒落得个两败俱伤的局面,怪不落忍的。
于是他便想,若是能一劳永逸便好了。他不必再忍受病痛的难耐,更不必再苦苦等着大好的日子,而这些兄弟们亦能四散而去,做些自己想做的事。
这分明两全其美,可为何他们都不愿意呢?
宁远舟想不明白其中缘由,却又觉得老钱说得很对。
对这帮兄弟,他总是忍不下心来的。
彼时在合县是,如今在宁宅亦是。
对元禄是这般,同十三、孙朗、老钱自也是别无二致。
唉……如此这般,这般如此。他又能怎么办呢?
不过是互相牵扯,羁绊重重罢了。
可神识彻底湮没前的一瞬,宁远舟到底还是轻叹良久,于旁若无人的心底喃喃自认道——
还是幸的。
遇识其人,得幸如斯。
虽秋意浓浓。
虽伤病重重。
可宁远舟想,他到底还是无法忍心将这群兄弟就此抛下,孤身远泊而去。
那便——
先熬过这个秋冬,瞧了来年暖春,再言后路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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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琼枝高楼》篇还有一个番外 · 出游
《羁云旅雁》也准备写了,里边应该会掺杂一点极为小白的权谋,非常小白!非常无脑!大家千万别在意细节哈~
我放假啦!
不过因为还有另外一个付费平台爱发电要日更,所以这边的频率应该是在2~3天一更
谢谢宝贝们的喜欢和长评!!
这是我努力不坑的动力!!
【all宁远舟】琼枝高楼(六)
※all舟 / 无女主 / 团宠向 / 六道堂小分队全员存活预警
※明天照旧停更一次,周日再更~
※看热度出后续
08.
依稀是笼着轩榥的明瓦透出外头天光大亮时,阖住一双丹凤眸的蝶睫紧跟着翩飞振翅了几下。
房内暖意融融如盛春,榻上人自昏沉梦中悠悠转醒,恍若隔世。
宁远舟眼前还有些朦胧模糊,也瞧不清什么,只能隔着那扇山青水绿的双面绣屏风遥遥地闻见清苦的药味,隐约听着外间几道熟悉的嗓音压得低低的来往交谈。
他没惊动外间的几人,染着疲惫之色的双眸再度阖上。清瘦的身形几乎被绵厚...
※all舟 / 无女主 / 团宠向 / 六道堂小分队全员存活预警
※明天照旧停更一次,周日再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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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8.
依稀是笼着轩榥的明瓦透出外头天光大亮时,阖住一双丹凤眸的蝶睫紧跟着翩飞振翅了几下。
房内暖意融融如盛春,榻上人自昏沉梦中悠悠转醒,恍若隔世。
宁远舟眼前还有些朦胧模糊,也瞧不清什么,只能隔着那扇山青水绿的双面绣屏风遥遥地闻见清苦的药味,隐约听着外间几道熟悉的嗓音压得低低的来往交谈。
他没惊动外间的几人,染着疲惫之色的双眸再度阖上。清瘦的身形几乎被绵厚的锦被彻底覆压,只余些沉重艰难的喘息在胸前缓缓起伏。
宁远舟不知自己到底昏睡了多久。他只知自己似是于难耐昏沉中将这短短三十余年的人生路又再度走了一遭,就连那些早早抛在灵台识海下许久的事儿都一并记了起来。
初时还觉有趣,如今只觉疲累至极。
这些旧忆如走马观花般急匆匆地掠过这些浮浮沉沉,却又偏偏于梦醒时分留了那么点儿残存。纷沓而来又杂乱无章,闹得醒后也不得安生,双鬓闷闷的疼。
宁远舟阖眸默默地想,羁旅的伊始……好似是那扇糊了明瓦的菱花纹槛窗。若没记错,那应是在他生父的卧房中才有的样式。
自宁远舟约莫着懂事记事起,生父宁梢云便长久地卧病不起,难有大好出屋的时候。他不愿年幼的孩童沾染自己身上的病气,故而每每鲜攒些精神,与带着孩子来瞧他的爱妻闲话时,便总是隔着一帘绣着青竹的帐幔。
薄薄的纱帘挡住了宁梢云那张秀气俊俏的面容,也将他连连虚喘的嗓音遮得模模糊糊。
彼时宁远舟尚还是个不懂事的孩童。
他瞧不懂娘亲默默垂泪的模样,也瞧不懂屋内逼仄压抑的气氛,总是翘着脚地坐在娘亲膝上,一边儿轻晃着锦鞋,一边儿眸子滴溜溜地转,好奇地望向那扇被屏风挡住的窗牖,想知道窗后到底是何等景象,而父亲又为何不愿再瞧,甚至还拿屏风给堵上了。
强撑了一段日子的宁梢云终还是于三个月后的春末夏初病逝。
彼时宁府到处乱糟糟的,心里存着事儿的宁远舟便趁机逃了乳母身侧。
矮墩墩的幼童扶着门扉迈过高高的木槛,来这个之前总是涤满了苦涩药味儿的卧房里一探究竟。但奈何他那时身量较那扇槛窗矮了许多,扒着窗沿探头望了许久也没瞧见窗外的模样。
可谁让宁远舟打小儿就生了一副不服输的脾性,瞧不见就不肯走,仍犟在远处,累出了一身汗不说,象牙白的素服也满是脏印子。
宁远舟原以为今日不能如愿了。
直到有人不知何时来了他的身后,抿着唇角地默默将那扒着窗沿铆劲儿的孩童托举起来,轻而易举地便助他瞧清了槛窗之外的景色。
——那是大片的青翡翠色,如画卷般铺陈展开。
似欲参天的寿竹一簇簇地散落,却又不一而同地往高处攀。细碎斑驳的光影透过层叠遮掩的竹叶落了满地,却又不时随着风劲纷飞飘远,于年幼的宁远舟心底荡起层层涟漪。
他被这美景一瞬惊住,怔愣了几瞬才懵懂地回头望去。
宁远舟不认得这人。
那是一张染了些许沧桑与愁岁的面庞,较之生父身上清苦的药味与朦胧透出的纤弱,这人身上的冷硬与肃严更重,垂了半数眸子瞧来时带着莫名的威压,让幼时顽皮嬉闹、惹得宁宅上下奴仆叫苦连天的宁小少爷登时便乖巧起来,软声唤了一句伯伯。
——这便是他与义父的初见。
宁远舟还记得,他十岁出头被六道堂选去参拔时,义父因不便于大庭广众下表露对他的另眼相看与厚待,便特地于前一日到宁府来瞧他。
那仍是春末盛夏的好时节。
彼时他们故地重游,又去了那间自娘亲入宫做女傅后便甚少再有人造访的屋子,再度站在了那扇雕着菱花纹的万字槛窗前。
少年郎身形挺拔,因习武而活泛开的身子骨似窗外参天寿竹般节节攀高,几欲赶上身侧的义父,更是不需外力相助便能瞧见月色皎洁下飘洒扬溢的竹叶与仍旧挺拔矫韧的簇簇青竹。
义父含笑上下将他打量了一个遍,眸中欣慰赞叹,却偏又没说什么别的,只替代了公务繁忙仍留宿宫中无法与他见面的母亲,握上少年尚仍单薄的肩头,细细地叮嘱了这个未来几年定要吃一番苦头的世家小公子。
——那是宁远舟这一世得到的那些为数不多的珍重中,最为宝贵的。
话至尾梢,天色渐晚,正待宁远舟要送义父出府时,他却倏地止住了脚步,指着窗外的翠翠青竹,同他说:“不媚不骄,韧拔劲节。”
这八个字,宁远舟一直记得。
从生记到死。
说来也奇怪,于合县废垣炮火中掩埋着等死时,宁远舟一时之间旁的什么都记不得了,灵台中却不知为何一直反复重演着许多年前,义父指着那簇簇青竹,满眸含笑地诉说着对他期许的模样。
许是老天爷不忍心瞧见他临死还落得那副凄惨模样,宁远舟被火炮推着落在滚滚飞扬而起的流沙灰烬里,又被木桩石墙重重地压住掩埋时,竟还于眸旁留了点缝隙,容许他再看一看这世间。
扪心自问,宁远舟不是不遗憾的。
这壮丽秀美的如画美景还没怎么瞧过,藏着果香花芬的佳酒美酿还没怎么尝过……而义父亲手赠予的那把轮回刀,他也还没挥够呢。
——可,终究还是要到此为止了。宁远舟如是想。
涔涔热流自几欲贯穿腰腹的血洞留出,将身下松垮的流沙冷凝结团,也将身上的残垣染出瑰丽的艳色,却唯独没法再让涣散的神识重聚灵台,拼出最后一线生机。
许是早早便料到无法功成身退,宁远舟清醒的厉害。他就这么半阖着倦然酸沉的双眸,自缝隙中挣扎着留恋,想要再看一看这个他也曾轰轰烈烈、潇潇洒洒活过的人世。
眼前的凄厉景色并不美好,可他却留恋不已,连眸子都舍不得眨。
飒飒夜风吹过冬日阴沉的天色,卷卷浓云流动漂浮。偶有鸦雀尖锐悲戚地嘶鸣着闪过,可在意识慢慢涣散落幕的人眼中,不过化作斑驳点点于眼前心间草草掠过,不留痕迹。
血越流越多,宁远舟也越来越冷,越来越困。
强撑的眸子在渐渐落阖,耳畔鸦雀的鸣叫声也慢慢远去。宁远舟知晓自己许是快要下去同生父娘亲与义父团聚了,竟当真如回光返照般,后知后觉地想起许多事。
首先想起的便是义父曾赠他的那八个字:不媚不骄,韧拔劲节。
独身其外,功过合该由他人评判的。
宁远舟也不知自己这短短三十余年到底是否对得起义父当年的期盼,更是到如今都没能参透这半年多以来,义父从不肯来他梦中与他叙旧的缘由。到底是不满他一心想要归隐山林,还是觉得他做的还不够好呢?
宁远舟想,这下倒是能亲口问问了。
而后想起的,便是娘亲那张俏丽潋滟却冷肃淡漠的面容了。
宁远舟过去总不愿承认,甚至旁人说了还要像个孩子般恼怒羞愤。可如今快要死了,他却又想——或许义父说的是对的。
娘亲她……她是个极好的师傅,却不是个中格的娘亲。
顾文瑶尚不知儿子早慧时,曾于言谈间漏过几句。彼时宁远舟虽听不大懂娘亲的每一句话,却仍能知晓其中大意。
约莫就是,若不是想攒着他爹的精神,教宁梢云再多陪自己些时日,她原是不愿于青葱年岁便有这个孩子的。
她还说,自己素来冷心冷情惯了,不会照顾幼童,虽满腹经纶,将这孩子教养成人不成问题,却难保能将他的脾性养得好,这些都得他爹这个江东宁氏的嫡脉来做才妥当。
诸如此类的话,宁远舟早早地便听过,却又是在义父陪至身侧,教他许多人世间的道义时,才慢慢地悟了其中奥义。
也是从了悟的那日起,他不再像个孩童般缠着娘亲,只为了让她多陪自己几时几刻。他亦不再于心中暗存埋怨,不再将自己的娘亲同钱昭的娘亲做比,谁更体贴谁更柔切都变得不那么要紧了。
宁远舟自那时便知晓,顾文瑶是他的娘亲,却更是顾女傅,是诗书名门的顾家百年才难出的才女。
她合该有自己的天地方寸,不该被囿于深深庭院、孺童身侧,而宁远舟也需得有自己的路要走。
那个于亡夫卧房门口处伫立凝望着年幼儿子艰难攀爬,却始终不曾上前托扶的女子,终还是会将书卷字句箴言反复剖读讲解与他听,也会学着他义父的模样,买些蜜糖来哄一哄早便不再年幼的儿子。
宁梢云的离世许将娘亲的七情六欲一并带去,却未曾带走她如本能般对儿子的爱育。
顾文瑶将宁远舟教养的极好。
合该是……不负宁梢云临终时所托的吧?
只可惜,娘亲病沉辞世时,他尚在安国蛰伏无法立时折返,只得与义父相托帮忙筹办丧葬事宜。
彼时宁远舟心头不是不憾的,可他心头却仍存一分惴惴——娘亲呢?娘亲又是怎么想的?她会不会埋怨自己?会不会于床榻上翘首以盼,期着自己的到来?
宁远舟并不避讳这些,他是希望娘亲能如此的。可他又熟知娘亲的性情脾性,觉自己这般太过奢望,不应如此为难她。
直到他在安国功成身退,折返梧都。义父带他去娘亲墓前祭拜,宁远舟尚还什么都没问,义父便倏地同他道:“你娘亲临走时也很挂念你。她知晓你回不来,便每日都要问我一句你是否安好,生怕你出事。”
义父握上他的肩头,如少年时送他入六道堂参拔那般,字字沉坠,重如千钧。他说:“远舟啊,她心里还是有你的。”
于是乎,宁远舟忍了一路的泪意汹涌而出,哭湿了义父肩头的衣裳。
他不知这是否当真是娘亲所言所想,抑或是……义父为了让他安心了却多年心结而编纂出来的谎?
但是没关系,宁远舟想。他虚阖着眸子扯唇笑笑,牵起脸上已然变得麻木的擦创。
血越流越多,浑身的气力都随着一起往外淌,各种疼痛不适都恍如天际浓云,变得轻飘飘又沉乎乎,变得恍若隔身,不再真切了。
宁远舟彼时心想,等他见了娘亲,定要当着义父的面亲口相问,瞧瞧那老头儿是否当真哄骗了自己这许多年去。
若是义父骗了自己,不多给两块糖,他定是要不依不饶的。
最后想的,也是最放不下的,便是那些同他生死轮回数遭间过命的兄弟们。说来可叹,相识一场,他竟没能留下些言语给他们。不知待他们知晓自己的死讯时会如何呢?
老钱素来一张死人冷面,但实则最心软不过。不过他向来要面子,哭一鼻子这种事儿应是做不来的。可惜了,与钱昭相识这些年,如今便要身故辞世,再难与他相见,竟忘了同他说一句:“其实你笑起来挺好看的。”
接着便是于十三了。十三啊……唉,那人看着没心没肺,嘴上说着什么,只要见了世间最漂亮的小娘子、喝了最烈的酒便不必将生死放在眼里,可实则最是双重准则。他啊,只将自己的命不当回事儿,却把旁人的性命看的比什么都重。太傻。
噢,还有孙朗。那小子总被十三他们戏称为莽夫,好似天底下除了在身边养些毛茸茸,便再没了要紧的事。也不知他瞧见那只羊羔身上系的平安扣,会不会将涕泗尽数抹在它身上呢?怕是届时会闹得羊羔蹬踹他吧?
最后便是元禄。那小孩儿今年……好似十七了吧?及加冠也不剩多少年岁了。只可惜,没法子亲眼瞧见他的加冠礼,也没法再日日提醒他吃糖丸了。只盼老钱能在自己走后时时盯着他些,也盼自己走后他能懂事些。
再多的放不下,也都该放下了。彼时宁远舟这般想,难不成他还要将这些事儿都带到阴曹地府里去不成?他可不愿。
可宁远舟又想,若在奈何桥畔遇上了孟婆,他怕是也不愿喝那碗汤的。
——毕竟,便如兄弟们不会将他忘却那般,他也不愿将他们忘了。
合县凛冽刺骨的夜风里,意识彻底弥散晕洒前的那一瞬,宁远舟想,他要永远记得这些人。
这些陪他过了这潇洒肆意的一生,始终策马并肩与他为伴的人。
如此,才方不负他在这红尘三十余载。
“老宁?老宁?”
耳畔忽得传来于十三的轻声呼唤,顿了几瞬,又听他问身旁的人:“他这是醒了还是没醒啊,怎得还哭上了?莫不是在梦里也教人欺负了?”
“谁敢欺负他?”这是钱昭,嗓音一如既往的波澜不伏,“你敢,还是我敢?”
“头儿这是梦魇了吧?”这嗓音有点儿嫩,说出的话也十分不着调,该是元禄那小孩儿:“我听说,梦魇的人是不能被喊醒的,不然会变傻!”
“那怎么办?那就让他这么哭?”咋咋呼呼,一听就是孙朗:“欸呦我天,头儿这眼泪怎么这么多,都快把云枕给浸透了!快管管吧!”
“……多嘴多舌。”
宁远舟慢慢地睁开眸子,这次眼前倒不再朦胧模糊,将围在他床榻边上的兄弟们一个个都瞧得清清楚楚。
他抵着气音哼笑一声,唇畔笑意浅浅,嗓音嘶哑虚浮,却尽显无奈:“趁睡熟了说我坏话便罢了,怎么还围着床榻当面儿说?你们这当真也…咳咳…也太过欺负人了罢?”
——话音未落,宁远舟忽觉得这场面有些似曾相识。
恍如当年他在合县被从森罗殿拉回这尘世间时,好容易攒起气力睁眼,瞧见的便是这幅景象。彼时这些人眸子一个比一个红,都围在他榻边,探他鼻息的、捏他脉数的、试他额温的,抚心憩动的,可谓是乱中有序,教人哭笑不得。
“这不算坏话,是实话。”
眼瞧着机灵的元禄已然拽着孙朗将人托扶起身,钱昭接过于十三倒的温水,避开了宁远舟费力抬起想要自己握杯的手,迎着这人无奈羞赧的眸光,面色平淡地亲手喂他喝了半盅。
“想要逞强就快些好,不然只怕你日后都要被人这么服侍。”
闻言,宁远舟靠在迎枕上的身体轻轻一抖,却被眼尖的于十三发觉。他笑着抱胸站在床旁,戏谑道:“原来老宁你也有怕的事儿啊?那看来以后拿捏你就不难了。”
无视榻上人飒飒飞来的眼刀,于十三又问他:“你刚刚做梦到底梦见什么了?哭成那样,我和你认识这么久都没见过你刚才那样儿。”
“……没什么,一点儿旧事。”宁远舟揉揉眉心,唇畔笑意淡淡:“而且,醒了也不记得了。”
他到底还是没敢说实话。
也是不知怎的了,这群人个个瞧着没心没肺,素日里打闹嬉笑也不见少,可只要他提及彼时合县那一役,便个个都要变了脸色。沉稳如钱昭于十三要红了眼眶,敏感如元禄、避讳如孙朗,更是簌簌地便要落下泪来。
宁远舟简直是连惹都惹不得!
他不敢将此间种种诉诸,便也只能自垂眸敛眉时于心中轻叹——
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罢了。
09.
一年前的合县府衙。冷风朔夜,透彻骨寒。
混着药草碎渣同汁子的药布紧紧地裹在单薄瘦削的腰身上,饶是已然围了四五圈,还是不消片刻便再度蔓延起淋漓的血色来。
元禄因患心疾自小便熟识些医理,可却还是于那晚第一次知晓——原来一个人可以流这么多血,好似连骨肉都要随之淌干了一般涔涔不绝,教人心惊。
止血的药草对伤势过重的人几乎没什么作用,眼见着宁远舟面色似要自惨白转为青灰,咬牙一瞬,钱昭不敢再犹豫。他一面起身去取架在炉灶上准备多时的烙铁,一面高声嘱咐按住宁远舟肩头的丁辉和孙朗:“你们俩把他压紧了,不能让他动!”
高温灼烫会让肌理急速紧缩,宁远舟腰腹间创口太多,有两处甚至连贯着。既然如今草药没用,那就只能冒险试这一遭了!
饶是已经将烙铁用棉布裹了好几层,而滚烫的烙铁也只虚虚地浮于表层——
可贴上染血素布的那一瞬,凄厉的刺啦声还是蛰痛了耳廓,阵阵嗡鸣自其间扩出,神识坠入寒潭一片空白。
钱昭绷紧一张脸,时不时将贴在宁远舟腰腹间的烙铁举起挪移位置,瞧着极为肃真紧张,其实心头早已痛的麻木,好似连觉察出痛来都成了奢望。
他忍不住地想,怎么就成了这样呢?
那个总是以沉稳可靠身影立在他们身前的宁远舟,怎么忽得便要遭受堪比酷刑般的疗愈,成了这幅模样呢?
丁辉和孙朗原以为在烙铁踏上腰腹时会迎来宁头儿激烈的反抗,故而个个儿都绷紧了力气往下压——可宁远舟没有。他仍无知无觉地昏睡着,任由腰腹间的血洞在滚烫下急剧收缩,任由肩胛似要被人拧断了那般剧痛。
这人仍旧一副对周遭的一切都浑不在意的模样,连伤痛都感受不到了。
于是孙朗忍不住地想,是不是宁头儿彼时被下狱充军时,便已然遭受过赵季那混账比此番还要严酷的刑罚折磨了呢?他再一次后悔当初听了宁头儿的话独善其身,眼泪紧跟着簌簌而落,几乎将榻上人的肩窝盈满。
一切都有条不紊地进行着,间或夹杂着几声啜泣和哽咽,却无人敢说话。
他们都在等宁远舟。
等宁远舟有反应,等宁远舟痛呼,等宁远舟自森罗殿重返人世间。
在反复换了两三次染满血色的药布之后,雪白的素布终于能在一时半刻间维持住它最原本的模样,榻上人也好似有了些挣动,被按住的脚腕时不时弹动联系,松垮的眉心被轻轻拢起。
而围着双目、捏着宁远舟的脉数不肯撒手的于十三也终于说出了自返府衙后的第一句话。带着点哽咽的沙哑,差一点就被鼻中泪意给逼退了。
“老钱,他脉象强了一点。”
“那就好。我们继续。”
钱昭也紧跟着松了一口气,伸手接过元禄递来的烙铁,将失热的旧把式交替过去。
侧头望着少年红似兔子的双眸,略略垂眼的钱郎中到底还是没说扫兴的话,只默默地将脚边的杌子踢到了元禄腿旁,又竭力稳住嗓音对于十三道:“你别哭。”
顿了顿,他又道:“最起码这两天别哭。等后日撤了围目的布,到时候怎么抱着老宁哭,我都不管你了。”
“……知道了。”
于十三手下仍旧捏着宁远舟的脉,默默仰头一些,将泪意尽数逼退回去。
——他不能瞎。老宁这人向来爱逞强,经常脸色都白了却还说自己没事。他若是瞎了,那日后可不是要由着这人骗了?
元禄也不知道过了多久。
他忙着一趟趟地将烙铁烧热,间或有那么几眼能自窗牖的缝隙里窥见天色,依稀瞧着是天色蒙蒙亮,泛起点点青白交错的印子时。
“呼……”
发颤将一口浊气在融热的卧房内叹出,钱昭停下用烙铁折磨宁远舟的手,对上孙朗骤然亮起的眸色,终于可以说出那句:“血止住了。”
只要把血止住,保命便足矣。至于旁的……便等日后再说罢。
“头儿!”
“宁头儿!”
这几个小的收不住情绪,当即便将忍了一夜的泪珠滚滚落下,一时之间屋里尽数是哭嚷,吓得守在门外的道众们丢了魂儿,还以为宁远舟没熬过去真死了,霎时哀嚎声响彻府衙,吓得正享用草料的功臣都咩咩叫着躲了起来。
好在这哭喊声倒是把钱郎中喊了回来,让他于怔忡愣神时想起了外头还有不少人等着,该报个信儿。
钱昭瞧了一眼屋里几个人——于十三捏着宁远舟的脉不愿意松开,元禄、孙朗和丁辉三人因不敢动好容易才止血的宁远舟,俱是扒着他的床沿,嗓门不一却又诡异和谐地哭。
得,没一个靠谱的。
“都别哭了。”钱昭开门出去,冷面蹙眉,对着底下一众哭红了眼睛的道众哑声道:“血已经止住了。虽然不知道什么时候能醒过来,也不知道需要多久才能养好这身伤……但最起码把人保住了,日后再看吧。”
似是大喜冲了大悲,满院子伤残兵将们还都有点儿回不过神来,怔怔地望着钱昭,努力消化他话里的意思。
“……”
钱昭无奈以手扶额,揉了揉因一夜未睡而抽痛不已的眉心,清嗓朗声道:“我是说——你们的宁头儿!救回来了!”
几乎是话音刚落,惊呼声便混着更大的哭声在院子里炸开。这威力堪比北磐军的蒺藜火炮,简直是要把不大的府衙给闹翻了天,吵得羊羔瑟缩着身子躲得更厉害。
这怎么还哭得更狠了?!
难不成自己还没说明白??
“……”
望着眼前这群人不顾形象、涕泗横流的模样,钱昭眉心抽痛地更加厉害,以手扶额连连摇头轻叹。
只是……他挡住了红烫的眼眶和滚落面颊的泪滴,却挡不住唇畔上挑弧度清晰描摹出的劫后余生般的万幸之喜。
趁着廊下众人无瑕顾忌自己,钱昭将脸上泪意尽数抹去,略略抬起下颌。他本是想稍稍掩饰一些眼眶的肿烫殷红,却猝不及防地瞧见了被远处的天色。
合县冬月。
浓厚的雪色过后,是个艳阳天。
笼着初阳的天色金灿夺目,稀薄舒卷的倦云四散着被吹落,偶有鸟雀振翅带起阵阵清脆鸣啼,才展露点点矫丽身姿,便被南飞的雁群给冲得四散零落,翩飞着往更远更亮处去了。
望着渐现瑰丽景色的暖灿,廊下人忍不住地勾唇轻笑,冰雪般的冷面在初晨时分渐渐暖融。
彼时这般,钱昭虽满心疲累,却又混着难得的舒愉。
他想——
活着就好。
只要宁远舟能活着,他便什么都做得。
只要宁远舟活着,他便尽数甘之如饴、甘心如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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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六)的结尾是互相对照的
感兴趣的宝贝可以对比着看看~
我明天要出去玩就不更啦
咱们周日见!
【all宁远舟】琼枝高楼(一)
※时隔许久再度自割腿肉,刘宇宁yyds!!
※all舟 / 无女主 / 团宠向 / 六道堂小分队全员存活预警
※这篇是元禄和于十三主场,下篇写孙朗和钱昭,主打雨露均沾
※看热度出后续
00.
六出飞花入户时,坐看青竹变琼枝。
如今好上高楼望,盖尽人间恶路岐。
01.
凛冽寒风裹挟着纷纷飞雪再次落入京都时,被钱昭再三勒令不许起身的靖远侯宁大人终于得了空当,忽悠了六道堂最心软的元小禄搀着自己下了榻。
彼时钱昭于十三出府采买药材,孙朗则在灶边儿上反复仔细地念叨着老钱临...
※时隔许久再度自割腿肉,刘宇宁yyds!!
※all舟 / 无女主 / 团宠向 / 六道堂小分队全员存活预警
※这篇是元禄和于十三主场,下篇写孙朗和钱昭,主打雨露均沾
※看热度出后续
00.
六出飞花入户时,坐看青竹变琼枝。
如今好上高楼望,盖尽人间恶路岐。
01.
凛冽寒风裹挟着纷纷飞雪再次落入京都时,被钱昭再三勒令不许起身的靖远侯宁大人终于得了空当,忽悠了六道堂最心软的元小禄搀着自己下了榻。
彼时钱昭于十三出府采买药材,孙朗则在灶边儿上反复仔细地念叨着老钱临去时的叮嘱,眼睛一点儿不差地盯着药炉。
怕是当年在六道堂考评功绩的时候都没这幅模样。
几分火候几时改灶并几颗丸药,因为老于一句“莽夫短见识”的戏言,这位前人道校尉便颠过来倒过去的絮叨着,将短短十二字记得滚瓜烂熟,大有待于十三回府后将这十二字大声啐到那俊美面容上的意思。
而与此同时的红顶杉木小楼里。
“头儿,真要开啊?”
还未到及冠年岁的元禄仍旧系着两条长生辫,一脸愁容地扒着两扇轩窗,瞧着是要开不开的模样,可拇指却悄悄地抵住了窗沿,试图将窗扉严丝合缝地堵死。
元禄他恨啊,恨自己太过心软!
明明方才宁头儿只是说在榻上躺的骨头疼,想下来小坐一会儿,可怎么才刚坐稳没一会儿就变卦了呢?!
“开会儿吧。我这屋里成日都是药气,熏得头疼。”
太师椅上的人脸色苍白唇色亦惨淡,带着狐狸毛的玄色大氅一裹更显他脸颊瘦削,就连那往日微扬的凤眸都略略往下头耷拉了些。
往日最负意气的宁堂主如今染了一身病气,被拘在卧房里连下榻都得需人搀扶,连春日挂在廊外笼中尚能叽喳跳动的鸟雀都不如。
元禄最受不得他这幅模样,抵着轩窗的指头霎时卸力,外头的寒风便顺着一条小缝钻了进来,将宁远舟手边的炭盆都吹得没了精神,呲呲啦啦的响。
可他竟还觉得不够:“再开大点儿,这么点儿缝我能瞧见什么?连雪都看不见!”
元禄此刻十分懊悔进屋时提的那一嘴外头落雪了,站在窗边不肯挪步:“可、可你不是说透气吗?透气开这点足够了,头儿,你别为难我呀。”
思及上次惹出祸端后钱昭将他平日里吃的糖丸制得苦如黄连,元禄更是绷紧了唇角,任凭宁远舟怎么哄骗都不肯听话。
“你这小孩儿!”
软的不行来硬的。
数次哄骗未果后,宁远舟便倏地脸色一沉,撑着圈椅便要起身:“不开便不开,我自己去外头看!”
自前些日子病重了一回后,宁远舟就在钱昭的勒令下极少下榻走动,故而腿脚虚浮酸软,被元禄撑着胳膊才能勉强站稳,如今没人来扶他,还没起身就先晃了晃身子。
“头儿!”
瞧他颤颤巍巍的,元禄吓得登时三步并作两步跨到宁远舟身侧,一把按住这人的肩头将他压了回去。好在这人如今伤病未愈没什么力气抵抗,轻轻一按便又再度坐回了圈椅中,“钱大哥说了不让……”
元小禄的话还没说完,便侧耳听吱呀一声——原只开了条小缝的轩窗没了少年手指的阻挡,硬生生被外头的凛冽冷硬的寒风给吹开了。
还是整整两扇!
“这!”
元禄如墨的眸子瞪得滚圆,当即便想回去将窗户阖上,却没想被一只冰凉的手攥住了手腕动弹不得。
这倒不是说腕上的力道多么重,而是攥他手的那人——这人满身伤病如易碎琉璃,根本是连碰都碰不得!
偏偏那人还满脸笑盈盈地瞧他:“急什么,陪我坐会儿。”
“头儿……”元禄哭丧着脸,仿佛已然预见到下一剂的糖丸会比黄连还苦上数倍,“钱大哥知道会骂死我的!”
“不会,我不告诉他是你做的。”
饶是已然距那场将饿鬼道烧垮的大火数年,而那个只会抱着自己大腿哭的幼童也长成了如今这副翩翩少年郎的模样,宁远舟同元禄讲话也仍旧同哄骗小孩儿般:“若老钱问起,我就说是我自己开的,这总行了吧?好了,过来坐,别站着了。来,陪我一起赏雪。”
“钱大哥才不会信呢。”
元禄仍旧一脸大祸临头的模样,却还是不敢让头儿劳心动力,终顺着宁远舟的牵引坐到了旁边儿的圈椅上,顺势摸着他的手心一脸担心地侧头瞧:“头儿,我再给你拿件衣裳吧?这风又冷又硬,别再把你……唔!”
未尽之语尽数填在了两瓣酸甜的橘肉里。
不过离了暖炉几瞬便再度泛起凉意的指尖揉了一下元禄的鼻尖,宁远舟将剩下的橘瓣通通塞进了少年手中,含笑道:“别学你钱大哥那副絮叨样儿了,吃吧,都给你。”
语毕,他便径自拢着大氅极目远眺,望着庭院中被纷扬雪色渐渐盖住的松柏静默了下来,好似当真只是想赏雪透气般。
独留坐他身侧的少年,借着将橘肉塞入嘴中的动作瞧瞧掩去了眼尾的点点清泪。
元禄还记得,宁远舟将他救出来的那一晚也是如此。
彼时的宁头儿也只是个半大小子,还没如今这副岿然不动的稳重模样,被只会哭闹的孩童闹得没了法子,在房里环顾一周后便捡了个蜜桔来匆匆剥开,颇为粗蛮用两瓣清凉酸甜的橘肉堵住了他的嘴。
所幸被烟灰熏得沙哑的嗓子被蜜桔的滋润,元禄终于不哭了。
那时宁远舟便猛地松了一口气,如现在这般说:“吃吧,都给你。”
可时岁匆匆如北漠流沙,经年化作京都冬日寒风自耳畔掠过千百遍后,那个可以轻松将他举过肩头的远舟哥哥,怎得便成了如今这副沉疴难愈的模样呢?
元禄也不知晓。
02.
于十三策马独行,回来的比押解着两车药材的钱昭要早许多。
没法子,他和老钱一走,府里便再没能压住宁远舟的人了。年岁小又心软的元禄自不必提,而孙朗又一心只有他们家宁头儿,恨不得桩桩件件都从了宁远舟的意,将他的话奉为圭臬,当然也靠不住。
“老于!”
于十三踩着咯吱作响的薄雪踏入中庭时,正巧碰见了回廊下端着药盅走得小心翼翼的孙朗。他探头去看那盅闻着就苦的药,“熬好了?怎么样,是不是按照老钱临走的……”
“是是是,一个字不差!”
孙朗当即不打磕巴地将那十二个字给于十三背了一遍,两人正并肩往那栋红顶小楼走,忽的便听见头顶极为刺耳的吱呀一声,抬头瞧去,正好望见元禄青绿色的衣袖,以及那扇被匆匆阖上的轩窗。
做贼心虚四字解释地淋漓尽致。
于十三:“……”
他防住了孙朗这个只知道纵容宁头儿作妖的莽夫,却没防住元禄这个心软小屁孩儿。
看来是上一剂老钱配出的糖丸还不够苦啊,于十三眯着眸子默默磨牙。
卧房内。
寒气被霎时截断,炭盆里的火便再度旺起来,慢慢将周遭的冷意尽数转圜。
“完了完了完了!十三哥肯定看见我了!诶呀!笨死我算了!”
“我、我就该等他们进来再关上的!这下好了,被逮了个正着!我下一剂的药丸肯定会比黄连还苦!!完了完了完了!”
元小禄自知不妙,哭丧着脸将自己身子一缩窝在了轩窗下,试图利用旁边儿的桌案当做隐体,却又喋喋不休地懊悔着,像是生怕一会儿进屋的人瞧不见他。
宁远舟被他这幅模样逗得直笑,直到旧创未愈的肺腑发出阵阵刺痛的反抗才揉着胸口止了笑意,正赶在外头的人进来前撂下手。
于十三推门进来,后头跟着孙朗。他挑眉看了一眼躲在桌案旁装鹌鹑的小元禄,含笑的眸子又转向安稳倚靠在圈椅上的宁远舟:“呦,下榻了?啧,还有雅兴赏雪观景啊……”
宁远舟不动声色地将手中暖炉往袖中推了推,“怎么?”
玉面公子扯唇一笑:“老钱知道吗?”
飞扬的眉尾倏地一滞:“……”
“啊,看来是不知道。”于十三身形一转落座在宁远舟身侧的圈椅上,冬日不方便捏着扇子耍帅便换做指头,隔着逐渐回暖的空气遥遥一点他:“你完了。”
这一副要去告状的小人模样丝毫不加掩饰。
宁远舟眉尾抽搐:“不过就是开窗透气了一会儿,至于吗?”
“嗯,不至于,当然不至于。”
于十三仍是那副笑眯眯的模样,手背推着孙朗放下的药盅往宁远舟手边送:“得等到你什么时候再受凉吐血厥过去一遭,那才至于呢,如今这点儿算得了什么?”
宁远舟被他这幅阴阳怪气的话惹得眉头轻蹙,却也知道深秋那回把于十三吓得不轻。
想着自来不红眼睛的人眼泪落满了衣襟,平日里的风度俊美都抛在了脑后,宁远舟倒也生不起气来,只能将药尽数喝了,蹙眉抬手推拒了孙朗递过来的蜜糖,以示不满。
那是一个月前的事儿了。
彼时宁远舟疼得模糊昏沉,手脚虚软无力地任人摆弄,就连眼前也时明时黑,像极了一年前在合县被眼前的这些兄弟们自废墟残垣中刨出来时的模样。
他那时也当真以为自己熬不过,要折在这一遭里了,厥过去之前心中竟还叹自己到底存了一幸一憾于这悲凉凄短的红尘间。
幸是幸在自己到底还是魂归故里,没死在安国合县尸骨无存,得以在宁家老宅长眠辞世,与他义父娘亲葬在一处。
憾是……他终是对十三食言了。
那还是数月前在合县养伤的时候。
彼时他伤重难愈,腰腹间数个血洞涔涔地往外涌着热流,却又在淌出体外的几瞬被寒风冻透了黏在盔甲上,混着玄色的衣袍和满身的污浊让人瞧不出分别来。
凛冽刺骨的寒风刮在身上,眼前明灭再没了变换的气力,就连炮火的轰鸣声都于耳畔渐渐远去。
宁远舟想,他可能是快要死了。
被孙朗和钱昭用力自残垣拽出来的时候,他已经没了感受疼痛的能力,只能稀稀落落地听到老钱几句含糊的话语,像是没法子止血之类的。
宁远舟又想,连老钱都没办法,看来这回是真的要死了。
直到落在脸上的冰凉泪珠、自远方吹来的寒风与刺入手背的一根根银针将他再度自森罗殿带回这滚滚红尘,宁远舟忍着全身无一处不疼的难耐将眸子睁开时,便瞧见了那张涕泗横流的面容。
于十三哭得十分厉害。
这教宁远舟想起了许多年前刚与他结识时陪他去梧都京郊葬母,他远远地躲开让这人自己发泄时,悄悄探头觑得那一眼——嗯,好像比那时还惨。
怪不得这小子在外头甚少红眼落泪,原是怕自己六道堂第一美男子的称号不保。
宁远舟也心软,到底还是有点受不了他这么哭。他想着,反正自己也快要死了,就再骗最后一遭吧。
然后他对于十三说:“最后一次,十三。以后,不会再让你为我掉眼泪了。”
那时于十三就不信他的话,红着鼻子还要对他翻白眼,说这辈子都不会再信他随口扯出来的谎,说不会再被骗他第二回了。
可明明嘴上这么说,却挡不住深秋他病重的那一次,于十三咬牙切齿地一边掉眼泪一边骂他食言,说又被他骗了不知道第多少回。
那模样,倒还真与许多年前梧都的深秋时节里,那个一身白衣孝服的小少年梗着脖子,明明眼圈儿红了个透却还是不肯落眼泪,偏偏在宁远舟躲开了后哭得不能自己,有异曲同工之妙。
原来他家十三,自小就是个别扭性子了。
【all舟】治心(四)
私设官配18集已be,已be,已be,高亮预警
时间线为结局后,全员存活。
原创人物仅用于剧情,是没有感情的宁吹
主cp等写到再说吧 目前钱昭元禄于十三竞争上岗中。
————————
06
宁远舟喝了陆仁义的血,气色仿佛好了一分,手搭在钱昭肩上,由钱昭搂着他的腰把他架起。
“你稍坐。”钱昭对陆仁义点了个头。
陆仁义伸手,做了个请便的姿态。太极芝草他用过,为保药效,最好是能有高手用内力将药性化开,只是宁堂主刚刚吐的血颜色晦暗,不知道是不是还中了毒。
陆仁义唏嘘不已,看看这有缺堂上下,断手的断手,瞎眼的瞎眼,堂主也是一副命不久矣的样子,和传闻中三...
私设官配18集已be,已be,已be,高亮预警
时间线为结局后,全员存活。
原创人物仅用于剧情,是没有感情的宁吹
主cp等写到再说吧 目前钱昭元禄于十三竞争上岗中。
————————
06
宁远舟喝了陆仁义的血,气色仿佛好了一分,手搭在钱昭肩上,由钱昭搂着他的腰把他架起。
“你稍坐。”钱昭对陆仁义点了个头。
陆仁义伸手,做了个请便的姿态。太极芝草他用过,为保药效,最好是能有高手用内力将药性化开,只是宁堂主刚刚吐的血颜色晦暗,不知道是不是还中了毒。
陆仁义唏嘘不已,看看这有缺堂上下,断手的断手,瞎眼的瞎眼,堂主也是一副命不久矣的样子,和传闻中三年前在安都搅弄风云的那几位,怎么也联系不到一起去。
夜已深了,窗外却忽地响起一些诡异动静。
陆仁义下意识手搭腰间匕首,站起身来。
树叶窸窣声,马蹄声,还有一些分辨不清是什么动物的吼叫从四面八方传来,陆仁义拔出匕首,一时不知该朝哪个方向防御。“元禄,你听见了么?”
他回了回头,只见元禄在药炉前麻木地扇着火,眼睛半闭着,眼看已经要睡着,闻言哼哼唧唧地吧嗒嘴,“听见什么…”
“有东西在靠近。”陆仁义背对着元禄举着匕首缓缓后退,退到药炉边,左手伸到背后推了推他,“醒醒。”
元禄揉揉眼睛清醒过来,“哎呀,幸亏是你叫醒我,你的血差点就糊了。”他掀开盖子看了看小药锅,这才注意到浑身紧绷的陆仁义。
“哦,你说外面的声音啊?是孙大哥回来了。”他打了个长长的哈欠,眼睛忽然转了转,“你还没见过这场面,走,去看看热闹。”
热闹?
陆仁义将信将疑地跟着元禄走出木屋,只见树林各处,一时间鬼影幢幢,此起彼伏,中间似有人声,又像动物低吼。
说不害怕是假的。
陆仁义在这诡异气氛里僵直着身体,把这片妖林的所有传说都想了一遍。
直到从一片灌木中,钻出个雪白的羊脑袋。
陆仁义:!
小羊一只接一只钻出灌木,身上挂着绳子,北边是两头小毛驴,背上仿佛驮着什么,南边有两条大狗,身上挂着爬犁,那窸窸窣窣的声音便是爬犁与地面摩擦出来的。
“小元禄,家里来客人了?”一个清朗声音从南面传来,两条大狗身后的爬犁上,摇摇晃晃站起个人。
“孙大哥。”元禄笑着迎过去,陆仁义跟上。
“今天可是辛苦我这些毛绒绒了,怎么褚国不良人还能跑到这深山老林来,一来就这么老多,怪沉的。”那人行走到灯笼照亮处,胡子拉碴的脸上赫然是几道狰狞虬结的伤疤。“哟,这就是客人了吧。”
“孙大哥,你且看他手上是什么。”元禄献宝一样显摆着,陆仁义立刻将匕首平端起来请他过目。
孙朗看了看,笑眯眯地上下打量着陆仁义,“好家伙,是陆怀远陆公子来了,久仰久仰。”
陆仁义:……这身份,是瞒不住一点儿。
他讪讪笑着,“现而今只有陆仁义,没有陆怀远了,孙大哥就别取笑了。”
孙朗品了品,“路人乙?好名字!”
宁远舟再从静室出来的时候,已无需钱昭撑着了,虽然面色看着依旧不好,但步履有力,一双长腿走路带风。
“老孙回来了?”
孙朗双手抱拳,下意识做了汇报的姿态,“林外的不良人,都拖回来了。”
“好。”宁远舟又回头看看钱昭,“配药的材料够么?”
“绰绰有余。”
于十三很是自来熟地搭着陆仁义的肩,也不等他问,“鸽子也放了。”
元禄端着几碗于十三熬的鸡汤馄饨进来,“先把夜宵吃了,十三哥这鸡汤炖得可香,越来越有宁头儿的风范了。”
宁远舟笑着接了一碗,“吃完就都去睡吧。”
陆仁义:?
钱昭看着一脸震惊的陆仁义,好心给他解释了一句,“云梦散需在人半梦半醒时下达指令,才可生效,寅时我会叫你。”
陆仁义苦笑着灌了两口鸡汤,幸好陆家拿着这奇药不曾用过,幸好他遇见的是通晓江湖秘辛的六…有缺堂,不然这云梦散失传得也太过冤枉了。
他这点浅薄的江湖经验,能一头撞进有缺堂,必定是老天给他陆家留的生机。
07
糜山镇的驿站旁开着一个破破烂烂的客栈,年久失修的木门咯吱作响。
这里今日破天荒地来了好几批客。
独臂汉子给了锭金子,叫了桌好酒好菜,一清秀少年扶着个头戴斗笠衣着华贵的公子走向最昏暗的角落,身后跟着的是个约得有八尺的高大男子,腰上挂着把刀,冷口冷面,应是护卫。
门口桌上坐着个满脸刀疤的恶客,操着生硬口音,像番邦的,正吸溜吸溜大口吃面。
一个瞎眼长髯,仙风道骨的算命先生路过,问小二讨杯水吃,进门便摸索着坐到了刀疤恶徒面前。
小二心惊胆颤地给他斟了满满一碗冷茶,想劝一句喝完快些走,又怕触了那恶客霉头,站在他身旁纠结再三,算命先生却会错了意。
“小哥莫急,外边有些起风,泥也泛潮,劳小哥看看天色,若是要下雨,我便住店。”说罢摸出一些铜钱。
恶客闻言,探头看了看天色,抬手扔出一块碎银,“小二,一间上房。”
角落里那公子清了清嗓子,独臂汉子立刻起身,“小二,四间上房。”
店小二咧了咧嘴,笑得比哭还难看,“诸位贵人,小店房间本就不多,这,实在没有那么多客房,何况还是上房,这……”
独臂汉子直接拍了一颗金珠子在大堂的空桌上,“打开门做生意,自然是价高者得。”
疤脸汉子站起身,怒视店小二,“休要废话,仔细老子拆了你这破店。”
高个子的护卫手按长刀,一场争斗一触即发。
算命先生听得老脸泛白,也明白自己的话惹了祸患,“小哥,老朽记得隔壁还有一家驿馆?若是官老爷们没住满,是否能与差爷们打个商量……”
店小二仿佛抓住了救命稻草,“是是是,多谢道爷提点,小的这便去与驿馆差爷们打点一二。”
不一会儿,小二一脸喜色跑了回来,“几位客官,驿馆那边可以腾出几间北厢房。”
“我家公子身子畏寒,北房阴冷住不得,可有南厢房?”独臂汉子蹙眉道。
小二为难道,“说是其他厢房住着人了,差爷说,由侧门进去,切莫喧哗,若是被发现官驿私下收住外客,恐要担干系。”
“挑这挑那,娘们唧唧,你们不去,老子去。”疤脸嗤之以鼻,无视那独臂汉子的怒目,一推小二,“领路。”
客栈剑拔弩张的气氛在那悍匪一般的疤脸汉子离开后渐渐平息,小二回来之后,又给那算命先生腾了一间伙计住的破屋,这才欢欢喜喜收了金子,领着几个贵客上楼去了。
厢房门一关,“公子”立刻把斗笠摘下,与少年一起去扶那“护卫”坐下。
“老宁,我看看。”独臂的汉子也过来扣住他左手。
宁远舟无奈地瞥了一圈,捂嘴咳了两声“我没事。元禄,去看看孙朗那边顺不顺利。”
元禄得令,将窗户开了一条缝,侧目观察隔壁的驿馆。
北厢房正中那间点了灯,窗子上夹着块红布条。
元禄回过身,竖了竖大拇指。
钱昭面色不愉地收回手,拎起茶壶斟了杯水,又从怀中摸出一瓷瓶,倒了些药粉在杯中。
宁远舟端起一饮而尽,面色缓缓红润了半分。
“宁大哥,要不之后还是你来扮这个少爷吧…快入秋了,不论骑马还是赶马车,总是受风。”陆仁义始终对受了点凉就大口咳血的宁远舟心有余悸。
宁远舟还没拒绝,钱昭便语气冷冰冰的,“等过了糜山镇进了陵城,他就不会这么自讨苦吃了。”
宁远舟斜了他一眼,“乱说什么。”
陆仁义茫然眨眨眼睛,看向元禄,元禄扯了扯嘴角,“呵呵,呵呵呵,头儿,我觉得陆小哥说得也有点道理,即便是咱们已经死了几年,可你这八尺的身高也太过显眼,你还是与他一起进马车躲躲,我去骑马……”
“你还是老老实实等孙朗的信号吧。”他说着起身要回房,钱昭虽脸色不好看,还是迅速地搀扶了一把。
陆仁义眼睛转了转,“元禄,今晚我跟你在这轮流守着。”
钱昭闻言点了点头,顺势就与宁远舟一道回房了。
陆仁义立刻换上一张八卦的脸,靠在窗子另一边,“钱大哥为什么感觉有点怪怪的?什么叫过了糜山镇就……”
元禄回头看了看,确认那两人是否已经走远。
“钱大哥故意激宁头儿的。”元禄罕见脸上没有笑容,还微微叹了一声,“宁头儿以前来过糜山镇一趟,那时候身边还有另一个人。”
“是宁头儿的意中人?”
元禄点了点头,“头儿倒也没说过不让提,但是每次一提,他心里难受我们都看得出来,所以一般大家都不会提起她。”
“那钱大哥还拿这事儿激他……”陆仁义心里害怕,“宁大哥这也是何苦,为个女子……”
“不是的,”元禄赶紧摆手,“你还是不了解宁头儿,也不了解钱大哥。”
“宁头儿是担心我功夫不到家,反应不及,钱大哥当年…断了一臂,若是骑马,万一遇敌,会有不便。”
元禄抿了抿嘴唇,“头儿一直这样,总想把我们全都护住,钱大哥那么说,也是气不过他不顾身体。”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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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远舟中心向】红尘解轮回(终二)
“人间阔。”
前文见合集上一篇。
本章轻松一下~
宁远舟斜斜倚在床头,睡一时醒一时,待到真正清醒过来,天已经黑透了。
任如意把杨盈拉走之前跟他说得特别清楚,李同光找她有事相商,她保证速去速回。说话时她的神情一如既往地冷,眼底却有一丝微妙的危机与紧迫感。她一瞬不瞬地盯着他,有一种“你相信我”的急切与强势。
也不用速去速回。他默默地想。他不介意他们多讨论讨论,确切地讲他很希望他们能够好好打磨一下刺杀北磐狼主的计划。上一次的刺杀搭进了她的命,他自然不许此次重蹈覆辙。他留给杨行远和李同光的东西里详细记录了他过往进入北磐军营的路线、方式与营中各处兵力布防......
“人间阔。”
前文见合集上一篇。
本章轻松一下~
宁远舟斜斜倚在床头,睡一时醒一时,待到真正清醒过来,天已经黑透了。
任如意把杨盈拉走之前跟他说得特别清楚,李同光找她有事相商,她保证速去速回。说话时她的神情一如既往地冷,眼底却有一丝微妙的危机与紧迫感。她一瞬不瞬地盯着他,有一种“你相信我”的急切与强势。
也不用速去速回。他默默地想。他不介意他们多讨论讨论,确切地讲他很希望他们能够好好打磨一下刺杀北磐狼主的计划。上一次的刺杀搭进了她的命,他自然不许此次重蹈覆辙。他留给杨行远和李同光的东西里详细记录了他过往进入北磐军营的路线、方式与营中各处兵力布防等内容,还假“预测”之说提到了过往失败的种种因由,事无巨细,只要他们细致研读,应该能避免一定的突发状况。以他昨日与杨、李二人交谈来看,杨行远确实要比李同光稳重些许,如今有杨行远坐镇,对李同光的不定时发疯与任如意的孤注一掷总不至于坐视不理。他自无把握此次刺杀一定顺利,毕竟计划永远赶不上变化,诚然他放心不下,但他能提供的经验、意见和建议也就那些,加之当下他的状态着实不好,即便去旁听也无益处,万一身体再出点状况,搅得所有人心神不宁,那也实在犯不上。此外,他们最终决定如何行事都无所谓,反正有他兜底就是了。
他有一搭没一搭地想着,随意地点了点头,不经意瞥见她难得一见的情绪,像是藏了又没藏好。他倒不怀疑是她故意流露出来给他看的。他太了解她。她信任他,所以在他面前的情绪总是放松而真实,不会惺惺作态。坦白说,比起一名伴侣,她在他面前果然还是更像个不懂得隐藏情绪的亲戚家的表妹,最初给她信口胡诌的身份好似一语成谶;但他一度误以为她信任他是因为她爱他。
她这两天待他格外小心。于十三讲她匆促离开是因为想岔了什么事,他思来想去,也只能认定她是猜岔了他要染发的原因。可她又何苦自责,她原本也不知杨盈今日抵达,这并不是她的错。以前的她从来不会揣度他的心思,今天她的表现堪称一反常态,又不是知道了轮回真相的那种反常,也不晓得于十三跟她说了些什么有的没的。她仿佛是觉得亏欠了他,所以在尽力弥补;她大抵不曾这般用心过,生疏之余,又难免操之过急。琢磨出了她的动机与心思,他有些心疼她。其实她没必要这样。她不曾亏欠他任何。她是个好姑娘,与他同行一路,相中他做个陪伴,从不是出自所谓爱情,是他始终一厢情愿。自无怪乎他们的婚礼更像是一种咒诅。是他醒悟得太晚,他早该放手才对。放手是他深思熟虑之后的决定。只是决心易下,再见她时他方知他还是舍不得。她是他唯一深爱的女子,放弃爱她比舍弃性命难得多。可是他必须这样做。没有余地,不能回头。
尽管如此,当他看到她执拗的眼神,他终不忍拂了她的意,遂勉力一笑,应道:好。
任如意皱了一下眉,没多说什么,只提出要扶他回榻上歇息。黎明前后他在窗边坐得太久,双腿冻得几乎失去知觉,关窗后他虽在火盆边烤了些时辰,适才见杨盈要起身还是困难,他便没拒绝她的好意,大半个身子的重量压在轮回刀上,同时由她搀着来到床上坐下。勉强压下由位置移动引发的咳意,他倚在床头,摆摆手示意二人离去即可,一打眼看到杨盈的眼眶不知道什么时候竟又红了,可惜他不敢开口去安抚她。小姑娘一副舍不得走的模样,倒是任如意直接披上大氅拽走了,美其名曰别打扰你远舟哥哥休息。钱昭和于十三也进来晃了一圈。钱昭神色复杂,替他揪了揪下滑的被角,道:你尽可能睡一会儿,其他事先别操心了。他点点头,没吭声。
几人陆续离开。他静静候了一会儿,还是低低地咳嗽起来,俯身呕出一小口血。如今钱昭的药于他而言是治标不治本,他体内早已百孔千疮,微末涟漪亦可引起滔天巨浪。若干次轮回之中,他从未曾有如此刻一般清晰而直观地感受到这具躯体的日渐衰败,好似冥冥之中有谁提醒着他这场轮回临近终局时应当算清的总账。他固然清楚这些时日里众人的恐惧,那是一种生怕他不声不响不辞而别的恐惧。也不知他们是不是商量好了,今天一两个,明天一两个,拉长战线来挽留他。他很感激,他也不舍,他看着他们的眼泪仍会心痛,可是他早将生死置之度外。
他又想到他对杨盈说的话。求生不求死,这五个字,是他能对他们做出的最大限度的承诺。
他别无他法。
醒来时,屋里又黑又冷。炉火不知何时自行熄灭了。
宁远舟缓缓调动体内沉寂的内力温暖僵硬的四肢,一刻钟后踉跄着下了床。简单留了张字条,他执起轮回刀,走出了门。
前有梧国钱于安国初月,后有安国邓恢和杨盈,军需粮草得到大批量补充,军心稳定是必然结果;适逢新年,众人更是情绪高涨。他这院落偏僻,却也隐隐闻得到空气中漂浮的羊肉的香味。
宁远舟支着刀站在雪地里,远眺着议事厅的方向。屋内灯火通明,想是他们仍在商议,也好,只要莫起争执。再远些,有火光腾腾、炊烟袅袅,偶有喧嚷声传来,分外热闹。当前的局面较之以往要好得多,最起码他们现在有人有粮,又新打了一场胜仗,北磐狼主想要亲临也不会如此之快,这个元日,大家倒真是可以稍稍放松些了。
思及此,他嘴角微微上扬,迈开步子,却不是往军营中心去。
他有意避开人群,走走停停,径直出了军营。
勤劳的合县百姓已将街上积雪清扫干净,走在上面不必担心滑跤。道旁时有几盏昏灯,竭力散发着微弱的光,照亮这个无月的新夜。
走了一路,宁远舟有些累了,便拄着刀立在灯火阑珊处,望着不远处一排紧闭的门户。
时局动荡,百姓皆苦。城外战火硝烟燃有月余,城内乡亲们个个缩衣节食,为军队供应所需物资。青壮年自发入伍,妇女们纷纷做饭制衣,就连最不懂事的孩子也安分守己,不敢给大人们添乱,有些人甚至在军营附近就地休息,很少或干脆不回家。是以街巷空寂寥落,虽有人家门前张贴了春联、门神像等,可亮灯的户牖就极少了。
视线尽头突兀地滚过一枚圆圆的纸钱,飘零着消失在街角;风里模模糊糊传来几声啜泣,在寂静的长街上短暂地停留又消散。
宁远舟轻轻一叹。
他想到合县城中转转的念头已经存在很久了,之前苦于分身乏术未能付诸实践,可往后大抵是没机会了,今夜便无论如何也得出来走走。轮回至此,他们与北磐之间,小的摩擦不提,大的战役还算是指挥有度应对有方,是以几乎将伤亡降到了历史最低。可纵然如此,只要是打仗,就不可能避免伤亡,重来多少次也一样。
以他一人之躯,到底难以扛下天下百姓的苦与难。
“叔叔!”
一个稚嫩的童声打断了宁远舟的思绪。
声音是从身后传来的。他转身低头,一个个头不及他腰的小女孩正费力地仰着头看他。女孩子约摸五六岁大,头上用红绳绑了两个羊角辫,穿着厚厚的红棉袄,把自己裹成个红通通圆滚滚的球;她两手各握着一只尚冒白气的饺子,一只被咬去了一半,露出里面深绿色的馅料。
待看清他的脸,孩子困惑地改口道:“呃……大哥哥?”
宁远舟笑了。
“还是叫叔叔吧。”他撑着轮回刀缓缓蹲身,平视她,柔柔地问,“好孩子,这么晚了,你怎么一个人跑出来了?”
“才不是呢!”女孩子将半只饺子吞进肚里,指着身后反驳宁远舟,“喏,我娘在那儿!”
宁远舟循着她的指向望去,一名挎着食盒的妇人跺脚冲这边大呼:“小喜,快回来!奶奶和爹爹还等着咱们呢!”
“娘亲!”孩子朝妇人的方向挥了挥手,“军营太远啦,小喜要休息!”
“嘿,你这孩子!”妇人嗔怪一声,大步流星地朝这边走来。
宁远舟了然。
看方向,这母女俩本是要直接前往军营的,却不知这小丫头怎么想的,走在路上,四下张望间遥见这边隐约有个佝偻的孤寂身影,竟大着胆子南辕北辙,撇下亲娘跑了过来。
“小喜,对吗?”他温声道,“好孩子,快回去吧,别让你的家人等着急了。”
女孩儿看了看越来越近的娘亲,又看了看蹲在她面前的宁远舟,问道:“大哥哥,你怎么不跟你的家人在一起呀?”
宁远舟的笑意淡去几分。
他轻轻道:“他们——也在等着我去呢。”
“啊,那你是不是也得再走好长一段路呀?我家离军中就可远,我都走饿了!”孩子似懂非懂地眨眨眼睛,看了看左手里的饺子,一张小脸儿都皱起来,下一刻左手却毅然递向宁远舟,脆生生道,“大哥哥,你一定也饿坏了吧!我把饺子分你!”
宁远舟微怔。
孩子黑白分明的眼瞳闪烁着清澈透亮的光芒,那样真挚而毫无保留,见他不动,还故作老成地道:“不用谢我了!”
“小喜!你这丫头,越来越——宁、宁大人?”
不可置信的声音从头顶传来,他抬头一瞧,妇人又惊又喜:“宁大人,真的是您!您、您怎么一个人在这儿?”
“您是……”宁远舟沉思片刻,问,“……东子的妻子?”
那个憨厚却英勇的中年人,是当地人,战事起时,便争着要“守卫家园”,多少次死在战场上。他还记得中年人年逾古稀的母亲悲痛欲绝的哭声和其妻无力跌跪的身影,却不知其竟还有一个这么小的孩子。
“对对对!”妇人更激动,“宁大人居然记得妾身!”
她见孩子还等着宁远舟拿饺子,忙去掀食盒上裹着的小棉被,蹲在孩子身边,道:“小喜,你那饺子都凉透了,怎好给宁大人吃?上娘亲这儿来端一盘热乎的!”
“不用!”宁远舟叫住妇人,“别忙活了,我是吃过了出来的,不饿。孩子的一片心意,我不好直接推拒,耽误你一小会儿。”他一边说着,一边放下轮回刀,从怀里摸出仅剩的一块糖,放在孩子的掌心,那只饺子的旁边,问:“小喜,你给叔叔一只饺子,叔叔给你一块糖,好不好呀?”
“谢谢大哥哥!”孩子眉开眼笑,用另一只手收走糖块,却不见宁远舟拿走饺子,奇怪地问,“你怎么不拿呀?”
宁远舟故作神秘地问:“叔叔有个绝活儿,能把冷透了的饺子重新变成热饺子,小喜想不想看?”
孩子双眼大瞪:“真的吗?”
宁远舟挑眉:“是真是假,小喜看着便是。”
他将内力凝聚到左手双指尖端,悬浮在那只白白胖胖的饺子上方来回移动。眨眼间,那只饺子便腾起热气,孩子则叫惊道:“真的变热了!”
宁远舟并不想让饺子变得烫手,遂徐徐收功,手背抵唇轻咳两声。孩子再看宁远舟时,目光里满是崇拜:“大哥哥,你好厉害!”
宁远舟笑笑,哑声问:“小喜刚才是不是只吃了一只饺子?”
孩子点点头:“是呀!”
宁远舟清清嗓子,柔声道:“俗话说‘好事成双’,现在叔叔将这只饺子重新送还给你,你把它吃掉,咱们这一年都好好的,好不好?”
“好呀好呀!”孩子一口答应,将饺子塞进嘴里,嚼嚼咽下,餍足地眯着眼,摇头晃脑道,“大哥哥,你真好!小喜祝你新的一年里健康快乐、平安如意!”
宁远舟一愣,很快敛好多余的情绪,笑道:“谢谢呀,小喜,你也是。”他轻抚女孩儿的头,重新看向妇人,微笑道:“你们是赶着去吃团圆饭吧?快带着孩子去吧,天冷,饺子凉得快。”
妇人欲言又止,显然有很多话想说,终是一欠身,道:“换作平常,妾身定要同宁大人闲话两句,只是我家那口子和老太太都在军中等着,实在抱歉。”
“虽是新年,到底没法给众将士们放个假。”宁远舟低声道,“该道歉的是我。”
妇人忙道:“宁大人莫这样讲!你们为了合县舍生忘死,乡亲们都看在眼里。我们这些本地人自然更该尽一份力。况且我们还能一家人团聚,可大人您,还有许多异乡将士们,他们连这样的盼头都没有,相比之下,我们已经很幸福啦。”
宁远舟默默地听着,临了轻轻一笑,催促道:“快去吧。”
妇人感激地朝宁远舟笑笑,牵起孩子的手起身,道:“跟宁大人说再见。”
“大哥哥再见!”孩子听话地冲宁远舟一挥手,蹦蹦跳跳地往前走了两步,又回头大叫,“大哥哥,你为什么非要让我叫你‘叔叔?’你明明一点都不老!大哥哥,我家就在对面巷子左拐第一家!你有空再来找我玩啊!”
宁远舟没有回答,只对着渐行渐远的母女二人摆了摆手。
黑暗将母女俩的身影吞没,长街很快又只剩宁远舟一人。
宁远舟探出手,重新握住轮回刀。
他并没有立刻把刀拿起,或是撑身起来。他就着蹲跪的姿势把头垂得更低,身子止不住地颤抖,喉结上下几番滚动,张口沥出新的血。红色的液体在地面上很快聚成一小滩。
他低咳几声,吃力地喘息着,吸入的空气冷入肺腑,咳出来的气却还有温度。他保持着这个姿势缓了许久,才借助轮回刀摇摇晃晃地把自己撑起来;依旧是弯折了背脊,强挨过一阵目眩头晕,他颤巍巍地朝夜色更深处走去。
零星几家院落亮着微光,时有窃窃私语,听不分明;好在是有些烟火气儿了。他无意窥探他人生活,所以步子虽慢,却从未想过停驻。直至耳闻幽泣之声,眼前又有几枚残损的纸钱飘过,余烬的气息愈发浓郁,他略一思索,把刀挂至腰间,拐了个弯,往源头寻去。
他看到一名女子。女子着素白孝衣,正有条不紊地收拾着满地狼藉,不时啜泣一声。收拾完了,她一抬头,恰与宁远舟对视。
“谁?”宁远舟所站之处一片漆黑,女子便吹亮了火折,谨慎地靠过来。火光照亮了宁远舟的脸,女子打量片晌,犹犹豫豫地问:“您是……宁先生吗?”
会这样称呼他的人不太多,军中有过一人,却不是个女人。他点点头,心头掠过模糊的猜测,问道:“姑娘是?”
“真的是您!”女子激动地轻呼,落下一滴泪。“您没见过我,我却听说过您,”她胡乱抹一把挂着泪的脸,道,“是晟哥……他常提起您。”她抿唇忍下泪意,轻声道,“他说是您教他写会了他的名字……和我的。”
宁远舟便确信女子口中“晟哥”是何许人。
很年轻的小伙子,比元禄大不了多少,风华正茂,意气飞扬。其人大字不识一个,却怀有一腔不知何来的万丈豪情,管他叫“宁先生”,对元禄的雷火弹竖起大拇指,好奇地观望钱昭的刀、于十三的弩和孙朗的盾,站在杨行远面前大声立誓:不破北磐不还家!
那样年轻而鲜活的生命,竟已永久凋零。
“节哀。”他低声道。
“谢谢先生。”女子轻轻道,“常听晟哥说起您,可我只在军营外逗留过,从没见过您;没想到今夜竟见到了。晟哥说过,初见时以为您是舞文弄墨的先生,没想到您仗也打得那么好。”
“他是经我首肯进的军中,”宁远舟道,“是我没保护好他。”
“不,您千万别这样说!”女子急切道,“一直以来,晟哥都以您为榜样,他向往成为您那样的人!”
“像我这样的人?”宁远舟低喃,“可我也做不到更多了。”
“宁先生,”女子似乎听出什么,又似乎单纯想要倾诉,“晟哥说,能够像您一样守护身后的乡亲们,纵死……侠骨香。”
宁远舟久久失语。
女子亦静默须臾,又道:“我赶制了一批冬衣,原本是想送往军中的……对了!”她没头没尾丢下这么一句,匆匆回屋,却抱了一件玄色的厚衣出来,递给宁远舟,道:“晟哥说先生身有旧疾,让我置办套厚衣裳给您,可我也没见过您,做不了其他,只能做一件外衣了。”她抖开衣裳举起来,仰起头看他,“晟哥跟我比划过您的个子,但我还是没想到您是这样高……”
“好意心领,”宁远舟摇头道,“东西我不能收。”
女子笑容哀伤:“先生,我手艺不精,可这件外衣是晟哥的心意,您就收下吧!”
宁远舟推拒不过,只得应了,女子却又道:“还望先生恕我孟浪之举,便允我代晟哥为您披上这件外衣吧!”她这样说着,并不经过宁远舟同意,绕到宁远舟侧后方,将衣裳披在他背上,才又绕回来,对着他久久福身,双目低垂,泪流不止。
宁远舟一时无言。街角忽然传来木门摔开的声音,苍老的女声听上去十分无助:“红妹子!春丫头!晗丫头!有人吗……”
“花大娘?糟了!”女子脸色一变,对宁远舟一颔首,连句道别的话语都不及留下,与他擦身而过,叫道,“花大娘,晗晗这就来!”与此同时,又有人家打开屋门,两道人影急匆匆朝那边赶去。
宁远舟心知那户人家恐生变故,有意前去查看,但他不敢走快,慢腾腾移过几家门户的距离。走得越近,越发听清有女子断续的呻吟,原来是有人生产!
院门大敞,屋里烛火将屋里人的剪影打在窗纸上,灯影幢幢。他站在门外,看到院中还有一男一女两个孩子,年龄稍大点的是那男孩,脸上写满恐慌,却故作镇定,将妹妹揽在怀里小声安慰。一开始两个孩子都没有发现他的存在;是男孩不经意间瞥见他,吓了一跳,跳将起来把妹妹护在身后,抄起一根枯枝指向门口,凶狠地问:“你是谁?”
“我没有恶意,”宁远舟立在原地不动,温和道,“只是跟着晗姑娘过来看看……”
“胡说!我都没见过你!”男孩并不相信宁远舟的说辞,恶狠狠地接口道。他身后的女孩却露出半个脑袋,怯怯地问:“你披着晗姐姐给宁先生缝制的衣裳,你是宁先生吗?”
“宁先生?!”男孩一呆,神色转凶为喜,“是晟哥哥提过的那个宁先生吗?”他噔噔噔地跑到门口,扒着门框看宁远舟:“好高啊……”
宁远舟惊诧不已。
他当然不是因为童言无忌,他只是讶异今夜遇到的人怎么居然都认识他。然而紧接着不论是孩子还是宁远舟,他们都无暇再想那些有的没的,一声痛苦难耐惨叫将他们的注意力重新拉回屋内。
“用力!用力!”
“使劲儿啊!”
“芹娘子,别放弃!坚持住!想想小风、想想婉婉!”
“娘!”许是听到了自己的名字,屋外的女孩哭叫起来。男孩跑回去抱住妹妹,也跟着叫起来:“娘!”
“唉……”
拐杖击打地面的声音在寂寥的街巷清晰又响亮。宁远舟一早察觉有人比他脚程还慢,这会儿一瞧,是个发须皆白的老爷子。
“大志和小晟,两个娃娃打小儿形影不离,腊月里共同参军,跟北磐人前后打了几仗,都没了。老头子一把朽骨死不足惜,可那两个娃娃……”老人唉声叹气,一路踱到宁远舟身边,目光中满是悲哀,“宁将军,你是将军,你能不能说说,这场仗,打到何时才算个头呢?”
宁远舟无言以对。
他又能说什么呢?纠正老人说他不是将军吗?又有什么意义呢?
“对不住啊,宁将军,”老人又一声叹息,道,“老头子一时糊涂,竟问出这样愚昧的问题!将军又不是神仙,怎能决定战争何日平息!”
宁远舟苦笑:“若是真有神仙……”
“若是真有神仙,早该听到大家伙儿的心声了吧?”老人冷笑,“老头子肩不能扛手不能提,关起门来诚心拜了月余神仙,到头来不还得靠你们这些年轻后生冲锋陷阵?”说到这里,白发苍苍的老人竟朝宁远舟深深拜下,“宁将军,能得你们拼死庇护,是我合县百姓之幸啊!”
“老人家,使不得!”宁远舟赶忙去扶,“这是我辈分内之事,怎敢受您如此大礼?”
“何为分内事?”老人讥诮道,“百十年间,合县数度易主,乡亲们流离失所、家破人亡之事时常发生,那些弃城逃亡的小人怎不想想他们的分内事?”他骤然抬高声音,喝问道:“乡亲们,你们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宁远舟愕然四顾。
不知何时,附近的邻里都凑了过来,寥寥十数人,大多是妇女老少,不少人手里还提篮抱箧,异口同声附和时,却喊出了数十人的气势:“是啊是啊!”
知道花大娘这里需要帮助赶晚了的纷纷进院落放下东西,先后折返出来,而其余人则也七嘴八舌地解释自己的来意,正是听见了老人铿锵激昂之语,特意前来瞧瞧那合县民众交口称赞的“宁将军”乃何许人。
“宁将军,要不是你们领着大家伙儿抗击北磐,我们的家早没了!”
“前一阵儿我家石头还说,是将军您在战场上拉了他一把,让他捡回一条命!”
“咱们军中是不是还有位孙将军?我们洛哥儿是他救的!”
“说起来,俺们家京子还得到了钱将军的医治!京子说钱将军武艺高强,医术还顶厉害!宁将军,你们队伍里真是……都是高人啊!”
“宁将军,老身刚拾掇出来一只鸡,正想给将士们送去呢!”
“俺这里还有一筐鸡蛋,宁将军,您拎回去吧!”
“……”
“谢谢!谢谢大家!”长这么大,又经历过轮回那等奇事,偏偏从未见过这等阵仗,宁远舟不知所措地站在原地,只好一个劲儿道谢。
“宁将军,”老人的拐杖蓦然点地,话语亦是掷地有声,“乡亲们都很感激您,也感激你们所有人!我们虽然出行不便,没法儿亲自去军中为将士们做些什么,但还请您知晓:合县的每一个人,都打心眼儿里念着你们!”
老人话音未落,当是时,屋中骤然传来婴儿的啼哭声,划破寂寂长夜,嘹亮而有力。屋里的人打开房门,为首的女子疲倦却欣喜:“宁先生,乡亲们,芹姐姐生了,是个大胖小子!母子平安!”
兄妹俩叫喊着“娘”奔进屋里,门外挤作一团翘首以盼的众人如释重负,脸上露出笑容。
“大喜!真是大喜啊!”“太好了!”“平安就好、平安就好!”“又是元日,又有宁将军在这儿候着,这小家伙,会挑时候!”“母子平安,好兆头啊!今年一定是个好年!”……
有人在不远处点燃一挂鞭,噼啪声来得快去得急,老人不住地用拐杖敲击地面,老泪纵横:“好,好啊!这才有个年的样子!”
“过年好!”
不知是谁起了个头,一时间众人竟争相道喜,而得到祝福最多的人是宁远舟。
“谢谢,过年好!”
宁远舟不厌其烦地重复着这五个字,嗓子几乎冒烟,却因众人最原始最纯粹的快乐而不自觉微笑。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不知不觉间,名为希望的种子悄然埋进他的心房。
有妇人挤上前来,道:“宁将军,这是妾身新酿的屠苏酒,还温和着,您尝一口吧!”
宁远舟笑着叹惋道:“可惜了。军中有令,不得饮酒。我既是你们口中的‘宁将军’,更当以身作则才是!”
妇人想了想,也笑道:“这样的话,妾身便趁着这些时日多酿些酒,等咱们击退北磐,共饮庆功酒!”
“这个提议好!”有年轻女子凑上来,道,“我也来酿酒!”
“我也来帮忙!”
“那……我会制糕点!”
“我会……”
“乡亲们、乡亲们!”花大娘乐呵呵地敲打着锅盖,“既然来了,便留下来吃碗热乎饺子吧!”
“先紧着小的哇!”
“放心,那两个早就吃饱啦!”
“您要是这么说,花婶儿,那我们可就不客气了!”
“宁将军,您也一起吧!”有人发现宁远舟要开溜,忙叫道。大家一起行动,把宁远舟围了个水泄不通。
宁远舟掂量着自己的身体状况,含笑摇头,道:“我出来得够久了,军中尚有要事,我得回去了。”
“这……”众人一听,不好再劝,却也不愿放宁远舟就此离去。
“宁先生,喝碗饺子汤暖暖身子吧。”却是那晗姑娘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白汤前来。
“谢谢。”盛情难却,再拒绝便是失礼了。迎着众人期待的目光,宁远舟左手接过汤碗,轻轻抿了一小口。
滚烫的液体顺着食管一路烧进胃里,衰败的身体连这一小口热汤也难以承受,甜腥味儿很快漫上口腔,又被他费力咽下。就在他想一鼓作气强行喝完时,一个泠泠的声音自长街拐角响起:“慢着。”
一袭红衣飘然而至,众人下意识让出一条路。任如意眉眼清冷,一手按着腰间红尘,笑道:“宁将军真是让我好找。我口渴了,能不能把你的饺子汤让给我?”
宁远舟怔怔地看着她,她却不由分说取过汤碗,几口将汤喝了个干净。随手把碗放在身边不知道是谁的手里,任如意环视众人,面上带笑,语调还是冷的:“多谢款待。军中尚有要事,宁将军该回去了,抱歉。”
本来想让宁远舟跟如意再谈最后一次,但想想断在这里也挺好的,自我感觉良好吧。。
好吧这章看上去更水了(。)但其实还挺有用的,就这么写了。。若有感觉离谱之处,属实是我能力问题,先给被无语到的朋友们道个歉!太不好意思啦!
仍然万分感激大家的评论!也感谢每一位不拘形式鼓励我的朋友!
提前祝大家新年快乐!
【非典型舟独】远舟 1
设定和避雷见前言
宁远舟在伸手前是犹豫过的。
隐居山林的日子近在眼前,宁远舟趴在死人堆里,内力静静流转缓解着尘土冲进肺腑造成的不适,耳边越来越近是崔将军的呼喊。
救不救似乎是一伸手的事。
宁远舟从不认为自己是什么圣人,一年的随军生活没让他积累起太多感情。一批批人倒在眼前,他只是装起沙袋调整位置好在接到敌方飞箭后倒地装死,这比做饭简单。
当然,背后那支是意外,沙场太吵,他演的又太漫不经心。
崔将军的脚步行至手边。
救不救不止是一伸手的事。
听着由地面传来若隐若现的马蹄声,宁远舟盘算着这一伸手可能造成的内力损失。
“崔将军。”
“谁!...
设定和避雷见前言
宁远舟在伸手前是犹豫过的。
隐居山林的日子近在眼前,宁远舟趴在死人堆里,内力静静流转缓解着尘土冲进肺腑造成的不适,耳边越来越近是崔将军的呼喊。
救不救似乎是一伸手的事。
宁远舟从不认为自己是什么圣人,一年的随军生活没让他积累起太多感情。一批批人倒在眼前,他只是装起沙袋调整位置好在接到敌方飞箭后倒地装死,这比做饭简单。
当然,背后那支是意外,沙场太吵,他演的又太漫不经心。
崔将军的脚步行至手边。
救不救不止是一伸手的事。
听着由地面传来若隐若现的马蹄声,宁远舟盘算着这一伸手可能造成的内力损失。
“崔将军。”
“谁!”
这样的喊法搜查军迟早搜到这里,宁远舟不想再被什么东西刺穿。
而且,他需要个见证者。
“将军,别出声。”
崔将军被绊得蹲下身,这才看清人脸。
“是你?那个提不了半桶水却做饭很好吃的伙头军?”
叫什么来着。
“崔将军好记性。”
伙头军撑起身子敷衍了一个笑。
哦,是那个一年前被赵季亲自拖过来的死囚。崔将军被这笑勾起回忆。那日这人满身铁链被拖过来,在地上留下长长一道血痕。
“充军的,加个人,扔伙头军里,别给他机会出来。”赵季挑着眉凑近崔将军耳边,“死了也没关系。”
崔将军拉开距离,他与赵季不熟,但莫名讨厌那人脸上小人得志的猖狂。只是章相的人,不得不给几分面子。
“叫什么,登记。”
“一个死囚,哪有什么名字,”赵季蹲到地上那人面前,似是满意欣赏了片刻,突然又嫌弃狠戾地一把扯着头发将人拽起来,“崔将军只需让下人记住这张脸,别给他从伙头军里爬出来就好。”
被拽起的人显然经不起这种折腾,不知从哪处新涌出的血水沥沥拉拉滴下来,微弱地呛咳几声,却勾起一抹笑。
赵季太担心他入军后会凭着武艺得到赏识,进而入到前军,再掀起什么风浪,一句嘱咐反反复复。
可他能掀起什么风浪呢。
所以。
“你…咳咳…把柴明他们…送去随驾了吧。”
声音沙哑,几不可闻,赵季本被那一笑激怒的神情却突然转为错愣,眼底没藏住被识破心思的慌乱。
笑意更深。
若不是此情此景,那笑大概很好看,但如今惨白的脸上混着血泥,让赵季越看越发毛,一把将人甩回地上,连喊了三声拖走。
崔将军脸是没看清,但记住了那笑。
“你是被赵季送过来的那个——”崔将军想问句叫什么名字,突然看到面前这人不慌不忙一把拔了胸口的箭,没等他骂上一句箭不能直接拔,又眼见着那人从衣服里揪出个破洞沙袋。“你你你,你装死!!”
声如洪钟听得宁远舟恨不得上手捂嘴。
崔将军,典型的爱国老将,这么多年依然一腔热血实属不易,宁远舟好容易劝着人躺下,也终究没躲过搜查军的眼睛。
这不能怪崔将军,人家好好一铁血将军,哪里搞过装死的活。
宁远舟手腕一转,长枪贯穿最后一只骑兵。
一番操作看得崔将军目瞪口呆。这就是伙头军里传的提不起半桶水??都是哪里来的伙头军,各个没点眼力见。
宁远舟扔了长枪拍拍手,听着崔将军嚷嚷起武功这么好为何不上阵冲锋的言论,心里只想着还好肩后的箭射得浅。他不想用这么大开大合的兵器,可惜他没什么选择。
“崔将军,就此别过。”
“等等!”
崔将军上手一拉,宁远舟感到有什么温热的液体又顺着伤口淌下来。
“怎么呢,崔将军。”语气带了几分无奈。
“你不能——”等等,崔将军突然愣住了,他似乎是刚刚才意识到这人很高,得有八尺,大梧有如此身高,功夫绝好,又会被章相算计被赵季憎恨到恨不得让人死于军中的…难道是——
崔将军突然盯向那人左眼,没了满脸血污,他终于看清那眼睑下点着的一颗小痣。
“宁远舟!你是宁远舟!”
宁远舟露出笑意。
终于记起来了,他的人证。
“宁、宁远舟,若是你能——”那可是宁远舟,若是有宁远舟在,陛下说不定…崔将军试图劝些什么,比如效忠朝廷,比如若是救回圣上定能免罪,却被宁远舟打断。
“将军,这是梧国的箭,身后射来的。”
崔将军盯着宁远舟后肩斜插的箭羽,再说不出什么。
“崔将军,我不欠梧国什么。”
宁远舟走了,崔将军没再挽留。
是啊,他不欠梧国什么。自己明明亲眼见到了他被拖来充军的样子,又有什么立场劝人留下。莽撞出征的圣上,会把箭射向自己人的混乱军法,又拿什么劝人效忠。
崔将军叹息半晌,还是踏上归程。
半月后,圣上被俘的密信传至京都,同时传来的,还有前六道堂堂主宁远舟的死讯。
【洛梓无悔】首席太傅
一
“朕打小就聪明,兢兢业业勤勤恳恳任劳任怨废寝忘食,让晋南百姓安居乐业,连师傅都夸朕是难遇的奇才……”
“嘘……您还是谨言慎行吧。”
“怕什么,这么多年朕独当一面……”
“陛下,您是不是把洛太傅落下了?每次您都跳过洛太傅。”
任安乐揉揉鼻子,往桌子上一趴,“扫兴。”
苑琴吐吐舌头,“咱们太傅年轻有为,面如冠玉英俊潇洒玉树临风,其实也不失为……”
“说起玉树临风,周将军的公子倒是很和朕的胃口,苑琴,你是没见过他,朕见过两次,至今难忘。”
“比洛太傅还要好看?”...
一
“朕打小就聪明,兢兢业业勤勤恳恳任劳任怨废寝忘食,让晋南百姓安居乐业,连师傅都夸朕是难遇的奇才……”
“嘘……您还是谨言慎行吧。”
“怕什么,这么多年朕独当一面……”
“陛下,您是不是把洛太傅落下了?每次您都跳过洛太傅。”
任安乐揉揉鼻子,往桌子上一趴,“扫兴。”
苑琴吐吐舌头,“咱们太傅年轻有为,面如冠玉英俊潇洒玉树临风,其实也不失为……”
“说起玉树临风,周将军的公子倒是很和朕的胃口,苑琴,你是没见过他,朕见过两次,至今难忘。”
“比洛太傅还要好看?”
“洛铭西好看吗?”
“艳冠晋南这可是为洛太傅量身打造的,您说他不好看?”
“臣没周子轩好看吗?”
任安乐的耳边冷不丁的传来洛铭西的声音,将她吓了一跳,连忙从回忆里抽离出来,“洛太傅在说什么,朕听不懂。”
洛铭西的眼神轻飘飘的扫了她一眼,若有所思的看了她一会儿,“臣曾听闻陛下喜好美色,原来是真的。”
任安乐连忙端正神色,假装严肃,“胡说!这是诽谤!谁在诽谤朕,朕岂会是那种被美色所惑之人!”
“不是吗?”
洛铭西突然凑近,他长长的睫毛,任安乐看的清清楚楚,甚至还闻到了他身上淡淡的墨香,她呆呆的望着他,连义正词严都没了底气,“是吧?”
洛铭西笑了,眼波荡漾,眼尾轻轻一挑,“若论美色,臣倒觉得整个晋南无人可以媲美臣。”
这话他说的好不要脸,可事实确实如此,那周子轩虽俊美,但也就是个秀色可餐,不及他十分之一。
洛铭西今日一身月牙白带暗纹的长袍,质地华贵,通身的清冷书卷之气,唇红齿白的样子看的任安乐口干舌燥心脏乱跳。
艳冠晋南的称呼果然名不虚传。
“昨日的功课做完了没有?”洛铭西拿起了任安乐手边的一沓纸。
她手忙脚乱的就要去抢,但晚了一步,洛铭西看到上面的字后嘴角抽了抽,他盯着任安乐瞧了半天,“臣,其貌不扬?才疏学浅?”
“咳咳咳……”任安乐被自己的口水呛到了,“苑琴,水……”
苑琴端来一杯热茶,任安乐也顾不得热了,大口喝了下去。
洛铭西无奈的摇摇头,伸手轻拍着她的背替她顺气。
一杯茶下肚,任安乐砸吧砸吧嘴,真是世风日下啊,洛铭西一来,苑琴将这茶都换了,换成洛铭西喜欢的龙井。
洛铭西衣袍轻摆几步走到一旁的书架边,抽出一本书,挑了个最舒服的姿势坐在小塌上,“陛下写字,臣读书。”
“现在?在这?”
“对。”
洛铭西说完不再理会任安乐,认真的看着手中的书,任安乐心里暗叹一声,认命的拿起笔写着字。
她稍微走神,一道灼热的目光立马盯在她身上,饶是这样也没阻挡住她汹涌而来的困意,伏在书桌上睡了过去。
迷迷糊糊中她感觉有人将她抱了起来,耳边似乎传来一声轻叹,随后她便落入一个温暖的怀里。
二
洛铭西今日受邀参加一个大臣的寿宴,机会难得,任安乐以体察民情为由带着苑琴出了皇宫。
两个人在外面疯玩了一天,天色渐黑,任安乐却不愿意回去,皇城外的夜生活才刚刚开始,整条长街灯火通明。
两个人来到松竹苑的门口,红姨笑容满面的迎了上来,“哎呦我的任姑娘,您可是好久没来松竹苑了,那程公子想您想的紧啊!”
任安乐轻车熟路的走进松竹苑,视线扫过苑琴,苑琴从怀里掏出一锭金子扔给红姨,红姨接过金子笑的见牙不见眼,“您后院请。”
任安乐大摇大摆的往后院走去,苑琴跟在后面又掏出一锭金子交给红姨,“老规矩,今夜程公子是我们小姐的,红妈妈,不要让任何人上来打扰我们小姐。”
红姨把金子揣进怀里,眉开眼笑的拍拍苑琴的手背,“老规矩,我懂。”她朝大厅嘱咐了一句,“摘了程公子的牌子。”
任安乐刚来到后院,一阵阵琴声穿过门外的门环,伴随着徐徐清风传进她的耳朵里,她推门进去,程漓月正坐在琴案上抚琴,他一身淡绿色长袍,白皙的脸庞在烛光的照射下泛着莹莹的光。
美妙灵动的琴声从他指间流泻而出,似丝丝细流淌过任安乐心间,柔美恬静,舒软安逸。
任安乐撩起裙摆坐在程漓月面前的软榻上,身后跟来的苑琴关上门,走过去替她斟了一杯茶。
程漓月见她进来,美目流转,点头微微一笑。
任安乐一条腿拱起,斜靠在软榻的靠背上,“阿月,来一曲振奋人心的。”
她话音刚落,只见程漓月那修长的手在琴弦上快速划过,琴声变得尖利,高昂,却不突兀,琴声急速犹如千军万马奔腾。
一曲过后,任安乐把茶杯斟满茶,推到程漓月面前,“阿月的琴声深得我心。”
程漓月端起茶杯,拂袖抿了一口,抬眸笑道,“和洛公子比起来,我们谁弹得更好?”
“都好都好。”任安乐打着哈哈,试图糊弄过关。
“那苑琴姑娘觉得我与洛公子谁的琴艺更好?”程漓月又看向任安乐身后的苑琴。
“属下粗俗,不懂音律,还是让我们小姐评价吧。”苑琴又把问题推给了任安乐。
任安乐送给她一个“亲切”的眼神,把腰间别得小酒壶拿出来,给程漓月倒满,“阿月,咱们喝酒。”
程漓月存心逗弄她,不去接她手里的酒杯,“你今日说不出我与洛公子谁的琴艺更胜一筹,今后我便不陪你喝酒。”
“阿月可是为难我了,我也只是略懂皮毛而已,你与洛铭西的琴风不同,各有各的好。”
“洛公子不在,你都夸他弹的好,看来洛公子的琴艺确实好,阿月的琴艺与洛公子比起来,上不得台面。”程漓月白皙俊秀的脸上闪过一丝失落。
“上得上得,我说你好就是好,洛铭西也就是琴艺比你略微好那么一点点,他长得没你好看啊。”任安乐拉过程漓月的手,轻声安慰他。
“你又在取笑阿月了,谁人不知洛公子艳冠晋南的称号。”
“这个萝卜青菜各有所爱,有人喜欢山珍海味,有人就喜欢青菜豆腐,我就喜欢你这种秀色可餐的。”
苑琴嘴角微微一抽,陛下此话要是被洛太傅听去了怕是又要罚她抄写兵法了。
任安乐在松竹苑待到后半夜才和苑琴溜回宫,苑琴闻着她身上浓烈的酒气,微微蹙眉,“幸好洛太傅今日不在宫里,否则定要罚您。”
“嗝~”任安乐打着酒嗝,“朕处处受他牵制,他又不是朕的爹娘老子,凭什么事事都要管制朕!”
“洛太傅也是为您好。”
“洛铭西!你凭什么管朕!”任安乐朝着空气中大喊一声。
苑琴急忙捂住任安乐的嘴,“大半夜的莫要吵醒其他人,万一被洛太傅知道您又去了松竹苑,程漓月会遭殃的。”
两个人刚走到任安乐的寝宫门口,里面传来一阵悠悠扬扬的琴声,任安乐喝醉了没有意识到,但苑琴听到琴声腿立马软了,大半夜的,能在任安乐的寝宫弹琴,除了洛太傅,还能是谁。
“大胆!谁在朕的地盘弹琴!”
任安乐大吼一声,苑琴想去捂她的嘴已经来不及了,她脚尖一点飞身上了屋顶,苑琴跺了跺脚,怕她摔下来,也跟着她飞上了屋顶。
任安乐趴在屋顶上掀起一块琉璃瓦眯着眼往里瞧,嘴里嘟嘟囔囔,“朕倒要瞧瞧是谁如此大胆。”
“陛下,咱们下去吧,上面危险。”
“下去被发现了怎么办?”
苑琴嘴角微抽,“陛下,这是您的寝宫。”
任安乐不理会苑琴的话,仍自顾自的嘟囔着,“苑琴,朕寝宫有个男人,据朕阅男无数的经验,这男人袍下的双肩定是宽阔结实的,那柔韧有力的腰身,看看那两条修长的双腿,漂亮笔直,摆什么姿势……”
“咳咳咳……”苑琴吓得脸都绿了,大声咳嗽起来。
洛太傅听到了陛下的话,气的都弹错了一个音节,这首曲子洛太傅平日里弹得最多,她不会听错的,再说下去,陛下怕是要遭殃。
“把她带下来。”琴声停止,洛铭西的声音从下面传来。
苑琴连扯再拽的把任安乐拽到了屋里,任安乐不安分的挣扎着,嘴里嚷嚷着还要喝酒。
洛铭西挥挥手,示意苑琴离开,苑琴看了眼还在耍酒疯的任安乐,又看了眼脸色阴沉的洛铭西,她明智的选择了离开。
洛铭西把任安乐按在软榻上,见她还使劲动,虎着脸,“坐好。”
任安乐被他这一声唬的一愣,立马坐的笔直,乖乖的看着他。
洛铭西走到窗前把窗子打开,夜里风凉,一阵风吹进来,任安乐浑身一激灵,酒醒了一半。
“去哪了?”洛铭西的声音低沉,分辨不出喜怒。
“朕错了。”任安乐一向认错很快。
“错在哪?”
“不该去松竹苑。”
“哦?臣觉得松竹苑该关门了。”洛铭西转身朝外面说道,“苑琴,着人去封了松竹苑,那里面有个琴师程漓月,最会蛊惑人心,杀了……”
他话音还未落,任安乐上前一把抱住他的腿,“铭西,不关他的事,他就是一个弹琴的,我以后再也不去了。”
洛铭西从她手里抽出自己衣角,声音极淡,“你喜欢程漓月?”
“不喜欢。”任安乐回答的干脆。
“他比臣好看,琴艺比臣好,所以你喜欢听他弹琴。”
门外,苑琴额头浸出一层汗,洛太傅果然什么都知道。
“铭西,你是天下第一好看,程漓月只是长得不丑。”
洛铭西走回琴案,手指划过琴弦,清澈明净的琴声潺潺流动,如同来自深谷幽山,静静的淌着。
“臣的琴技和那个琴师的比起来……”
“你的更好听,人也是天下第一美。”任安乐不假思索的回道。
洛铭西朝她招招手,她乖巧的走过去,坐在他身边。
他似笑非笑的盯着她,任安乐摸不准此刻他的情绪,她在怔愣之际,洛铭西混着茶香的气息已经近在咫尺了,近到他的呼吸都可以喷洒在她的脸上了。
“陛下果然好男色,坊间早有传闻,只有臣不知道。”
任安乐只觉得脸像发烧一般烫的难受,心也不安分的怦怦跳着。
“没有……”
“陛下,程漓月可曾教过你什么?”
“什么?”
洛铭西的发丝划过任安乐的脸颊,她只觉腰间一紧,她被带入温暖的怀里,一个温热的吻撬开了她的嘴。
她脑子顿时一片空白,还没来得及有所反应,一双大手蒙住了她的眼睛,他加深了这个吻。
任安乐此时只有一个感觉,天旋地转,摇摇欲坠。
如果不是洛铭西托着她,她只怕会滑到地上去。
一吻作罢,洛铭西温和带着点微喘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安乐,此生你有什么心愿?”
他的大手还盖在任安乐的眼睛上,她想挣脱开去看看他,却被他禁锢在怀里动弹不得。
她安静下来,想了想,“守护好姑祖母留给我的一亩三分地。”
“只有这些?”
“洛铭西,那你呢?”
“帮你守护好这一亩三分地。”
“只有这些?”
等了半天,任安乐仿佛听到一丝若有似无的轻叹声,她听的不是很真切,接着传来洛铭西的声音,“任安乐,你还有别的心愿吗?”
任安乐扯掉他的手,趁着酒意,趁着此时此刻这旖旎的气氛,鼓起勇气,“有,洛铭西,我喜欢你,除了这一亩三分地,我还想让你做我的夫婿。”
三
自从那夜被洛铭西拒绝后,任安乐已经几天没见到他的身影了。
“苑琴,你说他亲都亲了,为什么不敢娶朕?”
“大概是洛太傅真的不喜欢您?”
“那他为什么亲朕?”
“大概是那夜月色太美,也可能是气氛到了总要做些什么?”
任安乐脸色一僵,“关门,放旺财。”
“陛下,放旺财做什么?”
“咬死你。”
“陛下,多少吃点东西吧,洛太傅兴许是这几日太忙了也说不定。”
“没胃口。”任安乐一副兴趣缺缺的样子。
“御膳房做了桂花糕,红烧鱼,清蒸……”
“传膳吧。”
一阵风残云卷后,任安乐拍着吃撑的肚皮,“想个什么法子让他知道他是真的喜欢我。”
“陛下找个人嫁了吧,洛太傅如果真的爱您,肯定不会让您嫁的。”
任安乐眼睛一亮,“好主意。”
洛铭西今日一身墨色长袍,颀长的身材,修长的双腿,虽然看不见,但任安乐也知道那长袍里面藏着两条修长笔直的长腿。
她正了正神色,“洛太傅,朕今日找你来是有要事要和你商量。”
“陛下请吩咐。”
“朕已到了婚配的年龄,你觉得朕找个夫婿如何?”
洛铭西挑了下眉,“不知陛下看中了谁?”
“你。”
任安乐紧盯着洛铭西的表情,可惜他低垂着头,她看不清楚,心里一阵失落,话锋一转,“你认识的,周将军家的公子,周子轩。”
洛铭西的睫毛轻微的颤了几下,不过片刻,“如果陛下喜欢,那是他的荣幸。”
任安乐心里一赌,也随口回道,“好啊,那就找个机会把他请进宫,朕要和他联络联络感情。”
洛铭西说到做到,第二天就把周子轩请进了宫里,面对一脸懵逼的周子轩,任安乐脸都笑僵了。
“陛下,您真的要娶我?”
周子轩一副英勇就义的样子,大有一种你如果敢说是,我就真的去英勇就义。
任安乐拍拍他的肩膀,“淡定,就是找你来叙旧。”
“咱俩只有过一面之缘,何来旧可以叙。”
任安乐和周子轩有过那么一点点的孽缘,除了周子轩就连苑琴也不知道,任安乐第一次去松竹苑为了程漓月一掷千金,周子轩比她掏钱的速度快了那么一点点,因为这,两个人在松竹苑大打了一架,自此结缘。
这个秘密他俩属实不想为外人道也。
“周子轩,你今日配合朕一下,你就先答应嫁给朕,等到合适的时机,朕会告诉别人咱俩不合适。”
周子轩略一思索后……拒绝了她,“我不想进宫,更不想娶皇帝,我还想着可以三妻四妾,偶尔去找找程漓月。”
“假的,懂吗?你今日配合朕,日后朕给你补偿。”
“不行。”
任安乐放在周子轩肩膀上的手被某道灼热的视线紧紧盯着,周子轩的肩膀感到一阵不适,像是被什么灼烧一般。
他凑到任安乐耳边,压低声音,“我觉得太傅想卸了我的膀子。”
任安乐用余光偷偷瞄了眼洛铭西,“差矣,太傅脑子里想的是如何能让我们快速成亲。”
周子轩的手放在任安乐耳朵旁,想说句什么悄悄话,他的手刚碰上任安乐的耳朵,只听旁边传来咔嚓一声脆响,把他和任安乐吓得浑身一激灵,两个人扭头看去,洛铭西手里的扇子从中间硬生生断了。
周子轩咽了咽口水,开始语无伦次,“草民醉了,我该回家了。”
“酒都没喝你……”任安乐也有些慌,话都说错了。
洛铭西那阴沉的眼神有些可怕,她这是第二次看到他这种眼神,第一次是在母后的葬礼上,朝中的元老不同意她继承皇位,他将她护在身后和那些朝廷的元老对抗的时候,那时,他不过才十二岁,狠戾的眼神让那些所谓的元老都有些忌惮。
“我不会喝酒。”周子轩一溜烟跑了个没影。
任安乐气的咬咬牙,等回头告诉松竹苑,周子轩再去那里,直接关门放狗咬死他。
周子轩一走,洛铭西也转身走了,看到没看任安乐一眼。
虽然摸不清他的意思,但总算是松了口气,任安乐趴在桌子上又开始难过起来,洛铭西到底是什么意思?想让她娶周子轩,人家来了,他又一副想杀人的表情。
半夜,任安乐睡得正香,一道阴影朝她压了下来,她下意识睁开眼,被眼前的黑影吓得直接从床上弹了起来,“刺客!苑琴,有刺客!”
她此刻真佩服自己,猛然惊醒的情况下头脑还能那么清晰,还能做出那么敏捷的动作。
“是我。”
缩到角落里的任安乐听到洛铭西的声音后愣了一下,她不安的喊了一声,“铭西?”
“嗯。”洛铭西轻轻应了一声。
“吓死我了。”任安乐拍拍胸口,从角落里爬出来。
洛铭西坐在她的床边,透过窗外的月光,任安乐看清楚他正在看着她,目光深沉的可怕。
“我后悔让你娶周子轩了。”
“你真的喜欢周子轩?”
任安乐一愣,大半夜的跑来她的寝宫将她吓得半死,就是来问这个问题的?
她不由得有些气,“何为喜欢?好看就行了。”
“为她的喜而喜,为她的悲而悲,被她的情绪所牵动,这才是喜欢,如果陛下觉得好看就行,那臣也可以。”
任安乐愣住了,洛铭西又接着说道,“你生性爱玩,喜欢吃甜食,喜欢热闹,不喜欢学习,不喜欢女红,不喜欢被人管制,这些周子轩知道吗……可我知道。”
一股浓烈的酒气传进任安乐鼻中,她皱皱眉,“你喝酒了?”
洛铭西并没有回答她的问题,仍自顾自的说着,“任安乐,你真的喜欢周子轩?”
一向寡言少语的洛铭西,难得听到他说这么多的话,还都是真心话,果真是酒后吐真言,机会难得,任安乐可不想错过。
“我喜欢……”
她话还没说完,一股大力将她推倒,洛铭西高大的身体压了下来,温热的唇准确无误的压在她的唇上,这次的吻与上次不同,急切霸道,在疯狂的索取。
直到两个人都呼吸困难才恋恋不舍的分开,任安乐躺在洛铭西怀里大口大口的喘着粗气。
“我的心愿是,铭一人在心,护一人安乐。”洛铭西突然说道。
“什么?”任安乐一怔。
“我第一次见你,你尚在襁褓中,先皇告诉我,我的余生将要为你而活,我看着你从咿呀学语到九五之尊,先皇的嘱托我做到了,先皇的话我也不敢忘记,你为君,我为臣,这么多年,我恪守本分,不敢有非分之想,可安乐,我对你的感情,在你同意娶周子轩那一刻,似乎压制不住了,也不想再压制。”
“洛铭西,这么多年,你真正开心过吗?”
“安乐,从你出生那一刻到现在,能在你身边陪你十几年,我很开心。”
眼前水雾弥漫,任安乐抬手一抹,已经泪流满面,她忽然想起母后葬礼那天,他护着她和那些大臣们周旋,他将她护在怀里,她躲在他的怀里看到了他眼里的紧张和额间的汗珠,也感受到了他的身体在微微的颤抖,即便如此,他也没有半点退缩,瘦弱的身躯像一座山把她阻挡在危险之外。
那一刻,那一眼,便是一生。
她登基后,朝廷内忧外患,他替她选材任贤,排除万难,让她毫无后顾之忧的坐稳皇位。
登基后的第二年,她生了一场大病,太医都要放弃了,是他整日整夜守在自己床边,一口药一口药喂出了奇迹,她病的神识不清,什么都不记得了,但唯一记住的是他温暖的怀抱,他抱的那么紧,好像她是他的珍宝,一遍遍在她耳边念着,“你若死,我也不会独活。”
从她记事起,他就开始每天想着如何把她培养成一个优秀的帝王,从咿呀学语到倒背如流每一首古诗词,熟读每一本兵法。
最开始觉得他只会卖弄学问,到后来才恍然大悟,他不过比她大了五岁而已,哪里就懂得比她更多,为了教会她,他事事都学在她前面,做到最好,做到最精。
母后去世前将她和整个江山都托付给他,他便当仁不让的承担下来,他不过才十几岁的年纪,这十几年,她和他相依为命,没有他,就没有如今的任安乐和整个朝堂的安稳。
“安乐,我想一直陪着你,陪你看花落花开,你不喜欢被束缚,那我们就生一个孩子,让他继承皇位,我带你周游列国,你喜欢长思花,我们就种一大片长思花海。”
洛铭西隐藏多年的心意,在这一刻得到了宣泄。
任安乐眼角酸涩的厉害,她想要什么,他都知道。
她钻进他的怀里,寻了个舒服的位置躺好,双手环上他的脖子,“就按你说的办,等我们生下孩子你带我去四处游玩。”
这下轮到洛铭西怔愣了,他还没来得及反应,黄色的幔帐落下,任安乐趴在他的胸口,戏谑道,“明日君王不早朝。”
【颠倒梦24联文】《One Night Stay》
◎上一棒@儋纾
◎后厨小弟x酒店千金
◎一个关于遇见的故事,又名粤语金曲捞and粤食记
(审核原因,半文半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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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hall I compare thee to a summer’s day?”
001.
-“来日纵使千千晚星,亮过今晚月亮”
我爸最近突然很痴迷陈慧娴,于是在酒店来来回回地播她的专辑,我猫在柜台后面听得耳朵要起茧。前几天我嫌他老土,偷偷换了周杰伦的专辑,一首《以父之名》还没唱完,我爸就杀进来一个电话对我进行了严肃的批评...
◎上一棒@儋纾
◎后厨小弟x酒店千金
◎一个关于遇见的故事,又名粤语金曲捞and粤食记
(审核原因,半文半图)
——————
-“Shall I compare thee to a summer’s day?”
001.
-“来日纵使千千晚星,亮过今晚月亮”
我爸最近突然很痴迷陈慧娴,于是在酒店来来回回地播她的专辑,我猫在柜台后面听得耳朵要起茧。前几天我嫌他老土,偷偷换了周杰伦的专辑,一首《以父之名》还没唱完,我爸就杀进来一个电话对我进行了严肃的批评教育。
就像现在这样,一首《千千阙歌》播到一半我就接到了他今晚的最后一个电话:“时间差唔多喇,检查一圈,你就放工啦!”
我料定他不在店里,索性翻了个很大的白眼,语气仍然很柔和地应了一句,继而挂断电话结束了我一天窝在电脑前的扫雷之旅。其实高考完的暑假去给我爸酒店帮工这件事儿,并不在我打算之内,因为老头的脸上简直就写着“继承我衣钵”几个大字。
十八岁正是叛逆的年纪,我想着天高海阔,不应该拘束于深圳湾,本想出去玩玩,奈何十八岁也正是缺钱的年纪,我爸把我的卡一停,我就只好被迫打工去了。我对着程亮的玻璃镜子看着胸前“大堂经理”的牌子微微泛着光,酒店的走廊装潢很华美,有种漫长的繁华,一眼望不到头,又像金线软毯织就的迷宫,让我分不清东西南北。
绕了大半晌,检查没查出什么,倒是把自己给转晕了。我心说果不其然自己不是干这行的料,一边在心里对我老爹进行抨击一边像只老鼠似地钻进了后厨——菩萨保佑,里面最好还有些吃的,最好还能有个人把我从这破迷宫里带出去。
后厨只亮着一盏灯,白幽幽地悬在天花板上,把一口不锈钢锅照得发光。我沿着灶台连掀了好几口锅,连滴水都没见着,很颓然地想着要不尝试找找黄瓜番茄什么的,才要转身,就听到身后一声中气十足的断喝:
“嘿!你谁啊!”
002.
-“美丽印象似初恋”
被从一堆空纸箱里拽出来的时候,我才看清他的脸——长得不错,眼睛有点儿小。他的手湿漉漉的,大概是泡水泡得久了,手心皮肤都微微发皱。我不动声色地把手背到身后在制服裙上抹了抹,仰起头毫不掩饰地打量他,凑近一步问道:
“你没有胸牌,我还要问你是谁呢。”
他似乎这时候才看到我的胸牌,耳朵一下红了,把我方才拉近的距离又拓宽到一步远,低头连珠炮似地说“对不起”。我猜他大概是后厨编外的,所以没正式的胸牌,一时也有些不好意思,摘了胸牌放进口袋,学着我爸和员工说话的语气轻咳了两声才问怎么这么晚了还没走。
他笑了笑,侧过身给我看一盆黑乎乎的水,说还没完工呢。我被那一盆子怪东西吓了一跳,扭着脸往一旁挪了挪:“乜鬼嘢?”
“木耳啊。”他伸手下去又搅和两下,“你没见过?”
见过,但不完全见过,我印象里的木耳大多装在盘子里而不是沉在盆里。我有些尴尬,抄着手往料理台上一靠,抬抬下巴示意他手里的盆:
“这个东西……怎么做比较好味?”
他半蹲着,闻言猛地抬起头,手指头里还夹着的几朵木耳颤巍巍抖了抖又掉回水里,把他裤腿溅湿一块,结巴了几下才挤出一句话:
“老、老板……这是业务水平测试吗?”
虽然我只是单纯地需要点吃的果腹,但是事实证明这个人的厨师业务水平确实过硬——也有可能是我饿的厉害,一盘清炒木耳我只花了五分钟就吃完了,要说味道,我也没太细细品尝。我端着盘子,看他拧了抹布专心收拾灶台,忽然觉得他瘦高单薄的影子也伟岸了起来。
这算不算某种含义的“吊桥效应”呢?我低下头盯着盘子里残余的油光想。这时正逢他抹干净了灶台,转过身问我吃完了没。我坐在他扒木耳专用的小马扎上,用一次性筷子敲敲碗:
“小刘小刘!还有吗!”
他哧地一声笑了,顺手接过我的盘子送到水龙头下冲,说他比我大了不少,我不应该这样叫他。我吐吐舌头,十分叛逆地又放大音量喊了几声,催他再弄点什么吃的。他翻出一根黄瓜,洗净了一掰为二递给我一半,叫我将就将就算了。我把脆黄瓜咬的咔嚓咔嚓响,一边跟着他往酒店出口走,一边百无聊赖地问他老家在哪儿,为什么说话不是南方口音。
“东北呀?我还没去过呢,雪也未见过!”我跟他走出酒店,来往车辆仍然很多,我招手停住一辆出租车往里钻,“要一块儿走吗?”
他的眼睛露在蒙了太阳膜的灰色玻璃上,微微闪烁下,笑成两个弯,说他去坐公交更方便。我看着他完全淹没在车窗的灰黑色后、平移、越来越远,站在黯淡的路灯下成了一块略显孤单的纤细影子。
003.
-“人皆寻梦,梦里不分西东”
我难得起了个大早,前台的几个姐姐还没到,我已双目灿灿地趴在柜台上扫视每一个走进酒店的人。大堂里挂着的钟指向七点半,旋转门又一圈,又涌进一群人。他其实很好找,高挑的个子里在南方人的平均身高里很突出。
“喂——小刘!”我朝人群里大喊,一激动又忘了他全名,只好单方面找了个暗号,“木耳!清炒木耳——”
这的确是个让他从万千小刘中回头的好办法。他从人流里挤出一条路,小跑到我面前。估计外头太阳已经很大了,他的脸颊红成一片,满头是汗,头发还直楞着,鸡窝一样。他撑着前台喘气,把脸埋在我递给他的一张纸巾里,纸层单薄,印出他一个潦草的面容轮廓。
“你都那么晚才下班吗?”我问他,“那你今晚还开小灶吗?”
“再说吧。”他把纸团丢进纸篓,摸了颗台子盘子里放着的水果糖顶着乱发往后厨跑,“好好工作啊,小老板!”
于是我难得没有钻研扫雷大法,很专注地盯着钟表一直缓慢地从七又爬到七。我拆了一颗荔枝味儿的水果糖,很无聊地想他的头发服帖下来了没有。剩下的三小时里,我接了我爸五通电话,每一通都是在驳回我要去外省上大学的意见。
“你懒理我!我就要去!”
我把结束语喊得很粗暴,用力把电话掼下,叉着腰狠踹一脚座椅,奈何情绪激烈导致肢体不协调,一脚踢空踹到墙上留了个36码的鞋印,还差点崴了脚。我气得要命,说自己真是“白日衰”,然后把自己关在大堂后的杂物间里哭得昏天黑地。里头灰尘很大,手往墙上一按都是个圆印子,到最后我都分不清到底哭泣是因为委屈还是单纯是灰太大。
当这扇窄小而隐蔽的门被人打开时,我才发觉酒店的灯远比储物间的电灯泡来得亮堂多了。
他撑门站着,那些很明亮的光从他杂乱的头发缝隙里落下来,掉在我的脸上。我怔怔顶着一汪眼泪抬头看着他,在像梦境一般的暧昧暖黄光线里一时有了被拯救的错觉,拉住他递过来的手掌才发现里面还躺着一颗糖。
“冇事啦。”他用力把我拉起来,那半句粤语很蹩脚,“你这个属于‘饿怒症’,哥给你整口吃的就好了……”
他给的糖也是荔枝味儿的,大概就是早上从小碟子里顺走的那一颗。这时候我才开始觉得有些丢人,因为作为一个正式的十八岁成年人,居然被他当作小孩儿用糖果来哄。又开始生闷气的同时,他已经领着我摸回后厨,熟练地开火起灶。
“你怎么找到我的?”我看着他翻箱倒柜找食材,架势比昨晚要大得多,“你作为员工乱窜我可以批评你的!”
他乒乒乓乓地从橱柜里找出一大堆东西,一边忙活一边说是下班的时候出来没见着我,问了前台才知道我跑去储物间了。他这一番话说得云淡风轻,我却听着很舒服,笑吟吟趴到料理台边,看他把和好的面团放到机器里醒面。
那时候的手机没有那么发达,也就只能玩玩俄罗斯方块和贪吃蛇,我的最新款顶了天加个愤怒的小鸟。因此在我和他看了十来回小鸟痛击绿猪头后,等待的时间又变得漫长且无聊。我揉揉眼睛,质问他为什么一份菠萝油做得那么慢,他把我的苹果手机翻来覆去地看,懒洋洋丢一句“慢工出细活”。
“你会唱歌吗?”我捅捅他的手肘,“‘世界以痛吻我,而我报之以歌’,来首呗?”
虽然被痛吻的人其实是我。
酵母的特殊香气在空气里缓慢涌动着,我感受着某种微粒逐渐膨胀、裂变,有种夏日后厨里独有的闷热。他跳下椅子给我开了风扇,又挑了根不锈钢筷子和一只瓷碗递给我,清了清嗓子,试探地往外吐音符:
“人皆寻梦,梦里不分西东——”
我立刻很捧场地把碗敲得叮叮响:“我听过我听过!许冠杰的《天才白痴梦》,对吧……还有你发音不太准确——”
他狠狠瞪了我一眼,一点不把我当老板:“给你碗是叫你敲节拍不是叫你要饭!你再挑剔我就不唱了!”
我的菠萝油还在他盆里,于是我只好抿着嘴连连点头,好好当我的节拍器。他唱歌意料之内的好听——我之前觉得他看上去是有几分歌手的面相——即使他发音实在不到位,却不影响我像听陈奕迅演唱会一样跟着调子摇头晃脑。
“天造之材,皆有其用——”
“振翅高飞,无须在梦中——”
……
“木耳,你有理想吗?”他唱完歌后就转头揉面团,我又蹭到他边上,从他手里揪了个面团搓成球,“当厨师长吗?”
“有。中奖五百万。”
他给面团刷上蛋黄液,金黄色的一团在他手里金子一般闪闪发亮。我哼一声,说他说的是普罗大众的愿望,这五百万后面藏着的东西才是各不相同。他停了动作,保持着旋烤箱按钮的姿势,回头看我时的表情很微妙,又很认真:“怎么说?”
“举个例子吧。就好比我中了五百万,我就用这笔钱当大学学费和生活费,不花我老爹一分钱——这样他就不用对我指手画脚了。”我敲敲碗,“简单说,中奖是每个人的愿望,这个奖励最后拿去做什么,这才和理想有关。”
烤箱上的荧光绿数字开始变化,他就坐在边上盯着,似乎是在思考,又像是懒得回答我。我不知道这番很有哲理的话在他耳朵听起来是怎样的,见他不回话也失了说话的兴致,嘟囔着说出菜这么慢,而后把头埋进臂弯里装睡。
“中五百万的几率是万分之一,就像很多梦想实现的几率也是微乎其微的。”不知道过了多久,他的声音和烤箱里漏出的一点香味一样微弱,却足以到达我的感官。
烤箱叮的一声响,黄油混着烤面包的气息很活泼地蔓延开,金灿灿的菠萝油成了冷灰色厨房里最亮眼的颜色。我美滋滋嚼着酥皮,黄油味浓厚,把之前那颗荔枝水果糖带着的一点点古怪咸涩彻底压了下去。他脱了围裙和手套,伸手很轻摸了摸我的丸子头,笑嘻嘻地说我真不愧是酒店老板的千金,还挺会吃的。
我打开他的手,懒得回他的贫嘴,埋头啃我的面包。他坐在椅子上,掀开灰色的窗帘一角看窗外。厨房外面的小巷其实和酒店的金碧辉煌一点关系没有,满到快溢出的垃圾要等到凌晨才会有人来收走。那天晚上,他就是这样看着外头脏污的夜色,回头跟吃得口红花了一大片的我说话:
“哎,菠萝包,其实我还真有个梦想。”
“我要当歌手。”
004.
-“要是回去没有止痛药水,拿来长岛冰茶换我半晚安睡”
工资发下来后,我找到他,说承蒙他的照顾,要请他今晚吃饭。彼时他正顶着不算很齐整的头发缩在后厨角落削一盆土豆,我一身黑色制服在一堆白色的厨师服里显得很突兀。我偷摸贴近他,抱臂靠墙站了半晌,还和人家厨师长搭了几句话他也没发现我。最后我忍无可忍踢了脚他的凳子,他的身形狠狠歪斜了下,才抬头幽幽看我眼:
“现在还不是开小灶的时候,菠萝包。”
听到我的邀请后,也没什么大的反应,撇了撇嘴,摆摆手里的刮刀,还飞了块残缺的土豆皮在我鞋面上,不知道算不算答应。我转转脚腕,把土豆皮踢回他脚边,故意拨弄了下他某簇竖起来的头毛,丢给他一句脆生生的粤语:“收工之后门口等你呀!”
为了上下班方便些,我前几天缠着老妈买了辆自行车,车身黑亮黑亮的,铃也脆。收了工已经是晚上十点多,我坐在自行车上有一搭没一搭地转着铃铛,还去一旁的便利店买了两罐菠萝啤。就在我忍不住要启了易拉罐喝两口的时候,我才看到他从旋转玻璃门里跑出来,换了身白底嫩黄花的衬衫;原本乱糟糟的头发也意外地服帖了,却分出一种很独特的刘海。
其实我觉得他审美还不错,就是这一套和我身上的牛仔衫不太搭。
“你怎么穿成这样啊?好像颗娃娃菜!”我坐在车子上看着他笑得前仰后合,抬高了手臂戳他的头发,“你还喷发胶了?”
他扭头避开我的手,把一个塑料袋丢到我怀里,没好气瞪我一眼:“你约人吃饭好歹脑子转个圈吧,这么晚了哪家餐厅还开门啊。”
我摸了摸袋子,热乎乎的,打开一看是几个蟹黄烧卖,对他迟到的一点点抱怨也烟消云散了,讪笑着说我们都很忙嘛,这个点大概烧烤摊还没收工……他叉着腰垂头看我,影子重重地盖着我,好像在生气。我摸摸鼻子,刚想说要不今晚就算了吧,他却突然开口,突兀得像是在深圳下了一场雪:
“我们去看海吧。”
很突然的决定。我站在深圳湾边扯开菠萝啤的拉环,看着灯塔翕动的光芒想。他还靠在一旁的栏杆喘气——载着我蹬了一路自行车,他那身娃娃菜一样的花衬衫都汗湿了。我把易拉罐丢给他,他站到我身边,在海风里和我碰杯,铝罐撞在一块儿发出很干涩短促的声音。
-END
下一棒@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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君埋泉下泥销骨
这是帝梓元第十七次梦见那个人。
湛蓝的长思花海中,一袭白衣,茕茕孑立。
她看着他的背影,心中莫名有些悲伤。她伸手,却碰不到他。她张口,却不知道该叫他什么。隔花人远天涯近,他们两个便静默地,长久地立着,做了一对陌生的赏花人。
天明梦觉,那身影便如往常一般,去似朝云无觅处。只有那片长思花海烙在她心底,教她即使看着满园姹紫嫣红,也对眼前的蓝影挥之不去。
“你知道长思花吗?”
苑书苑琴都已出嫁,她身边的侍女出身京城,很是聪颖乖巧,此时见皇后娘娘动问,轻声回话:“回娘娘,奴婢没有眼福,未曾见过,但听闻长思花是靖南特有,清雅隽丽,恰如娘娘一般。”
帝梓元微微一笑:“长思花在北地......
这是帝梓元第十七次梦见那个人。
湛蓝的长思花海中,一袭白衣,茕茕孑立。
她看着他的背影,心中莫名有些悲伤。她伸手,却碰不到他。她张口,却不知道该叫他什么。隔花人远天涯近,他们两个便静默地,长久地立着,做了一对陌生的赏花人。
天明梦觉,那身影便如往常一般,去似朝云无觅处。只有那片长思花海烙在她心底,教她即使看着满园姹紫嫣红,也对眼前的蓝影挥之不去。
“你知道长思花吗?”
苑书苑琴都已出嫁,她身边的侍女出身京城,很是聪颖乖巧,此时见皇后娘娘动问,轻声回话:“回娘娘,奴婢没有眼福,未曾见过,但听闻长思花是靖南特有,清雅隽丽,恰如娘娘一般。”
帝梓元微微一笑:“长思花在北地不易生长,莫说你,我也有许多年没有见过了。”她托着腮,生了些怀旧的愁绪,“长思花开放时,灿若繁星,漫山遍野。小时候,我常和……”
她突然迟疑起来。
她的印象中,童年是过得很快活的,但现在细细回想,竟是一派寂寞,阳春仲夏,金秋隆冬,连长思花海中,都是她一人的影子。
“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可惜呀,这样的风流韵事,我怎么就没碰上呢?”她和侍女开着玩笑,并未留意到后者的脸色微微一变。
若是有个玩伴,她或许会和他拍着手唱靖南儿歌,逼他无可奈何地戴上她编的花冠,一起跑马,赏花,偷喝大人的酒……她想着,嘴角便不自觉翘起来,仿佛这些事都确切地发生过。但实际上她的记忆里空空茫茫。她做过这些么?同谁一起呢?她皱眉想了又想,那时她无长兄长姐,烬言还小,寻常人又入不得她眼,于是身边竟连个玩伴也无。后来被迫孤身入京后,更是——
是孤身么?她还记得,当时自己不愿入京,还挨了好一顿痛打,以她执拗的脾气,为何最终让步了呢?
“太子妃入京,带一个外男,成何体统?”
“听说这位帝家小姐闹了个天翻地覆,非得让这位同行,不然便要抗旨。”
“嘿嘿,太子小小年纪,就公然戴了一顶绿帽子啊。”
她听了这些街谈巷议,侧头问道:“什么是绿帽子?太子喜欢戴这个?我在靖南并未见有人戴过。”
那少年歪在马车里读书,轻咳了一声:“人各有一癖。韩氏皇族,癖好自与常人殊异。”顿了一顿,终忍不住抬眼看她,警告道,“这等皇室秘辛,进京后不许再说。”
他的眼睛像两点寒星,温柔而沉静。这是她记起来的,第一个关于他的画面。
他不只是被遗忘了。他被抹去了。
帝梓元请来苑书和苑琴询问,二人对视一眼后,却都道不曾听过此人。
“世人皆知您与陛下的佳话,你们少时结缘,两小无猜,哪有什么第三人。”苑书笑着,眼神却有些闪躲。
“我们都是在帝家蒙难后才得遇小姐,对从前之事不甚深知。或许小姐有过这样一个总角之交,后来时移世易,历经离乱,忘却一个故人,也是人之常情。”苑琴安慰道。
人之常情么?
韩烨前日往江南巡访未归。专程向帝家旧部去信询问此事,似乎也太大动干戈了。
帝梓元坐在茶楼中,听说书人讲着韩帝二氏的传奇。青梅竹马,血海深仇,度尽劫波,天作之合。一个天衣无缝的故事,她却恍惚起来。那个少年的身影在她的心头浮沉。是故人,还是她的幻觉?她只觉得那双沉静而温柔的眼睛,比她的所有记忆都更真实。她跑了出去。
皇后娘娘不知所踪,宫内乱了套。等苑琴终于在靖安侯府内找到帝梓元时,已经到了深夜。
“小姐!”苑琴跑上前去,给她系好披风。“更深露重,你怎么坐在这长廊上。”
“我记得儿时玩过这个游戏。”帝梓元眉目低垂,看不出什么情绪,“把一样东西藏在府里的某个角落,另一个人去找。大多数时候我都能赢。可这回不一样,我不知道要找的东西是什么,甚至不知道它是否存在。”
苑琴听得心里发颤,帝梓元却仰起头,举起手上的东西,微笑道:“不过,我找到了。”
那是一把伞,素纸竹骨,收拢如棍。伞柄上,刻着一个“洛”字。
“苑琴,你可还记得洛家?”
“自然。”苑琴低声道,“洛家是帝家旧部,当年洛家假意投靠先皇,实则偷梁换柱,使小姐免受岱山十年囚禁之苦。帝家得以拨乱反正,沉冤昭雪,洛家居功至伟。”
“那洛家,如今还有什么人?”
“洛老将军和老夫人都年事已高,膝下只有……独女洛银辉,尚未婚配。”
“独女么?”帝梓元低吟着,又像是叹了一口气。
她撑开伞,走下台阶,恍然走入了那个雪夜。宫宴,帝承恩,韩烨,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她失魂落魄地走入风雪中,又被他护在伞下。
“雪下那么大,还不走快一点。”
那一夜的雪其实并不算大。她的人生中有很多场风雪,最大的一场落在八岁。大雪盖住了她所有亲人的血痕。她蜷缩在马车里,被押送往未来的囚所。风雪穿帘而来,穿骨而过,她感受不到寒冷,也感受不到悲伤。她像是化成了一块石头。
马车似乎停了,外面似乎发生着什么,车帘似乎被掀开,有人似乎进来了。
“梓元……”
她迟疑地抬起头,看见一双泪眼,温柔,沉痛,愤怒,恐惧,愧疚,她突然感觉到寒冷刺骨,肝肠寸断。她抱住了他,也被他抱在怀里,骨肉镶嵌在一起。外面风雪茫茫,人声嘈杂,但一切都无关紧要,世界只剩下两个靖南的孩子。
关于他的记忆一点点拼凑起来。
他的眼下有一颗泪痣。
他的手指很长。
他不常笑。就是笑起来,那笑也常是冷的。
他总是念着长思花。帝家昭雪的庆功宴上,他很是高兴,沁着酒意的眼睛亮晶晶的,对她吟道:“安得身闲频置酒。携手。与君看到十分开。”
他会和她赌气。看也不看她一眼,冷冷地说:“我就是一个诡计多端,喜欢算计人心的人。”可她略哄一哄,他便有些慌乱地别过眼去,握紧了手中的玉佩。
他的玉佩总是不离手,玉色中沁着血红。
他的官服是红的。他为她穿着喜服,脸上却没有血色。他的囚服上全是血。
他咳嗽的时候,也像是要咳出血来。
他从什么时候开始咳嗽的?
那场大雪之后,他曾抱着她上泰山之巅求医,但净玄大师却说他的病生得更重。那时她在他怀里,半梦半醒,听见两人的对白:
“你若是不留下养病,最多不过三十便会寒气入心暴病而亡。小子,你可要想清楚了!”
“帝家的冤屈和梓元,比我的性命更重。多谢前辈,就此告辞。”
他不能停。他送给她新的名字,新的身份,然后即刻便要返回京城,去做一个叛主贰臣,冷血酷吏。她只能泪眼婆娑地看着他,恳求道:“你要记得休息……记得,保重。”
他微微一笑,伸手摸了摸她的头。
钱广进在应诏觐见皇后之前,已做好了充足的准备。
那十年?大家各安其位,蛰伏待发而已。怎么联络?洛老将军当年一手创办的千月阁很是得力。离得远?洛老将军离京城是有些远,下官蒙洛老将军不弃,在京中效了些犬马之劳……
但这些说辞都没派上用场,因为皇后只问了他一句话。
皇后神色恍惚,眼下有淡淡的青黑,气质比平时更显得沉静。她轻轻地摩挲着伞柄上的“洛”字,声音微颤:“钱大人,”她说,“那些年,他累吗?”
钱广进蓦然动容。
韩烨在洛铭西墓前找到了她。
她倚着墓碑,阖着眼,蜷缩着身体。远远望去,她像依偎在石碑的怀里。
“梓元。”他轻声叫她。她抬起头,有些懵懂。
“我好冷……”
韩烨想抱住自己的妻子,但终是没有。他将手中的暖炉递给了她:“记得么,这是当年洛铭西专门为你备的。有一回我要用,险些惹恼了他。”
帝梓元接过暖炉,端详了许久。再开口时,声音很平静:“你们是怎么做到的?”
“忘忧散。”韩烨说,“提前骗你服下,在得知他死讯,急痛攻心时便会发作。待你再次醒来,便会忘记关于他的一切。只是,我们都没想到,时效只有三年。”
她沉默良久,轻声问道:“是谁的主意?”
韩烨苦笑一声:“除了他,谁忍心这样做?”
谁忍心把那个惊才绝艳的靖南少年从世上抹杀,他的名字被人遗忘,他的功绩不为人知,他的情意湮没无音,从此青史无名,人心无痕。
韩烨把洛铭西的玉佩和他最后的话一起交给了帝梓元。
“我看着她出生,看着她长大,也看着她白头。这半生,风刀霜剑,不曾稍息。她现在的身心,已经经不起再一次死别。我更不愿变成她心上的刀。”他的声音虚弱,目光却依旧灿若寒星,“韩烨,陪她好好看这山河人间。只要她岁月静好,安康长乐,她的余生,不必有我。”
君埋泉下泥销骨,但他心爱的靖南姑娘终于得以从旧日的恩仇中解脱,做了一个快乐的新娘。
时隔三年,她再次走上翎湘楼。
那时候他正是站在这里对她说:“我每日都在翎湘楼,只要你想见我,我一直在。”
那时候她白发似雪,他病入膏肓。
她突然明白了他当时的心境。
他无可奈何于她的白发,就像她无可奈何于他的死亡。
但如今她白发转青,他却已骨销魂散。
她握紧那枚玉佩,轻声道:“铭西哥哥,还是你赢了。”
玉佩很凉,玉质滑润,但当紧握时,还是微微有些硌痛。
原来他每次将玉佩握在手心时,是这样的感觉。
她把玉佩握得更紧。她决心要尝一尝他十几年来喝的药究竟是什么滋味。她慢慢在榻上躺下,想象三年前鲜花着锦的国婚之夜他阒然无声的死亡。
然后她捂住眼睛,喃喃道:“你这一生……你这一生……”
翎湘楼沉寂无言,把她的哭声吞没。一如那些年蜡液滴在手心的温度。藏起来的沾血的手帕。日渐衰败的身体。不可告人的爱欲,嫉妒,留恋。
只有今夜的微风,轻轻地吻上她潮湿的脸颊。
《风从北边来》
*宋清远x乔一成
01
1990年,宋清远从北京去到了南京。原因有二:其一,宋清远是同x恋。其二,宋清远与家庭决裂了。
这事儿,宋清远想瞒却又没刻意瞒过。二十郎当岁不找女友说想玩,可以。等四十岁的年纪,再如此说,就不可以了。宋清远门清这回事,索性顺其自然,没发现,他就先悠闲享受,被家里人发现了,就当顺应天意吧,哪算哪了。
某天,宋清远与另一位优秀男同志浓情似蜜时,被家里人抓了个现行。宋清远生生挨了他妈两嘴巴,宋清远摸脸道:“知识分子原也会打人。”
宋清远拍灰从地上起来,一把手枪顶在了他的脑门上:“老子毙了你这个不要脸的畜生。”
八十年代末,流行了个新词-爱z病,...
*宋清远x乔一成
01
1990年,宋清远从北京去到了南京。原因有二:其一,宋清远是同x恋。其二,宋清远与家庭决裂了。
这事儿,宋清远想瞒却又没刻意瞒过。二十郎当岁不找女友说想玩,可以。等四十岁的年纪,再如此说,就不可以了。宋清远门清这回事,索性顺其自然,没发现,他就先悠闲享受,被家里人发现了,就当顺应天意吧,哪算哪了。
某天,宋清远与另一位优秀男同志浓情似蜜时,被家里人抓了个现行。宋清远生生挨了他妈两嘴巴,宋清远摸脸道:“知识分子原也会打人。”
宋清远拍灰从地上起来,一把手枪顶在了他的脑门上:“老子毙了你这个不要脸的畜生。”
八十年代末,流行了个新词-爱z病,那是改革开放打开国门后不久,中国的社会科学刚从蛮荒中走出,1989年7月,全国开展了“扫黄打丑”运动,北京市更要开展艾Z病的研究成果展示。而那时这种病,又被叫做同x恋免疫综合症,原因就是检查出来的患者皆是男同x恋者。
宋清远生在高干家庭,实在不敢想家里出了一个AZB研究对象是一番怎样的情形。那时的宣传,出现在广播,报纸,乃至路边的广告上:树立良好道德,保持洁身自好的生活行为,严禁搞同x恋。
宋清远心中有数,三十六计,走为上计。不然,就要被锁起来了。他凭借着在北京优秀的工作履历,和那时谁也玩不明白的摄影技术,聘在了南京电视台。
宋清远不怕家里人来抓,也知道他们不敢张扬着来抓,只在电话里听着父亲骂道:“南方现在在搞‘扫黄打丑’,收容所里都是j/女,p/客,你不要被扫了去,你去了没人捞你,老子也捞不出来你,你进去了也别说姓宋,我没你这个儿子。”
宋清远对着电话那头敬了个礼:“得嘞,首长。”
上班第一天,宋清远就顶看不上一人,该是应了那句越有什么越看不上什么,那人倒也不丑,只是宋清远看打扮,西装革履,就觉得那人特装,尤其还系了一条红领带,像赶早去民政局领证似的,忒装。
宋清远丝毫不掩饰,白眼、电梯不给他上,跃跃欲试想找麻烦。宋清远在会议厅里聊着,就又见着了这人,只一趟电梯没赶上,就磨磨唧唧现在才上来,又像白脚猫似的,踩了满脚油漆。
马上,宋清远知道这人叫乔一成。
该是说冤家路窄还是有缘相会,他也不晓得。只是初次见面就暗地里彼此留下不好印象的俩人成了搭档。
宋清远人生的前半段是处在养尊处优里的,遇到泼皮辣户抢相机他还头一遭,当宋清远被人胡搅蛮缠争执的隐形眼镜都飞出去时,他彻底傻了眼。
等从争执漩涡里好不容易出来,他又狼狈的跑着去追相机,他气喘吁吁累的跪在地上,模模糊糊看着迎面而来的人,宋清远从背包里掏出近视镜戴上,他笑着松了口气,他的相机和搭档回来了。不会因相机被台里处分,又运气好的得了个顶得上去的体力搭档。
闹事儿闹到派出所,从派出所出来,宋清远只觉自己马失前蹄,以貌取人。哦不对,是以衣取人。论相貌来说,乔一成该是个顶好的人,只是西装革履略显做作和老成。宋清远表扬道:“你这人看着磨磨唧唧,关键时候,挺能顶得起来呀。”
乔一成整理领带的手停了停,心里不爽,又想起自己白天那双好皮鞋。又想起宋清远白天在会议室里吹嘘的一些话,什么“俯首甘为孺子牛、还有新闻人除了情怀还要有格局”的一些高调子论,这说来说去,相机丢了都没力气撵回来,胸有成竹的回了句:“我可不像某些人,咋咋唬唬,外强中干。”
宋清远一愣,发觉这人竟找补回来白天吃的亏了,他拍了一下乔一成的肩膀:“行,我就喜欢你也种阴阳怪气的直爽。”
“有病啊你。”
宋清远上了车,乔一成又跑走了,他透过窗户看,发现乔一成正在帮一卖菜的大姐‘学雷锋做好事’的捡掉在地上的菜,从车门边到路边,乔一成可真爱动弹,白天那场惊心动魄的跑外,宋清远恨不得回家立刻睡觉,他只觉得骨头都散了架,而现在真会有这种热心肠的人吗?宋清远看笑了,只觉乔一成身上说不出哪里透着一股劲,少年人的善良与拧巴。
宋清远也还没发现,北方的汉子遇到南方温良坚毅的人也会折了腰。
【說英雄】夢裡不知身是客
小楼外一夜雨急。
王小石自恶梦中惊醒,窗外凄凄切切折腾了一晚的雨仍未停下,甚至愈见滂沱,房中比起昨夜自是更冷。
还是备些炭来烧着好。如此念头在他心上滑过。
秋来夏去,寒热交替对于习武之人来说算不得什麽;而高手如王小石,本来也甚少将天寒雨雪之类的四季琐事放在心上。如此考量,不过是因为白愁飞病着。
王小石是高手,白愁飞亦是。不过再如何高强的侠客也是人,是人就得活,而活着既需饮食休歇,便也逃不过受伤害病。即便是武林大家相比贩夫走卒,灾病上门的机率普遍要低些,却也不是铁打金刚,百毒不侵。
恐怕也有几分心病之故。
自从田纯消失,和温柔散伙,并辔入京的两人已在开封府落脚...
小楼外一夜雨急。
王小石自恶梦中惊醒,窗外凄凄切切折腾了一晚的雨仍未停下,甚至愈见滂沱,房中比起昨夜自是更冷。
还是备些炭来烧着好。如此念头在他心上滑过。
秋来夏去,寒热交替对于习武之人来说算不得什麽;而高手如王小石,本来也甚少将天寒雨雪之类的四季琐事放在心上。如此考量,不过是因为白愁飞病着。
王小石是高手,白愁飞亦是。不过再如何高强的侠客也是人,是人就得活,而活着既需饮食休歇,便也逃不过受伤害病。即便是武林大家相比贩夫走卒,灾病上门的机率普遍要低些,却也不是铁打金刚,百毒不侵。
恐怕也有几分心病之故。
自从田纯消失,和温柔散伙,并辔入京的两人已在开封府落脚半年。庙堂之下不若江湖,收敛了锋芒的王小石和白愁飞纵是一面行医接骨、兜卖字画,踏实挣钱以待来日,却眼睁睁地送走了明媚夏日迎来秋色萧索;大隐于市的期间各自受了不少气,吃过几次亏,眼看白愁飞的银子快要用罄依然了无所成,自是令少年志气好生消磨。王小石乐观随性、细緻通透自不打紧,反而白愁飞气傲心高又易怒善感,几次三番积鬱,倒让病气鑽了空子。
伸手几不见五指。下得榻来,王小石在暴雨和轰然秋雷声中捻起烛火。
在这时辰天色本该大亮,但雷雨不缓,整个京城已像醒不过来似的给笼在褪不尽的夜衣裡,更别提这住房在大光明栈中落在地儿裡最差的一区,既潮且黑,哪怕夏至时节正午时分的豔阳高照,都沾不上几许光。
端着烛火回身,王小石前后两个步子便回到榻边。这样窄小的地方塞进两个成年男子本是相当勉强,当初却是白愁飞坚持下来的。
『银钱有限,小心使着为好。』
住在这麽一间四不像的小屋对王小石来说倒不觉如何,他年少爱玩好新鲜,认为能和白愁飞这样总是傲霜凌雪的人捻成一股反而有趣;会提出疑问不过是最初相处的印象使然,他们三人赴京的一路上,王小石从没见白愁飞省过银钱,每每都是落落大方的作派。直到京裡落脚,两人渐成知己,一起见过许多人,遇上许多事,愈来愈懂得彼此,王小石才恍然明白过来,当初的白愁飞竟是着意照顾着温柔和自己,事实上却是过惯了苦日子的明白人。
于是王小石经常想,儘管隻字不提,白兄过去必是经历了许多坎坷,便在许多意见相歧的小事上包容许多。
蜡泪潸然,烛焰温柔。王小石坐下,伸手去探白愁飞的额头。垂目可及的是对方病沉沉的苍白脸色正因染上了火光而鲜豔了点,高瘦身躯捲在白狐轻裘和浆旧了的厚被裡,眉目深锁的尖脸乍一看去,竟显得比自己还年轻几许,像五官未舒的少年。
「白兄。」王小石犹豫片刻还是轻手轻脚地摇了摇榻上人,大眼睛含忧带怯的看白愁飞倦倦撑开一双凤眼,小心翼翼的接着说话:「快起来服点药,你发热得厉害。」
「天这麽黑,你怎麽还在?」白愁飞脾气不好,尤其被扰了睡眠的时候特别坏;俩人昨夜还闹了场不对付,不怪王小石心惊胆跳。然而几日下来人给病的,白愁飞再记仇也没力气时刻摆谱,便自然而然地和颜悦色起来:「⋯⋯现在什麽时辰?」
王小石听他语气温和,知是气消了,心下一喜;又高兴出门前能说几句,毕竟数日来他外出时白愁飞都还睡着,活生生的人总是入夜了才能见上。
这半年来白愁飞原是依着王小石上回春堂的时间出门写字卖画,近晚再顺着王小石收工的时间早些前去会合,两人或同行走回大光明栈,收入好的时候或相约上一得居吃酒。还是他病了些日子,王小石发现他病状日重却要强不肯休息,才使尽了软磨硬泡的绝技说服人留下静养,加上再三保证会将写好画好的作品托人售卖,白愁飞才勉为其难的不再出门折腾。也幸好他们还有点运气,王小石那双多情眼和一笑能开花的面相在招人疼爱、引人信用时是一等一的方便,竟让他每日也就早晚半个时辰出门回家,却补上了三成白愁飞日日雨打风吹的营收,顺道还能替他接了些活儿回来。
『你可真是块招摇撞骗的好材料,敢情我的书画都是你这样骗着卖的?』昨夜裡药效发挥,白愁飞便有了精神,对着烛光落字泼墨;王小石用过膳练完了功夫,正趴在边上看他写写画画,也不说话,只眨着黑白分明的眼睛满满是笑。
白愁飞想着,饶是自己这般行过万里路,读过万卷书,时常秦淮夜泊的浪客都能被王小石的笑眼看缓了脸色捂热了心,更别提那开封府裡许许多多一辈子没走出过几条街的贩夫走卒。几次三番给他盯麻了又毫无办法,眼下正逮了机会半恼半笑的嘲他:『小姑娘给你这样盯,不消你开口说话,钗环头面连裙子带小衣都肯给你摘。』
那画面在王小石脑裡飞转了几圈,虽说臊得他脸红,却没梗住灵活心思,便口无遮拦道:『那我这样看你,你也什麽都摘给我?』
白愁飞不料他竟来了招以子之矛攻彼之盾,被一句话噎得差些掐断了手中笔杆,竟还起心动念了想拿砚台砸他:『就你这嘴,活该温柔打你。』
王小石见他煞白了脸是真怒,再听他提温柔,也反应过来自己的玩笑话有些过头,忙不迭又是一阵道歉撒娇献殷勤,彷彿才把这事揭过。
是以,白愁飞的和眉顺眼让王小石忖出了他的白兄不惦记隔夜仇,忐忑放下了自是眉目生春;又听他关切自己,便笑嘻嘻道:「还早还早。我看今日又打雷又下雨,回春堂定是门可罗雀。昨儿东主也说过,天气不好便是晚到早回也不妨。」说话间将烛火搁在边上,探身去扶。
早几日没有高烧症状,颇精医道的王小石自然有谱,心道白愁飞再虚弱也还有力气自处;但过了昨夜天气骤凉,病徵不仅有变,还明眼可见地来势汹汹,自是理所当然伸出手去。
「笨石头,你那药东坑工钱呢。」见他傻乐,白愁飞以为是少年心性偷懒贪玩,心下一软便也笑了——现在他在王小石面前也经常会笑——并且从善如流,借力王小石扶在身后的手直起上身。他本有下一句,却在坐起的当下眼冒金星,身子往后一砸,话音未落竟乾呕出声。
「嗳,二哥!」王小石吓了一跳喊出声,幸而眼疾手快,左臂一扣一带已经人护进怀裡,右手也丝毫不避忌的去掩白愁飞的嘴,怕他真吐出来弄髒身子:「你可慢点,病着呢!」
白愁飞病后每每食不知味,这数日更几乎未进粒米,心知腹中空洞,便是再噁心也吐不出馀食;可人在疾中身体哪讲道理,才一折腾胃裡酸液即涌上喉头,惊慌之馀先怕损了身上裹的白狐裘,再没件值钱的东西可供往后应急,又怕吐在王小石手裡两相尴尬,咬牙硬是吞嚥,体内瞬时痛得如火烧火燎,哆嗦着便往前折了下去,眼泪夺眶而出,攒住掌心出不了声。
「二哥,一会儿我出门,还是买点炭回来烧上吧,这天实在变得太凉了。」王小石动作轻柔地放开右手,手背不动声色的揩去白愁飞面上水痕,再正了正身子,好让他能较舒适的靠着自己。「方子也得换一换,晚点给你煎药。」他本性天真烂漫却有玲珑心思,体贴而善解人意。两人一番折腾已瞧出白愁飞心思却未点破,只淡淡的提了买炭的事,又说药方子,同时不动声色地将狐裘推开,再把旧棉被揽上来捂住两人。
白愁飞察觉他体贴,亦是受用;想起进京前自己因为田纯不告而别怅然若失,王小石也是这样熨心贴肺的陪伴身边,心底那股因为孤寂潦倒而向来躁动的不安,竟纳罕的踏实下来。有那麽一刻他确实在想,假如王小石和自己就这样寂寂无名的相伴一生,虽没有功成名就却不失逍遥自在,兴许也不是什麽难以忍受的事情。毕竟王小石是头一个让他愿意放下堤防去相信,并交出真心的活人。
「小石头,你今天叫了我两次二哥。」仰靠在王小石肩窝裡,白愁飞闭着眼睛问他:「这莫名其妙的称呼怎麽回事?谁是你的便宜兄弟。」
「啊这。」脱口喊出声的时候王小石也暗自尴尬过,可白愁飞的性子和自己不同,他自然想得到会被质问。横竖是做梦的缘故无需隐瞒,便嘿嘿笑着照实说了:「白兄听了可别笑我,就是做梦来着。这几天我总是做梦,梦裡我们有个大哥,你是我二哥呢,刚才就是情急之下不知所谓的串戏了。」
白愁飞听得有趣,便又笑了。他真正在笑的时候,总像春风拂了来花香鸟语,杨柳依依。王小石看出神,便没有听清白愁飞的下一句话,只得胡乱应声又小心求道:「白兄说什麽我没有听清⋯⋯再说一遍?」
「笑你 。」白愁飞叹口气,缓缓睁开眼来,偏头看他。脸上笑意褪了,神情很是认真:「天下岂有这等便宜,认兄弟一认认俩还不带算计的?你是救了他的命,还是保他祖宗十八代各个位列三公呢。在这裡住了半年也见识不少,怎麽还这样天真。」
王小石吐舌:「先说,梦裡还真是救过,跟你在一块儿呢!后来知道是个道上的大人物,主动认的我们⋯⋯白兄你也没阻止。」
「那便是了,既是个大人物,又自己送上门来,可不是现成的便宜兄弟。」白愁飞嗤笑,接着逗他:「一会儿你出门若遇上这等吃白食的好事,可得巴紧了,我们俩的前程都指望着你。」
「白兄你便别笑话我了,我也不知这些天怎麽就老梦到这事呢!」王小石一面分辨,一面觉着梦裡的几个情状竟莫名奇妙的历历在目了起来,突然觉得脑门上一阵凉,不安之馀便贴上身去把白愁飞抱住了,扎着高马尾的脑袋毛茸茸耷拉着,下巴搁在白愁飞平緻的锁骨上,闷闷不乐地道:「这梦越来越糟,我们俩走着走着就反目了⋯⋯最后刀剑相向,任凭我怎麽求你都不肯再听我一句。」
恐怕也是真入戏了,王小石嘴裡说着,又彷彿吓着一般,脑袋蹭着白愁飞不说,一双手也乾脆把人搂紧,愣是让彼此前胸贴着后背:「然后你就被人害死了,我竟来不及救你。」他越说越伤心,声音越来越低,手上的力道也随着情绪的波动愈来愈重,把白愁飞抱得狠了,像怕他下一刻便要飞走或消失:「可把我伤心坏了。」
打记事起便是孤儿,一路走来又杀伐坎坷,白愁飞从来不曾想过自己能被人这样要紧,心裡是莫名其妙的一阵苦涩一阵高兴,半晌无话可说,也不明白该拿王小石怎麽办,只能由他抱着,听窗外大雨,直到给对方手裡的力道箍得胸口发疼,才用手肘不轻不重的推了推挂在身上的石头,轻叱:「你再不起开,我这病不打紧,却要给你勒吐血了。」
王小石闻言醒过神来,忙忙鬆了力气,再扶着白愁飞的肩膀把人给转了过来,又往他身上一阵手忙脚乱的瞎摸:「对不起白兄,你哪儿痛了快给我看看?」
「可以了,别瞎折腾。」白愁飞高烧未退,一静一动的又觉眼冒金星;遂捉住王小石的手往一边放,再自然而然地靠了上去,寻个舒服的位置:「我这是该气你咒我呢,还是要安慰安慰你呢?不过就是梦罢,值得你放心上这麽些日子。」顿了顿,又有些担心自己的话说重了伤小孩儿的心,便从被窝裡挪出一隻手,拍了拍王小石软呼呼的脸:「都说做了梦讲出来便不会成真,还说那些都和现实相反。你如今也讲了,我人也在这儿,冷静冷静便都忘了吧。」
王小石拿左手握住白愁飞的右手,另一只再攒着力道,挟着棉被将白愁飞往怀裡紧了紧,突然一笑:「我几天前开始做梦的时候,刚刚开始下雨⋯⋯可能就是日有所思的缘故,遇见大哥的时候也是这般下着大雨,我们一起避在一处,着急着别把你的字画给沾湿了。」
凄风苦雨,满面病容的贵公子,潋豔薄红的刀光,惊天动地的生死。
因缘果报由这麽一场冷雨揭起帷幕,然后他拔剑、他伤心,他眼睁睁地看着白愁飞像残花像薄雪一样乘风而去,再没有回来,只是想像便让人喘不过气。
挽留天涯挽留人,挽留岁月挽留你。王小石觉得,自己不想空使挽留,却留不住眼前人。若要用失去来换取获得,那他不成名不富贵也罢;宁可一辈子买牍藏珠,清贫安乐。
「如此这般,我看着眼下这雨就心惊。要不是得给你换个方子,买些炭,我真想守在这裡守到雨停,然后我便能安心一点。」
白愁飞不使刀剑,因此他的手虽然杀人沾血,却依然柔软细腻,十根指头白皙修长,美得像花像梦。王小石将这只手着捉牢,想起自己在梦裡时,两人虽然刀剑相向,他却依然不忍拔剑削断这美丽的手指。
「白兄,我曾经说过如果你飞走了,我不怪你。」那时他们虽一见如故,却还不是知己。他们身边也还有温柔,有田纯,很多时候,他们各自把小姑娘的事情提在优先位置上,许多想法的交流便也点到为止。然后进了京,大部分时间一起遭罪,偶尔又一块儿尝尝甜头,相濡以沫,又受了这连日来的梦的刺激,王小石突然觉得,对着白愁飞,有些话自己得快些说、能说便说得多些,那麽以后他想飞走的时候,兴许能再多想一想,甚至停一停:「可是我说不怪你,却无法不难过的⋯⋯会非常非常的难过,就像遇见你,我非常非常高兴一样。我想一直和你站在一起,做很多事情。」
我有些自私的想求你别让我难过。
王小石想。
但是他没有说,他不想白愁飞为难。怕白愁飞一为难,便飞走了。
而相对于王小石说了那许多,白愁飞却默默地。
自打初见他便知道王小石傻,尤其在黄鹤楼时见到厉单那一票人,不知所以险险便要发作。相处后更知他直愣心软,傻兔子一样,可爱又可恼;只是要说他笨得一窍不通,理不清人情世故,偏又并非如此。
这世上怕是真没有几个比王小石还洞见人心,聪明通透的人。幸得他善良多情,随遇而安,否则单凭他身上的本事,又生得一张处处讨喜的模样,一但得了伯乐走对道,该能成就怎样的万世功名。他是白愁飞最倾心最嚮往,又最嫉妒的那类人。
然后这样的人,眼下正巴巴的缠着自己,让自己别飞走。
白愁飞又想,王小石这些天来的恶梦,其实不无道理。正如自己瞧出了王小石的心性,王小石也懂他。才一路走来让他少杀人,让他别骗他,现在想他留下来。
可人生如此,要真这样容易简单,讨厌的人都能避开,喜欢的人都能留下,哪还那麽多悲欢离合,阴晴圆缺呢?王小石到底仍是个孩子,太小了。小得一向冷心冷性的白愁飞,竟不忍心立刻去驳他那点小心思。
「那不,这样吧。我喜欢别人对我好,而谁对我好呢、我自然也会对他好。像你,就一直对我挺好的。」白愁飞回握了一下王小石攒着自己手指的手,哄道:「假如你一直对我好,我自然也会向着你;而我若事事向着你,那想飞也飞不走了。」
「那可不行。我若有一日做错了,你可得拦住我,怎能不分是非得向着我。」
「怎麽就不行?我高兴便可以。」白愁飞道:「错的还是对的,轮得外人说去?」
白愁飞本想随便揭过这话题,却不想说着说着,竟有些真心实意了起来。于是便从王小石怀裡直起身子来,微低下头看他笑:「你要真怕,我给你写个书状得了。」
「那可说定了,君子一言,快马一鞭。」王小石也不含煳,份外认真的应了下来:「等你病好了第一件事得给我写,以后你若反悔,我便要拿出来计较。」
烛光绰约照亮了白愁飞好看的眉眼,秀緻深刻的轮廓,沿着淡淡笑意在他倦倦的苍白病容上抹出几分缱绻。王小石想起当初在汉水边上第一次端详白愁飞笑脸的往事,想起自己说的话和白愁飞说过的话;再一想两人不久前的小小争论和妥协,那些梦裡带来的飘荡不安,终究慢慢尘埃落定下来,有了些踏实感。
他便也对白愁飞喜孜孜地笑了笑,很是讨喜。
就是太亮眼了些,有点儿灼人。
「得了小石头。你再不出门去,我得病上加病,再累得你也害病了。」白愁飞伸出一根食指,点了下王小石光滑的额头:「把药拿来。一会儿临出门,几天前给你改的那件袄子记得穿上。晚了也别着急回来,等雨小些。」
「我又不是你,熬了几晚上再给人淋了两桶水砸两棍子,气出的病。」王小石挨了一指头,依然笑嘻嘻地吐着舌头跳下榻,凑到桌边取了水和药丸回来,便直接递到白愁飞嘴边:「我身体好得很,一会儿又穿暖了出门,哪能害病。」
「穷病。」白愁飞睨了他一眼,探出一点舌尖把药捲走,再就着王小石手上端着的水杯啜了口凉水嚥下去:「但凡我们有点斤两,那日也不至于。」
这却是实情。两人便对看了一眼,同时苦笑。
「白兄受委屈了。若非这儿是天子脚下,江湖人不好随意得罪官差,小弟便替你把那些人翻出来胖揍一顿。」王小石放下茶杯,扶着白愁飞躺下,再裹上棉被:「只是以前也没想过,即便是京城,那些藏汙纳垢的事情竟仍随处可见。」
「你到底还小。」白愁飞轻咳两声,叹息着闭上眼睛:「世事本如此,走哪儿哪儿都一样。你不踩人,人便踩你;你不杀人,便让人杀。」
「踩人和被踩,杀人和被杀,我都不想要。」王小石又摸了摸白愁飞额头的温度,感觉到他裹在被褥裡发抖,知是因为高烧引起的畏寒,便探身到安在床榻边上的小柜裡翻出两件换洗的袍子摊开,盖在白愁飞身上,再把堆在床脚的白狐狸裘抱进怀裡捲了捲,随便塞回柜子裡。他也没跟白愁飞开口追问,裏头怎麽东西少许多了,初相识时他穿过的几袭锦衣,怎麽就不见了。
「白兄和我一起这些日子也没再杀人,可见许多事情不下死手还是能过去的。」王小石拉着白愁飞藏在脸颊边的一只手,盖进自己的手心:「你这麽漂亮一双手,别总让血弄髒了。」
药力行走之故,白愁飞听了,只倦倦的笑,不动也不睁眼,语气困懒的回嘴:「我就喜欢杀人。杀人像写诗,怎麽就不美了。」
「我喜欢看你写诗,但是不喜欢你杀人。」王小石的声音听着有些赌气:「我也不喜欢杀人。杀人像生吃田鸡,噁心得紧。」
「所以我们从骨子裡便是不一样的人;不一样的人自然想不到一处去。」白愁飞仍然没睁眼,却放缓了语气,哄孩子似的:「你跟我这般斤斤计较,难不成你想耗一辈子来管我麽?」
「那有何难。」王小石固执道:「等你病好了,这条我要写进书状裡去。」
白愁飞被逗笑,又知他气性,执着的事情一但胡搅蛮缠起来可比温柔还厉害,遂打定主意随他去了。便从被窝裡挪出另一只手,拍拍王小石的手背:「随你高兴,管得住你便管吧。倒是你再不上工,一会儿没有药又没有炭,我或病死或冻死,你下半辈子也能乐得轻鬆了。」
「有我在,你不会死的。」王小石反驳:「我不想你随便杀人,更不让别人杀你。」
白愁飞睏极,乾脆不再理他;很快也便睡了过去,搭在王小石手背上的手,慢慢地落下来。
王小石杵在原处听着白愁飞浅促的呼吸声、嘈嘈切切的雨声发了会儿呆,才揉揉眼睛,又将白愁飞的两只手温柔拾起,小心地藏进棉被裡。
身后的烛火已经快要燃尽,而天色因为大雨的缘故依然很黑,看这态势,怕是再下个整日也不会停。几日来给那些莫名其妙的梦境整得心有馀悸,王小石如今看着下雨都觉得有些可怕,方才若不是白愁飞赶他,他确实犹豫过是不是乾脆不要出门,就守着白愁飞直到雨停。
可银钱快要用完是真,白愁飞病得沉也是真,为了生计着想,他们的确没什麽任性的本钱。王小石长这麽大了头一次体会到生活多艰,不免有些怀念自己的家人和师门。
不知道白愁飞的师门何处?王小石只在进京前见他动过两次手,那些人又够不上让白愁飞动真格的水平,旁观者自然看不出他的武功路数。他也没提过朋友和家人,只偶尔拿秦淮河畔的姑娘们说嘴,欺负温柔或逗弄自己,彷彿他只在那烟花之地才有一点活过的痕迹。
如此这般,还在这世上与他牵连较深的人也只有自己了。怪不得自己刚刚发现他病了的时候,王小石觉得他看起来竟然是有些高兴的;事后还曾打趣的说,这是他活这麽大岁数以来,第一次敢放心生病,倒想病得重一些久一点,好名正言顺的偷懒。
那时候王小石没会过意来,还气白愁飞不拿他自己的身体当回事。
但现在想想,他竟是在说生起病来只有王小石会在乎,便替他觉得难过了。
白愁飞在王小石那个长长的噩梦裡曾经又毒又恨地质问他为什麽不和他一起,却偏帮两人更晚认下的大哥。还说,他们更早相识,一起进京,王小石怎麽一点也不想帮他。
王小石不记得自己在梦裡说曾了些什麽,只记得自己很伤心很伤心,白愁飞看起来也很伤心很伤心,儘管两个人的眼睛裡一点泪水也没有。
然后白愁飞伤心欲绝的被人害死了,死前没再看自己一眼,没给自己一个字;王小石也伤心极了,眼睁睁地看着他在自己面前飞走,飞进纷纷大雪中越高越远,抓不住、拦不及,他痛心得落不下泪,出不了声,即便温柔在梦裡用力抱住他,也减轻不了那样的心痛。
他在梦裡觉得都是自己的错。他错在没能阻住白愁飞伤人杀人,没能阻住别人伤他杀他。他甚至气自己上京来碰运气,气他们没有安于平淡。
只是在那个梦裡,无论王小石再怎麽伤心和自责,他的白愁飞也再回不来。
还好就是做了个梦。
王小石忘不了一早自己睁开眼睛,见到大光明栈粗糙的横樑,感觉到为了取暖而贴着自己紧紧蜷在身边的白愁飞时,心裡有多高兴和安心。
至少今日此时他想要一直这样高兴、安心的和白愁飞一起生活下去。
能不能一展抱復和一圆理想,似乎更没有关係了。
***
王小石出门前向客店伙计多要了一床厚被。那年轻人没收他钱,一来他欠过乐于助人的王小石人情,二来他听说总是冷冰冰的白愁飞居然病重了,自觉有些同情。
「原来白公子那样的人物居然是个病秧子,」王小石接被子的时候那人这麽说:「果然人无件件好呢。我们小地裡几个为着他天天上窜下跳的姑娘们要知道,肚子裡非君不嫁的小心思怕也要打几个折了。」
王小石笑着接过被子,也没替白愁飞分说,径直回了住处再给依然睡着没醒的白愁飞盖上,吹灭烛火才出门去。今天他运气不错,连下了几个日夜的雨竟慢慢停下,等王小石到了回春堂卸下蓑衣斗笠,才发现竟没沾上多少雨水。
天气缓了自然引来人,一天下来竟忙得比平日晚些,结果待到和药东道别、买好了炭,行到半路途原就黑沉的天色又更暗了;待得赶路到到苦水舖的地头,雨已再次下大,迫得他赶紧窜入一处似被火烧过的残垣裡。
那地方虽处处残砖朽木,杂草丛生,但还有几片罩顶瓦盖未曾坍落,可暂做避雨之用。
「这都什麽天气呢。」
王小石走时着急绕去买炭,当时尚未下雨,便将遮雨的蓑衣和斗笠忘在已关上大门的回春堂;平日也罢,折回去藏在廊下还能指望有人打伞来接,眼下却是不能。总是冒雨前来接他的人病着,王小石更惦记晚来天雨,白愁飞一人睡在屋裡挨冻,深怕如此耽搁下去害他活受罪。
倒是幸好卖炭火的姑娘细心,交东西的时候考虑到了天气,没等王小石开口便将新炭仔细包上了层层油纸。如此一来,王小石站在瓦下看雨琢磨,估摸着只要再用衣服裹住了也不至于将它淋坏,遂弃了就地躲雨的念头。
拿定主意,他接着脱下白愁飞一早嘱他穿上御寒的棉袄再细细将油纸包裹严实了,心想一会儿可揣在怀裡再用轻功赶回去。到家的时候白愁飞八成没有醒,只要趁他睁眼前把自己弄乾淨,想来病成那样的人也没法子计较自己不听话;拿御寒的袄子包炭,又冒大雨赶路。王小石想着想着有些得意于自己的深思熟虑,一下子放鬆了警惕,便没对隔壁将军衚衕裡突然窜进同一方天地的人影留心,拍拍衣袖站起身来,想着离开。
隔壁一行四人,其中一个甚是高大威猛、相貌堂堂的汉子在王小石直起身子时向他横扫了一眼;与此同时,另一人却忽然咳嗽起来,咳得很剧烈,咳得折了腰、手上的白巾沾了血,咳得让王小石心裡飞过念头,心说这人的病害得真不轻。
于是王小石忍不住抬头看了对方一眼,两人对上目光。
是个衣着雅逸、剑眉星目的青年公子,满面病容,双眸像馀烬裡的两朵寒焰。
王小石不由想起正在等自己回去的白愁飞。
他不想白愁飞也成这副模样。
他得赶紧把药和炭带回去。
「公子保重。」把炭揣进怀裡,王小石准备要走;但两人毕竟照了面,出于礼貌仍打声招呼。
那青年公子已经不咳嗽了,却看着他,又看向雨,一步一挨地走到王小石身边,看着外头交织成一片灰濛濛的雨网,道:「真是场大雨。」
「可不。」王小石笑了笑:「天冷,公子若不着急,等雨小些再走吧。」
「你很着急。」青年公子依然看着雨帘,面色清冷,语气却很温和:「所以要冒雨赶路?」
「是。」王小石点点头,瞥见不远处一位衣着褴褛的老婆婆,白发满头,蹲在牆角:「有人等我回去。」
青年公子顺着王小石的话侧过脸,眸光落至他塞在衣襟裡鼓鼓的炭火,便彷彿突然想起了心上人般,一点点柔情自神色中浮光掠影似的闪过,然后点点头:「那很好。」
王小石听了便朝他笑,笑得灿烂可爱,一下子点亮了整个雨天:「谢谢。」再郑重其事的一个抱拳、道别:「告辞。」
萍水相逢的公子点了点头,露出好看的浅笑,眼睛裡也有笑意。
然后他闪身窜进大雨中,并未听见那公子接下来收敛了笑容,却依然看着雨,幽幽地对他身边因为百无聊赖而正试图辗死蚂蚁的同伴说道:「茶花,你等得不耐烦,也不必杀死它⋯⋯」
***
赶回大光明栈,白愁飞仍睡得沉,即便王小石找出了新的蜡烛点上,侧躺着正对烛光的人,唯一的动静仅是轻轻蹙眉。俯身一探他脸上热度,却没有比临出门时降下多少。
王小石叹口气。
他接着忙换了溼衣服、烧水洗澡、又趁拿新方子煎药的空档把自己扒拉乾爽,几件事风风火火的做完了,最后端着渐渐烧红了的炭盆挪到榻边,抱膝坐在一边。
盯着白愁飞极不安稳睡脸看,王小石忍不住换了坐姿,倾身将对方扶到腿上枕着,两手轻轻落在太阳穴两边慢慢按摩,小心翼翼的彷彿在唱一首无声的曲子。窗外的雨一直没有停,甚至越发下得凄厉;王小石忍不住向小窗方向望一望,一念而过,想着今天那一面之缘病公子不知如何从这雨裡脱身。
但见那前呼后拥的态势,兴许自己才走不久,他府上便会有人派轿或打伞相迎吧。
自己不认识他,却彷彿见过似地心生亲切。可惜往后大约无缘在这京城裡重相遇了。太多的人,轻轻巧巧一错身,别后就是永不再见。
「想什麽这样出神。」
眉心微冷。
低头一瞧,是白愁飞不知何时醒了。艳白寒凉的手指点着皮肤,秀狭凤目深深地看进王小石闪亮的,彷彿乘载了天地星河的眼中。
「病得难受吧。」王小石停下动作,合上手心捧开了白愁飞点在眉心间的那只手:「药正热着,你快喝。六帖后还不见好,我请回春堂的刘老大夫过来给你看看。」
「横竖是一个地裡看病的,你医不来,他就能治?」
白愁飞虽这样说着,却反常听话,倦倦地慢慢地用肘撑起身。王小石扶他一把,挪窝方便他靠坐着,再跳下榻取药。待端着小半碗黑沉沉的药汁回来,正好看见白愁飞盯着炭盆出神。
「白兄先把药喝了。」王小石坐回原处,左臂直接绕过对方的肩,右手捧碗,温柔的递至白愁飞嘴边:「都说刘老大夫可神了。他瞧过的病人只要不是绝症,包管药到病除,比宫裡最好的大夫还高明几分。」
白愁飞以口就碗,由着王小石慢慢餵,中间只回了一句嘴:「偏听偏信。果若这般,他不在宫裡却在民间,必是有什麽理由给排挤出来了;可在庙堂上遭遇排挤却还留在京城,名声甚至压过官家人,合理麽?要麽是夸大其辞,要麽⋯⋯」
话到嘴边,却不说了。
王小石一点就透,也想了想,觉得是这个理。白愁飞见事精准,从不随众起舞,又为他着想,这话自是可信;便嗯了声,接着说:「可让我豁然开朗了。不过你的病还是得让他看看,一来不同的大夫观点各异,再者我本不精研内科病理,他或许能帮我看出盲点。」
「既不至于病死,那麽大个人随你边治边学,不好麽。」白愁飞喝完药,依然难受又困乏得紧,便顺势倚着王小石小憩;听他固执的要另请医生,心下忧虑花销却不说破,只假意逗他:「再说了,我这继续病得上不了天下不得地,你也省得成天担心我要麽杀人了要麽飞走了。」
「你若真得了好去处要飞,我怎会拦你?至于你说的杀性,我也自信压得住你。可这病,是一定要治好的。」忖出了白愁飞的顾虑,王小石没上当,不如预期中气急败坏、却云淡风轻的。他没动弹,直着身板让白愁飞靠得舒舒服服,顺手将喝淨了的药碗抛将出去,空出手探进怀裡摸出一颗糖,熟练地剥了糖纸:「白兄,你病着受苦,我心裡难过。」
王小石又想到了那萍水相逢的病公子。
他摇摇头,回过神来把剥好的糖塞进白愁飞嘴裡:「这糖可甜的,特别去苦味。我以前生病喝药,我姊姊总给我买。」
白愁飞正认真看着给王小石抛出去的药碗不偏不倚、安安静静的稳稳落在桌上,暗暗对这精准的内息把控赞了声好,未料突然毫无防备的给塞了一嘴甜;眉头因为气恼先是一皱,又因为糖果的味道确实甜美,不自觉露出点喜色,像刚刚逢春,破了严霜,被东君唤醒的第一抹花红。王小石从没见过他这般表情生动,竟看得一呆,指间拈着的糖纸飘了开去,被白愁飞伸手捞住。
炉裡的炭已经全烧红了,室内也温暖了。王小石忙忙将视线从白愁飞脸上移开,转头却看到从被子裡熘出来的一只修长脚板,皮色似雪,像极了冰种白玉。
这一来一往,更莫名侷促的不知该把视线搁哪儿好,一句话却鸿毛般轻轻脱口而出:「白兄你怎能生得这样好看。」
白愁飞想起初相识那晚王小石也是这麽端详自己,又认认真真的说,你笑起来的时候,倒不那麽傲慢不可亲近。记得自己当时惊慌,一嘴回得挺没有章法,但好歹是能接下话头的。
可现如今,他是当真无话可说,浅浅一哼。
俩人便静了下来。
只一齐听着外头下个不停的雨。
良久。
「小石头,我病得不苦。」薄薄的糖纸最终在白愁飞手中被折成了蔫白的蝴蝶。「从前不论生病受伤,甚至有那麽一两次等死吧,都是一个人。」他笑笑,拾起王小石的落在一边的右手,摊开来,将纸摺的白蝶放在他的手掌心裡:「今次这麽病了一回,不用干活儿有人伺候,也不担心被趁人之危,高兴都来不及。不是说过麽?有人对我好,我可喜欢了。」
「你不用生病、受伤,我都会对你好的。」这是白愁飞第二次说自己病得高兴了。王小石觉着这话剜心,立时便握住那小小的蝴蝶,也刚好握住了白愁飞的手。白愁飞比他高一些,手也大点,王小石想了想又乾脆就将另一只手绕过来一起,这样既把人圈住,手也握牢了:「我喜欢对你好,也想一直对你好。既然如此,你不得健健康康的吗?」
白愁飞没有应答,若有所思,却也没有推开王小石。他又听了一阵雨,似是觉得冷了、也似牵动愁怀,又把脚缩进被子,在王小石的怀抱裡蜷了蜷,喃喃自语:「好大的雨。」
王小石顺着他的动作紧了紧双臂,倾下身来,脑袋搁在白愁飞肩上,贴住他发烫的皮肤,不经意地答腔:「雨下得很大。」
「明日雨再这麽下,你就别出门了。」白愁飞突然说。
「药东虽然也这麽讲,」王小石顿了顿:「可不去了便少一日的工钱。」
今日捣腾了药方子,又买了许多炭,花销确实大。王小石怕白愁飞到时候又为了钱银不肯治病,倒有些难为。
「你那药东天天盘算着不让你去,咱忤了他的意思这些天,就顺一回吧。」白愁飞笑了一下,微微抬首,说着话时淡淡冷冷的气息恰巧抚过王小石的耳朵,柔柔的像初雪滑过:「今日把你赶去了以后,我睡睡醒醒,可悔了几次。尤其难受得要命时却没人使唤,凄凉得紧⋯⋯就改变主意了。」
他说着说着闭上了眼睛,睫毛像蝴蝶扑掕着花瓣,刷过王小石的下颔,没来由地引得他吞咽了一下,感觉血液一下子打上来,从脖子到脑门都热滚滚的。要不是白愁飞高热未退,一会儿怕要察觉不对、逮住他追根究底。
不过这个要求终究正中下怀,既是管帐的人鬆口了,他也没有虚情假意推辞的道理。甚至还高高兴兴的偷偷期待,心道如此雨势再下个两三天也无不可。
「那我听你的。」
「嗯。」
「假如这雨又多下两天,也不去吗?」
「嗯。」
「那我明日给你煮粥吧。你可瘦了许多,得吃点。原本就很瘦了。」
「还是让掌柜的给我们炖鸡汤呢?以前我爹都说喝这个补气。」
「如果有当归的话,还可以加一些,能驱寒。」
白愁飞的身子在王小石的怀裡沉下去,是抵不住药力和病势,昏睡过去了。方才说了那许多,也不知道听见多少、落下多少,或根本一个字也没进脑袋。然而王小石并无所谓,心道人在病中,睡眠本是多多益善。
只是不明所以,这样安安静静地听着雨、踏踏实实地把活生生的白愁飞搂在怀裡,能够感觉到活生生的人的热度和温暖呼吸,竟然令他想哭。这几乎是前所未有的情绪。
他和白愁飞性格不同,并不多愁善感。但到底还年轻,许是几次三番梦魇,多少影响深刻。
王小石记得在梦裡,白愁飞死后众人散去,他静静地躺在那儿,黑发委地、鲜血沾衣,面容却宁和带笑。温柔那时也在,小手牵着他的衣衫呜呜地哭,两人慢慢走到白愁飞身边,一前一后半跪,然后王小石俯身把白愁飞的尸体抱在怀裡。
人去了,冷了。儘管尚未僵硬,肤骨发丝依然柔软,也笼着生前的淡淡香气,但王小石是个医生,只消一眼便能看出来,怀中的人已然死透。
哪怕再多眼泪、再多悔恨,走远了的也再回不来。
他记得自己在梦裡最后这麽说。
别哭了温柔。妳一直哭,二哥会走不动。
最后一次,妳就让他飞走吧。去他想去的地方,从此以后自由自在。
「怎麽还真哭了呢,让白兄知道可要笑话我。」
一闪而过的雷光让王小石回过神来。他依然在大光明栈裡,除了怀裡的白愁飞,身边只有一方烛火,一个冒着热气的炭盆。鬆了口气的王小石用袖子擦擦眼睛,又小心翼翼的将白愁飞摺出来的糖纸蝴蝶揣进怀裡,挥灭了烛光。
和衣躺下前他短暂地犹豫过是否把白愁飞放开,两人像往常那样各睡各的。但低头见他睡得安稳,心下一动便也作罢。王小石想,横竖自己是想这麽做的,而白愁飞今日也黏人得紧,应该不会介意。若他醒来真要生气,也是经得商量经得哄的性子;倒比温柔那连辩解都说不上,还软硬都不吃的气性好得许多。
逻辑理顺了便豁然开朗。王小石遂开开心心的搂着白愁飞、两人裹在一幢被子裡入睡。
这一晚,他终于没做恶梦。
却梦见了在江上跳舞的白愁飞,白衣飘飘,顺着他的箫声一个翩然转身,漂亮的眼睛对他笑了笑,令人好生快乐。
外头的雨仍在下。
(Fin.)
* 原作向王白无论行文至何处,化不开的悲剧视角总是如影随形。我曾经想过很多次,假如两人没有得苏梦枕赏识,结局是否就能好些。又或者,小石头单独跟大白待在一起生活的时间如果更长久,就真能拉住他。但好像不论怎麽设想,他俩之间的生身歧异都无法让我说服自己,没有那些变故他们就能开开心心、长长久久。
于是连我自己最后都煳涂了。上面码了这麽许多字,到底是真给两人一个不一样的可能,还是,最终仍只是给了小石头一场好梦呢?一但梦醒,依然是千里孤坟、碧落黄泉。
皓嫣/回南雀
☞全文8k
☞我就是丐帮垃圾创造者,有插叙。ooc新婚后寡淡恋爱文学,有配角降智行为,就当是架空唐朝,我流皓嫣,与《白日当歌》同一背景。
☞bgm《茧》,有一段歌词,非常喜欢,于是摘了出来。
/
总有那么一个瞬间
燃尽我心间的荒野
/
引‖
他眼底有一颗红痣,摩挲一下,眼眶就会红起来,薄薄的一层水汽弥漫,叫眼睛从冷冽寒霜变得含有一丝柔情,但这件事情除了乐嫣,似乎无人知晓。
乐嫣觉得很欢喜。
壹‖当归
长安落暴雨,片片如刀割。
惊雷倏忽震破黑云,倒是从夜空划出长长的口子,十分可怖。
乐嫣就是被窗外吹进来的寒意给惊扰,屋内的烛火都灭了大半,只有一点惨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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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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乐嫣觉得很欢喜。
壹‖当归
长安落暴雨,片片如刀割。
惊雷倏忽震破黑云,倒是从夜空划出长长的口子,十分可怖。
乐嫣就是被窗外吹进来的寒意给惊扰,屋内的烛火都灭了大半,只有一点惨淡的微光,烛心跳动,忽明忽灭。
乐嫣最先闻到了淡淡的潮湿气息,愈发睡不安稳,继而惊醒,睁开眼便下意识地去摸了身边的小铃铛。
它叮叮当地响,在晚间愈发空灵,乐嫣安下心来。
尽管床榻一旁冷了多日,但好像有铃铛在身边的晚上,又不觉得分外害怕。
自永安十六岁那年在北境丢失后,她愈发怕暗,但这暗是可以忍受的,而痛是难以忍的。
她在流浪的两个月已经痛过,所闻所见所失去,无一不疼,而暗伤就像心口的一道陈年旧疤,已经愈合,却残有绵里藏针的余劲。
乐嫣正准备睡去,却听到屏风后面传来细微的响声,似乎有一个人点了一盏幽幽暗灯,不愿惊扰她。
乐嫣心里并不惧怕,反而有一种逐渐快速膨胀的心情,心跳像两军对阵的擂鼓,在耳边砰砰,她试图忍受,却抑制不住。
一道声音对她说,快去找他,你们已有两月未见,怎么还能等呢?
另一道声音说,再等等,等他来找你,等他来见你。
但乐嫣未忍住,她匆匆从床上跑了下去,连鞋子都未套上,在铺了羊绒毯上的地面奔跑起来。
她绕过层层叠叠的檀木屏风,沉水的厚重香气尚有残余,乐嫣隐约看见他的背影,似乎正在换衣服,看不太清。
她一下子想要抱上去,皓都却突然转了身,把她接了个满怀。
“殿下。”
他声音有些哑,因为刚从寒夜里赶回来,还有点冷意。
“怎么还不歇息?”
乐嫣埋在他怀里,未有说话,她埋得更紧了些,好像要把自己嵌进他身体。
皓都有些不知所措,只好用手拍了拍她的背,他意图哄小殿下去床上,但乐嫣只低声说,我想你。
她揽着他的腰,似喃喃自语,又好像要将心剖开与他,明明怯生生的,又满是勇气。
他忽然就止住了一切动作。
乐嫣在这个拥抱里闻见了雨夜和雪竹的混合气味,应该还有要有血腥气,但她显然没有闻见,只觉得他今日衣物似乎薰过香,比平时更浓郁些。
乐嫣察觉不对,她手向上试探,果然感觉到皓都似乎身体微微轻颤,偏生他只低头同她道,“殿下,该睡了。”
乐嫣缓慢地眨了眨眼睛,她本不想落泪,但眼睛就像满蓄了一湖的水,一点一点落了下来,眼尾都是嫣红的,被淋湿了一样,像是真的极难过。
“皓都,你受伤了吗?”
“为何不对我讲?”
小统领只觉得胸前衣襟湿了一片,大概是乐嫣又哭了,他笨拙地用手去抹掉殿下脸上的泪珠,拂过她柔软湿润的睫毛,心脏有转瞬即逝的皱缩感,并不深刻,却是缠绵的钝痛,仿佛晚来的秋雨。
皓都微微地叹了口气。
“都处理过了,”他握着殿下的手,往自己衣襟里探了探,刚巧摸到了绷带的边缘。
在层层衣领与香薰之下的淡淡血腥气,他不太愿意让乐嫣闻见。
皓都低头,见永安公主连鞋也未穿,又不愿去床上,只好将她抱到屏风后的软榻上,寻了一双软鞋。
他叫公主坐好,就半跪在她身前,捉着她的脚,替她穿鞋。
红烛烧了大半,泣泪于烛台之上,密密地叠了一层。夜里只点了一支烛,什么也看不分明。
乐嫣红着脸,她不敢收回脚,可心脏又开始奋力地跳动,以至于胸口都有点发疼。
永安公主伸出一只手顺着小统领的脸向上摸,颤颤巍巍的,也不大好意思,老觉臊得慌。
皓都专注地替她系上带子,眼睑缓慢地轻颤,还配合地蹭了蹭。
小统领倒是任她随意揉捏,只道一句,“睡不着吗?”
永安公主点了点头,她嘟囔着,“我两个月未见你了。”
永安的手指着魔一样地停留在了皓都的眼尾。
下眼睑正中的地方有一抹朱砂般的红,不知是谁点上去的红痣,艳丽的很。
乐嫣想起她父亲曾说的话,眼旁的痣都是哭出来的,可能是上辈子不停地落泪,也可能是这辈子哭得太多,上天于是留下一个记号。
长歌有,皓都也有,但似乎从来没有人发现过。
不过皓都极少落泪。
乐嫣从没有见过皓都流泪,有且仅有一次,不过是她着实伤了他的心,逼得人眼尾通红,但那滴泪还是没有落下。
这个时候她就想,原来小统领也是会哭的,他会伤心,不过是默不作声的难过,不像她哭就要大声哭出来,喜欢也要说出来。
他们本来是两个彻头彻尾都不一样之人。
永安下意识地摩挲了一下,她好像完成了一件一直梗在心里,反复琢磨的心愿,心里竟然浮上一股淡淡的满足。
皓都微微往后仰,他眼里有一点酸,下意识地弥漫起来一股水汽,不太愿让她瞧见,但也不抗拒。
永安轻轻拉着他的领子,慢慢靠了过去,皓都也不躲,他把手放在了她的腰上,直直给她了一个吻。
乐嫣身体都有些抖,实在害怕,却不是像过去一样对他本人有种直观的怕,怕他的剑,怕他的冷面,怕他的冷语,怕他剑上的血。
她现在只是苦于自己的爱。
要是这辈子,下辈子,下下辈子,能够一直在一起,该多好?
皓都似乎毫无察觉,他用凉薄的唇瓣碰了碰小公主的额头,“我会陪在殿下身边,殿下不必怕。”
乐嫣忽然想起,他鲜少直呼她名讳,大多不过殿下二字。
只有极少数的时候,会叫她,嫣嫣。
永安躺在床上,偏要窝在小统领的怀中,贴着他薄薄的衣衫,埋头在他心跳前,听他胸腔里的震动,一下又一下。
乐嫣低低问他,“阿耶派你去徽州平叛,那地方乱的很吗,叫你胸口上都划了一剑。”
“多年之前,我同秦国公一道去过,不算陌生”,他略略低头,唇瓣便擦于永安耳尖,“殿下,战场之上,刀剑无眼。”
他咬住她的耳尖,声音就模模糊糊,“不必为我过分担心。”
乐嫣耳朵发烫,面颊也是粉的,只不愿给看见,却又更想知道他的过去。
皓都一一应答。
不过与他而言,那些都是过去太久的往事,没有什么可惦念的意义。
贰‖往事
武德八年,长安下了一场大雪,一场前所未有的雪。阖宫的红砖瓦被一层又一层的覆盖,檐下冰凌有两三寸长,御花园的红梅被压弯了腰,在新雪上落了点点嫣红的花瓣。
东宫烧起了刚进贡的银丝炭,热红炉,下罗幕,屋子里倒是暖洋洋的,博山炉里的沉水并不过分厚重,倒薰得让人骨头都要化了一样。
正是一年之末,凛冬堪堪过去大半之时,阖宫上下为即将到来的大典夜宴而忙碌。
高堂之上,陛下将徽州剿匪一事交于秦王殿下去办,而太子被留于六宫内主持大小事宜,在政务之上,似乎秦王更为重用,但陛下对太子之爱总要更偏心些,谁也不太能摸准陛下的心思。
这个关头,秦王不能亲自赴任,夜宴要笼百官朝臣,皇亲国戚坐于庙堂之上,贵人和谈,百邦使臣蛰伏献礼。
杜如晦于是向秦王举荐。
“臣有一义子,如今当值百骑司,名为皓都,可从旁辅佐。”
秦王殿下思忖,择秦琼亲率,皓都副将,明日赶赴徽州。
那是皓都十八岁的时候,先生为他的仕途开始铺路,让他从百骑司的暗棋变成秦王殿下身边的一把刀。
杜如晦站于凝晖阁,请将仕郎观星卜命,李淳风看了看刚上任的小副将,直言,“此战便如犁庭扫穴,天兵一至,龆龀不留。”
杜先生同他一道登高望雪,看这白茫茫的一片,和大殿前的每一步脚印,雪被踩于脚下,便成了污泥。
皓都在风雪伫立,先生只嘱一件事情。
“成大事者,不拘小节,不为儿女私情所束。”
他原先还不明白这是一句多么冷酷又残忍的教令,但在每一个往后的日子里,他都会懂,一个时局里的小善与大善,小恶与大恶都需要一个人来决断。而先生希望他能做破局的刀,一个永不偏颇的天秤,永远理智地活着。
皓都那时尚未崭露头角,不过空有一身很俊的功夫,和杀起人来干脆利落的手法,他不觉得恶心,动作也干净。
秦琼将第一日从城里捉来的落单匪贼交于他,三日便要结果。
匪贼张姓,单名一个胜字,看起来二十五六,身强力壮的模样,嘴硬得很,接连被提审了三五次,如今已经默不作声,便是身上处处刀割火烤,也一副无畏去死模样,浓眉恶目,大凶之相。
有许多腌臜手段旁人不大用,皓都却不会在乎。
他于是一人去城里查了一日,第二日直直往城东宜春楼去,手下人报时,秦琼还暗叹,这人心性不定,可惜了那一身好功夫,难成大事。
宜春楼为有名的揽客处,都笑妓/子无情,世间男子还不是争先恐后?
但第三日,他于黄昏后归来,只携带一个盒子,晚间便要那匪徒撬开了嘴,交代了名目与暗道。
秦琼后来问囚室的下属,只见他面色发白,倒是回答,“副将将盒子扔在他面前,里面是一只手指,看起来仿佛女子的手,还带着一枚指环,血淋淋的,洗都没洗,有些像弹琴的。”
副将手握烙铁,在火里烤了烤,似乎提得凝香二字,只见得张胜狂性大发,睚眦欲裂,破口大骂,似要从铁链里挣出来,皮开肉绽也不肯停,嚷着和他拼命。
那下属顿了顿,才说,“副将走过去对他低声说了话,我瞧见这眼神冷的像刀子,神情也异常冷凝,简直如恶鬼般凶狠,他们谈了许久,副将还拿出了秦王的令牌,张胜于是一一招了。”
秦琼尚未想通其中要处,第二日已经准备妥当,要攻打回坞山,皓都自请为先锋。可回坞山易守难攻,便是摸清楚名目暗道,也伤亡颇多。
除夕的时候,秦琼点兵快攻,还要借火熏烟,要皓都带一对人死守山后。
匪首与众徒最后皆攻于此,他留了一条要道,其余各铺了油,山上烧起来,便是火光一片,红染半边天。
秦琼为虎将,自然大杀四方,但这是皓都第一次上战场,他觉得自己固化成了杀人的器具,抬手又松,一条人命无矣,而自己也得挨上一刀,竟像是从地狱里爬出来搏命。
军功便是这样挣的。
他于是想,我也要争一争。
这火烧到了夜半,骨肉成泥,突然天空就落了大雪,秦琼与他皆负伤,所幸此战大捷。
不一会儿,已是遍地被血染红的景象,新雪初下,渐渐地,一切都被盖了去,只余焦木灰土。
主将坐在了他身边,突然开口,“离开长安时,雪倒没有这么大。”
皓都点了点头,他看向长安之处,那里什么也看不见,只有一层又一层的乌云。
“长安很宁静,也很安逸。”
安逸都是用血和碎骨换来的。
秦琼把烈酒给他,皓都不知,还以为要饮,一口气便咽了大半,从胃里立刻升起灼烧感,浑身都烫了起来。
秦琼一巴掌打在他肩上,皓都一时不察,喷了大半,洒在了雪里,他连声呛嗑,眼睛都红了。
秦琼放声大笑,回声粗犷,“你岂不知烈酒浇伤”,他倏忽叹道,“果然还是小儿。”
军医正在给他俩包扎,一人手上看上去几乎废了,另一人身上被包的严严实实。手几乎废了的是秦琼,包成个粽子的是皓都。
军医说,“皓郎君这伤还得将腐肉挖出来才可,我去取刀子。”
秦琼让人躺在床上,忽然问他,“你怎的查出张胜有一相好,便在那宜春楼里,还是个弹琴的?”
皓都摸出了个香包,上面绣着繁复的花纹,极为用心,周边有些许磨损,看起来有些许时日,不过被保护得很好,应当是十分爱惜。
皓都扔给了秦琼,“将军可能不知,这是宫中样式,一般人不太会,又熏了香气,是自己调的香。三年前晋王被冠以勾结外族之名,我也参与了清剿,负责押人回长安。当时府内女子被流到徽州充军/妓/,男子流放边疆。我看过晋王家谱与当时负责之人所交文书,晋王之女李芷晴素爱调香,刺绣女红也颇有心得,当时我押解府中百人时闻过,因为香气特殊,印象颇深。”
他略略想想,复答,“张胜一介武夫,未上学,也未读过书,身上有此物,还颇为爱惜,足见关系斐然,李芷晴本应为军妓,徽州妓营里原来有她,二月后却未见其名,军营遭过一次回坞匪贼,损失惨重,与她失踪的日子对的上。不管出于什么缘由,必定是被搭救,她同张胜可能有一段情,又或是有所联系,也可能是张胜爱她。”
秦琼想了想便明白,军妓不同与常人,身上被烙了印子,徽州在录人方面一向严谨,不好造假名册,而春楼做的地下交易刚好足以洗身份,只需要再多待些时日,等此事平息下去,再将她赎出来便可。
军医拎着刀和布归来,用酒液泡后,在火上烤。皓都被军医的热布烫得厉害,不住咬牙,秦琼丢了块白布与他,“等下割腐肉,麻沸散多用了人会傻掉,我想你不会用,便咬着,别伤了舌头。”
秦琼意图分散他些注意力,便又问,“你拿什么说服他?”
皓都忍的汗都出来,只说,“我怀疑晋王残余部下便在回坞山匪徒之中,张胜也可能只是化名,但一个男子,将女子之物贴身携带,藏的如此妥帖,必定动了情,晋王本就大势已去,蛰伏三年也属徒劳无功,我剁了李芷晴一只手指,他便方寸大乱,心防已破,再徐徐图之。但此事从疑,回去后得上报,最好将漏网之鱼一网打尽。”
秦琼笑叹道,“果然是从百骑司出来的人,最善攻心。”
皓都摇了摇头,“督师曾经教导于我,爱是软肋,如今看来,分毫不差,它让人软弱,若张胜硬下心肠,此战还不一定如此顺利。”
秦琼问,“你可师从杜如晦?杜先生要我教你,怕你心慈手软,要吃足苦头,我倒觉得你不必我教。”
皓都眼睛微亮,“先生是我的义父。”
军医烫完,扬声道,“郎君要受苦了。”
秦琼见他一声不吭,虽疼得眼红,倒是一滴泪也未流,小儿心智坚韧,可有作为,将来应为寒门新贵,就是手段残忍了些。
不过这些事情总不能指望当朝贵族去做。
望族要维持世家体面,其中以山东望族魏叔玉为代表。他自小于国子学读书,极受夫子喜爱,诗书礼仪,文韬武略也算上品,秦琼听殿下多番提及魏征才学和他嫡子之才,可惜魏叔玉是李建成那派,终为陌路。君子手上不染无辜血,不做恶事,条条框框着实太多。
帐篷外的风霜吹了一宿,烽火台的火都要灭了,皓都趴于硬床之上,发起了低烧,神智也有些模糊。
他胡乱地做了多个梦,从幼时欺辱,到杜如晦找到他,再到百骑司的五年,最后兜兜转转只停留在秦王府的假山之上,小姑娘问他,你痛不痛,和嘴里糖糕的最后一抹甜。
大约是不痛的,他想,因为这些都是他要去做的事情。
除夕的时候,阖宫上下喜气洋洋,这年头又落了雪,更好看起来。
太子殿下同陛下饮酒,秦王与另一侧,皇亲之间总似涌动着一股冰面下的暗潮。长歌却是偷偷坐到了乐嫣一旁,低声对她道,魏叔玉也来了。
乐嫣不愿被她调笑,被羞得连头也不敢抬,只敢拿余光去看。
她今日穿的粉色袄子和长裙,阿娘给她仔细梳妆,还教她对镜描眉。阿娘温声软语问她少女心事,见小女支支吾吾,提及魏家儿郎便羞红脸,也猜到一二分。
阿娘为她描眉,青山黛石画细眉,百花研磨点绛唇,阿娘笑语,“这是你日后夫君当为你做的,乐嫣。”
“你喜叔玉,那确实是个好孩子,是因为他从河里捞你起来吗?”
乐嫣靠在母亲怀里,一点一点说,“我同叔玉哥哥自小一起长大,但,”乐嫣卡了壳,“但,他救了我,”,她急得有些说不出来。
“我从未如此欢喜过,他就像一个英雄一样。”
母亲很是慈爱地摸了摸她的头,“谁不爱英雄呢,乐嫣不必害羞。”
魏征携叔玉一同站于高堂,叔玉一身素白色锦袍,毕恭毕敬对陛下作揖行礼。他最是君子模样,白净有礼,待人温和,眼睛也生的一副多情样,长安不知有多少女子心仪 。
长歌小声催促,她笑得开心,“你不是还有平安福要给他,等下还不快去?”
乐嫣攥紧了她怀里两个皱巴巴的平安福,强硬塞了一个在长歌怀里,依靠在她肩处嚅嗫,我不敢。
李长歌没了法子,一只手刮了刮她鼻头,很是无奈,“我陪你去,这位小姐。”
魏叔玉倒是瞥见了她俩,他默不作声,却用手指了指自己的鼻子,微微在笑。
长歌低头一看,她饮酒时不察,竟挂了晶莹的酒液,一时讪讪,也不由得发笑。
周遭已经点上灯笼,贵人相互敬酒,说着年年不一样的祝酒词,乐嫣偷偷抿了一口酒,愈发觉得辛辣,也不知这物有什么好喝,雪景倒是好看。
但她现在是快乐的,以后也将要快乐,就这么一直同长歌顽下去。
而皓都快马加鞭从徽州赶回,伤口有些崩裂,衣服染了血,倒不明显,他率先去见了义父。
杜如晦染了风寒,窝在府里闭门不出,皓都从小厨房端了葯去,站在房门口问大夫情况。
杜如晦于是叫他进去,一边咳嗽,一边细细地问询。待到心安,便叫他来床前,皓都跪在他身边,给他捻被子。
才听闻房先生也来过,他二人少不得要吵一架,但杜如晦精神很好。
先生摸了摸他头,恍惚以为他还是十三岁的小狼崽,毛还长不齐,眼里都是凶光,如今很是温顺,可温顺也是假象。
他是如晦亲手培养出来的利刃,却也靠那一点温情联系,如晦有且仅有一个义子。
杜如晦说,“你这次做的很好。”
皓都低着头,“不负义父所托。”
先生于是自顾自地说了下去,“殿下准备提拔你为百骑司统领,连升三官,或许难以服众,”他透过窗户,看见了晦暗的天空,和院里堪堪落下的寒梅。
如晦接着道,“但你的路远不止如此”。
先生把从宫里带出的伤药交给他,“男儿走南闯北,立于天下,以身体为本,不必担心我。”
这夜为除夕,百家团聚,共享天伦之乐。
陛下宣秦琼和他一同进宫,承天景命,他于是忍着伤,换了件黑色的官服,同秦琼跪在大殿,叩谢皇恩。
皓都坐了个偏僻的角落,在秦王一旁,他生的也很俊俏,不过遍布磨砺后的血腥气,周身都是不好接近的气息。
他一面饮酒,一面撇见了小县主,她显得无所事事,拿着筷子戳木盒里的点心,夹了一块喂给长歌。
太子似有微微不悦,一句话便叫他女儿回去,小县主于是耷拉了脸,她环顾四周,无意同他对上了眼,就慌忙低头。
她过得很好,皓都想,从水里把她捞起来的时候,扑腾的像只旱鸭子,只会牢牢抱住他的腰,死不肯放。
如今长大了,出落得很好看,性子还有些懦弱,不知道是不是还会哭着抱怨夫子不爱她,会不会抽嗒嗒的躲在秦王府的后花园里,埋怨为何只有自己愚笨。
不知道会不会记得他。
秦王转身与他同饮,高台之上歌舞升平,脂粉红装,其乐无穷。琴师抚琴,歌女高歌,为未竟的事业与大唐荣耀歌颂。
他恭敬地与秦王举杯,带去杜如晦的祝词和问候,忽然觉得这样就好。
不过是一场不值当说的相遇,不会改变他的人生,也无法挡住他的去路。
她快乐,她欢喜,她过得平安顺遂,那就够了。
叁‖渡春
昨日乐嫣等得太晚,断断续续听着皓都讲过去,只听闻那时自己胆小,不敢抬头看他,便被他柔和的声音哄睡,却是断断续续梦到些相遇。
不过是秦王府里偶然的碰面,长歌挡住她眼睛说别看。或是单独遇到时,他冷淡地问安。
她那时自觉这人不喜欢她,许是厌恶她娇气,又或是厌恶她软弱,连现在也没把握。
但乐嫣能确定,皓都喜欢她,同她喜欢他一样的热烈。
她被阳光吵醒,转手一摸,发觉小统领合着眼,安静地抱着她,眼圈下都是淡淡的青紫,想必累极。
她看见皓都脖子上有一条红绳,不由得去摸,勾出来一张平安福,那是乐嫣缝的,她缝了细密的针脚,要把情意满满牢牢锁住,放在他身边。
边角似乎有些磨损,却被小心翼翼的贴身携带,一带就是两年。
那是她从洛阳回宫以后做的。
原来更深的女儿家心思是如此,每每多想靠近一分,也要思忖唐不唐突。整日惘然不安,恨不能做些什么,却又不知道自己能做些什么。
母亲礼佛归来,倒是为她求了姻缘签,还带回来一段民间月老庙里的红绳,据说把它勾在喜欢人的小指上,就能长相厮守。
喜欢也能变成不喜欢,不喜欢也能蔓延成爱,誓言和枷锁都是徒劳无功。
爱是无止尽的野火,只会烧下一片又一片的荒野,永不熄灭。
乐嫣只要皓都爱她。
她把红绳剪成了一小段,缝在了求来的平安福里,这是她将要交付出去的东西,现在她还不要回应。
永安公主轻轻地想要把平安福从皓都脖子上取下,被他按在了身下。
皓都哑着声音问,怎么了?
乐嫣决定干一件大事情,把她从来没有说过的事情都告诉他,告诉他一个公主的爱,一个公主最无望时候的想念。
她摸着平安福说,“你是不是从来没有打开过它?”
皓都按着她的手。
“我不敢。”
他终于露出了些许的笑意,眉眼弯成了小月亮。
“这是我最重要的东西。”
乐嫣管不住泪,这些眼泪都是冷的,也不会有人在意。但它们现在都有了去处,很早的时候它们就已经被人珍藏,被人也放在心口,试图去捂热,被爱所容纳。
永安去拿了剪子,下了决心就将它剪开,那段红绳就这样掉了下来,落在了皓都手里。
她所有的暗恋也好,不甘也好,伤心痛苦绝望也好,已经能够被好好接住。
乐嫣抱着他,她是那么娇小,那么怯弱,而这怯弱里也带了一点顽强,好像怎么也无法彻底摧毁她。
她轻声说,“以后有什么都别瞒着我,让我知道吧。”
于是皓都知道乐嫣爱他,还要从更早一些的时候开始,在他没有将真心完全捧出,已经有人在爱他,直至今日。
对于张胜而言,爱是软肋,是懦弱,是变成刺向自己的刀,他也曾被伤害过,却没有怕。
将要死的时候,在战场的时候,爱也是盔甲。
那些都是乐嫣告诉他的。
他现在是心甘情愿被爱情束缚的无脚鸟,一只回南雀,从他漫长生命里的永冬飞过,终于能够停在他这辈子唯一恒久的春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