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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百小草

【好东西|梅叶】日日胜春朝

预警:没有三观 小叶站街 纯瞎编!!CP向


人不该在冬天想春天的事。


至少拖着小孩儿过巷子的王铁梅不该。


小孩儿九岁,怕黑,王铁梅为了练她的胆子故意在架子鼓课外班结束之后带她走一条陌生的,乌漆麻黑的小巷子,虎得很。


王铁梅有点累了,哑着嗓子叫小孩儿勇敢点,前面就有亮,快走两步。


她确实该累了,纠缠不清的没脑子的前夫,一团乱麻的编辑工作,因为发布了单亲妈妈的文章而招来的铺天盖地的谩骂…生活好像只允许她在抽烟的时候喘口气儿。好在小孩儿是个好孩子,王铁梅也很会养孩子。


然后王铁梅在坏了半边灯罩的一盏路灯下面,遇到了小叶。


彼时她还不知道那...

预警:没有三观 小叶站街 纯瞎编!!CP向


人不该在冬天想春天的事。


至少拖着小孩儿过巷子的王铁梅不该。


小孩儿九岁,怕黑,王铁梅为了练她的胆子故意在架子鼓课外班结束之后带她走一条陌生的,乌漆麻黑的小巷子,虎得很。


王铁梅有点累了,哑着嗓子叫小孩儿勇敢点,前面就有亮,快走两步。


她确实该累了,纠缠不清的没脑子的前夫,一团乱麻的编辑工作,因为发布了单亲妈妈的文章而招来的铺天盖地的谩骂…生活好像只允许她在抽烟的时候喘口气儿。好在小孩儿是个好孩子,王铁梅也很会养孩子。


然后王铁梅在坏了半边灯罩的一盏路灯下面,遇到了小叶。


彼时她还不知道那是小叶,所以只能说,王铁梅遇到了一个美人儿,美人儿头发乱了,妆也花着,口红飞到下巴颏,但还是美,美得像晶莹的碎玻璃,美得刺人。以至于王铁梅具象地想起来东北老家隆冬时结在房檐的冰凌上反射的阳光,然后眼角发酸。


美人儿正在吃糖,空气里飘着一股劣质但清新的水果味,裹着半盏昏暗灯光下瘦削的影子。


美人儿特瘦,瘦得羸弱,像一片羽毛,轻飘飘地从王铁梅的鼻尖掠过,然后让她脆生生地打了个喷嚏,震得她心口疼了一下。


于是王铁梅面对着一个陌生的女人,一边流泪,一边打喷嚏地愣在了原地,太他妈虎了,比带着小孩儿走暗巷还虎。


妈好奇怪,小孩儿从妈妈背后探头出来,“妈,你是吓哭了吗?”


小叶也觉得奇怪,有人见到自己第一面脱裤子,有人扇巴掌,还有人甩钞票,就是没人哭,还是个女人。


小叶也觉得自己遇到了一个美人儿,美得像冬天的干脆剔透的日光,美得撩人,美得让人想融化,美得,特高大尚。


“姐姐你是谁啊?我妈是被你吓哭了吗?你别害怕,我妈不是故意的。”小孩儿出声,打破了这处诡异的对视与沉默。


“小叶。”美人儿把嘴里的糖块囫囵换了一边含着,说起自己的名字。

“我叫小孩儿。”小孩儿平等意识到位,以为对方是拿小名在和她做交换。


哪有给孩子取名就叫小孩儿的呢,小叶咯咯地笑起来,更美了,她伸出细长的手,“你好小孩儿,我是小叶。”


小孩儿回握住小叶的手问她是不是姓小,小叶乐得更开,半掩了嘴前仰后合地笑,笑得浑身都跟着发抖,像雨里一朵摇曳的野花。


野花说,不是,她没有大名,只是叫小叶。


没人知道小叶真正的名字,客人和拉客人来的姨妈只是小叶小叶地叫她,仿佛她生来就像树上最不起眼的一片,无人在意她融入与她相同的万万千千。


小孩儿若有所思,“我叫王茉莉,很好听的,你没有名字的话,我可以把我的名字分享给你。”


直到小叶向小孩儿道谢,王铁梅这才回了神,终于出声,“小孩儿别,别别瞎说,分享啥呢搁这。”


“这是你妈妈吗”,小叶把头偏向这位看着她流泪的奇怪女人,“姐姐,那您叫什么名儿啊?”


糖快化完了,小叶用甜得发麻的舌尖舔了舔唇角,说话时带点浑不吝的样儿。


“王铁梅,钢铁的铁,梅花…。”

“噗—”

“对不起对不起,姐姐你这名儿好,好有意思啊。”小叶没敢说,与她的美好像没那么配的,好土哦。


“不好意思啊小叶,打扰你了。小孩儿咱回家了,走。”王铁梅心里胡乱想着,姐姐什么姐姐,乱叫,我再努努力能把你也生出来,她猛眨了几下眼睛,通红着一张脸把小孩儿拉走了。


小叶礼貌地冲王铁梅微笑说不打扰,反正她现在没客人。又咧开嘴扯了个大剌剌的笑和小孩儿挥手告别。


对于小叶所说的客人指的是什么人,对于小叶又是做什么营生的,王铁梅心里明镜儿似的。可她还是不可救药地无法阻挡地被这个女孩儿吸引了,你在黑夜里看见盈盈灯火,在幽冷的巷尾看见曼丽花开,在浑浊的泥潭中看见清澈生命,怎么会不被吸引。


经此,小孩儿忘了怕黑的事,和新朋友相识的奇遇让她高高兴兴地跟着王铁梅往前走。可王铁梅走得好慢,因为她还半回着头,她的眼睛还长在小叶身上,真是彻底虎到家了,艹。


当晚,王铁梅心不在焉地哄睡了小孩儿,而后于夜半时分再次出现在了巷口,


“你接女客人吗?”

完整版指路‼️‼️‼️ 

 

DAMN

躲在麦田里

字数2w+   非现背   私设颇多


灵感来源《小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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字数2w+   非现背   私设颇多


灵感来源《小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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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子马

寻找沈梦瑶

(一)

送走最后一桌客人,袁一琦收拢罢碗筷,将用剩的餐具浸泡在提前滴了洗洁精的水池里,又提个清洁桶依次将餐桌上的食物残渣抹掉。木质的桌椅腻了一层红油,店里经年不散是花椒、辣油、肉食的气味。现在是夜里十一点,店门外挂好打烊的牌子,卷闸半拉,灯光也调成昏昏欲睡的模式。


一般这个时候,袁一琦会找张桌子坐下来,给自己倒杯啤酒,一边喝一边慢慢算账。铁皮卷闸传出颤动的声音,有个瘦高女子欠身进来,手里拎着两玻璃瓶没有标签的白酒。


"王奕",袁一琦叫出她的名字。对方抬起手中的酒,"找你喝两杯。"


兔肉火锅店老板娘重新围上围裙,很快去厨房折腾出几样小菜...

(一)

送走最后一桌客人,袁一琦收拢罢碗筷,将用剩的餐具浸泡在提前滴了洗洁精的水池里,又提个清洁桶依次将餐桌上的食物残渣抹掉。木质的桌椅腻了一层红油,店里经年不散是花椒、辣油、肉食的气味。现在是夜里十一点,店门外挂好打烊的牌子,卷闸半拉,灯光也调成昏昏欲睡的模式。


一般这个时候,袁一琦会找张桌子坐下来,给自己倒杯啤酒,一边喝一边慢慢算账。铁皮卷闸传出颤动的声音,有个瘦高女子欠身进来,手里拎着两玻璃瓶没有标签的白酒。


"王奕",袁一琦叫出她的名字。对方抬起手中的酒,"找你喝两杯。"


兔肉火锅店老板娘重新围上围裙,很快去厨房折腾出几样小菜,端了上来。王奕像是有什么心事,已经一杯接一杯地喝上了。


"周诗雨不在?"袁一琦不太会喝白酒,但她对朋友大方,也陪着一口一口抿着。


"出差去了,她这种工作经常要出差的。"王奕说,往嘴里丢了一颗毛豆。


"你不高兴?"袁一琦又问。


酒精在王奕那两扇又白又软的大耳朵上起了反应,红彤彤的。"我不高兴,想给她发消息,但是谁先做这种怂炮的事情谁没理,这是当初在一起的时候就说好的。"


"要我看你俩就是一个赛一个的拧巴"。袁一琦说。


"你不也是?你找的那个谁,沈······梦瑶,我没记错吧",王奕活动着已不灵便的舌头说。


"那不一样"


"怎么不一样?你找她这么多年,到底要干嘛?"


袁一琦弧起双手,做出抟球状物的姿势,再幅度很大地一拧。王奕认出来,那是她平日里宰杀兔子的手势。


袁一琦突然恶狠狠地说:"杀掉她!"


"傻bee"。王奕说。



袁一琦身上傻&逼事太多,王奕简直不知道从哪里开始吐槽。她们是在这家"兔肉西施"店里认识的,朋友吃了以后觉得味道好,推荐给她和周诗雨。袁一琦姿色不凡,店名开门见山,兔肉西施自然指她自己。店红起来靠老板娘那张脸,长久地开下去却是靠口味。一无祖传秘方二无独家手艺,招徕顾客无非是食材可人。


有人问为什么相同品种的兔子到袁一琦这里就肉质紧实又回味甘香,袁一琦怀里抱着一只肉用兔子,一双小手轻轻抚弄它的皮毛,像抱着自己的家养宠物,她眨着没有内容却形状美丽的眼睛说:"我家兔子都是在舒适的环境下长大的"。


袁一琦后院自己弄的兔舍堪称豪华,每只兔子都有充足的活动空间,白天听孙燕姿,晚上听舒伯特,袁一琦还时不时像个母性爆棚的女大学生一样跟它们聊聊天,喋喋地讲那些王奕听了浑身掉鸡皮疙瘩的黏糊话。兔子们身强体健,心情舒畅,完全预料不到自己接下来的命运——有客人点了兔肉火锅,袁一琦就会亲自拎出一只兔子现杀,那双细嫩的手练出薅耳朵、拧断脖子、放血、剥疲、清洗、剁块一气呵成的技巧,动作流畅不带一丝犹豫。如果忽略血腥的事实王奕觉得她简直在完成一项艺术创造。


令她迷惑的是前一秒亲亲爱爱的兔子宝贝下一秒就能被如此毫不留情地宰杀。这两种场景如此违和地拼接在袁一琦身上并随时相互转化。



两人酒至半酣,两瓶白酒竟下去一瓶半,大部分是王奕干的。王奕眼睛变得水润多情,起身拉住袁一琦的手:"今晚和我那个。"


袁一琦不置可否,站起来收拾碗筷:"我跟你说过没,我和周诗雨也那个过。好几次。"


"她和我说了,在外面吃饱省得回家我做饭"


从柜台下面找出一盒扌旨套,袁一琦勾勾手指。"今晚你来,我醉得不想动,注意轻点。"



(二)

"但是最后我依旧无法原谅自己,把你保留得如此完整。那些假象你还是不知道的好,需要多少人间灰尘才能遮盖它。"


袁一琦开这家店,无非是想借认识形形色色的人来打探消息。她给每一个来店里吃饭的顾客看照片:"见过这个人吗?提供消息可以免单。"


尽管有免单的诱惑,说见过的顾客还是很少。一来是袁一琦皱个眉头神情不善,估计是寻仇的,万一提供的消息准确,出人命可就不好了。二来照片上的女子属于看一眼就绝对不会忘掉的类型。


"是女明星吗?"很多人问。袁一琦迅速收起照片,像是舍不得别人多看一眼:"没见过算了"


那天王奕和周诗雨第一次来,也被展示了照片。袁一琦以同类的敏感,一下就有了判断,她俩是恋人关系。


王奕面无表情,周诗雨却表现出极大的兴趣,拿起照片看了又看,一边赞美女人的容貌,说她眼睛多标致多勾人,那双手,啧啧,更是极品,说着捏起王奕的小手不怀好意地戳戳点点。袁一琦也不像往常一样急于收回照片,她忙着观赏王奕那张白皙的面孔因为吃醋而变换着赤橙黄绿青蓝紫。最后周诗雨终于把照片还回去,还意犹未尽地问了一句:


"漂亮姐姐叫什么名字?"


"沈梦瑶。"






袁一琦第一次见到沈梦瑶,是在六岁那年。再早一些的事她也不记得了。


母亲把那个穿着卡其色风衣的长身女子领进门,不提防袁一琦正抱着破破烂烂,棉花四绽的洋娃娃从卧室里出来,皱着眉头看这两个站在玄关处连鞋都来不及换就拉着手说悄悄话的女人。


她比母亲更早注意到袁一琦,诧异片刻,继而蹲下凝视着她的脸,喃喃说,"一琦已经这么大了"。她眼睛好大。袁一琦只记得。她在她目光里无处躲藏,只好与她对视,从那双形状很圆,瞳色很浅的眸子望进去,望进去,能望见底部的珐琅质和小小的,皱着眉头的她自己。


母亲向她做了介绍:"这是你的沈姨姨"。


"我叫沈梦瑶"。那女人看着她笑,嘴角,眼睛,都弯出温柔的,慈悲的弧度。


第一次见到沈梦瑶,她说不上喜欢还是不喜欢,只是觉得很特别,从她风衣的皮质袖口处逸出微苦的栀子花香,那香味和她青白的面容氤氲在一起,带着隔世的距离,总让她心里莫名很痒。哪怕十多年以后,她想起沈梦瑶,还会疑心鼻尖萦绕着若有若无的苦香。


当然也轮不上她来评判喜不喜欢。她是母亲的朋友,好朋友,好到母亲一见她就哭成泪人,发疯似地对着家里的东西又摔又打。透过老式木门的锁孔,她看到母亲光着绅子跪在地上,将伤疤一条条指给她看,哭着说,我受不了了,瑶儿你带我走吧。


那人只是把床上的毛毯搭在母亲赤衤果的肩膀,吻她,吻她的眼泪,吻她的鼻尖,最后像爸爸一样,缠缠绵绵地咬起了母亲的嘴唇。


最后她也 月兑 光,爬到母亲身上。


袁一琦在门外看着,把洋娃娃的头发一绺绺扯了个精光。6岁的孩子哪懂她们在做什么,只觉得这好像是比洋娃娃更好玩的游戏,她也想加入,那扇木门比成人世界更顽固地拒绝了她。她无师自通地回到房间将枕头夹进 月夸 下,摩擦来摩擦去,想象自己正是流泪的母亲,在沈梦瑶蔚然深秀的手掌下承欢,心绪与身体一同起伏,像帆折桅断的小舟在暴风雨的海上漂流,没人知道那欲望之潮最终将她卷去何方。


沈梦瑶的手太美,垂下来,她站在门边,像任何一个来串门的有教养的阿姨一样,谦逊地低着头对袁一琦说再见,那双手因过分美而显出羞赧和无所适从,又仿佛有了自己的意识,手指蜷曲,缠绕,伸展,在袁一琦眼里跳一支有内容的舞。袁一琦已经学会不表露自己的渴望,她立志做最酷的小朋友。还是像来时那样,抱着一只更加破碎的洋娃娃,从她眼里一路顺风地望进去,在对方瞳孔深处观赏自己。


她在小学学了"美丽"一词,听老师的描述,她以为这个词正是为沈梦瑶而造的。她还没学会怎么写出她的名字,却提前学会了如何形容她。这个语词修饰着沈梦瑶也蛊惑着袁一琦。从学校回来,她直奔洗手间,踩上一只小凳子,将自己从头到脚呈现在镜子面前。从书包到红领巾,肥大的校服衣裤,秋衣秋裤,最后是小小纯白的内库。她看到赤条条的自己——头很大,肩膀细窄,皮肤黑黄的怪胎,干瘦的肋条一根根凸起,肚子却兜不住内脏似地鼓起来。她无比渴望长大,摆脱青蛙似的四肢,拥有比拟沈梦瑶的精巧头颅和宽阔肩膀。被她趴在身上吻着是什么感觉?小腹紧绷绷地一起一伏,吸气时隐约露出健美的沟壑。她闭上眼,手指伸向虚空中,抚触沈梦瑶圆润的肚&脐。沈梦瑶的头发墨一般泼洒向母亲的面颊,每一根发梢都在她心坎上挠来挠去。母亲失神地喘啊喘,头向外一偏,目光漫漶到比死更无穷的远方。谁是母亲?谁是我?我的——沈梦瑶啊——母亲一巴掌甩上来,为什么?她懵懂地看着母亲,才发现自己站在盥洗池边上,掬一捧沈梦瑶洗过手的水贪婪地喝着。小孩子要讲卫生,这她知道。可是母亲为什么要那样强烈地用缝衣针扎自己的指尖?


袁一琦第一次感到胸前鼓鼓的有些胀痛,第一次在凳子上发现血迹,从买半身的背心到镶蕾丝边的真正的内衣。每次身体发生变化,预示着她要一步步成为一个真正的女人,她都会想起沈梦瑶。无数个深夜她从思念的梦中醒来,跪在地板上祈祷自己有天能像她一样美丽。什么是男人,什么是女人。那些年她从来不考虑两性之间的陈腐定规,甚至从来没考虑她要沈梦瑶做什么。她慢慢懂得了沈梦瑶是母亲的爱人,更确切说是母亲的地下情人,母亲对父亲所有诅咒的来源,母亲对自己所有惩罚的来源。最后,沈梦瑶是这个家庭彻底破碎的来源。




母亲手上的血迹尚未擦干净,就从床头柜里取出烟,穷凶极恶地抽,烟气弥漫,一桩凶杀案发生的房间像雾中仙境。仙境里是父亲脸朝下趴在地上,分明已经救不活了,后脑勺上的血洞还在汩汩冒出新的血液。如果不是母亲,现在躺在地上的就应该是赤《条条的沈梦瑶。


她们像往常一样关起门做爱,却被出差提前回来的父亲撞见。父亲喊着杀呀杀呀,从厨房操起一把西瓜刀就冲进去。


袁一琦跟在父亲身后,终于得以摆脱锁孔的狭小视域,看到沈梦瑶暴露在刀尖下的,全部危险而脆弱的衤果体,还未从情欲中解脱的神情。


父亲在两人扔了一地的衣物中跋山涉水,母亲轻捷地绕到他身后,抬起一支球棒,带着结婚十五年身上每条伤疤积累起来的恨意,砸下去,一切都结束了。


袁一琦不知道这样的结局是不是母亲真正想要的。他虐待她十五年,却能如此便宜地死去。她有些替母亲不值。母亲将一张存折塞进沈梦瑶手中,替她揩揩眼泪,穿好衣服,一眼没看袁一琦,就去自首了。袁一琦不会想到,十五岁的她会在这座房子里开启与沈梦瑶相依为命的生活。


每天清早上学,袁一琦都能在门口拿到沈梦瑶提前备好的她一天的生活费。比母亲在时丰厚不少,袁一琦得以和狐朋狗友吃吃喝喝,经常在网吧包夜。她和沈梦瑶生活在不到一百平米的狭窄空间里,却能精确地安排时间不和对方打照面。袁一琦见不到沈梦瑶的人,她仿佛天生就有收敛起声息的能力,除了栀子花的体香,几乎感觉不出屋子里有第二个人的存在。只是每晚翘了自习回来,习惯性地直奔厨房,保温桶里总为她留着一两道还冒着热气的饭菜。


沈梦瑶手艺不算好,来来回回就那几道菜,红烧肉,白灼上海青,煎小黄鱼,有时候加一两道排骨炖罐,主食总是米饭。不过比起母亲在时冷锅冷灶的情形好上不少。沈梦瑶大学学的会计,没毕业,没考编制,靠到处给私人小企业揽活为生。真不知道她每天怎么挤出时间做一日三餐。


母亲被带走之后,袁一琦整个人就木木的。心上笼罩着浓得要滴出来的雾,横竖左右都是看不清。一束火苗在肝尖窜来窜去,她吃着饭菜就想,自己完全有资格恨她,甚至动手揍她一顿,为这个自己虽不甚珍惜却已支离破碎的家。可是一进家门,找沈梦瑶吵一架的心气儿一股脑全泄了,两条腿不争气地迈进厨房端饭。




(三)

袁一琦想得很清楚,等她混完高中,混过十八岁成年礼,就带上身份证,带上仅剩一页的户口本,永远离开s市,离开沈梦瑶。然后在一个没人认识她们的地方定居下来,等母亲刑满释放。她们母女将在没有沈梦瑶的地方度过一生。


(四)

"我怀疑我在这个世界作恶多端,对开过的花朵恶语相向。我怀疑自己钟情于黑夜,轻视了清晨。"


好死不死,还是和沈梦瑶撞面了。这次她拿了一张崭新的床单,偷偷进到袁一琦房间准备给她换上。没想到袁一琦根本没去上学,躲在被子里打游戏机。


袁一琦的脸刷一下就红了。


她知道那是为什么。床单上的水痕蜿蜒出一首少女的情欲之诗。昨天晚上,就在一墙之隔,袁一琦失声地喊着沈梦瑶的名字自氵卖。她劈手夺过床单,蓦地发现两人现在几乎一样高。沈梦瑶性子温吞,此刻更是什么都说不出来,任袁一琦将自己连推带撞地赶出房间,脚下打了个绊子跌坐在地,揉着麻痛的尾椎。


怎么这样。袁一琦心烦意乱地自言自语,她摔那一跤,身上的花香暴雨般蓬勃,在少女鼻腔里奔涌不息,欲望,羞耻,愤怒三位一体。正在此时座机铃声顽固地响个不停,那是2007年,手机尚未普及,大街小巷里此起彼伏着小灵通滴滴滴的声音。座机还未被后来铺天盖地的商业推销亵渎,尚保留着某种庄重的意味蹲踞在家里的一角。它一响,也许谁的命运被宣布就此改变。


沈梦瑶踉跄着接了个电话,对她说,s市第二监狱说母亲昨晚在监房自杀,已经火化,让家属带1000元过去领回骨灰。





一碟红烧肉,两碗米饭,母亲的骨灰盒在餐桌中间放着,一张入狱时拍的黑白小像悲伤地望着她们。


袁一琦问了关于母亲的细节,狱警为此事受了处分,没多大耐心,只模模糊糊敷衍了两句,说确实不想活了就会这样,想出稀奇古怪的方式自杀。你母亲多能啊,从食堂顺走一只筷子,在水泥地板上磨尖,不客气地朝颈动脉插下去又拔出来。从此以后,犯人们吃饭再也没有筷子,一人只发一把塑料小勺。


"我没有妈了"。袁一琦说。把一大口米饭塞进嘴里,用这种物理的方式止住哭腔,尽量表现得像个爱憎分明的大人。"也没有爸爸,都是因为你。"


对面不回话,脑袋垂着,长发遮住脸。筷子挑住几粒米,在手上微微颤抖,大半天那碗饭没少下去一点。


袁一琦伸出手臂,穿过沈梦瑶的头发,五根手指深深嵌进她脖子里:"说话呀贝戋人。"


"对不起"。沈梦瑶带着浓重的鼻音说。


袁一琦掐着她的脖子一路把她挟进母亲的卧室。母亲离开已经一年,并且将永远地缺席人间的生活。地板上的血迹被擦得干干净净,白色瓷砖反射着温馨、家常、无辜的柔光。床头柜上年少的母亲笑得清甜。尽管很少有人踏足,这里每件事物却惊人地保持了原样,带着被精心呵护的温度,随时敞开着等待某个人归来。


袁一琦手上一用力,将沈梦瑶推倒在床上。她周身升起奇异的感觉,仿佛母亲的身份以一种不可抗拒的方式轮回到她身上。给她一面镜子,她会看到自己国王般跋扈的神情。那一刻她跨越十年的距离,与六岁的自己成为共谋,有什么反复咀嚼过千百遍的东西即将重演。


"你很想我妈对不对?我也很想她,可是她不会回来了"。袁一琦说,三下五除二把沈梦瑶扒了个精光。沈梦瑶试图遮挡一下,够得着的衣物都被袁一琦扯开扔到一边。她双手罩在胸前,深深地望着少女,既不羞耻也不恐惧,袁一琦一辈子也不会忘了沈梦瑶眼里的悲伤与怜悯,那在理解一切之前就已无条件原谅一切的眼神。


"你喜欢我妈在上面吗?"袁一琦根本没有任何技巧可言,只是把刚成型的五官,眼耳鼻舌口,一次又一次,胡乱往对方衤果体上碾着,沈梦瑶仰起头任她发泄,眼泪一阵凉一阵热地从脸边淌过。


过一会儿,袁一琦又把她像个破麻袋似地整个翻到自己身上:"或者,你和我妈有时候也会换种姿势"。


"你喜欢我妈摸你这里吗?"


"你喜欢我妈朝你耳朵吹气吗?"


沈梦瑶把脸埋进床单里,被弄痛也只是猫儿似地轻哼几声,上气不接下气地哀求道:"不要···胡闹···",尾音转了好几个调,倒像在撒娇。


"可是,沈梦瑶,你这副身体真的好贝戋啊···谁摸你你都会兴奋是吗?"




(五)

对着镜子咧嘴一笑,露出两排洁白整齐的大牙,胸前镶嵌着银光闪闪的警号。警校刚毕业被分来c市公鞍局的新人警察郑丹妮觉得自己简直帅爆了,就像一条威风凛凛的大狼狗。


她被分在刑侦科副科长陈珂的手下,对外陈科长,对内师父师父地喊。陈珂也是从青涩的警校生一路干过来的,十几年出生入死的经历给她罩上一层肃杀的气息,郑丹妮经常对着陈珂修挺倜傥的背影犯花痴,心想师父那张小脸哪天不小心被刮花就不好了,但想象一下脸上带疤的陈珂,似乎比现在还帅,喉咙里憋不出发出奇怪的笑声。


不远处的陈珂转头放出一个眼刀,恨铁不成钢的语气:"跟上来!上个月科里又被扣了考勤,小徐说是因为你在办公室偷吃鸡蛋灌饼被局长看到了。你一天天能不能干点正经事!"


惜字如金的师父一下子说了这么多话,即使是骂自己,心里也很满意。陈珂疑惑地看到,郑丹妮露出诡异的微笑,朝自己扑了过来。


"这次的案子是s市和c市公鞍局联动调查,那边传来的资料是说,十年前s市的好几起绑架杀人案嫌疑人很可能流窜到c市,叫我们帮忙摸排。"


陈珂两耳通红,刚才被郑丹妮冷不防一个熊抱,陈珂梦游似地好久没缓过劲儿。不过老刑警的素质在那里,她还是以公事公办的口气给郑丹妮交待任务。


"目前已经证明所有案件都是由两名女性配合完成的。一个负责在风月场所挑选受害者,大多为五十岁上下事业有成的中年男子。另一个负责实施拍照和勒索。作案目的也很简单,就是求财,死者身上除了现金和银行卡之外没有任何失踪物品。银行的监控表明,二人都为长发且身材偏瘦的女性。"


"会不会是男人戴假发扮的?"郑丹妮忍不住发问。


"基本排除这种可能,根据现场提取到的半枚手掌印,嫌疑人体重大约在40公斤到50公斤,相同身高的成年男子不可能有这么瘦。"


"你今天的任务是去这里",陈珂交给郑丹妮一张照片。


"她会是凶手吗?"照片里是个穿格子吊带裙的年轻女孩,蹲在地上看着什么,眉宇间露出桀骜不驯的气质,眼角有一颗泪痣。


"她叫袁一琦,目前来说并没有嫌疑,案发当天她在s市艺术学校剧团排练,有不在场证明。嫌疑比较大的是当时和她同居的一名成年女性,案发几天后就失踪了。所以希望以她为突破点挖出点信息。"




新人警察郑丹妮赶得不巧,她冲进"兔肉西施"后院时,老板娘正在宰兔子。


今天老板娘心情不好,兔子一下没拧死,有力的后腿拼命做空蹬,踹得她心窝子疼。袁一琦找来把刀子,直接捅进兔子的颈动脉,温热的血顿时喷了她一脸,消停了。


下意识抹把脸,血蹭了半边,她疑惑地看着闯进来的郑丹妮,打量她穿得板板正正的制服:"城&&管大队吗?我们的员工都有健康证,卫生评分这个季度都是优"。说完妩媚一笑。


郑丹妮被这一笑吓得不轻。眼前的年轻女子皮肤白皙得无可挑剔,五官堪称完美,黑发笔直地垂在肩头,半边脸被新鲜血液浸染,还露出天真的笑脸。形同她当年上课偷看的那些漫画女主,杀戮天使而不自知。


"我···我是警察···"郑丹妮努力回想陈珂平时的作派,让自己像个真正的警察。


"杀兔子犯法吗?"袁一琦拎起死不瞑目的兔头,合影般凑到自己脸边,朝小警察微笑。



新人警察郑丹妮的第一次单独任务以被吓得落荒而逃告终。她在当天的日记本里写:"从警生涯的黑暗一日。"



(六)


这是你欠我的,沈梦瑶。


粗暴地索要了沈梦瑶的身体之后,袁一琦摔上门,去网吧待了三天,没日没夜地打游戏。她跟人学会抽烟,尼古丁不起作用的时候她就把燃着的烟头往手臂上猛戳,借此不让自己驶入梦境。只要一闭眼就是母亲的骨灰和沈梦瑶的脸——打什么游戏已经不重要,她只是让那些花花绿绿的游戏界面占据自己的眼与心。


第四天她想着沈梦瑶应该已经离开了,才叼着小烟卷回了家。


一进门就闻到糖醋小排的香味。沈梦瑶围裙还来不及解,从厨房探出头招呼她吃饭。她疑心自己是不是熬夜久了眼前出现幻觉,又看到沈梦瑶高领毛衣未遮挡到的地方露出两个鲜红的指头印,才明白一切都是真的,这个阴魂不散的女人还在自己家。


她不知道自己当时过于激烈的反应到底是出于怎样的原因。她尽可以说是出于恨意,如果不是沈梦瑶的闯入,这个家不会一而再再而三地发生惨剧。可是,袁一琦,她问自己。你的动机真就那么单纯吗?你重新看到她的那一刻,你敢说心里没有一点可耻的喜悦吗?你把烟头朝她脸上丢,拽着她的头发往墙上撞,你敢说你就不是为了掩饰些什么吗?看着她的血流下来,你心里难道不是任由什么东西一直腐烂着,腐烂着。


沈梦瑶从地上站起来,就像刚才不做反抗一样没理袁一琦,进屋子里找出小药箱,对着镜子旁若无人地给自己上药。她知道袁一琦在看她,一边在伤口上涂碘伏一边说:"袁一琦,我答应过你妈妈,要照顾你到十八岁。照顾你到成人。在这之前无论你怎么对我我都不会离开。"




"你怎么不去上学?"


今天不是周末,袁一琦却坐在电脑前打游戏。


"我退学了,昨天。忘了跟你说。"


那边沉默了片刻:"学不会吗?高中的东西我也还记得一点,要不······"


"你神经病啊!"袁一琦怒吼:"我说我退学了,就是再也不去学校的意思!"


"可是你不能不去上学。"沈梦瑶干脆放下包,双手叉在胸前。


"你下一句是不是想说,不上学就会和你一样没出息?"袁一琦笑,"那有什么关系,你不是说你养我到十八岁吗?大不了十八岁以后我就去死嘛。"


沈梦瑶罕见地皱起眉头:"两码事,总之你必须找个学上。"


"那你说我该怎么办?"


"你小时候说想当歌手来着,也学过几天声乐,s市的艺术学校还不错,很多高校来这里挑苗子。你可以试着考一下。"


"我妈是留给你多少钱能让你这么霍霍?"


"学费的事情我来想办法,你先在家待着,我看看有没有声乐老师能带你一段。"


说完,沈梦瑶看看时间,忙拎着包下楼。


"你去哪弄这笔钱?卖《《》血?卖@肾?卖&、屁股?"袁一琦冲她大声喊,对面楼的邻居都忍不住探头出来看。






(七)

出差两个月后,周诗雨给王奕打来第一通电话。


她的声音疲惫而锈迹斑斑,能少说尽量少说:"c市机场,来接我,不要开自己的车。"


"要快。"


从机场把周诗雨捡回家,王奕忍不住刻薄几句:"女明星出差这几天有没有新交的小妹妹带回来一起玩?"


周诗雨闭目养神,权当听不见。


"你自己打个车不行啊,咱俩的关系已经到这一层了吗?这和当初说好的可不一样。"王奕嘴上叨叨个不停,忍不住欣赏周诗雨浓密睫毛下的阴影,心里按捺不住的小雀跃。"要不先去琦琦弟弟店里搓一顿?我看你也饿了。"


"不要,带我去你家。"这是今天周诗雨对王奕说的唯一一句话。


王奕把她带回家,先把她安置在客厅沙发上,自己去收拾床铺,通通风,想把屋子里那股单身汉气味散干净,弄个香喷喷的猫窝给她睡。她收拾好出去叫周诗雨,对方已经在沙发上睡着了。


王奕没有惊动她,找出一张毛毯盖上去,给自己泡了大碗茶,大爷似地坐在对面一边品茶一边欣赏周诗雨的睡颜。


她俩第一次见面是在c市一家拉吧,都是常年混迹的熟客,眼神一碰就知道都是千年的狐妖。周诗雨牵着另一个女孩的手像一条海鳗闪进舞池,腰肢不可思议地扭动着,银色亮片裙点亮了在场所有人的眼睛。王奕顶着一头更闪亮的银发,直接进去拉出周诗雨,问能不能做她女朋友,周诗雨说女朋友不行,床伴可以。在一起的时候就卖力做,分开以后不许打电话,不许谈感情。不过一方不在另一方可以随便找人玩,说一声就行。


王奕笑着说你这么想我也省事了。当晚甚至没有问对方的名字她俩就睡在了一起。


从傍晚到第二天清晨六点,周诗雨醒来时发现一头银发盖在自己脸上,难怪做梦都是被鸡毛掸子扫来扫去。她捧起王奕的头,在她脸上亲了一下:"起床!"


王奕显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睁开懵懂的眼睛,周诗雨的脸清晰地跃进视线,她吓了一跳。


"你就让我睡沙发,好歹也是资深床绊,未免太薄情了吧"。周诗雨拍拍王奕的脸:"不过也是,你带回来的女的没有上百也有几十,我能在沙发上睡到天亮没被半夜赶跑不错了。是不是,昂?"


"没错,我之前都是直接让她们穿好衣服滚的,沙发也没得睡。"王奕说。




正好袁一琦打来电话,说今天不开店,朋友送了点羊肚菌,有空的话三个人一起涮火锅。


周诗雨进卧室里挑了几件王奕的衣服穿上,因为身高差距,几件修身款被她穿得松松垮垮,看起来别具一番风情。在王奕面前转几圈:"好看吗?"王奕点头说好看。


"袁一琦会喜欢吗?"


"滚啊",王奕笑着骂道。




能在有美食之都称号的c市立足,袁一琦的手艺不是盖的。三人吃得很尽兴,王奕和周诗雨变着花样喝酒,白的啤的轮番上。杯盘狼藉,酒至半酣,周诗雨指着她俩说:"我发现,我们三个都跟另外两个人上过&床。",说着没心没肺地笑了起来。被指到的两个人则神情复杂地对视一眼——


袁一琦,你和我做的时候喊的是沈梦瑶。


王奕,你和我做的时候喊的是周诗雨。而且。

周诗雨和我做几次,你就一定要和我做几次。


(八)

"我不停地跳,桃花不停地落,雪花不停地飘。结局处,我一定伏在地上,风拂动长发。"


"屁股卖得不错,我考上了。"


吃饭的时候,袁一琦把一张粉色的录取通知书扔给沈梦瑶。


她是在偷偷笑吧,真是很贱啊。


沈梦瑶放下筷子,像做了个什么重大决定似的。叉起手欲言又止,最后还是说:"我有点事要处理一下,明天就走。可能很快回来,也可能再也不回来。"


说完没给袁一琦回应的时间,转身进卧室收拾起了行李。


说起来沈梦瑶好像很久没有给自己添置过东西了,身上常穿的几件衣服都是过时的款式,穿了又穿洗了又洗,来来回回都是那几件,像她的人一样素面朝天。


她现在在干嘛?那点行李略微收拾一下也就够了。袁一琦听到行李箱轮子滚动的声音。那只17寸的小行李箱瘸了一个轮子,拉起来老不灵便,沈梦瑶也不舍得换。袁一琦的心像被整个扔进浓盐酸里浸着,内心的悲苦无以言说。为什么突然要走?你欠我的还没还上。


沈梦瑶想起什么似地匆匆出门,又一阵风似地回来,抱着一个黑色塑料袋。


"里面有十双袜子,十条内裤,放在你衣柜最上面,要勤洗勤换。"


又从塑料袋里变出一双男士拖鞋,塞进袁一琦怀里,:"这双拖鞋你放在门口,假装家里有个男人,坏人多少会忌惮。"



她们一起度过的最后一个夜晚,月色是亘古不变的清朗,月光下的人间一切如常。入夜小区的狗一个接一个地唤着,平日里不觉有什么,在失眠者的耳朵里却分外恼人。然后是几个醉汉断断续续的歌声,隔着好几条街道都能听到的青菜的叫卖。然后隔壁房间里传出响动,袁一琦张开每一个毛孔谛听沈梦瑶留给她最后的声音,想把这个夜晚的所有声音整个从她的历史中挖出来,泡进福尔马林做永不腐朽的纪念。


听她在黑暗中摸索着穿衣服,听她拖鞋底敲击冰凉地板,听那只可怜的行李箱发出不情愿的哗啦声。


沈梦瑶站在她门边,不敲门也不进来,隔着一扇门,她喋喋不休地嘱咐着。内裤在哪里,袜子在哪里,冰箱里有分装好的昨晚做的红烧肉,一天一小盒可以吃一个礼拜。米饭在锅里,随便热一热就能吃。


她取出一枚染红的鸡蛋,放在门边,说今天是上学第一天,别迟到了,发下新书要在书本上用鸡蛋滚一滚,再吃掉,这样读书脑子灵光。


"你烦不烦啊。又迷信又啰嗦。"


沈梦瑶"鹅鹅鹅"地笑几声,并不介意。


最后,她立在玄关处。袁一琦不会看到,沈梦瑶身上穿着若干年前她们初见时的卡其色风衣。是人为安排也好还是命运循环也罢,总之沈梦瑶还站在那里,像一次现代社会里的古老祭礼。


她说:"我走啦"


袁一琦用尽全身的力气喊:"滚吧贱、人。"


四个字生铁般砸进沈梦瑶耳朵,她终于像是下定决心似地,打开门。行李箱轮子在楼梯上嘟囔了几句,终于一点声音都听不到了。





沈梦瑶也不会看到,袁一琦躲在被子里,手中攥着半夜从她行李箱偷出来的胃药。沈梦瑶胃病很严重,胃药几乎是形影不离。袁一琦一边流泪一边想,自己偷她的药,到底是想让她吃点苦头,还是想让她回来看自己一眼。


可是沈梦瑶再也没回来,一次也没有。




袁一琦把沈梦瑶做的饭一股脑倒进垃圾桶,也没有像她说的把红鸡蛋在书本上滚一滚,她吃掉鸡蛋,蛋壳随手一扔,犹豫到底要不要去学校,最后还是去了。


可是呼吸之间她像患了重感冒一样思念着她,当天晚上,面对着再也不会热起来的灶台,她哭着翻起垃圾桶,用手抓着已经变馊的饭菜塞进嘴里,米饭掉进胃袋,连同她的肠子几乎也要断成一截一截。电视里正在报道本地的一场凶杀案。死者似乎是s市太子大酒店的老总,死相惨烈,主持人一本正经地绘制老总生前的猎艳地图。这些负面新闻像花环一样装点着普通人不幸的生活,袁一琦看了几眼觉得没意思,关掉了。要说有意思,她家发生的事最有意思。


想她的时候,她决定以后不管去哪,要做一个给人烧菜的人。做饭给别人吃是什么感觉?沈梦瑶守着一碗糖醋小排等自己的时候,会感到幸福吗?


入学第三天,她收到一个沉甸甸的盒子,里面装的人民币足够她三年的学费和生活费。




来到学校还没一个月,她被破格招进学校剧团,在同学半是羡慕半是嫉妒的谈论中她知道,享受这种待遇的新生大多非富即贵,要么就是家里花了钱打点过。谁会为她打点?她的钱从何而来?袁一琦不敢往下想。过去她有无数的时间去思考她们的关系,可是每一次,病耻的爱欲和激烈的恨意纠缠在一起,变成她一次次挥向沈梦瑶的拳头和不堪入耳的詈骂。似乎只有向她施虐才能使自己平静下来。每一次她都觉得,这下她该受不了要走了吧,每次她都没走。可是正在前途稍微有些奔头的时候,她毫不留情地走了。


沈梦瑶是这样一个人,带走她拥有的一切,最后连自己也消失。


进剧团排练了几次,袁一琦懒得给师兄师姐陪笑脸,也对照着谱子唱歌没什么兴趣,一切都无聊,就又退学了。她先是去咖啡店,又是去酒吧打工,最后去学了川菜手艺,流浪到沈梦瑶的家乡c市开起火锅店。




(九)

上次的小警察又来了,跟着一个年纪大些的警官,显得腰杆硬了不少。那名警官目光阴郁如铁,兔子们看到她毛都竖了起来。


"你好,我是市公安局的陈珂,这是我的警官证。"


袁一琦瞅了一眼,朝她笑:"年轻时挺漂亮的嘛,现在怎么成灭绝师太了。"


郑丹妮要不是穿着警服,不然早冲上去把口嗨群众袁一琦揍一顿。


"开门见山地跟你说吧,你是不是在找一个叫沈梦瑶的人?"


"是,怎么啦?她不会死外边了吧。"


"她涉嫌数起绑架凶杀案,需要您和我们回公安局配合调查。"


"你们警察差不多得了,她那个样子杀兔子都不敢,还杀人?"


"请您配合。"陈珂的语气无法拒绝。



"你跟沈梦瑶是什么关系?"


"仇人"。袁一琦说。


"仇人会帮你筹学费吗?"


"你tm管我呢?"袁一琦激动起来。她年纪虽然不大,但也算在社会上打滚了几年,身上有远超同龄人的沉稳。但不知道为什么,一提到沈梦瑶她总是容易失态。


陈珂从文件袋里取出一沓材料,念了几段,前前后后发生在袁一琦家里的事都被汇总起来,一些细节甚至比袁一琦本人都掌握得清楚。


"你们都知道了,还找我干嘛?"


陈珂说:"相信我已经暗示得足够清楚,你在s市艺术学校的学费是怎么来的。无论你对这件事知不知情,都和这起案件有牵连。最近三个月,你都不能离开c市"


"现在请你交待一下你和她的真正关系。以及,在沈梦瑶失踪前后,有没有什么人和她接触过。根据我们的调查,有两名嫌疑人,而另外一人的身份尚不明。"





做完笔录已经过了中午饭点,陈珂只打到几样剩菜,坐在办公室一边翻看卷宗一边慢慢吃着。


郑丹妮不打报告就走进来,摸摸陈珂的不锈钢餐杯,说你怎么又吃冷饭。


陈珂没听出小姑娘语气里的关切与嗔怪,顺手把笔录递给郑丹妮:"这是袁一琦今天上午录的口供,我就简单问了几句和沈梦瑶的关系,她哭得可凄惨了,害我一直哄她,几个关键问题也插不进去。你帮我看看这是什么意思?我不是很理解她为什么用极端的方式赶走沈梦瑶以后又去多方寻找,以及沈梦瑶为什么不惜犯案也要供袁一琦上学,这显然已经超出了一般的复仇--赎罪模式。"


郑丹妮从头到尾看完了,问陈珂:"你是怎么感觉的呢?"


陈珂说:"我觉得袁一琦的危险系数很高,她怕不是想找到沈梦瑶以后亲手实施报复?但如果是这样的话,当初为什么不动手呢?"


郑丹妮刚想回答,一位同事敲门走了进来,她并不认识,朝她客气地一点头,就把陈珂拉出去了。



她等了接近两个小时,陈珂才回来,目光有些躲闪,有话要说的样子。


"我要去出一个任务,至少要两三个月,上面会派其他人带你一段,这段时间你跟着我辛苦了。我脾气不是很好,你······"


"什么任务要走两三个月?"郑丹妮忙问。


"现在还是保密"。陈珂心虚地低头收拾办公桌。


"我妈让我下礼拜去相亲。"郑丹妮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


"啊?"陈珂手上的动作一滞。


"听不懂算了,你多保重。在外面少吃冷饭,等你回来去我家,我给你做鸡蛋酱拌面。你不是最爱吃鸡蛋酱吗?"


陈珂说好啊,然后挤出一个笑。郑丹妮迅速转身离开她的办公室,她怕自己待久一点,眼泪就会掉下来。

那句没说出来的话是:

"你有没有想过,袁一琦和沈梦瑶,她们其实彼此相爱着,但找不到正确的身份和姿态,才会一个愿打一个愿挨地表达着一切。"



陈珂离开以后,郑丹妮在公安系统内网输入她的警号,发现已经被注销。陈珂的去向在高层中讳莫如深。只是她经常会收到匿名的包裹,有时是几片来自热带的美丽的叶子,有时是几只硕大的蝴蝶标本。她上网查过,这些蝴蝶在金三角一带的河谷中大量分布。


有一次,寄来几件衣料纤薄的连衣裙,郑丹妮从上警校起就基本告别了口红和裙子,衣柜里只有黑白两色的制服。她抱着久违的连衣裙就像抱着自己狂跳的心,在路边买了一只廉价口红便一路冲进自己的公寓,对着镜子试了又试——它们合身到仿佛自己就是照着这个尺寸长大的一样。穿连衣裙的郑丹妮对比平日里的郑丹妮,像一首用花体字誊抄的诗。在那一瞬间,唯物主义者郑丹妮想到了来生。如果有来生,她好歹要生出另一双眼睛,紧紧绑在陈珂身上,走到哪都不离开她。



一天局长突然把郑丹妮叫到办公室说有事,她一走进去就看到桌上有只熟悉的包裹。她捂上嘴巴,心里翻腾起不好的预感,几个月来心底日夜生长出来的恐惧张开血盆大口几乎要把她整个吃掉。她听到局长反复又反复的叹息,和斟酌过的语调,对她说,拆开看看吧,有她想对你说的话。



郑丹妮转身就走,泪流满面,一次也没回头。




(十)



听说袁一琦进了公安局,王奕从上午便无心工作,打了一个又一个电话,午饭时分终于打通了。


"你现在还好吗?周诗雨又要出差,让我问问你有没有什么想带的。"


"帮我谢谢周诗雨,我现在还行"。说完就挂了电话。



行李箱中的东西散落一地,在争夺和摔打中,那只漂亮的银色小行李箱变得坑坑洼洼。周诗雨说你是我什么人啊,凭什么不让我走,这是我的工作。王奕说你一星期都待不到,就算是床伴也不至于这待遇吧,你知道你不在的时候我过的什么样的日子吗?


喝酒,泡妞,找人上床,我还不了解你吗?周诗雨说。


王奕剧烈地摇晃脑袋,五官几乎拧成一个"苦"字,有什么话已经涌到嘴边,马上就要说出来了。


而在她纠结说不说的时候,周诗雨已经把行李胡乱塞进行李箱,坐进了楼下叫好的车里。不知道怎么回事,她一走,自己似乎就得面临近似真空的生活。虽然还是照常吃饭,睡觉,寻欢作乐,但每一天的记忆都淡得像水,什么痕迹也留不下。她在的时候,好歹自己的舌头还能尝出一点生活的味道,每一寸都活着,每一寸都有意思。


就像被独自抛进一片荒漠,没有路标也没有绿洲,只能吊一口气在那里等,等她宣读圣旨似地通知自己回来的消息,才能遇赦一般与她见上一面。


王奕决定不再坐以待毙。她给自己律所的合伙人打了个电话,决定利用积攒的人脉调查周诗雨的工作细节。


(十一)


"兔肉西施"日日铁将军把门,停业接近一个月。这期间袁一琦大病一场,把店转让了出去。


她知道警察现在也在寻找沈梦瑶,因此她必须要在警察之前找到她。其实开店这么多年来,尽管几率很小,她还是得到许多人提供的描述。


有人说某个居民区每天清晨总会出现一个衣着整齐的女性流浪者,挨个翻垃圾桶找能吃的东西,与照片上很相似。

有人说新开了一家古董店,店员蛮有气质的,不知道是不是她。

有人说路上遇见一个尼姑很像她。

有人说水库捞上来一具女:尸,脸已经整个烂掉了,年龄和身高却也还对得上。

有人说某个妈妈手下的头牌很像她。

有人说她以前不是当过会计吗?你可以去事务所找她。

······


每次得到消息,袁一琦都会挤出时间去看看,不放弃任何一丝找到她的可能。她怕那个传说中的头牌并不是沈梦瑶,更怕她转过头,自己看到一张熟悉的,却风尘仆仆的脸。


心里充满某个人的时候,会觉得满大街都是她形形色色的化身。袁一琦像只粘鼠板似地在c市每一条街道飘来飘去,浑身沾满沈梦瑶的碎片。这个人眼睛像她,那个人鼻子像她,那个人下巴像她,那个人背影像她。在很多隐蔽的地方,她都确信闻到了沈梦瑶的气味,但一转头却空无一人。她记得小时候玩过一种集卡的游戏,为此拼命吃干脆面以攒够水浒一百单八将兑换传说中的神秘大奖。


可现实是另一场规则。哪怕人间充满沈梦瑶的手办,只要那人一直躲着不见她,她就无计可施。世界上有两种人她找不到,一种是死人,一种是沈梦瑶。


每天为寻人熬得心干血干,躺回自己床上的时候,袁一琦都有灵魂出窍的感觉。她有时会怀疑世界上根本没存在过沈梦瑶这个人。她只是一种普遍的香气,刻写在她命运里永恒的爱与罪的象征。行星每时每刻都在坠落,地球上总有一个陨石坑是它的归所。地上没有叫沈梦瑶的坑,袁一琦只能永远地悬搁在天上,在炙热的大气层里消耗殆尽。


不知不觉已经八月份。如果没记错的话,沈梦瑶的生日就快到了。以往的每一年她都会去寺庙烧香,再认真地给自己煮一碗长寿面。分开这么久,袁一琦惊讶自己还能记住这些迷信的小细节。


这段时间王奕给她打了个电话,说周诗雨快五个月没回来了,自己简直要寡疯,她们两个堪称是世间绝顶伤心人,一个是找不到人,一个是等不到人。


然后王奕问她,听没听说过双面神的故事。


忘了是哪个民族的神话,双面神是掌管白昼与黑夜的神。祂们曾经是一体,却分裂出两个人格,背对背共享一个身躯。祂们听不到彼此说话,因为昼与夜从不相见,一个神醒着,另一个神必然睡去。千百万年过去,祂们彼此都感到很孤独,缺了其中一个就活不下去的那种孤独。可是祂们并不知道,对方一直在自己背后,是比呼吸都要接近自己的存在。


你想表达什么?袁一琦问。


王奕笑着说没什么,既然沈梦瑶生日快到了,你不妨去以前她常去的地方试试看。



袁一琦买机票回了s市,找到从前沈梦瑶常念叨的一处很灵验的小庙。那庙藏身在城乡结合部的一处十字路口,比周围的平房气派不了多少,殿宇破败,依稀能从房檐的杂草处辨认出几个风化的金字:"伽蓝殿"。


这里住的只有一位年老慈祥的比丘尼,低眉顺眼地把她迎进来,便接着扫地。


檀香气味庄严挺拔,气候清凉肃穆。伽蓝殿内屋宇宽厚,天地仁慈。袁一琦周身仿佛被荡涤着,多日来寻人未遂的火焦气被暗中浇熄。听风吹动房檐四角风铃的叮咚声,不知道为什么,她竟有流泪的冲动。


佛像前供着许多木头盒子,盒子里一定装着许多俗世众生的愿望。人活一世要许多少心愿啊,为自己,为别人,为今生,为来世。有的愿望注定无法实现,但人们仍然会祈祷。没有祈祷,人类就消失了。袁一琦一个个看过去,发现有个盒子格外眼熟。仔细想想,和沈梦瑶寄学费给她的那个盒子是一样款式。她看了看四周,忍不住动手打开。


盒子里装着一把银质长命锁,用一把干枯的头发似的东西系着,样式很普通,半圆形的锁身四周绕着缠枝莲,攒出一颗寿桃心,翻过去看看,袁一琦心跳漏了一拍。那中心镌着自己的名字和生辰八字。


身后响起一声"阿弥陀佛"。不知道什么时候比丘尼已出现在她身后。她们对视一眼,袁一琦支支吾吾地说,名字,我的。



(十二)

"草木有大命,枯而又荣,荣而又枯。相信我,我从此可以无限地活着,像喜鹊永安于大地之心"



袁一琦一边听比丘尼讲从前的事,一边想象着沈梦瑶在此处合手祈祷的样子。


伽蓝殿,隔世的阳光从窗棂中洒落,洒在佛陀温润的金身。现在是2017年,苹果手机已经更新到第七代,但这里的时间仿佛一层一层堆积,只会增多,不会变老。


她叙述自己对无数人的罪过,其中有自己的大学恋人,学业未完成就被父母诱骗回家和一个不爱自己的男人匆匆结婚。她去扰乱她的生活,却无法下定决心带她走。她在监狱孤独地死去,出于愧疚她和她女儿继续生活在一起,名义上照顾着她,暗地里却迷恋她缓缓加深的轮廓,迷恋她半成品的美态,迷恋她每次加诸己身的暴力,甚至对这种痛苦上瘾。


爱欲找不到突破口,只能以不断的忍从来加深和她的联系。她爱她,愿意让所有人的脚掌从自己身上踏过,像信徒仰望神明,也像母亲疼惜孩子,愿意为她做脏活,愿意按她的要求犯错,然后彻底失去身份,失去姓名,从公共世界消失。


六岁那年你望进我眼睛里的时候,你看见你自己。那是全部的我。我分不清我是太爱你,还是太不爱我自己。


然后她把碎发拢进鬓角,抿抿嘴就做好决定,剪一把头发挽上这把锁。

迷信的你不会不知道,这在风俗里是借好多年寿命给那人的意思。在她做好爱她的决定时,就打算好承担一切的罪。天上和地下是两个世界,天上的世界讲罪过也讲承担,人间只精心计算和以牙还牙。在这方面沈梦瑶永远比袁一琦坦荡一步。



袁一琦攥着锁跑出去。她失去一切重量所以能在陆地上飞起来。她像一条敏捷的鱼,在突然拥挤起来的街道上溯洄从之,溯游从之,途径无数人无数种气味,但她相信一定会找到她。然后一缕栀子花香神启似地飘过,擦肩而来一个梦中的身影。袁一琦失去一切声音,只看到一本拍立得相册从那人身上掉下来——


——排练厅张大嘴傻乎乎唱歌的袁一琦,刚买了iPhone4舍不得套手机壳在大街上招摇过市的袁一琦,叉起腰和顾客吵架的袁一琦,剪了短发在朋友新开的拉吧镇场子的袁一琦,灯下慢慢算账的袁一琦,失魂落魄寻人的袁一琦······还有,刚刚在佛前跪下祈祷的袁一琦。


袁一琦,你看,她从来没缺席过你的人生。


——你知道双面神如何见面吗?就在昼夜交合的刹那,黑夜迅速死去而黎明念念不忘。


她确信她看到她了,甚至怀疑自己捡起相册的时候她正朝自己露出一个凄傲的笑容。就在即将要叫出她名字的一刹那,一辆黑色奔驰不顾一切地冲过来,她像一只中箭的白色大鸟在空气中坠落,脸朝下倒在血泊中,至死没让她看到一张完整的正脸。


奔驰车上的人打开车门缓缓走出来,似笑非笑地摘下墨镜和口罩,像是给围观人群机会好好看清自己。


"王奕!"袁一琦喊道。

"王奕!"不知道为什么,本应还在出差的周诗雨也冲出人群喊道。





晶察赶来的速度几乎和王奕撞上沈梦瑶同步。郑丹妮已经带人跟踪袁一琦很久了。



王奕对自己的罪名供认不讳,并且承认自己就是多年前和沈梦瑶一起实施作案的另一个人。甚至出示了太子大酒店老总身上的几件遗物。她表示自己撞死沈梦瑶是怕事情暴露,不过没想到晶察会来得这么快。


"我就是律师,如何量刑我自己明白,我只剩最后一个要求。"


周诗雨走进监狱会客室,隔着一层厚厚的玻璃,她看到微笑的王奕。


"你找人调查过我?"周诗雨语气冷淡地说。"为什么?"


"我说过我对你很感兴趣,你老是不在,我怎么能忍住不翻你东西?"


"可是我们在一起的时候就说好,只当泡友,不谈感情。"周诗雨手掌紧贴冰冷的玻璃。


"有次和朋友喝酒,你对我说你爱我。"


"那是在大冒险。"


"我管你什么大冒险,反正我当真啦。"王奕也抬起手贴紧玻璃,与周诗雨的手掌重合。"你自由啦,周诗雨。开心吗?"



周诗雨说,那我也尽点泡友的情谊吧。

在王奕怔忡的眼里,她狂笑着拍响警铃,对着赶来的警察说:"你们都被她骗了,和沈梦瑶一起绑架杀人的人是我。不信你问她,清理得好好的现场,为什么会出现半枚手掌印?"


"沈梦瑶当时没吃胃药,她说是被家里的小崽子偷了,我们当时已经处理掉一次性手套,但她胃痛发作就用手扶了一下墙。我事后才想起来,如果我没记错,应该是在尸体头部的十二点钟位置。"


"王奕手上的所谓证据也是从我那里偷的。你们现在去搜查我的住所,还能发现更多。"






(十三)


"真正想找到沈梦瑶的人是我。我本来想着跟在袁一琦后面引她出来,然后让沈梦瑶永远消失,就能不用东躲西藏,干干净净地和王奕在一起很久。这点心愿很过分吗?谁能想到王奕竟然是这么个风流的呆子。"





(十四)

"在悲伤与虚无之间,我宁愿悲伤。"


墓碑很矮,没有名字也没有照片,只有一串数字。碑前拥着无数鲜花,朴素而热烈,像一颗忠诚的心。


"陈珂,沈梦瑶我们找到了,那件案子也破了······中间还发生了好多,不过我想跟你讲讲我是怎么找到她的"


"其实方法很简单啊,只要一直跟着袁一琦就能找到沈梦瑶。你想不到只是因为你是块木头。如果你爱一个人,你肯定巴不得天天守在她旁边,怎么舍得把她扔到自己看不见的地方呢?"


风吹动郑丹妮手里的雏菊。黄色灿烂,蓝色清纯。她突然娇羞起来:


"······其实我也没那么聪明,只是我那天收到你的连衣裙才突然想到······下辈子我一定到哪都跟着你”


“你会回来的对吧,到时候你穿上它迎接我下班好不好?"





西子马

蜉蝣盛宴

致这个时代正在缓慢消失的普通人。


(一)


沈梦瑶一向讨厌下雪。


有闲阶级尽可以对着雪景一肚子碎玉乱琼的排比,到头来门前的雪还是得由沈梦瑶这样的人端个铁皮簸箕满头大汗地铲成灰脏的一堆,以免被来来往往的人踩成一滩泥水。她也没有那份踏雪寻梅的闲心,老旧的雪地靴下往往一阵咯吱咯吱的乱响,仿佛被踩碎了骨骼。


此刻在不绝于耳的碎#骨声里她下了小巴车,隔着一条公路能看到生她养她的村庄。四四方方的酱红色砖房,安分守己地交叠在一起,炊烟像捂不住的欢声笑语从雪白的屋顶袅袅直上,从那烟气里冒出灯笼的红光——马上就过年了,乡下人的心底总还埋藏着一两寸辞旧迎新的情怀。


站在外面看村庄,...

致这个时代正在缓慢消失的普通人。



(一)


沈梦瑶一向讨厌下雪。


有闲阶级尽可以对着雪景一肚子碎玉乱琼的排比,到头来门前的雪还是得由沈梦瑶这样的人端个铁皮簸箕满头大汗地铲成灰脏的一堆,以免被来来往往的人踩成一滩泥水。她也没有那份踏雪寻梅的闲心,老旧的雪地靴下往往一阵咯吱咯吱的乱响,仿佛被踩碎了骨骼。


此刻在不绝于耳的碎#骨声里她下了小巴车,隔着一条公路能看到生她养她的村庄。四四方方的酱红色砖房,安分守己地交叠在一起,炊烟像捂不住的欢声笑语从雪白的屋顶袅袅直上,从那烟气里冒出灯笼的红光——马上就过年了,乡下人的心底总还埋藏着一两寸辞旧迎新的情怀。


站在外面看村庄,它小巧,精致,自给自足,红光满面,像一件已经拼装完成的乐高玩具。沈梦瑶再次盘问起自己此行的目的,为了抵抗这场大雪,她几乎把所有能御寒的衣物都披挂在身上,浮肿了一圈,才敢踏上回乡的路。不是衣锦还乡,倒像是从流放地偷偷溜回来的犯人。心里犹豫着,两条腿却以固定的节奏不断交替。最终把她带到姐姐姐夫家门口。


深吸一口气,一边给自己积攒敲门的勇气一边注视着门前的雪地。灯笼的红在苍冷的雪地上没几分温暖的感觉,却像一口小型炼狱,雪花前赴后继地殒身在那惨烈的红色里。她听见自己敲门的声音,院子里的狗在叫了。姐夫披上衣服走出来开门,腿上穿着卷了边的棉质睡裤。他像打量陌生人似地看了她好几秒,才从胸腔里咕噜出一句类似问候的话,把她让进来。


女人没有故乡。

······

沈梦瑶居然在这种难堪的时候想起了一句诗。


跟姐姐说明了来意,事先在电话里就已经讲过,此时不过是例行公事地再复述一遍。姐姐说,你这个条件倒不是不能找,就是你这个年龄,你这个学历,你懂吧,总得让出一头。


沈梦瑶只有点头的份。


姐姐拿出一个本子,安排她接下来几天的行程,一个接一个地介绍候选人。尽管姐姐一边安排一边数落她,她心里还是很感激姐姐。十岁那年母亲去世后,姐姐就是世上唯一在意她的亲人了。


"这个男人在村东口开了个小橡胶厂,雇了五六个小工,每个月万把块钱进项吧,有一辆小车,去年起了一栋小二楼,一楼给父母住,二楼空出来等着做婚房。这条件在村里挺好的了,就是人年纪有点大。"


"这个人跟咱家还拉点亲,他妹妹前些年嫁给咱二姑妈家的儿子,你没见过的。也是跟你一样上的中专,学的理发,家里条件一般,人倒是老实。"


"这人小时候和你在村小上过学,你记得不"


沈梦瑶说记得,他那会儿坐我后排,经常往我凳子上抹鼻涕来着。


"人家现在肯定不这样了。你说你一天到晚计较些啥啊,愣把自己拖到这个时候才想起来嫁人。"


"我也不大啊,爬过年才二十五岁。"


"那是人家城里人,在咱村这个年纪孩子都会跑了。小宝,过来,见见你小姨"。


沈梦瑶眼睛一挤,露出一个苦巴巴的笑,勉强看了一眼姐姐那个八岁的痴肥的儿子。论辈分她叫他外甥,这小子读书像个猪头,上二年级了十个指头都掰扯不清加减法,却在四岁那年就无师自通地学会掀沈梦瑶的裙子,惹得周围男男女女哄堂大笑,甚至比着大拇指说有出息。


姐姐一通盘点,竟列出了长达二十人的名单,分别安排在未来一周的早中晚,那些名字和名字后缀着的基本情况在沈梦瑶眼里幻化成一座座碉堡,等着她明天一早就去冲锋陷阵。这村里前几十年杀死无数女婴,累累白骨在村外堆成一座弃婴塔,幸存下来的女孩子有点志气的也远走高飞了,只有她沈梦瑶半尴不尬地在这里吃回头草。


她也算回过味儿来了。说人老实那潜台词就是没本事,说家境好就非老即丑。反正样样都好的轮不到她,总要有一头,也总要缺一头,实在一头没有,好歹身上带个把儿,身份证上写着男,足够把一个中专学历的即将二十五岁的女的钉死在婚姻的十字架上。


在这种时候,她想起袁一琦。能让她觉得自己不比弃婴塔里的一具白骨更荒凉的,也只有袁一琦。



(二)


袁一琦比沈梦瑶还难堪,沈梦瑶好歹有姐姐家落脚,袁一琦干脆上中专以后就没去找过她那个爹。袁一琦说,她爹负责把她<射《出来,给口吃的,就完了。上小学五年级的时候她妈离家出走再没回来,袁一琦天天晚上哭着想妈妈,爸爸就坐在对面抽烟,一句话没有,等她哭得实在没力气就关灯睡觉。


她俩同一所中专,袁一琦学数控,她学家政。两人教学楼是一栋,沈梦瑶老看见一个瘦瘦的高个子女孩,染一头金色长发,驼着背,插个兜,沿墙低头慢慢走。后来她俩期末考被安排在前后座,袁一琦几乎踩着铃声才空着两手进教室——已经不错了,因为小半座位都空着,剩下的大部分也都在睡觉。沈梦瑶颇感兴趣地看前座从凳格缝隙里抠出一支圆珠笔,对着笔头哈来哈去,又在试卷上蹭蹭划拉几下,说,妈)的写不出来。


于是她拍了拍她的肩膀,说有打火机吗?


袁一琦疑惑地看着她,说有,一边掏出一个塑料打火机。沈梦瑶拿过笔用打火机燎燎,从笔头滴出一两滴油墨,试试,笔画匀匀净净地出来了。


袁一琦说谢了,请你吃烤肠。


袁一琦玩了一会儿手指,在试卷上画了三只猪头两只乌龟,又扯一会儿头发,交了白卷。


考完以后她俩并肩走着,彼此都有些不适应。在这里上了一年多,两人几乎从一开始就是独来独往的。袁一琦天天忙着在校外餐馆打工挣生活费,沈梦瑶更是家政系出了名的怪人,整天躲在宿舍看小说,连同学的脸都没记全。


这两个人走一起,不是你蹭到我肩膀就是我打到你的手,离得近了不行远了也不行,就像两个穿了玩偶服还没适应的广告人一样,肢体不小心接触到,就不好意思地朝对方笑一笑。


袁一琦仗着身高优势直接把一颗金色的脑袋挤进小卖部的人堆里,递上两块钱:"两根烤肠,要爆开的"。然后举着烤肠递给她,说你尝尝,绽个缝带点嘎巴的才香。


沈梦瑶咬了一小口,说好香,袁一琦说是吧,下手得快,不然就被抢光了。袁一琦三两口就把烤肠吞下去,嘴边汪着一抹油,鼻尖也蹭得亮晶晶的,朝她笑,沈梦瑶突然发现她长得挺好看的,不笑的时候有点凶,笑起来有点孩子气。翻口袋没找到纸,她就用袖口给袁一琦擦了擦鼻子。



袁一琦问我们接下来去哪儿,沈梦瑶愣了一下,离下一场开考还有一个多小时,她也没那么想回宿舍睡觉,于是她说再走走吧,再走走。


袁一琦也就跟着她走走。校园很小,有人说点上一根烟绕一圈回来,烟都没灭,这当然是夸张,不过校园的确很小就是了。一圈绕完,她们回到原地,袁一琦说,再绕一圈。然后她们又浏览了一遍东餐厅,北餐厅,教学楼,行政楼,站在小小的篮球场边看人家打篮球。


这个过程中两人逐渐步调一致,手臂也不再打架,原来和人并肩走在一起是很快就可以适应的。她们都没有手机和手表,这两样东西在当时已经不算稀罕物件,但她俩一个比一个穷,为了不迟到,干脆坐在教学楼门口等考试铃打响。


总得聊些什么吧,袁一琦先开口,说我看你一直在写,英语你都会做吗?沈梦瑶说会一点,初中的时候学得最好的就是语文,然后是英语。数学最差,中考考了个大零蛋。我们村中学本来有一个数学老师来着,后来回家生孩子去了。


袁一琦说哦,下意识从口袋里摸出一包烟,又讪讪地放回去。沈梦瑶说你抽吧我不介意,袁一琦却不肯再拿出来,说不是什么好烟,很呛。


进考场了,袁一琦告诉她好好考,她要提前交卷去餐馆打工,还让沈梦瑶考完以后在教学楼门口等她一会儿,她打包卖不完的饭菜给她当晚饭。


沈梦瑶于是在那里等,等了很久,教学楼里的人都走光了,管理员上来落锁。不知道为什么,她心情还是很好,一边跺脚一边捂手,看着渐渐黑下来的天,心里全是袁一琦在笑,以及两个人走着走着就自然而然拉起来的手。袁一琦气喘吁吁地朝她跑过来,头发乱飞,像一只得意忘形的金毛犬,然后把一袋热热的烤红薯塞进沈梦瑶手里,说今天偷偷用后厨的烤箱烤了几个,冬天吃这个可美。


袁一琦拾起一个烤红薯就往嘴里塞,沈梦瑶说等一下,用通红的指尖把红薯皮剥掉一半,递给她。袁一琦眼睛一低,接过去小口小口吃起来。


"你是在家政系吧,课表给我一份。"吃完红薯,袁一琦拍拍屁股站起来。


"你要转系啊?"沈梦瑶说着,从书包里掏出笔袋,抄了一份课表给她。


"我们专业的课没意思,数控机床都是过时的,老师上课只给我们看图片,还不如上你们专业玩会儿。不用转系,逃课很方便。"




后来就做了事实上的同桌,袁一琦睡觉,沈梦瑶看小说。有时候她也会抬头看看沈梦瑶手里的书。


"这么厚,好看吗?"


袁一琦轻轻抬起硬壳封皮,上面画着一片稀脏的雪地,站着一个奇形怪状的外国男人,很瘦,眉棱骨房檐一般缓缓隆起,笼罩着深不可测的瞳孔。标题写着:《罪与罚》。


"说不上好不好看,就是觉得和我们的生活很像"


"讲的啥呀"


沈梦瑶看着袁一琦亮晶晶的眼睛,觉得她是真感兴趣,不是没话找话,就慢慢讲起了白雪皑皑的彼得堡,讲起封面那个奇特的男人就是主角,叫拉斯科尔尼科夫,是个大学生。


沈梦瑶面不改色地报出一串外国人名,这让袁一琦很敬佩。


"不像我,猪脑子,不爱看书,也记不住。"


"我才是猪脑子"。沈梦瑶的眼睛黯淡下来。"初中的时候想好好学来着,县中每年都给我们村一个名额,我每天都学到两三点,那个人也不是我。我把课本都背会了,你说数学怎么就学不会呢?"


袁一琦也跟着气愤起来:"对啊,太不讲理了,就那两条线段让我们证来证去,闲的啊。"


明明说的是两码事,沈梦瑶却感觉受到了莫大的安慰。袁一琦的世界很简单,简单到只有"讲理"和"不讲理"。她的话往往像一把宽齿的梳子,反复来去,把沈梦瑶繁杂的心绪梳理得很妥帖。




对面的男人敲敲桌子,把沈梦瑶的思绪拉回来。她才发现自己已经整个被移植到一张小饭馆的椅子上,面前一杯茶水,一个男人,是她的第一个相亲对象。


35岁,二婚,有房。


沈梦瑶手上的笔记不舍得多用哪怕一个字来概括面前的男人。她的所有相亲对象都可以在十个字以内被描述个透。


也许是有了一次婚姻的经历,那男人一上来就谈起彩礼,显出洞悉婚姻本质后的驾轻就熟。


"你看你没有房,你姐大概也不会给你攒嫁妆,咱们话先说得难听一点是不是,彩礼肯定适当地要少给点"


沈梦瑶低头朝茶水轻轻吹气,不知道是不是太烫的缘故,她眼里很快就结满雾气。


男人还在说着:"我呢好歹是在县城有套房,现在的房价你又不是不清楚,像你一样大点的孩子不靠父母根本买不上,不都是两口子紧巴巴地供嘛,你嫁过来一分钱都不用出,钱挣下来都是自己的。"


沈梦瑶觉得自己像坨没有灵魂的肉堆在那里,可以任别人对自己讨价还价。


"六万八怎么样?这数字吉利,你也跟你姐商量一下。"一锤定音,这就是她沈梦瑶在对面心里的估价。


毕竟性子柔和,她还是款款笑着,手里的力道几乎把白瓷杯捏碎,她绝望而空洞地朝对面笑了很久,才吐出几个字:"再说吧。"


对面不知道她哪来的底气给自己碰软钉子,露出被冒犯的表情,似乎刚刚豪气干云地撒在桌上的房本被沈梦瑶轻轻拂掉一样。


"你们这些年轻人就是不懂,彩礼给多少那结婚以后都是两个人的,再不济你还能贴补了娘家?"


"再说吧"。


沈梦瑶突然拉下脸,放低声音,她嗓子一向不是很舒服,未经调配的音色有剐蹭铁皮般的杂质。也许很可怕,对方蠕动几下喉结,连菜也没点就借口有事扔下她跑了。


沈梦瑶又笑。都说女人势利,其实男的算计得最清楚。用几万块就想买断一个女人终身的所有权使用权,还要自以为吃亏让对方占了香盈。


不知道为什么,她突然想起了袁一琦"讲不讲理"的逻辑。她也小声说了一句:"太不讲理了。"



(三)

眼看相亲一次次无果,相亲对象纷纷铩羽而归,姐姐坐不住了。倒不是因为妹妹嫁不出去,而是因为他们都对沈梦瑶颇有微词。


"一句话不说,要不就抬起头傻笑,脑子有病吧。"


"问平时喜欢干嘛,说喜欢写诗,老子宁娶个搓麻将的婆娘都不娶个写诗的神经病嗷"


姐姐给她端了一碗饭,南瓜和子饭。这是本地人常吃的饭食,把早上剩下的粥和菜掺点面条什么的再煮一遍。最偷懒的做法,看见它沈梦瑶就想起贫贱二字。扑腾来扑腾去,从村里扑腾到县城,从中专扑腾到社会,最终还是免不了回来吃这一碗南瓜和子饭。


她夹起一块南瓜仔细看着,认真程度说是给南瓜相面也不为过。




去年冬天,为了省钱,袁一琦从菜市场背回两大麻袋本地的黑皮南瓜,舍不得打车,硬生生扛回家的,脸上全是汗道子。她看了就心疼,袁一琦还在那美呢,说八毛钱一斤,又能当主食又能当菜。这种南瓜她从小吃到大,小时候家里也种过,长到一定大小就得及时收割回家,放任它一直长,它能长得比树根都致密,得用锯子才能剖开。


冬天好长,南瓜堆在灶台附近,憨头憨脑地挤在一起,她们早上蒸几块,中午煮个汤,晚上再蒸几块。不知道为什么那堆南瓜就是吃不完。有天中午她看见袁一琦艰难地吞咽汤里的南瓜,突然止不住地流眼泪,抢过袁一琦的碗将里面的东西全部倒进泔水桶,拉着她去主城区吃了一顿德克士。


袁一琦啥都能吃,不代表她不喜欢好吃的东西。沈梦瑶充了一张三百块钱的卡,说吃不完不能退,袁一琦才舍得敞开肚皮,常规汉堡每样点了一个,辣翅点了十对,手枪腿最起码吃了三个,袁一琦风卷残云之际沈梦瑶才发现她瘦得可怕,瘦得脸蛋和五官都缩水了一圈,本来就不小的眼睛变得更大,就是这副瘦弱的身板每天骑电瓶车在大街小巷穿梭送外卖,为了抢时间闯红灯,也会在她下班之后空出电瓶车后座去接她,把黄色的头盔给她戴上。


她突然觉得很对不起袁一琦。在中专的时候袁一琦靠在餐馆打工包了两人的晚饭,都不是什么贵菜但顿顿有肉,比食堂养人多了,最起码上学那几年她俩的体重能稳定在一百以上。袁一琦的瘦不单单是营养不良的瘦,也是被夏天正午的烈日烤干血肉的瘦,更是被外卖平台里日渐紧缩的"期望送达时间"榨干的瘦。


你要连累她到什么时候?你要荒唐到什么时候?袁一琦把一条拆好的鸡腿递到她嘴边巴巴地等着她吃的时候她忍不住这样想。




姐姐在催。

南瓜和子饭都要凉了,沈梦瑶才开始动筷。她连吸带咽地拼命把那碗饭灌进肚子,像往一辆拖拉机油箱里灌机油,往一口井里扔水桶,一刻也不敢停留。她虐待自己,剥夺自己做更多思考的能力,怕自己一旦多想就要反悔似地。她一边灌一边想,明天,明天一定随便挑个男人定下来。


另一个自己暴君般下令。沈梦瑶,你这次回来必须把自己嫁出去。



(四)


数了一下,差不多相到老十六的时候,终于有个男人愿意和她开口谈文学。


他问她,平时喜欢做什么?


她矜持地抬了抬下巴,拼凑出一点七零八落的信心,说,看书,写诗。


男人眼睛一亮,说我也喜欢文学,我初中的时候还得过县里征文比赛二等奖。你都喜欢谁啊。


沈梦瑶简直要对这个男人感激涕零了。这么多天以来第一次有机会开口让肚子里那些人名见见天光。被文学长年累月豢养起来的娇贵灵魂此刻喜极而泣,沈梦瑶清清嗓子,从十九世纪开始,逐一请出那些人类的良心——


司汤达,福楼拜,陀思妥耶夫斯基······


她没有再说下去,因为男人的眼神随着报出来的名字一点点变得失望。


"什么呀,怎么都是外国人?我喜欢那个谁,大冰你知道吧。他的书写得好,卖得也快。诗人我也知道几个,不过我是一个都看不上,海子,写诗把自己写死了是不,顾城丫就疯子一个,如花似玉的老婆说砍就砍,还有北岛,根本就是叛国贼嘛······诶诶诶,你上哪儿去,我话都没说完呢。"



仿佛一个快冻死的人远远看到一线火苗,上去一看原来是条赤练蛇的蛇蜕。要问沈梦瑶现在什么心情,她只想把男人的头摁进墙里,说一句去你妈的大冰。




这么多年,好像只有袁一琦那么认真地守护她受伤的骄傲。


在中专她写了诗就投到校报,当然没人看。她会在晚饭时候偷偷溜达到公告栏,做贼似地看自己被印成铅字的文字,反反复复地读,还要忍住不念出声。她会感觉自己的灵魂像一朵被沸水冲开的干菊《花,舒展僵冷枯索的花瓣,浮起来,飘上去,俯瞰这所中专每栋斑驳的楼,俯瞰这座破落小城的每个人。不过她羞于告诉别人自己在写诗,用的也都是化名。如果说把自己扔向人群还有一点安全感,那诗人的身份就足够把她生生从人群的母体剥离下来。何况她还没才华横溢到足以撕下诗人通缉令的地步。


同桌接近半年,袁一琦才发现她的秘密。当时她已经借了沈梦瑶那本《罪与罚》来读,读不了几页就睡过去了,比安眠药还管用,下次再读又已经忘了上次读到哪。因此几个月才读了一半。她发现书页里夹着一张用荧光笔精心书写的便签,是沈梦瑶的字迹,落款却是另一个名字。



含在嘴里当止痛药的语词


我们都明白。却不说出


······


"是你啊"


沈梦瑶一把抢过来:"别看!"


"我觉得写得很好啊"


"哪里好?"沈梦瑶如此迫切地渴望她说出点什么。什么都行,求求你了。


"小时候挨我爸打的时候我就会在心里念叨,再过十分钟就一定不痛了,结果真的不痛了。"袁一琦说,你写得真的很好,一点都不假。



一段文字鬼鬼祟祟地爬上沈梦瑶心口,来自《卡拉马佐夫兄弟》:


"卡捷琳娜·伊凡诺夫娜立刻把她让在阿辽沙对面的沙发上,好几次欢欣地吻她的嬉笑的嘴唇。她好像恋上她了。"


当然沈梦瑶没有直接吻上袁一琦的嘴唇,就算读再多俄国文学她也是个中国土著,她只是一紧一松地捏着袁一琦的手,盯着她的眼睛,一句话都不说。中国人抒情从来就是乐而不淫的,心里翻天覆地,嘴上谦谦君子。


袁一琦又不知道从哪找到她发表在校报上的作品,中午她们一起去食堂吃饭,袁一琦突然在人最多的时候举起两扇铁皮餐盘哐哐敲打了几下,沈梦瑶甚至来不及反应她要做什么,就见她举着报纸踩上餐桌:"我给大家朗读一首很好的诗,作者佚名,你们听好了——"


那天一切都很美好,除了袁一琦把"梦呓"读成"梦吃",把"鬼蜮"读成"鬼或",以及被学生会纪律部的人揪下来狂扁一通以外,一切都很美好。


"哪里痛?"


"这里那里都痛。"


沈梦瑶亲亲她的手背:"哪里痛?"


"哪里哪里都不痛了。"







从笔记本上划掉老十六,沈梦瑶看看仅存的几个人选,突然觉得自己轻贱。


一个人喜欢大冰不喜欢福楼拜,这是什么难以容忍的恶习吗?或者说,一个人能把十九世纪名作家的姓名倒背如流,就有什么自矜不凡的资本吗?你多像《痴愚说客》里那位夜夜笙歌的假国王,无数层幻想堆积起来的海市蜃楼,竟侈望所有人都能住进去。


她用文字豢养她的骄傲,却最终养出一颗挤不扁,化不掉,中看不中吃,隔着几十层床垫都把自己硌得遍体鳞伤的铜豌豆。


老十七就要来了。沈梦瑶还有不到一个小时的时间把自己收拾成待价而沽的好模样。只要他不主动开口聊文学,只要他对女人的态度不至于太离谱,自己就一定要像正常人一样好好聊天。


沈梦瑶看到那位老十七的一瞬间,心下顿时雪亮。这位就是"缺一头"的最佳样本。


倒也不是长得丑,怎么说呢,那两只眼睛生得很别致,各长各的,看到其中一只绝对想不起另一只的程度。沈梦瑶想,关了灯都一样,大不了做那事的时候不看他的眼睛。结婚这件事说白了,不就是批发卖《淫么。把不同性质的生《殖《器《官作天经地义的拼插,再催熟一串串注定泥丸般在世上打滚的小孩。女娲手持树枝甩泥点子是最残忍的隐喻,神话在民族潜意识里就已告诉所有人,你只是某位神明穷极无聊甚至恶作剧的产物。



论家境这位似乎是最殷实的,开个小厂,雇了十几个工人三班倒,生产什么忘了,沈梦瑶对此并不感兴趣。她一毕业就和袁一琦进了本地的白酒厂,一开始作为新人,每天站十四个小时流水线,负责把白酒瓶子一个个摆放上传送带。听起来简单,是个人都能做,但一天站下来,抬手五千多次,沈梦瑶觉得自己浑身有价值的只剩那个进化成机械的手臂,余下的肉体只是寄生在手臂上的肿瘤。流水线提纯酒精也提纯人类,把人类提纯成一个仅仅抬起--放下的动作。


第一晚下了夜班之后,沈梦瑶光脚站在地上,脚掌被刀插着似地疼痛。她每走一步就会想到《海的女儿》里在刀尖上跳舞的人鱼公主,所到之处一步一个血脚印。


袁一琦给线长递了几次烟,又请他去厂区外吃了一顿烧鸡,线长把沈梦瑶调到流水线外,负责敲瓶盖。这活轻松多了,不用被滚滚东逝的传送带一刻不停地催逼,只要看到哪个瓶盖略微翘起来,就拿小锤子敲一下,像幼师用教鞭轻轻提醒走神的小孩。


轻松的副产品是寂寞。线长是个严厉的老光棍,对女工们看得很紧,整个车间不允许有说话声,沈梦瑶从瓶盖和锤子里抬起头,望着不远处皱着眉头玉山般沉默的金发少女,欣赏她鼻梁流畅的弧度,能看很长时间。


白酒厂的工作没做多久,袁一琦听说新款iPhone要发布了,各地富士康都开了高价招人。她俩一合计,又像候鸟般飞到另一个厂区,接受另一份提纯和寂寞。




······说点什么吧。

沈梦瑶徒劳地开合嘴唇,试图对面前男人的话有所回应。对方已经一个人说了很久,说自己是苦出身,十四岁就进城打工,现在厂里效益如何好,工人多听话,又说自己和市《政《府谁谁谁喝过酒,还是兄弟呢。时不时夹杂点人生哲学,替沈梦瑶失踪二十年的爹教育教育她。沈梦瑶只是笑,全部精力都用来控制自己不去盯着他的眼睛看。或者不是这个男人的问题,是她见过袁一琦那双月亮般的眼睛,就无法赞美世间任何星辰。所有人在她这里都是一样面目可憎,只要不是袁一琦。


······说点什么吧。

菜已经端上来,男人请她先动筷子,她只说不饿,抿了一口白开水。男人说那我不客气了。


男人是真的不客气。沈梦瑶无法抑制对他吃相的厌恶,一道菜上来,先呼呼啦啦往自己碗里拨进去一半,那样子让她想起一条护食的狗。有一道清炖排骨,看起来他很喜欢,牙齿舌头灵巧地厮磨,碎骨噼里啪啦吐出来。每吃一口,他都要努起眼珠子往上瞟一眼,再重重地从喉咙深处"呃"上一声。


沈梦瑶现在是一口都不想吃了,干脆放下筷子,打断对面的进食:


"你记得你厂里工人的名字吗?"


"这咋不记得?栓猴儿,狗剩儿,皮带······"


"我说大名。"


"这哪个记得嘛,厂子小留不住人,人来人往的,还不如叫个外号好记。"





她们以前也没有名字。袁一琦叫"黄毛",她叫"豆豆眼"。


一开始袁一琦每次都要强调自己的名字,对方倒也不是故意,真就记不住,下次还是"黄毛"、"豆豆眼"地称呼她俩。

袁一琦,沈梦瑶。琦琦瑶瑶,环佩叮当的寓意。这两个名字就像贴在破铁门上的艳丽年画,字面上是岁月静好,掩不住内里破败颓唐的人生。这两个名字过于正式也过于奢侈,不适合形容在厂区潮湿的地铺上七手八脚共生在一起的厂妹。


她最终决定不再从一条流水线迁徙到另一条流水线,转而去做家政,也是为了争取一个被叫出大名的权利。袁一琦买了一辆雅迪电动车决定去做外卖员那天,她们都很兴奋,说这可比流水线上自由多了。


不过现实就像围城。袁一琦解开有形的流水线的绑,又被平台里看不见的算法操纵着疲于奔命。沈梦瑶倒是有了自己的名字和工牌,但还是没能在一双扫地擦玻璃的双手之外生出任何被承认的部位。


沈梦瑶有时候会关注外界怎么看她们这群人。有个北大博士说她们这叫"零工经济",自以为走出一个牢笼,实际可能是进入一个新的牢笼。但没办法,她们自身的条件就决定了,不可能在劳动力市场上占据主导权。她觉得这话说得很对,高学历者也不全是一天到晚忽悠老百姓的。





吃过饭男人准备结账,不扯女士优先之类的套话,也合该他出钱,毕竟沈梦瑶一口都没动。


"一百九十二。"服务员说。


"抹个零,给你一百九行不?"


"我们这小本买卖,老板不在我也做不了主。"


"就一百九,会不会做生意你们?抹个零,不然下次不来了。"


服务员可能是新来的,还不擅长应付这种场面,一个劲摆手道歉说不能,男人却不依不挠,一定要从鹭鸶腿上劈下二钱精肉才罢休。


沈梦瑶从钱包里数出一百九十二递给服务员,说你忙你的吧,他跟你开个玩笑。


男人脸上不见丁点羞惭,反而兴致勃勃地数落沈梦瑶不会过日子,那两块钱可以不掏的,你不知道这小饭馆,啧啧,一年到头几十万也有了,比我那个厂子都挣。





回想起她们上上一次争吵,好像也是因为两块钱的事。


袁一琦接沈梦瑶下班,用她的外卖专座,两个人卸下一天的工作,巡花车似地慢悠悠穿街绕巷。她手抓着袁一琦腰间的衣服,挠她,逗她笑。


路过一个小吃摊,沈梦瑶说想吃麻糖,不要多,十块钱就够了。


袁一琦于是停车去给她买。麻糖是本地一种特产,用糖稀把白芝麻搅在一起,模具里定型成一个个长条,压出沟堑,买时根据顾客的量从上面掰,买多少掰多少。


那卖麻糖的两口子怎么掰都掰不到十块钱,不是多五毛钱,就是少五毛钱。妻子请袁一琦加五毛,袁一琦无论如何就是不肯,他们只好继续掰,手一滑,一小块麻糖蹿到了马路中间,被碾个稀碎,手里剩下的刚好凑够十块钱。


沈梦瑶趁袁一琦不注意,给摊主塞了五块钱,比了个噤声的手势。


一路上两人都闷闷不乐。袁一琦说你是不是觉得我心硬。沈梦瑶不答话。


袁一琦说你心太好,对谁都好,在这世道上不靠点狠心活不下去的,穷苦人也不一定都是好人。你就比方说上次你看一个老头大冬天可怜巴巴地守着一堆橘子卖,想让他早点回家,就都买下来了,谁知道那老头的橘子十个倒有七八个是坏的,斤两也不对。


再比如说你每次出去买菜都被压秤,十块钱给你压成二十块,你就是不懂得拒绝别人。


沈梦瑶说你别说了,我自作践,我乐意,我做不到割肉喂鹰,舍身饲虎,我救不了天下的穷,这点小事你也不让我做吗?


袁一琦说世界上有几个拉斯科尔尼科夫啊,就算有那也是陀子瞎编的。你心疼别人,谁会心疼你?


沈梦瑶一气之下从电瓶车上跳下来,说不坐了,你自个儿回家去吧。




一层泪水浮上眼睛。那男人殷勤地伸出一只手,邀请沈梦瑶去家里坐坐。她心里全是袁一琦,那堆烂橘子她只吃了很少一部分,剩下的都是袁一琦一口口消化掉的。包括她捡回来的猫咪坨坨,也是袁一琦蹲在地上一边自己吃饭,时不时塞一口给它,把它拉扯成十六斤重的肥猫。


世界上只有她会心疼她,承受她心软的代价。


沈梦瑶想到这里再怎么强迫自己也无法接受老十七的邀请。不过,在彻底把老十七打入封印之前,她还是想给他盖棺定个论:


那个,今天还有点事,就不去你家坐了。你听说过卡西莫多没?你像他和葛朗台生的孩子。


说完沈梦瑶坏心眼地一笑。精神胜利法不过如此。




(五)


眼看二十几座碉堡被沈梦瑶拔得只剩下三两座,姐姐半开玩笑地说,再相不到对象,这碗南瓜和子饭也不给你吃了。


都说城里人脑瓜子活,你这么多年总该处过一两个吧。




处过。怎么没处过。还是曾经沧海难为水的那种处过。


她们躺在出租屋狭小的床上,那根本不能算一张床,只是几个泡沫箱拼在一起,铺了条絮被。她袒露自己的小腹,引导那人轻轻抚摸。自然界中小动物示好往往会露出肚皮,那是最柔软最不设防的地方,表示把自己完全交给对方的意思。


那人摸啊摸,察觉出了异样。你的肚脐为什么这么粗糙。


沈梦瑶说,刚出生的时候,奶奶嫌又是个女孩儿,就偷偷往她肚《脐眼里插了根粗铁钉。她日哭夜哭,最后还是姐姐察觉出异样,给她换尿布的时候发现了那枚血肉模糊的铁钉。要不然,家里已经备好草席,准备往弃婴塔里一扔了事。反正世上多她一个不多,少她一个不少。


令她想不到的是,那人低下头,虔敬地吻她的伤疤,说你活下来就是上天给我的礼物。


后来那个简陋的出租屋里多了一堆四处捡来的木板,木板又零敲碎打拼装成一个书柜形状,书柜里又长出沈梦瑶为数不多的藏书,长出一只蓝色冰裂纹的花瓶,长出花瓶里扶摇而上的三月的柳枝,四月的海棠,五月的牡丹。


她们在花枝下整夜吻着。梦着。现代很远,古代很近。睡不着的时候,沈梦瑶读诗给那人听。


"葛生蒙楚,蔹蔓于野。


予美亡此,


谁与?


独处。


······

角枕粲兮,锦衾烂兮。


予美亡此,


谁与?


独旦。


夏之日,冬之夜,


百岁之后,归于其居


冬之夜,夏之日。


百岁之后,归于其室。"


沈梦瑶念诗的时候就想,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这话应该倒过来,相忘于江湖不如相濡以沫。


似这等花花草草由人恋生生死死随人愿便酸酸楚楚无人怨哀莫哀兮生别离乐莫乐兮新相知······一肚子爱情诗像一轮明月照着她空无一物的人生。





姐姐很清楚自己这个妹妹是有点古怪在身上的,正常人也不会被问一句找没找过对象就念念有词噗噗掉泪。趁丈夫和儿子不在,她专门炸了几个鸡腿给她。


"再窝囊的男人立在那里,也是个男人,没个男人在后面楦着,再精干的女人也成不了家是不是?"姐姐循循善诱。


沈梦瑶点点头,心思却飘回她做过的一个梦。


她梦见拿个小刀削水果,然后不小心把自己攮死了。还能说话,但是可以被人听到的声音越来越小。同时身体开始变轻,变透明,赶紧飘到所有人面前,连说带比划,诉说自己莫名其妙的死因,没一个人听得见。


小时候邻居家的大爷两只耳朵都聋了,却热爱听收音机。那台收音机已损坏多年,旁人只能听到无法解析的雪花声。不过沈梦瑶总是觉得,它一定有满腹道理,才会认真地一直说一直说,那些话只有失去耳朵的人才能听到。


然后她想起村外的弃婴塔,塔里塔外的累累白骨。在夜风吹响骷髅的时候,"她们"是不是也在说?为了发出声音,从古至今女人们进行了多少努力啊,听说有种世代相传的"女书",只在同性中口传心授——写在树叶上,刺在手帕里,划在掌心里,就算揉成团,烧成灰,付之流水,仍然在男性书写的历史里倔强地不绝如缕地淌过。如果坟会思索,如果白骨会思索,她们会苦恼些什么呢?


只是一枚铁钉的距离,她差点就成为其中一员。走出村庄去上中专的前夜,她专门去看了她们。她的生命从未与别人如此亲近,仿佛全世界女人的脐带编织成一根通往伊甸的肉缆,在母腹中她们就吮吸过同一杯命运之酒。她是这条女人河中的浪花一朵,来自河流也必将归于河流,就连长大以后,也会宿命般地爱上另一个女人。用袁一琦的话来说,世上再没有比这更"讲理"的事情了。





(六)

非要让沈梦瑶从这次浩浩荡荡的相亲中总结点什么的话,她只会说发掘到了自己刻薄的天赋。毕竟她写诗的时候可想不出那么丰富的修辞来贬损点什么。不过这样的修辞是一把赤手握住的刀,刺向别人同时自己也落一手血。把他们比作女票客她就是女支女,他们是买主她就是货物。最锋利的修辞原来是自轻自贱。


从姐姐家出来,身上多了几根鸡腿和几百块钱。此外只是变得比来时更破旧。除夕夜之前她又辞别了村庄,没找到一个傍身的男人,连自己也不知道丢哪个旮旯里了。


不准备回去找袁一琦。就算那间出租屋里炉子烧得再暖,猫咪再黏人,沈梦瑶宁肯去西伯利亚流放一千年,也不愿意回去。


她把身上的钱都抖出来送给路边一个乞丐,如果可以,她愿意把心肝脾胃肾眼珠子都在这个夜晚捐掉。金钱时代身无分文无异于衤果奔。但衤果奔一定就比满身"GUCCI"更野蛮吗?说不准,总之她现在感到非常自由,一切皆无因此一切皆允。她也终于可以借这个时机好好回顾她们最后一次的争吵。这次争吵使她在相识第七年的冬天离开袁一琦。


起因是什么呢?也许是一份报纸。要说沈梦瑶的文笔也算清通,把一个灵光乍现的句子抻一抻就变成一首诗。还有个世界上最真挚的读者袁一琦,每个月准时从报刊亭为她叼来最新一期的《诗刊》。但这个国家有无数所大学,无数个中文系,盛放着无数多多少少有点天赋和文学梦的年轻人。她的诗一投进信箱,就像一块活性金属掉进王水,连点渣都浮不起来。


她习惯了传统纸媒的傲慢,得不到回应也无所谓。只是自己写着玩。因为没有诗,她就只能退化成生有一对胳膊的肿瘤。


她向本地一份晚报投过一首诗,像往常一样投出去就把它忘了。谁料几个月后那份晚报竟一字不改地刊登出来,署的却不是她在心里千呼万唤的那个笔名,是另一个陌生到离奇的名字。上网查了查,是人事局一位退休多年的老干部,发表过不少作品,也出过自己的诗集。


她攥着报纸在原地愣了很久,突然想起自己好像是可以合情合理发一通脾气的,像窦娥那样痛快地骂呀,骂天骂地,骂神骂鬼,骂得血溅白绫,六月飞雪,骂成一台大戏,骂成一幕传奇。


喑哑地环顾四周,张张嘴,没有观众。只看到灯光漂白了的四壁,墙角堆着的黑皮南瓜,猫咪碗里一塌糊涂的饭食,突然顿悟到自己其实下贱得责备点什么的资格都没有——


袁一琦风里来雨里去手裂了不少口子你看不见,袁一琦瘦得只剩一把骨头你看不见,猫咪跟着你吃糠咽菜你看不见,一心寄生在诗歌里,感染着浪漫病,做文学的春秋大梦。现在是二十世纪二十年代,不是上世纪八十年代,需要的是手脚勤快的女工而不是呕哑苦吟的女诗人。


沈梦瑶把报纸铺展开,小心叠好。报纸是擦玻璃的好材料,不能浪费。明天出门前还要记得把它装在工作包里带上呢。




袁一琦挟着一身风雪冲进出租屋,嘴里喊着冷死啦冷死啦就抱住她,上下其手占她的便宜。她笑着推开她,说先关门。袁一琦兴冲冲地跑去关门,看到门把手附近的报纸,那首诗在不起眼的位置,她没看见,只略略扫了一眼日期。


第二天袁一琦捯饬得干干净净接她下班,买了蜜雪冰城,鸡柳和烤串。你知不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袁一琦问。沈梦瑶现在真是被宠得有点小女人,满腹柔情蜜意,糊里糊涂,说不知道啊。袁一琦说今天是咱俩认识七周年纪念日你忘啦,那天咱俩第一次拉手了呢。


回去袁一琦关掉房间里所有灯,取出一个礼品盒子让她打开。沈梦瑶眼睛一闭一睁,就满屋子火树银花了。


"送你南半球所有星星,开心吗?"


是一个最近抖音上很火的星空灯,日本牌子,整个县城只有最大的商超有卖。


沈梦瑶没笑:"多少钱?"


"不贵,几百块。"


"到底几百块?"


"六······七百块"袁一琦嘿然一笑。


"明天包装好退回去吧。"沈梦瑶伸手关掉开关,满天繁星顿时消失了,只有呼吸声填充黑暗的房间。


"为什么!我看到你很喜欢的,上次逛商场,你眼睛老往上面瞟,我也是攒了很久才······"


"你到底退不退?"


"我可以退,你能不能说清楚理由?"


理由就是,沈梦瑶吐字又狠又慢。我根本配不上这种东西。你知道吗袁一琦,人最可怕的就是得上浪漫病,人穷不要紧,一旦虚荣起来就毁了。你知道包法利夫人吗?你知道玛蒂尔德吗?你知道伊卡洛斯吗?只有一对蜂蜡黏成的翅膀却妄图接近太阳,飞得越高摔得越惨。我被这种病害苦了你知道吗?就像村中学一千个人里面只有一个能上县中,我却以为那个人可以是我,就像我明明只有一双手还值点钱,却还想着搜罗搜罗脑子里的东西卖给别人······


"······你说啥我听不懂,这也就几百块的东西你看······"


袁一琦不说话了,因为她突然发现沈梦瑶脸上每一块肌肉都失去表情,眼泪以诡异的形式掉个不停。


"不要哭······明天就去退······"


沈梦瑶的嘴巴和眼睛各干各的,一边平静地说话一边不要钱似地掉眼泪。


"袁一琦,我们分手吧,我过几天就回乡下相亲。"



(七)


整座城市在沈梦瑶眼里像一夜之间被拔掉了路标。她不知道自己正往哪个方向走。数不清多少次,她回过神来,不止一辆车愤怒地朝她揿喇叭,才发现自己正站在道路中央,运气差点随便来个醉驾的司机就能把她还原成一堆白骨。


可不能死掉,她此时倒是惜命。如果死了就都没了那还好,就怕整一个什么永恒轮回,托生个女胎吃二茬苦,受二茬罪,还要被浪漫手法敲诈一遍。


又一次,车灯在她眼里越放越大,她恍惚以为自己走进了月亮里。哪里伸出一双手将她猛地一掣,她才恢复部分清醒,意识到自己刚才差点被撞到。


她下意识道谢,抬头看到两只皱巴巴的空洞的眼眶。


她被一个没有眼球的瞎子救了。不。瞎子旁边还有一个人,朝她和蔼地微笑。只是微笑,无论她朝她说什么都无动于衷地微笑。


瞎子和聋子。


瞎子朝聋子比手语,聋子就立愣歪斜地说话,啥都不耽误,交流得热火朝天。沈梦瑶才发现自己根本插不上嘴,瞎子和聋子,她们构成一个闭环,比谁都生活得完满。救个人像从地上捡块纸一样平平常常。


身上一分钱没有,她脱下还值两个钱的旧大衣往地上一扔就跑,生怕两人追上去还给她。


身上的热量迅速丧失,她知道自己如果不想在明天以僵尸的身份上新闻头条就必须找个暖和的地方。自然而然想到袁一琦和她们的小窝。那是她们的家。两具不到一百斤的身胚一左一右支起来的家,尚能为一只小猫提供温暖。她曾寄希望于分开以后彼此能过上像样的生活,最起码袁一琦不用连七块钱一包的香烟都戒掉。却没想到分开以后她根本过不下去。


见识了形形色色的残缺,才发现残缺吸引残缺,圆满就生自残缺。贫穷从来就没有妨碍她们在一起,正是贫穷使她们相依为命,彼此疼惜,成为最亲密的人。


双腿得了召唤,兴致勃勃地朝熟悉的方向交替前进,回家——



灯黑着。


她的心脏停摆了片刻。


晚上十一点。没回来还是搬走了。


她走上去,颤抖的手扪上门铃,连按下去的勇气都没有。




"喵——"


身后传来一声猫叫,然后是袁一琦惊喜的声音,像沈梦瑶这三个字第一次被造出来一样亲亲热热地喊她的名字。


她怀里是另一只小猫,发灰的金色。伶伶俐俐的猫脸,探出头看她。


"我都准备睡了听到它在外面叫,烦都烦死了,又一想大过年的猫也冷,干脆把它捡回来算了,跟坨坨一起吃饭,屎也是铲一份。坨坨脾气好,会让着它的。"


"你知道我捡到它的时候心里在想什么吗?我想如果你还在的话,一定不会吝啬给它一个家。"




(八)


大年三十,两人都给自己放一天假,睡懒觉到中午,无所事事到晚上。两只猫已经玩得很熟络,新来的猫叫除夕,已经学会欺负坨坨。整天都是沈梦瑶在说,把相亲对象从老大到老二十二数落了个遍,像《水浒传》似地排了座次,编排到有意思的地方,就和袁一琦吱嘎乱笑。


眼看天黑透了,袁一琦说不要钱的烟花看不看,沈梦瑶说有便宜不占王八蛋。二人兴致高昂,步调一致,跑到城市广场上看烟花。


城市广场上已经挤满人。她们手拉手走进人群,就像水消失在水中。沈梦瑶为自己正在消失而感到快乐。她不再需要一个特别的名字了,袁一琦是她的底气。她从未如此真情实感地诅咒过生命,也从未如此真情实感地爱过她的一生。


袁一琦,炮火连天里她冲她喊,你给我听着——


以前,有个哲学家叫尼采,说我们经历的每时每刻,都会在未来无数遍地重现。


以前我很怕永恒轮回,现在我也不敢说完全不怕,可是如果时间重来一遍,我还是会选你。




潜台词是说,为了生生世世都爱她,甘愿一次又一次地生下来,活下去。


活下去。像狗一样活下去,像虫豸一样活下去,像脚下的大地,地上的泥土,土里的草。


像无数个沈梦瑶袁一琦们一样活下去。哪怕只有一根蚊子的睫毛也足够她们筑巢。


活下去。带着那无数个来不及染上人类的任何恶习就被剥夺生命的女孩儿未说出的话语活下去,带着每个在大时代里翻滚又注定失败的小人物的光荣与梦想活下去。


既容忍资本巨兽的蚕食鲸吞,也不妨碍蜉蝣们的幸福。这正是这个饱受谴责的时代宽容、博大、慈悲之处。在新年的爆竹和爱人的笑脸中,沈梦瑶泪流满面地迎接自己天真无邪的二十五岁。






"你应该爱你自己、爱你的生活到什么程度,才会让你下定决心去再过往生呢?"

——尼采《快乐的科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