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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就要吃米和面
  是@一人军团 老师这篇 的...

  是@一人军团 老师这篇 的衍生三创,昨天半夜看完之后号啕大哭今天早上立刻画了。是我的一点私心,因为不忍心看到错过,即使是一个梦也希望知妙能在阳光下牵着手拥抱

  是@一人军团 老师这篇 的衍生三创,昨天半夜看完之后号啕大哭今天早上立刻画了。是我的一点私心,因为不忍心看到错过,即使是一个梦也希望知妙能在阳光下牵着手拥抱

一人军团

知妙《我那没有遗憾的人生》

*原作背景+40年。第一人称。全文5万字。


  我确信自己老了,就选了一个春光明媚的清晨,把退休申请报告交与新来的小书记员。他对我恭敬地笑,双手捧着贤者专属的荣誉勋章递给我,说:“卡维大人,恭喜您,可以休息了。”那双绿荷色的眼睛在我眼前晃。我脑中不免浮现出某张生硬的脸。

  嘴上说:“按照我这工龄,退休金应该是最高那档吧?”

  年轻的男孩忍俊不禁:“那是当然。感谢您这些年为剎诃伐罗学院做出的贡献,卡维大人,我们永远记得您。”

  接过勋章的时候,我瞄到他的手。“戒指?”

  小书记员脸红,下意识用另一只手挡。眼睛羞涩地看向一旁,告诉我他最近同相识多年的爱人订婚,准备...............

*原作背景+40年。第一人称。全文5万字。

 

  我确信自己老了,就选了一个春光明媚的清晨,把退休申请报告交与新来的小书记员。他对我恭敬地笑,双手捧着贤者专属的荣誉勋章递给我,说:“卡维大人,恭喜您,可以休息了。”那双绿荷色的眼睛在我眼前晃。我脑中不免浮现出某张生硬的脸。

  嘴上说:“按照我这工龄,退休金应该是最高那档吧?”

  年轻的男孩忍俊不禁:“那是当然。感谢您这些年为剎诃伐罗学院做出的贡献,卡维大人,我们永远记得您。”

  接过勋章的时候,我瞄到他的手。“戒指?”

  小书记员脸红,下意识用另一只手挡。眼睛羞涩地看向一旁,告诉我他最近同相识多年的爱人订婚,准备年底置办酒席。我向来容易受他人的喜悦感染,禁不住为他高兴,从手提箱取出一份我手绘的须弥常见户型室内设计的图纸,塞到他手中,跟他说有装修疑问随时可以约我咨询,我就住在上城区。

  他激动得睫羽直颤,连声道谢。“这是最珍贵的礼物。大吉祥智慧主在上,妙论派的同学们一定会嫉妒我的。我要把它装裱到婚房的墙上,传给我未来的孩子,”他在欢欣的罅隙里看我,“卡维大人,我迫不及待想把这张图纸分享给我怀孕的爱人。”

  那双绿眼睛里流露出炽热的温度与柔和,让我心中一块被我遗忘的空缺孔洞久违地回响起孤寂的风声。可能发觉我在滞愣,男孩忽地一惊,腼腆地抿嘴:“抱歉,我太兴奋了……”

  “我确实没成过家,”我调笑道,“可这不代表我不懂你的幸福,坏小子,真叫人羡慕啊。”

  怀抱着喜悦与说不上来的复杂心绪关门离开,我一步一顿朝前走,乘坐电梯到一层。去往教令院大门的路上,很多同事和学生出来和我热情道别。“卡维先生年轻的时候长得很美,倒是想不到他会做个孤寡老学究,潜心向学到现在,”有个老同事抚着胡须看我,对他身侧的助教说,“但这一天终于还是来了。”

  “是啊,”斜阳从熟悉的焕彩琉璃窗中射入,落在我们的侧肩,在墙面撒下版画似的剪影,“我实在是干不动了。每走两步,膝盖骨就咔嚓响。”

  帮我拄拐的梅赫拉克做出代表微笑的表情。“它倒是不会老,”我的老同事微微低头,“小梅,你跟着卡维先生这么多年,和优秀学者的距离应该只差一个学籍了吧?”

  梅赫拉克不理解他的玩笑,疑惑歪头,导致我差点没站稳。围着我的学生神情突变,争先恐后地伸手扶我,生怕我再像前几年去大赤沙海考察那样摔成左腿骨裂,以致卧床半年,至今还有后遗症。我尴尬地哈哈笑,慢慢走出这个我待了六十余年的地方。沐浴着夕阳时分带着涩味的空气,风从头顶上方的拱门缝隙无声吹拂过去,听院门在我身后合拢的声响,恍若隔世。

  远景沉睡着平缓的山峦,烟霭漫布。东部山麓连着山崖,从高往低徐缓地扩展开去,西部的水泽同矮小的疏林一起消逝于水天一线。学院大门的坡路蜿蜒穿过圣树的缺口。我一下一下往前挪,经过一个独栋,我很久没去过的。我在门口停留一阵,想赌世界上是否有巧合。

  事实证明愿望总会落空。

  “这人又是旅行去了,”我说,“反正那没良心的肯定不知道我今天退休。没所谓,我只是心血来潮想看他最近过得怎么样,不在就算了。”

  想了想,改口说:“不在家就算了。”随年岁增长,有些不好的话,就不便再挂在嘴边。

  屋主艾尔海森是我的前室友,以前是教令院书记官。此人与极富社会责任感的我不同,是坚定的提早退休分子,宁愿放弃再做五年提升退休金比例的机会,也要早早卸任。

  我当时在去交报告的路上,见他在职员存包处收拾行李,顺口问他要去哪,才知道那天他退休。他一反平日生硬的态度,语气里多出几分上扬的姿态,说:“你也应该还有两个月就能休息了。”

  “我刚签了返聘合同,还得再干五年。”我摇摇头,回答他。

  他停下手里的动作,语气又回到常态:“……什么时候的事?” 

  “‘刚签’,”我嘲笑他,“小老头,你先自个儿玩去。找提纳里陪你也行,我还得继续上班。”

  那是我跟艾尔海森最近一次的对话。往后的五年里,我对他的印象停留在偶尔的纸面交流,和他那天手提公文包、头也不回和我擦肩而过的动作。我记得他因衰老而微微前倾的脖颈,不再如年轻时紧致、只剩依稀肌肉线条的身型。那双曾经能灵活翻动厚重书籍的手,也被皮肤松弛带来的青筋突起毁坏了应有的美感。在我在他身上闻到陌生的味道,后来回家后也在自己的衣服上闻到。那是走到这个年岁自然会有的东西。我不喜欢,但它客观存在,就像艾尔海森和我之间长久的隔阂。即便是友谊也跨不过去的沟壑。

  “前任大书记官好像是月初出发的,”酒馆里,前三十人团成员哈坎说,“有够潇洒,艾尔海森先生,从以前到现在都是这样,真叫人羡慕。工资又高,事情又少。什么都有,就差个女人。”

  继续笃定地:“他应该有个女人。”

  “总不会是男人。”

  “确实,”几人嘻嘻哈哈地哂笑,有一个说,“我听北边来的一个游商说,他们那头刚效仿西风的国度,通过了男人和男人、女人和女人的婚姻法,说是什么捍卫‘爱情自由’。”

  “难以想象律法的国度也如此前卫,这或许算是一种politically-correct吧,”开口的人一听语气就知是知论派的学者,“作为具备理性与智慧的须弥人,我等实在无法理解,多巴胺带来的生理快感就那样重要吗?”

  另一人道:“说来,以前任大书记官的英明,他怎么会错过和须弥的聪明女孩结成连理的最佳时段?他的智慧不能得到基因链的传承,实在是无比可惜。”

  “他国自有国情在,内部事务轮不着我们评判;须弥的女孩们也都很优秀,自己过或者和爱人过都是好结局,倒不必便宜了那家伙,”我忍不住打断这一话题,“你们几个的思想太过落后,应该去伐护末那学院接受社会学改造。”

  “卡维先生言重了,我们只是说说闲话,”好在其中一人自己打圆场,“说起来,很久没看过您和艾尔海森先生一起来喝酒了。”

  另一个说:“能常常见到您二位一块的日子,得追溯到三四十年前。”

  想起来了,我落魄的几年都跟艾尔海森住在一起。那栋房子的产权本来是我们共有,但后来归了他。我倒不在乎。做建筑这行久了,我见过很多家庭因为房屋的归属争得头破血流,四分五裂。艾尔海森能平静收下,不跟我做无谓的纠缠也算是和平的结果。我正常交房租,他也不借此为难我,对此,我在心中一直抱以感激。

  我们维持着平淡的友谊,不时出门饮酒作乐。但大部分时间里我们并无交集,我有我的工作,他要他的私人空间。对于他好心收留我一事,我无以回报,能做的只有尽快攒钱,早日搬出。

  在两年后,我终于存够了房产首付的钱,就立刻行动,在离他附近不远的地方买了一栋,才算终于有了自己的“家”——倒不是我死皮赖脸要凑过去,只是考虑到那处的地段好,方便工作。我一度以为艾尔海森会拿我的房屋选址打趣,但他却没这么干。那日我告诉他的时候,他语气里带着微不可察的笑意,内容却是在跟我攀比:“我家离办公室更近。”

  我说,早知道天天上班都经过你门口,我就该多等半年,买另一朝向的一栋。

  他摇摇头:“按照如今房产的性价比,你哪栋都不配买。”

  我当场气得去再接了两单外务,去酒馆找人一块嫌弃这位嘴上不饶人的朋友。

  随着肌肉萎缩,吞咽酒液不再像过去那样轻松,度数稍高,胃里便有些液体反流。我忍住把辣味的酒精闷在口腔等待酸水回落,才把酒液吞下。

  摩挲酒杯的杯身,在酒精带来的迷幻中全心感受、拥抱。是我手指上的茧变得厚重,才认为是酒杯的材料变了。自然中的物质变换速度远不及人类。我很久没有摸到过自己年轻时的身体。认识到自己不如从前,只需要某天一觉睡醒,我盯着镜子,发现疲惫下垂的泪沟没有像往日那样在好好休整后就能减淡。它黯淡得像我学生时期用水泥做的模型。

  一个人生活确实自由,我可以在酒馆喝到天亮,没有人会用让我痛得瞬间清醒的力道猛拍我后背,让我回家。我也不用在被带回去的路上惶然地思考对方说的到底是不是我家。退休的第一夜,我在酒馆吧台,紧抱梅赫拉克,睡足一个通宵。

  等我次日腰肌酸痛地起身后,兰巴德往我面前放下一碟鱼肉卷,凑到我耳边说,艾尔海森回来了。

  敲门声撕开春夜厚重的潮气。

  我拄着单拐出去开门,和站在我家门口的某人对视。

  “怎么是你?”我惊讶中带着欣喜,因为我确实没料到他会主动来找我。自打我搬离他家,我们又各有工作,交流的机会便少得可怜,我很多时候都要通过旁人来了解他的近况。与我记忆中又有了出入,他的脸上出现深浅不一的新皱纹,肤色也不再如多年前那般白皙中透着血色。

  他也老了。我深刻认识到这一事实。

  艾尔海森被植物在夜里吐出的闷涩气味覆盖,微垂的眼睑下,视线依旧如鹰隼般直勾勾钳在我眉眼,嘴里很快发出一串喑哑的声音:“舍得离开工作岗位了?”

  他知道我从学生时期就想做教令院的讲师。“当然。加上这几年工龄,我的退休工资就和你齐平了,前代理贤者大人,”即便许久未见,很是意外地,我跟他讲话一直不会因时间流逝而出现陌生的感觉,“他们说你去璃月了?”

  “还有蒙德。”他说,“赛诺帮我写了信函,我在骑士团图书馆找到不少新出的古代文本,他们那位不老的炼金术士也带我去了龙脊雪山,实地考察。”

  “一把年纪的人,怎么还爬雪山,”我勉强侧过身,给他让出走路的位置,“进来坐。”

  鹅黄色门廊灯下,艾尔海森轻轻从我身前走过,步伐也不快,腿有些抬不高的样子,留下一条狭长的背影。他扫了眼梅赫拉克,问我:“你腿还没好?”

  “年纪大了。仅靠保守治疗,恢复慢很正常,”我下意识说,而后感到违和,“等等,我好像没跟你讲过我受伤。”

  “贤者受伤这种新闻,几天内就能传遍全须弥。”

  “是吗?我以为你终于有了人性,学会关心别人了。”我向来反感他这种把我当成蠢货似的语气,自然就说出口了。

  他瞥我一眼,毫不客气在我客厅的单人沙发坐下。“你也是一点都没变。”

  我给他拿了个空瓷杯,敲在他手侧的台面。他却径自开口。“我很快就走。”他毫不考虑接下来的话是否会令我震惊,径直道,“卡维,我不认为以你的年纪和身体状况,选择独居是安全而合理的。我家有空房间,你稍微带点必需品就跟我过去。”

  “啊?”

  他抱着双臂:“听得见么?”

  “我是老了,又不是聋了,”我说,“只是,为什么?你不会觉得两个近七旬的老汉住一块很浪漫吧?”

  他侧头,眼神流动,露出反感的神色:“建议你把丰富的想象力留作他用,前任贤者先生。”

  “那你是想干什么?”

  “你和我讲话时总不爱动脑,”他说,“与其浪费时间询问我,不如动用你为数不多的精力回忆我刚说完的内容。”

  我不满地再次看向他那张脸。方才在门口光线不足,我没太留意更多的细节。但现在我意识到,艾尔海森和我一样,也不再年轻了。他嘴角有剃胡渣留下的细疤,显然是手抖时意外留下的。而这对于常年惯于持剑的他而言并非常态。我找到了能讥讽他的事,却高兴不起来。“行啊,我不近人情几十年的学弟突然想起来要伺候我这个老单身汉了,我可要好好享受。”我咬着后槽牙说,“等着,我去收拾东西。”

  我不知道自己做出这个选择是因何缘由。可能有几分是积压的怨气。我半靠房间的木椅,将业果木柜里的衣物取出,叠齐放入外出用的手提箱。艾尔海森在客厅倒我的枣椰奶昔喝,杯具碰撞的响声传到房内。我实在嫌他那副事不关己的习惯,干脆打断他:“你也太自觉了,有空喝饮料不如进来帮我收。”

  “我以为,大建筑师有一双巧手,收拾行李这等小事是不必惊动我的。”杯底落在桌面。艾尔海森面带不耐推门进房。我倒没料到他会应允——不过他也从来如此。过去我们住在一起,每次让他收拾房间,他虽然嘴里不会说我爱听的话,但行动倒从来干脆。我将长裤叠起,反手接过他传来的外套。指尖掠过树皮般的皮肤纹理。他很快把手指往衣物后藏了两寸,不再让我触碰到他的指尖。

  我怀抱手提箱,看艾尔海森用他那把打磨精细的黄铜钥匙拧开门锁。门口打开一条缝,里面的果木摆件的味道幽幽飘出,随着艾尔海森的左臂伸向我。我没反应过来他的意思,他也不解释,从我手里取走了手提箱,半扛在肩头走向客厅。我心头一动,步伐比思绪先一步迈进,跟在他身后走入屋内。

  某人丝毫没有过问我要住哪个房间的意思(他家客房不止一个,之前我租住时是自己选的),就直接把我的手提箱撂在我原先住的房门前,不声不响离开。

  “你进去放完东西出来搞卫生。”他说。

  我耸耸肩,懒得计较他教官似的命令式语气。知道他只是在客观陈述需求是一回事,何况半夜吵架容易影响邻居的休息。

  把手提箱留在客厅,我推开木门,回到阔别数十年的房间,却一时不敢往前。屋内的陈设位置正确得令人发指:我选的竹编枕照原样斜放在床笠上,连我刻意留出缝隙的衣柜柜门都维持住半掩的30度角,保持着我从这里离开那天最后的模样。我没摸到桌上有落灰。房内看似不需要大面积打扫。我需要做的只有把带来的衣物鞋袜,惯用的物品整理到它们该在的位置。“你不会这么多年都没动过这里吧?”

  艾尔海森在客厅说:“你不要自我感觉良好。这是我家,我当然会收拾。”

  我心头闪过一个念想,他会不会是旅行到家后听说我退休,就立刻把我房间整理干净,把我留的东西拿出来一一摆到我习惯的位置就去找我。很快这个幻想就被打断:“别把东西放在路中间。”

  放着我贴身衣物的手提箱被他用笤帚随意地推回房门,像驱逐什么虫蚁。这成功刺激到我的神经,我简直是把最让自己开心的事在脑海迅速过了一遍,才不至于跟他计较。

  考虑到自己的年纪已不太允许大喜大悲,和这样说话不中听的老单身汉相处,我得随时催眠自己不要和此人置气,免得咬碎牙齿,还得去健康之家花半个月的退休金做树脂牙冠,得不偿失。

  始作俑者对我的情绪波动毫无自觉,单手抱来一床干净的被褥,丢包袱似的扔在床榻,又鬼魅般地离开。

  由于搬过去的时间是在凌晨,倒是没人看见我重新去了艾尔海森家住。这令我很满意,因为这样不会生出多余的是非。我展开他取来的棉被,收拾好床铺,走到厅堂,见他已经环抱手臂,深陷在沙发内睡得很沉。他呼吸的声音比以前重,像缺少油润的马车轴承和滚轮摩擦,在房间里不关门就能听见。我可能也是累了,居然一时没想起要叫醒他嘲笑,兴许是这几年工作下来逐渐感觉到入睡不是件容易的事。

  我走进艾尔海森的房间,见他桌上叠放着几本书,书堆的边上有个驮兽皮制的笔记本。我记得这样款式的本子是他祖母留下的,数量相当多,他一般用来记一些私人的事——是我以前住在这里想偷看的时候,他会拿词典敲我后脑勺的级别。 

  我简单拢起艾尔海森床上的棉被,让梅赫拉克帮我把它盖到熟睡的艾尔海森身上。他果然不比过去那样精神收放自如,连我给他掖完被角都没醒来。

  又洗了个澡,我换上寝衣站在沙发边,就着煤油灯凝视他的睡脸。大脑里回想酒馆里因他而起的讨论。

  我确信,即便我几乎未赞同过艾尔海森的大部分言行举止,许多人对他的了解也远不及我。随年岁增长,他扎根于心脏的理智之种只会蓬勃生长,将一切小题大做的错误避免。他不会徘徊于“家”与“家庭”的论辩与情绪感知,即使他清楚自己会因时事变迁而逐渐失去选择的权利。某种角度而言,他算是一本通俗的读物。

  厅堂里的寂静正如午夜本身一般深沉,而沉睡的艾尔海森神情如天鹅绒般柔软。浓烈的反差使我按捺不住自己奇异的心情,就像第一个看到万花筒内部的孩子。我并非文学系出身,无法准确描述此时此刻我的内心所想,但他让我想到冬日里的炉火,我仿佛能听见火苗在柴木上扇动羽翼的噼啪声,直到倦意与奇妙的安逸占据我的大脑。

  等到进房间前,我才发觉他没摘隔音耳机睡觉,就撩开被角帮他关机,拔下接线口。指尖擦过他脸颊时,他轻哼一声,鼻尖微微一缩,吸进去什么,似乎在无意识地确认气味来自于谁。我一转身,在茶几上发现一个被我忽略的小物件:盒盖朝上打开,不起眼的木盒,里面放着我以前用的那把系着狮子玩偶的黄铜钥匙。 

  想来,他方才在这里等我,是想把钥匙交给我再去睡,只是老人的体力实在跟不上。

  我胸口暖洋洋的,自觉地捞起那把钥匙,顺带用指关节轻戳一下他的脸颊,拿着取下的耳机去他房间插充电线。

  做完如上行为后,我回到房间躺下,用心感受着熟悉柔软度的床垫,闻到数十年前常感受到的清洗剂香味,伸直双腿,沉眠至天明。

  即使晚上熬夜,早上还是天蒙蒙亮就醒来,这就是老年人。我打开房门,看见沙发上空无一人,而对面房间的门没关严,漏出缝隙与屋内的灯光。

  “艾尔海森,”我喊我这位久别重逢的朋友,“既然起了,要不要去吃点什么?”

  按照惯例,我默认他不拒绝就是同意,进房间更换外出的衣物。再推开门时,艾尔海森果然整装坐在沙发上,低头在看一本蒙德文字的书。他日常总不像个知论派的学者,习惯用行动替代语言。见到我,他合上书,站起来,很平常似的朝我伸手。

  我摆摆手表示拒绝,告诉他梅赫拉克足够让我站稳。他便收回手,环抱在胸前,那双尾部已被眼睑压下的上挑眼露出不耐:“那就先走。站着不动,是想负责锁门?”我白他一眼,故意用拐杖下端把他家地板戳得咚咚响,边戳边走。

  他在后面冷冷地:“捅坏就用你养老金付。”

  脾气还和年轻时一样臭。我心虚地减小力道,停在路边等他。

  我们一前一后走,开门进咖啡馆。店员回头看见我们,惊讶不已,表示看到我们一同出现就像岁月倒流。我爱听这样的话,感觉心里那丛名为青春的森林仍旧苍郁,乐得像从树冠顶端窜过的飞鸟。我一把揽过艾尔海森的肩胛,朝他们大笑:“好,给我们上点好酒。”

  店员动作一停,看向艾尔海森。艾尔海森只是皱眉,也不看我:“给我一小杯就可以。”

  “艾尔海森,你这是早早在养生了?”我冲他吹了声嘲弄的口哨。

  “正视身体的自然变化没什么值得被批判的,”艾尔海森瞥我,“除非有人已为耆老却依旧热衷于自欺欺人。”

  我听出来某人又是拐着弯骂我,一时语塞,一走一拐拉开离他两个位置远的高脚椅,坐上去。梅赫拉克自觉跳到我手边的桌板休息。咖啡馆的店员露出几张见惯不怪的笑脸,其中一个走过来把我们之间的两张椅子抽掉,搬去别处,又与我们聊起昨日的教令院趣闻。我边聊边笑,仰头吞下去两杯酒,大脑便开始闷热。咖啡馆内的香气令我陶醉不已,但我几次开口都想不起来要起些什么话题。

  “卡维先生,”一个新来的年轻店员把新烤好出炉的枣椰糖饼推到我面前,“您已经盯着咱们墙上的挂钟发呆十分钟了。是咱们店里的钟走不准了吗?”

  没等我开口,艾尔海森便道:“这位长者只是还没反应过来从此以后都不必上班了。”

  他咖啡馆众人哄堂大笑。我颇感尴尬,忍不住反唇相讥:“我是比不过你这提前退休的懒鬼。明明身强力壮,脑子也还转的动,稍微多一点贡献都不愿意做。属实是薅规定的羊毛薅到极致。”

  “我少做的时间,你不都帮我补上了么?”他显然是故意激我,嘴角紧绷着没笑,伸手拿走我面前的一块糖饼,“不如你填个表,申请再回去五年,就当是我也延迟退休了。”

  眼见我们又要起争执,店员连忙打岔,扭头问我:“卡维先生退休后有什么打算?”

  实话实说,他问倒了我。老去固然是不可控的自然现象,但人要如何优雅地老去,发掘自己往后的精神需求,却是个值得讨论的哲学问题。几年前的我正是因为想不到自己离了毕生挚爱的建筑学该如何生存,又看到新来的学生们还俨然嗷嗷待哺的模样,才选择了留在岗位。当一切尘埃落定,我就一时不知何去何从了。

  我正发愣,远处一位和我们年龄相仿的妇人起身,笑眯眯地怀抱一叠传单朝我们一摇一摆走来。“两位英俊的先生,”她声音慈祥而婉转动听,带出微微后延的尾调,“如果没什么安排,要不要来奥摩斯港的相亲角看看?”

  半白的发梢间,她半掩着嘴笑,脸上绯红:“有很多适龄的老姑娘在等着你们哦。”

  两张新世界的画卷在我们眼前缓缓展开,下一秒艾尔海森便出手将他的那张快速卷起并丢弃:“谢谢。但我没有这种需求,以后也不必邀请了。”

  妇人的神情转瞬间变得有些尴尬,我又一次被艾尔海森的无情所震慑。“女士,您别在意,他说话总是如此,算是个屡教不改的顽劣分子,”我伸出手,将她落到额前的一绺银发轻轻拨回原位,安慰她,“这样傲慢的家伙不去才是对姑娘们幸福生活的保证,您说是吧?”

  妇人又盈盈笑起来,戴着翡翠玉镯的手抚摸我已布满皲裂的手背:“要是我的老伴儿能有卡维先生这样温柔该多好。”

  “您谬赞了。”

  “这么多年,卡维先生依旧英姿不减,我们有时聊起天来也还是忍不住要说到您,大家伙儿可都一直等着您退休呢,”她说,“所以,您愿意来赏光吗?”

  我正思考着,艾尔海森又突然放下瓷杯回头。“不想去就直接说,我知道于你而言拒绝别人的请求是很困难的事,”他对妇人说,“你如果是诚心邀请,就应该把宣传单留下,留别人回去思考,而不是立刻要对方作出答复。”

  妇人点点头,将两张传单乐呵呵地塞入我手中。“这位先生说得是。那我先走了,期待你们的参与。”说完,她与我们行礼,又扭着小步离开咖啡馆。我低头去看手上的纸页,上面用密密麻麻的文字记录若干事项与时间表,标题则是大号字体的“追寻你后半生的幸福”。

  我像读报似的看完上述内容,借此机会找到了提出心中疑问的时机:“艾尔海森。”

  “什么?”

  “说起相亲,我很好奇,你是在我不知道的时候出家了吗?”我说,“还是说,你是不婚主义者?为什么?”

  “你这是想我一次性回答你三个问题么,”他紧锁眉头看店员给我又倒了杯酒,“第一,我从来没有为自己施加新信仰的打算;第二,我不是,所以我不必回答你的第三个提问。”

  “你怎么可能不是,”我快速扭头去看他,想到个滑稽的可能性,笑出声来,“噢,让我来猜猜,是不是你这嘴上不饶人的家伙在年轻时一见倾心看中了某个人,结果人家自得其乐,根本看不上你这副怪腔怪调的作态。而后你爱而不得,就一直寡到现在?” 

  敢开这个玩笑,是基于我了解我这位朋友从不会在意他人直截了当的评价,拿他开涮也并不会被他当真的前提。果不其然,艾尔海森将一小包摩拉放在桌面,起身朝咖啡馆门口走去,只落下一句听不出情绪的评价:“有趣的推理。”

  我心里一惊:“不会被我说中了吧?”

  他在门口侧头看我,一字一顿:“大错特错。”

  众人大笑。我也哈哈一笑,摇摇晃晃跟上去。与旧友久违的共进早餐环节,对话竟还是以我的胜利为终结,这极大地愉悦了我。我得意地笑着和店员击掌,拄着梅赫拉克,怀抱没得到答案的问题和一整天愉快的心情离开。

  春夏的几个月就这样过去。

  在那日之后,我把相亲活动一事抛诸脑后,全部心血倾注到培养建筑以外的其他兴趣爱好。当然,我也不会刻意避开过去已具备的学识。比如我回自家院落里收拾出了一块空地,又特地去了趟化城郭,找几个巡林官陪同,一起去山里带了几只蕈兽回来养,顺带给它们打了几间小房子。

  “这就是你短时间内帮社区的小孩做了若干个狗屋、猫窝、鸡舍的理由?”艾尔海森的语气里透露着几分尊重但不理解的意味,“就因为他们看中了你家门后养蕈兽的巢。不愧是已退休的前任贤者,闲到做着这等费时费工还讨不到好处的手艺活,还高兴得像捡了天上掉的馅饼。”

  “谁能拒绝孩子们亮晶晶的目光呢,噢,是我们前任大书记官艾尔海森先生,”我给地上的黏土添加胶合剂,“喂,把我放门边那只喷壶拿过来。”

  艾尔海森丝毫没有打算帮我的模样,只是环着双臂侧靠在门边,说:“我只是过来提醒你注意时间。因为帮你带了须弥蔷薇和香辛果盆栽的提纳里,已经在你家门口徘徊十多分钟了。”

  “你怎么不早说!”我急匆匆放下手中的黏土,喊客厅的梅赫拉克,一瘸一拐擦过艾尔海森身前,选择性忽略他那句“别把泥点子甩到客厅地板上”。

  提纳里一看到我两手泥泞地过去,高高挑起双眉,快速将尾巴卷到背后。“这几盆东西放你家还是放艾尔海森家?”

  我抬手点了点自己后院。提纳里便咳嗽两声,冲那处喊:“赛诺,是放那里。对,按我说的方式摆好。”

  行动依旧迅捷的白发中年男性很快从围栏边翻出,朝我走来:“卡维,早。”

  “大风纪官今天不用出勤?”

  “我昨天刚处理完阿如村那桩走私大案,犯人于昨晚招供。一早又见提纳里进城,就顺路也来看望你,”他说,“几个月过去,我还没空跟你说恭喜退休。”

  我对赛诺这等身获神力,不容易步入老年的体魄很是艳羡。但他本人并不如此认为——如今仍活跃于前线的他,在某次酒醉后向我和提纳里表示,不能与挚友同步迎接衰老是他终生的遗憾。祖上有耳廓狐血统的提纳里倒是豁达,对自己最有可能成为我们几人中率先入土的角色表示十分满意,早早与我们商定了待他魂归大地时要在石碑周围种什么植物。当时的艾尔海森听得一副左耳进右耳出的模样,一问,理由是提纳里抚养多年的徒弟兼义妹柯莱自会处理她师长的后事。

  见我不语,提纳里侧望艾尔海森家的方向,问我:“你又跟他住这么久了?”

  “不久,”赛诺倒有闲心调侃友人,“还不到‘九’个月。”

  见提纳里滑到嘴边的后话硬生生哽在喉咙口,我不禁手扶梅赫拉克大笑出声。赛诺也绷着嘴憋笑。“艾尔海森还收你房租吗?”

  “怎么可能给我免除,”我义愤填膺,“他根本就是按照我养老金开的数字,卑鄙的老东西。年轻时就是吝啬鬼,老了只会变本加厉。” 

  轮到提纳里对我笑:“挺好。你和他一块住,我们也放心。年纪大了之后,总得有个依靠。毕竟我们不像赛诺这家伙,花甲的年纪却还是壮年的体魄。”

  “主要柯莱是好孩子,到独立成家的年纪心里还惦念着你、粘你,”我说,“我就不同。万一哪天在家摔一跤撞到头,人咣一下倒在地上没了,恐怕都得等晨扫的勤卫工闻见臭味才知情。艾尔海森这个独来独往的老光棍更是。我俩无儿无女,别的家人又早都不在了,实在有些危险。”

  想想,又补充:“我基本只是在他家过夜,饭点前去买菜做饭吃饭。没事干又懒得跟他呆一块的时候就回家,反正就这几步路。”

  “在理,”提纳里说,“你情况还好一点,你为人热情,跟你熟的人多,你消失个半天都能有人问东问西;但艾尔海森那个独来独往的……我不好说。”

  我们同时默契地往那间隔着十多米远的房子看了一眼,那房子的主人不知什么时候开了门,半倚在门套上注视我们的方向。“进我家坐吧,”我对身边的两人说完,也冲那人喊,“艾尔海森,你别傻站在那,来我家尝尝我做的树莓蜜酱果茶。”他关上门朝我家走来。

  客厅里,三人围坐在桌边,赛诺让艾尔海森帮忙洗牌,自己从兜里掏出一包七面骰子。提纳里走来厨房帮我端水果,等我一去,赛诺便把牌往我面前一推,我们就又开始打七圣召唤。

  关于打牌的技术,我们几人算得上不分上下。毋庸置疑,赛诺是我们几个里面技术最好的,胜率最高,胜负欲也最强。此外,胜负欲最弱的是艾尔海森,其次是提纳里——我坦白了,谁不喜欢赢的感觉呢?我们连打三轮,战绩是赛诺两胜,我一胜。我得意地往艾尔海森的胳膊上一拍:“来,记账,半个月酒钱你出。”

  “我看来是真老了,”提纳里慢悠悠地喝果茶,“脑袋都转得慢了,血量不够都忘了喂食物牌,手气还差。要是柯莱在,可得让她帮我投些好数字。”

  “你的语气根本不像是夸徒弟,像在夸孙女,”我调侃他,“柯莱什么时候结婚生个小朋友,好让你做曾祖父?”

  洗牌的赛诺直接呛出嘴里的茶水,噗嗤一声笑了。艾尔海森没发出声音,但看他微动的嘴角也能猜出他在憋笑。大受震撼的提纳里把眼睛闭成倒八字型:“……卡维,你偶尔语出惊人的时候实在也是让人无法招架。”

  “说起孩子,”赛诺擦完嘴,开口说,“提纳里,我上次在奥摩斯港外勤时,听说你们化城郭那边有户人家似乎因为孩子闹出些很不愉快的事。”

  我们就听提纳里讲起这个故事。说是城外原先有个做生论学派研究的普通学者,以前兼任过学堂的教师,与妻子育有一女。原本幸福的生活却因突如其来的冲击解散——此人不顾一切爱上他的一位同性学生,婚姻走到尽头。可那学生来自沙漠地区,家中有些古老的信仰,加上他们的关系存在诸多违背伦理的事实,这段感情便没得到任何人的认可。于是,那学生从崖壁上一跃而下,将悲剧推向高潮;那学者则终日沉浸在失去爱人与家庭的惨痛教训里,近日被发现死在山谷中的一处小屋附近,死因是长鬓虎的袭击。

  我脑海里很快浮出那个画面:滂沱的雨,无尽的荒原,沉寂之地,变作死黑色的血液;拖拽的痕迹,被压倒的草叶,横陈的被肢解的尸体。

  “死者的前妻与孩子当前境况如何?”我一时做不出反应,只在心中郁结,“那学生的家人呢?需要申请生活津贴吗?”

  “放心,后续他们的生活问题教令院已经处理好了。那位女士是因论派的学者,经济上还算宽裕,只是那孩子,”话到嘴边,提纳里略一沉吟,“我见过两次。或许是从小缺乏关心,说话总有些带刺。”

  我一看赛诺的脸色就知道他是在心里暗暗否定的,而艾尔海森依旧是那副气定神闲的样子,看不出喜怒。

  再打了半局七圣召唤,我心里一直走神,手上出招速度也变慢,结果牌面血量直接被艾尔海森一轮清空。“卡维,”他说,“有些一开始就注定是错误的事情是没有解决办法的。”

  我没理他,闷头喝了口果茶,靠在沙发上,转过去看提纳里:“那人一开始就是非常规的婚恋取向吧?”

  “是,”提纳里这局的手气很好,下一招就将赛诺的最后一张卡牌击溃,“按照常理,他应该早些面对自己的真心,而不是去伤害他人——但换到那个时间点里人们的观念,这也实在是无解的情况。”

  赛诺大概也是想安慰我:“你在苦恼吗?”

  我很诚实地点头,并婉拒了他们后续的关切言论。想起那日在酒馆听到的言论。

  在须弥,同性间的婚姻并无明文禁令,但并非主流。这符合群众对智识的推崇。大部分人认为婚姻制度的实质是财产与权力的结合,繁衍后代是结果;至于情感,那是不重要的东西。

  我心里那个空洞又浮出来了。我恍惚中看见自己站在洞口前,看见自己坐在山崖前眺望远方被雨雾映掩的卡萨扎莱宫,听见除去死域的巡林官从我两侧走过去时,雨声里皮靴与枯草摩擦的声响。 

  那位抛妻弃子的学者被野兽啃食死去的时候会是在等待什么?是在等如天启般的曦光落下,抚慰他的内心么?

  “卡维,”那慵懒的声音从餐桌那头传来,“听不到吗?叫你吃饭了。”

  今夜,提纳里和赛诺并不留在我家吃饭,打了一下午的牌就各回各家。我就跟着艾尔海森回去吃晚饭。我久久注视桌面的饭菜:“艾尔海森。”

  他从饭碗上边抬起眼睛看我。

  “我突然感觉人生有点短,想起来很多事情还没尝试。”我说。

  他又无言地吃下去几块烤肉。“那就做。”

  有他这句话,我便心里有了底。由此,我往后两年的退休生活堪称精彩。除了养出一批又一批蕈兽,把它们轮番送回山野,我还托以前的妙论派同学推荐,去做过半年的老人速写模特,后来因为学生反馈说我的面部肌肉太流畅,不好画,我才辞了职;提纳里送来的须弥蔷薇和帕蒂沙兰花都是好养活的品种,我很轻松就让它们开满了自家院落;我还和城中的蔬果商联络,跟他们的商队去沙漠里,将新鲜瓜果卖去各个沙中部落。

  艾尔海森在我邀请的情况下会跟我一起出门,我在路上给他比划哪处建筑来自自己学生的手笔。不过他说什么都不乐意跟我去卡萨扎莱宫,理由是看得腻了。每逢这时,我就会啐他一口,并毫不上心地带他去下一个点。

  我们还在沙漠里吃烤肉。我烤的禽肉热气腾腾,脆皮紧致爽口,色泽金黄,咬下去滚烫滚烫,肌肉间的汁水和额头上汗水一起滑落。我懒得揩拭——我不认为有人会责备一个年逾七十的老人不注重吃相,所以我当着艾尔海森的面,左右开弓,一只手扯一只腿,一只手抓一块全翅,轮流撕啃。商队里的人轮流夸我,我这位老友也会给我递手帕,或者在我提出要求时面露不耐地帮我擦嘴上的油。

  我在人堆里就像回到鱼群,灵魂在热闹纷呈的气氛里快乐追逐,追到星月升天、追到旭日高照,在锣鼓喧天中跳着祭祀幸福的舞蹈。

  唯一的一次危机是,我去集市里买水果吃,和赛诺、艾尔海森去的。我在摊位前跟摊主聊得兴起,恰好瞧见身穿长裙的多莉从远处走来,我便一个不慎将墩墩桃的桃核卡进了喉咙。

  多莉原本还在跟我笑着打招呼,见状连忙转身,顺着赛诺指的方向去找艾尔海森求救。赛诺给我拍后背,未果,想给我做海姆立克急救,身高又不太够。好在艾尔海森步伐还算矫健,几个箭步过来,双手在背后很有力地抱住我,用拳头冲撞我的上腹部。我立马吐了一地,丢了面子,但万幸保住了小命。

  赛诺和多莉帮我清理地面,而艾尔海森抱着我不动,我后背紧贴着他的胸口。我从不知道他胸口那颗心脏也会跳动得如此剧烈,如此慌不择路。我听见他在我耳边的声音有细微的恐惧,不认真捕捉都感受不到的程度:“喂,就这样别死了。”

  我后来和酒馆的年轻人聊到这个事,说:“人没到那个年纪,就不知道小事都可能丧命。” 

  这两年里,我和艾尔海森的相处依旧是那样如饮凉白水,不痛不痒。我乐得多个聆听我说话的对象,他也不在意多了双吃饭的筷子。即便这间房子多年来过的,除了各类目的水电修理工,就只有数十年前那位来自星海的旅行者和我。但到现在,我们依旧会为各种琐碎的小事争执,吵到怒火上头的时候,我就会甩下一句“我今晚回家睡”,然后摔门出去。走到自家门前,觉得刚刚关门有点用力,就又灰头土脸撑着梅赫拉克走回去,拧开门锁,轻轻带上。最硬的语气配最怂的力道。

  在我再几乎遗忘那个空洞的时候,一个噩耗撕裂了我趋于稳定的退休时光。

  提纳里去世了。

  那个没有一丝风的午后,我是被艾尔海森背去健康之家的。起初见到来门口通知的风纪官后,我光着脚就扶着门廊往外跑,连梅赫拉克都忘了拿,也忘了自己几乎不能独立行走,直接腿一软翻滚到斜坡下方的石墩,脚踝剧痛难忍,怎么撑地都站不起来。艾尔海森锁门,追出来找我。我一看到他那双翠绿色的眼睛就忍不住流泪。

  某人今日原不打算出门,连泛白的胡渣都没剃干净,但他用力把我从地上拖起来,背到身上,去最后看了一眼我们相识数十年的朋友。

  柯莱撕心裂肺的哭声震耳欲聋。她跪坐在病床边,死死抓住提纳里从白布间垂下的双手,哭得面容扭曲,嘴里大声喊提纳里师父。不再是少女模样的她此时像个孩子一样放声大哭,凌乱的发丝像失去大树依凭的藤蔓一般在风中摇曳。

  前面的人给艾尔海森和我让出位置,艾尔海森刚把我放下,我就连滚带爬扑过去,看着友人那张灰白色的脸难以自抑地痛哭出声。柯莱泪眼朦胧地喊我,我便和她紧紧抱着哭作一团。队伍后面发出重物坠落咚的一声,而后是风纪官手忙脚乱的声音。我看都不用看就知道倒下去的是赛诺。

  艾尔海森是我们当中最安静的。他走过去,手在提纳里的脸上和手上反复摸,最后将白布轻轻盖上。我看到他眼睛很快地红透了,眼底盛着泪水,但一滴都没掉出来,什么都不说,也什么都不表示。

  据巡林官那边的说法,提纳里是前一夜走的。那天早上有个年轻的巡林官牵着猎犬经过。那猎犬在提纳里家的门口停下,朝里面叫。小巡林官便走进去,便见满头白发的提纳里躺在床上,双手搭在胸前,动作平静得像只是陷入沉睡。桌上留下几封手写的信笺。一封给柯莱,一封给赛诺,我和艾尔海森也有份。从页数来看,提纳里是最后写到给艾尔海森的那份时开始脱力的。

  “亲爱的卡维,”字迹没了平日里的工整,纸上有笔杆没拿稳掉落后留下的墨点,“不要为我的不辞而别难过。人生就是在不断相遇与失去之间来回转圜。让你参加我的葬礼我很抱歉,但希望你知道,与你的相处使我终生愉快。”

  “生命不是永恒的 ,不过,我由衷希望你的后半生能过得更加幸福。”

  署名是“你忠诚的朋友提纳里”。

  葬礼那天下着雨,浑浊的空气带着秋风的味道。队伍穿过伛偻的行道树,暗绿潜入大气中,折射出晦暗的光斑。提纳里教过的数百号学生,带过的巡林官全来了。风纪官团队也来了大半。蒙德那位叫阿贝多的炼金术士和他的女学生也来了。很多年后,他们都说提纳里的葬礼是排场最大的,场里的花圈是最多的。 

  阿贝多接管了站在灵柩边久久不愿离去的卡卡塔,带它回了蒙德,据柯莱说那是提纳里先前约定好的。赛诺走在队伍前方,跟在怀抱遗像的柯莱后面。我看不到他的表情,也没有多余的力气去关心他——很惭愧,我几个整宿都睡不着。

  走过一条小路,忽然有刺耳的声音从旁的村庄边传来。我看清楚了,是两个个中年男人。一个嘴里咬着草根,朝队伍前头斜斜地瞟,嘴里呸一下,对他旁边穿汗衫的男人说“那棺材里的不是大官吗,抱照片的怎么不是他婆娘”。

  “可能婆娘早走喽。”

  一人嘻嘻地笑:“或者根本就没婆娘,你看,走前面的都是……”

  大脑里有什么东西迅速地涌出来,我很确信我一生都没有出现过此时的情绪,愤怒像火焰般以我的血液为燃料迅速点燃我周身。我两个箭步朝那方向冲过去,想抓住那种嚼舌根的混球痛骂,却差点跌倒在地,被后面一个默默流泪的女巡林官扶住。我只能在给提纳里坟边播撒花种的时候边撒边哭,哭得连赛诺都看不下去,伸手拍我后背,我就又抱着他流眼泪。事后一想,心里更是愧疚。

  总之,我那晚回去还是睡不着。从房间到客厅来回走,一直流泪,不忍再看桌面的信纸。某人多次被我的脚步声吵醒,走出来看我,眼底也是黑黢黢的一片。

  他扶着后腰慢慢落座在我对面,说:“卡维,伤心事既成事实,想再多也不能改变。”

  我问他:“提纳里给你写了什么?”

  他只是摇头。

  我疲惫地揉眼睛,问他:“我能看吗?”我只是想再看点朋友留下的痕迹。

  艾尔海森知道我不是偷窥癖。他点点头,但是说:“提纳里让我烧了。” 

  “那你就烧了?”我苦笑,“他让你这么做,你就这么做了?”

  “尊重朋友的意愿更重要,”听上去还有别的理由,但他没说出来,“况且,我确信我记得住。”

  “好。如果有一天我比你先走,你也要记得住我的话……不,我不想,”我想说的哽在嘴边,几次试图讲出来,鼻腔都酸得发苦,“艾尔海森,我不想像他那种走法。” 

  某人给我倒了杯水,用眼神示意我说下去。我就描述噩梦里见到的画面:一个人躺在林间的小屋,身体的力量慢慢消失,可能会因呼吸困难而颤抖。冰冷的医疗器械。想叫人,也叫不到。夜里黑漆漆的,只有阴森的灯,灯芯跳啊跳啊,声音轻轻的,像自己的心跳一样。

  “我以前一直想要个家。但现在看,连提纳里这样家庭美满的人都是自己走的,”我沙沙地说,“没有爱人,没有孩子,房间里就只有自己在等死。人类来到世界上是那样热闹,家人在笑,医生在笑。但死的时候什么都没有。”

  “留下的只有名声, 还会被愚者弄脏,”我悲愤道,“他们根本不知道提纳里是何等智慧的人。”

  “我也听到了。”他没否认。

  我想了很久,说:“我的想法可能很自私——名声能好一些最好,人类本就该干净地来、干净地走,但最希望走的时候不要一无所有。答应我吧,我太害怕孤独了。”

  艾尔海森沉默地看我,沉重叹气,说:“生死并非人能决定 ,你的愿望太过无理取闹。我当然可以假意答应你,而后呢?”

  他的话像一盆凉水浇了我一身。

  我不记得那天晚上我拄着拐杖冲出家门之后是去的哪片野地,只知道自己一直往前走,经过提纳里的新墓碑还停下来哭了一阵,心里想到他往后就像山野里的花朵一样孤独,又难过起来,漫无目的地走。我走得像无头苍蝇,像是怕某人找到我,又怕某人找不到我,天蒙蒙亮就又回去了。

  那段日子我过得都如同行尸走肉,直到大半年过去,我还在昏朦的歧路上走,看到花花草草都能眼含热泪,不时去公墓还能撞见赛诺。除开眼里的疲惫,他的精神反倒比我好些,每次都会送我回家。艾尔海森也都站在自己家门,确认我朝他那里走,才自己先转身进屋。 

  我足足用去了一年有余,才勉强从提纳里离世的打击中恢复过来。心中无名的空洞愈发深邃。多少还是需要感谢艾尔海森——我能看出他的情绪也很低落,但他却私下帮我联络了珐露珊,让对方给我找了些编写建筑机关学科普书的私活。而他自己则是从草神纳西妲大人那边接了点文学稿件任务。 

  顺带一提,珐露珊前辈的心情也不大好,但似乎是她送走的后辈数量已经数不清,所以转变情绪的速度远胜于我。

  我一忙起来也确实没太有力气去悲伤,成日在制作模型和编写讲解词之间游走。在某人的默许下,我还将养的蕈兽和花搬到了他家后院。这样我就不必总是拄着拐杖回家处理。

  某个雨夜,我在房间里做模型做得忘了时间,想起来的时候惊得差点心脏骤停。我惊恐地走向后院,见瓢泼大雨已经劈入后院的门框。我几乎要当场昏厥,腿一软,摸着沙发扶手半跪了下去。

  那是提纳里给我留的最后一批花种了。

  我回头想喊房间里的艾尔海森帮忙,却突然瞧见雨中黑色的身影——艾尔海森穿着暗色的斗篷,正抱着一盆须弥蔷薇朝门边走来,雨水成股顺着他的鼻尖滴落,滑过他已布满皱纹的脖颈。

  艾尔海森淡淡看我一眼,转身走进厨房。我扶着沙发边站起,慢慢跟过去,见我的花果们都整整齐齐排在厨房的地面,瓷砖上湿淋淋一片。呆滞的蕈兽们摇头晃脑,抖着身上的水在炉灶间蹦跶,有一只还向艾尔海森滑稽地吐了个泡泡。艾尔海森将斗篷脱下,露出不再宽阔的后背。

  他甚至连上衣都没来得及穿。我凝望着他已变得半白的短发,心中五味杂陈,突然就很想哭,觉得自己真的要振作起来,好好珍惜还在眼前的人。

  艾尔海森冻得浑身发抖,虽然我很快帮他烧起壁炉的火,又拿了厚衣服给他换上,但他还是患上了重感冒,低烧了几天才好转。

  那天我坐在他床头写文案,突然说:“喂,艾尔海森。我想起两个事。”

  “你又有什么异想天开?”他带着厚重的鼻音问我。

  “我当年退休的那天你去游山玩水了,那晚赛诺和提纳里又刚好都在外勤,就留我一个人在酒馆,”我说,“后面你回来了,他们两个回来了。结果到提纳里走的时候,你们还是没来得及给我庆祝过这个重要的日子。”

  “这样,等我七十五岁的时候,你无论如何都要陪我补过一个退休仪式。” 

  他蒙在被窝里先低声说了句“幼稚”,后面说“知道了”。

  “然后,”我无视他的调侃,对他郑重地说,“从明天开始,我想去一下奥摩斯港的相亲活动。”

  听完我后面的话,艾尔海森似乎是一直看着天花板,没有出声,我低头继续写稿,没太留意他别的反应。很久之后,他从鼻腔里“嗯”了一声。我转过去看他,他不知道什么时候睡着了。

  相亲的地方在奥摩斯港的一个老旧餐馆。没人坐在室内区。因为内里的位置都闷热而潮湿、终年发着霉,我几乎都想要询问店家是否需要改造建议。万幸,我上学时参与改造的货梯还能照常使用,只是运行时发出的声音嘶哑又拖沓,时刻提醒着我已经是个垂垂老矣的家伙。

  室外的桌椅上坐着二十多位同我年龄差不多的人,他们见到我时都面露惊讶,下垂的面部肌肉里挤出灿烂的、如花开似的笑脸。有些在教令院上过学的,还冲我喊前任贤者大人。我便一一和来和我聊天的妇人交换联系方式。她们当中许多是成过婚、也有孩子的,也有将一生献给学术研究,最后错过婚恋年纪的。我完全不介意她们的过往,倒不如说我对需要改嫁的妇女抱有更深切的同情与关怀,可能是她们令我回想起自己曾经孤身一人的母亲。

  可每当有人垂着眸子看我,面露羞色地说是否乐意做她后世的伴侣,我又都无法打从心底应承下来,最后内疚地留下一句:“感谢您的欣赏,但时候不早,我得回去做饭。家养的小蕈兽饿了。”

  她们靠在门上等我的模样,让我很容易联想到某个人。 包括她们低头拿着放大镜看报,安静思考的姿态,总让我看见心里那个挥之不去的人形。

  我便觉心头有冰河淌过,想快速逃之夭夭。

  星霜荏苒,又是一个新年。

  天色缓慢黑下来,罩住我们住的上城区,像戏剧到了下一场似的。

  我校对完珐露珊前辈要的稿件,怀抱配图的草稿,在傍晚经过酒馆,提了一箱啤酒回艾尔海森家,庆祝我们两个老东西又平安无事地熬过了一年。那晚雪下得很大,风吹得玻璃砰砰响,窗户外什么都看不清楚。艾尔海森喝了小半口酒,问我:“还没找到能收留你的女人吗?”

  “也不是没人乐意,”我实话实说,“但很奇怪,我都没有和她们再走后面十几年的想法。”

  “可能我这个人真的不需要老伴吧,”又乐呵呵地补充,“说不定我没有自己想得那么脆弱,不用人陪也能走到那个阶段。”

  他用指尖捏着酒杯摇晃,没说话。我看他花白的眉毛已经软得垂到了眼尾,那双草叶色的眼睛却还是澄澈的,心中不由一动:“艾尔海森,我有没有说过你其实长得挺漂亮的?”

  某人终于抬起视线跟我四目相对。“……我很遗憾你到这个年纪才能发觉身边人的优点。” 

  “说什么呢,”我笑他,“我年轻时就这么想。只是那时候觉得夸你容易让你尾巴翘上天。”

  他放下酒杯,已经有些干瘦的后背朝前微倾,在风声与柴火焚烧的声音里拉近我们的距离。“那么,你想让我做那个人吗?”

  “你做我老伴?”我一想那个画面,身体就诡谲地打了个寒颤,“那倒是不必了。两个干巴巴的老男人搂在一块睡觉,想一下就怪吓人的。”

  艾尔海森点头,似乎是在认同我的话,但也可能有更多我没读懂的情绪。我心里便有些发虚,补了一句:“喂,我不是嫌弃你,我觉得你作为老伴会是个很不错的选择。只是我本人觉得跟男人在一起实在是个崭新的选项,在须弥不多见。你也是,都这把年纪了,还开这种玩笑……等一下,喂,我没有怪你的意思!”

  某人一边嚼肉一边听我越描越黑,脸上浮出略带戏谑的笑,唇角的胡渣也跟着抖。

  “还笑,我忍你很久了,”我说,“你就这么乐意见我相亲失败?” 

  “多思多虑,情感脆弱,难怪久久找不着归宿。”他用自己的酒杯把我那杯往前推了推,就当是碰杯,“新的一年,有想做的事就去做,卡维。”

  寒潮来的日子就在新年之后。

  某晚我起夜,去看了眼蕈兽们有没有保暖措施,忽然听见那边房间里顺着风传来低沉的咳嗽声,像还含着痰。我就一步一拐走过去,敲开门:“你又着凉了?”

  “可能是,”艾尔海森在黑暗一片里回答,“拿个手炉给我。”

  我就去客厅,往那铜制的暖手炉里夹炭片,用带纹路的布包好,拿进去房间,就着柔白色的月光坐在他床边,掀开被褥的一角,朝他怀里塞。我摸到他的两只骨节分明的手,布满皱纹,冰冰凉凉,好像没什么血气。“真荒唐,”我发觉他的身体素质大不如前,心里难过,怕他看出来,又开他玩笑,“你以前壮得像头牛,没想到还有今天。”

  他在睡眼惺忪中回握我的手,指尖穿过我的指缝,松弛的皮肤在我带厚茧的掌心摩擦,像是在确认我存在。我听不清他在被窝里说什么,弯下腰去听,才听出来他困得迷糊也在怼我“你才像头牛”“牛比你聪明”。

  我忍不住骂出声来,但还是拄着拐杖去给他煮药汤。等待药汤滚沸的时间里,我做了两个重要的决定。

  一周后。

  “你想做腿脚手术?”酒馆店长兰巴德的眼睛瞪得像鱼。酒保们也纷纷摇头,表示不认可我的计划。

  我正义严辞地辩驳:“你们这些年轻人会反对我,是因为你们对靠自己走路这件事没有兴趣。你们可能暂时无法理解,但我们这些上年纪的人都是生活的斗士,是有意志力继续活下去的人。我就是要抗争这种依靠外力才能走下去的结局。”

  说这话的时候我满腹激情,就像当初即便一无所有也要把卡萨扎莱宫造出来一样。优秀的建筑师就是要懂“无中生有”。

  年轻人们都住口了,较我年长的兰巴德倒是没被说服:“手术有风险这句是老话了。你有没有想过,卡维,你一旦躺到那个床上,可能就永远下不来地了。你当年六十出头的时候为了能继续教学生,都选择保守治疗,现在人近七十反倒冲动起来。艾尔海森,你不阻止一下你这位异想天开的老同学吗?”

  某人没开口,我就急不可耐地替他说了:“他说他支持我。”

  “怎么可能,”兰巴德看艾尔海森,“你答应他了?”

  “他自己都考虑好了,只是给我下通牒,不存在我答应或不答应的选项,”艾尔海森优雅地将一块鱼肉慢慢送到嘴边,在兰巴德的目光中,击碎对方的希望,“何况,就算我反对,他也会去做的。”

  “很好,够了解我。”我十分满意,给他倒了半杯香料茶。

  兰巴德不解:“可你这又是何苦呢?”

  我早想好了理由:“是这样。我在某人家里看了不少他出游那几年写的游记,觉着挺有意思,和我年轻时那种为游学外出而准备的路线全然不同。”

  这就是我的两个决定。一个是手术,一个是旅行。我过去一直为职业梦想而活,从未怀抱纯粹的欣赏之情去游山玩水。在离世之前,我想作为一个纯粹的旅人走遍提瓦特大陆。

  “我想去走你走过的路,”我跟艾尔海森前一夜是这样说的,“也想带你看我走过的路。”

  同样,健康之家的医生们一开始也对我的想法呈否认态度。出乎我所料,一言不发的艾尔海森在我舌战群儒未果时站了出来,力排众议支持我。我后来笑他:“你是多想跟我一块去玩啊。”

  他用那种略带鄙夷的神情看我,手里拿着手术知情同意书。

  “签啊,”我理直气壮,“你看我也没用,我没别的‘家属’了。”

  他深吸了一口气,就在家属那栏爽快地签下自己的名字,勾选知情。“小心点,别死在里面。”

  “放心,”我躺在狭小的手术床上,推开他另一只握住我的手,被医生推进病房前还冲他比划,“作为回报,以后你的我来签哈。”

  “你那张嘴巴到老都还学不会控制,”他的声音好像在发抖,但还是随着手术室门关闭而消失,“知道了。” 

  手术是全麻。我倔强地觉得自己全程醒着,只过去了不久的时间。被推出来的时候,等医生把我面罩一摘,我就说“我一直醒着”,把满手血污的他们都逗笑了。过后,我看到天色已从我来时的午后变成了凌晨,见到艾尔海森的时候,他两只眼睛都熬成了红色。

  “你差点大出血两次,”他狠狠瞪我,“你还好意思说你醒着,真是傻人有傻福。”

  我尴尬地哄他:“咳,我这不是好好地出来了?”

  等三天观察期结束,我就被送回了家——准确来说是艾尔海森家。他让人在门口停下,把我抬进客厅内。来帮忙的赛诺第一次进来了客厅。趁艾尔海森进房间收拾,他坐我隔壁对我笑:“我没想到这辈子还有坐这几张沙发的机会,提纳里都没来过。”

  “想来可以提前打声招呼,”艾尔海森从房间里走出,“你们又没说过想来。”

  赛诺笑笑,没有吭声,只是去集市买了点食材回来,放下就走了。说是去化城郭的老树屋看看柯莱。

  手术完至少半年不能动弹。我躺在沙发上,享受了一把指挥官的乐趣,指挥的还是艾尔海森这样伶俐的部下。让他给我拿水果吃,他会洗好切好,泡在盐水里插着竹签送过来;让他给我拿书,他会连带着书签和我惯用的划线笔一块塞我手里,顺带给我拿靠枕和架在腿上的小桌板。

  到晚上十点多的时候,我感觉身上黏糊糊的,就说,送我去浴室,给我拿个桶,我给自己擦擦身子。艾尔海森就去取了梅赫拉克,看着我把它变成拐杖形,扶着我,我们两个一起颤巍巍走进去。他把我抱到浴池的边缘,转身出去取了几条浴巾,往桶里放温水。站到我跟前,让我把衣服脱完。我就脱下上衣扔给他。做完手术之后几天我都没穿长裤,从医院光到家里。艾尔海森把我衣服抱去丢进脏衣篓,搬来一张矮凳坐我面前,一手抱起我那条完好的腿,用沾湿热水的毛巾给我擦拭皮肤。

  实话说,我心里是非常不好意思的。主要在于给对方添了巨大麻烦的愧疚。我脸上烧得像烙铁,赧然得不敢看他,通过讲话掩饰情绪起伏:“喂,艾尔海森,开个条件吧,我该怎么感谢你?我不习惯欠别人人情。”

  他似乎一直紧盯着我的身体,根本没有避嫌的意思。“你要继续跟我算这种账?”

  “哪有无条件接受别人好意的,”我说,“你想想,我还得再让你这样照顾至少半年呢。我年纪比你大,不知道什么时候才有机会做同样的事报答你。” 

  某人没立刻回我,像是在思考。他挥手示意我转个身,然后帮我搓后背。在蒸气缭绕里,他那双发皱的手落在我多年未让他人触及的皮肤上,我闭上眼睛就会想象到他的表情——忽略那人其他的五官不看,只要他不开口,那双眼睛看什么东西都永远是深情款款的。他对待我的力度很合适,仿佛是在抚摸一座珍贵的雕塑,而动作在大脑里模拟过无数次。

  下一秒,他说:“我想好了。”

  “说。”

  “很简单,”艾尔海森的语气平淡得就像是在酒桌上谈生意,“我做的是类似护理的工作。你应该按照须弥的老人护工的平均价位给我发工资。考虑到我已是退休的年纪,又跟你相识一场,还非专业出身,价钱可以给你打个八折。就每个月跟你的房租一起交给我吧。”

  他很爽快地在我背上写下一串摩拉的数字。

  “你……”这笔飞来的开销直接把我堵得连呛都不想呛他,“你这年轻人不讲武德,来骗,来偷袭我这个年近七十的老同志!”

  “我退休金几乎都给你做房租和生活费了,”我气得牙痒痒,“坏东西,我哪里来的其他经济来源?你干脆直说让我把自己房子卖掉算了。”

  “首先,我早就不在年轻人的行列里;其次,你那点微薄的不动产不至于让我动心思;”艾尔海森慢条斯理道,“再次,我给你开出的价格并不需要你通过卖房来解决问题,希望你活动一下许久没使用过的大脑。” 

  我转过去指他,指了半天还是想不起来骂什么合适。直到最后,我猛地想起一个可能性,立即一阵急火攻心,闭上双眼:“你告诉我。我们须弥上城区租房的平均价格是多少。”

  某人开口说出一个我预料中的数字。

  “你做得好啊,算盘打得响啊,艾尔海森,”我咬牙切齿,“把我的房子租出去,刚好就够付你给我加的这笔钱啊。”

  艾尔海森丝毫没有负罪感地跟我对视,并看着我气急败坏的样子悠然自得。

  “一肚子坏水!”我转过去不再搭理他,一开始的愧疚感已然烟消云散,理直气壮地指挥他帮我擦身洗衣。

  次日,我便骂骂咧咧地给学院的老同学写信,让他们以正常偏低的价格把我空置的房子按单间分租给有经济困难的学生。某人全程在旁边翘着腿隔岸观火,还很是主动地询问我是否需要他帮忙把我的全部东西都搬来。

  对于已付费的服务,我自然是毫不客气地答应。但他一走出门我就又后悔,怕他搬重物受伤,紧急联络几个熟识的老邻居去帮他。

  “我就是太善良才会每次都狠不下心罚你,”我气喘吁吁看着他和我叫的的邻居帮手们走到房门前,“你跟我认识这么多年,怎么一点都没被感化。”

  “让一个岩神信徒去蒙德风神像参拜一辈子,他也不会觉得自由比契约更重要。”某人平静地谢绝邻居们把我行李搬进他屋内,独自忙活起来,“你下次找人来我家之前,麻烦先把自己的裤子穿好。”

  我猜测他根本只是不想让不熟的人进他家门,就不疾不徐拉过旁边的毛毯,把打着石膏的下肢盖上。

  时间如水,不知不觉流逝。

  或许是我的愿望打动了命运——事实上我更愿意把功劳归给悉心照顾我的艾尔海森,我的恢复时间并不像医生预估的那样需要半年以上。仅仅从冬末到夏初,我就可以下地走路。一开始有些使不上力,但在复健锻炼半个月后,我居然能走得比艾尔海森还快些,不再需要他停下来等我。这在过去十年里我都不敢想象。

  拆石膏的那天,我按捺不住心中的激动,回家后在地上连蹦几下,被艾尔海森按回沙发上坐下。 

  在得到医生的确认后,我和艾尔海森收拾行囊,将家中的蕈兽和花草托付给赛诺,就一块出发,按着这几个月里计划好的行程周游列国。

  和外界的印象不同,艾尔海森除了擅长整理繁复如山的档案外,本身是个很会写文章的人。 即便我对文学一知半解,也知道他那种精准简练的文字、意境优美的比喻绝非常人能写出的水准。比如此刻,我站在蒙德境内龙脊雪山的对岸,回想起他在游记中的记叙:

  “半空白雾皑皑,绕山之河游鱼戏水。以寒天之钉为柄,致密雪层覆盖植被,整座山体宛如一只被巨人弃置的手摇铃。”

  我啧啧叹奇:“你不去应聘做旅行社主编,真是业界一大不幸。”

  “有魅力的是景物本身,”他说,“听再厉害的吟游诗人传颂也比不过亲眼所见。”

  “你就非得要怼我才会说话是吧?”

  我们就慢悠悠地并肩走,奔赴下一场盛景。

  在西风图书馆中,我寻来一些蒙德建筑学的书籍看,艾尔海森则是坐在我对面看些音韵学理论。我们从清晨看到日上三竿,临近饭点,我就托着下巴,看他手持放大镜,侧头思考的模样。我瞬间就想起第一次见到他的那天。也是在图书馆里,被木质书柜与草叶芬芳环绕的那个午后,我原本只是抱着模型路过,远远瞧见他专注的神情,不知怎地,脚步就迈了出去,像是冥冥中受到蛊惑一般。

  我们一见如故,携手并进,虽中途分道扬镳,却又再一齐面对生活的考验了。

  璃月港口的小吃摊上,我们在长凳上并排坐,分享买来的烤吃虎鱼和炸萝卜肉丸。美食带来的简单幸福感浸泡着我的内心,就像身处须弥雨季,在禅那园亭台里坐观湖水涨满鱼池,将月莲拥入怀中。吃到半路,我沉迷于环顾四周,观赏璃月建筑,没留意身边有个跑过来的孩子往我身上一撞。我身体一歪,手上的炸肉丸逃出竹签的禁锢,弹着跳着滚进身后港口的滔滔大洋。

  我正为到了嘴边的鸭子飞了而失落,艾尔海森就用齿尖撕去鱼鳍的一角,不紧不慢:“希望下一个变成鱼饵的不是你的其他重要物件。”

  “万一真有那种情况,我就不能跳下去捞吗?”我白他一眼。

  他皱着眉看我,唇角的胡渣抖动:“如果你只是为了反驳我而提出这个荒谬的观点,我可以忽略你话中的反逻辑性。” 

  我听出来他是担心我,心里高兴,就低头吃鱼,不和他争辩。 

  有神之眼傍身的我俩,能随便深入一些人迹罕至的山区游玩,撞见小型魔物也并无压力。我们走走停停,用着这个年纪应有的速度,从不赶急赶忙。我负责看地图,艾尔海森负责记录日期。至细雨弥散于河流之时,我们便会找些高地,用元素力支起营地,脱下鞋袜,闻着湿灰的气味,坐在地上观望翠绿的林海。

  而到璃月无人的海滩边,我们脱去外衣,只留一条短裤,两个连吃烤肉都要切成拇指大小的老人,踩着水花滑稽地打慢动作式水仗。湛蓝的海水清波粼粼,将我们闲适的心情如花卉般绽放开来。只是打闹了一小阵,我们便双双脱力,坐在水里湿淋淋地感受清凉。

  夕阳下,他那消瘦的、逐渐布上象征老去的斑点的身体印在我心头。快乐之余,我确实感觉到,那些永不知疲倦的少年岁月,就像扑到沙上的浪花,就这样消失,再也不复返了。

  傍晚,我们去客栈落脚。常规情况下,我们是会要一个套间,某人睡一间、我睡一间。由于恰逢大暑,客房已几近被订满,我们只能住单间。夏蝉彻夜鸣叫,我把窗开到最大,都还是热得直流汗。我便脱了外衣,躺在窗台内侧的床扇风乘凉。

  艾尔海森冲洗了身体,裹着浴巾出来,一眼看见我大翘着腿躺在床边摇扇子,忽地目光一闪,警觉地抬头看向窗口。我冲他吹口哨,调笑说:“这么老了还讲究这个?多秀一秀,说不准早就不用被调侃打光棍喽。”

  “用这种方式寻找的伴侣岂不肤浅至极?”他语气里很不满,反手将浴巾解下来,甩到我脸上,“我跟你不同。你明明有成家的愿望,却连自己想要什么类型的伴侣都搞不清楚。年轻时装得自由自在,老了相亲相一半没下文,现在又摆出那副寂寞的嘴脸。你建的那些楼,难道不用画工图就能自己从地基里长出来?那真该说一句生命的奇迹。”

  “早说你的脾气不好,”我把浴巾抓下来,扔回他手上,脸上还留着他连同洗澡水夹在一齐的味道,“明明是我失败,也不知道你在着急什么。你一个不想成家的人,反过来指导我,合适么?”

  “我从来没说过我不想成家。” 艾尔海森没好气地坐到我旁边,准备擦干头发。

  我一时兴起,拿回浴巾,跟他说:“我给你擦。”

  他颇感突然,眨眨那双已经被白雾蒙了大半的眼睛,没有反抗,安静坐在原位。

  我意外于他没有出言损我,心里高兴,就更乐得伺候他。手心托着布料,给他从发尾开始吸水。他的发丝已不比过去的弹性十足,发梢变得柔软,发根也有些稀疏,是岁月蹉跎的印记。我翻开他的发缝,小心地擦拭着他的头皮。忽然,我擦到一撮雪白色的发茬,指缝里上还挂着两根,心中不由一动。

  “怎么了?”艾尔海森感受到了我的情绪变化,开口问我。

  我伸出手:“你长好多白头发。”

  他接过我递过去的白发,把它放在手心细细摩挲:“人总是会老的。”

  “那是自然,”我笑了笑,“我比你只多不少。”

  “况且,老不是问题,关键是老得有滋味。”我继续说,“就像这样,有人陪在身边,哪怕是擦擦头发,也很温暖。”

  “你这是做教令院导师上瘾,”他抬手搭在我的手腕,“别说教了。”

  “哈哈,也许吧。”我哭笑不得,“你这人真没情调。”

  他拿下浴巾,侧过脸看我,眼里带着我看不懂的情绪,同时语出惊人:“卡维。”

  “嗯?”

  “我们确实都老了,”他说,“我也知道你一直想成家。”

  我没否认他的说法:“所以呢?”

  “既然你相亲失败已是板上钉钉,”他说,“为什么不考虑领养小孩呢?”

  我愣了一下,想了想说:“领养?”

  “你可以领养学龄期的孩子,”他说,“你如今距离七十五岁还有将近三年。即便你八十岁就彻底干不动了,几年也足够盯着一个半大孩子上完义务教育。”

  艾尔海森的建议十分合理,我一时竟觉得没什么破绽。思考半晌,心里感觉有些不安,但又有种莫名的期待,就没吭声。

  他见我不说话,就当我接受了:“等回须弥,给赛诺写信问问。他应该有经验。”

  我们最终只去了三个国家。脚程太慢,等到岸时已经错过枯水期最后出航的客船,赶不上去稻妻。但结果不算糟,一年多的时间,我们依次穿行枫丹、蒙德、璃月,绕大陆中东南走了个圆圈,还能恰好回到须弥参加这年的花神诞日。回国的路上途径道成林,我们顺道去了提纳里所在的公墓,给他带去几朵在层岩巨渊附近摘的清心。

  “我这几年过得很充实,你介绍的风景区我都去了,现在在继续寻找幸福的路上 ,”我摸着那已被他人擦拭干净的墓碑,“一切还算顺利,感谢你的祝福。”

  扶着地面站起身,我侧头问艾尔海森:“你有什么想和他说的?”

  艾尔海森摇头:“该回家了。”

  “无情的家伙,”我又转过去对墓碑小声说,“他老大不小还害羞,把什么话都藏心里。先欠着,等下次我来帮他讲。”

  巡林员将我们送回城中心,我们走螺旋形的水泥楼梯回去。往上城区的路蜿蜒上升,伸到圣树中心的青绿里去,越往上层人声越热闹,楼宇幢幢,我的心跟归巢之鸟一般雀跃,一路和每个认出我的老友或后生打起招呼。

  意识到自己心态确实有了转变,是我不自觉地走到艾尔海森的家门口。恍然间想起,刚经过自家房产的门前,竟然没想起来要回头看一眼。艾尔海森似乎也发现了,但既不提醒我、也没调侃我,想来也是默认我本来就会跟他回家。

  我俩进了家门就开始搞卫生。他以前看书时间太长,腰椎僵硬,但胜在脑子清醒,就负责做些收拾整理的零碎杂活;我体力较他还好些,就是早年熬夜过度,不太想动脑子,就负责大面积的清扫。我拿笤帚转了半日,才扫完两个房间和餐区,见艾尔海森还在沙发上分类擦书皮,就逗他:“我以前怎么没感觉咱家这么大?”

  他动作好像是停了几秒。我才发觉自己说错话:“哦,我是说,你家。” 

  “就算房产证写的是我的名字,”他语气听上去很轻松似的,“以你知名建筑师的专业知识,住了这么久,还看不出我家的套内面积是多少?”

  他真是在和我抠字眼。我心里很不舒服,就提起笤帚去厨房清扫,不想在他半径两米的范围里呼吸同一片空气。走进厨房,我意外瞧见除开地面还未清扫,桌上已被擦拭干净,砂锅里在煮东西。提起锅盖边角,一闻,香气像冬眠苏醒的穿山甲的四肢一般从内部舒展开来。我立刻就知道这是我爱吃的石榴核桃炖禽肉。

  在早年我们同居的日子里,我们就差不多轮流做饭——倒不是我不乐意为他承包,实在是我俩口味各有倾向。我常熬夜,消化不好,就偏好些汤汤水水的食物;某人则是连吃饭都想抱本书在旁边看,所以喜欢煎炸、烘烤、干煸类的菜式。我们虽会揶揄对方的口味,但在下厨时还是会互相考虑(排除吵架期间各做各的情况)。直到四年前。某天我做早餐,香料不够去邻居家借,借的过程里被邻居家孩子缠上,一时竟忘记回家关炉火。

  冲天的灰烟直入无人之境,不仅在铁锅锅底大炼钢铁,还将整个房子填满,甚至无孔不入,钻进卧室,硬生生把在睡回笼觉的艾尔海森给熏醒。等到我拿着香料拖着步子走回家,就瞧见他靠在门上狠狠瞪我,脸色铁青,衣服上的每道褶皱里都在散出烟味:“我如果没醒,你现在回来刚好能给我收尸。”

  我全然知道这是我老了的缘故——我从来没犯过如此弥天大错,差点失手害我最重要的朋友丧命。那天,我立刻给他还上买新锅和厨房清洁费用的摩拉,午饭晚饭都食不下咽。倒是他看不下去我一直愧疚,在两天后就不作声地承包了下厨的任务。我也没胆和他讨价还价,只能心虚地承受他独特风格的关心,专注于买菜、备菜和洗碗。

  想起那件事,又看到他做了我爱吃的菜,心情便平复许多。

  作为微不足道的报复,晚餐时我当着他的面把长粒香米直接倒进锅里,狼吞虎咽,把汤汁吸出很大的声响,吵到他几次抬头看我,最后留下一句“蕈猪吃饲料都比你优雅”。

  距离花神诞日还有两个月。我抽空去做了次全面体检。几天后,艾尔海森在沙发上看我报告单,前后来回翻动。纸页的响声也不小,吵到在客厅插花的我。“怎么,我指标还有啥问题吗?”我说,“医生都说只是些常见的小问题,像你说的,都是‘自然就会有’的东西。”

  他语气还是很平淡。“嗯,不用我伺候,挺好的。” 

  “你就别想着伺候我了。就你这大大小小的毛病,稻妻怕是去不成喽。”

  我哼着小曲继续插花。插完后,抱起一整个彩瓷瓶慢慢踱步去客厅边几,放在一幅我早年买的挂画下方。我喊艾尔海森:“喂,等会再看,看我有没有放在正中间。”

  艾尔海森顿了两秒才抬头,显然没在听,只又低头下去,手里不知道写什么东西:“摇摇欲坠。”

  “我是问花,不是画,”我不满他敷衍的态度,走过去看桌面,“在干什么呢?”

  “你不要孩子了?”他瞥我一眼,“你不是说,等你体检完,身体没什么问题就开始申请?”

  “要。”我连忙鸡啄米似地点头,立刻就不想花的事情了,跑去房间拿纸笔坐到他隔壁去,跟他讨论该怎么写给赛诺的信。写到最后,干脆让他这思路清晰的人给我代笔。

  艾尔海森的行动力是毋庸置疑的。几乎是第二周,我们就收到须弥几处恤孤院送来的信件。和院长们交流之后,我决定先作为普通的爱心人士保持接触,再看孩子们的意愿来决定。

  秋日的须弥城郊仍旧那般华美。金黄的落叶里,我们坐在湖畔,看放风的孩子们在羊毛毯似的草地上打滚、嬉戏,笑声化作音符落在水中,荡出阵阵微波。我事前已和孩子们玩得气喘吁吁,累得动弹不能,就侧身去看一直没动的艾尔海森。

  某人就这样静坐,观看山野里迸射着活力的画面。他微皱眉头,白色的眉毛压在眉骨,略微掩盖威严的眼眸,那双曾经清亮动人的淡湖绿色的眼睛,早在几年前就被一层可悲的白雾笼罩,失去应有的光泽,浑浊的眼球上泛起细血丝。他下垂的脸颊深深内陷,唇上被修剪整齐的胡须随着呼吸在抖动。

  孩子们在他身前纵情奔跑,其中一个捡了几枚野果,摇摆手臂小跑来,把战利品送给我们。我又在视线的余光里看艾尔海森,他干裂的嘴唇露出一个不明显的微笑,嘴角挤出单侧纹路,用满是厚茧的手拂拭那孩子的头顶。 

  飘摇的秋风里,我突然就觉得他其实也孤独得很。所以,在他问我说有没有合眼缘的孩子的时候,我鬼使神差地摇了摇头。

  他一开始是点头,但后面可能是觉察到我情绪不对,就也默不作声把这事搁置了。

  这一磨,就磨到了这年的花神诞日。

  我早起出门去,路过邻居门前,见他们早在房门口摆好各种菜品,从月莲到香辛果应有尽有。在早市买完雅尔达糖果,我一步一步走回家,将东西放到餐桌上。听见我的动静,艾尔海森打开房门,看我一眼,算是道过早安。

  “去看花车巡游不?”我问了一句废话,因为某人显然已经换好外出的服饰。早饭后,我们就推门出去,朝奥摩斯港走,一路听见响彻社区的鼓声和铜制号角的呜叫。我是跟艾尔海森并肩走的,走过街头摊贩,闻见烤肉和咖喱食品的浓郁香气。摊位上有数不尽的手工艺品,比如彩色丝绸和绣花挂布。

  我们跟在花之骑士法里斯的花车后面,听达布卡鼓拍击的响声和阿卡贝兹清澈的轮指奏乐。到月上梢头时,灯火辉煌的奥摩斯港被须弥群众挤得水泄不通,人们手捧糖果、欢呼着迎接盛大的花神诞日。在港口中心停泊的帆船上,一排排通体发亮的烟花燃放开来,要将黑夜都点亮。从遥远的角落里逐渐传来了肆意的欢呼声和嘈杂的交谈声,人们跳着舞、手舞足蹈地欢呼。

  我和艾尔海森站在人群边上,肩膀靠着肩膀,手臂贴着手臂。他肩上的神之眼隐隐闪烁着,脸被五颜六色的焰火反射的光芒映照,双眼半眯着看天空。

  某人的声音像羽毛一样拂过我耳畔。“我们又一起度过一年了。”

  我突然就想起,他出现在我家门口,强硬地要求我和他同住,让我们的生活轨迹再次拥有交点的那晚,他那张灰白色的脸。如果我就这样领养孩子,将他一人留在那房子里,那游弋于巷口的炊烟、灶台上的塔吉锅、深夜里的铜制手炉,便永远要从我的生命中消失。

  这种情绪令我震惊而茫然。

  “卡维,”艾尔海森打破我们之间的沉默,“在想领养的事?”

  他指的是旁边一群抢糖果的孩子。

  我摇头:“是在想你。”

  某人面露不解地看我。我也不敢马上回答他,只是盯着眼前的景象出神。人们欢呼的声音如鼓点般热烈,在我心中却像秤砣一样慢慢坠下去……脑子里想的浑然是某人少年时那个意气风发的模样。

  我一直知道有很多人惦记他,尤其青年时代。他才思敏捷,时常针砭时弊,提出颇有见地的观点,是教令院里当之无愧的天才。即便他只是站在图书馆的书架边上翻书,都有路过的同学用眼睛偷瞄他。我忍不住想,假如当初我年轻时没有在艾尔海森家合住,没有被动占据他的一切私人时间,给他留足与人交往的空间,他或许如今就不必和我一块站在这里,而是在家中享受真实的天伦之乐了。

  “这样,就当是感谢你过去对我的帮助,艾尔海森,”我说,“我是认真的,比起领养孩子,我想以照顾你为优先。”

  过去了很久,我没等到他的回答,再次回头,只见他仿佛是被雷击一般,胸口略微起伏,像是听到不可思议的回答,眼中闪烁着迷茫:“你说什么?” 

  “我是说,”我猜他是听觉退化导致的反应迟钝,“呃……总之,家人不一定得是孩子,对吧?”

  我眼看艾尔海森困惑、惊恐中夹带震悚的表情,忍得很难受才没有大笑出来。“行了,和你开玩笑的。一把年纪还这么不经逗。”

  他这才松了口气:“要我说多少次你才记得讲话要过脑子?”

  有个诡异的念头也在我脑海浮现:跟这人一起走下去,就当这辈子已经成过家了吧。

  发觉自己对一个人怀抱特殊感情其实不难。我陡然想起青年时和同学合作做课题的日子,许多人在若千年后好不容易突破知识瓶颈时,会顺嘴说一句“也没有那么难”。我过去不理解,直至现在才知道他们的感慨是由衷而发。

  不知什么时候起,我的生活里只剩艾尔海森。现在的他和年轻时的他在我眼前重叠起来,构成我一生的情感波动。

  心脏慢慢跳起来,起初是轻轻地叩响胸腔,而后速度渐渐加快、力道愈发放大,从我心底很小一片地方扩散到我的整个躯体,啸聚于我的灵魂,充斥我的大脑。迟到的,为安心而雀跃的狂喜跨过屏障,在参会群众的脸上绽放出来。我像被灌满糖蜜的琉璃樽,摇摇晃晃、天旋地转,甚至急得唇干舌燥,想直接叫他,等他回头,然后就这样在五光十色的烟火里看他的脸。

  我过往的旅程就像是一本毛边纸书籍,而艾尔海森无疑是这本书中最独特的一页。

  我决定要把这份心情好好整理一番,留待重要的时日再和他剖白。

  很快,我选定了日期——次年,我的七十五周岁生日,也是我早计划好的退休纪念日。我暗自做好被艾尔海森调侃的心理准备,决心在那天向他诚挚倾诉我多年和他相处下来的感悟和感激之情。

  好消息是,我们的相处与过往几十年有了很微妙的变化。倒不是说整体有很大变动,但就像纯净水体中被投入一枚散出烟雾与气泡的干冰,至少我这种比较敏感的人一下子就能感知出来。譬如,我们同样在客厅停留的时间变多了。有时我坐在餐桌边上煮香料茶,他就背对我坐在沙发上。可能在睡觉,也可能在发呆,反正即便什么都不干,也不急着进自己房间。

  当然,我们还是免不了会为某些截然不同的观点起争执,甚至吵得脸红脖子粗,胡须一起抖,气喘连连,连饭都不想坐在同一张桌上吃。可相应的,我们冷战时间肉眼可见地缩短。年轻时,我们当中总有一个会犟着等对方买酒回家赔礼道歉;现在,基本不到一天,我俩就又会像没事人一样梗着脖子坐一张沙发上,你瞪我我瞪你,看谁先忍不住低头。

  长达大半年的时间里,我几乎一周有好几天都在心中暗自完善着计划。我觉得艾尔海森也有一套他自己的想法。有好几次,我俩在酒馆分享闲暇时,一等酒意上涌,艾尔海森就转过来看着我,眼睛里落着认真的星星,“卡维,我有话和你说。”我就猜出来他是要跟我说花神诞日那件事,赶紧委婉地打住:“别提,有什么话留给我来讲。”如此几轮,他在后面几个月也就没再开口。我能在他那张扑克脸上感到些许期待,心里更是欢喜。

  考虑到从青年时的同居开始,我总是处在被动位置,包括落难时从酒馆去他家借宿到连续几年的长租,大部分情况都是他提出邀请,我选择接受。

  艾尔海森考虑事情的风格很“独”,不像我那样总会在乎他人的情绪,参考的变量很少,因此总比我更快做出判断,从来不需要我去冲锋陷阵。所以我很看重这次表明心意时的主动权——直白点说,我很清楚自己是什么德行。如果我连这次都不主动,可能后半辈子都再没其他机会对他表达真心。

  我的生日在漫长的盛夏之初。我早起梳洗打扮,换上最符合我个人喜好的服装,在客厅香炉点上喜欢的熏香,去餐桌给自己动手做生日蛋糕。

  我烤了块香草蛋糕胚,搭配葡萄干,拼出须弥传统的“破饼干”蛋糕,外形参照年轻时考察过的赤王陵,削成金字塔形状。倒不是我不想做成别的,只是年纪一大,手远不如年轻时灵活,只能弄个基本的几何体。艾尔海森本来提议说他来做,被我拒绝。一个是他弄的蛋糕造型实在缺乏美感,另一个则是我自己特别想纪念这个日子。除了是退休纪念日之外,也是我和艾尔海森重新同住的十周年纪念日。

  我猜他不会理解这种独特的意义, 干脆独揽为自己庆祝的筹备工作。为了能和他有机会谈心,我一个老朋友都没邀请,就打算只跟他一块过。

  中午饭是艾尔海森做的,他特地做了两份汤菜给我拌饭吃,搭配家里我们自己弄的发酵酸奶。我心情很好,吃的时候一直盯着他看。他几次抬头见我都在看他,浅浅笑一下,又了无踪迹:“我以前做这菜都不见你这么好胃口。”

  “因为以前没觉着你长得这么下饭。”我美滋滋道。

  他啼笑皆非,埋头把餐盘里的炸饼吃完。

  回房间睡午觉的时间里,我一直盯着自己书桌看,在想抽屉里那一束我事前悄悄剪下的帕蒂沙兰,心里重复背诵准备好的台本,不敢休息。

  “我们在一起生活很久了,”我在大脑模拟那个场景,思考自己要把彩条扎到哪个位置,才可以确保在光线合适的画面里,紧紧握着他的手说,“往后也和我一直走下去吧,艾尔海森。”

  大部分事情准备时间越长,就越容易临场紧张。我看着指针到了下午三点,还是睡意很浅,就开门出去。门往右边翻开,我一眼瞧见坐沙发上吃枣椰的艾尔海森,吓得身体一震。

  某人不紧不慢抿了口藏红花咖啡:“怎么起来得这样早?”

  我近几年午休确实贪睡,自然也没理由反驳,只能有些尴尬地转移话题:“还有水果吗?”

  “厨房倒是还有赤念果,”他示意我看桌面剩的几颗枣椰,“给你洗两个吃?”

  我心思根本不在水果上,只想着赶紧找机会布置客厅,装上我好不容易设计制作好的彩条、黄铜煤油灯,再在餐桌的陶瓶里插上选好的品相完美的花:“怎么还在家,不是说好你买菜吗?”

  “我可没有把重要事情留到截止日期当天做完的习惯,”他表情没动,眼神却在实打实地调侃我,“昨天早市就一起存好了。”

  “你又没问。”他又顺口预判了我的下一句话。

  我顿时有些手足无措,舌头打结:“你……”

  不行,他要是一直待在家,我就没办法为他准备惊喜了。我心急如焚,手指挠门框。艾尔海森神态自若地看我,手上优雅地抓握咖啡杯:“还有什么事?”

  “……墩墩桃!”我急中生智,终于寻出一个看似合情合理的借口,“艾尔海森,我突然想吃墩墩桃。你去大巴扎的果摊给我买点回来,成不?”

  我滑稽的神情尽数映在他眼中。我都想象到他会怎么拿我蹩脚的表演寻开心了,他却只是垂眼又喝了口咖啡,再将瓷杯和瓷碟放回桌面。 

  他转过去,按着沙发扶手慢慢站起,拿过手边的钥匙包和放零钱的腰带,一步一步地挪出空位。

  “想一出是一出。”

  一开门,艾尔海森侧身看我一眼,留下一句很生活化的评价,还可能有两分休憩时间被占用的不满。午后暖黄色的阳光撒在他脸上,给他勾了一圈温柔而明亮的轮廓,就像他本人对我的意义。

  他是我生命中重要的一道光。

  我跟他挥手道别,扭头就跨进房间里,幸福洋溢地、满心期许地拿出我准备好的装饰品们,打扮起我们的家。

  没错,这个房子是属于艾尔海森一人的,我自己也不是没有独属自己的房子。但至少对于我而言,任何再美丽的房产也不是“家”。

  有家人的地方才是家。

  从青年时至今,我终于不再是繁茂雨林里的孤魂野鬼。我等待这一天已经太久太久,数十年来,我从未对建筑之外的事物产生这样大的期盼之情。我甚至跑回房间拿滴管给帕蒂沙兰的花瓣末梢滴水珠,让它们保持鲜活的模样。

  我的未来也要像那盛开的花一样美丽而坚强。

  完全准备好后,我瘫在沙发上,欢天喜地地等待家门口传来熟悉的拧动钥匙的声响。秒针的滴答声前所未有地悦耳。

  饭点。我心里开始纳闷,隐约有种不舒服的感觉,心道去大巴扎买东西怎就需要去一整个下午。甚至站起身,到门边等。

  直到月光撒在窗边。

  我最终没有等到艾尔海森回家。

  来报信的是个惊慌失措的教令院学生,等他搀扶我到达城区边缘的斜坡底下时,我看到的就是一场令我惊惧终生的事故:

  艾尔海森后脑着地倒在路边的石台阶上,头部下方鲜血如注,泼洒一大片刺眼的红,染到脖子衣领上全是血。而在他手边不远处,滚落一地的,是十余个新鲜饱满的墩墩桃和一个空塑料袋。

  我当时就已经做不出别的反应,四肢一软就倒了下去,大脑无法作出任何有效判断,只知道跌坐在地上嚎啕大哭。有好心的路人提前叫了救护车。几个身着白衣的人走下来,迅速检查地上那人的状况,把他抬上救护车。

  “家属!”一个医生回头,四处张望。

  我成了失去理智的疯子,只在听到这句才大叫着从地上挣扎着举手:“我!我!”

  “家属上车!”

  我哭得走不动路,几乎是被两个护士硬生拖上车。路上,几个急救的医生一直围着担架床忙碌,把我视线挡得严严实实。我急得要扭头去看。一个男医师转过来:“别影响病人抢救。”

  一听影响抢救,我就不敢出声,连呼吸都闭着气。各种我认得和不认得的仪器突突地响。还要不断听见骨骼断裂的声音,他们说着“病人无自主呼吸”,“立即启用应急预案”,就毫不吝惜手中的力道。我浑身都在发抖,又闻到空气中弥漫药物、血液与呕吐物的恶臭,满心都是绝望和痛苦。有旁边插不上手的护士过来安慰我,拍我的背,嘴一张一合在说话,但我一个字都没听进去。

  车很快到健康之家。他们把担架床推下去,一个医生跪在床上做心肺复苏,另外几个也鱼贯而出,跟急诊室里跑出来的同僚汇合,将担架床往通道里推。我一手把要拉我的护士往前推出去,自己跟着跌跌撞撞跑出去,推开堵在大厅里的人,从他们之间一个一个挤过去,朝担架床去的地方跑。

  手术室的大门在我眼前十米的距离沉沉关上,我被追来的护士搀扶着,瘫倒在旁边的长椅。门上的红灯亮起,嗡鸣声从门内响到我的胸口,像有人拿刀子在我心上捅。

  在家属签名那栏用最快的速度写下自己的名字后,这世界的其他声音我都听不见了,只知道紧抱自己颤抖的身躯,在手术室门口绝望地等待。

  我能做的只有等待,就这样耗着时间苦苦等待。

  我知道,每每我多等一秒,艾尔海森都在门那头多受罪一秒。那些平日里看着不起眼的手术器械变得像怪物一样可怖,我控制不住去想象它们一分一分切开艾尔海森身体的样子,心脏也跟着骤缩着疼痛。

  我想起自己当初从手术室出来,艾尔海森慌里慌张骂我的时候露出的那个像哭又像笑的表情。

  他坐在手术室外等我的时候,也是怀抱着和我如今同样的心情吗?

  我双手捂着脸,缩在长椅的角落,眼泪淌到掌心,在一闪一闪的廊灯下苦等到天明。在我即将因疲劳和饥饿失去意识前,手术室绿灯叮一声亮了。

  艾尔海森从铁门里被推出,灰白色的发丝凌乱地散在枕上,糊在额前。他双眼紧闭,脸上扣着呼吸罩,吸气管顺着鼻腔捅入,身上也插满各种导管和针头,包括裸露在外的腿侧。他的外衣与长裤被剪成了几片,装到袋子里,由后面跟出来的护士递给我。

  仅次于那个最糟糕的结果。艾尔海森因严重的颅外伤导致脑干出血,脊椎和盆骨也存在骨折,目前还处于深度昏迷之中。医生立刻将他转去危重症病房。我跟着进病房时,恰好内里有离世的老人被推出,盖着白布,就在我面前离开。

  艾尔海森被安排在两人间靠窗的病床。医生调了他的个人资料,确认他没有任何家属,只能将我这个唯一赶来的朋友定为紧急联系人。

  连悲伤的时间都没有。听完医生的嘱咐,我即刻拖着疲惫的身躯启程回家,将艾尔海森的血衣丢弃,给他和自己收拾了若干套便于更换的衣物和相关的日用品,又去他房间翻出银行存储卡,在沿路早餐档上买了一份。

  我知道,从今天起,有些事就再也回不去了。

  艾尔海森的深度昏迷持续了近一个月。在这期间,我责无旁贷地担任起他的护工,每日给他擦拭皮肤,定时倒尿管流出来的液体和清理护垫的排泄物,学着其他病房的护工给他做下肢按摩。赛诺中途来过五六次,严厉要求我回家休息,并帮我替班看护。但即便是躺在床上,我也依然夜不能寐,耳畔里回响的全是仪器数字跳动的声响,休息不足半日,就扶着梅赫拉克回去。

  在只能鼻饲进食的状况下,艾尔海森肉眼可见地瘦下去,脸色从过去还算良好的淡色变得彻底晦暗。

  我每天就扶着病床的扶手看他,看他好像没怎么呼吸,心里就忍不住害怕,跑去卫生间用温水暖手,再试他的心跳。

  大量无法承受的痛苦和担忧转变成对自己的责备,我在医院卫生间角落狠狠咒骂自己,恨自己不能代他躺在病床上受罪。愧疚感如荆棘般缠绕着我的心脏,我每天都在与无尽的窒息感做斗争,看到艾尔海森的脸就难以呼吸,生怕哪一天自己眼睛一睁开,就再也见不到他。

  在我情绪濒临崩溃的边缘的某个正午,艾尔海森的手指动了一下,碰到我的手心。我茫然地看向他的脸,见有眼球滚动的痕迹,不作多想便冲出病房,跑去前台喊护士。

  一群医护人员像白色的鬼魂浩浩荡荡涌进来,又让我去走廊等。

  我坐在门外祈祷了整个午后,又回去继续照顾。不知是幸运亦或是不幸,次日早晨,艾尔海森醒了过来。长达一个月的深度昏迷使他的口舌都变得有些歪斜,在我恳求的目光里,他很艰难才能用气声缓缓对我吐出一句模糊的话。

  “我没事,”一阵断断续续的喘息,而后说,“不是你的错。”

  他醒来的第一反应就是安慰我。我眼泪立刻就控住不住流下来,滴在自己手背上,握着他的手,多一句话都说不出。他也一直看着我,透着混沌的虹膜看。我能看出他很难过,却不知道他难过的原因是什么。

  “你会好起来的,”我只能说,“无论发生什么,我都会陪你的。”

  等了很长时间,仿佛时间静止,足够让羽毛沉入深潭。他好像下定了什么决心,回答我:“……那就一起面对。”

  我那时还太单纯,不知道他这句话的分量,只知道那天的天还没亮全,半冷的月光落在地面,病房阴寒的灯光下,艾尔海森松弛的嘴角抖了抖,像是在笑。他的目光越过他脸上的呼吸管,又无声地看着我,眨了眨眼睛。

  “好,我们约好了。”我自顾自地说。

  于是,浑身的力量短暂地回来了。我强迫自己振作精神,每天都在不断学习相关的手册,更积极地给他做护理,和他讲话,让他能保持清醒。但我确切地体验到了事不在人为的无力感:由于卧床时间过长,且骨折严重不能随意翻身,他身下长了一整排刺眼的褥疮,稍微移动都能听见他鼻腔里发出隐忍的闷响;接踵而至的是口腔感染,粘膜溃疡,他疼得连嘴都张不开,因此也很少跟我讲话。

  他的理解力远不如从前了,连我问他病好后想吃什么,他都需要反应好一段时间,最后说一句“随你”。

  我们一路磕磕绊绊地走,在疾病的阴影下勉强前行。艾尔海森病得愈发厉害,但所有人都看得出来他的顽强。

  他被推去做电磁波检查会疼到发抖和抽搐,被几个医护人员按住才能勉强拍出较为清晰的成像;因肺部感染的加重,大半年里,他有六七次呼吸衰竭被带去抢救,医护多次按断他的肋骨,强迫他喉口插入更宽的呼吸管;鼻饲管在他鼻唇接触处擦出一个血迹斑斑的裂口,连我这个旁观者都得强忍巨大的心理压力,才敢用医用酒精直接给伤口消毒。但他只是沉默地承受这一切。

  从病历单的记录来看,他原本甚至撑不过三个月。但他做到了,即便命运的考验孤独而残忍,他依然顽强地活着。

  所有人都知道他是位英勇的斗士。常有日常诊断完成的医生聚在病房门口,感慨神之眼持有者的强悍生命力。那劫后余生般的语气落在我耳中,我心中的痛苦却难以排解,因为只有我知道他时常会在入夜后无意识地呻吟,甚至整夜无法入睡。我眼看着他的各项数值一日日下降,却无能为力,只能很多次摸着艾尔海森的手,跟他说,想和他回家,想跟他生活再长一点时间。每逢这时,他就会食指轻轻叩我的指节,表示自己活下去的决心。

  我们便如此疲惫地走过不堪的一年,各种节日都在病房内为伴,闻着刺鼻的药水味。我再没仔细打点过自己的生活,自己也因疲劳过度进过两次输液室,连生日都是赛诺来找我送礼物,我才想起时光如此匆匆。

  赛诺出门后,艾尔海森的眼睛就盯着我,嘴里含含糊糊像要说话。我就趴过去,轻轻贴在他的呼吸罩上听。这个动作我已经做过无数次。我听见他说“没有礼物”。我只能苦笑。“别想礼物了,”摇摇头,想起他年初生日那天还在抢救,根本无暇顾及其他,就说,“你还在就是我最大的礼物。”

  他闭上眼睛,没有说话,枯枝般的手臂动了动,像要来拉我。我就和他十指紧扣。

  而后是一场冬天。第一片雪落在窗沿,我抓起来,放到他面前:“换季了。”

  艾尔海森半眯着眼看我,眼睛里有些湿润的样子。我紧咬着下唇,对他摆笑脸,说“再加把劲”,就被敲门的医生喊出去,说我那张卡的存款已经都用完了。

  我收拾行李,把自己银白色的长发挽到脑后,跟艾尔海森说“怪你总收我房租,把我钱都收完了”,就走路回家拿别的银行卡。

  须弥治病倒不用花钱,就是在病房养病需要。我很快在艾尔海森房间翻到他自己的卡,刚走的时候瞧见抽屉里面好像还有东西,伸过去一摸,是另一张做了标记的卡。我就都拿出来,连着他的个人医疗证明一起去银行取。

  那柜员很快把第一张卡的改密码权限给了我,第二张做了标记的却不让。我一边登入查余额,感慨艾尔海森也是个败家子,存款只约摸是我两倍不到,一边问剩下那张卡为什么不可以开。

  柜员很平淡的语气:“艾尔海森先生当初签署的是,里面的钱等他过世后作为遗产留给继承人,非特殊情况不能取出。”

  “他哪里来的继承人,”我再看了眼手上这张卡的余额,在心里盘算,确定至少能再用一年多,就没再强求,“至少告诉我那张卡里有多少钱?”

  柜员看一眼屏幕,报出一串令我惊讶的数字。

  我就拿着两张卡走了。一路上心里琢磨第二张卡那余额,对数字残存的本能在我脑海盘旋,总觉得这笔额度很是熟悉。在我把第一张卡交给医院登记的那一刻,我才想出来,那数字分明恰好是我多年以来上交房租的八成。某人将我房租生吞了去,竟只是每回拿二成的金额作为生活用途。而大头的吃穿用度则全出自他自己的收入。想起他早年爱指责我的“为了做所谓行善开销无度”,我就一路抽噎回到病房,看着昏睡的他偷偷掉眼泪。

  多年过去,我只是暂时不想着别人了,他却一直是想着我。

  他醒来就又见到我在啜泣,呼吸罩上呼出气息,我趴过去,听到他很小声说“别这么脆弱”。

  在他卧病后,我愈发怀念他这种毫不客气的斥责,或许因为这能让我强烈地感受到他还在身边的事实。我破涕为笑:“多说点。以后不跟你斗气了。”

  而这个冬天来势汹汹,寒潮压迫,撞得窗框直摇晃,跟匠人给钢铁淬火一样凶狠。这晚,我穿着柯莱送过来的棉外套,把暖好的手炉放到艾尔海森的身边,就给他按摩冰凉僵硬的脚底。

  他昨晚又进去抢救了一夜,裸露的手臂上都是淤青和红色的针孔。他直直看着天花板,默默不语。我看见他小腿肚下溃烂的皮肤,胸口的痛感愈发深重,能做到的也仅有给他换上冷敷贴。回到床头,我坐在他旁边吃医院的盒饭。饭菜冷硬干涩,我因此还得过一次急性胃病,去了门诊大半天,回来就见他焦躁地左右扭头,像要挣脱脸上的呼吸罩,看到我才没再移动。

  他视线在我身上,一直看到我把饭吃完。

  福至心灵,我突然就觉得他好像有话想跟我说。我就凑过去,贴在他身上。

  他果然开口了:“……卡维。”

  嘶哑的声音,我知道他声带已经在多日抢救时的惨叫中损坏了。“我在。怎么了,是哪里不舒服吗?”

  他的话很含糊。“你以后打算,怎么办?”他犹豫了一阵,在怕后半句话会刺伤我,“如果我不在了。”

  我鼻尖在刹那间酸涩到无法呼吸,扭过头去看窗外,才没让眼泪涌出来。“我会再去稻妻走走,之前没去成,”我无法再继续想象下去,赶紧掐了话头,转过去看他,“之前的日子,都是你在问我有什么遗憾。你自己呢?”

  他又想了很久,在认真思考要回答我什么内容。最后他闷闷地开口,吐出一句话。

  我毫不犹豫起身,走去救护站。

  “他这辈子没求过我别的事情,”我把完整的过程转述完,拉着旁侧的扶手,对面前的医生鞠躬,“我知道他身体情况可能不适合出门,但是……他有好久没有看过提瓦特的星空了。”

  医生长叹,将我扶起来,走进门内和同事商议,又带着人去病房。我再进门的时候,就看见艾尔海森身上的管子都被暂时拔除,只有呼吸管接到便携氧气瓶上。医生对我说,大雪天容易风寒,早去早回。我对他们千恩万谢一阵,走过去揽艾尔海森的身体,将他从床上捞起来。我抱着他,给他套里衣,又把自己最厚的外套换给他,单膝跪下去给他穿棉袜,套靴子。他浑身都没有多余的气力,只能任由我摆弄,但我看到他眼里的笑意。

  我好久没见艾尔海森这样高兴过。

  那晚,我们迎着风雪出去。我背着他,他抱着我的脖颈,脸埋在我的肩窝,呼吸管从我身前绕过,连在梅赫拉克拿的氧气瓶上。我们走走停停,他几次示意我放他下来走,我就拒绝他。他根本不知道自己现在有多轻,轻得让我感觉根本不像在背着一个人,有的只是沉重的悲怆。我直接背着他去了城外的公墓,沿着斑驳的石路与两旁杂乱的枯草,我们坐在了一座墓碑前。艾尔海森的肩上落着月光,银色的星辰在我们头顶闪烁。他挪过去,静静注视着上头的墓志铭。

  我看着他瘦弱的肩上,变长的白丝垂落,他那双碧绿色的眼眸落寞而踟躇,抱着双臂的指尖绷紧、颤抖,只是看着那个方向。“足够了,”杳杳风声里,他微笑着,眼底却是红的,语气从未如此眷恋而温柔,“这样就足够了。”

  我终于按捺不住内心的动摇,在他背后抱紧了他。我知道他是想念祖母,想念家人,但奈何世事无常。我们就这样在冬日的夜里静静待着。“走吧。”我扶住他的上身,想背他回医院,“我们明天来看。”

  他很缓慢地摇头,气若游丝:“我还想再去一次……”

  约莫两个小时后,我们坐在了一处高崖。夜风将我们的衣摆与长发吹起,我们依偎在对方的肩膀,坐在瀑布上。艾尔海森朝远方的那处建筑看去,眼里很快浮上一片水雾。

  卡萨扎莱宫。

  那不是我一生中最优秀的作品,但却是最重要的作品,是我建筑师梦想起航的锚点,也是我与艾尔海森初次重逢的契机。我依旧记得多年前的那个月夜,自己也是坐在这样一处高地,看着被死域毁损的地基与宫殿,沉默、冥想,等待将倾的大雨。

  飘落的雨丝在我和艾尔海森身上落着,我知道他不舍得走,就用神之眼的力量给他圈了一片位置,能勉强挡去一些水珠。“怎么突然想来这里?”我拉着他的手,手心那头传来的力量渐渐清晰,一颤一动,在我的心头划过。在我的注视中,他垂下头去,沉沉呼了口气,白雾打在氧气罩上。他布满血丝的双眼,深陷的眼窝,没有一处完好的肌肤,都在向我诉说着一切。我忽然就又想到那片废弃的楼宇,想到从指缝流出去的沙粒。

  艾尔海森微微转过头看我,徐徐开口:“它很美……但我并不想让你认为,你当初的选择是正确的。”

  “我可以帮你一次,”他转回去,注视着那座雨中的华美宫殿,“但我不可能帮你一辈子。”

  释然的语气。“‘愿我的孩子艾尔海森过上平静的生活’,”他枕在自己并拢的双膝上,像在对彼岸的家人汇报,“我做到了,甚至还有陪着走到现在的……朋友。”

  “你问我有什么遗憾?”他闭上眼睛,说,“卡维,我的人生很圆满,没有什么遗憾。”

  他最后那句话一出,我的灵魂便如从神殿坠落,堕入荒芜。他一直都知道,自己的奋战是徒劳的,他的生命已如这雪夜中的残烛那般岌岌可危。我想起他那句带着犹豫的“一起面对”,意识到是自己期盼他活下去的愿望成为了他的牢笼。

  我泪潸潸不住地流,但赶在他出言安慰我之前,抓住了他的手腕。“你累了,对吧?”我看他,“和我说实话。艾尔海森,我没有那么脆弱,不要再把自己的痛苦建立在哄我这种蠢事上面。”

  我们的目光在空中接触。我看着他的眼神从疲惫到讶然,而后是山体崩塌似的疲惫、恐惧与悲伤从识海中滚落,重砸在地。他回握住我的手,压抑着声音中的痛苦,把头埋在我的怀里。

  “……每一次抢救都是又一场折磨,”他垂着双目,“学长,对不起。”

  我两眼热得疼痛,声音也变得哽咽:“别这么叫我。”

  所有人都觉得他是依靠着神明的照拂获得了支撑至今的力量,但事实完全不是这样:我亲眼看着他的肋骨在抢救时被一根一根按断,连痛苦的呼救都发不出来;透明的管道刺破肌肤,将他像死物一样钉在病床上。我给他擦拭身体的时候,他会沉默地注视着自己身上四处溃烂的皮肤,久久不语。

  过去的我不明白,艾尔海森作为教令院公认的“天才”,他的理想为何仅仅是过上平凡的生活。以他的实力,完全可以干成大事再隐退山林。可我后来明白了。在我还有家人能依靠时,他就一直是孤身一人。而对于这样的人而言,能平凡地活着就已是难以企及的梦。

  他从不声张自己的苦痛,是因为能倾听他苦痛的人早已不存在这世界上了。

  在很年轻的时候,我问过艾尔海森一次,为什么从不叫我学长。那时的他双目炯炯,眼中闪着明亮而锐利的光,反问我“你是如此在意辈分尊卑的人吗”。

  我们相识已有数十载,这是他第一次这么叫我。他显然已经油尽灯枯,而我也不想再看到他受苦了。

  “听着,艾尔海森。你今天这么叫我,那就给予我与这个称呼同等级别的信任,”我的胸口涌上前所未有的勇气与力量,紧紧把他抱在怀里,同他耳鬓厮磨,“把一切交给我,我来背负你的生死。”

  从这日过后,我们再不去管顾头顶那柄终会坠落的达摩克利斯之剑,只闷头走进看不见的倒计时。我们回到健康之家,熬过跨年,熬过寒冬,每天都在祈祷那个日子来得再晚一些。在他的要求下,医生给他拔了鼻饲管。我恪守他朋友的身份,给他做流食,往来于家与病房。他从不挑剔食物的卖相,总是含着含着就吞服完毕。他看起来甚至还精神了些许,能在赛诺来看望我们的时候作出回答了。

  但仪器的数字还是一天天在下降,艾尔海森昏迷的时间也一日比一日长。和他相反,我整夜整夜地无法入睡,就睁着眼睛无望地看他,想再看久一点。

  在二月的第一个周末,也就是春日转暖的天日,那个午后。

  仪器叫魂似地发出警报,刺眼的红点映入我的眼底,我没去管屏幕上的线形图,翻开被褥一看,身体下侧的肌肤已经泛紫。医生像往常那样快步跑来我面前:“家属,是否还要再抢救?”

  他们都习惯直呼家属。我定在原处沉默片刻,觉得是时候了,就跪到他身边去,拉住他的手。

  这是我和他预先做好的约定:不论前提如何,放弃下一次的抢救。

  “艾尔海森,”我的本能在抗拒我说出这句话,但我还是开口,声音颤抖得几乎要消失,“还撑得住吗?”

  “撑不住的话,我们就回家。”

  他几乎听不清我在说什么,只在听到“回家”的时候拼尽全力点了一下头。我就回过头去,压抑着胸口迸裂而出的疲惫与悲凉,对医生说:“有救护车吗?我们出院。”

  我就带着艾尔海森回到他阔别一年半的住宅。救护车一路呜叫,救护人员把我们送到房内才离开。走之前,我刷卡付了用车和临时氧气瓶的费用,就开门走进艾尔海森的房间,拉开他的工作椅,坐在他床边。做好上述一切后,我俯下身握他的手。“我给你拔呼吸管,”我的声音抖得厉害,一句话一次说不清楚,只得又重复一遍,“我没这么做过,可能会有点痛。”

  艾尔海森半睁着眼睛,“嗯”一声,很安静地看我,眼里是鼓励。

  他现在只有我了。我就鼓足勇气,咬紧牙关,一只手牵着他,另一只手摘下他的氧气罩,俯身跪上去,一寸一寸地抽出沾满血丝与黏液的呼吸管。艾尔海森长长呼出一口气,嘴里很含糊地做口型。我看得出他说的是“谢谢”。

  “要听你一声谢谢真是好难,”我强忍眼中的湿意,同他打趣,“怎么样,艾尔海森,回到家的感觉如何?”

  他很不明显地笑了,干裂的嘴角扯出一个难看的弧度。

  “其实你这房子没什么好的,”我说,“设计很平庸,就是上城区的常规居民房,胜在格局方正。而你的室内装修又十分缺乏艺术美感……要不是我这些年来认认真真布置……”

  “……嗯,”艾尔海森从喉咙里发出干涩的声音,“以后也是你说了算。”

  他好像又暌违地活过来了。晦暗的眼底闪烁着感慨的光,用平静的语气开始设想更多以后的事,语速渐渐快起来。他说,以后这栋房子和里头的书都归我,我可以随便看,柜子里的他都没锁;他的衣服我也能随便处置,捐献或者烧掉都随我喜欢。

  总结就是,他早已写好遗嘱,他的一切,包括那张取不出钱的银行卡——包括他没说的,他这个人,以后都是我的。

  可是我们没有以后了。

  按照他的要求,我给他翻出在教令院的时候,我们课题组的合影。当时我站在正中间,把他拖到我隔壁拍照,那会儿我们还不曾针锋相对,只有打从心底地尊重彼此。他指着他的脸说,等他走了,就把这张照片的他裁下来做遗照。我问他为什么,他看着我说“我以为你会很怀念这段时光”。

  他说对了,但也没完全对。他知道我很理想主义,总喜欢一些纯白无瑕的事物,但能在我身上留下痕迹的东西,不论是伤口还是别的,我也同样珍惜。更何况,那是他留下的。

  我看着他,就像看着自己的前半生。

  忘却时间的流逝,握住他的手,我就一直坐在他身边陪他,和他说话,好像这只是普通的一天,和我们过去十二年里的大部分午后没有什么不同。直至昏惨惨的阳光逐渐让月光取缔,我开了屋内的几盏床头灯,就这样和艾尔海森一直说话。我不再想和他探讨任何问题的答案,只是数着我们的过去,拾着那些生命长河里碎落的星光。我们的一生平凡而简单,所谓的才华和神明注视,也仅仅让我们在获得平淡生活的难度略微降低。我跟他都不会去想自己这一生有什么意义。因为漫漫人海中,每个独立的个体都在为寻找生命意义去奔忙。庸俗的从来不是世俗本身,是生于世俗却否认世俗的人。这是我和他都认同的观点。所以我们只能适时放弃,坦然接受渺小人类终将迎来的命运。

  就在星月升空的某一时刻,艾尔海森忽然加速了呼吸的频率,伸手圈住我的手腕,像是挣扎,在大口吸入空气的间隙里,发出结节似的喉声,跟我说:“还有两件事。”

  “我书房地面箱子里的记事本,”他竭力呼吸着,布满淡斑的脸上憋得发紫,“把皮面的都烧掉,然后、然后……”

  “别急,”我反复揉搓他愈发冰冷的手背,“我都会记住的,你慢慢想。”

  他宽慰地点头,看着头顶,半晌,竟带着绝望地:“我忘记了,但这件事很重要。”

  “没关系。你以前不是说过,‘许多疑问永远不会有答案’?”我握紧了他,“没有什么东西现在比你更重要,艾尔海森,我会处理好一切,就坐在这里,陪着你……走到最后。”

  他怔然看向我,口型动了动,好像嘴里还有话要说,但喉咙发不出声音。我读不出他的情感,就也只是和他对视,看着他眼里的光渐渐暗淡下去。夜里的时钟指针走着,和他的呼吸一样微弱,他手上的力道也在消失,回握我的力量愈发减小。“卡维,我……”

  他挣扎着要开口,却还是没能把话说完整。“你太累了,”我只能伸出手,为他慢慢合上眼睑,对他轻声说,“谢谢你,为了陪我撑了这么久。你该休息了。”

  灯影憧憧,艾尔海森闭上双眼,空气中只剩他微弱的呼吸,他枕边那枚神之眼的光芒也在消逝。我为他盖好被褥,摆好手脚的位置,让他躺得舒服一些。

  “艾尔海森,你以前帮过我。我也陪你最后这十二年,照顾你这么长时间,就算是报答你了。”

  “别忘了我,”我把脸凑到他耳边,“我警告你,别一下去就忘了我。我们下辈子也要一起。重新做朋友也行,做前后辈也行,继续做没名没分的室友也行。”

  “……做家人也行。”

  再没有别的声音。他已经走了。

  过去很长时间我都静坐着,没动。在某个点,我恍惚地反应过来,按灭床头灯,脱下鞋袜,蹑手蹑脚爬到床边,把他冰冷僵硬的躯体往床的内侧推进去半掌距离,钻到被褥里,趴在他已经干瘪瘦削的肩头抱他,伸手去摸他凹陷的脸。他瘦得可怜,两颊的肉像被挖了一样,颧骨嶙峋地耸起来。明明我每天都在努力给他做好入口的流食,他却缩得皱巴巴的,像变回了一个孩子。

  我还有好多话想跟他说,可是我已经说了很久,喉咙累得又干又苦,眼前也无法聚焦,连深呼吸都做不到,只知道用额头去埋他的颈窝,双手抱着他,浑浑噩噩地昏睡过去。

  这是我第一次和艾尔海森共枕而眠。

  一夜过去,我离开房间,用清水洗脸,又给健康之家打去电话。很快有车辆来。车后下来两个人,他们步伐匆匆,怀抱白布,一前一后,去包床上那冰冷多时的身体。我站在房门,看那张凹陷下去的脸被他们用布料盖上。他们让我让出一个位置,我就挪开,看他们前后抬起担架,托到车后,重重落在后厢。力道之粗鲁令我惊心胆颤,哪怕我知道他再也不会疼了。签死亡证明的时候,我五指抖得笔杆都握不稳。我敢肯定我上学后就再没写过那样难看的字。耳边两人在说话,嘴巴一张一合,好像说的是卡维先生节哀。我牵起嘴角朝他们笑,说没事,这一天总要来的。

  赛诺在得知艾尔海森离世的当日便即刻请了假,来家门口敲门找我。他拍我的后背,是安慰我,也是提醒我,还有很多事情要处理。我们打电话向殡仪馆预定告别仪式的日期,付了定金。赛诺帮我拟定一份名单,跟我确认之后,让我留在家里写悼念词,他去帮我联系到场人员。

  他走后的几天还是初春,这样一个雨奇晴好的时间,淅淅沥沥的水珠落到窗台,银白一片,屋内因而弥漫一层沉痛的光,我胸口那些代表着生存、呼吸、悲叹和呻吟的情感成为洒落在洞穴中的折射点,刺穿我的胸膛。和连绵的雨丝不同,我的写作断断续续,删了又改,总觉念悼词那固定的三分钟讲不完我们的过往,也怕写得过分嗔痴丢了他的名声。

  我不是没想过改变自己去成为一个理性的人,让沉着的精神成为主导我人生的光亮,可我的灵魂总难以舍弃为热忱和感性所吸引的心性。所以我几度被波动的情绪叨扰得无法提笔,去荒野里散心,因为家中无处不是逝者生活过的痕迹。我侧卧在草地上,看灿烂的积云在头顶展开,湛蓝的天空微起雷鸣。雨湿的草叶碧影婆娑,在我眼前扑朔迷离地晃着,又使我痛苦地想起那双美丽的眼睛。

  艾尔海森的葬礼来的人不多,远不及提纳里那次壮观,这是在我们意料之中的;倒是多莉看在我的份上送了相当数量的花圈,算是撑起了这位前大书记官应有的排场。赛诺找了书记官旧部给我打下手,登记帛金数量。我几宿没怎么合眼,精神是麻木的,只知道双手接摩拉,很多次连道谢都忘记说,心里全是那躺在木棺里的人。我给他选了最昂贵的刺葵木——如果他还在,恐怕会就“人死后是否需要贵价棺材”来跟我争论八百回合。但主持者是我,我就是想给他最好的,因而不可能采纳他这套观点。

  后续的事就是纯粹走流程。我读完悼念词,就跟随队伍绕棺材一圈。我最后一次看艾尔海森的脸。入殓师将他的面部恢复得还算红润完整,神态和遗像上那张桀骜的面孔相似了个十成。

  我很容易想到一句话:死亡并不意味着结束,有时它象征重生。

  于是,我久久站在棺材前想他,直到工作人员上来向我鞠躬,让我离场留给下一批预定好的来宾,我才回过神,同意他们把合上的棺材拉走。

  赛诺和柯莱帮我去张罗白事宴,我就一个人抱着遗像,跟去火葬区。四周是空旷的回声,呈现一派奇妙的肃穆,好像有什么声音在炉火的那头在呼唤。我亲眼看着棺木被滚动的轮轴带入焚化炉中。他走的那天我没有哭,写悼词、念悼词的时候也没有哭,连看到他躺在棺材里都没有哭。但直到赤色火光升起的那一刻,似大梦初醒,我立刻就泪流满面,喊了句“再见”,就蹲在地上发出喑哑的号哭。我哭得耳鸣不止,手握着本该一同投入火炉,却实在难以割舍的,那枚早已熄灭多日的神之眼。在那一刻,我终于刻骨铭心地认识到,我和那个人已经阴阳两隔,此生不复相见了。

  火葬区的工作人员走过来安慰我,问我是死者的谁。我抹开满脸的泪水,心里升起无数个选项,最后还是说“朋友”。

  从头到尾,我们只是朋友。还没有来得及再朝前走,我们的关系就永远定格在这个阶段。

  下葬日后第三天,我打包好艾尔海森的全部衣物,留下我能穿的,其他都丢进壁炉里烧掉,连带着他说的那十来本驮兽皮制的记事本。我也明白了他为什么能果断烧掉提纳里给他留的最后的信,因为是他想把秘密带到地下去,我这活着的人又有什么权利去左右他的意愿。

  我做了他爱吃的烤饼,放在他照片前面,而后坐在位置上,想着他大口吃的样子。他算是很不挑食的人,不论我从外面打包回来什么东西,他都吃得很香。

  我没有养成对照片说话的习惯。赛诺那天说,艾尔海森告诉过很多人说我很脆弱。我怕某人回来看见我在自言自语,会坐实了他的指摘。我就很安静地泡茶,又剥水果吃。平时这个时候,他应该在我身旁看书、写作,或者干脆就靠在沙发上小憩。可能他往后也会继续这么做,只是我看不见。

  好多天过去,我都没有梦到某人。我只能安慰自己说,可能因为下面的路太长了,找回家要的时间很久。

  没关系,我可以一直等。

  我决定卖掉自己青年时期另外购置的住宅,专心守着这套从我名下去而复返的房产,在这里度过自己的余生。

  初春的天气每日都很相似,但我心里总想着那个夏日的午后。我很难控制自己不去想,如果那天我没叫他出门,我们两个就简简单单吃顿饭,喝个酒,也许他就不会意外从斜坡上摔下去。而每逢我坐在门槛上,看天空杳霭流玉,他就会走过来教训我,让我别用肉眼直视阳光。

  下葬日的半个月后,购置我住宅的买家联系我见面。我不再隐瞒自己的住所,让对方直接来家里面谈。令我讶异的是,来的不是别人,正是我们信仰的神明,纳西妲。

  叫外表年幼的神明瞧见我桑榆暮影的模样,我一时有些慌乱:“见过草神大人。”

  “不必多礼,卡维,”她向我略一颔首,“艾尔海森过去于我有救驾之恩。于情于理,我早应到现场缅怀。”

  我就请她入座。纳西妲坐在沙发上,一直在观察屋内的布置。“我希望能按照市价买下你那套住宅,作为了解须弥人民生活的参考样本之一,”她说,“你似乎许久没有清理过这间房子了。”

  “……抱歉。”

  “请不要说‘抱歉’,”纳西妲温柔地看向我,“你或许应该先从修整自己开始。我知道,他的离开一定给你留下了难以磨灭的伤痛。但,他的人生已然画下句点,你的路却还很长。作为神明,我理应为子民实现力所能及的愿望。你可以向我提出一个愿望。”

  我们的神明走过亘古时空里互相角逐的舞台,见过的生死轮回数不胜数,却仍然否定奥古斯丁式的预定论,要为我们驱散无益的迷茫。“感谢您的慈悲,草神大人,但愿望应当是人类靠双手去实现的,”我内心感动不已,但还是保持了应有的理智,“如果可以,我只有一个问题想请教。以您的智慧,想来是可以给出答案的。”

  “请讲。”

  我便抛出埋藏于心底的那个空洞:“我有一个朋友曾在遗言中和我说,‘人生就是在不断相遇与失去之间来回转圜’,可他同时又祝我在余生能获得幸福。您说,人类这样渺小无力,能握在手中的事物总不过须臾就流逝了,自身的生命也不是永恒的。那么,于人类而言,究竟什么是幸福的?什么是永恒的?”

  纳西妲沉吟片刻,说:“很有价值的提问与迷思,我会回去慎重思考。”

  “我明白了,草神大人。”我对她诚挚地道谢,“然后,关于住宅产权转让一事,我会与相关机构联络,您届时提交申请便好。您这次拔冗前来,可是还有什么要事?”

  纳西妲携着慈祥而静谧的面孔,在客厅中转了一圈,停留在地毯前的空地。“那还未清理的残渣中,似乎蕴含有强烈的情感力量,”她看向地上的壁炉,“卡维,可以告诉我那些残渣来自何物吗?”

  我仔细回忆一番,将衣物与那我从未看过的驮兽皮笔记本之事告诉了她。神明小步走去,用那孩童般稚嫩的双手捧起一抹灰烬,用指尖擦开尘土,找到一隙未焚烧彻底的纸片。“也是很有价值的情感沉淀物,”纳西妲征询我的意见,“请问我能将它们带回净善宫吗?”

  “作为谢礼,我会赐你一场梦,”她看出了我多日以来因颠乱作息,精神与肉体早系在悬崖上的事实,也看出我为孤寂和悲叹所困、辗转难眠,只垂眸看着手中的灰烬,“我想,我也许能在它们当中找到你想要的答案。希望你能获得前行的力量。”

  是夜。

  四周峭壁环绕,脚下是深不见底的山崖。我用指缝擒住石间的沙土往上攀,使不上力,又像无头苍蝇在茫茫林海里狼狈地追逐远处的一个人影。我大喊人影的名字,求他回答我,而后在跑过一处山丘时跌倒在地面,浑浊的河流倒映出一张年轻的面容。

  人影回过头,和我对视。我想起来,我和他相遇的时候就是顶着这样一张脸。那是我人生里最自信,最闪闪发光的时段。我曾想他做我最锋利的矛,与我刺破世间的万般不平;他却实在是枚无趣的盾,堵死了我们之间的所有可能。但我不受控制地走过去,拉他的手,走到他站立的位置。

  于是我的眼睛成为了他的,我的大脑成为了他的。

  他在图书馆坐着翻阅古花神史文献,听见一个热情洋溢的声音,就抬起头,和年少的我撞上视线。他在心里等着我向他伸手,而后紧紧扣住了我伸过去的手腕。

  ……

  高耸入云天的世界树前,纳西妲将灰烬洒向根系处。飞回她手中的,是数十本早前被卡维投入壁炉焚烧殆尽的笔记本。她端坐在世界之前,将这样珍贵的文本细细查阅:

——致亲爱的祖母:

  抱歉,我确信自己成为了赫希菲尔德那般的精神异常者,我选择了一个没有结果的人。

  要怎样向您概括这个人呢。用我在书上看过一段话来说吧:

  “我谴责那些赞美人类的人,也谴责那些谴责人类的人,我只赞赏那些一边哭泣着一边赶路的人。”

  我认为“一见钟情”是生物繁殖本能压制人类理性的产物,仅在文艺作品中为拓展剧情而服务,放到现实中则庸俗不堪。由此,我确信我一开始对他仅有好奇之意,绝无他想。我甚至一度对此人感到反感。因为他不论是言行还是举止都像是要强硬地证明我的生活哲学是错误的。您知道的,我不喜同他人交换自己的观点。不过,有一点我必须承认,他是独特的,和教令院里的所有人都有着天壤之别。只是我们有太多的不同,从一开始就注定了不会互相认可,我们的初次合作也以散伙告终。

  我不会忘记那个夜晚,我在酒馆见到了卡维。他自以为能保住自己的体面,被梦想与世间蹉跎的痕迹却从来不是轻易能被掩盖的。

  那是我们第一次促膝长谈。他跟我倾诉了很长时间,也喝多了,我就鼓起一生中全部的勇气跟他小声说,我可以给他一个家。但他喝得太醉了,没有听见,只是一直在自言自语,说自己以后想要成家,想要一个爱人,然后是想要一个孩子。他想做一个世间最好的父亲,用尽一切去爱他的孩子,以弥补过去的错误。

  “我们一个烧火,一个做饭炒菜。她看看我,我看看她。我们的孩子在餐桌边看着我们笑。”那时,身穿教令院制服、醉醺醺的卡维傻笑着,靠在我肩膀上满脸幸福地幻想未来。而这个未来里没有我的容身之地。

  等他醒后,我再次确认他的想法,让他以租客的身份借宿我家,而后将他上缴的房租取出少部分作为生活用,大头存入定期。

  我可以直接给他一个家,可以比任何人都对他更好。但我唯独不能让他获得拥有自己血脉的孩子,获得那个弥补童年缺憾的机会。

  自然,我相信卡维会是一位十足的好父亲,他的孩子也会是世界上最幸福的其中之一。毫无疑问,他会用尽一切努力陪伴在孩子身边,用自己破碎的心去滋养一个全新的生命。

  他以前太苦了。我不想让他后半辈子活在无法消解的愧疚中。哪怕我心里清楚,这意味着我会走上无止境的苦旅,我也希望他能实现自己的理想。即便不能和他成为伴侣,至少也要做那位在他婚礼上给他致辞的友人。这就是我的私心。

  我看着他从我家离开,走向光辉灿烂的事业殿堂,成为聚光灯下最耀眼的一分子,又因岁月不饶人而隐退幕后,成为教令院导师,甚至坐上学院的贤者之位。他的所为均无愧于“妙论派之光”的称号。

  而与卡维这种意识不到获得总是建立在牺牲基础上的人不同,我从不在意他人的看法,也从未拥有高尚的个人理想,无论何时。所以,我只是默默算好了他离岗的时日,申请提前退休。我自认这是一步完美的棋:倘若他在这些年岁里已与他人喜结良缘,我倒也不会做出如此选择。不过,既然我给足了他离开我视线的时间,他没有把握,便算是他自觉放弃主动权,交回于我。只是我未曾料想到,在我不知道的时间里,他的理想主义竟还是丝毫未有退改的痕迹,甚至乐意在没有人身保险的情况下自己选择延长退休,仅仅是为了让手头带的几个学生顺利毕业。

  荒谬、可笑。他对待其他人用足了心底的共情力,却从不稀罕在我身上用情。我知道这是自己纵容的结果,许多时候还是难以忍受,只得强忍怒火,告负离开。

  只是,在决定成为那个他唯一不需要照顾情绪的对象的那一刻,我心底早已觉悟。因而怒火早早在旅行中消散,惟留无法说出口的思念。而等到我日夜兼程,赶在他退休的次日回到须弥,只在和他重逢的第一面,我就可悲地意识到一个无法更改的事实:

  和杜拉斯那本《情人》写得一致:“和过去一样,我依然爱你,我根本不能不爱你,我爱你将一直爱到死为止。与你年轻时相比,我更爱你现在备受摧残的容貌。”

  在大陆游历的日子里,我在蒙德教堂的广场上站立,环视被青蓝花环、音乐和花海环抱的城市。街尾的吟游诗人被淹没在彩旗与人群之中,石板路缝隙间长出生命的痕迹,但我的灵魂留在潮热的雨林里,和我见不得天日的情感终日纠缠,和眼前的狂欢格格不入。在世界里随便找个人爱很容易,但仅有那只聒噪的天堂鸟能令我的大脑陷入高潮。

  我半胁迫地让他搬到我家,赌的是过往他对我多余的感激与责任心,还用了不少诸如提升租金和生活费的手段。如此,我们的故事才再度开启新篇章。

  提纳里早已看穿了我对卡维的想法。在给我留的绝笔信中,他尽量用简洁的语言写明了我与卡维共同生活后会遇到的困境,并在结尾表达了自己的观点。“我支持你,”笔划变粗,大抵是写信人犹豫了许久,笔尖流出更多的墨点,“但如果卡维暂时没有这方面的心思,我建议你把我这封信先烧掉,未免他看到之后留下心理负担。”

  我拿着信纸的一角,放到烛火上方,让其化作永远的秘密。心中不免感慨,连他这个做朋友的都能想到的事,我如何会想不到?

  我就在心里盘算,想着如何潜移默化转变我们的关系。筛去一切能利用他心理弱点来攻破的方式,我还是决定用最和缓的一招,从他的愿望着手。

  我没有想过要成为一个父亲。但如果这是成为卡维家人的必备要求,我有信心做得比他更好。我甚至做好计划,在他找到自己想要收养的孩子的那天,就给他一份作为家人证明的惊喜。

  一切在朝着美好的方向前进。他终于开始主动留意我的言行,看我因他相亲失败而窃喜也不会恼火。在数次尝试结束后,自花神诞日他向我剖白伊始,我确信他是喜欢上我了。在我为这个迟到多年的愿望即将成真而窃喜时,我因不可抗力,犯下不可饶恕的错误,成为了他人生中又一场噩梦。

  那个午后,卡维用拙劣的演技叫我出门给他买水果。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突然乐意跟他玩这种“我看穿了你,也知道你知道我看穿了你”的低级把戏,或许是太期待能从他嘴里听见我等待了数十年的话语。我路上健步如飞,连按照他平日说的那样记得购物砍价都忘了个精光。我在手心里算着时间,思考等回去之后,要在门口站多长时间才足够叫他把家里布置成连我都能想象出来的华丽样式。只是,走到陡坡附近,风中传来卡维的名字。我循声看去,见两个油头粉面的年轻男人正暗暗瞄着我的行动轨迹,嘴里怀疑的是卡维如今的去向,以及他为什么会多次从我家中走出。

  我本该是就此离开,如果话题的主角是我,我甚至连驻足去听的兴趣都没有。但我很难不想起卡维那极其在乎的“名声”。他过去就不愿声张与我同住,何况如今已入迟暮。

  于是我转身,走到他们面前,两人一见是我,就如惊弓之鸟一般朝我身侧逃去,其中一人力道奇大,径直将我撞了个趔趄。我便失去了意识。

  事实上,我在很久之前就知道自己的时间所剩无几,从我和卡维那明显有差异的体检报告就能看出。只是难以料想,倒计时会进入得这样快——亲爱的祖母,我如今仍是孤身一人。用卡维的话来说,干净地来,干净地走。这与我的计划全然不符。我最早时想的是,此生已无机缘成为他的伴侣,但如果能在最后几年里做个伴,取个家人的头衔,也足以慰藉余生。

  可世界的恶行较史书的记载只会更加残忍。我在倒下去的那一刻,就知道卡维会为此自责终生。而那份“惊喜”也因我的记忆中枢受损,被我忘得一干二净。

  我终究是变成了他心上一道丑陋的伤疤。

  这不是我想要的。我睡了很长时间才醒,一醒就听见卡维在我旁边哭。我心里也在滴血,不是因为自己快要死了,是因为我努力保护了他这么久,最后还是失败了。

  我跟很多人都说过卡维很脆弱,目的是让所有可能和他有交集的人都照顾他一下,理解他是个抱着泡沫般美梦前进的单纯的理想主义者。毕竟谁都能看出来卡维很坚强——谁都能看出来的事实,我也不必挂在嘴上夸耀,以免长了他从不顾惜自己的恶劣气焰。

  听到我答应他努力活下去的时候,他高兴得手都在抖。但他永远都不会知道,和永远能找到下一阶段人生追求的他不一样,我早早完成了所有生命中想实现的目标。只是想到他,心里才会升起一种不舍得死去的欲望。

  我下定了决心,不能让卡维在往后余生中再次背负家人因他而死的痛苦。所以,我必须做出一生毫无遗憾的样子,仅作为他的一个普通朋友,在圆满中死去。

  “所幸,爱而不得是人间寻常之事。”

  “能与这等无畏世间丑恶之人相识已是幸事一场。因而,此生无需任何意义”。

  “我不妄想来生还能相遇的幻梦,只希望他能一直没心没肺地活着。”

  纳西妲转过身,手捧的青绿色投影状书页化作齑粉,追随没入深海的洋流去了。

  ……

  我和艾尔海森又走过了一生。

  我看到年少时的艾尔海森和“我”在做课题。仅从学术角度来说,课题毫无疑问是成功的。当然,我从来不知道,在我对同课题组的同学屡次伸出援手时,他的视线从未从我身上离开。我过去认为他全然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模样。可等他回去家里,他又细细检查起被我多次提醒又更改过的同学的文本,乘着夜航船在学识的深海里独行。直到其他人全从组里离开,我因他的“不作为”而怒火中烧,他就手握已有成果,同我据理力争,同样怒浪涛天地指责我不应当将余力放在无才者的身上。

  曲终散场,我爽快地划去自己的姓名,抽身离去。他握持我留下的一切,在负责修改变更成员的办公室门口长立,直至下一场钟声回响。而我被命运催促着从人生出发,迈向下一个时期,建起我的两幢卡萨扎莱宫,又搬去了他的家中。而数年后,且算是功成名就的我自以为扬眉吐气,拖着行李箱,同他在玄关处告别。

  “我要奔向我的新生活了,”我说,“当然,还是要感谢你这些年的帮助。以后在教令院见到学长我,可还是要记得打招呼。”

  彼时的我满心激动,急着思考新家布置的方案,却未注意到,他是听到我说的新住址离他很近,脸上才浮出那带着戏谑的神色。更不知道,在我离开后,他依旧站在原处,抱臂而立。不论在过去还是未来,他都是以这个姿势等我回家。

  由于行业差异,我们的工作少有交集,我更不会想到,自己跟同僚勾肩搭背地去饭馆喝酒时,偶然擦肩而过的艾尔海森总会回头看我。我们便如此生分地走过数十年,就像从未结识过一般。我几次逼着“我”去追随,那幻影般的画面却全然无法撼动。

  时光流转,再次重逢时,我终于穿破屏障,走过去,在那个他敲开我房门的时刻,张开双臂抱住了他。我为自己终究能这样和他毫无芥蒂地靠近而欣喜若狂,说出了那句没能说出口的:“我想成为你的家人。”见他还似记忆中的那日一般毫无反应,我又说:“艾尔海森,我陪你到最后了,你不会再孤独了。”

  他先是很无措地看我,而后反手扣住了我的后背。

  “我爱你。”似乎仅仅一次还不够,他放慢语速,一字一顿,像是最虔诚的信徒对他的神明做祷告,“我爱你,卡维。我一生都爱着你。”

  我的眼泪在一刹那间遏制不住地涌出。胸腔里一度冷却的热度又涌入大脑,挟卷着无数流转的时光,被一种异教徒似的狂热与苦痛摇撼。图书角里安静坐着阅读的艾尔海森,和我做课题时看着我写的板书笑的艾尔海森,争吵时看似面不改色实际下颌都在颤抖的艾尔海森,面色淡然地看我走进他家门的艾尔海森,跟我一起布置家居装潢的艾尔海森,无言目送我离开他家的艾尔海森,和我无意中愈行愈远的艾尔海森,再次同住后和雷雨抢夺盆栽的艾尔海森,悉心照顾我的艾尔海森,疲惫苍老的艾尔海森,雨夜里坐在墓前沉思的艾尔海森,陪我一起在高崖处眺望我一生中最重要作品的艾尔海森——那个惊艳我年少,还要我用后半生去思念的男人。

  我们之间的过往却那样短,短到一段话就能概括完。

  人生贪欢。人生澎湃。人生苦短。人生苦短。

  “草神大人,”意识到这只是一场神明赐予我的梦境,我的泪水大量地涌出,闭上双眼,胸膛抽动,“谢谢您,但他是不会对我说这种话的。”

  脑海深处却响起一个女声:“卡维,你所看到的艾尔海森,包括他的所思、所想,都来自世界树的记录。”

  我以为自己听错了话,睁开双目,看着身前的另一个身影怔愣在原地。

  大吉祥智慧主神色悲戚。她周身生出蔓枝,现出原形,向我微微欠身:“他为你写了一部漫长而伟大的童话。”

  我在失重感中醒来,陷入混沌的恍惚。须臾,我冲出房门,摇摇晃晃,丧家犬般撞进书房。我翻箱倒柜寻找纸笔,一手开灯,一手摊开稿纸,蘸墨水,写,六神无主地写,想写下梦里的故事,却慌张得写不出一颗形状标致的字,只能任由梦境随着太阳升起而被我遗忘。我的眼泪滴落在纸面,擦过眼眶后还是在流泪,一开始还咬着牙关忍耐,后面干脆哭得一塌糊涂,最后只能趴在桌面上啜泣,哀悼从指缝不断流逝的黄沙。

  梦境的结构是混乱无章的,艾尔海森是有跟我这样说过。但我没料到有一天我会因为遗忘梦境的内容陷入绝望。我的一生中造出过无数伟大而瑰丽的建筑,却无法为这场梦筑起它应得的记忆宫殿。

  又过去了许多日。我站在等身镜前,给镜中面容沧桑的人换上出行的服装,携着小件行李,去完成我们过往的约定。

  我抵达奥摩斯港。港口的海水轻轻碰在岸边,月光落在上面,像撒满了盐。我登上去往稻妻的游船,在船头找了个宽阔的位置坐下。等船开的时间里,我拿出放在外套里的一个不起眼的木盒:那是我从艾尔海森的书桌抽屉里翻出来的。我们再重逢的那晚,他就把我的钥匙扔在这个盒子里,放在茶几上。而我只拿走了钥匙,盒子被他收了起来。

  我百无聊赖地把玩这半个拳头大小的木盒——我从来没有仔细地摸过它。就在我手指第一次触碰到底板边缘时,一条隐秘的缝隙使我颇感困惑。我立刻直起身,借着月光端详内里的乾坤。冥冥中,我有预感,这就是艾尔海森临终前提及的,他遗忘的那件事。

  两分钟后,我开启内里的暗格,手一抖,金属撞击木饰的清脆声响传出,两枚素戒从盒中滚落到地面。在我猝不及防的时刻,一枚弹了几下停在甲板上;另一枚则是从甲板与船舷的边界处滚落,纵身一跃落入海中,从我的生命中消失了。

  我捡起仅剩的那枚,上头毫无雕饰,看上去就只是个普通的饰品。我起身,举起那素戒对着船上的灯光看去,在戒身内侧看到了一串我一时没辨认出的语言。照了许久我才看出,那上头刻的是艾尔海森的名字。

  漫长的沉默后,我意识到一个事实。

  人生的末路好似时空,就像黄昏总有来临的时候,夜晚也会随之而来。我听见港口里浩瀚的海洋传来海鸟的叫声,那是在呼唤,就像少女呼唤着情郎,草木的国度呼唤着下一场雨季,无望的爱恋呼唤着奇迹。

  “因为曾经相遇,即便失去也是幸福;虽然生命终有休止,但爱是永恒。”

  这便是神明给我的答案。

  我永远都不会记起那场梦境里的具体内容,但我已经知道,自己经历的一切不再是彻底的悲剧。我获得了新的,足以支撑我独自走向迟暮的东西:

  ——其名为“希望”。

玉竹茶

  欢迎回家

  

  

  注*彩蛋仅作角度补充,不影响正文阅读体验与理解

  欢迎回家

  

  

  注*彩蛋仅作角度补充,不影响正文阅读体验与理解

iron海濑海濑

  之前看殷棠老师的《与睡梦同姓》,然后有了一些自己的想象,能力有限摸不出想象中的感觉,但还是摸了,殷棠老师的文字真的很有画面感🥹

  下面贴一下老师@殷棠 

  之前看殷棠老师的《与睡梦同姓》,然后有了一些自己的想象,能力有限摸不出想象中的感觉,但还是摸了,殷棠老师的文字真的很有画面感🥹

  下面贴一下老师@殷棠 

暮楚

海维/Incredible

*原作背景,部分时间线有所改动

*灵魂伴侣AU,一个关于寻找的故事

*全文2w,BGM—《Wonderful U》 (可点开)



Summary:整整一年的时间,卡维都认为自己的灵魂伴侣是大巴扎最明媚的舞娘,充满艺术感的妮露小姐;他从未想过,那天引起自己耳坠上红玛瑙感应的,会是前来拟订艺术禁令的王八蛋艾尔海森。



十岁生日那天,卡维轻轻扯下蒙住眼睛的丝绸布条,抱着和他发梢颜色相同的泰迪熊,开始翻箱倒柜地寻找自己的生日礼物。

可怜的拖鞋被他一前一后地扔在了楼梯上,他穿着黑色棉质短袜满屋跑,找到的不止藏在阁楼顶的须弥城建筑模型和藏在花园...

*原作背景,部分时间线有所改动

*灵魂伴侣AU,一个关于寻找的故事

*全文2w,BGM—《Wonderful U》 (可点开)



Summary:整整一年的时间,卡维都认为自己的灵魂伴侣是大巴扎最明媚的舞娘,充满艺术感的妮露小姐;他从未想过,那天引起自己耳坠上红玛瑙感应的,会是前来拟订艺术禁令的王八蛋艾尔海森。





十岁生日那天,卡维轻轻扯下蒙住眼睛的丝绸布条,抱着和他发梢颜色相同的泰迪熊,开始翻箱倒柜地寻找自己的生日礼物。

可怜的拖鞋被他一前一后地扔在了楼梯上,他穿着黑色棉质短袜满屋跑,找到的不止藏在阁楼顶的须弥城建筑模型和藏在花园里的漂亮蛋糕,还有红木书柜第三层抽屉里父母的结婚证。


那不过是本再寻常不过的结婚证。但在幸福的家庭里,卡维的生日不仅是他一个人的快乐——他本人即是一封记录了这对夫妻十年恋情的情书,与结婚证亲如兄弟。他好奇地翻开,父母的脸越过了十几年光阴朝他温柔地微笑,尚未来得及染上皱纹与风霜。



某个奇怪的印章刻在了结婚证上,在须弥结婚登记处的官方印章底下,图案模糊成团,却莫名有着吸引力,像砝码,为这张轻薄的纸片增添了难以言喻的重量。



母亲的手指顺着卡维的头发往下滑,指缝间是柔顺的淡金色短发,女人微笑着坐在床边,梳理男孩因为翻箱倒柜而乱糟糟的发型。她把红色十字发卡别在了卡维脑后,然后摩挲结婚证上的特殊印记说道:“那是灵魂伴侣的专属印章。它很珍贵。”



灵魂伴侣?卡维把举过头顶的手收回来,再次好奇地摸着那个印记,问她,那是什么?


“是你命中注定的那个人。我和你父亲就是彼此的灵魂伴侣。”



“大多数人终其一生都很难遇到灵魂伴侣。我们很幸运,卡维。但如果遇不到也没有关系。不是因为对方是你的灵魂伴侣,她才会爱你……”


女人的目光像羽毛落在男孩的脸上,后半句呢喃揉散在风中,男孩没有听到。卡维很快便对结婚证失去了兴趣,毕竟对一个十岁的孩子来说,冰激凌蛋糕的吸引力远胜于什么灵魂伴侣。

父亲推着蛋糕走了进来,卡维高兴地尖叫一声,跑过去拿起塑料刀,唰唰几刀,将过往的年岁切成了平整的三份,和家人一同享用。


父亲走过来,大笑着夸赞卡维的刀功,这么稳的手以后一定很适合当雕塑家或者设计师。他将妻子与儿子一起拥入怀中。

卡维盯着父母手腕上呼应的印记,如此相衬地贴在一起,他的心底埋下了某颗渴望的种子,在土壤里挣扎翻滚,时刻等待着一场雨后破土而出。




十六岁的卡维吹灭生日蜡烛,翻身,仰躺在教令院宿舍的床板上,莫名想起了那本结婚证上的印章,还有父母贴合的手腕。

他在月光下打开家中寄过来的生日礼物,是一对红玛瑙耳坠,色泽通透,载满了光,非常漂亮。母亲在信中说道,这是在你降生那日从占卜师那里买来的玛瑙,往后的生日当天,当遇到你的灵魂伴侣时,耳坠上的玛瑙说不定会有所感应。



须弥人不会做梦,可那天晚上他做了个梦。也许不是普通的梦,而是某些更高级的、被命运指引的梦境。

他梦到自己提着一盏油灯走在森林里,羊肠小道笼罩着一层漆黑的雾,他拢着自己的披风,呼吸很轻。


他感到有点冷,那种带着水汽的潮湿阴冷,一个劲儿往他的骨头里钻。卡维打了个寒颤,继续往前,黑雾散去,一片静谧的湖泊向远处绵延。

他看到一朵莲花开在池塘中央,想起月光下的生日蛋糕,上面有团被冷色光罩住的淡奶油,一模一样。

莲花底下是清醒又沉沦的漩涡,引得他脱去鞋袜,赤着脚步步走近。湖底的石子硌到了他的脚趾,卡维的心硌着他的左胸,砰砰,砰砰。他鼓起勇气想去触摸,忽然四周白雾涌起,天地间苍茫一片——他什么也看不见了。



醒来时,左边锁骨隐隐发烫,伴随着刺痛感,卡维伸手摸了摸,那里毫无预兆地出现了一块凸起,像个蚊子包,但不痒。

他翻身去照镜子,开了盏小夜灯,那里清晰地浮现出莲花形状的图案,颜色是很淡的金色,近乎看不见,像一朵安静沉睡在他身体里的月莲。


卡维的后背靠在衣柜上,掌心贴着锁骨上的印记。那是灵魂伴侣的专属印记,他知道。某个人在这一天,忽然成为了他命中注定的灵魂伴侣。他们被看不见的绳索连在了一起。这很奇妙。


喜悦与未知的不安一起劈头盖脸地砸中了他,他的喉咙口像是有场火在烧,烧穿了那个静谧的梦境。但他又想起那朵湖中心的莲花,冷色的、像淡奶油的、底下有漩涡的,冰凉湖水忽然就从梦境被烧穿的洞里漏了出来,在卡维的心脏里下起一场模糊的雨,抚平所有激烈的情绪。



那颗六年前埋下的种子,颤颤巍巍露出了头。

卡维的心变得很平静,他又躺回了暖洋洋的被窝里,望着天花板,想:我要找到她。


我的灵魂伴侣,这位……嗯,“月莲小姐。”




这种渴望并不只是出自他与生俱来的浪漫情怀。众所周知的是,灵魂伴侣会很大程度上激发对方的灵感与智力,所以许多平凡学者在与灵魂伴侣相遇后,都能在自己的学术领域取得不错的研究成果;除此之外,对于灵魂伴侣而言,彼此的肢体接触都是一种享受。


卡维的指腹无意识地摩挲锁骨上的图案。他期待着能够见到自己灵魂伴侣的那一天,在私底下也在空闲时间打探过不少;但课业永远会占掉80%以上的时间。教令院可不是什么慈善机构,不会免费发放毕业证书。就算是他这个妙论派的天才,也不得不为了毕业而努力将自己沉入虚空的知识海洋里。


慢慢来,卡维安慰自己。好事多磨,一切等待都是为了足够罗曼蒂克的电影开场。




人永远猜不准电影开场前的广告有多长,或许下一秒,啪——片头就会在荧幕上蹦出来。


卡维收到虚空中传来的学妹的讯息,想约他在大巴扎的小店见面,有些关于建筑方面的问题要请教他。不是第一次被学弟学妹约出来了,他已经很习惯这种约会,在不逾矩的情况下,热心肠地帮助同学派的学者也是他向来爱做的事。

只不过这次对方貌似有些来迟,卡维又看了眼时间,离他们约定好的时间已经过去了二十分钟。今天是他的生日,在结束这个下午约会后,他将去奥摩斯港他最喜爱的那个酒馆,和他的朋友们一起庆祝。



卡维又要了杯啤酒,看了看表,撑着头,右手蜷起食指和中指,有一下没一下地叩着桌面。学妹的讯息终于传来,卡维点开,却是对方因故临时取消约会的道歉。虽然有点扫兴,但他并未放在心上,对于刹诃伐罗学院的学生来讲,计划永远赶不上变化,被临时叫走出差是很正常的事情,不值得多抱怨。

他打了个响指,正想结了酒钱走人,灯光忽然从远处开始一盏盏暗了下来,与此同时,不远处舞台上的灯光显得愈发亮。祖拜尔剧场今天的演出拉开帷幕,火红色头发的美丽舞女走入最耀眼的灯光下,吸引着在场每一个人的目光。



卡维也不能免俗,他永远无法对美的事物说不。他对这位新来的妮露小姐有所耳闻,一直都想见一见,可由于忙碌的原因最多只是路过时匆匆一瞥,此刻他下午的邀约临时取消,恰好给了他欣赏舞蹈演出的机会。她很漂亮,但比她更漂亮的是她的舞姿。卡维若有所思地盯着女孩翻飞的衣摆,跃动时流畅的曲线让他想起精巧柔美的洛可可风格的建筑,她像弗朗索瓦·布歇笔下的某幅油画。

他在看她,又不止在看她,他的思绪乱飘,飘过祖拜尔剧场的上空,等待着新的灵感酝酿后降落回他的脑海。直到妮露的手腕轻转,片刻后,一朵淡黄色的月莲落在了她的手掌心里,少女捧着莲花,微笑着缓步走上前,正如花神再次降世。



卡维呆住了。

他盯着她手中的莲花,似乎看不太清一样,下意识地往舞台的方向走近些——店主没有拦下他让他先结账再走,因为店主也是妮露小姐的忠实粉丝,无暇顾及他人。

卡维踉跄了几步,心跳有些加快了,而随着他走近妮露,他的红玛瑙耳坠开始抖动,他愣愣地抬手,红色的光甚至照到了他的手指上。他才反应过来今天是自己的生日,记不清是怎么走到观众席的,和台下的观众们一起抬头望向台上的少女。她是那么美丽,又充满了艺术感。


——她就是我的灵魂伴侣吗?那位“月莲”小姐?


卡维的心似乎被一阵柔和的春风吹过,有些欢欣雀跃。“能理解自己的想法,为自己带来灵感”——这是他曾经对上帝许愿的他理想中的灵魂伴侣。而现在她出现了,上帝应允了他。这实在是个巨大的惊喜,最好的生日礼物。



演出谢幕后,卡维急匆匆地去附近的花店买了一束精心修剪过的帕蒂沙兰,尽管贵了点,但他不想让对方以为是自己在须弥城的路边随手摘的。他将花束献给了妮露,妮露笑着接过,因为是生面孔而多打量了他几眼,除此之外她对他与她对其他人并无不同。卡维也丝毫不介意,毕竟他才刚刚找到自己的灵魂伴侣,妮露看起来比自己还小几岁,可能还没有感应到他们之间的关联。这没关系,一切都可以慢慢来。


妮露和观众们握手,接受他们的爱意与礼物,像朋友般闲聊着下次的演出曲目。到人群外围时,只剩一个观众尚未握手。


卡维顺着那个方向看,黑绿相间的披风,永远拿着书的知论派作风,毫无疑问,是和他在教令院里有过几面之缘的,新上任的大书记官艾尔海森。


艾尔海森在一旁站着,只是礼节性地朝妮露点了点头,没有前去和妮露握手。妮露也有些局促,小心地朝对方点头,目光求助似的望向祖拜尔先生,祖拜尔露出一个勉强的笑容。

大贤者对大巴扎某个剧场里“愚蠢”的舞蹈演出看不顺眼,也不是一天两天了,这份厌恶在某个吸引更多观众的红发少女来到祖拜尔剧场后愈发明显;但显然他手里有很多更为重要的事情,并没有分多少精力给这里。他大手一挥,派来了新上任的书记官来抓抓把柄,顺便准备起草艺术禁令。


虽然这份艺术禁令在两年后正式执行时有着极其重要的作用——但在那时候,大巴扎的人们都对艾尔海森的到来感到反感。卡维也是如此。



但艾尔海森确实没做什么,他只是来观察了一番,看了个演出,打了个招呼,在自己的虚空终端里记录了点什么,然后打算离开。比起大贤者高高在上、趾高气昂莅临祖拜尔剧场,这位年轻的大书记官似乎过于冷淡也过于平静,仿佛只是来这里吃个饭散个步。


艾尔海森走之前回头,目光穿过人群,看了他们一眼。卡维下意识挡在了妮露身前,把她护在身后。这个举动让他自己内心也获得了某种奇异的力量,他觉得自己有点像英雄。

艾尔海森的嘴角勾了勾,落在卡维眼里带些嘲讽。他走了,斜挂在肩头的黑绿色披风随着他的脚步飘动,没带走半缕多余的风。



众人都松了口气。卡维转身,和妮露说了句再见,并且询问了她们下次演出的时间。他说她的舞蹈非常美丽,他想再来欣赏。


那之后卡维隔三差五就往大巴扎跑,有时候送送花,有时候送送各类奇怪的小礼物。妮露看起来有点不知所措,总是一副欲言又止的表情,但东西都不算贵重,还是收下了。


过不了多久,抛开灵魂伴侣这层关系,他们确实成为了很好的朋友,因为两个人对艺术都抱有某种纯粹的热爱。妮露说自己曾经因为去沙漠练舞忘记了吃晚餐,回到剧场匆匆睡下后又饿醒了,卡维大笑起来,说自己也曾因为灵感突袭临时推翻自己的设计稿错过晚餐时间,饿得不行,可见搞艺术真的很耗胃。妮露也笑起来。卡维又说,像知论派那帮书呆子,还在看书前定好闹钟去吃饭,他们的胃倒是好得很。




卡维在这一年里完成了卡萨扎莱宫的设计稿,这份倾注了他全部心血的作品终于定稿,他结束了一段异常忙碌的时期,虚空终端的行程表划掉一项又一项,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生日将近。他放松地倒在椅子靠背上,思索着生日那天的行程安排。


灵魂伴侣只有在互相确认的那一刻,所有的身体接触才会有所反应,牵手、亲吻等行为,也会对双方的身心产生增益效果。卡维一向尊重妮露小姐,绅士风度让他不会动手动脚。这一年里,他去大巴扎看了许多次演出,尽管妮露对他的态度和对任何朋友没区别,他还是觉得可以一试。卡维准备在生日那天向她坦白,告诉妮露他们之间灵魂伴侣的关系,顺便询问她是否有更进一步的意向,比如,尝试开启一段柏拉图式的浪漫恋情?



这是个阳光明媚的早晨,他穿得很正式,出门前特意打理好了发型,像只开屏的花孔雀。

他把帕蒂沙兰递给妮露,计划到此都很完美,可是今天的耳坠偏偏失灵了,像睡着一样怎么都叫不醒。卡维脸色微变,心中有些不安。不该啊……明明今天是自己生日,怎么会不亮?


卡维轻咳两声,安慰自己,没事,或许只是碰巧今天的感应没那么强。还有那个莲花印记呢,总不会两个都是巧合吧?



事实证明,还真会。

大巴扎的侧门打开,艾尔海森抱着一叠资料走了进来。


与此同时,卡维的耳坠闪起了红光。



世界静止了。


卡维的脑子像生了锈一样钝住。直到艾尔海森悠闲地朝他们走来,宛如洪水猛兽,卡维机械地转过头,胸口发闷,想着,不,不,不要。


他绝望地看着艾尔海森越走越近,自己的耳坠越来越亮,甚至他的耳朵都因为耳坠的缘故微微颤抖。



去年这个时候,他好像也在大巴扎。卡维愣愣地想。

他长长地深呼吸,不信邪,身体里忽然莫名涌起一股力量,立刻抓住艾尔海森的手,拉着他跑了出去,一路狂奔到教令院门口,离大巴扎足够远。路上行人纷纷侧目,卡维也顾不了那么多,他的耳坠依然在闪烁,清晰地告诉他,这与妮露无关。引起它闪烁的,是站在他面前的艾尔海森。



“你……感应过吗,你的灵魂伴侣是谁? ”卡维咽了下口水,有些艰难地问出这个问题。


“你。”艾尔海森抱着手臂,看着对方因为跑动而气喘吁吁的脸,饶有兴致回答他。




“咔擦”一声。


卡维的心死了。


他精心筹备的浪漫爱情片变成了喜剧片,甚至可能是恐怖片。一颗陨石砸烂了电影拍摄现场,还朝着卡维转过了脸,卡维看到陨石上艾尔海森那张欠揍的脸,仿佛还在嘲笑他,不会吧,真有人会认错自己的灵魂伴侣,还认错了整整一年?


他的世界霎时间天旋地转,尴尬与纠结齐飞,脑子里乱成一团,而他还要维持自己在外的优雅形象。可惜他貌似忘记了,刚刚有人毫不优雅地拽着另一个人一路狂奔,从大巴扎狂奔到教令院。



卡维维持着一丝体面,装作若无其事,用力地拍了拍艾尔海森的肩膀,却没想到他触碰到对方的那一刻,他的肩膀也隐隐像被人拍了一巴掌。

灵魂伴侣间身体上的通感开始起作用了——这个认知让卡维几乎要疯了。这是比莲花和耳坠硬气多了的铁证,身体上的感受是骗不了人的。


“没关系。这位……咳,艾……大书记官。人也不一定要和灵魂伴侣在一起。别放在心上。”

“再见。”卡维的脑子浑浑噩噩的,勉强挤出个笑,转身走了。



上帝果然还是爱跟他开玩笑。他的灵魂伴侣不仅不是陪他一起追求艺术的人,还是被派来拟订艺术禁令的人。真他妈的操蛋。卡维一路往回走,踢着路边的石子,越踢越生气,把石子当成艾尔海森,狠狠地踢飞了出去。

结果人倒霉起来喝凉水都塞牙,石子精准击中了路边摊上的某个瓷花瓶,哗啦一声粉身碎骨。店主揪着卡维的衣角要他赔钱,这让本就不富裕的妙论派学者的生活雪上加霜。


卡维垂头丧气地走回租的房子,仰面躺在床上发呆。虚空里藏着数不尽的知识,没有一条告诉他,如何更换自己的灵魂伴侣。

啧,算了,换不了也没事。卡维心想,他的灵感只为爱与美而迸发,去他妈的灵魂伴侣。


情场的失意并没能叨扰他太久,很快他又投入了工程监修中。忙碌是最好的情绪解药,他马不停蹄地在教令院和卡萨扎莱宫奔波,几乎没空去想什么灵魂伴侣——何况艾尔海森这家伙也没什么值得他惦念的。除了偶尔,他能感受到某些明显不属于自己的情绪和身体感受,他也懒得去深思,反正不算太影响生活。


卡萨扎莱宫在万众瞩目下施工完毕。他确实如同卡维预想中的那么美丽——但作为他的设计者,大名鼎鼎的妙论派之光卡维先生,怎么也没想到,被多莉坑了一把,给人打了白工还不够,欠下了一屁股债。



负债累累的大建筑师,喝完朋友请的酒,坐在路边的长凳上看星星,有些凄凉。他望向卡萨扎莱宫的方向,看到它隐隐绰绰的轮廓,噢,天呐,它还是那么漂亮,卡维想。


……而自己也还是这么穷。



他打了两个喷嚏,夜风有点冷,他把自己蜷缩成一团。在酒席上他装作洒脱,没告诉兄弟们他其实没了住处,今天早上房东终于因为长期欠费而把他轰了出去。他无家可归,又不愿露宿街头,那该怎么办?


“人是可以不睡觉的。”卡维冷漠地心想。好主意。只要他在长椅上不睡着,他就不算露宿街头。精神胜利法万岁。





他昏昏欲睡,又冻得慌,只听见一阵模糊的脚步声,有人停在他面前。

卡维抬头,看见艾尔海森那张脸,以为是自己的幻觉。


“你冻得我睡不着。”两个人沉默了几秒,艾尔海森开口。卡维反应过来,大概是灵魂伴侣间的通感。


“……感应有那么强烈?”卡维半信半疑。


艾尔海森不说话,掐了一下自己的手腕。卡维立刻感觉手腕处传来刺痛感。


“平时有那么明显吗?”卡维感到奇怪。

艾尔海森指了指身后不远的地方:“可能是距离原因,距离越近,感应越强。那是我家,你离得太近了。”


卡维满不在乎地摊手,破罐子破摔:“噢,行吧。抱歉啊,我也没什么解决办法,要不你让我住进去,这样咱俩不都不冷了吗?”


“行,”艾尔海森说,“走吧。”


卡维顿了两秒,抬头:“……啊?”






十分钟后他们站在艾尔海森家里的次卧门口,艾尔海森推开门,示意他带着为数不多的行李进去。卡维仍有些晕乎乎的,他知道大书记官行动力很强,但没想到这么强。

这还不是问题的关键,关键是,他怎么就稀里糊涂住到了自己并不熟的灵魂伴侣的家里?


艾尔海森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卡维才回过神。



紧接着他被更大的冲击震懵了——艾尔海森递给他一枚戒指。一、枚、戒、指。卡维盯着戒指看了好一会儿,眼珠子缓慢地转了转,目光落在艾尔海森手上。和艾尔海森手上那枚几乎完全一样。


对于卡维来说,这个场面实在是过于惊悚了。他被看不顺眼的灵魂伴侣捡了回去,暂宿对方家中,而对方紧接着给了他一枚疑似情侣钻戒的戒指,卡维真的怕艾尔海森下一秒就要原地单膝下跪向自己求婚,然后泪眼朦胧地对自己倾诉衷肠,说其实他早已对自己情根深种。



艾尔海森多少能听到些卡维的心理活动,冷哼一声:“喂,在想什么乱七八糟的?这是我这段时间查阅了很多资料,找了最好的工匠定制的,你好好保存。”


“这个戒指能调节灵魂伴侣之间的感应,能尽量减少无意义的感受互通。”艾尔海森顿了顿,蹙眉,“当然也可以加大感应——但我不建议这么做。我们貌似也没有需要这样做的理由。”


卡维接过,掂量了会儿,做工还不错,戴着不丑。

他戴上后左看右看,忽然想到:“那你刚才在外面,直接给我不就好了?我们都把感应调节到最小,你也不会冻得睡不着了。”


“那你今晚找到地方住了吗?”艾尔海森平静地站在门口说。


卡维一时语塞。半晌,他低声说了句:“……谢谢。”


艾尔海森看了他两秒,转身走向自己的卧室,关门。



接下来的一星期,两人很意外地相安无事。艾尔海森每日正常上班,卡维除了画工图就是出门采风,两个人除了晚餐时间不会碰面,艾尔海森似乎没有流露出催他走的意思,卡维主动承诺之后挣了钱会付房租,于是更加心安理得地住了下来。大书记官的房子附近没人敢嚷嚷,安静的很,说实话很宜居。

戒指被他们心照不宣地调节到了最小感应那一档,这样可以更专注地做自己的事。



卡维某天躺在浴缸里泡澡,想起自己的毛巾没拿,刚要起身出去拿,摸到手上的戒指,忽然变了主意。他有点心痒,想试试这个戒指调到最大档,能不能直接进行灵魂交流。


他深呼吸,调到最大档,然后在心里默念:“帮我拿一下毛巾,帮我拿一下毛巾,帮我拿一下毛巾……”



两分钟后,浴室门被人打开半边,一条毛巾飞到了他的脸上,门又关上了。


卡维:…………


看来还真挺有用的。



他突然听到艾尔海森不悦的声音,但实际上他刚刚已经听到对方脚步声走回房间了:“你能不能用这个戒指做点要紧的事,没拿毛巾直接喊不行吗?”


“不能,”卡维莫名觉得开心,在心里跟他交流,“喊多累啊,还伤嗓子。”


说完,他把戒指上的感应调到了最小档,愉悦地挤了点沐浴露,哼着小曲儿搓起了澡。




他们在同一个屋檐下过起了常规又不那么常规的同居生活,总体来说还算平稳。艾尔海森能一针见血地指出他的漏洞和不足之处,不在乎他妙论派天才的身份;他也能随时提出对艾尔海森的不满,不在乎他大书记官的身份。这样很好,很自由,幼稚的争吵也要好过虚伪的阿谀奉承。


但争执总是令人头疼,无论是心理层面还是生理层面。



今天卡维回家时的脸色很差,说话声音也明显和平时不一样,似乎像是感冒了。艾尔海森洗完澡出来,次卧的门敞开一条缝,还透着光。

他看了看日历,明晚是截稿日。他临睡前随口问了卡维一句,能画完吗?卡维吸着鼻子说没问题,今晚能搞完,明天再睡。


艾尔海森在床上躺了会儿,忽然觉得脑袋越来越晕。尽管调到了最小档感应,却依旧挥之不去。他眯起眼,把戒指上的感应档位调大两格,果然能感受到那种重感冒下的昏沉与虚弱。


“卡维,睡觉。”艾尔海森揉了揉眉心,在心里对他说。

“我不!”卡维吸着鼻子倔道。他习惯了一气呵成,熬夜一口气赶完,然后第二天再痛快地补觉。


“睡、觉。”艾尔海森威胁道。“否则你立刻从我这里搬出去。”

卡维恍若未闻。


不到半分钟,他房间的门被人强行推开。艾尔海森端着杯热水走进来,气势汹汹,仿佛手里的不是热白开水而是毒药,立刻就要灌进卡维喉咙里。



卡维被他拉起来,扔到了床上,裹进被子里。他不服气,感冒又实在难受,没力气抵抗,艾尔海森盯着他喝了两口热水,然后把水杯放在床头。


“睡够了效率才高,你现在睡,明早起来画,完全来得及。”



卡维把被子往上一拉,盖住自己的脸,懒得听他唠叨。房间里安静了下来,艾尔海森不知道走没走,卡维闭上眼,心想,算了,真烦,没力气跟他吵了,那就明天画吧。他松懈下来,疲惫感立刻一拥而上,撕扯着他的神经,他在某种隐约的钝痛中渐渐沉入睡眠。

半梦半醒间,有人把他的被子往下拉,轻柔地在肩膀处掖好,然后抚摸着他的额头。那只手让他感到安心,像小时候生病时母亲摸他额头的手。那个人的手掌虽然没有母亲那么柔软,上面有薄薄的茧,但有某种独特的、与自己灵魂贴合的默契感,似乎有源源不断的温暖力量从二人相贴的那块皮肤传来,他像被人下了安睡咒语,从容地陷入了梦乡。


醒来后他依旧回味着那种触感,安心又让人深陷其中。他晃了晃脑袋,感觉感冒轻了不少,翻身下床,继续画工图。






艾尔海森最近很忙。他除了日常在须弥城打卡办公,这段日子三天两头跑去奥摩斯港。卡维过几天要去沙漠搞工程,正在整理行李,随口跟艾尔海森提了一句,也不知道对方听没听进去。第二天他路过沙发的时候,艾尔海森在喀万驿的地图上标好了几个点,卡维心里有些感动,以为艾尔海森要送他一程,或者是陪他去逛会儿。


没想到次日一早,对方就不见了踪影——看来艾尔海森这家伙完全不记得自己提过要去沙漠,做标记只因为他要去喀万驿办事,甚至没考虑过和自己拼个车顺路一块走。



……好吧,既然如此,那就大路朝天,各走一边!卡维气得扛起行李,连夜催着沙漠工程队上路,工程队的人挂着黑眼圈敢怒不敢言,鬼知道大设计师为什么前几天还不太乐意出发,今天突然就急得跟要去见对象一样。




那之后他们数十天没联系,直到某天夜里卡维在沙漠散步,脑海中忽然接收到了艾尔海森的声音。


“……喂?卡维,你在吗。”

艾尔海森的声音听起来有点模糊,卡维被突如其来的精神链接吓了一跳,忙不迭调节戒指的感应档位,闭上眼努力去感受与那一头的情绪波动。


“怎么了?我当然在,还没到睡觉的点呢。倒是你,你平时不是健康得很嘛?这个点早该睡了吧。”


艾尔海森静了几秒,答非所问:“大建筑师这会儿在干什么?”


“还在工地搬砖呢……呃,好吧,看别人搬砖。我在散步。”卡维伸了个懒腰,沿着某个风滚草打滚的方向,一个脚印一个脚印往前挪,影子在身后孤零零地拉得很长。


“不得不夸一句,沙漠夜晚的星星比须弥城的亮多了。”卡维抬头,声音不自觉柔和下来,问他,你那儿有星星吗?



艾尔海森躺在床上,下意识扫了一眼窗外。没有,他说,和往常没有区别,只有几颗人造卫星。


真没情调。卡维叹了口气,艾尔海森几乎能想象出他耸肩连连摇头的样貌,耳坠折射星光。



“我买了两箱你喜欢的蒲公英酒。前两天奥摩斯港刚到的,从蒙德运来的,很快就被抢空了。”艾尔海森突然开口。


“真的?!”卡维激动地搓着手,几乎要跳起来,被突如其来的一阵冷风吹了满脸,才冷静些。他装模作样咳了两声,压抑不住喜悦,艾尔海森,你可别偷喝啊,等我回来都只剩空瓶了。


“看我心情。”艾尔海森勾起嘴角,翻了个身。




“喂——!你怎么这样!不是说好给我的吗?”卡维抗议道。艾尔海森几乎能感受到对方大起大落的心情,以及那张做出夸张表情的漂亮脸蛋。其实平时他实在不需要灵魂伴侣间读心这个技能,对方把什么情绪都写在脸上。


……只有这种见不到他的时候,才需要。


艾尔海森的笑容淡了点。明天是他们筹备已久至关重要的计划执行日,而卡维此刻不在他的身边。他盯着身侧,只有泼洒下来的半片月光,清清冷冷挂在床单上。哪怕他本来也是一个人睡,但他的卧室从来没这么空荡过。


“我可没说过。我只是说你喜欢,没说要送你。”艾尔海森回他。

无聊。卡维翻了个白眼,懒得搭理他。今晚的艾尔海森有点幼稚,他敏感地察觉到对方正在经历某些烦恼之事,于是忍不住开口问:“你怎么会主动找我?”


“明天有些事要办。”艾尔海森言简意赅,似乎并不打算透露太多。


“所以呢?失眠了?”


“嗯。”


“啧……那我勉为其难陪你聊几句吧,看在两箱蒲公英酒的份上。”


艾尔海森听着他的声音,那声音远在数千米外的沙漠,但又因为彼此的感应而近在耳边呢喃。


他眯起眼睛,卡维仿佛就躺在他的身边,皮肤很白,淡金色的头发也是冷的,全身都浸泡在浅灰蓝里,溶进月色之中。艾尔海森本能地伸出手,忽然很想去摸摸他的脸颊,是和月光一样冷,还是温热的?




五岁的艾尔海森低头,伸手拆掉了父母送给他的积木。那是玩具店橱窗里拼得最好的城堡,每个牵着父母手路过玩具店的孩童都会羡慕得惊叫,艾尔海森把它们拆分成一个个零件,零件散在地上像满地的西瓜籽;他又安安静静花了一下午时间,将西瓜籽拼回西瓜。成品是另一座同样漂亮的城堡,尽管和原来那个很相似,近乎相同,但他固执地认为,这是不一样的——这是出自他手的、只属于他自己的积木城堡。



艾尔海森厌恶灵魂伴侣。

并不是有多讨厌卡维,他单纯的厌恶这种关系,不论对方是谁。像是造物主的任性,明明赞美人类的勇气与反抗,却还是用灵魂伴侣这种方式让两个毫不相干的人类绑在一起。

他对这种会打破他生活节奏,却又无法自己选择的关系感到反感。



他曾见过有学者在找到灵魂伴侣后立刻抛弃了自己的恋人,转身便和灵魂伴侣双宿双飞,只为了更好地激发自己的潜能,或是沉溺更高层次的快感。

这位学者抛弃恋人的行为不过被人嘲讽了几句,很快他在学术上的几篇精妙论文便封住了其他人的嘴。他所得到的名利与地位,远超那几句不痛不痒的谴责。多么讽刺。



艾尔海森抱着自己的砖头书本,这是他从智慧宫排了一周的队才借到的文学概论精编版,难得一见的精装硬壳纸质书,握在手里很有质感。他心情不错,顺着教令院门口的阶梯往平台走,想去晒会儿太阳,一抹金发就这样路过了他。


某只蝴蝶在这个瞬间扇了扇翅膀,带起一阵难以预料的飓风。


啪嗒。书本掉在地上的声音不算大,没有引起金发学者的注意,对方仍在和同伴聊天,继续往远处走。艾尔海森迟疑了片刻,蹲下身,弯腰,捡起那本掉落的建筑设计美学。

忽然之间,他右手上的戒指开始疯狂发烫,并伴随着剧烈的颤抖,近乎要勒断他的手指。咚、咚。他的心脏超负荷般撞了两下,艾尔海森猛地松手,手指离开书本的那一刻,戒指霎时安静下来,一切偃旗息鼓。

艾尔海森转头去看,金发的妙论派学者已经走出去一段路,在他的视线里成为一个不大不小的光点,灼穿了艾尔海森碧绿色的瞳孔。他的心脏被烟头烫了一下,涌现出烦躁感,还有不可避免的排斥——他生命中的不可抗力,终于还是出现了。




书被还了回去,卡维“啊”了一声,揉了揉自己后脑勺的碎发,朝他微笑着道谢,抱着书匆匆走了。艾尔海森还盯着那抹金发看。咋咋呼呼、大大咧咧、冒失的“妙论派之光”……不得不承认,外貌也挺出众,但自己对张扬吵闹的家伙并不感兴趣。至于天才……教令院里的天才可太多了,不是么?



他盯着卡维看了很久。这种不自觉地窥视,渗透了他在教令院的空闲时间,从学院的窗台一直到智慧宫的某张长桌,他总是与卡维“不期而遇”。某天卡维赶完工图趴在桌上小憩片刻,艾尔海森在他旁边坐下,目光淡淡地从手中的书本移到对方身上。

这个角度刚好能看见他锁骨上的淡黄色莲花印记,艾尔海森一怔,像被某簇微小的火苗烫了一下,收回目光,强迫自己集中精力阅读手中的书。可潘多拉的魔盒悄悄打翻,某个想法攀附上他的大脑,挥之不去。

他去虚空终端里查过卡维,私底下又听过不少关于他的传言。卡维的耳坠在他生日那天会指引他寻找灵魂伴侣,这件事是从某个酒友那儿听来的,轻轻松松,没费什么力气。卡维喝醉了什么都说,何况他本身也没想着隐瞒。



艾尔海森很擅长误导。

他故意借着妙论派学妹的讯息,引导卡维去大巴扎,又三言两语给出建议,促使妮露在舞蹈结束时手捧莲花。这是个不错的舞台相关建议,妮露不会拒绝。


莲花,发光的耳坠,一场具有冲击力的、足以激起人情绪的演出。卡维也如他预料中那样,对妮露殷勤地献花,眼里闪着喜悦的光芒。有点蠢,有点有趣,艾尔海森坐在一边看戏,虚空终端里打开的不止大贤者布置给他的任务,还有他自己的记录。



他在进行一场不为人知的实验。没有人会试图妨碍自己的灵魂伴侣找到自己,甚至误导对方——人们会觉得这样的人是疯子。无所谓,艾尔海森想,他也不是头一次被人叫做疯子。有时候他甚至会把这个称呼当成赞美,先不论“正常”的定义是什么,像他们那种顺水推舟、无差别接受一切的“正常人”才可悲。


疯子也是好事。


这种误导行为听起来有些混账,但他本来也不是什么正人君子。他等着看自己这位命中注定的灵魂伴侣发现认错人后的难堪,一反对妮露的殷勤和对自己的厌恶,然后投入他的怀抱。灵魂伴侣,就是这么无趣的关系。尽管他觉得这样的剧目无趣透顶,但卡维长了一张漂亮的脸,那这出戏也还算过得去。


艾尔海森隔着人群,回头望向那两人。卡维上前一步,挡在了妮露身前,像守护公主的骑士。艾尔海森朝他笑了笑,心情不错,目的已经达成,留在这里也没事干,于是他走出了大巴扎。



明明实验过程没出什么差错,一年后他来到大巴扎验收成果,顺便结束这个误会,实验结果却出乎了他的意料。


卡维在发现自己认错灵魂伴侣后,不仅没有立刻贴上来,反而沮丧地拉开了距离。

好吧,卡维叉着腰看起来有些无奈,向他解释,也像在向自己解释:那一瞬间的心动是为妮露小姐的舞姿,那是我见过最美的舞,为我带来了灵感,而且不管怎么说,我们确实成为了朋友;至于认错了人,我会向她好好说明……行了,人也不一定非要和灵魂伴侣在一起。再见。


卡维嘟囔着说完一堆,怅然若失地走了。那片金发再一次和他擦肩而过,在他的视网膜中留下一点光。他让艾尔海森想起扑火的飞蛾,尽管就外表而言,对方更像蝴蝶。




艾尔海森在原地站了会儿。愧疚吗?好像也没有。他没有犯罪,没有杀人放火,只是用一些误导来疏解自己对命运难言的不满。尽管这造成了卡维的难过,但对方在沮丧之外似乎没有太在意。他无需愧疚。谁让对方恰好倒霉,成了自己的灵魂伴侣?艾尔海森握着书的手紧了紧,很快又若无其事地松开。

他的灵魂伴侣头也不回地走了。他感觉到了放松,那种被命运束缚的感觉消失了。但同时,左侧胸膛好像空了一小块,像块被切掉一个尖角的奶酪,不太起眼,却让他有些在意。


什么都没有改变——或者说,有什么改变,他并未察觉,或是不愿察觉。他和卡维在教令院里还是会偶遇,在人群中留下个对视,世界静止一秒,又匆匆顺着人海向前。



到后来,卡维建成了闻名须弥的卡萨扎莱宫,他的妙论派之光的名声愈发响亮。


再后来,卡维引以为傲的工程却使他负债累累,流落街头。



艾尔海森近乎不受控制地去关注他,他将这些行为的原因归结为好奇心。等他终于能正视自己的过度关注时,已经有些为时过晚。他甚至对卡维一如既往地给妮露送花这件事感到不爽,尽管这不过是朋友间庆祝对方顺利演出的正常方式,尽管一年前他还很乐意看到这样的场面。



但现在他不想看见。他放走了一只本该属于他的金丝雀,然后又感到后悔。

其实这是一只长得像金丝雀的鹰,而这正是他后悔的理由。



他才回想起来,他是先注意到那抹金发,后来才感应到那家伙是自己的灵魂伴侣。或许灵魂伴侣并非上帝为他所选,而是上帝看出了他的心之所向。



……不过幸好,兜兜转转,卡维又住进了自己家,虽然这个夜晚暂时不在。但他总会回来。



艾尔海森闭上眼,嘴角漾开一个弧度,在闲聊了几句后,对卡维说:“晚安。”

对面听起来比他还困,打了个哈欠:“……晚安。”



他们默契地调小了戒指上的档位,感应像慢慢停止流动的小溪,隐入黑暗中。


一夜好眠。




次日他按时去了教令院门口。旅行者迎面走来,看起来也有几分紧张,但比起旁边的白色漂浮跟宠显然要放松得多。早晨的阳光落在他们身上,艾尔海森没来由地想,旅行者的金发其实更接近于暖橙色,卡维的发色要比他冷得多。


想到这里,艾尔海森重复计划的声音顿了顿,很快又若无其事地继续讲下去。旅行者倒是没说什么,他点点头,两个人朝着教令院的大门走去,一路上倒也顺利,三言两语解决了一个知论派的愣头青,按照计划被带到了阿扎尔的面前。



下一步是装作被神明罐装知识侵蚀理智,借假摔的动作顺手换掉那罐即将被录入虚空的艺术禁令。艾尔海森的心里莫名涌起一丁点不太好的预感,并不是担心计划不能顺利进行,而是……总觉得会有某些意料不到的节外生枝。他摩挲了几下手上的戒指。


“卡维。如果一会儿我失去意识了,无论如何,尽快叫醒我。”他屏住呼吸,在脑海中对卡维说道。



“啊?什么,喂,等等,你要去干什么!”卡维愣了愣,立刻问他,但艾尔海森没有再回答他,而是按照计划开始了自己的表演。


他骤然狂躁起来的情绪传达到了卡维的胸腔里。

“艾尔海森——!”卡维在心里焦急地大声呼喊他的名字,他不知道对面发生了什么事,对方又不回应他。


艾尔海森趴在地上,粗喘着气,顺利换完了罐装知识。正当他准备回手给阿扎尔来上一拳,然后顺理成章被押下去时,他的后脑骤然一痛。唯一计划之外的事出现了,这两个卫兵下手比他想象的要更狠些,很难说不带点私人恩怨——昏迷的前一秒,他想,幸好他提前做足了准备。



卡维接收不到艾尔海森的回答,心急如焚,把戒指的感应强度调到最大,更聚精会神地注意对面的动静。

这样做的后果是,他的后脑勺毫无预兆地传来一阵闷痛,两眼发黑,差点站不稳。


卡维:…………


该死的艾尔海森!他在心里骂了艾尔海森千万遍,旁边的工友惊慌失措地扶住他,问他是不是在哪个角落磕到了后脑勺,卡维摆摆手说没关系,呃,有点低血糖罢了。




不得不说,卡维这家伙真的很吵。教令院往下的回旋阶梯很长,艾尔海森原本觉得差不多到阶梯底下时,自己会醒,正好和妮露交接任务,没想到刚坐电梯到教令院一层,他就被卡维吵醒了。

他仿佛在一片森林中醒来,周围满满当当有千百只瞑彩鸟在朝他叫,吵得他有点痛不欲生。


“行了……我醒了,别叫了。”艾尔海森在心里对卡维说。


“你……你!”卡维气恼地喊,“你是终于被仇家套麻袋打了吗?怎么不提前通知我,你知不知道刚刚那下有多疼?我现在都没缓过来!”


我知道啊,艾尔海森轻描淡写地逗他,那一下打在我脑袋上,我怎么可能不知道?


把你这混蛋打傻了最好。卡维火气未消,哼哼唧唧,不再理会他。


艾尔海森在路过妮露的时候朝她微笑,妮露向他点头。他的任务完成了,到了须弥城外的桥边,他也懒得再装模作样,砰砰两拳,两个士兵不堪一击地倒下了,某个文弱学者拍拍手,活络活络被绑了没多久的筋骨,慢悠悠往回走。


收工,下班。




计划很成功,他们如约救出了小吉祥草王,须弥上下迎来了全新的变革,新生的春草在这片土地酝酿出勃勃生机。阿扎尔等人被仁慈的神明宽恕后选择了自我放逐,热爱看戏但并不热心的普通市民艾尔海森却不幸被大堆的待处理事项砸中,甚至有人想让他接替大贤者之位。

开什么玩笑,多麻烦的事,艾尔海森想想就头疼。能不能别为难他一个普通上班族?



为难他的可不止这些。当卡维气势汹汹地闯入智慧宫,他正在享受自己好不容易偷来的片刻空闲时间。


两人数日不见,开场白是熟悉的唇枪舌战。卡维对听来的消息丝毫不信,艾尔海森想,很遗憾,你听到的确实都是真的。连日处理烂摊子,让他的精神状态不太好,艾尔海森此刻抱着手臂,看着叽叽喳喳没完的卡维,没好气地说道:“须弥最需要你的时候,你在干什么?”


……我最需要你的时候,你在干什么?我甚至摸不到你的脸。



后半句他没说,当然,打死他也不会说出口。


卡维瞪他一眼,放了句幼稚的狠话,跑掉了。




不管怎么说,一切都在往正轨上发展。须弥正在变得越来越好,人们的幸福指数也随之直线上升,除了倒霉的妙论派——他们的经费扣在了代理大贤者、大书记官艾尔海森手里,对方看起来似乎在和他们慢悠悠地打太极,借着冠冕堂皇的理由就是不批,气得卡维牙痒痒。

 

艾尔海森本人倒是对气到卡维这件事感到身心愉悦,尽管他其实按照新的流程很快就打算下发各学院的经费了,妙论派的他也不打算多么为难,毕竟大家都是为了论文与研究奔波的学者,相煎何太急。


他摘下虚空终端放在书桌上,结束了一天的工作,拿上睡衣去洗澡。卡维在自己房间理东西,怎么也找不到装订报告的订书机,于是打开书房的门,想找艾尔海森借。


艾尔海森不在书房,卡维知道他把杂物放在书桌靠左的几层抽屉里,于是走近了翻找。他余光瞥见艾尔海森的虚空终端,忽然灵光一闪。


嗯……虽然不太好……但要不偷偷地……用大书记官的权限批准通过一下妙论派的经费?反正艾尔海森这家伙,一看就是故意卡着经费不放的。

说干就干,他戴上艾尔海森的虚空终端,跳出了权限界面。卡维急中生智,忽然尝试着用自己和艾尔海森一样的戒指解锁,“叮”一声,权限通过。



真的成功了!卡维愣了两秒,有些心虚,又有些莫名的激动。让我看看艾尔海森这小子偷偷在虚空终端里干嘛……嗯。果然什么有意思的都没干,全是公务、报告和爆炸一样的消息列表。

在那些消息列表中,他眼尖地瞄到了某个熟悉的名字。那条消息明晃晃地勾引他,卡维犹豫了片刻,还是点进去了。


来自他熟悉的某位妙论派的学妹:书记官大人,这个项目的经费麻烦您尽快通过申请,看在之前帮您将学长约出来过的份上……拜托了,我们的时间真的很紧,恳请您通融通融,优先通过这项申请!


学长……约出来……卡维捕捉到关键词,眯了眯眼睛。这个学妹和自己的关系还算不错,他想起来几年前生日,学妹约他去大巴扎,但又失约。那好像是唯一一次,她向他提出的单独约会的请求。




疑问与不安若有若无地扼住他的喉咙。卡维脑子也很快,心底忽然升起不太好的猜测,但他并不能确定。他摸了摸戒指,感受到浴室的水声停止了,立刻关掉虚空终端,摘下放回原位,拿着订书机小跑回自己房间。



妮露在回住处的路上碰到了个熟人。卡维站在路灯底背面的阴影底下,突然走出来,吓了她一跳,她小心翼翼地问对方有什么事。卡维看起来有点神游,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什么,忽然问她,妮露小姐,我们第一次见的时候,你那天为什么想到要捧着莲花?是那出舞预先设计好的吗?

妮露的手指卷着发尾,努力回忆了一阵子,“啊”了一声,说,那天艾尔海森先生来得很早,在后台和自己偶遇,说自己这出舞很适合用手捧莲花作为收尾,效果确实非常棒,看来这位大书记官的艺术感其实也很不错呢。


后面她说的话都被揉成了团,卡维脑子很乱,一个字也没听进去,只听到最关键的那句——艾尔海森说适合用莲花。这本就不怎么需要推理,卡维的脑子想通只要两秒钟,但他想不通的是这么做的动机。




女孩和他挥手告别。他看向路灯,路灯也平静地望着他,直到他眼睛被刺眼的光刺激到发酸,才率先败下阵来,浑浑噩噩地走在须弥城夜晚的街道上。


他的虚空终端发来消息,卡维瞥见发件人是艾尔海森,直接本能地“啪”一下关闭。

但讨人厌的声音阴魂不散,直接借着灵魂伴侣之间的感应,非要出现在他脑子里:“怎么突然出门了?你房间灯都没关。”



卡维不说话,突然发狠似地用力地扯下戒指,然后深呼吸,竭尽全力封闭自己的意识,他能感觉到那条他们之间的意识纽带,他亲手拦断了它。

在足够强烈的愿望下,他做到了。


烦人的感应彻底消失了,他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办,怎么整理自己的情绪,怎么面对艾尔海森,像个无家可归的流浪汉,索性往自己最熟悉的卡萨扎莱宫那个方向走。戒指在他手里捏了半天,他想直接痛快地扔进河里,但不知什么原因,最终还是随手塞进了口袋。




卡维在卡萨扎莱宫外面的花坛边坐下,繁星盖在他背上。在最初的愤怒平息后,他其实只是有些迷茫,没有难过——好吧,就一点点。有时候他以为自己很懂艾尔海森,但有时候,比如这时候,他又完全猜不透他。

捉弄人也是有限度的,就如同他们平日里的争吵,心照不宣地有一条界限,两个人都不会越界,不痛不痒的小打小闹不过是生活的调味品。但不管是什么原因,刻意引导自己认错灵魂伴侣整整一年……真的越界了。



艾尔海森其实真的挺讨厌自己的。卡维左胸膛抽痛了两下,很沮丧地胡乱揉了揉自己的头发。他想起自己感冒时抚摸他额头的手,想起两个人深夜在心里的闲聊,想起扔在自己脸上的毛巾,他原以为……他……



……算了。


卡维抱住自己的膝盖,把脸埋进臂弯,什么都不去思考。


风太冷了。





不知过了多久,卡维被一阵阵针刺般的头痛给逼得抬起头来,猛地呼吸两口新鲜空气。他感觉头脑在发热,身体却越来越冷了。不太妙,他心中哀声叹气一番,早知道跑出来前该多穿几件,刚从沙漠回来没多久,本就不太适应,还急匆匆穿了件单衣出门,发烧了又得受罪。




他的肩膀和后背突然一重。卡维愣住,转头,就看见艾尔海森站在他身后,只穿了件黑色紧身衣,没披他那件黑绿色披风——因为披风正落在自己身上。

艾尔海森应该是放轻脚步走过来的,以至于自己都没能察觉到有人接近。但对方明显有些气喘吁吁,看样子跑过一段路。卡维并不打算领情,想把披风摘下来扔回给对方,但……实在太暖和了。


他很没出息地拢了拢披风,起身,坐到了花坛另一端,跟艾尔海森尽可能拉开距离。



艾尔海森慢慢走到他身前,在他面前蹲下,和他对视。


“你知道我误导你的事情了。”艾尔海森问他,用的确是肯定句。

卡维的喉咙有点生锈:“……嗯。”


两个人沉默了一会儿。气氛有些难熬。



“对不起。”

“我承认,当时我的想法确实过于偏激。你说的没错……我就是你口中那种自私的人。”他微微低下头,额前的碎发遮掩了眸中神色,晦暗不清。



“但是,先别拒绝我们之间的感应。”艾尔海森攥住他的手腕,把他的手按在自己的左胸膛上,然后将戒指的感应调到最大。


卡维被他的动作吓到,一时间没反应过来,方才还努力封闭住自己的感官与意识,这会儿瞬间破了功。

艾尔海森的情绪像暴涨的潮水,冲开了闸门,朝他奔涌而来;卡维感受到他的懊悔与歉意,还有一种氤氲在湖水底部,积蓄已久的潮湿爱意。那是艾尔海森藏匿已久,从未向他表露过的真心。


卡维年少梦境里的淡奶油色的莲花,主动降落在了他手心里。



他慌忙摇头,努力切断感应,心跳得很快。但手腕却没能挣脱开,艾尔海森依旧牢牢地抓着他。嗯,对方的胸肌确实手感很好——不对,现在不是想这个的时候。卡维摸到手掌下心脏沉稳有力的跳动,和自己的心跳频率趋于一致,越跳越快,近乎要撞到对方灵魂的怀中。





“我为你和你的艺术着迷。”艾尔海森靠近他,凝视着他的双眼,声音很轻,但语气很郑重,“并不是因为我们是灵魂伴侣。”


“卡维。很抱歉,或许我早就已经爱上你了。”



他无需为这件事道歉,卡维心想。

艾尔海森或许值得为先前的误导道歉,或是为他们之间的别的鸡毛蒜皮的争吵道歉,但唯独不该为爱上他这件事道歉——因为他们犯下了相同的错误,所以谁都不必感到愧疚。




母亲在风中呢喃的后半句话,他小时候没有听见,此刻却已经知晓了,那半句话与艾尔海森对他说的那句异曲同工:“不是因为对方是你的灵魂伴侣,他才会爱你……”


“在他爱上你的那一刻,你们才真正成为了灵魂伴侣。”


卡维在心中叹气,无奈地想,完蛋了,妈妈,我爱上了一个混蛋。




“回去吧。”卡维认栽似的开口,一锤定音。

他有些晕乎乎地起身,感觉头重脚轻,艾尔海森立刻搂住他的腰,皱眉,手背在他额头上贴了贴,有点烫。

艾尔海森转身微微蹲下,示意卡维上来,他打算背他回去。卡维也不推辞,能让艾尔海森主动背人的机会可不多,享受一下特权怎么了,反正他自己说爱我,卡维心想。




艾尔海森的背很宽阔,令人安心。卡维搂住他的脖子,脑袋枕着他的肩膀,在小幅度的颠簸中昏昏欲睡,瞥见艾尔海森流畅有力的颈部线条,一路隐入黑色紧身衣,带来极强的视觉冲击。嗯,有些过分性感了。


卡维凑过去,在他侧颈吻了吻。艾尔海森顿时浑身一僵,把他往上颠了颠,哑着嗓子威胁道:“别乱动。”


“我没有。“卡维小声否认,有团火无时无刻不在舔他的肋骨,烧得他心绪起伏,头脑发胀。


该死,怎么还没到家……他好想亲他。卡维胡思乱想,他有生之年一定要建一条直行道,从卡萨扎莱宫直通须弥城,省时间。





艾尔海森用手肘推开房门,把卡维安放在床上。刚一放下,卡维就在他嘴角啄了一口。他抓着他的衣角不让他走,这个角度刚好看见若隐若现的锁骨,以及上面那个莲花印记。艾尔海森心头重重地一跳,他自然能感受到卡维在想什么。


“你发烧了。……下次吧。”艾尔海森的喉结上下滚了滚,声音低沉。


“不要下次。”卡维打断他,眉头不太高兴地皱起,抱怨中带着天生的、无意识的撒娇:“你要是现在走出去,这辈子就别进来了。”


“可这是我家。”


“那你特意大半夜把我带回‘你家’做什么?什么都不做?做慈善?”


卡维恶狠狠地揪住他的衣领。艾尔海森看着卡维有些发红的脸颊,那双手因为发烧的缘故有气无力地捏着他的领子,并没有什么压迫感,反而像只张牙舞爪的猫。他的眼睛因为头脑发热而盛着一汪湖泊,仿佛下一秒就要落泪。

艾尔海森伸手,在理智的弦崩断的前一刻,用手心将他的眼皮轻轻地抚下,让卡维闭上眼。


随后他亲了亲卡维的耳垂,从侧颈一路吻到那个莲花印记,衬衫从空中划过,落在了床头柜。



黑夜里燃起一场汹涌的火,他们的喉结贴近彼此的心脏,灵魂在火中起舞,欢愉又缠绵。





直到白昼又一次降临,卡维抬起酸软的手臂,挡住早晨的阳光,转过头,看到艾尔海森熟睡的脸。睫毛很长,鼻梁高挺,把卡维的心戳成柔软的棉花。


卡维明白,艾尔海森不是他向上帝祈求的,能够陪他一起随时随地讨论艺术、感慨美的人。艾尔海森是教令院玻璃彩窗里照进来的一束冷色光,那束光恰好照在了他的工图上,而他在光线下继续自己的艺术创作。


但这又何尝不是一种契合?



卡维撑着头,心情愉快地捏捏艾尔海森的脸颊,对方皱着眉头醒来,眯着眼,有力的手臂一把将自己捞进了怀里。


“早安。”艾尔海森说。


“早安,早饭你做。”卡维捏了捏他的鼻尖,回答他。







又是一年生日,卡维经过大巴扎,给妮露送了一束帕蒂沙兰。这是他提前好几天预订好款式的花束,而妮露似乎也察觉到了什么,这一次,她终于能够从容又落落大方地收下他的花。


“谢谢——!总觉得,卡维先生你好像和自己握手和解了呢。”妮露眨眨眼。


“嗯……谁知道呢?不过,现在这样挺好的。”卡维说。


他们对视一眼,想起之前的误会,都笑起来。这个笑容带着点释怀意味,像是与过去握手言和。聊了半小时后,卡维和她道别,得到了一个朋友间的拥抱和一段真诚的生日祝福,然后回了家。


某个麻烦的家伙还在家中等他切蛋糕呢。






卡维泡了杯热咖啡,没怎么加糖,缓解奶油蛋糕的甜腻。他将衬衫袖子挽到手肘的高度,过长的金发懒散地扎成个小辫,在家里的唱片机中换了张碟片。舒缓的女声包裹在四周,他抿一口咖啡,跟着音乐轻声哼。



“I never knew,

When the clock stopped and I'm looking at you,

I never thought I'll miss someone like you…”



艾尔海森在书桌前,头也不抬地对他说:“别影响我办公。”


卡维装作有些惊讶:“哦,是吗?”他抬手,很熟练地接住对方扔过来的书,免得砸到自己脸上。低头一看,是自己的某本艺术杂志——也是,这家伙怎么可能舍得乱扔他自己那些宝贝书。


他把杂志随手放在茶几上,还是坚持说完了被打断的后半句:“你明明很喜欢这首歌。你自己告诉我的。”

他指了指左胸口。



“这么喜欢在我办公的时候读心,不如猜猜我接下来要做什么。”艾尔海森回他。





“嗯,我猜——你想吻我。”


卡维抱住手臂,饶有兴致地斜倚在他旁边的书柜上,伸出两根修长的手指,摘掉艾尔海森的眼镜。



好,大书记官这下是彻底处理不了公务了。


艾尔海森起身,关掉了桌上的台灯。他在昏暗中准确无误地衔住对方吵闹又柔软的嘴唇,像攫取一段流淌的乐曲。




“But I know that it's

Wonderful,

Incredible,

Baby irrational,

I never knew it was obsessional,

And I never knew it was with you…”



纽扣在地上滚出去一串距离,咕噜噜的声响很清晰。卡维好像有些不满地小声嘟哝了句什么,尾音又融化在交缠的呼吸里。




上帝啃了半个苹果,悠闲地挥挥手,随意却又不那么随意地将两个年轻人绑在了一块儿。他们误导,他们争吵,他们和好,他们在下一秒坠入爱河。



夜空降落在小屋的花园里;三流文学家与二流艺术家之间的一流爱情,如彗星降临于此。


爱哪有什么上天注定,灵魂总是自己会寻找伴侣。爱不过是交缠呼吸间混乱的白雾,流转于热咖啡与窗外的凝霜之间,最后化作他们之间一个缄默又热烈的吻。





无人知晓。


可你知晓。





—END—



终于写完了……拖了很久的一篇,起初只是一个脑洞,写到后面完全不知道自己在写什么了TOT

很ooc,感谢阅读!








Rose L'Anima

【海维】《一周是七个不朝夕相对的日子》

上次让大家选关键词我来挑着写的成品,选了这几个词:邮差 味道 灯光 落日


咖啡快煮好了。

恰逢午后最困倦的一点半,众人闻到咖啡香味,纷纷围过来拿起贴着自己名字的杯子,眼巴巴地看向那几只噗噜噗噜扑腾个不停的咖啡壶盖。卡维站在火炉旁一个人照顾三只壶,依次给大家分发沙漠里难得的下午茶。

负责测量的同僚伊凡那姆第一个接到热咖啡,捧着杯子到一旁加入不少牛奶和糖,满足地喝上一口。卡维察觉到他的杯子上多了只用彩色水笔画的小狗,好奇地问:“昨天还没有这个,你自己画的?”

伊凡那姆把图案那一面转过来给卡维看:“是我女儿设计的图案。她说她想养小狗,要黑色皮...

上次让大家选关键词我来挑着写的成品,选了这几个词:邮差 味道 灯光 落日






咖啡快煮好了。

恰逢午后最困倦的一点半,众人闻到咖啡香味,纷纷围过来拿起贴着自己名字的杯子,眼巴巴地看向那几只噗噜噗噜扑腾个不停的咖啡壶盖。卡维站在火炉旁一个人照顾三只壶,依次给大家分发沙漠里难得的下午茶。

负责测量的同僚伊凡那姆第一个接到热咖啡,捧着杯子到一旁加入不少牛奶和糖,满足地喝上一口。卡维察觉到他的杯子上多了只用彩色水笔画的小狗,好奇地问:“昨天还没有这个,你自己画的?”

伊凡那姆把图案那一面转过来给卡维看:“是我女儿设计的图案。她说她想养小狗,要黑色皮毛的那种。”

一旁过来见习的女学生芙洛兰听得咯咯直笑。她是生论派毕业后又凭兴趣到妙论派深造的学生,两个男人一听她笑就知道这里还有故事。

果然芙洛兰摇了摇头:“不用我说二位前辈一定也知道,须弥境内很少有纯黑的狗。”

伊凡那姆对她举杯:“双毕业证的姑娘就是不一样!希望我女儿也知道一下棕色小狗很好。”

卡维被他们说得心血来潮,找出一旁的笔记本翻开,用彩色笔画了只小狗:“这样的如何?”伊凡那姆凑过来看了一眼,嫌弃道:“你画狗也太不像了吧!”卡维一下竖起眉毛:“什么话,我以前可是拿过素描比赛冠军的!”一边又重新画了一只,这回的狗龇牙咧嘴威风凛凛,眼睛里闪着危险的红光。

伊凡那姆干脆不评论了,还是芙洛兰好心又说了一遍:“卡维学长,须弥境内很少有纯黑的狗,你画的这种比较像狼狗混血。”

卡维用那副画比比伊凡那姆的咖啡杯,叹了口气,又在笔记本上画出一只软绵绵的小兔子:“这样行了吧?给它起个名字。”

其他同僚见他们聊得热闹,也七嘴八舌地加入话题。最终,这只白兔子被起名为“墩墩”,伊凡那姆对着卡维的笔记本认真誊下这一图案,并将它写进信里,以一种介绍新朋友的口气告诉女儿:“这是墩墩,卡维叔叔给小狗找的好朋友。爸爸下次争取带它回家。”

这是项目启动以来第三个月。每周周六,成员们都会各自写信给重要的人,卡维则靠在帐篷旁边喝酒边欣赏同僚们奋笔疾书。伊凡那姆封信封的时候,卡维还给他递去胶水。

“所以你怎么样?”伊凡那姆问。

卡维端着酒杯愣了一会儿才意识到他问的是个人情况,摆了摆手:“得了吧。”

“就那么不想在大家面前露怯吗?看看这里的伙计们,好几个比你年长,卡维,没什么好害羞的。”

“我有多忙你不是知道吗?你一直跟我的项目做测量,到这时候就谎称不知情了?”卡维笑起来,撞了一下伊凡那姆的肩膀。

伊凡那姆的表情却不像他那样快活。

沙漠昼夜温差很大。接近九点,大家都披上毯子御寒。伊凡那姆整个人包在毛毯里只露出一张蓄着络腮胡的脸,看上去很滑稽。可他说的话一点都不滑稽,而是带着酝酿已久的犹豫。

“我很担心你,你在这里这么久,从没写过一封信。”


卡维知道伊凡那姆或许想问些什么,这句话之后还有太多句子,都是出于礼貌才没继续下去。他也明白伊凡那姆跟他一起工作那么久,多少意识到他总是一个人,从不写家书,从没在任何场合提起过家人。反观伊凡那姆自己,六年前就结婚,一家人住在须弥城西面靠近酒馆的地方。推己及人,他的关心不是没有缘由。

“我一个人很久了,没什么可写。”卡维拍拍伊凡那姆,“你就不该封信,应该让卡维叔叔写几句。”

“还以为你会说别叫卡维叔叔,叫哥哥。”

“那也是问题,你既然知道为什么不能直接写我是卡维哥哥?”卡维皱起眉毛,“不会是故意的吧?你这样……”

说到这里,声音忽然轻了下去。卡维意识到,他想说的是:你这样就像艾尔海森。

毫无理由的指控,伊凡那姆根本不认识艾尔海森。即使卡维跟伊凡那姆一起做了很久的项目又跟艾尔海森住在一起,他也不愿意破产寄人篱下的事被抖出去,一直都竭力避免让工作场合的同僚见到自己那位室友。再加上艾尔海森为人低调懒得应酬,伊凡那姆压根没在任何地方见过教令院现任书记官。

不幸中的万幸!卡维想着想着,思绪像滑梯上的皮球,倏地落进大海。

他忽然很想画画,很想也找出一张纸写满废话,最后在右下角落款,画根蓝绿色羽毛,敲一个大大的“K”字章作为署名。

一旁的材料负责人突然站起来大声朗读信纸上的字:“亲爱的,我在沙漠里看到了紫色的星星,你或许不信,但它确实是紫色的,很美,像你的眼睛。”

芙洛兰讥笑道:“谁见过洛克的女朋友?”一阵喧哗,大家又议论上了。洛克涨红着脸坐到芙洛兰身旁,给她看自己私藏的女朋友的画像。

人们的声音落进卡维耳朵:“工程位于大赤沙海以东,距离沙漠最大绿洲一百四十公里的沙地……”“这儿的赤念果特别大,晚上月亮照在仙人掌上,那果子就像一只随时可能爆炸的元素炸弹……”“我画了你的画像,等项目完成那天应该已经上完色了。”“材料很多,八个人搬了五天,不过这只是前期,等中期动工我就能回家啦!我会记得给爸爸妈妈买枣椰蜜糖。”

“邮差什么时候来?”卡维鬼使神差地问。

伊凡那姆是唯一听见这话的人。测量员停下与材料负责人的对话,转身认真地看着卡维。

“明天早上。”伊凡那姆压低声音,“写信吧,卡维。我保证不说出去。”


卡维点亮一根长蜡烛。

出发前他在行李箱里放了一大捆蜡烛,今天用到了第十六根。前十五次都为改图,今夜第一次为私事燃起烛火。火光窜高,摇进他玫瑰色的眼睛。

收拾完东西,卡维坐下来,裹着毯子品味伊凡那姆那句话。伊凡那姆也许发现了什么,或者总有什么人察觉到了,将结论告知伊凡那姆,总之,同僚里已经有几个人认为卡维不是孤身一人生活,不然伊凡那姆不会鼓励他。只是他的立场太过尴尬,无从解释。

给艾尔海森写信又是件难事。没哪个学派喜欢挑战知论派的笔头功夫,卡维本人更是连吵架都很难赢过对方。他同样无法想象在信中故意挑起争论的状况,艾尔海森很可能不会回复——问题就在这里,万一艾尔海森不回复怎么办?

卡维随后意识到,认识这么久,他好像就没见过艾尔海森以私人身份收信。信是种残忍的媒介,假如一个人没有可寄信的对象,他就永远无法在人们谈论写信寄信时加入话题。好比刚才的卡维,哪怕他在沙漠里呆了三个月,依然没来由地感到孤独。

卡维找出一张厚实的绘图用纸,同僚们通常在那上面画地图,他也以此为开端,先排出一堆线,又将它们连成建筑,画出工程的大致形状。他当然不指望艾尔海森就项目发表高见,仅仅是随手涂个什么作为寒暄的开始。他在潦草完成的草图旁写道:

“伊凡那姆这个名字你一定没听过。假装他在这里,我们正在兰巴德酒馆里,我来介绍一下,他是我项目里的测量员,跟随我做过四个工程,大我三届,这么算来你入学的时候他已经毕业了。正是这位先生鼓励,我才写下这封信。

“说实话,光是写到这里我已经觉得尴尬了,在家时我们各占沙发一头,好几个小时不说一句话,记得吗?星期六!即使是星期六你也只关心那堆枯燥的书(题外话:记得收柜子上的书,我不想回家还要帮你整理客厅)除非我提出去酒馆吃鱼卷。我是有点想念兰巴德的。”

兰巴德的脸浮现在眼前,卡维晃晃脑袋,喝了口酒,蘸着墨水继续写下去。

“我猜你也不怎么会写信,哪怕你懂二十种语言。写信需要锻炼,伊凡那姆每周都给他女儿写,还有芙洛兰,一个从生论派转到知论派的女孩,她给她父亲写。洛克,材料负责人,他的女朋友在教令院财务处工作,你可能认识,是个紫色眼睛的美女,但我从没记住对方叫什么……都是些无谓的小事,就说到这里吧。祝你拥有美好的一天,晚安。”

卡维拿起那张纸看了半天,起初没有任何感觉,随后在某一秒浑身发冷。他紧张地把那张纸揉成一团扔到旁边,重新抽出一张小一半的纸铺开压住四角。

这次要写点有水平的,卡维对自己说。

“我们的项目位于大赤沙海以东,距离沙漠最大绿洲一百四十公里的沙地……”

卡维边写边背诵他刚从别人信里抄来的句子,显然忘记了出发前他给艾尔海森看过地图和工程图纸,艾尔海森当时正在吃早餐,礼节性地看了至少五分钟,给出一个“排线优美”的评价。时隔三个月卡维终于反应过来,醍醐灌顶一般领会了艾尔海森那天所说的真意:排线不是指绘图精美,是说工程中的管道排线非常精湛优美。

但那一天,卡维因为嫌弃艾尔海森不懂行跟他发了整整十分钟脾气。书记官连眉毛都没动,只顾着添咖啡。

剧烈的悔恨和尴尬袭击了卡维。他长叹一声,在纸张最上方补充这样一句话作为开头:“我们之间有太多太多无效沟通,多到连须弥城的鸽子看了都要惊叹。”


拂晓,天气变得更冷。邮差萨麦骑着驮兽离开喀万驿,瘦小的背影宛如一根枯枝插在大面包上。等他来到工程所在地,建筑队的大家都已起床。人们待他很好,给他送来热咖啡、早餐(甚至是亲手做的三明治)和坐垫。邮差坐在沙地一旁照得到太阳的位置,满足地跟这些教令院高材生共进早餐。

年近五十的萨麦常往返于沙漠和雨林,巡林官负责人提纳里称赞他是不可多得的老手。他和善,有耐心,记性也很好,能记住每个寄信人和他们的收信人。心细的萨麦发现今天多了一封信,信封是用红色绘图纸折成的,上面还拿金笔勾出边框、画了一大堆细致到毫无必要的花纹,信封背面写着一行小小的收件人名字:艾尔海森。

他问都不用问就知道它出自此地唯一一个没写过信的年轻人之手。那人能画很漂亮的画,也没有什么家人。

萨麦没向卡维打听任何邮差不该知道的事。他到处送信,二十岁到五十岁,见过提瓦特太多人人事物,早就看出卡维那样的人很可能居无定所过,也会为失去家人而悲痛。萨麦从伊凡那姆他们口中听说过这位早熟又天真的工程领队,今天看见这封信,萨麦居然有些高兴。

老邮差任凭卡维把他拉到角落。迎着建筑师局促的表情,他只问:“信要送到哪里?”

“到……教令院底下二层,道路右边的那栋屋子。”卡维咽了口口水,“就是,就是现任书记官家。”

“原来是艾尔海森先生家啊。”萨麦恍然大悟。卡维左右看看,悄声追问:“你、你该不会认识艾尔海森吧?”

萨麦哈哈大笑:“艾尔海森先生?那是个有意思的小伙子呀,你知道吧,他只在办公室收信,我都没给他家里送过东西。”

卡维面上有一瞬间凝滞,似乎想到了什么,眼里有些悲哀。不过很快那种哀伤就消失了,改为再三嘱咐萨麦一定把信送到位。

萨麦收了满满一袋信。临走时伊凡那姆对他挤眼睛,他明白那是“请多关照卡维的信”的意思,也回以两三下老顽童似的挤眉弄眼。


一周后,萨麦带着回信出现在沙漠。人们为他的到来欣喜,迎接他到帐篷里喝水吃点心。萨麦掏出一叠信分发到每个人手中,他的笑容那样和蔼,一瞬间让卡维想到祖父。

这样说对萨麦有些不公平,要知道卡维马上三十了,萨麦不过五十,按辈分最多是父亲,可卡维见到他总会觉得,假如自己有祖父,应该也是这个样子。可能的话,他想在自己六岁时遇见如今的萨麦。

假爷爷萨麦找出一个信封放到卡维手里。信比想象中还沉,似乎塞了什么东西,信封上没有半个字,甚至连寄信人收信人都没有,若不是萨麦知道,卡维怀疑这东西能寄丢在沙海,被几千年不变的荒芜气候废为尘土。

一定是艾尔海森,这个神经病,谁寄信不写收信人名字?卡维恼火地想着,起身躲到帐篷里拆开那封信。

出乎预料,信封里是一把咖啡豆。信纸也不是没有,然而卡维无法找到半个字母,那就是一张纯粹的白纸。

艾尔海森在给他的回信里放了一张白纸!

一头狮子在卡维心里肺里咆哮:他蔑视你!好大的胆子!

好在卡维不会被这种程度的事冲昏头脑,艾尔海森脾气古怪,他比谁都清楚。他拿起信封翻来覆去地看,对着阳光,对着阴影,最终确定:真的什么也没写。

信纸却有些不一样,上面有股气味。卡维警惕地放到鼻尖闻闻,脑袋深处似乎被什么东西凿了一下,只觉得无比亲切,像是回到了家里。

那是卡维买来放在书房的熏香。艾尔海森肯定用熏香熏过信纸,再把这空白一片的鬼东西放进信封,撒进一把咖啡豆,仔细封好,一个字都不写就交给萨麦。

……怎么会有这种人呢?卡维哭笑不得。

家里用的咖啡豆大有来头。卡维喜欢有柑橘味的那种,他不知道那是怎么种出来的,直到芙洛兰给他讲解不同豆子的口味区别。他喜欢的那种豆子沙漠里根本找不到,放眼整座须弥城也只有两个商人在卖,而艾尔海森从来不喝柑橘口味,这一整袋就是卡维给自己准备的。他记得很清楚,上个月末豆子还剩三分之一,他和艾尔海森就谁去商店补货进行漫长争执,结论是卡维负责买牛奶,艾尔海森下班路上拐去买咖啡。

此时此刻,卡维完全理解了艾尔海森的用意——咖啡和书房熏香混杂在一起,就像他正坐在书房那张小桌边对着阳光吃早餐。他的早餐通常有两个煎蛋,一些烤蘑菇和培根,一块煎饼,一杯咖啡。他的早晨除了食物、偶尔的通宵加班之外,还有艾尔海森。当他趴在那张小桌上吃通宵后完美的早餐,艾尔海森就坐在后面的大书桌旁喝茶。

他们从不在那个时刻讲话。今天的卡维心里却像被须弥境内找不到的小黑狗爪子挠破了似的,又痛又痒。

从未如此渴望回家。


萨麦吃了芙洛兰做的三明治,惊叹连连:“哪来这么多肉?你们难道在沙漠里打猎?”

芙洛拉和洛克对视一眼,笑着给萨麦展示存放在小帐篷里的烟熏禽肉。“上个月我们去绿洲附近打了不少猎物,熏制好放起来,每天都能吃一点。”

萨麦正打算对面包里的酱汁发表一些高见,一阵金红色旋风把他卷到了角落。卡维左看右看,做贼一样小心。萨麦心知肚明,拍拍年轻人的胳膊。

“你的信不写收件人也可以。”萨麦说。“这根本就无所谓。”

卡维的肩膀松弛下来。过了一会儿,他低声问:“他最近好吗?”

“他”指艾尔海森。

萨麦习惯把信直接交给收信人。回忆片刻,萨麦告诉卡维:“书记官在家看起来比在办公室年轻一些。”

“我没问这个!”

“他偶尔也在办公室,我在教令院里见到他了,不过那封信我是留到他下班才送到他家门口的。”萨麦露出一个温柔的笑容。

“……你真好,”卡维感动地说,“天哪,你是邮差,肯定听说过很多……你是不是知道我破产了?”

“什么?我不知道。”

“……那当我没说,反正……反正你很厉害,我以为他根本不会收信。我们认识这么久,他从来不收私人信件。”

萨麦点点头:“可你给他寄了。你还可以继续寄。”

卡维的耳朵红起来,递出又一封信。依然是红色信封上画着金色花纹,这回他不打算掩饰了,还在信封上写了个花体的“A”。信封鼓鼓囊囊的,塞了东西。

“我在沙漠里找到一块很罕见的石头,像古董,寄给他,说不定他会鉴定。”卡维支支吾吾地说,“你不用告诉他……让他自己看。”

萨麦嗬嗬笑起来。

“你也可以不告诉我的,孩子。“


半小时后萨麦和卡维一人拿着一个三明治,坐在高处的石头上看风景。卡维为萨麦介绍沙地里比较有趣的陵墓建筑,又给萨麦画了一张崭新的地图,详细标注出最近发现的地形变化。老邮差很开心,应卡维要求在他手上敲了个邮戳。

须弥的邮戳分好几种,萨麦负责的区域采用瞑彩鸟为标记。卡维被那个一色的图案迷住了,看了好一会儿。

“敲在手背上,像要把我邮回去一样。”他嘟哝道。

萨麦点点头:“也有人说这种章像优质兽肉章。你在集市见过吧?”

“那我跟野猪一样了?”卡维笑了一会儿,移开目光,“……你去送信的时候,他还是一个人在家待着吗?”

“是啊。书记官看上去不太爱出门。”

“我跟他提过不能一直这样……你说,他会不会跟我来沙漠?”

“我该把你邮回去,这样你就能直接得到他的回复。”

“那写信还有什么意思?”卡维连连摆手。

建筑师躺倒在石头上,双手枕在脑后,忧郁地看着远方赤王陵上漂浮的云朵。

萨麦和卡维一样也喜欢看那些缥缈的图案,他还在随身的小册子上画了不少,大多是天气/时间/云的形状这一格式。他把驮兽皮小册子打开,给卡维看上面的笔记:周日,晴,驮兽屁股;周三,多云,墩墩桃田……

“我送信那天,起初天上很阴,好多云黏连在一起,分都分不开。没多久就下雨了,什么都灰灰的,”萨麦用手比划一下,“你知道吧?下雨天有股味道。书记官家里灯没亮,但他在家,我敲了三下门把他请出来。”

“雨天有种河道的味道,”卡维一下坐起来,“我很理解。”

“他收到你的信,看都没看,只说让我下次去沙漠前找他取回信。后来我晚上九点过去,书记官家里亮着灯……”

“沿街的窗户?”

“是啊,沿街的窗户。”

卡维摸摸下巴,努力思考:我不在的时候艾尔海森都在卧室看书,为什么这天倒在书房点灯?难道……那晚他就在那里折腾那瓶熏香和那张白纸?

他眨眨眼,看着远处的云。有一朵被微风吹动了,拐成有棱有角的模样,像只咖啡杯。

“……萨麦,你觉得他喜欢别人写信给他吗?”

“我不知道,但他收信的表情很平常,过于平常了。要知道世上很少有这样的人,不论是谁突然收到信都会有些惊奇。”

“为什么?”

萨麦随手在本子上画了一只咖啡杯。“大概他从一开始就知道你会写信回去吧。别的我真不知道了,你要是再问,我就只能用那个邮戳把你寄回去啦。”

卡维痴痴地看着咖啡杯似的云,许久才憋出一句:“我不要。”


萨麦走后一周,工程照常进行。直到一个天气好得吓人的傍晚,落日如金漆淋在每个胜利者头上背上。全队总算解决困扰已久的地基稳固性问题,一时间,不分男女老少,人人都陷入狂喜,拥抱着在沙堆上跳些奇形怪状的舞。卡维作为方案提出人被洛克扛起来围着扎营地跑了整整两圈。等他终于从人堆里爬出来,天幕已经暗下,芙洛兰几乎用跑的冲进小帐篷取出一块熏肉,宣布今晚要给大家做点拿手菜。伊凡那姆则提起猎弓出去,说是要在附近打些野鸟和无毒蝎子加餐。

剩余的人点起篝火。夜空仿佛被远在地面的火苗煮沸,蒸腾出一小片云雾,流淌在星河之间宛如擦不干净的轻薄牛奶渍。卡维遥望那片浅而薄的云,又想起咖啡、早餐和艾尔海森来。

直到如今,卡维不得不承认艾尔海森已经是他人生中私人关系第一顺位。庆祝也好,过日子也好,总是无法绕开艾尔海森。

他取出笔记本,扯下一张纸认真地写道:

“回信还没来,我也不指望你能说出什么美丽的句子。但你必须知道,今天我们克服了一大难题,项目进展超乎预期。大家打算在驻扎地举办宴会,我希望你能在这里。

“沙漠的云和须弥城里看到的不太一样,如果你有时间与那位邮差萨麦先生聊聊的话,他会告诉你沙漠的云厚薄变动更大。而我想告诉你的是,我在沙漠见过咖啡杯一样的云。像极了你一直用的那个。(附图,我画得很像,不许批评)

“我打算带点东西回家,可惜我不知道沙漠里有什么是你没见过又值得带回来的。天知道你喜欢什么。”


写到这里卡维放下笔,发现芙洛兰一边颠着煎锅,一边不时偷瞄他。他猛地红了脸,嚷嚷道:“我不能写信吗?!”

“我还什么都没说呢!”芙洛兰尖声抗议。

伴随这些喧闹,驮兽的脚步声近了。卡维看见萨麦沐浴在星光下走近,背包依然鼓鼓囊囊的,放满了人们的期望。

“您赶上大餐了!”芙洛兰挥舞着锅铲对萨麦喊道。萨麦露出一个小老头似的笑脸。当他翻身跃下驮兽,一封回信悠然飘进卡维怀里。


卡维找了个没人的地方就着月光和烛火拆开信封。依然是一张白纸,这回艾尔海森用了隐形墨水,只在火烤后显出文字。幸好卡维猜对了,才能看见上面写的东西。

回信很短,内容如下:“你送来的石头出自赤王文明,但并非是文明中的王者,而是以更为边缘的部落语写就。内容为一首情诗,译文相关信息在信纸背面。”

背面?卡维狐疑地翻过信纸,又烤了烤。

上面缓缓冒出一行字,短得根本不能称之为诗歌:“没人会在沙漠看这种东西,回家再说。”


卡维愣了很久,破口大骂:“有病!”

如果有人在旁边看见了,肯定会指出他脸上是自己都说不清缘由的笑容。



Rose L'Anima

【海维】《一银匙的爱》

原作背景

接传说任务剧情,两个人约着去买家居摆件


四月新花绽开时,艾尔海森买了座新木雕回家。春风百般柔情之中,卡维如一道闪电般爆裂开来。一整个晚上他都在客厅里观看那件“艺术品”并对艾尔海森耿耿于怀。打听到这丑东西的价钱之后,卡维更是陷入精神崩溃,只差跪在地上歇斯底里大叫。

“不!”他发疯地捶打艾尔海森的沙发靠垫,“你花三十五万摩拉买垃圾,三十五万!”

“再大声点,让外面路过的人都听见。”艾尔海森随手递给他一杯饮料。卡维端过来一饮而尽,几乎立刻捂着嘴巴咳个不停。“你……这是生姜水?我……”卡维痛苦地缩成一团,“为什么给我喝生姜水……”

“你太吵了,喝完闭嘴。”艾尔海...

原作背景

接传说任务剧情,两个人约着去买家居摆件






四月新花绽开时,艾尔海森买了座新木雕回家。春风百般柔情之中,卡维如一道闪电般爆裂开来。一整个晚上他都在客厅里观看那件“艺术品”并对艾尔海森耿耿于怀。打听到这丑东西的价钱之后,卡维更是陷入精神崩溃,只差跪在地上歇斯底里大叫。

“不!”他发疯地捶打艾尔海森的沙发靠垫,“你花三十五万摩拉买垃圾,三十五万!”

“再大声点,让外面路过的人都听见。”艾尔海森随手递给他一杯饮料。卡维端过来一饮而尽,几乎立刻捂着嘴巴咳个不停。“你……这是生姜水?我……”卡维痛苦地缩成一团,“为什么给我喝生姜水……”

“你太吵了,喝完闭嘴。”艾尔海森说着又递给他一杯。

这次是酒,偏甜,还掺一点果汁,卡维警惕地就着杯口嗅了半天才小心地用舌头舔舔。

“果汁酒。”他说,抬起眼睛看着艾尔海森,刚才的愤怒平息了一半。

“是毒酒。”艾尔海森回答,“童话里公主喝完就昏倒的那种。”

卡维这才把屁股挪回沙发上。他依然愤恨地看着那个木雕,它像一根摘自死域的畸形木棍,或者它就是一片死域长在了他的精神上,连价钱都高昂到让他浑身不适。考虑到自己尚未还清的欠款,卡维痛苦地抿一口酒,轻轻说:“我恨你。”

“好的。”艾尔海森笑笑,“或者你把它扔了?”

“三十五万,”卡维捂住脸,“我可以扔掉垃圾,不能扔掉三十五万,你在折磨我。”

艾尔海森不置可否,趁着卡维逼逼赖赖的功夫给他满上酒杯。不到半小时,卡维就靠在沙发扶手上迷迷糊糊地抱怨。直至这一刻他仍想着拉住艾尔海森的手要求:“带我去……”艾尔海森知道他指什么,仍坏心眼地问:“去哪里?”

“去家具市场,”卡维嘀咕,“我恨你……你这个瞎子。”

“那就星期六去。”

卡维半梦半醒地望着艾尔海森,随口读了一段从前看来的诗:“‘星期五人们点燃篝火围着绿洲跳舞,星期天人们恭送圣者的尸骸至他理想之地’……所以是星期六?”

“你这么说也行。”艾尔海森把他拉起来推到卧室门口,“卡维,你知道今天星期几吗?”

“星期二……”

“星期四。”艾尔海森松开手放任卡维倒进被子,“不要活在幻觉里了,晚安。”

 

星期六卡维一早就匆忙地出门去。艾尔海森一个人慢悠悠睡到中午,慢悠悠起床梳洗吃早餐,甚至花了一个小时保养他的耳机。临近约定时间他才出门,花二十分钟走到宝商街跟假装刚从别处赶来的卡维会合。

“好久不见啊艾尔海森,”卡维单手叉腰站在街口,营造出一种苦等许久的景象,另一只手指着艾尔海森,“带够钱了吧?今天让你开开眼。”

“那你应该知道我有一件非常想买的东西。”艾尔海森顺着他的话说了下去,果然成功钓上卡维。金发男人的眼睛瞪得很大,听到什么神奇事情似的。

“你?有想买的东西?”卡维大笑起来,“真的?别骗我,你只会买那种丑木雕。”

“哦?妙论派之光卡维跟我几星期都见不上一次,怎么知道我买了什么?”

卡维只呆滞了一瞬间,立刻跳起来挥舞双手:“不不,我只是猜测!天哪你该不会真买了丑木雕吧?”他眼神左右乱瞥,暗藏一些慌乱,故作狡猾的表情在艾尔海森眼里破绽百出,如果不是今天还要逛好久,艾尔海森或许会选在人来人往的街头揭穿他的秘密。

卡维被艾尔海森戏谑的眼神盯得浑身发毛,咳嗽两声:“好了……不开玩笑。你要买什么?新扫帚?咖啡壶?花瓶?油画?挂毯?”

“我想知道你的尊严值多少钱。”艾尔海森同情地看着他,“要是不贵我就更不明白你每天遮遮掩掩是为了什么了。不如卖给我。”

卡维立刻左右看看,压低声音怒道:“没完了?说过在外面要帮我保守秘密的!”

哪怕提纳里赛诺柯莱兰巴德以及其他闲杂人等都知道你身无分文面子全无借住在我家?艾尔海森耸耸肩。

两人不时聊几句,就着午后的阳光漫步到一家古董店门口,艾尔海森随手推开门,对卡维做出“请”的动作。“来吧,”他对他的学长说,“让我见识你的高端审美。”

卡维瞥来一眼,想说什么又无从否定艾尔海森的刻意嘲讽,只得昂首挺胸走了进去。

 

店主人是位六十多岁的妇人,穿一身紫色长袍,面貌慈祥。看见卡维带着艾尔海森进来,她发出一声小小的、少女似的雀跃欢呼。

“那就是你的书记官朋友?”妇人笑弯了眼睛,“亲爱的,你的朋友都与你一样讨人喜欢吗?”

“也就那张脸能看看而已。”卡维嗤道,“艾尔海森,这位是庞杜夫人。”

“夫人,你好。”艾尔海森礼貌地说,并未多寒暄。庞杜夫人丝毫不介意他的冷淡,着迷地看了他好一会儿,悄声跟卡维咬耳朵:“你说得可不对。瞧他那双眼睛,好像融了黄金与玛瑙的绿松石。我许久没见过这么俊美的年轻男人了!”

“我不算吗?”卡维小声回答,“我不漂亮吗?夫人说这话也不怕我伤心?”

“小东西,夸你漂亮的人还少吗?也给你的朋友一些赞美,希望你们随时夸奖对方,这样才不浪费上天给予你们的好处。”庞杜咯咯笑着,苍老的面孔下是一条全然青春灿烂的灵魂,“我的老头子年轻时也有这么帅的。”

艾尔海森远远看了卡维一眼,眼神包含了许多信息:我听见你说话了、我猜到你在夫人面前没少抱怨我、记住今天的帐由我支付,你好自为之。卡维装作没看到,朝右转了九十度挡住那鹰隼般的视线,继续跟庞杜谈笑。他说到他新画的设计稿中有一张以石雕宝纹花为主题的挂毯纹样图,很适合庞杜在维摩庄那栋假日别墅,还说起前些日子在集市看到的夜泊石,是庞杜提过想要的那种材质。

一老一少相谈甚欢,屋里热闹得好像入住了许多鸟雀。而艾尔海森自己,正绕着庞杜的店缓步走,逐个欣赏货架上的古董。

蓝纹石杯垫、古沙漠产鼻烟壶、进口酒桶、镶钻的木柄冰锥、月女飞天像、缩微雨林摆设以及三百条经过特殊处理的不老藤蔓编出的童话马车。每一件都与艾尔海森家格格不入,每一件都是卡维会觉得有趣的东西。这店铺就像一个老仙女与她年轻朋友的梦想之窟,艾尔海森站在这里简直像个来追捕王子的猎人,随时等着捅破别人的梦想。

“亲爱的小伙子,”庞杜颤巍巍走过来,递给艾尔海森一杯热茶,“你是卡维重要的朋友,对吧?可以选一件你最喜欢的小东西,随便哪件,尽管带走吧。我的店铺今天只为你们开,记住喽,摩拉不是我们之间该谈的东西。”

“收他钱!”卡维在后面端着同样的茶杯大叫,“他有钱!别跟他客气!”

艾尔海森接过茶杯:“庞杜夫人平时生意如何?”

庞杜掩着嘴微笑起来:“说出来怕你不相信呀……都还不错呢,无论发生什么事,总有那么多人乐意买奇怪的小玩意儿。”

艾尔海森微微弯起嘴角,看了一眼卡维。“那依你所见,古灵木摆件适合放在学者家吗?”

“不许找我的朋友给你撑腰!”卡维气冲冲地走过来挡在两人中间,“没人会觉得那个三十五万的丑东西好看。”

庞杜微微张大嘴:“噢、噢……三十五万。”

卡维摇摇头,左右看了一圈,拿过一个带底座的雕塑。

那是朵半开的须弥蔷薇,巧妙在它只用一个支点连接在十字型底座上,蔷薇本身由极薄的石料制成,加以彩釉工艺,远看犹如一朵正在被变成石头的真花。

“这个很了不起。”卡维看着它,满眼柔情,“你或许可以要一个。”

“了不起在一碰就坏。”艾尔海森说,“很美,你一扫帚就能毁掉。”

卡维咬牙切齿地把他拉到一旁:“庞杜不知道我跟你住一起,别让她知道!”

“我高兴。”艾尔海森口气十分无辜,“你不能指望一辈子瞒下去,她都说我是你朋友了。”

“那是两回事,我宁可做你的朋友也不想被人知道我在你家帮你收拾房间打扫书架还做饭。”卡维抓了把头发,“听好了,我在外面不是这种形象。”

“小东西,”庞杜招呼他们,“还有这个呢!”

老太太捧来一个木盒。它被做成一本过厚的书的模样,一打开就有两个小人旋转着互相开枪,子弹用极细的银线吊在半空,使整个场面犹如话剧中定格的一幕。

“多像你们呀。”庞杜笑道。

卡维尴尬地转开脸,反而是艾尔海森接过来认真看了很久。

“可以放大一百倍做成雕塑放在智慧宫门口。”艾尔海森说,“作品名就叫‘学术辩论’。”

“纯粹的垃圾!”卡维恼了,“外行!做一个看似有意义的废物装置再通过取名来投机倒把,我们业内最看不起这种。”

“那你起一个。”

“叫‘唇枪舌战’比较好。”

“听上去更垃圾了。”

庞杜比男人们矮两个脑袋,她脾气很好,对任何东西都能全情投入,此刻看他们的眼神如同小猫望着自己的两个饲主。她不想打搅他们,很快独自转回到柜台后,戴上老花眼镜,右手半抖不抖地在小黑板上记录一些字。两个年轻人吵了一会儿,察觉到她的安静,立刻闭上嘴巴。

“不如就这朵石蔷薇吧,或者这个八音盒。”卡维悄声道,“你总得付点钱给别人。”

“没说我要白拿。”艾尔海森挑起眉毛,“再找找别的。”

庞杜认真地写着笔记,卡维不好意思请她作讲解,自己在店里转了几圈,从角落找出一只灰色的毛绒猫咪玩偶。“这都不是古董,可它真像你。你看,灰的。”他偷笑道,举起那只猫按在艾尔海森脸颊上。

“上面有灰。”艾尔海森抓起一只积灰的靠垫按在卡维脸上。出乎意料,卡维没吭声也没反抗,艾尔海森把那个垫子移开,发现他正在偷看庞杜。

“……她先生不在了,一直一个人。最近半年收入是还不错,但……”卡维顿了顿,伸手在货架上抹了一把,“这里到处是灰。没人陪她,也没人帮她打扫。”

艾尔海森没接话。他知道今晚不可能赶在晚餐前到家了,卡维一定想留下来给庞杜做次免费大扫除。

“先说好,我不是要你来这里花钱做慈善,庞杜手上真有不少好东西。我跟她在拍卖会认识,两年前她是宝商街最好的买手。”卡维竖起一根手指,“这种事你总该听我的。”

“恕我直言你为什么会出现在拍卖会上?你有钱吗?”艾尔海森皱起眉头。

卡维的表情尴尬了几分。“你不需要知道。”他说,但没能逃离艾尔海森追问的眼神,最后无奈地承认:“我欠债被人追到沙漠里……他们差点把我卖掉。”

“好的。”艾尔海森把欣赏到一半的木质闹钟放回货架,“你被人挖掉眼珠我都不意外。”

见灰发室友不吭声,卡维明显有些慌神,手忙脚乱把艾尔海森拉到庞杜看不到的死角,低声求道:“我又没事,你什么意思?接下来才是重点,庞杜在那次的拍卖会上帮了我很大的忙。她帮我打发了那些人,要是没有她,今天就没人陪你买东西了。”

艾尔海森沉默片刻,转开目光。卡维不安地动动脖子,极小声道:“我根本不知道你在想什么……但你应该没有生气,对吧?”

“当然。我只是在想刚才那个问题,”艾尔海森拿起另一朵金属制成的蔷薇打量,“你的尊严值多少钱?”

“……艾尔海森。”卡维低下头,“庞杜好像生病了。”

不可思议的神情,天真烂漫的语气,踉跄的脚步……艾尔海森早就猜到了。比起接话,他先伸手把卡维的脸抬起来。

“别告诉我你要为这种事流眼泪。”艾尔海森平静地说,“你知道我们今天是来购物的吧?”

“对,废话。”卡维眨眨眼睛,悲伤一扫而空,“今天必须买几件东西走。快挑。”

 

又半小时后,两个男人选定三件小型古董。卡维探头看了一眼,竖起一根手指挡在嘴唇前。艾尔海森走过去,看见庞杜坐在摇椅里睡着了。

他把三件东西放到柜台上,顺便瞄一眼柜台里那块小黑板。粉笔痕歪歪扭扭,确实是一个患病老人的字迹,虔诚地写道:“送给小东西的灰色朋友一件礼物,不要忘记。老头子的东西。”

“她似乎已经想好要送我什么了。”艾尔海森说。卡维在他背后轻笑一声:“说明你真有些像她的老头子。”

“你见过?”

“没有。去世好几年了,听她说过,是个个子很高,有蓝绿色眼睛的帅哥。”卡维抱来那只积灰的灰毛绒猫咪玩偶,“我要这个。”

“你自己付钱。”

“自己付就自己付,我又不是乞丐。”

“那也得等店主人睡醒。”艾尔海森说,“她应该还要睡一会儿。把茶水热一热吧。”

他的视线来到那张苍老的脸上。

皱纹和老年斑爬满庞杜的脸,但艾尔海森知道她年轻时一定是位美丽女子。她微笑时嘴角会有一个讨人喜欢的小弧,弯钩一样,部分沙漠人在古籍中称这种唇形为“梦中的杀手”,每每他们爱上这样的女人,就是被她们微笑的嘴唇杀死一次。

艾尔海森的祖母也有这样的嘴唇。他想,她们确实都是很美的女人。

茶又煮热了。店堂内弥漫着肉桂与月莲的香味。艾尔海森伸手摸了摸庞杜的摇椅背,让它像小小秋千似的动起来,载着她轻轻摇晃,滑入梦之湖。犹如照应这氛围,店后小房间里传出一阵水流声。艾尔海森没有回头。他知道,那是卡维在找东西盛水。

金发的设计师提着两块布帕和一只装满水的木桶回来,就着这些东西给庞杜的店铺做起清扫工作。他取下今早精心夹上的发夹,用一根细绳将满头金发束成马尾,卷起袖子认真地擦拭每一块货架横板。艾尔海森如约定那样不施以援手,但在卡维擦洗最后一面挂着油画的墙壁时,他帮他换了桶水。

卡维回过头,一双红玛瑙里荡漾着某种可被称为感激的情绪,只是他自己似乎没发现。他总是如此,不经意流露出喜怒爱乐和憎恶爱恋,艾尔海森光看眼睛都明白他在想什么,与他相处像与自己的另一只手相处,极度缺乏悬念。所以在这免费大扫除的最后,他把手伸进水桶沾着冷水探进卡维背后那镂空的部分。卡维惊叫一声,碍于睡着的老人不敢大声叫骂,用眼神处死艾尔海森一百次。可惜在他成功杀掉艾尔海森之前,艾尔海森已经靠他的背部皮肤焐热了手指。

“我的手很冷。”艾尔海森说。

卡维看看远处的庞杜再看看他,到嘴边的抱怨又咽了下去。

庞杜醒来之前,卡维偷偷给了艾尔海森一个突然的、久久的拥抱。

“我知道你在想谁。”卡维悄声说,“有时我也觉得她像我奶奶。”

 

 

“一共是……九万八千摩拉。”庞杜推推眼镜,抬头看着两个年轻男人。

卡维的脸果然皱起来:“这么便宜?至少得收他三十五万吧。他都花那么多钱买垃圾了。”

“噢,但我没有算错,就是九万八千摩拉。”庞杜咯咯笑着,快活得像只瞑彩鸟,“付钱吧,小伙子们。”

艾尔海森爽快地结清货款。庞杜点都没点就把那些金币放进货柜旁一只布袋。她弯腰看看立在一旁的黑板,恍然大悟,走进里屋取来一只两个手掌大的木盒,用礼品纸包好放到艾尔海森买的东西旁边。

“这是给你的礼物,你没有选,所以我送你这个。”庞杜将那堆货品往艾尔海森的方向推了推,“收下吧,感谢你们能过来。”

“我们甚至没消费多少,”卡维眉毛垮了下来,“夫人……保重身体。”

“呵呵,我身体好着。你们呀,下次再来吧,下个月要到一批新东西,一定有你们喜欢的。”庞杜说完,忽然发现什么似的,惊喜地抱起货柜上那只灰色猫咪玩偶。“噢!这个,这个也给你们。”

说罢,她迈着小碎步绕出柜台,亲手将那个玩偶交到卡维手里,推着两个小伙子出了店门。“太阳下山,快回家去吃饭喽!……哎呀,今天的天黑得真早,对吧?”

已经是晚上十点了。艾尔海森提着袋子走在前面,卡维的脚步声始终亦步亦趋,紧随在他身后。经过兰巴德酒馆,几乎是不约而同的,他们都未驻足,而是拐进旁边的一家小店吃了些烤饼配咖喱。期间卡维翻出那个包好的木盒推给艾尔海森。

“能不能现在打开?我好想知道里面是什么。”卡维睁大眼睛,满是期待。不过艾尔海森向来不吃这套,拒绝了他。

回到家大约十一点,进门前卡维仔细观察过,确定附近没人才匆忙跑进门里。他脱掉鞋子回房间换上睡衣,解开马尾,坐在沙发上煮起了热茶。

艾尔海森从书房找出一把拆信刀,仔细地拆下包装纸。那只木盒有些年头了,里面居然是一把银色的茶匙。旁边附有一封信,写信人笔迹优美,信的内容更是一首诗。

 

『吾爱,将这银子当做我的思念,

它反射出月光便是你呼唤我的回声;

我走后你要将它放进茶杯,汤碗和炖锅,

舀一勺糖,一勺盐巴,一勺香辛料,

一勺甜味,吻你的咖啡杯,

一勺咸味,拥抱你于灶台旁盘旋起舞,

一勺香味,在那氤氲气味中再次看见你我牵起手。

还有一勺爱,伴你走完余生。

你要爱我,如我爱你,

你可爱任何旁人,可过尽情幸福的人生,

只要你快乐,银匙就于碗底间敲响陶瓷的曲,

叮叮当当,是我的脚步。』



落款是一个偏古典的男子名。艾尔海森从未在教令院名册里见过这名字,但他笔迹优美,措辞迷人,多半是个学者家庭出身的商人。

卡维凑过来靠在艾尔海森肩膀上读那封信,表情渐渐从好奇变作悲伤。对着那个名字,他的表情有些失控,好在恢复得很快。

“……是庞杜的先生。”卡维喃喃道,“庞杜说过,他临终前留给她一只银制茶匙。她不怎么用,一直藏着。”

“她送给我这个。”

艾尔海森声音平稳,卡维忍不住偷看他一眼。“不能再给点反应吗?这可是不得了的东西。”他拿起装信的纸袋看了看,“这里还有一行字……‘爱,献给永远年轻美丽的庞杜。’”

一阵寂静,卡维叹道:“我会常去看她,直到最后一刻。”

“不反对。”艾尔海森拿起茶匙仔细端详,“看来蓝绿色眼睛为我赚了些好东西。”

他起身去厨房拿来茶具和糖罐,将卡维煮好的茶注入杯中,用那把大有来头的银匙舀了两勺糖放到彼此杯中。

“不够,再加一勺糖。”卡维说。

艾尔海森看他一眼:“上面写了,一勺。”

卡维靠过来从他手里抽走茶匙,又舀了一勺,居然没给自己而是先加到了艾尔海森杯子里。“这不是糖,是爱。”他强词夺理,一边用力眨眼,“你也该学学了。”

艾尔海森眉毛动了一动。卡维搅开两杯茶底的糖,喝一口自己那杯,一脸满足地将另一杯递给艾尔海森。他接过来,随手将卡维也拉得更近。隔着一只茶杯,四目相对。月光越过窗棱洒在茶几上,照得银匙的弧面熠熠生辉。

——吾爱,将这银子当做我的思念,它反射出月光便是你呼唤我的回声。艾尔海森在心中念了一遍,紧紧握住卡维的手腕。

“……你这样是不想让我喝茶。”卡维嘟哝着,口气很不服输,眼睛却主动闭了起来,等待艾尔海森吻他。

缠绵的吻的最后,卡维的声音像在海浪里颠簸,喘息着低声问:“真的不喝吗?茶里都加了两勺了……”

一勺糖,另一勺是爱。艾尔海森难得地有所感慨——人们总能爱上嘴角勾如弯刀的女人,为她们写诗作曲并祈求生命延长。那就是在沙上作画,在风里记录数字。终有一日美丽女人老去,头发花白,而付出爱的人仍不认输,仍认为爱令万物永驻。凭茶匙一勺的量就想令一个老去之人幸福安眠,假如这就是浪漫主义,除了卡维世上还有谁会信?

“……茶很甜。”艾尔海森说,哪怕一口未喝杯中的茶。他从卡维舌头上尝到味道。一茶匙,像绿洲的泉水,像枕边之人晨起亲手泡制的那杯咖啡,像垂垂老去前蘸笔的墨与记录之笺,摇摇摆摆一如暮年的躺椅。

在诗里,人们坚称那便是爱,艾尔海森不会否认。

 

 

 

阿狸鱼鱼

【岩华千景|公钟】沧海山天

*原作向,全文2.4w

*是癫晃老师新本《杳霭流玉》的G文,本子施工中敬请期待

*Summary:天理一战之后,钟离的一个普通生日。

  


    

【沧海山天】

  

  清越的鸟鸣流转进窗,钟离缓缓睁开眼,映入眼帘的是一颗橘色的脑袋,短发微卷,末端翘起。托着下巴发呆的青年坐在床边,见他醒来,百无聊赖的脸上浮现出晃眼的灿烂笑意:“钟离先生,早!”

  钟离怔怔地看着他,他这觉似是睡了很久,醒来时眼前模糊一片,思维像滞涩的琴弦。

  “钟离先生?“达达利亚伸出手在他面前晃了晃,暗红耳坠光华流动,“怎么一副惊讶的表情?又不是第一回看见我。”

  钟离哑然失笑,慢吞吞坐起身...

*原作向,全文2.4w

*是癫晃老师新本《杳霭流玉》的G文,本子施工中敬请期待

*Summary:天理一战之后,钟离的一个普通生日。

  


    

【沧海山天】

  

  清越的鸟鸣流转进窗,钟离缓缓睁开眼,映入眼帘的是一颗橘色的脑袋,短发微卷,末端翘起。托着下巴发呆的青年坐在床边,见他醒来,百无聊赖的脸上浮现出晃眼的灿烂笑意:“钟离先生,早!”

  钟离怔怔地看着他,他这觉似是睡了很久,醒来时眼前模糊一片,思维像滞涩的琴弦。

  “钟离先生?“达达利亚伸出手在他面前晃了晃,暗红耳坠光华流动,“怎么一副惊讶的表情?又不是第一回看见我。”

  钟离哑然失笑,慢吞吞坐起身道了声“早”,带着浓重的鼻音。

  他没有生病,单纯是睡得太好太放松,身体还处于懒惰的状态,嗓子没有反应过来。

  天理一战后,天理加诸于他的“磨损“有了极大好转,他彻底卸下重担,千年来累积的疲倦如同连绵的群山,接连向他压来。大家都劝他休息,这次他没有拒绝。他仍然选择以人的身份在世间行走,从偶尔偷得浮生半日闲变成了经常偷,人偷起懒果真是没完没了,若是从前的他,绝不会醒来后红了眼眶几欲流泪,连视线都模糊不清,像只需要伸懒腰打哈欠才能调整过来的猫科动物。

  尽管如此,他还是从灰白红的色块里分辨出今天达达利亚穿着执行官时期的衣服。在天理一战结束后,达达利亚便用迈入人生新阶段的理由将这件衣服压入箱底,并边开玩笑说”这样你也不会总觉得我肚子着凉”边换了件更凉快的,稻妻的一斗看了都鼓掌,须弥的赛诺看了都沉默。

  那时达达利亚伤还没好全,钟离被他的各种肌肉和伤疤晃得忍无可忍,达达利亚却误以为钟离盯那么久是因为喜欢,拉着钟离抚摸战斗颁给自己的勋章,钟离的指尖从达达利亚的脊背游走到小腹,到脸颊,再到胸口,肌肤相贴的地方触电般酥痒。情到浓处达达利亚掏出了避孕套,钟离也掏出了七条彩虹色的秋衣秋裤,让达达利亚一天一种颜色,不穿好不许上床。

  经过惨痛的男德教育,达达利亚的穿衣风格愈发往成熟可靠已婚男性靠拢,但他心态和灵魂都年轻,比起执着于过去,更喜欢追逐未来,今天把旧衣服拿出来穿实属难得。钟离不知道具体为何,但以他丰富的和达达利亚的相处经验,不需要问出口,达达利亚自己就会回答。

  “今天有三件事要告诉你。”如他所料,达达利亚得意洋洋地伸出一根手指,“第一件——生日快乐!这是你的第六千……”

  有关岩王帝君的年岁众说纷纭,钟离也未告诉过达达利亚自己具体活了多久,原因之一是担心达达利亚按照异乡习俗点上六千多根蜡烛火烧璃月港。

  “六千六百六十六。”卡壳不过半秒,达达利亚做了决定,并解释说,“吉利。”

  璃月本土形容词从至冬人口里冒出,钟离已习以为常。如今的达达利亚是筷子夹青豆班的优秀毕业生,曾在给钟离筹办的第三个生日宴会上大展身手,喂钟离吃了半条水煮黑背鲈。那次他也信誓旦旦地说这是钟离的六千六百六十六岁生日,少男少女爱将自己永远十八岁挂在嘴边,钟离在达达利亚眼里永远四个六。

  “确实是个好数字。”钟离附和着,掀开被子起身。浅色的丝绸睡袍松垮地披在他身上,露出的大块肌肤下有熔金般的纹路流淌,达达利亚无光的眸子跟着被点亮了一瞬,在看到钟离赤足走在地板上后又熄灭。

  他很不赞同地皱着眉,喊道:“先生,你不能这样。“

  钟离听出了撒娇的意味,毕竟达达利亚除了好言相劝别无他法,但达达利亚总是知道如何哄他,钟离也找到了一些情人间相处的乐趣,比如现在,他很受用达达利亚对他软下来的语调。

  “那么,第二件事呢?“钟离笼好衣袍,扭头问道。

  达达利亚愣了下,随即竖起两根手指,又并作一处,转了九十度指向钟离侧面,表情严肃:“先生,你没关窗。”

  钟离顺着他的手指方向看去,靠窗的地板上积了一小堆绵延的雪,没有一点化的迹象,显然是随着风落进来的。四方的窗口兜住一大片银白的世界,铅灰的云压在天际,苍山覆雪,这片灰白似没有尽头,风也像被冻结,耳畔只有自己的呼吸声。

  钟离扭头看向达达利亚,执行官的战斗服没有扣最下面的扣子,倔强地漏出一块半腹肌。

  钟离忍不住问:“你还好么?”

  “我没事,”顿了顿,达达利亚压低了嗓音,“你也没有着凉。”

  钟离莞尔,他向前走了两步,抬手,独属于魔神的特殊力量以他为圆心向周围一圈震荡开,将积尘和落雪扫出窗外。他泰然自若地穿好衣服,抓了一把鸟食洒在水渍未消的窗沿上。

  达达利亚扶额:“钟离,没有下次了!”

  钟离不是被家人喊出全名会心虚的小孩,但被达达利亚这么说还是有些过意不去,活得时间久了就容易倦怠,倦怠就容易原形毕露,魔神时期仗着身体好胡作非为的做派又出现,但这次有达达利亚看着。

  钟离决定揭过这页:“我已了解了。第三件事呢?“

  “喂!先生,可别转移话题啊。“达达利亚大声嚷嚷,对上钟离平静的、像凝了层薄冰的剔透眸子,他声音渐低,最后啧了一声,摸了把自己微翘的光泽橘发,”好吧,暂时没想出来。你不要怪我吊你胃口,我也不想的。“

  “无妨。“钟离眼波微微一荡,笑道,”你可以先欠着,这是我许给你的愿望。”

  “这怎么行,又不是我过生日。“达达利亚嘴上反对,脸上却露出得逞的笑容,”晚上吧,晚上一定想好。“

  钟离只当作不懂,也跟着笑道:“好。“

  “哦对。”达达利亚打了个响指,“今年的礼物应该在路上了,我好不容易找了个老熟人送上山来,要不要猜一猜是谁?“

  钟离略一思索:“旅行者?”

  达达利亚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长睫脆弱地轻颤。钟离心中暗道不妙,这些年相处下来,他已经充分认识到达达利亚的英俊皮囊包着的是一只金毛巡回猎犬,精力旺盛、自信忠诚,爱撒娇,也善妒……露出这种表情,通常代表他要闹了。

  果不其然,下一刻钟离耳边响起嗷嗷的控诉。

  “你就这么希望是他吗?这么多年了你为什么还对他念念不忘?”  

  »»» 

  不怪钟离猜旅行者,毕竟大雪封山,除了身怀绝技的他和诸位仙家,难有人能跨越重重艰险与阻碍登山拜访,而后者不能说和达达利亚不熟,只能说不如不认识。

  他们和达达利亚的积怨由来已久,听闻奥赛尔事件时,诸位仙家的想法是杀人,等达达利亚那场轰动璃月的告白传到绝云间时,众仙家满脑子只剩下丢人。

  当时,达达利亚就站在回至冬的船上,对着岸边的钟离无所畏惧地喊话。船只已经收起船锚,这艘隶属愚人众的庞然大物正缓缓驶离港口,木船与青砖欲在二人之间划出一条鸿沟。太阳在遥远的海平面坠跌,至冬青年的头发在风中卷扬。

  “钟离!”达达利亚对着岸边大喊,“你如果现在点头,我就和你走。如果你只是看着,那这次就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我不会回来,你也不会再遇到第二个我了!钟离,你看着我!我的人生就几十年,你想等到什么时候?你记好了,永远会有人像我,但不会有人是我!”

  这话被风吹上了璃月港,惊起了休憩的海鸥,也令周围人都讶异地看过来。出人意料的,往生堂八风不动的钟离客卿快步上前,站到了站台边缘处,他对着前方的船只伸出手,掌心向上,这是一个邀请的姿势。

  他说:“你来。”

  坚定肃然,掷地有声。

  海风和呼吸都静了。

  船只仍在顺水而行,两人中间已经有了七八米的距离,像一道无法跨越的鸿沟。达达利亚望着钟离,忽然大笑出声,他单脚踩上船舷,肌肉发力,翻身一跃而下,暗红围巾在夕阳下如同一道火流星。

  群众们眼前一花,就看到钟离抓住了达达利亚的手,抑或是达达利亚扯着钟离的胳膊,他们纠缠着、齐齐摔入海里。过了大概十秒,二人从水里探出脑袋,围观群众也松了一口气,他们暂时忘记了达达利亚的身份和过往,激动地鼓起了掌。

  水里的钟离和达达利亚相视一笑。

  

  老实说,这是一场不被看好的恋情。在知道钟离和达达利亚在一起后,相熟的人们踌躇许久才送来了问候和贺礼,只有空和胡桃香菱少数几个目睹过他们一起吃饭逛街的早有准备,并要求吃席时坐主桌。

  这段感情真正被接受,是在天理一战后,钟离元气大伤,达达利亚也并不好受,好不容易才被大夫从鬼门关拉回来。愚人众做的事犹如砝码被摆上天平,一边是战争里卓越的贡献,一边是令人发指的错事坏事,这些东西不能简单功过相抵,无人能替那些逝去的生命说原谅。

  最后是由七国现任的领导人——是的,人,以及坎瑞亚代表,展开了为期一个月的战后会议,空荧双子和退役了的最后的七神作为见证人,为天理之战画下了圆满句号,提瓦特也正式开启了人治的划时代新篇章。

  愚人众和他们这些执行官怎么样,达达利亚都不在乎,他已经挑战过了神的权柄,也站在了他想要的顶峰,虽然付出了代价,但和他得到的相比不值一提。作为执行官,达达利亚所受的限制并不算难以接受。他也没闲着,伤刚好没多久就主动请缨去负责战后收尾工作,继续享受他喜欢的争斗,一个月投诉信高达上百封,包括治疗过达达利亚的医生也写了投诉。

  对方在信中言辞激烈而恳切,痛批达达利亚故意找茬,让他静养他跑出去打架,没有打架机会就创造机会,导致新伤旧疾一起发作,至冬刚结束战争,哪来这么多医保给他报销?

  至冬现任人皇一听有道理,给退休的冰神打小报告,冰神念及这是自己老同事的小白脸,当即将小报告转手寄给岩神。几人一致认为不能再让他造作下去,所以至冬的人皇给达达利亚安排了长期出差,名为工作实为放假,以期达达利亚能在气候更适宜的璃月疗养。

  诸位仙家爱恨分明,也爱屋及乌,更重要的是讲武德,见达达利亚确实有伤,不好趁人之危,纷纷将自家山头的药草仙果给钟离送来,以盼达达利亚调养好了早日过来挨打。仙家们的切磋之心急切,送来的草药年龄最低都是达达利亚太爷爷那辈。

  达达利亚不是第一次喝璃月药,深谙良药苦口的道理,苦中作乐开玩笑道“调理好了长命百岁”。但他还是小看了钟离熬了几天几夜的汤药的威力,浅浅的一口,一股比冬宫还寒凉的清气直冲达达利亚的天灵盖,舌头麻了,脸也皱了。

  他放下药碗,严肃地看着钟离:“我总觉得我不止能长命百岁,我一定能一直陪伴着你,到时候我们就搬去山上避一阵子风头,免得璃月港那些熟人问我长生不老药的秘方。“

  钟离一阵失语:“……其实,这不是长生不老药。”

  “先生,这里没有其他人,你可以和我说实话的。”达达利亚眼含热泪,“璃月有句古话叫良药苦口,你这药已经不能用苦简单形容了,除非是仙丹,否则我找不到第二种解释。”

  “丹么……这倒是个好想法。”钟离唔了一声,托着下巴,“快趁热喝吧,凉了就不好喝了。”

  “这哪里好喝了!”达达利亚捂脸。

  他八岁时,觉得自己是世界选中的勇者,在冰盖上摔骨折了都不掉一滴泪,如今二十八岁,因药苦到舌头撒泼打滚,得老婆亲亲抱抱喂糖才能好。

  亲完了,钟离也理解了他嘴里的苦味,干咳一声,安慰他道:“若实在难以忍受,下次我会做成药丸,外层用糖衣包裹,快速吞服即可,苦的时间不会太长。”

  “所以你也觉得难喝对吧?”达达利亚说。

  钟离沉默了。

  

  总之,在钟离的努力与各仙家的折磨下,达达利亚日渐生龙活虎,和钟离成日形影不离。仙人们感慨达达利亚其人果真非常讨厌,还烦人。天空岛坠落后神之眼失去了作用,但魔神本身的力量还在。他们自知和达达利亚对打自身理亏,谁都不想第一个做不讲武德的仙人,达达利亚却不懂其中门道,或者不在意,隔三岔五带着钟离上门拜访,笑眯眯强调契约。烦得仙人们打着云游的名义避开他们,还中止了草药的供给,问就是山上被猪吃空了,只剩草皮,没有内涵达达利亚是猪的意思。

  好不容易缓和的人仙关系再度僵化,可见仙人们是真的不想认识达达利亚,交情也少得可怜。

  所以在达达利亚提出有信使时,钟离并未想到,达达利亚说的老熟人是甘雨。

  她因过于勤劳没有睡觉而错过帝君托梦,误认为岩王帝君真的仙逝,情真意切地祭拜岩王帝君接近三年,每每看到玉京台的琉璃百合都几欲落泪的姿态,一时被留云借风真君传为笑话,编入《甘雨这孩子》套书作为仙人聚会的经典语言类节目永流传。

  哪怕是如今误会解开,她面对钟离时依然是羞赧的,眼睛扑闪如在冰湖旁啜水的小鹿:“钟离先生,生辰快乐,这是达达利亚先生托我送来的、今年的礼物。”

  她递来一封信件,火漆印是达达利亚给自己设计的吞天鲸纹样。钟离伸手接过,信件表面并不平整,鼓鼓囊囊的装了什么,他的手指在粗粝的纸张上摩梭,忽然问道:“这样的信,以后还会有多少?”

  一旁的达达利亚本来懒散地靠在墙上饶有兴味地看着钟离,听到这话,目光倏然转向甘雨,脸上的笑意变淡。甘雨垂眸抿了抿唇,垂下眼睫。

  钟离意识到了什么,达达利亚的信使并不固定,但每一任都不会只送一年的量。他的随口一问无疑让她为难了,他正想开口,甘雨却说话了,她摇了摇头,语气柔和也坚定:“抱歉,我不能说。这是我和他的契约。”

  达达利亚一哂,颇为得意地哼着小调,摊开双手作无辜状:“我可没有强迫她。”

  “无妨。本就是我唐突了。”钟离宽慰着甘雨,轻瞥了达达利亚一眼。

  甘雨舒了口气,神色也放松了许多:“玉京台前些日子接到了至冬信使的求助,对方找不到收件地址,我见收件人填了您的名字,便自作主张替他拿过来了,希望您不要介意。”说着,甘雨从随身的包里拿出一个包装完好的盒子,递到钟离的手中,“寄件人叫做冬妮娅·埃阿斯。”

  “哈,冬妮娅。“达达利亚柔和地笑了,语气怀念,“她还好吗?”

  “她说,她很怀念过去哥哥带着您拜访至冬的日子,那是她一生里最值得回忆的时光。”甘雨瞟着钟离的神色,声音柔而轻。钟离的表情很是平静,于是她转移视线,望着钟离捧着的来自至冬的盒子,和达达利亚的信件,轻声问:“先生,您不拆吗?”

  “喂,这可不行!”达达利亚嚷嚷出声,“惊喜得留到最后。”

  在甘雨复杂的眼神里,钟离轻轻摇了摇头。

  见他不愿,甘雨也不再多问,毕竟这是他们两人之间的事。作为半仙之兽,她的很多思考方式更接近于仙,众仙家认为钟离和达达利亚迟早要分,甘雨则是保守派,觉得这段感情听起来太过离谱,虽然僭越,但她认为并不会长久。未曾想到这么多年过去了,钟离还住在他和达达利亚一起选定的山间小屋里,这是二人公开的蜜月与养老之地,性质特殊,一向爱凑热闹的旅行者和胡桃都不愿去山上讨那个嫌,自然也没人会在他们住这个屋子时上门做客。

  所以甘雨也识趣地站在门口,山上的气候对凡人或许难以忍受,对她则无所谓。只是帝君的凡人生活太勾人兴趣,她忍不住向屋内偷偷瞟了一眼。陈设古朴,奢华低调,主体是璃月风格,暗沉的至冬摆设却并不破坏整体和谐,屋内过于整洁,显得生活气息并不浓厚。

  甘雨的目光忽然顿住,达达利亚感受到她在看自己,或者说他身后的墙。上面挂着邪眼面具的一比一等比复刻雕塑,他已经忘记发生过什么才让面具直接从左眼处断裂,但裂得挺好看,就随它去了。

  达达利亚无声地对着甘雨打了个招呼,后者若无其事地眨了眨眼,目光蜻蜓点水般掠过他。

  达达利亚扯了扯嘴角,单手虚握成拳伸到嘴前装模作样咳嗽了一声。

  钟离一开始就发现了甘雨的小动作,甘雨过去时常在他人类和岩王帝君的身份之间踟蹰,如今天平终于倾斜向钟离期望的方向,故而他装作并不知晓。但屋内这位主是个性子直的,有不爽自然会发表意见,没有开口已经是他最后的仁慈。在了解璃月文化后,达达利亚在他生日这天学会了忍耐,不会在这个特殊的日子和人起冲突。

  现在的达达利亚也不会因为这种事情生气,他仅且出于玩笑的心思逗弄一个年岁是他几十倍的仙人,钟离不免轻笑出声。甘雨已经不敢看他,脸上泛着羞愧的红晕,钟离稍微让开了身子:“不妨进来坐坐?”

  甘雨眼神慌乱,忙不迭鞠躬,说出的话却很清晰:“玉京台还有事务要处理,先生,若您没有其他安排,我先行告辞了。”她环视屋内,和达达利亚再度目光交汇,贝齿轻咬下唇,抬眸看向钟离时眼神复杂,也坚定,“钟离先生,若您有空,可以下山去看看,璃月不会让您失望。”

  钟离和甘雨都抬头看向远方,璃月港也是白皑皑一片,昨晚风雪大,航行的船都回了港,成群结队停在岸边。天已经晴了,太阳从云层后冒出脑袋,悬在高远的天空,松软的白雪在光下有些晃眼,像贴了金箔的奶油蛋糕。随着晨光来临,街道上开始有了人气,各家门前的雪被清扫干净,白痕被青砖红瓦取代,露出奶油蛋糕的缤纷夹层,大大小小的的船慢悠悠驶离了港口,如孩子离开母亲的怀抱,一副万象更新的热闹景象。

  “我会去的。”凝望良久,钟离温声说,“今天天气不错,不是吗?”

  甘雨露出如释重负的笑:“今天确实是个好天气。” 

  »»» 

  送走了甘雨,钟离在衣柜里取了衣服换上,提上青花瓷的茶壶走出家门,但并未下山,而是转身来到山崖,取下松树最高枝叶上的新雪装进壶里,掸叶子的姿势都讲究得很。

  树有几十米高,但作为本体是龙的魔神,浮空对钟离而言像吃饭喝水一样简单。达达利亚帮不上忙,在树下行注目礼,像果园小偷二人组里放风的那个,又像个看裙底的变态。

  他光明正大仰头望了好一会儿,钟离才施施然从天上下来,衣摆上不沾一片雪。

  “钟离,你好像瘦了。”达达利亚两手画圆,并在一起,神色认真,“这里都小了。”

  “是么?”钟离看了他一眼,笑着摇了摇头,转身回了屋子,发亮的岩元素造物托着壶的底部,飘在钟离身后。

  达达利亚挠了挠脑袋,跟在钟离后头,下雪天路况不太好,钟离却如履平地。等达达利亚推开门时,钟离已经架起了火炉,雪咕嘟嘟化在壶里,钟离就坐在炉子旁,身边摆着一张小凳子。

  一看就是为他而留,达达利亚十分自然地坐上去,伸出手烤火。来自至冬的武者并不畏惧寒冷,他也并不觉得冷,只是下意识做出这个动作。

  烤了一会,达达利亚觉得够了,他放下手:“已经快中午了,我们不去璃月港吗?”

  炉里火苗摇曳,钟离眼中的金光明灭:“三缺一。”

  达达利亚愣了愣:“你叫了人打牌?”

  话音刚落,一阵风吹过来,撩起钟离柔顺的长发,它如春风般清新柔和,炉火轻轻闪烁了一下。

  “哎呀呀——老爷子,不关门是为了欢迎我这个老朋友吗?”绿色斗篷的吟游诗人站在门口,笑吟吟地捧着一支酒瓶,献宝似的抬了抬,“老爷子,生日快乐!我千里迢迢从蒙德给你带的好酒。感动吗?”

  钟离起身,达达利亚眯了眯眼,看清酒瓶的包装:“嚯,蒲公英苹果酒,莱艮芬德家是不是快倒闭了?居然向卖未成年售卖酒精饮料。”

  温迪像是没听见达达利亚的嘲讽,走进门,对钟离挤眉弄眼:“好不容易来一趟,先喝两杯?”

  “你意下如何?”钟离看向达达利亚,温迪顺着他的目光望去,眉毛蹙起。

  达达利亚耸肩:“这酒鬼会装醉在别人家里撒泼,我才不替他收拾。”

  钟离赞许地点头,接过酒瓶放在桌上,笑了笑:“你远道而来,应是辛苦了,不妨我们下山去璃月港转一转。至于这酒……如达达利亚所言,还是不喝的好。”

  “达达利亚?”温迪对着达达利亚眯了眯眼,“你还真是阴魂不散……哦不,我是说,情深似海啊!”

  “谬赞。”达达利亚摊手。

  “唔,好嘛,不喝就不喝。”温迪的眼睛灵动地转着,迈着小碎步往钟离身边贴近,语气轻快,“那我们两个什么时候出门啊?”

  钟离看向达达利亚。

  “现在就可以。”达达利亚起身,强调,“我们两个出门。”  

  »»»  

  过去璃月不常下雪,但天理一战后,神之眼失效,气候也有了改变,作为提瓦特最中央的国度,璃月的四季愈发分明,只是今年冬天这场雪比往年来得更加早一些。山上冷清荒凉,璃月港却热闹喧哗。正是年末,大街小巷张灯结彩,如火如荼地张罗着海灯节。

  七神已隐退,哪怕是如今人治的时代,仍有神明时代的记载留存,在与神明同行的历史悠久的璃月亦然。

  绯云坡的雕塑就属于这一类。

  旅行者兄妹如愿团聚,踏上了去往其他世界的旅途,但为了感谢、亦是纪念见证了历史的伙伴,刻晴选择了璃月的几位典型形象,为其设计了雕塑,众人齐心武器指向一处,刻画得正是群玉阁大战的场景。这些石雕特点分明,有仙人、千岩军还有老人,单看背影栩栩如生,但没有一个仔细雕了脸,特指璃月万民。

  几十年前的绯云坡还不是这样的景色,在脱离战争的阴影后,璃月人投入了各自的生活,也习惯了这个景色,从旁走过而目不斜视,因而也无人替雕塑擦去头顶堆积的雪。钟离却很有兴趣,他一眼就看到了其间留着蝎尾般长辫的少年。随着时间流逝,雕塑身上有些地方已经被风雨侵蚀。

  “哦?这不是我们的友人吗?”温迪左顾右盼,见没人,笑嘻嘻地踮脚,抬手在旅行者头上捏了朵雪做的花。

  温迪满意点头:“这样就顺眼多了……欸——?老爷子?”

  钟离已经上前,用手抚去雕塑上的积雪和灰尘,指尖细细地在石头纹路上游走,似乎在寻找什么,表情认真,无波无澜地对温迪解释道:“达达利亚曾和我说,他在这里为我留过东西。”

  “先生,你的记性果然很好。”达达利亚没问钟离为什么心血来潮现在找雕塑的彩蛋,他托着下巴,狡黠地笑道,“需要提示吗?”

  钟离并没有回答,作为曾经的岩神,没有他比他更了解石头的变化。说话间,钟离的指尖已经停在了旅行者腰间的摩拉袋上,虽然已有磨损,但依稀能辨认出上面的图案并不是摩拉花纹。这处的凹陷比其他地方生硬,是新手刻了,再用和石头颜色相近的颜料涂的阴影。

  真是……

  “大逆不道,对吧?”达达利亚在旁边调侃。

  钟离哑然失笑。

  有关旅行者的事迹传遍了七国,也留下了诸多实物,包括书籍和雕塑,达达利亚灵机一动,给旅行者和派蒙(主要是后者)塞了大笔好处,让他们有这种好事时稍微带上他。不止是雕像上有小彩蛋,甚至旅行者出版的轻小说的番外篇《龙与大冒险》,讲述的也是名为达达莉娅的至冬冒险家和本体为龙的魔神美少女相识相恋的故事。起初钟离并不理解“最受欢迎轻小说”是什么概念,直到在稻妻的纪念品店看到两位美少女的CP向人偶卖得火热,且人偶与自己和达达利亚八分相似时,他难得沉默了。

  达达利亚反而捧腹大笑,豪爽地掏出摩拉买下了一对,他当时对钟离说:“与我们有关的东西多着呢。如果有一天我不在你身边也没关系,当你游历七国,必然会发现旅行途中我的存在。就像这些人偶,看到它们,你就会想起我,好像我一直陪着你。”

  达达利亚语气轻快,当时的钟离也并未上心,因为每天都很长,过了春还有秋,走过枫丹还有纳塔,在这样充实的日子里,是不会去期望未来的,因为当下已经足够完满。

  在过去,钟离发现过不少彩蛋,达达利亚曾给弟弟妹妹写过一个童话,主人公为了寻找传说里能够变出无限糖果的神奇糖罐跋山涉水,他历经千辛万苦种种磨难,最终放弃了儿时找寻糖果罐的理想。当他出走半生,垂垂老矣回到故乡,儿时的村庄已经变成了沙漠,他坐在干枯的树下等待死亡,垂下的手指却忽然碰到了一个冰凉的、坚硬的玻璃瓶。

  当时钟离读这个故事时,他正好在须弥沙漠,背后就是一株枯死的大树,骆驼在旁边安静地反刍,他伸手探向大树根部,挖出了一个装着石珀和星螺的透明玻璃罐。

  很神奇,但若和达达利亚联系起来,则合乎情理。他一定会在合适的时间地点送上这种惊喜,就像某年风花节,钟离应老友之约来到蒙德,广场上的吟游诗人吟唱的正是达达利亚创作的诗篇,达达利亚的足迹甚至扩张至人类不可能涉足的庆云顶,钟离某日突然很想登高望远看日出,于是在晨曦的微光里,他发现了桌案上压着的一幅吞天鲸和龙的涂鸦,纸张施了仙术,颜料取自特殊的矿石,可保千年不朽。

  就算是在家门口的璃月港,这样的惊喜也只多不少,以至于钟离到了今天,才想起在某个月黑风高夜,达达利亚神神秘秘地回屋,摸黑将自己圈入怀中,青年人的怀抱宽厚而温热,滚烫呼吸抚过他的耳边,得意洋洋地宣布自己刚才做了件大事。

  “先生,你记性好。你记着绯云坡那处正在修建的雕像,我动了点手脚。你如果找到了特殊的地方,我就告诉你一个有关你的秘密。”

  钟离并不在意达达利亚口中说的秘密,他能坦诚的已经悉数告知了,不能说的也在达达利亚的试探里被猜了个七七八八。自己能有什么秘密能够瞒着自己的呢?又有什么是他本人不知晓的呢?

  “不能是现在。”达达利亚强调,“得等雕像完工以后。”

  在那之后,这雕像修了多少年?

  指尖划过断流标记,钟离从回忆里抽身,将探究的目光投向旁边的达达利亚:“阁下曾说,这里藏着一个有关我的秘密。”

  “你说那个啊……”达达利亚先是一愣,随后窘迫地挠了挠头发,有些难为情,“你怎么忽然想起那个了?我现在可没带烟花,这样效果就不完美了。你别用那样的眼神看着我——唉,好吧好吧,秘密就是:我画这个图案时在想你,你发现它时肯定也在想我,是吗?”

  不知是那片屋檐的雪摔碎在地,脆如玉珠落玉盘。

  细细簌簌的声音响起,是温迪悄悄贴近钟离,绿斗篷的诗人看清石雕上刻的是一枚断流图案,摇着头啧啧称奇:“老爷子,你磨人的小男友有着很多奇思妙想啊。我都有些感动了。”

  “是。”钟离轻轻笑了,抬脚碾过新雪,偏头唤了声达达利亚,“多谢,你让我想起一件事。”

  他眯了眯眼,却再不发一言。这下轮到达达利亚心里痒,他亦步亦趋跟在钟离身后:“哦?你想起什么了?讲给我听一听嘛——“

  “我……”

  “钟离先生!“谈话被突兀打断,西北方向冲过来一个人影,风驰电掣停在他们面前,对方穿着往生堂的制服,扶着膝盖气喘嘘嘘,说话时口里哈出一阵白雾,“那、那个……钟离先生,很抱歉打扰您。听说今天是你的生日,祝您生辰快乐……真的很抱歉,我、我们堂主请您过去一趟,他实在忙得抽不开身……”

  对方说完,心虚地瞟了钟离一眼。钟离一直沉默而安静地听着,对上视线后,冲对方安抚一笑:“烦请转告一声,我随后就到。”

  对方连连道谢,又匆忙告辞。他来如风去也如风,踏起纷乱的碎雪,钟离目送着他的背影消失在街角,身侧投来锐利视线。

  达达利亚幽幽开口:“你不是辞职了吗?”

  “准确来说,是请年假。在我们旅行完回璃月后,胡堂主又找到了我。我答应她留在往生堂。”

  “好吧。”达达利亚不清不愿地接受了这个说法。富人这个缺德玩意儿也会要求员工在生日时加班,但那纯属没事找事,和性质特殊的往生堂不一样,突发情况可以理解,只要钟离愿意他就不能说什么,然而达达利亚还是恨不得掏出摩拉一股脑丢给往生堂,买下面前这人的时间。

  达达利亚也只能想想,在很久以前,他认为自己无法从天空岛回来,所以将在璃月全部的财产给了钟离,又把至冬的资产留给了家人。虽然有惊无险地存活下来,但他已经习惯了他人代管钱财的生活方式,所以并未收回送给钟离的那些。

  时过境迁,穷光蛋竟是我自己。

  被打断约会的达达利亚面色不愉,同行的温迪却似乎早有预料般,笑眯眯地掏出一把琴抱在怀里,对他们挥了挥手:“既然如此,你们去工作吧。我去酒馆转转,我刚才有了个好想法。”

  把喝酒说得如此清新脱俗,不愧是有着千年酒蒙子经验的前风神。

  达达利亚巴不得他快走,压下嘲讽的话,也对着温迪挥了挥手,尾音扬起:“好走不送,下次再来玩啊~”

  温迪脱帽行了一个绅士礼,眼瞳如天空般清澈透亮:“那么再见吧,老爷子,还有达达利亚。祝你们有难忘的一天。”

  »»»

  往生堂的店面比过去大了近一倍,牌匾和装潢都翻新了不知几遍,胡桃和钟离这么多年的努力并未白费,达达利亚也不免夸赞了几句。遗憾的是,堂主并不在往生堂内,里面都是生面孔,沾了钟离的光,员工们默许了达达利亚在一旁观摩。

  今年的冬天格外冷,很多老人没有熬过酷寒,加上逐月节降至,对先人的祭奠事宜也提上日程,往生堂忙得脚不沾地,员工们连个眼神也没给达达利亚。反正帮不上忙,达达利亚索性待在一旁等待。许是怕他无聊,钟离频频回望,达达利亚便在这时对他挥手做鬼脸,逗得他眉眼愈发柔和,员工们则一脸摸不着头脑。

  从往生堂出来,已日上三竿,吃虎岩的摊子已经张罗了起来,食物的香气飘出三里地。钟离腰间挂着往生堂刚给的钱袋,对着结冰的鱼池面思索。

  “是在纠结去哪家吃吗?”达达利亚给出建议,“先去万民堂看看吧,万一是香菱当班呢?”

  钟离望着达达利亚,轻轻摇了摇头:“不可。”

  “啊,瞧我这记性。”达达利亚一拍脑袋,“她又不像我。”

  “是啊,没有人像你。”钟离赞同地点头,达达利亚直接愣在原地,这是他当年表白的豪言壮语。

  “先生,你记性为什么这么好啊?”达达利亚乐出声,下意识伸出手想把人揽进怀里,钟离却已经抬脚转身,停在一家卖玉石的摊子前。

  达达利亚扑了个空,忙凑上前看,那是一颗成色上好的夜泊石,它如最深沉最寂静的夜晚,仿佛凝着历代的恒星。

  钟离不发一言地盯着,金瞳灼灼,显然是看上了。店主见钟离气度非凡,又停驻在昂贵的商品前久久不离去,眼中精光一闪,连忙凑到跟前介绍。

  论对石头的见解,钟离说第二就没人敢称第一。钟离轻飘飘几句话,店主目瞪口呆。二人一唱一和夸了夜泊石好一通,店主奉承,钟离谦虚,气氛烘托相当到位。

  “这样吧,我和你有缘,我也不赚你的钱,原价八百万,卖你七百九十九万。”店主捋了捋胡子,进入正题。

  钟离笑吟吟道:“以普遍理性而言,确实是比八百万摩拉要少。”

  达达利亚觉得这场景分外眼熟,他开玩笑地问了一句:“不会又没带摩拉吧?“

  “我今日带了摩拉。“钟离面不改色,“但只有二十万。”

  “二十万。”达达利亚重复。

  这是刚才往生堂员工给钟离的奖金与生辰礼金。

  店主一脸见了鬼,达达利亚也见了鬼:“我的钱不是在你那里吗?”

  “不过,”在各异的目光里,钟离泰然自若地接着道,“我会在账单上签名,你可以把账单寄给……”

  达达利亚忽然想起自己已经退休,看钟离的表情,他应该也想起来了。

  排除掉北国银行,剩下的正确答案只有一个,那就是——

  “钟离先生!”道路尽头,金发少年迎风而立,宛如盖世巨星,达达利亚在来人身上看到了独属于冤大头的普渡众生的佛光。

  “好久不见!如果我没记错,今天是你的生日吧?祝你生辰快乐。”空快步上前,和钟离打了个招呼,“钟离先生,你一个人?”

  “伙伴!已经学会无视我了吗?”达达利亚不满地眯起眼。

  “我和达达利亚一起。”钟离指了指达达利亚的方向,用眼神示意他稍安勿躁,“令妹呢?”

  空长久地达达利亚对望,轻啧一声收回目光,耸耸肩:“我也和她一起。不过暂时走散了。要一起走走吗?”

  “却之不恭,但是……”

  “我帮你把账单寄给往生堂,这个我熟。“空诚恳地掏了掏口袋,手心里可怜兮兮地躺着几枚异世界货币,”我刚到提瓦特,没来得及换摩拉。”

  “变阔绰了嘛,但和我比还是有一定差距。”达达利亚竖起大拇指,“这几枚硬币看起来不错嘛。”

  就是看上去面值不大。

  空神色如常将硬币放入裤子口袋,伴随着丁零当啷的声音,硬币从裤子里滑落,在地上四散滚落。

  达达利亚皱了皱眉:“伙伴,你这身行头怎么这么破烂?连口袋也是破的,你真的赚到钱……”

  钟离轻咳一声:“达达利亚的意思是,祝你财运亨通。”

  “替我谢谢他。”空蹲下身捡起硬币,对着略有些茫然无措的钟离粲然一笑,“你别介意,我和他相处的秘诀就是,他说话一般当听不见。”

  

  买下夜泊石,二人交流了一下近况。

  钟离表现出深切的关切意味:“如今你没有摩拉,这可如何是好啊?”

  “我准备找熟人借。就比如,”空偏头思索,忽而眼睛一亮,“行秋?“

  被他叫住的人身材纤细修长,服饰精致考究,怀里抱着一个小女孩,深蓝眼睛水汪汪的,二人的蓝发皆顺滑飘逸。

  男人闻声回头,嘴唇一圈胡茬,声音浑厚:“您认识我二伯公?“

  沉默一瞬,空说:“算是。“

  “也是,谁不认识他老人家呢?”男人笑道,“你们也是来参加英才书法会的吗?”

  “书法会?”钟离挑了挑眉。

  “跟我来吧。”男人推开了旁边店的门,走进去将小女孩放下,做了个请的手势。

  和覆雪的街道相比,屋内是另一番白色的景象,空气里飘着纸张和墨水的淡雅香气,气质儒雅的人们正围着各式各样的书法作品讨论。

  男人牵着女孩的手,远远地指着挂在最中央疑似活动标语的纸张:“不瞒您说,这‘偷得浮生半日闲’还是我从他那偷来用的。他虽然写字放荡不羁,但文学素养极高,还有蒙德的画师专为他画画呢……”

  他说着,忽然眯了眯眼:”你们两位好生眼熟……我想起来了!我在我二伯公的画片上见过你们,那是枫丹的留影机拍的,错不了。“

  钟离笑笑:“家祖和他萍水相逢罢了。”

  一直乖巧不说话的小童忽然眼睛一亮:“这我知道,萍水相逢,尽是他乡之客!”

  “哟,厉害啊。”达达利亚也来了兴致,“前面那句呢?”

  “囡囡,还记不记得前面是什么啊?”男人哄道。

  女孩想了想:“关山难越,谁悲……失路之人?”

  “嗯,囡囡真聪明。”男人摸了摸女孩的头,转向他们,“二位,相逢既是缘,可要题些文字?”

  空动作迅速地后退一步:“我就不了,你问他。“

  “既是缘分,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钟离颔首。

  男人拿出了自己的笔墨。给钟离挑礼物的次数多了,达达利亚也认得不少文房工具,结合钟离提笔的神态,飞云商会提供的用具还算差强人意。

  钟离微微躬身,单手提笔,一气呵成。男人在欣赏笔法,连连赞叹,达达利亚在欣赏钟离,也赞叹不已。

  “当时只道是寻常?妙哉,倒是和我这儿的‘偷得浮生半日闲’相得益彰。”男人恭敬地作了个揖,“先生好俊的字,敢问姓甚名谁?又师承何人啊?”

  达达利亚很喜欢别人看着钟离宛如看见珍宝的目光,他双手抱臂,轻呵一声:“他啊,师承摩拉克斯。“

  “我叫钟离。”钟离面不改色。

  男人显然还沉浸在遇见大师的喜悦中,自言自语道:“本以为今日的魁首已经定了,没想到半路杀出来匹黑马。见到此等艺术品,我此生无憾了。”

  “还有人能和他比?”达达利亚瞪大眼睛,不可置信。

  空也震惊问道:“什么人能和他比?”

  

  魁首的座位上,金发白裙的少女浅笑着对他们招手:“哥哥,你来啦。”

  空瞪大眼:“魁首?”

  达达利亚重复:“魁首。”

  “是的,魁首。”少女拢了拢身上的毛毯,“这位是?”

  “这是和你提到过的,钟离先生。”顿了顿,空心情微妙地指了指身边,“这位是达达利亚,你知道的,执行官。”

  少女的目光顿时复杂起来,浅金的眼瞳闪烁,抬起的手不着痕迹地放下。

  荧偏头,对钟离展颜一笑:“好久不见,这么多年了您还是一点变化都没有。”

  遇见的地点是在坎瑞亚还是天空岛,少女并未挑明,钟离听罢也笑了:“确实是很长的一段时光。我仍记得空游历七国寻找你的那些日子,所幸你们有了圆满的结局。”

  达达利亚被“你知他知我却不知”的诡异气氛激得缩了缩脖子,象征性地做了个搓胳膊的姿势。

  “是啊,等呆瓜自己开窍实在煎熬。”荧神色自若,感慨毕,眨了眨灵动的眼睛,“我和您也算缘分深厚,说回来,我的哥哥有给你们添麻烦吗?”

  “有的有的。”达达利亚面色严肃,语气含笑,“这位小姐是想从哪一件听起?”

  久别重逢,又或是久仰大名,使用着不同客套话的几人凑在一块儿聊天竟意外和谐,他们没有去管书法大赛,因为最终的获胜者毫无疑问是钟离。

  这场书法会将足足持续一周,钟离谢绝了男人到家中一叙的邀请,也婉拒了书法指导的荣誉名号,只将写的字送给了对方,让他自行装裱,对方受宠若惊地接过,喊钟离为“先生”已经非常熟练。

  达达利亚表示理解,对钟离使用尊称是一种本能。

  好友相见,是需好酒好菜招待的。几人移步去了琉璃亭。侍者在前方带路,钟离走得坦荡,达达利亚走得嚣张。

  “可我没有摩拉。”空说。

  钟离和达达利亚脚步同时顿住,侍者的耳朵动了动,依然保持笑容,钟离面不改色回头:“哦?竟有此事?”

  空问:“达达利亚怎么说?”

  达达利亚严肃道:“我也是第一次听说。”

  荧镇定自若:“我有。”

  “有劳你了。”钟离微笑颔首。

  包间金碧辉煌,摆着一张雕刻精巧的实木圆桌,桌上放了三副雅致碗筷。钟离点菜,荧在静心听钟离讲解食物,空咽下口水,找侍者多要了一副餐具。

  “达达利亚,你可要吃些什么?”钟离偏头,问。空和荧也刷的扭头看向达达利亚,兄妹俩不着痕迹皱眉的模样如出一辙,氛围凝重的好似三堂会审。

  “我……”达达利亚正想如往常一般招牌菜各来上一份,看见侍者和荧脸色有些奇怪,忽然想起今天是荧掏钱,或许在侍者看来这些男人吃软饭吃得过于理直气壮了,他于是改口说:“已经够了,你点得我都爱吃。”

  “你们二位呢?”钟离又转向兄妹俩。

  空和荧默契摇头。

  点餐环节顺利结束,侍者拿着菜单下去,背影慌张,颇有些落荒而逃的意味。

  “钟离,能不能借一步说话?“空忽然开口。

  “当然可以。”钟离点头,慢条斯理地起身。

  二人走到房间屏风后的角落,空压低声音:“达达利亚没有跟过来吧?“

  钟离回头,屏风并非严丝合缝,从他的角度隐约可见金发少女的身影,在他们走后场子就冷了下来,她望着桌面的绿植,一言不发,达达利亚坐在她身边,仰头望天,百无聊赖。

  钟离摇了摇头:“没有。“

  “那好,钟离先生,我接下来要告诉你一件很重要的事,它和你有关,希望你听后不要太……难过。“空有些艰难地吐出这个词,在他心里这个词和钟离八竿子打不着关系,但他仍这么表述了。他抬头打量着钟离的神色,对方依然古井无波,像最坚固的磐石,无懈可击。

  空深吸一口气,缓慢地、坚决地说:”我们都看不到你所说的达达利亚。”

  静默了一瞬,又或是一整个世纪,钟离偏过头,望着达达利亚的方向,依然年轻、依然如利刃般的达达利亚。有那么一瞬间空觉得自己几乎看穿了钟离年轻皮囊下的灵魂,那是一个疲惫而沧桑的老人,眼中空无一物。

  钟离长久凝望着,目光似乎穿越了千万年的漫长时光,历史的浩荡长河奔涌不息,河的那头站着达达利亚。绿斗篷的吟游诗人路过窗口,他在唱歌,歌声飘过两岸,词模糊不清,依稀能听见“梦幻泡影,摧枯拉朽”。

  良久,空听到了一声叹息般的轻笑。

  钟离说:“我知道的。“ 

  »»»  

  人类的一生只有两件事是注定要做的,其中一个是出生,另一件就是死亡。哪怕登上过天空岛,创造了为后人所惊叹的奇迹,达达利亚依然改变不了他是人类的事实。

  被至冬人皇停职送来璃月疗养时,达达利亚像个精神亢奋的破布风筝,疑似风一吹就要散架,但坚持在大风天穿短衣。好在他能进去钟离的话,钟离只是劝他多为家人着想,达达利亚便乖乖让他探查岌岌可危的身体状况,在钟离皱着眉时笑嘻嘻伸手捏他的脸颊。

  仙人们对二人关系颇有微词,但世间千年对他们而言不过转瞬,达达利亚再碍眼,最多也就几十年光阴,于是也就自我安慰着忍了下来。他们从未见过钟离对哪个凡人如此上心,喜欢到山里的鸟雀都知道这二人形影不离的地步。对岩王帝君的敬爱超过了其他一切情绪,仙人们犹豫再三,几乎将各自的山头都薅秃了,忸怩着给达达利亚送来仙草,期待着有朝一日至冬青年能重新生龙活虎,届时再来找他们挨揍。

  接受仙人指点,这种殊荣并非谁都能有。

  然而现实不是童话,时间与命运不可违逆,伤病和衰老是对战士是最残忍的诅咒。达达利亚对老去和死去早有准备,但从未想过在病痛的加持之下,它会来得这样早这样猝不及防。据说二十五岁时人的新陈代谢到达顶峰,随后开始走下坡路,作为至冬引以为傲的战士,达达利亚对自己的身体情况了如指掌,他开始容易觉得困倦疲惫,无法整夜整夜不睡觉,也再没有曾经的精力和反应力,握着武器时间久了手会颤抖,幼时喜欢的至冬甜腻的食物咬了几口就再咽不下去,连衣服也不得不多穿些,以免受了风寒。

  而当他回首,钟离还是一如既往,像他们初遇的那个灯火阑珊的晚上,人群影影绰绰,如河流从他们身边行过,达达利亚是岸边的过客,钟离是河中亘古不移的石头,静默注视着一水之隔的他。

  达达利亚知道,也明白,但他仍不可避免地产生贪婪的想法。太短了,每分每秒都用起来仍不足够,他还有太多事情没尝试,也有很多话还没有说,他的时间永远不够,因为他每时每刻都会产生新的想法。他看到了一望无际的大海,天空澄澈高远,海的那边还有山,丰富的绿色如麦浪起伏,飞鸟盘旋,但时间给他、给所有人类在沙滩上划下了一道边界,说“你只能在此处,不可僭越”。

  这一次达达利亚要对抗的是自己,他将藐视命运,执着于不可能的希望,直至跨越汹涌壮阔的海,在那山上留下又名为“奇迹”的痕迹。他看着依旧年轻的恋人,想说我做了、也将做很多伟大的事情,你可一定要记得我啊,但话出口,却变成了玩笑语气的“先生,这是长生不老药吗?”

  他们亲吻时舌尖发苦,一定是药太苦了。

  自那之后,钟离也开始变化了,他的眼角出现细纹,皮肤也不再白嫩,连指甲都不再是气血丰沛的粉色,他眉目更加深邃成熟,走在路上都有小孩喊他大叔。钟离跟着达达利亚一同老去,好像这样就能一起死去。

  仙人们意识到了离别不可避免,他们从中抽身,不再搭理达达利亚,似乎只要他们不承认这段别扭的关系,它就不存在,他们就不会因达达利亚的死亡而悲伤。

  与他们不同,钟离作为寿命最长的魔神,他清醒地意识到死亡的本质,那是一场永不会相遇的别离。他从未因为害怕结束而拒绝开始。

  他还记得胡桃拉着他的手,笑吟吟喊他先生,她的手干瘪而燥枯,布满皱纹和老年斑,指甲却仔仔细细涂得黑亮。她看向他时,浑浊眼里的梅花似乎在随风盛开,明艳至极:“虽然我知道你活了六千多年,有丰富的与时间为敌的经验,送走的人比我要多很多,但还是要说一句,别太难过。”

  耄耋之年的老人声音沙哑,透着风霜沉淀的味道,面前的老人头发花白,钟离却不合时宜地看出了俏皮的意味,就像很多年前的下午,胡桃走在他前面,双马尾随着她蹦蹦跳跳的动作起落那般的俏皮。

  她不再是少女,他还是钟离,他握着她的手,说:“自然。”

  “嗯嗯,这才对嘛!”老人眯起眼,轻声哼起调子,仔细听才能听出词,是一首口水歌,“往前走莫回头,不过美酒变苦酒,就算浪迹天涯无归舟……”

  达达利亚死去的第十四年春天,胡桃的眼睛永远闭上,桃花落在她身上,像天地赠予的一席芬芳棉被,祝愿她就此安眠。

  同胡桃一样,行秋、重云、香菱……钟离注视着璃月的孩子们成长为青年,看着他们独当一面,或成家立业,或游走四方,也看着他们老去,死去。凝光辞世时,满城缟素,民众走上街头巷尾,送行的队伍一路跟到郊外;刻晴离开时,民众自发去她设计的工程前献花悼念,那些天的璃月港变成了蝴蝶与蜜蜂的城池。

  钟离主持参与了一场又一场葬礼,送别了老朋友,也认识了新朋友。璃月是个历史悠久的地方,也充满生机和活力,永远都会有新面孔,也会看到老面孔的影子。

  就好像他背着走不动路的达达利亚在璃月港慢悠悠晒太阳时,一身方士服的女孩好奇地跟着他们,她的头发是蓝色,雪白的睫毛也镀了一层蓝,声音像凉凉的冰沙:“爷爷,你的力气好大,像我的小姨婆。“

  “小姨婆又是什么亲戚……”钟离听到达达利亚小声咕哝,钟离弯下身把他放到躺椅上,达达利亚不知从哪顺了把蒲扇,边摇边问她:“她是不是叫申鹤啊?“

  小女孩瞪大眼:“你怎么知道?“

  达达利亚严肃道:“我会算命。”

  “……我,我也会。”小女孩不甘示弱,“这种事情不可能算出来的!”

  钟离看着老大不小的老头子,和小女孩据理力争胡说八道,被逗得哑然失笑。小女孩说不过他,急得脸颊通红,每天都来堵达达利亚,达达利亚教了她好多至冬黑童谣,女孩表示原来还有这种丧心病狂的儿童故事,她心悦诚服地要来了达达利亚的地址,大有等她长大了再来对付卑鄙的大人之意。

  达达利亚没有看到她长大的模样,他们的房屋也被拆迁,钟离带着过往的回忆搬到了山中。他依然在璃月走街串巷,只是变回了年轻的模样。某一日他与眉目清冷如雪的方士少女擦肩而过,她忽然转身叫住他,打量他片刻,问道你和之前那个四处散步的叫钟离的老爷子什么关系?

  钟离回答,是祖孙。

  她眼睛一亮,又问那和他在一起的达达利亚搬哪里去了?

  他说,和钟离一起辞世了。

  她“啊”了一声,道,节哀。

  钟离说,你也是。

  对视片刻,少女递给钟离一根冰棍:“你叫什么名字?”

  他笑了笑:“钟离。“

  少女一愣:“那不是你爷爷的名字吗?“

  钟离从容不迫,信口胡诌:“此事说来话长。实不相瞒,此乃钟某家中的传统,每一届年轻人中会有一人继承‘钟离’的名号……“

  钟离说得有鼻子有眼,时间恰好卡在饭点,少女还是像小时候一样爱听故事,她不愿故事断在这里,便自掏腰包请钟离吃了一顿饭,钟离的故事是说不完的,于是少女成为钟离的第四十七个饭票。

  所以,要问老友和恋人离开后的钟离是否孤单,答案必然是否定的。

  他的人生是一条没有尽头的路,他会不断遇见新的风景和人,而每个人都只能和他同行某一段岁月,然后在某个岔路口和他告别,再也不见。如胡桃所说,在六千年岁月里,钟离早有了丰富的与时间为敌的经验,他本习惯了凡人拥有的短暂的一生,也独自背负起了那段记忆。但他总觉得,好像达达利亚第一次给自己庆祝生日起,就有什么超脱了掌控。

  达达利亚说,这是钟离的六千六百六十岁生日,那么它就是。

  钟离不会永远是这个年纪,但他长久地停留在这一年。

  淡泊平静如钟离,倨傲稳重如钟离,也曾放任自己被情绪裹挟。最初送走达达利亚时,钟离并未有什么感受,他的生活一如既往。直到那年生日,他在吃虎岩的摊位上瞧见了一条几十斤的大鱼,天上开始飘落小雪,等钟离反应过来,他已经下意识喊出了那个名字。

  身侧人来人往,无人应答。

  钟离买了许多好酒,沉默地与天地共饮,半醉半醒之间,他已身处边界。他走过记忆的迷宫,破除漆黑的迷障,在金光弥漫的云端,望着来来往往的执念未消的灵魂,他独坐在地,慢慢地啜饮着桂花酒。

  他没有遇到达达利亚。

  达达利亚的一生没有遗憾。

  那一年生日,也是钟离第一次收到达达利亚的信和礼物,胡桃年纪大了,没法亲自来边界和他对瓶吹,派了酒量最好的小徒弟来送东西。那是一坛结婚那年达达利亚偷偷埋下的酒,到现在也有四五十年之久。钟离邀对方共饮,小徒弟学艺不精,加上被醇酒熏得晕头转向,竟找不到离开的路,钟离哭笑不得把人领了出去,胡桃知道后坐在轮椅上笑得花枝乱颤。

  热闹褪尽,窗外是璃月港沉寂的夜晚,落雪没有跨越边界的信笺寒凉,至冬的信纸上携着那个国家不化积雪的冷香,达达利亚字迹豪放地写道酒是参考璃月女儿红做的改良版,人家有的我们也不能少。

  钟离倒在床上,家中另一人存在的痕迹反复鞭笞着他,他在枕头上发现了一根银白的短发。他忽然笑起来,他觉得自己应该是醉糊涂了,忽然庆幸达达利亚并不长寿。因为他清楚地知道长生的苦痛,不断拥有再失去,到最后除了回忆,没有什么是属于自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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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个精致的深红木盒,由至冬雪地里特有的昂贵木材打造,外壳采用经典的流水纹设计,锁扣由坚硬的金属打造。里面整齐地摆放着物品,分别是老旧的巴掌大的毛绒狐狸玩偶,两颗包装完好的乳牙,一只红色的儿童保暖手套,奇形怪状的石头若干(多是河床的白色鹅卵石),三张团成球的纸张,拼起来是一张成绩不佳的试卷,署名为至冬语写的阿贾克斯,搭了一半的船只积木,船身画着至冬的符号,一把生锈的小刀,依稀可以看清刀柄上刻着字母AJ,一只未完成的刀工粗糙的小鸭子木雕,一小团鱼线和几枚冰钓款的鱼钩,两只氧化的纯银耳钉,似乎是刚打耳洞时戴的适应品,一支笔尖磨损的白色羽毛笔,三枚高定款成衣的特制纽扣,吞天鲸样式的火漆印章,保存完好的琉璃百合干花书签,以及一封落款是冬妮娅·埃阿斯的信。】

  致钟离先生:

  不知您近来可好?

  本想亲自来探望您,只是年纪大了,实在走不了这么远的路,或许再过不久我就会去见我的家人们了吧。如有机会,我会替您向哥哥问好。

  前些日子收拾家里的时候,找到了一些哥哥的旧物,比起所剩时日无多的我,您更适合长久地拥有和保存它们,以及它们所承载的记忆。所以我自作主张将曾属于哥哥的一部分寄给您。

  愿我们的思念和祝福能穿过至冬的风雪到达璃月,祝您身体安康。

                                            冬妮娅·埃阿斯

  

  【甘雨带来的信,红色的火漆印画着吞天鲸图案,雪白的信封已经被裁纸刀划开,里面装着一小袋种子,和一封带着至冬甜淡冷香的信。】

  亲爱的钟离先生:

  你好!生日快乐!

  见字如晤(墨水划掉的痕迹)还是不要见了,怪吓人的。

  如果我的安排没有出错,今年是我死去的第十九年,如果在边界的那一边有灵魂的国度,那我今年也十九岁了,差不多是我遇到你的年纪。

  一晃眼我居然变成了孩子们口里的叔叔,真奇怪啊,和你相遇仿佛还是昨天的事,你那时候可是毫不犹豫地欺骗了我。不过现在我已经不在意了,甚至会产生骄傲的想法:那么多人里,你只骗了我,是否也代表着我对你来说是与众不同的呢?

  哈哈,开个玩笑。

  但是,钟离先生,我很高兴你在这些人里选择了我,像我走向你般坚定不移。我真希望时间再过得慢一些,大叔模样的钟离先生很可爱,这样下去就算变成老头也是璃月港最帅的小老头吧。虽然想看到你其他的样子,但希望那天到来的再慢点。

  我就是这样自私贪婪,我爱你这句话怎么也说不够。所以我将自己拆成碎片,零星地给你,亲爱的,现在我有成为你漫长生命的一部分吗?

  在我写这封信的时候,你正在房内睡觉,窗外在淅淅沥沥下雨,四十九岁的达达利亚因为一件错误自觉地睡在了沙发上,他在枕头上发现了手指长的白头发,并将它藏了起来。

  请期待明年吧!

                        你的阿贾克斯、达达利亚,你忠实又可靠的小狗

  

  »»»

  瑶光滩,夕阳将人影拉得无限长,钟离身后缀着一长串脚印,又被卷着白沫的海浪抹去。投到沙滩上的影子蹲了下去,影子的主人弯腰随手捡了一枚星螺,把它放在自己的耳边。钟离听到了很多声音,大海的呼吸、潮汐的起落,像飘渺的来自天国的歌。

  太阳就要落下去了,站在壮丽寂寥的余晖里,钟离忽然意识到了自己在做什么,一种难以抵御的情绪漫过了他,他在海滩上躺了下来,像跌落进时间缝隙的深渊,模糊了自身的瞬间与永恒。他任由着冰冷的海水冲刷全身。在四肢都浸得酥软的彻骨冷意里,他听到了和星螺里如出一辙的海的声音。

  暖意从体内翻涌,海在涨潮,他在下坠,包裹住他的海水温暖如母亲的羊水,像达达利亚和他表白时他们共同坠入的那片海,那样温柔那样包容。俗世的噪声在他们耳边飞速远遁,他们在水面下接吻,交换着灼热的呼吸和心跳。

  尘封的回忆之匣骤然打开,过往的情景一一浮现,钟离的记性很好,近如五十年前达达利亚亲手做出的惨不忍睹的至冬风味腌笃鲜的味道,远如三千年前难得安逸的午后,他们稍作休息。远处的大树边,浮舍把魈从上面拽了下来给他包扎伤口,近处,归终和留云借风真君席地而坐,在你一言我一语谈论着机关术,魔兽形态的甘雨枕在留云的脚边,脑袋一点一点像是要睡着了。院子里,少女模样的阿萍利落地耍着长枪,水火二位夜叉在旁边鼓掌。

  钟离坐在檐下,马克修斯递过来一杯水,问,你未来将要如何?

  大家的动作都停了,同伴们都看向他。钟离还记得每个人的表情,那是一种别样的充满信赖与希望的生机,有的人目光含蓄,也有人眼神热切,好像他们真的会和他有未来。杯里的分明是无色无味的水,钟离却总觉得,他当年咽下去的是香甜回甘的酒。

  他将回忆作美酒,分门别类地储藏整理,贴好标签,以供日后随时取用。朋友们是,恋人也是。现在名为达达利亚的酒又多了一壶,被放进他珍贵的展柜里。

  二十岁的达达利亚穿着执行官的制服,意气风发、野心勃勃地穿行在璃月街头,他不在乎他人目光,潇洒利落地掏出巨额的钱袋甩在他和店家之间,笑容晃眼;二十五岁的达达利亚身穿大红喜服,背着他在璃月港转了一圈,直到登上了去往至冬的船只才把他放下来,一路上锣鼓喧天,鞭炮齐鸣,巨大的烟花升上天空,缤纷的花瓣翩跹飘落,璃月港卡在白天与黑夜之间,他们身上的红色是天地间第三种颜色。

  三十岁的达达利亚左眼留了一条疤,不再锋芒毕露,他稳重成熟,目光像沉默的孤狼,这是一把有了刀鞘的刀,拥抱自己的刀鞘时像是要把钟离揉进身体里,他们接吻时达达利亚的嘴巴是苦的,有着草药的味道;四十岁的达达利亚不再掩饰自己对死亡的抗拒,嘴唇有微微的胡茬,他依然背着弓,眉目深邃,是经由岁月沉淀的战士。他们走遍了很多地方,在冒险家协会小有名气,总会有人请他们喝酒,听他们讲那些波澜壮阔的冒险故事,也有人发现了暧昧的端倪,他们大大方方承认,收到了许多真诚的祝福;五十岁的达达利亚头发白了一半,他的父母相继过世,兄弟姐妹也有了各自的家庭,他不再有经常去往至冬的理由,便安心在璃月定居下来。他重新开始钓鱼,和鱼友们炫耀钟离给他缝补的衣服,钟离某一天下完棋,提着食盒去找他,正好撞见他把鱼友桶里的鱼抓进自己空空如也的桶里的场景。钟离忽然就明白了达达利亚这些天带回家的鱼从何而来,达达利亚眨巴着眼,钟离从五十岁的老头眼神里看到了清澈的无辜。

  六十岁的达达利亚旧疾复发,时间在他身上烙下深刻的痕迹,他极速衰老成了佝偻着身形的小老头,于是钟离也变成了老头,和他额头抵着额头,仔细地感受着光阴留在他眉间的刻痕,细碎的粉尘在微光里沉浮,达达利亚和他十指相扣,咯咯笑起来,笑了几声就变成咳嗽。

  六十五岁的达达利亚不得不坐上了轮椅,他购买了味道浓重的香水,想遮住自己身上将死之人行将就木的腐朽气息,他依然爱笑,也爱晒太阳,于是钟离带着他在璃月港慢慢走着,有时候一走就是一整天,达达利亚笑道你每天风雨无阻带着我出门,好像在遛狗啊,说罢他又汪汪叫了两声,声音格外哑。

  七十岁的达达利亚连出门也成了奢望,风一吹就咳嗽,似乎连内脏也要呕出来,他喘起气像破败的风箱,躺在床上翻身也困难,大多时候达达利亚都在睡觉,偶尔在半梦半醒之间冒出一两句梦话,比如“女皇陛下,我会拿到岩神之心”,又比如“钟离先生近来可好啊,要不要去往生堂找他呢”。有时候他也会和钟离聊天,他不认识老头模样的钟离,坚持“虽然你是个帅老头但我的钟离不是凡人,他不会老的”。但他和年轻时一样讲不过钟离,便气鼓鼓的扭过头不再说话,钟离只好变回原来的样子,达达利亚听到他的声音,就会睁开浑浊的眼睛,笑得一张脸都皱起,轻声说:“你来啦。”

  钟离每天事无巨细照顾着他,并不觉得麻烦。原来被时间抛弃的人会变成这样,他出神地想。

  达达利亚,你已经乘上了在时空之间穿行的船舶,你会找到家吗?

  

  大多时候,钟离仍保持着老人模样,好像这样就可以和达达利亚有些许感同身受。他替达达利亚擦拭脸颊,达达利亚闭着眼,喉咙里响动着野兽般的咕噜声,那声音越来越微弱,显然是被伺候得舒服了。钟离将毛巾在旁边的脸盆里打湿又拧干,再覆上来时,达达利亚已经没了呼吸,他面容安详,嘴角带着浅浅的笑——达达利亚的船靠岸了。

  钟离先是喊了一声达达利亚,没有反应,他又喊了声公子阁下,没有回答,钟离于是喊道“阿贾克斯”,声音里带着他不知道为何会有的呜咽颤抖。啪嗒,钟离以为是下雨,他抬头,泪水从脸颊滑落。

  他颓然地坐在达达利亚身边,抓起他依然温热的、枯槁的手,抵上了自己的额头。钟离已经被抽去了所有力气,他企图阻止眼部的局部小雨,但徒劳无功,于是他闭上眼。尽管早有准备,他依然贪恋着恋人最后的温度,太阳般的灿烂光华在他身上流转,皱纹、白发、老年斑……老态悉数从他身上褪去,时间在魔神的身上倒流,他弯曲的背脊又变得挺直如竹,眼神明亮,皮肤白皙。光风霁月般的青年用年轻的手与老人衰老丑陋的手十指相扣,他轻柔而小心地靠着老人,似是睡着了般岿然不动。因为他知道再睁眼时,他将不再是与达达利亚共度了一生的凡人钟离。

  凡人钟离将随着达达利亚一起离开,他的名字将传承下去,成为曾名为摩拉克斯的魔神日后每一轮人生的的姓名,“钟离”这个名字是漫长岁月为数不多留给他的东西。

  遵照遗愿,达达利亚四分之一的骨灰埋在至冬,二分之一的骨灰撒进江河湖海,还有四分之一被钟离带在了身边。

  自此,达达利亚自由地存在于天地间,也在钟离跟前。

  生命宛如静静相拥的河,河流汇聚成江海。钟离就躺在海里,躺在生命归去又来的路口,倾听着万物的潮汐,在千万道浪涛声里,忽然,响起张扬轻快的、朝气蓬勃的、桀骜不驯却又柔和的声音——

  “先生,别这么睡在这儿啊,会着凉的。”

  那是最初的、与他相遇的达达利亚。

  钟离蓦地睁开眼,潮水湿润了他的眼睛,他眼前只有模糊的一个影子,月光下,青年橘色的头发被月色点亮,如同一盏明霄灯,映照着他灼烫的灵魂。

  “哦,这么说不对,毕竟你不会有事。是我自作多情。不过,我就是忍不住关心你,我就是这种人。”

  达达利亚在笑,眼神像潮水,这潮水把钟离淹没。

  “所以,先生,第三件事、你许给我的愿望——”达达利亚说,“前进吧。”

  风与海潮暂停了两秒。

  

  钟离想起当初筹办婚礼时,达达利亚的语气也是这般狡黠又缱绻。达达利亚嚷嚷着要办两次从璃月和至冬都要。钟离说好。达达利亚说要背着钟离,钟离摇头说不可。达达利亚笑嘻嘻凑上来,抱着他的胳膊撒娇,说先生你以后会有机会背我的,好不好嘛。

  达达利亚从不骗他,每当钟离背着老得走不动路的达达利亚一遍遍踏过璃月的木桥与石板街,他总会恍然忆起这件事。会不会达达利亚早料到了呢?

  但他再得不到答案,他询问背上的达达利亚,放缓语气抬高声音说了好几次,达达利亚才听清楚,老人唔了一声,哑着声音:“我才二十岁,怎么就结婚啦?你又是谁?”

  钟离不厌其烦地一遍遍回答,我是钟离,和你结婚的人。

  “钟离……真好啊。”达达利亚又闭着眼睛睡去。

  好在哪里,钟离不知道,但他觉得,这几十年确实很好,好到他总想留在这段时光里。

  他曾带着达达利亚去过绝云间,他们站在最接近云的地方,将整个世界尽收眼底,此世风景似乎千秋万代亘古不变,山河连绵犹如恢弘画卷,达达利亚逆着光,声音清亮:“那句话怎么说来着?沧海山天。我是沧海,你是山天,我们相遇,我变成了你,你也变成了我。”

  “是沧海桑田。”

  “钟离先生,不要打断我的浪漫发言啊。我刚说到哪儿了来着?”达达利亚清了清嗓子,“哦对,我们是沧海山天,我们拥有彼此,也成为彼此。世上没有比这更浪漫的事了。”

  钟离望着他,想说话,达达利亚却用嘴堵住了他的唇。

  他想说,不是这样的,达达利亚,我是亘古不变的山岩,我是千年万代的沧海,你只是天空里的一滴水。

  这滴水落入大海,大海被染成鲜亮的颜色,它落入山间,山岩被侵蚀出磨损的形状。

  这水流走了,他离去了,却对海山说别回头,向前看。

  可笑又可悲,钟离活了六千余岁,与人类打交道也有三千余年,达达利亚却笃定他不懂人类的爱与自私,对着他大喊:“你不会再遇到第二个我了!“

  达达利亚没有骗他,钟离确实失去了,再找不到了,永远会有人像达达利亚,但不会有人是达达利亚,不会再有人和他在海里接吻也不会和他在雪山相拥,为他点燃整座璃月港的烟花。

  钟离该如何去寻找一滴流走的水?找不到的。

  他有充分地与人告别的经历,但没有哪一次让他如此无所适从。但他也不需要去习惯,达达利亚会永远在他身边,他如此承诺过。

  钟离知道自己该醒来,他深呼吸,试图从记忆的泥沼里里把自己抽离出来。他手心一松,星螺被浪潮卷走,在洋面上小小地打了个卷,那是一只水化形的独角鲸。

  钟离站起身,历代的星河悬在他头顶,衣服还是湿的,但海水已经退到了三尺之外,回忆的达达利亚们也和潮水一同散去了。最后只剩下和钟离说话的、最初的达达利亚。他对着钟离挥了挥手,转身向大海深处走去。

  从大海彼端吹来一阵风,不似冬日寒风般冷冽,它行过瑶光滩,撩起沙滩边矗立着的男人的金色发尾,又拂过归离原,亲吻废墟上的琉璃百合,它来到绝云间,描摹叠嶂千山的形状,随后直直攀上了庆云顶,卷走了压在书案上的石头,信笺们在风中蹁跹如至冬静谧湖畔的风雪,被带到辽阔的高天之上。


  致亲爱的阿贾克斯、达达利亚,还有我永远的爱人:

  见字如晤。

  信件和种子我已收到,若我猜得不错,这是魔神遗迹里的野生琉璃百合种子。难为你将它们寻来,待到来年,我会将它们栽在我们家的后院。事先说明,有关起死回生一事,钟某才疏学浅,并不能保证沉眠千年的种子是否会开花。若出了差错,还望阁下勿要失落,因你的心意我已收到。

  不知你近来可好?上次生辰,我收到你所著的故事集后,便动身前往了须弥,放着石珀和星螺的糖果罐是个绝妙的想法。你总能有令我惊叹的主意。

  从须弥回到璃月,我本想小憩片刻,但天不遂人意,再醒来时已是冬天了,又是一年逐月节。

  今年的雪比往年来得早,俗话说瑞雪兆丰年,想必明年的璃月更加丰饶,只是酷寒实在难熬,我预备去轻策庄走一圈,望你能与我同行。

  说回来,开春后的旅行计划或许得延后,年关将近,往生堂的事物变得繁多,尽管我已不再是客卿,但终归与胡桃有着帮衬往生堂的契约。新堂主性子顽皮,写得一手好打油诗,从这孩子身上我看到了几分胡桃的影子。

  你应当认识他的,他是你离开那年在边界和我品酒的孩子。他带来的陈年桂花酿出自你之手,他喝了十一盅便脸上发烫,我尚且记得你在他这般年纪将火水当水的举动,由此看来,单论酒量,他是不及你的。他有个朋友是至冬人,名为阿纳托利,有着和你一样的蓝色眼睛,但没有你的深邃,行事冲动毛躁,这点也是不及你的。

  最近来璃月港的至冬人多了起来,虽然知道你的发色在至冬人里并不算少见,但同样风尘仆仆,旅人们的头发却不如你的明亮柔顺,说来倒也奇怪。我还遇见过一个骁勇的战士,他拿剑的样子像你,但用起弓来就不像了。

  说些其他的事罢,我今日买了一块上好的夜泊石,店主很高兴,与我分享了他儿子娶妻的喜糖,还送了我一小块石珀的边角料,我准备拿它们做一对耳钉,送一只给你,给自己留一只。

  这封信是在庆云顶写的,这里很安静,只是鸟雀实在聪明,在案上蹦蹦跳跳找我讨食,机灵顽皮得很。我将带来的餐食悉数拿来讨好山间野雀,略尽微薄之意,还望你不要介意钟某没有照顾好自己。因为看着它们,我会想起“浮生”,你六十四岁时我们一起养的团雀。

  在你离开后的第三年,它飞出窗口,再没回来,那只名为“踏雪”的猫,也在十四年前离开了我,十二年前,“白星”的坟墓被大雨冲刷塌方,我在家里的角落找到它曾经磨牙的兽骨,重新立了一个碑。我猜他们是去找你了,这样也好。

  你可有什么想要去的地方?待往生堂的事物处理完,我便同你一道去,来年的春天应是个好天气。

  璃月港的炊烟升起来了。今日就写到这里罢,明天的故事明天再与你讲。

  另,近来天气很好,夜空辽远无云,星星仿佛触手可得,我访遍了提瓦特的高山,没有摸到鲸天座。

                                你挚爱的、

                                也思念你的钟离

  

  

  ——《沧海山天》FIN.

  

  

megame88

CP:雷安
用盡我的洪荒之力今天内畫出來了(應該説是昨天)

各位新年快樂!!

CP:雷安
用盡我的洪荒之力今天内畫出來了(應該説是昨天)

各位新年快樂!!

林生

【雷安】同床异梦(封建皇家paro,小甜饼)

皇子(钦定继承人)雷狮X(前来和亲的)骑士安迷修
封建、皇家、和亲,三要素全齐
不是全年龄向,很多剧情线散落在一些不那么健康的段落上
政治联姻的小伙子,突然找到了真爱的纯情故事


1.雷狮Side

出身皇家的雷狮,从小接受的婚姻教育与众不同。


“婚姻,它缔造了一种全新的合作关系,使得双方价值利益最大化”——利己、经济、泾渭分明的“皇家教育”长此以往地植入小皇子的脑中,使得雷狮早早断念了和睦家庭的憧憬。


他想过,有朝一日自己会结婚——


典型的政治联姻——签署厚厚一摞婚前协议、迈入盛大而庄严的仪式、和素未谋面的对象离心离德地宣誓“唯有死亡将我们分离”。


但三皇子始料未及...

皇子(钦定继承人)雷狮X(前来和亲的)骑士安迷修
封建、皇家、和亲,三要素全齐
不是全年龄向,很多剧情线散落在一些不那么健康的段落上
政治联姻的小伙子,突然找到了真爱的纯情故事



1.雷狮Side

出身皇家的雷狮,从小接受的婚姻教育与众不同。


“婚姻,它缔造了一种全新的合作关系,使得双方价值利益最大化”——利己、经济、泾渭分明的“皇家教育”长此以往地植入小皇子的脑中,使得雷狮早早断念了和睦家庭的憧憬。


他想过,有朝一日自己会结婚——


典型的政治联姻——签署厚厚一摞婚前协议、迈入盛大而庄严的仪式、和素未谋面的对象离心离德地宣誓“唯有死亡将我们分离”。


但三皇子始料未及,自己的这桩婚事比想象中还儿戏。


为了统治王国的合理性,历代雷王积极地谋求“政教合一”。


直属创世神的圣殿骑士团,则坐拥宗教的解释权。


在雷狮这一世代,那群骑士下放了少许的权益,相应的,也提出代价——雷狮的配偶必须由教团指名。


也罢,自己向来没有择偶自由,这一点雷狮已经看开。可谁曾想,教团竟然安排了一个男人作三皇子的伴侣。


“欺人太甚,这是反自然的!”雷狮的父亲,现任雷王,怒摔权杖,“骑士团这小算盘打得哐哐响!远在雷王星都听得到!”


是了,教团很直白地表达了他们的意图,没别的意思,就是希望下一任雷王断子绝孙。


雷狮作为钦定的继承人,倘若和一男子结缔姻缘,便不会有嫡出的子嗣。



按照雷王星现行的王室制度,若继承人不是国王的“婚生子”,教团便有权干涉王位的继承——无论后面是雷狮和其他女人生的孩子,抑或是雷狮哥哥姐姐的子嗣,未来,教团都可以在“非直系”和“庶出”上大做文章。


“分毫不让。”雷狮的父亲恼火道,“以退为进,卑劣宵小!”


世俗统治者的怨念,圣殿骑士团司空见惯——兴许在他们眼里,雷王盛怒之下的摔杖,并不比挥舞一根烧火棍更具威胁。


皇室与教团僵持了好几年——经年累月,宗教事宜堆积如山,加之雷狮十八岁的成人礼迫在眉睫——这场没有硝烟的战争已拖无可拖。


世俗的统治者只得低下高贵的头颅,接受教团的干预。


自己的婚姻只会演变成一出覆水难收的闹剧,雷狮摇摇头,俯视父王的王位——以前看来便觉狭窄,现在,或许更甚——坐上去肯定不舒服。


他们这边一放软态度,教团便派手下骑士来签署婚前协议、和雷狮一起准备奢华的婚宴(所有人都不认为那是喜庆的仪式,仅仅是个任务),以及,一如既往,教团不愿揭露他们计划指派的“新郎”是谁。


故而,雷狮对自己未来的配偶几乎一无所知。


之所以说“几乎”,是因为有超出预想的意外发生。


教团派来拟定“婚姻合同”的骑士众多,为首的骑士名为“赞德”,算是江湖上赫赫有名的人物——他是个高瘦的年轻男子,绿发红眸,携带一把削铁如泥的大剑,看上去不好惹;但赞德说话诙谐有趣,也从不端架子,性格很招人喜欢。


就这么一号稳健的人物,见了雷狮,散发出莫名的敌意,好像勤恳耕地的农民瞧见了拱他家大白菜的猪。


谈判全程,赞德不合时宜地咳嗽、插科打诨、消极应答。


雷狮有理由怀疑:圣殿骑士团,根本没想促成这桩有利可图的婚事。


于是,雷狮询问骑士,他们是否有最基本诚意。


赞德瞬间炸毛:“什么?!你以为我们愿意呐?我们这儿好好一小伙子,洁身自好、光明磊落、持正不阿!马上要被糟蹋了……”


同行的其他骑士立刻上前捂他的嘴,仍架不住赞德骂骂咧咧。


雷狮耐着性子,勉强听了一段赞德骑士的恶言恶语,从中提炼出了一点儿有用的信息:


圣殿骑士团人心不齐。


掌权的骑士长妄图干预雷王星的王位继承,又生怕送出去的骑士被皇室搞死——正宫去世,雷狮不就可以正大光明续弦了吗?!费尽心机的联姻就白忙活了,他们可不允许。


教团特地挑选了一个智商、情商双双在线的年轻骑士——这人具体有多聪明,雷狮不晓得,但派系不同,骑士长还坚信那人不会搞砸重任——俨然非同凡响。


 

通常,有前途的年轻人沦为牺牲品,大伙儿都会惋惜的。


看赞德气不打一处来的模样,想必,那位被指名的骑士、传说中的“结婚对象”颇有声望,不是一般的有为青年。


 

什么啊?雷狮更想笑了——嗤笑、嘲弄这荒谬的现实——他原以为圣殿骑士团在博弈中大获全胜,结果不尽然如此。


他原以为自己的婚姻起码能做到“互惠互利”,结果双方都满腹嗟怨,两败俱伤。


更荒唐的是,两边依然决定将这狗屁的契约进行下去——怎么,不到黄河心不死,不见棺材不落泪?嫌开头不够惨淡吗?非得引起一系列绝望的螺旋才罢休?


雷狮当场就想撂挑子跑路。流浪到宇宙的尽头,总比深陷窒息在绝望的泥潭里好。

 


但最终,他硬生生咽下了身为皇族的义务,身着一袭白礼服,徐徐步入婚姻的殿堂。


场地、装饰、宾客全由雷狮一手安排。然而,当他以主角的身份迈入花团锦簇、灯火通明、万众瞩目的婚礼殿堂,皇子却对眼前的一切都感到分外陌生。


烛火氤氲的光线、暗金色的漆器摆设、宛如帷幕般厚重的落地窗帘,许多人形、目光和阴影之间,流淌出虔诚、肃穆、不容置疑的神圣气氛。这氛围或许来自于乐队奏出的典雅歌曲,短笛奏出颤音、大提琴低声说话、小提琴仿佛在叹息,金碧辉煌的玻璃彩绘和墙衣、水晶枝形吊灯的照耀、云集宾客之尊贵,都在彰显这个古老家族的荣誉。


没有一处新鲜空气,灼灼的光模糊了雷狮的视角,世界似乎被圣香的烟雾笼罩着,犹如一场奢靡的净化,力图蚕食每一个孩子食古不化的自我。


脚下红毯的尽头,是象征着雷王星皇家的五角星。它远在大厅一侧,熠熠反光,乍看之下只是简单的几何图形,此刻却遥远、庄严、不可侵犯。

与那枚家徽同在一端的,是神圣的誓约书、翘首以盼的牧首和雷狮从未见过的配偶。

 


远远看过去,对方是个站姿挺拔的青年人。


走近十米,是一名褐发碧眼、面容和蔼、与自己穿着同款婚服的青年。

待雷狮走上圣坛,和配偶面对面,端详着对方和善的面容,他突然明白了赞德为何愤怒。


他的配偶,那名倒霉的骑士,穿着镶嵌着金丝的修身白礼服,相貌英俊、举止得体、十分美好。


天青色的眸子神采奕奕,一看就是心怀希冀的好青年——小骑士看到雷狮的第一反应居然是“抱歉”的神色,眉眼微微耷拉,眼神透露出遗憾的致意。


新郎与新郎两两相望,彼此静默无言。


不知怎的,此刻的雷狮,多少能理解对方的意思。


这位小骑士,大概为“自己不是雷狮的意中人”而感到抱歉。


实在好笑?这种时刻、这种场合、此情此景,怎么有人为这种“常识”歉疚?


而且退一步,被卷进来的小骑士远比自己无辜。


雷狮凝望着新郎,心说,这家伙可能是整个仪式上最奇怪的人,哦不,或许是最正常的人。


这位骑士,是相信“世界是有救的”——他总是善待他人,自然也会被一些人所爱戴。


这样干净的人,被卷进教廷和王室的斗争中,下半生烂在皇宫里,其实是惋惜的。

 


雷狮望着他,心想,今后的自己会仇视这个人……吗?为了各自利益,和这个人持续斗争一生?相互憎恨一生?


他暂且想象不出那样的画面,啧啧,真是稀奇。


家徽在上,牧首念完了长长的致辞,取出羽毛笔,放在圣坛上,要求新人当场签署结婚文件——雷狮先写名字,签完了骑士再落笔。


“以创世神的名义,在此宣誓,你俩正式结缔姻缘。”


牧首这么宣誓的同时,雷狮往结婚文件上瞥了一眼,终于记住配偶的名字。


安迷修。


雷狮是罕见的——正儿八经地结婚——完婚才知道对象名字的男人。




未完待续




这篇没完!有些剧情散落在不那么健康的段落上,Firstnight(其实也不是第一晚)这里不能放,有条件的去某ao叁看1.5,ID:reversework

 

回礼是全文wland地址,地址在图片上……当然,喜欢这篇短文的读者,欢迎赠粮票,你们的喜爱,就是我写作的动力(づ ̄ 3 ̄)づ~kiss

 

这篇或许有后续(看大家喜不喜欢,还有没有人看……)


林生

【雷安】实非良人10(破镜重圆paro,父母爱情)

军火商雷狮X前特务安迷修



abo世界观有崽,以崽的第一人称视角看待父母爱情

小孩子看世界,abo要素很淡

孩子追溯父母爱情的纯情故事

感觉离“纯情”越来越远了……



 

第十章:人生易老花易落,美梦难醒事难齐

 

 

走廊并非适合讲故事的场所,安迷修牵着我的手,将我领至某间屋子。

 

是他炸掉了窗和小半堵墙的那一间房,封闭的空间硬生生扭出一个敞亮的窟窿,视线穿过裸露的钢筋、墙砖和瓦砾,看得到外界绿荫葱葱的花园、水泥停车场和露天泳池的半壁。

 

地板、地毯、床铺十分干净,想必女仆们都清扫过了。而房间内的摆设...

军火商雷狮X前特务安迷修



abo世界观有崽,以崽的第一人称视角看待父母爱情

小孩子看世界,abo要素很淡

孩子追溯父母爱情的纯情故事

感觉离“纯情”越来越远了……



 

第十章:人生易老花易落,美梦难醒事难齐

 

 

走廊并非适合讲故事的场所,安迷修牵着我的手,将我领至某间屋子。

 

是他炸掉了窗和小半堵墙的那一间房,封闭的空间硬生生扭出一个敞亮的窟窿,视线穿过裸露的钢筋、墙砖和瓦砾,看得到外界绿荫葱葱的花园、水泥停车场和露天泳池的半壁。

 

地板、地毯、床铺十分干净,想必女仆们都清扫过了。而房间内的摆设,依然保持着当天雷狮和我对话时的样子,万古如斯。

 

那堵墙上的空洞,呼呼漏着风,也不知雷狮有没有下过修补的命令。

 

安迷修将我抱上床铺,自己则靠着床、坐在地上,明明他是家长,却故意找了个仰视孩子的角度——这让我想起和雷狮对话时的情景,当时,他就坐在那把古董椅子上,离我远远的,观察我、审视我、俯瞰我——而安迷修贴得很近,没有自上而下的威压,或许,这便是两位父亲与我心灵的距离。

 

 

“你想知道些什么呢?”

 

安迷修的碧眼传递出诚挚与清醒:“事前提醒,这栋房子的监控设施齐全,只有在走廊安装的是无声录像——所以这间房内,你懂的——我也不能知无不言。”

 

……搞什么飞机?

 

爹啊,你的话槽点过多,一时让孩子无从下口。

 

这一周,你把人家整一栋房的监控情况摸清了,有点厉害?!

 

你说“不能什么都讲”,那我什么该问、什么不该问?

 

房间内的监控会录音,而你又把“只有走廊是无声监控”说出来,雷狮不就知道了你知道?

 

最关键的是——

 

“爸爸!那我们为什么不在走廊说啊?”

 

安迷修不愧是专业人士,他答曰:“走廊有人,隔墙有耳,以讹传讹,人言可畏——我们还不如在这间屋子里谈话,让雷狮直接听到,避免不必要的误会。”

 

“……”好吧,安迷修你厉害,你懂行,你想得多。我比不过。

 

但是,鄙人联想到方才走廊上,安迷修说“我对雷狮一见钟情”,便道:“你在走廊说的,那个,那个初遇时你的感觉……”

 

“嘘,雷狮没听见,他不知道。”安迷修的食指抵着唇,压低嗓音,“那是我们之间的小秘密。”

 

……他这么说,有点小狡猾,用一个可爱的小约定一笔勾销了大人的不谨慎——安迷修真的很厉害,清楚怎么让小孩子保守秘密。

 

雷狮被这样的安迷修钓上,也不算冤。

 

 

念及我们俩的谈话大概率将被雷狮听见——本人是安迷修这边的,不能问一些也许会让老父亲泄底、雷狮听了沾沾自喜的问题,比如:

 

“你当初有多喜欢他”、“你们在一起多久”、“有想过领证吗”之类的。

 

但我迫切地想知道自己怎么来的,总不见得唠嗑些不着边际的家常吧?思来想去,只得反着问:

 

“你们为什么分开?”我说,“我知道,是因为你把雷狮的那条贵重军火线上交给了国家——但那时你和雷狮的感情……应该挺好的?你为什么……”

 

为何毅然决然地背叛了爱人?是因为信念感?正义感?还是任务大过天?

 

“好问题。”

 

安迷修的头靠着床沿,半垂眼帘:“原因很多。”

 

……说了等于没说!

 

“军火线的事情,真的很复杂。”安迷修抬眼,两抹天青色碧蓝如洗,“那条线路从缅甸和泰国的交界处‘他颂央’出发,完美地卡在金三角贸易区,途径当地政府都不敢干涉坤沙集团的罂粟种植场……”

 

“已经听不懂了。”我面无表情,不是回溯情史吗?为啥亲爹突然科普地理和暗世界知识?

 

“啊,抱歉。线索太乱。”安迷修抿唇,梳理了一下信息,道,“关于那条线,雷狮的初衷,也许只是搞点95式霰弹枪,运输赌石和红木。但那条线的驿站贯穿多地的原始森林,处于‘三不管’地带,极度混乱,但凡它还是私人运输线,就会掺上毒)(品,无论如何都洗不干净。”

 

“……上交给国家,它就干净了?”

 

“是,现在的这条线路……只运输泰国的水果。从产地出发,运输直达,一旦发车,昼夜不停——特殊的‘国际运输线’都配有武装押运,谁也动不得——抵达云南,下车直接开箱验货,检查有没有可疑粉末。稍有差池,相关人员全部被问责,谁敢掺毒?”

 

……即是说,前几天,雷狮呈上的榴莲,是武装押运来的?

 

安迷修叹气:“私人运输线做不到这些。线路还在雷狮手中的时候,连运输车上的笔记本都是肮脏的,两页黏在一起,裁开,中间必定掺着LSD致幻剂粉末。”

 

“……雷狮默许了这些?”

 

安迷修闭眼:“他不想的,所以他才与我合作。”

 

“……那雷狮不坏。”我说。

 

“他是不屑。”安迷修道,“与泯灭人性的东西为伍,他不屑。”

 

然后,安迷修叹息:“但,那条线涉黑太深,杀鸡儆猴没用,罪恶朝杀暮生。”

 

我好像有点懂了:“于是,你大义灭亲?”

 

“不算。”安迷修伸手,攀上床单,握住我的小手,“那时我十分迷恋他,也明白那条线路的价值,上百亿,十年前的百亿元!——但凡我动点手脚,我们之间就结束了——以我们的立场,肯定有这么一天,但我犹豫着。”

 

安迷修指向这间屋子豪横的硬装潢和家具:“他的公馆,你是不是觉得很豪华?那是你没赶上它最奢靡的时候。十年前,那条线路还在雷狮手上,钱源源不断地滚向他——酒池肉林、莺歌燕舞、纸醉金迷,房间的装饰一天一个样。他花钱,不是为了得到商品和服务,只是为了享受钱如烟而逝的感觉。”

 

“这样一个腰缠万贯、富可敌国、一手遮天的男人,他的爱意全朝向我——”安迷修说出这话,似是不好意思,“啊,在下不是自恋,那时我们真的很……那个什么,黏黏糊糊?”

 

看到儿子尴尬的神情,安迷修委婉地改口:“于是,我就沉湎,沉湎于与他纠缠。”

 

“甚至,在下想过,这条线是他继承来的,雷狮死在这条线上也罢,好过我背叛他,好过他余生恨我——我的任务是断掉云南省的LSD供应链,如果一直和雷狮合作,也能起到打击犯罪、遏制LSD交易的作用。”

 

但是,他们现在闹到了这地步,就说明……

 

“接着我发现自己有了你。”安迷修攥住我的手,“然后,梦就醒了。”

 

“……是我的锅啰?”我瞪圆了双眼。

 

“不,是你让我离开了泥潭。”安迷修的眼睛一如既往的澄澈,“因为有你,我才反思自己的生活,明白什么是重要的,什么是真实的。”

 

同样的话,他以前与我讲过。只是那时,我还不知道有这么沉重的背景铺垫。

 

“财富乃过眼云烟。雷狮他憎恶毒)(品,只是为人的底线。”安迷修似是倦了,“霰弹枪、赌石和红木……全是走私,是涉黑,为什么我视而不见?如果不天降正义,你就要在这样半黑半白的家庭中出生了。”

 

爹,不是我不给脸面,怎么我觉得,在这种有钱有权的家庭出生也挺好呢……

 

安迷修握着我的手,他把到鄙人激动澎湃的脉搏,忽地捏紧:

 

“安以小朋友,你别以为生在黑道之家能有什么安逸的日子可言!奢侈是拿命换的,黑帮一众亡命之徒!1986年《财富》杂志报导了50名最有权势的黑帮老大,33年后49人死于非命——枪杀、毒杀、死在监狱——真正的血债血偿,无一幸免。”

 

“你说无人幸免……”我嘟囔着,“50和49,不是还有一个人嘛。”

 

“剩下那个活着的,是归顺了。”安迷修说,“归顺了国家,皈依了宗教——如果没有教会的庇护,他也躺棺材。”

 

“……”

 

“在下背叛了雷狮,但同时,替他做了决定。”安迷修坦诚,“那条线没了,他的产业才能洗白。不然很难讲,他现在是否还活着。”

 

 

 

未完待续



文中的那位黑帮大佬现实中真的存在,迈克尔·弗朗西斯:《财富》杂志评选的全美50个最有权势的黑帮老大中,如今唯一一个幸存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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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次的回礼是,崽崽成为百亿家产继承人的日常,雷狮家有族谱,姑姑来电话叮嘱崽背家族史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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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生

【雷安】实非良人9(破镜重圆paro,父母爱情)

军火商雷狮X前特务安迷修


abo世界观有崽,以崽的第一人称视角看待父母爱情

小孩子看世界,abo要素很淡

孩子追溯父母爱情的纯情故事


这一章孩子终于问了!“我是怎么来的?”


第九章:一朝选在君王侧,日啖荔枝三百颗


我和安迷修,就在雷狮的公馆住下了。


也不知雷狮是怎么操作的,反正我不必再去学校,学生档案也一并调送了过来。


起初,鄙人内心狂喜:“不用上学?还有这等好事?”


结果,东边不亮西边亮,雷狮聘请了私人教师,五个,在家轮流教书。


——语文、数学、...

军火商雷狮X前特务安迷修





abo世界观有崽,以崽的第一人称视角看待父母爱情

小孩子看世界,abo要素很淡

孩子追溯父母爱情的纯情故事




这一章孩子终于问了!“我是怎么来的?”


第九章:一朝选在君王侧,日啖荔枝三百颗

 

 

我和安迷修,就在雷狮的公馆住下了。

 

也不知雷狮是怎么操作的,反正我不必再去学校,学生档案也一并调送了过来。

 

起初,鄙人内心狂喜:“不用上学?还有这等好事?”

 

结果,东边不亮西边亮,雷狮聘请了私人教师,五个,在家轮流教书。

 

——语文、数学、英语、体育,还有一位专教物理的。

 

天可怜见,我才三年级啊!为什么提前学物理?!雷狮你请教音乐美术老师完全OK,为什么是物理?!

 

那位家教看到我,面色犯难道:“啊?这孩子会不会太小?学加减乘除了吗?”

 

雷狮摆出怪物家长的做派:“他哪里不懂,你就细说那里,教到他会为止。”

 

“可我是教物理的……他要是卡壳在数学方面……”教师结结巴巴地抗议,“……那我该怎么教?”

 

“数学老师就在门外。”雷狮努努嘴,“语、数、外、体育老师都候在门口。教学上有什么难题,你喊他们过来便是了,一起教。”

 

“……”

 

原来富翁的世界如此豪横——老师们围着一个孩子团团转——这已经不算言传身教,完全是量体裁衣。

 

 

“是安迷修懒散了,居然怠惰对你的教育。”前十年没养过我一天的雷狮,还有脸评头论足,“只让你接受义务教育,他真是心宽。”

 

兄弟,你不管不顾儿子十年!最懒散、最怠惰、心最宽的,难道不是你吗?

 

这话我不敢当面怼,根据安迷修几天前的宣言,以后我大概率要傍着雷狮过日子。

 

现在顶撞他,实属不明智。

 

做小孩的好处是,什么也不用想,什么责任都不必担,大人替我劳心费神;坏处是,什么选择的权力都没有,小孩子的想法不重要,被大人们呼来喝去,他们指挥我命运的去留。

 

比如,安迷修决定了我应该待在这里,而雷狮决定了我应该接受怎样的教育——他俩谁问过我的意见?

 

其实,我想回海边小镇的家里,然后拉上被子、蒙头睡觉——不想上学,但如果一定要学习,我宁愿去普通的小学发呆。

 

一开始,我预感自己回不去,泪如雨下。如今,我更恐惧,害怕的却是,自己终有一日不再想回去,不再想回归那样的庸常。

 

 

雷狮的公馆像个固有结界,封闭的空间停滞了时间、氛围和人物关系。

 

每天早晨睁开眼,望着高高的天花板、复古的棕色墙裙、床柱垂下的帷幔,会产生一种日月经天、江河行地的错觉——好像我从小住在这豪宅,一直父母双全,关于小渔村的记忆仅仅是南柯一梦。

 

偶尔,我们仨在餐厅一起吃饭,肉多蔬菜少,每餐必有法棍撑场。雷狮是个大忙人,生活作息并不规律,早饭当晚饭吃,但他仍坚持每天与我们碰面一次。

 

人齐了,我们一道动筷,感觉这就是一家人应该有的样子——和小孩很亲近的父亲,另一位被孩子嫌弃的亲爹,谈不上花好月圆,起码三人是温馨的。

 

食毕,雷狮会问安迷修今天如何,问我今天状况怎样。

 

本意是好的,但因为他是个高高在上的国王,所以口气和盘问、责令别无二致。

 

我不介意雷狮发脾气、说几句怪话;而安迷修呢,他的性格谦恭,真正的老好人很难和别人发生口角。

 

“今天,五个老师都夸安以进步神速,学什么都迅速掌握。”安迷修刻意在雷狮面前表扬我,“他真的很聪明,领悟很快。”

 

“小孩子学得快是正常的。”雷狮驳回,“我十岁时,都修初二的数理化了——要不是你怠惰他的教育,他早跳级了。”

 

气氛一时有点僵硬,雷狮察觉自己是始作俑者,做出一点让步:

 

“不过,我听管家说,小饭桶不哭不闹,生活完全自理。这点挺好,值得赞许。”


……怎么又喊我“小饭桶”?这个绰号是过不去了吗?

 

“不哭不闹,生活自理,这是最基本的适应力。”这次是安迷修感到不可思议,一脸“这也值得拎出来说?”的诧异。

 

看样子,我的学习能力遗传雷狮——他认知速度快、记性极好、擅长举一反三——“融会贯通”也是雷狮的天赋,他便不觉这值得表扬。

 

同理,安迷修的自理能力亦是天生的,他认为“小孩有较强的自我管理意识”天经地义,没有赞许的必要。

 

合着,我是得不到两人同时的褒奖了。

 

 

就这样,杠上开花的谈话一来二去,我不禁对他们怎么在一起的产生了好奇。

 

单纯是好奇,南辕北辙的两人,他们怎么凑成一对的。

 

孩子询问父母的罗曼史总是有点尴尬,何况,他们俩现在的气氛十分微妙,但我决定勇闯无人区。

 

待晚餐结束,三人分开,我和安迷修两人在走廊晃悠——安迷修想去探视一周前被他炸掉半堵墙的那间房,而我趁机询问:

 

“爸,你和雷狮,当年……怎么看对眼的?”

 

安迷修停住脚步,露出一个古怪的神情,像误食了酸梅,但梅子又不太酸,欲吐不吐,难以介怀的模样。

 

“……不想说,也无所谓。”我打圆场道,“随便问问。”

 

“不是随便说出口的吧?”安迷修洞悉我心,“……你下了决心,暗找机会,假装轻松地问了出来。”

 

——知子莫若父。

 

安迷修这么快理解了我,是因为我像他——他的性格也有拧巴的地方。

 

安迷修蹲下,看着我:“是一见钟情。我对雷狮一见钟情。”

 

……爹啊,我没想到你是个外貌党。

 

安迷修不好意思地摸了一下鼻子,似是对自己的肤浅感到羞愧:“当然,最终我和他在一起,肯定不是因为外貌……但最初,他的外表和信息素特别吸引我。”

 

“原来,是你倒追的他?!”我大骇。

 

“没有!”安迷修矢口否认,“之所以和雷狮相遇,是因为我的任务本就是接近他、套路他……把喜欢表现出来,认真地追求,只会授人以柄!在下向组织发誓,绝对没有倒贴!”

 

“……”老实说,我才十岁,不懂你们这帮大人云里雾里的套路。感情问题扯了这么多层利益,背后还有组织呢?大人好肮脏。

 

“但是……”安迷修说这些话时,声音渐弱,心虚更甚,“虽然我不能倒追,但诱使他对我感兴趣是容许的……我确实有想过,怎么钓他……”

 

“……”这句,我完完全全听懂了。

 

万万没想到,安迷修曾经是个钓系男孩。

 

 

 

未完待续



接下来是喜闻乐见的记忆回溯,真正的父母爱情故事开场!

安迷修一边说,崽崽一旁十级火力吐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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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次的回礼是,崽崽成为百亿家产继承人的日常,对应安迷修说的“雷狮手下也不全是忠于他的,鱼龙混杂”

《实非良人》的回礼,都快成为单独成为一系列了,字数不少,每一章都是个单独的小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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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块狸猫饼

【雷安】假戏真做

全文:8k+

不正经原作向AU

★战后全员存活if线

★又名《面对可能被打失忆的死对头兼暗恋对象该怎么办》


#


“完了。”

在安迷修醒了后的开口三句话之内,雷狮马上意识到了不对劲,几乎就在一瞬间,他的脑子里蹦出来上面那两个字。

——完蛋了,骑士道白痴这下真成白痴了。


大赛第四的一只胳膊上打了厚厚的石膏,左手绑着绷带挂在脖子上,肋骨断了三四根,吸气都一抽一抽的,嘴角还有没擦干净的血沫,模样既狼狈又滑稽,但是没人笑得出来。

是的,没有人,气氛严肃到静默的程度。海盗头子黑着的一张脸甚至比平常他肩膀上扛着的锤子还具有杀...

全文:8k+

不正经原作向AU

★战后全员存活if线

★又名《面对可能被打失忆的死对头兼暗恋对象该怎么办》

 

 

#

 

“完了。”

在安迷修醒了后的开口三句话之内,雷狮马上意识到了不对劲,几乎就在一瞬间,他的脑子里蹦出来上面那两个字。

——完蛋了,骑士道白痴这下真成白痴了。

 

大赛第四的一只胳膊上打了厚厚的石膏,左手绑着绷带挂在脖子上,肋骨断了三四根,吸气都一抽一抽的,嘴角还有没擦干净的血沫,模样既狼狈又滑稽,但是没人笑得出来。

是的,没有人,气氛严肃到静默的程度。海盗头子黑着的一张脸甚至比平常他肩膀上扛着的锤子还具有杀伤力。

 

尽管雷狮表面还是一副波澜不惊,内心已是惊涛骇浪翻天了。

眉眼间还带点恼怒的意味。

他死死瞪住病床上的劫后余生的伤号,目光在病人身上来回剐蹭了成百上千次,最后咬了咬嘴唇,还是没说出来什么。比他受伤还严重的安迷修此刻的表情显得十分无辜。

 

“呃,先生,要不您先坐…”

病床上捡回半条命的骑士往旁边挪了挪,忍着令人倒抽凉气的疼空出一角床位,态度诚恳,语气真诚。

他的右臂差点废掉,尚未恢复知觉,头部和腰腹上缠了几圈厚厚的绷带,耳朵里嗡嗡响,头晕耳鸣下不了床,精神状态恍惚赛拿大锣在脑子里咚咚锵。

 

“完了。”

雷狮黑着脸想,安迷修这木头脑袋可算是给哐当得脑震荡停机了。

大赛第四的身上有不受控的电流冒出来,脸色差得像病床上的伤号欠他八百年的债。

 

和神使的那场战斗结束后,债主先生本就岌岌可危的身体终于难以为继,当场两眼一抹黑晕过去,醒了就从原来操心操肺的老父亲变成了现在一问三不知的傻儿子。

——完蛋了,骑士道白痴这下真的成白痴了。

雷狮呼出一口气,悲哀地总结出目前的结论。

 

 

#

 

海盗头子在闯进安迷修的病房前,一群小裁判球在外面哭着拦住他不让他进门,接二连三大喊大叫:“雷狮选手冷静!冷静啊!”

——他这模样不像是来看望病号,倒像是来寻仇的。而且寻仇目标还像是和他有杀爹之仇。

 

警示灯的红光胡乱闪,机械音此起彼伏,吵得雷狮心烦意乱,本就憋了一肚子的火,胸口疼得厉害。他抬起右手,指尖凝出了噼里啪啦的蓝白色电流,对准最前面那只圆头兔子屏幕上的红色感叹号,准备当场轰飞这堆叽叽歪歪的保龄球。

 

用雷神之锤是再好不过的,保证一杆清台百分百全垒打。但眼下的状态,控制元力武器难免会力度不稳,保不齐手一抖再一狠,就掀了安迷修病房的地皮。

还是连人带地皮一块掀了的那种。

 

凹凸大赛幸存的最后一批工作人员被一名参赛者“包围”在他死对头的病房门口,局势十分紧张。

为首的那个裁判球壮着胆子打开发声器,声线颤抖如过山车心电图:“雷,雷狮选手!不可以殴…殴打工作人员。请…请请请再给我们一次机会!安迷修选手还在治…”

 

话刚刚说了一半的小裁判球声音弱了下去。呈现在黑色屏幕上的画面,是对面的刺头参赛者缓缓放下凝满电流的手的场景。

吱哇乱叫的的机器圆头兔子一时间以为自己的苦口婆心起了作用,正自我感动到无以复加,机械声线都激动到颤抖。

 

下一秒,它的视线翻了个个。

 

 

“…你们已经没有机会了。”

空中翻滚着尖叫的裁判球哐当砸在地上,凹进去一个陨石似的坑。雷狮冷笑一声,又一脚踹翻另一个,靠前的挡路工作人员全都变成了被踢飞的工作人员。

 

这届大赛早就结束了,工作人员可都去他妈的吧。

前•大赛第四感到好笑,他活动了下因昏迷而变得有些滞涩的手腕,腕骨传来咔哒咔哒响的声音。剩下的裁判球们瞬间一哄而散,迈着小短腿跑到一边,拔萝卜似的去拔陷进地里的同伴们胡乱倒腾的腿。

 

雷狮最后动了动脖子,喉咙里传来一声冷哼,他伸手拉开安迷修病房的门,咬牙切齿地走进去。

 

病床上的人看样子刚醒,刺猬头底下缠了一圈绷带,显得像个短款的鸡毛掸子,病号一双略显迷茫的绿眼睛扫过来,颇为困惑地盯着一脸怒气的闯入者。

 

决战结束后的雷狮憋了一肚子的火,他快被那个骑士道白痴气到爆炸,一路上时刻准备着对准安迷修那张蠢脸爆发出来。

于是,他从牙缝里挤出来三个咬牙切齿的低音节

——“安•迷•修”

 

回应他的是依旧茫然的表情,以及那双眼睛里增多了的困惑。

“…先生?”

安迷修显然对雷狮即将爆表的怒气值无知无觉,甚至还有一丝诧异。

 

很快,病房里的两个人都陷入了困惑之中。

不同程度、不同角度的困惑。

另外,还有就是

——尴尬到令人窒息的沉默。

 

 

#

 

雷狮终于发现,无论是在大赛哪个阶段,他对安迷修的第一想法永远是

——“这家伙脑子究竟出了什么毛病。”

 

预赛积分赛里他们是能嘲讽八百回合的死对头,骑士口中要讨伐的恶党和海盗眼中愚蠢的骑士道傻瓜,每一次碰面都能令其他参赛者见识到什么叫“水火不容”、“针锋相对”以及“阶级对立”。见面,打一架,收手,再见面,继续打架,如此循环往复。

从口头上你来我往吵架到元力武器的真刀实枪,雷狮单方面认为骑士愚不可及,安迷修则固执地坚持着“恶党无可救药”的观点。

 

 

最终赛里,他们不得不合作面对共同的敌人,海盗的雷电和骑士的双剑同时指向魔兽森林的魔兽、黑洞大军的受感染参赛者,以及凌驾于规则之上的神使们。

尽管双方都不情不愿,但别无他法的合作倒是还算默契。

 

安迷修总是在有惊无险的配合后指责他“行事过于随性难以掌控”。雷狮则一脸不可思议地指着明显的战果问:“难道你不觉得你的死板才是更碍事的东西吗?”

 

同时,他还故作惊讶地扒拉一通年长者的话,从细枝末节的犄角旮旯处择出“掌控”这粒唾沫星子:“哇哦,真是太令人惊讶了,受人尊敬的骑士先生居然想要掌控我,安迷修你是有什么恶趣味吗?”

 

雷狮抱起胳膊,神情变得很夸张。

安迷修被这歪到姥姥家的解读打得摸不着北,但为了队友之间那点可怜的默契,以及避免“两个心智成熟的成年人叠加后双双进入幼稚园”的小孩过家家场面。

 

老天啊,创世神在上,看在创世神的份上。

骑士甩干净剑上的血珠,隐忍地在心里说。

谦卑,安迷修,谦卑

呵,年轻人。

他在内心对他的死对头发动了嘲讽技能。

 

雷狮随意地坐在石头上,下巴靠在杵在地上的雷神之锤上,伤口上流转过蓝白色的电流。他察觉到对方的目光,露出一个带虎牙的笑容。

挑衅意味十足的笑容。

 

可去他妈的吧,创世神早就不管他手底下的员工们了。

安迷修拔剑,忍无可忍;雷狮起身,早有预料。

双剑和锤子砰一声撞在一起,哐啷一声响。

呵,年轻人

 

 

海盗头子本以为自己会是更加不惜命的那个,直到和神使在元力池的那场战役之后,他才意识到

——安迷修比他看上去的要疯狂得多。

即便是在海盗眼里,骑士最后的选择也显得过于孤注一掷了。

 

分身乏术的战场变化和神使强弩之末所爆发出的足以撕裂身体的飓风,令雷狮没有完全目睹安迷修最后的疯狂,他只顾上也只能顾上

——不停地躲闪、移动、寻找进攻的机会,神使的光束刚刚差点刺穿他的右肩,海盗压根无暇顾及除了自己以外的任何人。

 

但他好歹看到了小麦色手臂上蔓延的黑纹、赤红的双眼、力压千斤直指风眼的流焱与强行利用诅咒不管不顾冲上去的骑士。

雷狮先是心头一惊,随后咬了咬牙,提起最后一股劲推上去,和那个骑士十分勉强地做了一周左右的“搭档”,他很精准地把控住了最适合安迷修借力的那个点,倾注了全身上下最后的元力。

就像在与银爵的那场战斗中,他借了安迷修双剑的力弹飞出去一样,这下扯平了。

雷狮咬着牙想,近乎透支一般的元力令他浑身发麻。

 

在敌我双方均是强弩之末的处境下,雷电携冷热流风暴而上,双剑的骑士如一根绷紧到极致的琴弦,冷冽的锋芒对上神使颈侧的图案。

 

然后是爆炸、嗡鸣、尖啸,以及伴随着热浪的强大冲击波,敌我不分地横扫过全场,无论是敌是友都结结实实地挨了神使的这么一下。

大赛第四的元力在骑士周身绕了一圈充当防护,无法迅速撤回雷电元力的雷狮硬着头皮准备硬抗下这一击。爆炸即将波及的前一秒,凝晶从骑士脚下脱离,横在海盗身前。

 

骑士的最后一击几乎是起了决定性作用,元力池这边的麻烦在大赛第四和第五的联手中被彻底地解决了。

凝晶咣当一声落地。

 

昏迷前的最后几秒,雷狮嗡鸣的脑子里闪现出无数个难以置信的画面,爆炸的火光、险些折断的剑和多管闲事的骑士。最后的念头毫不意外地定格在最初的那个问题上

——“安迷修这家伙的脑子到底出了什么问题。”

之后,他完全脱力,身体和精神都支撑不住,两眼一黑昏了过去。

视野里最后的场景里,流焱斜插在了元力池的裂缝中,双剑的骑士半跪着,堪堪支撑住摇摇欲坠的身体,他竭力晃动着脑袋,最后不得不面对无以为继的现状。

 

元力池里传来重物砸地的沉闷声音。

 

 

#

 

雷狮满身绷带地从昏迷中惊醒,一骨碌从病床上坐起来,牵扯到了伤口和用来固定伤口的钢钉,又差点疼昏过去。

“嘶…”

捡回一条命的海盗头子倒抽一口凉气,眉角渗出冷汗。钻心的疼从左臂炸裂开来,左手被绑了绷带挂在脖子上,暂时动弹不得了。记忆还停留在安迷修半跪着呛咳出一口血的场景。

 

“大哥。”

一旁的卡米尔拉了下围巾,海盗团军师适时出声,打断了他大哥无异于自残的行为。比起他大哥,卡米尔的伤势看上去要轻很多,他拉低帽檐,将那点担忧疑虑化开在阴影下。

无定之躯的过载使用会对身体造成不可逆的伤害,雷狮在去元力池前警告过他的堂弟。但很明显,在这方面上,年长者并没有做好表率。

 

雷狮不动声色地上下飞速打量了卡米尔一眼,确定他并无大碍后松了一口气,元力禁锢装置里的场景他这辈子都不想再看第二次了。

伤号试着挪动了下胳膊,然后沉默地发现让胳膊老实呆在里面才是最明智的选择。

 

佩利不合时宜的鼾声从房间的另一角传来,狂犬上身和胳膊都缠着厚实的绷带,睡得手脚颠倒。

 

起码这个病房里的三人都暂时无大碍。

海盗团团长自嘲地想。即便还没睡醒成员震天动地的呼噜声令他十分想照着伤号的脑袋来一拳。雷狮甩甩脑袋,试探着下了床,倒是不妨碍走路。

 

“大哥?”

雷狮冲正欲上前的卡米尔摆摆手:“我出去趟。”

手搭上门把手时顿住了,喉管痒酥酥的,雷狮偏头呛咳了一下,又下意识飞快抹了一把,在敏感的军师反应过来之前快速带上了门。

屋内只剩下军师困惑的复杂表情和佩利震耳欲聋的鼾声。

 

 

雷狮十分心大地擦干净手背上的血沫,盯着暂时动弹不得的左臂皱眉片刻,然后心大地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

很快,他就不显得那么若无其事了。

 

伤还没好个七七八八的雷大爷直逼劫后余生的大赛方,临时使用的后备电源室贴着“为大赛健康工作五十年”的宣传标语,被他逼问临时房间分布的小裁判球敢拿它续航五十年的电源保证:这位大爷没用他的锤子不是绝对因为不敢。

 

而后,雷狮又踢飞了将近一半的现有工作人员,剩下那一半摄于雷大爷的较真以及急于拔楔进地里的同伴,敢怒不敢言地默许了动真格的参赛者。

雷狮顺利进入安迷修所在病房仅仅花了十分钟,他一路上压着火气找过来,此刻很想揪着安迷修的耳朵问他哪来的胆子就冲上去,然后薅着他的领子吼一通“为什么他妈的要多管闲事?!”

 

安迷修恰好醒了,听到动静后扭过头来看向门口,一脸困惑地看向雷狮。

 

于是,场面很快过渡到他和安迷修大眼瞪小眼的阶段。

 

 

#

 

安迷修困惑地抓了抓头发,颇为警惕地看着浑身冒电火花的“陌生人”,他很想善意地提醒一句“这位先生你漏电了”。但是直觉告诉他,这句话不能说出口,不然会更加糟糕。

局势正在向着更加不可控的方向信马由缰。

 

雷狮面无表情地盯着伤号的脸足足十秒钟,仿佛是想从骑士脸上盯出一朵花来,激烈的情绪刺激得元力止不住地外溢,这使得他看上去像个漏电的电池。

——十万伏特型号的电池。

 

“安迷修?”

他低低地叫出声,比他刚刚走近病房时的发音平静了一些。

病床上的人下意识“嗯”了一声,就好像知道这是他的名字一样,失忆骑士的头在嗡鸣,身上大大小小的伤口令他集中精神都变得十分困难。

 

安迷修似乎笃定这个比他还高出一截的人没有敌意,又像是认识他的,然后他看见雷狮伸过来的手,看上去像是个友好的信号,尽管对方依旧面无表情。

他开始觉得自己的搭在床边的手有点无处安放。

 

于是他换了一种方式来回应对方姑且可以称为问候的问句

“呃,先生,要不您先坐…”

 

下一秒,安迷修被猝不及防电晕了过去。

紫眼睛男人的手以一种十分诡异的轨迹在他的眉心点了一下,力度精准不偏不倚,从半打裁判球身上重新获得的力度控制起了关键性作用,安迷修迟钝的脑子甚至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

 

骑士晕得利索,咣当一声往后倒,雷狮像模像样地扶了一把被自己放倒的家伙,沉默半晌后认为自己还是需要一点时间来接受既定事实。

——“完了”

海盗的心里陡然冒出这俩字。

 

完了完了完了。

安迷修这傻子真的给打成傻子了。

雷狮牙疼地开门准备平复下心情,此时离他进门刚刚过了五分钟不到,门口的小裁判球还在电子音乱飘地拔萝卜,上窜下跳地想办法救地里的同事。

电子音此起彼伏,吵得雷狮心烦意乱,他索性一不做二不休,把剩下的那一半也挨个踢飞,咣当数声,全楔进地里去了。

 

大脑一片混乱的雷大爷终于冷静下来,理了下左手底下托着的绷带边缘,手重新搭在安迷修病房的门把手上。

冷静,雷狮,冷静

他试图让自己拥有在看见病号后依旧能保持平静的能力。

——面对被打失忆的死对头该做些什么?

 

换作以前的雷狮肯定得对着年长者的不走运幸灾乐祸一通,机会主义者雷狮不会放过任何一个会令安迷修感到不快的机会。如果是十五分钟前刚刚醒过来的雷狮,八成暴躁地掀翻安迷修病房地皮的心都有了。

但这里面对问题的,是十五分钟后的雷狮,因此答案就变得很微妙了。

 

雷狮惊奇地发现自己居然连恶作剧的心思都没有,然后更加惊奇地发现自己最开始揪安迷修的领子吼他一顿的想法也懒得再付诸实践了。

 

——海盗老实得宛如良心发现了。

除了他刚刚让门外的地皮多了几个卡进去的裁判球之外,一切都显得和谐友善了不少

 

雷狮第二次打开门走近安迷修的病房。

他百无聊赖把玩着手里冒出的电流,冷静等着刚刚被他电晕的死对头醒过来。

 

没准这次醒过来就好了。

雷王星雷电疗法的开创者冷静地想。

 

 

#

 

在雷狮打第十八个呵欠前,安迷修终于再次睁开了眼睛,被莫名其妙电了一顿的骑士身上还酥酥麻麻的,他皱着眉盯着病床前的人,嘴唇动了动,好像有话要说。

 

他的神情看上去正常了不少。

雷狮不可思议地盯着自己的手。

雷王星三皇子猜测自己可能在医疗方面拥有更能令他亲哥羡慕嫉妒恨的才能。

 

“我真是个天才。”

这在某种意义上可以成为一种副业,以防未来宇宙海盗的股价下跌。

毕竟,选对专业很重要

 

然后安迷修忍着头疼欲裂开口(他在雷狮的神情里看出来一种宇宙新星万众瞩目的既视感):“我可以和商量一件事吗?”

刚刚发现自己可能在雷电医疗领域天赋异禀的雷狮,心里突然咯噔一下子。

 

“或许我可以和您打个商量,”

安迷修顿了顿,吐出两个雷狮听了要做噩梦的字:“先生。”

 

安迷修上下打量了一圈雷狮,目光定格在他的手上:“请问我可以和您约会吗?”

雷狮看向他的目光越发诡异起来,他开始搞不懂伤号的逻辑以及脑回路,但是明面上依然保持着若无其事的镇定。

啊,当然,约炮都没有问题,海盗在心里翻白眼。

 

病床上的骑士继续滔滔不绝地讲述他的提议,完全无视旁边人凝固了的神情:“因为我的目标是搬到山里去,然后领养一堆小熊猫家庭。”

降智版本的安迷修抬手指向窗外并不存在的山,雷狮平静到冷淡的表情使得他连连摆手解释道:“我没有在开玩笑,这位先生。”

 

安迷修顿住了,补充道:“这位漂亮的先生。”

他下意识选用了看上去不是很合适的形容词,但是那的确的安迷修的第一反应。

 

“我不是在拿你打发时间。”

安迷修继续解释,同时很认真地开始拿手比划。雷狮开始担心这场谈话的离谱走向,同时怀疑如果自己再靠得近一点,骑士会扯过他的手面对面脸贴脸解释。

 

“是因为我看到了你的潜力!”

病床上的骑士露出了他此生最白痴的一个笑,白痴到雷狮差点憋不住笑出声来。

“你刚好看起来非常擅长采摘浆果。”

 

白痴骑士,真该给安迷修好好录下来让他看看自己的傻样。

雷狮的内心迅速闪过自己在主控室看见的临时房间分布,同时开始认真地思考“这个地方有摄像头吗?”

安迷修继续一脸他傻儿子一样的期待笑容,屋子里陷入了前所未有的沉默。

尴尬到令人窒息的沉默。

 

一分钟后,一直没来得及插上话的雷狮打破了康桥般的沉默。

——“你没事吧?”

海盗若无其事的镇定神色终于裂了一角,露出里面担忧的一部分,剩下那部分是惊吓。

 

但他不肯承认,雷狮坚决不肯承认他被年长者的反常吓到了。

呵,年轻人,就这?

就这?

 

安迷修瞅准时机握住了他的手,快如他往安迷修眉心弹带电脑瓜崩,然后一脸虔诚地夸赞,绿眼睛里是实打实的真诚:“你的手很漂亮,和你的脸一样漂亮。”

 

“小动物们都喜欢漂亮的东西,而且你的手很漂亮!先生,我有说过吗,你的手很漂亮!它们很长,也很直,适合采浆果或者放在小熊猫的下巴上,这会让它们很舒服的!先生,先生,你过来一点。”

 

安迷修神秘地示意他凑近,雷狮觉得他不像是装的。心智有障的伤号将双手放在雷狮那张脸上,生拉硬扯地从出现了一丝裂痕的脸上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微笑。

 

安迷修眉开眼笑,满意地拍拍雷狮的脸:“表情要善良一点,要微笑,先生,你看我。”

他比比划划,把手指杵在腮帮子两边,做出一个在雷狮看来和傻缺二百五无异的示范表情。

 

完蛋了。

雷狮刚开始还不敢承认他可能把安迷修给电傻了,骑士没傻于神使的变态攻击,反而在队友的“治疗”下成功降智成十九岁儿童,他承认自己受到了惊吓,来自安迷修的。

 

但起码这为三皇子开辟了另一种方向,医疗方向。乐观点,成年人,要乐观。

——用电击代替麻药。

安迷修看上去就像是往脑子里注射了两公升的利多卡因缓冲液*。

 

“我们可以一起搭一个…树屋!”

快乐的十九岁大龄儿童安迷修眼神亮晶晶的,他张开怀抱做出一个超大、超大的手势:“小熊猫家庭肯定很喜欢树屋。”

 

雷狮已经放弃治疗了,干脆顺着降智青年的话往下说:“那搭树屋的木材你要怎么办?我又不会砍树。”

元力技能足以劈焦一整片森林的参赛者扯谎道。

 

安迷修立刻开始苦恼地认真思考这个问题,他开始胡乱地挠着头发,然后突然腾一下坐直身体,激动道:“我刚刚想起来,我有剑!还是,两把!”

凝晶流焱应声而动出现在主人手中。

雷狮被安迷修宛如举着烧烤棍一样的动作逗笑了。

 

“现在我们可以去森林了吗?”

安迷修一脸期待地看向雷狮,而后表情突然严肃起来:“啊!我居然忘了最重要的事。抱歉这位先生,请原谅,我太失礼了,竟然忘了这个。”

“请问我可以知道先生你的名字吗?”

他做出一个即将实行吻手礼的庄重动作,一脸期待地盯着已经放弃做表情管理的雷狮。

 

“是我的疏忽,我们的约会应该再严肃一点,所以先生你的名字……”

他看见约会对象朝他伸出来的手,安迷修的大脑开始飞速旋转,这应该是一个友好的表示。

他同意了!

安迷修激动到说不出话来,正准备伸手去回握冲他伸出来的手。

 

然后他被电晕了,第二次的。

 

雷狮玩够了,他妈的。

删档重开吧,再一次,他妈的。

 

 

#

 

刚刚把自己从地里刨出来的裁判球看见同伴们空中齐齐乱晃的小短腿,刚想上去帮忙能救一个是一个。

然后它看见雷狮又出来了,还拿着一把蓝色的冰剑。

 

出于对这个裁判球杀手的恐惧,圆头兔子倒腾着小短腿试图跑开,新一代的、秉持着“为大赛健康工作五十年”原则的工作人员深谙“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的道理。

但是他不懂参赛者长腿和它的机械器官短腿之间的参差。

 

两分钟后,雷狮捏着他的兔子耳朵给球提溜起了来,眼神透露出三分不屑三分凉薄和四分无理取闹。裁判球哆哆嗦嗦准备接受二次砸地的命运,结果雷狮只是把它放下来了。

 

十八岁参赛者蹲下来,翻看着手里的凝晶,露出一个烟瘾中年人特有的无奈表情,宛如产房外等孩子和对象的爹。

只有雷狮知道那个表情实际上有多牙疼。

 

——面对被电降智的死对头该做些什么?

 

雷狮被掐灭的恶作剧心理死灰复燃,再一再二不再三,他打定主意——不能让年长者独自放飞自我,多不公平。

但是他此刻已然不想在安迷修的病房里呆着了,实在是太无聊了。

雷狮的视线移向一地的裁判球,单手挽了个漂亮的剑花。

 

被他拿在手里的那个惊恐地看见裁判球杀手露出一个捉摸不透的笑。

机械齿轮咯噔一下。

 

 

#

 

安迷修第三次醒来时头还是很疼。

不知道怎么回事,浑身酥麻,就像被哪个家伙电了一顿。

骑士对危险的直觉令他察觉到屋子里除了他之外还有人。安迷修下意识地抬手召唤双剑,成功了一半,仅仅流焱出现在他掌心。

 

“你可算醒了。”

悠悠的声音从房间的一角传来。

安迷修吃力地辨认着声音的方向,身体像是被压路机碾了三个来回,然后又用变压器电了一通。

 

不对劲,这声音怎么听上去…

…雷狮?!

 

雷狮懒洋洋的脸出现在安迷修的正上方。

他低头看向安迷修,骑士能看见对方缠着绷带的胳膊,雷狮随意地将他丢失的凝晶扔到一边。

 

他开始微笑,安迷修下意识感到不妙

——这代表他已经知道怎么“惩罚”年长者了。

不要慌,雷狮在心里告诉自己,八成还是傻儿子版本的安迷修。

更何况就算不是,那又有什么关系呢?

 

雷狮打定主意一般凑了过去,一瞬间拉近的距离使得他差点数清这家伙的睫毛。

 

“雷狮?”

安迷修反应过来他想干什么,差点报废的身体爆发出一声惊呼。

“雷狮?!你要干什么?”

 

雷狮抬头,对上安迷修再清醒不过的目光。骑士对他做出了一个难以置信的惊愕表情。

“哇哦。”

他挑眉:“哇哦,安迷修,我赌你还记得你前两次都干了什么。”

 

“至于我要干什么,很难猜吗?”

准备开始欺负伤号的雷狮歪头,笑得一脸灿烂。

 

 

end

 

 

事后,安迷修嘴唇发麻地走出病房,发现自己病房外侧的墙壁上多了一圈直径十分规则的坑,同时云里雾里地听雷狮吹嘘了一通他神乎其神的电击疗法

 

*利多卡因:麻醉剂

*安迷修说胡话那里有参照原梗,在彩蛋里

*欺负伤号意思是雷狮准备吻安迷修,别想歪

 

ps:这篇后半部分已经野马脱缰万马奔腾了…

边写边笑,乐得我打跌,这绝对是搞的最欢乐的一回hhh,希望看完的你能从中get到多少一点的快乐!!

当然能给个评论就更好了(眼巴巴.jpg

 


 

megame88

安迷修生賀條的個人解説和感想

看這個之前請先看安迷修生賀條漫---> 點我看OOC

這次畫的安迷修生賀條漫蠻OOC意識流的,
我也想知道大家看了這個後大家的想法是如何的?
真的看不明白的話才往這裡看看解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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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張是小安跟夢中長大的的自己的對白
[图片]

第二張是師父剛離開的第二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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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張第一格是漫畫版前幾話雷獅和安迷修第一次對話,
[图片]

會畫這個是要表示
這條漫是有包含漫畫+動畫+手游,
還有一些劇情共有的互動,

也就是這三個平台的安迷修
都背負著騎士團的命運和詛咒,


還是第三張
第三格是我的妄想,
[图片]

也可以跟第四格關聯在一起
第四格是安迷修被詛咒徹底侵蝕


也可以理解成騎士團逝世的騎...

看這個之前請先看安迷修生賀條漫---> 點我看OOC

這次畫的安迷修生賀條漫蠻OOC意識流的,
我也想知道大家看了這個後大家的想法是如何的?
真的看不明白的話才往這裡看看解釋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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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張是小安跟夢中長大的的自己的對白
null

第二張是師父剛離開的第二天
-
-

第三張第一格是漫畫版前幾話雷獅和安迷修第一次對話,
null

會畫這個是要表示
這條漫是有包含漫畫+動畫+手游,
還有一些劇情共有的互動,

也就是這三個平台的安迷修
都背負著騎士團的命運和詛咒,



還是第三張
第三格是我的妄想,
null

也可以跟第四格關聯在一起
第四格是安迷修被詛咒徹底侵蝕


也可以理解成騎士團逝世的騎士們給予
安迷修的期望轉變成不輸給詛咒的壓力



第四張是安迷修死亡後
看到了小時候的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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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看到了過去的,真正的自己
於是就對著被枷鎖捆著的自己一個“已經可以了”的擁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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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裡也可以看成是安迷修了結了和放下了自己的心結和執著



第五張是安迷修的視線,

看著那個長大的自己走向了光明,
其實是指自己的內心走向了光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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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他知道無論是哪一個平行世界和
再次走向同樣道路的自己,
他也會一如既往地勇往直前,對自己選擇的道絲毫不後悔


(內心的)詛咒從他的臉上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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會變成小孩的模樣是因為那個時期的安迷修是
|遇到了菲利斯而讓他的人生開始光明起來,
所以這是他最想維持的模樣(我的私心)


第六張,知道自己一直以來都辛苦了,
所以對了自己說了這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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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來以為就這樣結束了而

眉頭放鬆了不少的小安,

做夢都沒有想到他能再次遇到他喜歡的人們

最後畫了慢慢轉化成大人的安迷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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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因為安迷修的回憶因為重見回他們
而改變了樣貌,


而我本人,最希望的,
就是讓安迷修是以最後活成的樣子
跟菲利斯,杰德理和贊德見面,
(尤其是那兩位師父都沒能看到安迷修成年的樣子,
我私心想讓他們看到安迷修成長後的樣子)



最後作者想說:

畫了好多小安好快樂!!
每個時期的安迷修都畫了好高興!!


最後祝我喜歡了四年的安迷修說一聲:

生日快樂!!不求你能有個好結局

只希望最後你能高興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