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十分钟搞定一份夏日小甜品——椰汁阿达子🔅
好像蓝天坠入雪湖,QQ弹弹又混着椰香,甜蜜,清凉,有了这一杯,夏天的阳光不那么刺眼了呢。
附上方子——
🔸准备食材:木薯粉100g,蝶豆水50g,糖20g
🔸蝶豆水+糖倒入小锅中加热至沸腾,倒入木薯粉,迅速搅拌成团,冷却后揉至光滑,切小段,揉圆
🔸倒入开水中煮至阿达子全部上浮,再放入凉水中备用
🔸杯中放入少许冰块+椰汁+阿达子,就可以啦
十分钟搞定一份夏日小甜品——椰汁阿达子🔅
好像蓝天坠入雪湖,QQ弹弹又混着椰香,甜蜜,清凉,有了这一杯,夏天的阳光不那么刺眼了呢。
附上方子——
🔸准备食材:木薯粉100g,蝶豆水50g,糖20g
🔸蝶豆水+糖倒入小锅中加热至沸腾,倒入木薯粉,迅速搅拌成团,冷却后揉至光滑,切小段,揉圆
🔸倒入开水中煮至阿达子全部上浮,再放入凉水中备用
🔸杯中放入少许冰块+椰汁+阿达子,就可以啦
去年没买冰淇淋机就开始自己折腾做冰淇淋了,口感总觉得欠点火候,今年入了冰淇淋机,终于解锁了冰淇淋的正确做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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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款蓝莓冰淇淋真的有惊艳到我,之前吃新鲜蓝莓都没感觉到它的好吃,做成冰淇淋却完美散发出它独有的果味来,细腻柔软的口感,又不会太甜腻。已经叫三五好友来测评了,评价就是:可以去摆摊出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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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享有冰淇淋机和无冰淇淋机的具体做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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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材料:
1️⃣300g蓝莓+60g糖小火熬成蓝莓酱
2️⃣蛋黄4个
3️⃣纯牛奶200g
4️⃣淡奶油200g
备注:以上配方糖粉偏少,喜甜的可在蛋黄中加40g糖。我是低糖爱好者,蓝莓酱的糖粉我觉得够了,没再加糖...
去年没买冰淇淋机就开始自己折腾做冰淇淋了,口感总觉得欠点火候,今年入了冰淇淋机,终于解锁了冰淇淋的正确做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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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款蓝莓冰淇淋真的有惊艳到我,之前吃新鲜蓝莓都没感觉到它的好吃,做成冰淇淋却完美散发出它独有的果味来,细腻柔软的口感,又不会太甜腻。已经叫三五好友来测评了,评价就是:可以去摆摊出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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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享有冰淇淋机和无冰淇淋机的具体做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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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材料:
1️⃣300g蓝莓+60g糖小火熬成蓝莓酱
2️⃣蛋黄4个
3️⃣纯牛奶200g
4️⃣淡奶油200g
备注:以上配方糖粉偏少,喜甜的可在蛋黄中加40g糖。我是低糖爱好者,蓝莓酱的糖粉我觉得够了,没再加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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做法:
1️⃣蛋黄用手动打蛋器打发到颜色变浅,大概3分钟
2️⃣小火加热牛奶,边缘开始冒小气泡立马关火,少量多次加入蛋黄里,每次加入都需快速拌匀(避免牛奶太热把蛋黄烫成蛋黄渣)
3️⃣“小火”“隔水加热”蛋奶糊,不断搅拌,变浓稠后取出(轻微挂勺不滴落的状态),冷至常温冰箱冷藏
4️⃣完全冷透的蛋奶糊+蓝莓酱+淡奶油倒入制冷式冰淇淋机,设置30分钟
5️⃣做好后可以直接吃,也可以冷冻保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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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冰淇淋机的做法:
1️⃣第4步之前,打发淡奶油至6、7分发(提起打蛋头,纹路刚刚消失不见的状态)
2️⃣蛋奶糊和蓝莓酱搅拌均匀后,再加入打发好的淡奶油里,搅拌均匀
3️⃣装入模具,冰箱冷冻保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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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说说冰淇淋机和无冰淇淋机制作的口感上的区别:
冰淇淋机因为不停的搅拌,不断在打碎冰晶,带入空气增加蓬松感,口感更细腻蓬松柔软,冷冻后也不会有冰渣。
无冰淇淋机制作的冰淇淋,因为要追求无冰渣的口感,大家可以去看看这种做法的配方,一般都会把淡奶油的量增加很多,目的就是让奶油的油脂包裹住水份,这样做的口感会偏腻一点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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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近冰淇淋做了一堆,朋友也都吃了一轮,真的很喜欢分享亲手做的美食给朋友,那种一起分享,一个眼神一个点头就懂了的默契,真的是我分享的快乐吧!
YU6.3《喜马拉雅》
作者:@水银山泉
TAG:现实向;HE
“当你越过了喜马拉雅山,你就具备了越过喜马拉雅的能力。”
1.
贺峻霖把牙刷插进牙杯,放回洗手台上时,忍不住对着镜子叹了口气。镜子里的自己形容疲惫,显然是舟车劳顿所致。
距他们初次拎着箱子走进这间四人间,也不过两三个小时。他终于有时间来品味尴尬。
他们下午才刚到的韩国,一下飞机又坐车来了宿舍,一天时间净花在路上。公司订的商务舱是两人共用一个隔间,他分到的座位和严浩翔的正好是一间。贺峻霖看了眼机票,又看了眼旁边站着的严浩翔,最后往机舱后面望...
作者:@水银山泉
TAG:现实向;HE
“当你越过了喜马拉雅山,你就具备了越过喜马拉雅的能力。”
1.
贺峻霖把牙刷插进牙杯,放回洗手台上时,忍不住对着镜子叹了口气。镜子里的自己形容疲惫,显然是舟车劳顿所致。
距他们初次拎着箱子走进这间四人间,也不过两三个小时。他终于有时间来品味尴尬。
他们下午才刚到的韩国,一下飞机又坐车来了宿舍,一天时间净花在路上。公司订的商务舱是两人共用一个隔间,他分到的座位和严浩翔的正好是一间。贺峻霖看了眼机票,又看了眼旁边站着的严浩翔,最后往机舱后面望去:耀文和小马哥一起,丁儿和真源一起,亚轩和经纪人共用一间。严浩翔看他站在座位前犹豫了几秒,提出要不要和小马哥换一下。
耀文一吃瓜就习惯性把腿张开,手腕撑着下巴。他没想到瓜会吃到自己头上,心里一惊,两条腿一下并拢,眼睛倒还是含着笑的,想看贺儿怎么处置。马嘉祺一上飞机就把包里的精装书打开,才刚读过两页,此刻正隔着书页观望。后面丁宋张三个人也毫不掩饰地盯过来,眼睛亮得像探照灯。贺峻霖烦得很,不想吃他们这套,摆摆手赶严浩翔坐进靠窗的座位。
路上太辛苦,又是躲粉丝又是赶行程,贺峻霖一坐下就被睡意侵袭,困得脑袋前摇后摆,一连做了几个清醒梦。梦来梦去还是严浩翔。
梦里严浩翔还是十三岁的样子,圆头圆脑,一本正经地说要给他糖。他先安安稳稳地放了一颗在贺峻霖手心,很郑重地让他一定要收好。
那是一颗玻璃纸包着的硬糖,乍看像一颗奇形怪状的钻石,隔着糖纸也能闻到甜甜的橘子味。可贺峻霖一抬头时,严浩翔已经走得没影了,他下意识地跟上去,最后干脆跑起来。
严浩翔一路跑,他在后面一路追。严浩翔跑得比想象中慢,好像在等贺峻霖捉住他一样。贺峻霖也确实这样做了,最后他扯住严浩翔的帽子让他站住,从严浩翔的口袋里又抢了一颗。
还有一颗呢?严浩翔说过有三颗糖,还说不会找不到的,让他再仔细找。他把严浩翔翻来覆去找了好久,手上没有,外套口袋里没有,裤子口袋也没有。他问:“严浩翔,是不是从头到尾都没有第三颗糖?”
严浩翔听了,露出一个很淡的笑容,偏偏眉头皱起,比哭还让人难受。贺峻霖手心还握着两颗糖,低头一看也消失了,像被严浩翔的笑容融化成水汽一样,成为弥散在空气里的橙色烟雾。严浩翔的身体也跟着慢慢慢慢变得透明,最后在贺峻霖面前像水雾一样散开了。
到底是清醒梦,他尚有三分意识清明,在心底狂喊贺峻霖,醒醒!严浩翔回来了!原不原谅他另说,总之他回来了。严浩翔回来了,所以这是在做梦。他挣扎了好一会儿,终于醒来。推车的滚轮和地毯摩擦的声音闷闷的,贺峻霖循着声音回头望,而空姐已经走到后面,在给真源倒果汁。他转过头来,严浩翔把一杯热红茶挪到他桌上,自己坐得挺直,在旁边啜饮一杯牛奶。
唉,好想喝奶茶。他容易过敏,那段时间又在准备中考,压力全从脸上往外跳,一喝甜的就长痘,上一次和奶茶对视得是好几个月前。红茶喝着香,但是也苦。贺峻霖喝着热腾腾的红茶,越喝心里越苦,两道眉耷拉下来,像被人欺负了一样。
彼时严浩翔同他重逢不满24小时,见面前心里冒出的那点期待如今已被担忧全数压过,做了好事也不敢邀功。他看贺峻霖表情不对,心里叹了口气,面上反而不知道说什么好,只好在心里暗自盘算:待会儿还是请空姐再给小贺倒一杯别的吧。
推车正好推到亚轩和丁儿那里,亚轩问:姐姐,有没有奶茶啊?空姐说没有哦,不过有红茶。丁儿的脑袋上冒出一个机器猫一样的小灯泡,说红茶兑牛奶不就行了嘛,那不就是奶茶。两个人笑成一团。
贺峻霖听了,五味杂陈地避开严浩翔的眼睛,戴上眼罩,缩进护颈枕里继续睡觉。
2.
房间太空,连张椅子都没有。严浩翔眼眸低垂,视线在两张下铺之间左右横跳,最后还是坐上小马哥那张。马嘉祺半小时前走了,说是去洗澡,而耀文跑去隔壁玩儿了,贺儿又在刷牙,房间里只有他一个人。他坐在床头把地上的行李箱摊开,把里面的衣服挑出来放进衣柜里。
贺峻霖从厕所里走出来的时候他正拿着一个塑料小盒子,安安静静的,又显得很手足无措。贺峻霖在桌上拿了瓶矿泉水,坐回自己床上,问他手上拿的是啥。
“这个是……礼物。贺儿,生日快乐。”
贺峻霖一下坐起来,眨眨眼睛,不知如何应答,在迷茫中接过盒子。这份礼物没有丝带,没有包装纸,只有透明塑料外壳简单地包在外面,好像他们两个现在的关系一般,单薄、透明、无需辩解。盒子里躺了支钢笔,笔夹隔着包装纸反射着温和的金属光泽。贺峻霖把水瓶放在地上,慢条斯理地把包装盒拆开,取出那只钢笔。
他想说钢笔挺好的,很符合自己文化人的气质。回头发现严浩翔又是那种想期待又不敢期待的表情,一双圆溜溜的黑眼睛望着他。贺峻霖在心里翻了个白眼,心想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他对严浩翔做了什么罄竹难书的坏事,叫人家这样小心翼翼。何况他才和严浩翔重逢多久,怎么觉得这种目光已经在他记忆里频频出现。贺峻霖只好站起来拍拍他的肩膀,说:“我很喜欢,谢谢你。”
恰好这时马嘉祺洗完澡回来。小马哥的头发还没吹干,湿湿的头顶上盖着一块毛巾,悄然出现在门口。他安静地打开门,往里望了一眼,正好对上贺峻霖欲言又止的脸和他轻轻搭在严浩翔肩上的手。马嘉祺愣了一会儿,随即轻轻关上门退出去。
撇开一同长大的手足情谊不说,他们几个作为这场选拔的竞争者和参与者,飞越山河湖海来到异国,上午又在客厅同吃同喝,彼此之间已经有了一些了解,至少不会太尴尬。关于严浩翔和贺峻霖两人之间的事,小马哥想必也听说不少。就算不知全貌,至少也能品出他俩之间的微妙气氛,何况小马哥最擅长的就是读气氛。
贺峻霖感到自己的手猛烈地抖了一下,严浩翔随之疑惑地回过头来,而小马哥第二次把头探进房门,问我现在可以进来了吗?
那瞬间严浩翔感到某种稀薄的氛围顷刻间被消解,仿佛目睹一个肥皂泡在眼前被轻轻戳破。贺峻霖一下把手收回来,坐回自己的床上,说交钱才能进,马老师要过,要先给五百过路费。马哥揶揄他搜刮百姓钱财,理应上报朝廷。
马嘉祺也不顾贺峻霖要给他五十大板的威胁,轻松地踏了进来。气氛轻巧得仿佛这房间里从来装不下什么人的心事。
3.
严浩翔察觉到他和贺峻霖之间的距离又开始变得微妙起来,是在真源发现这件事前的一周。
彼时他们已经度过惊心动魄的出道战,平稳迎来了出道,搬进北京的宿舍,成为真正意义上的室友。自出道战以来,他和贺峻霖的关系恢复得飞快,如今早已越过尴尬而不熟的冰点,在大量共处时间的催化下,终于携手来到密友的起跑线。
镜头前更是如此。从出道站时的团综里就已能窥见两人关系逐渐亲密,何况出道后。不论是综艺还是其他活动,只要画面里出现了两人踪影,无不是亲密又融洽,看不出任何嫌隙。
而真源找上他时,也用上了同样的形容。
“怎么感觉要拍东西的时候你俩挺好的,镜头一撤就又有点怪怪的。是我的错觉?”
彼时严浩翔正坐在床上看他们的综艺。他有定时check自己镜头前表现的习惯,每次看完都会在心里默默复盘。视频里贺峻霖小心翼翼缩在他怀里走鬼屋,又无奈又高兴,明显对他深深依赖。真源走到他身边,手指指着屏幕里他为贺峻霖戴上的那个毛绒发箍,说:“你看,这不是挺好的吗。”严浩翔听了,竟不知如何回答。
他第一反应倒不是惊讶。真源向来心思细,和他们俩关系都好,不知道从哪个细节里又品出他俩微妙关系。出道站时也是这样,彼时小贺在玻璃门外踯躅时他手脚冰凉,真源给过他好几个鼓励的眼神。小贺再进门时,他也听见身旁的真源小小声说了句“你们……”,显然把一切都看得一清二楚。
但真源不是会轻易介入的人。他向来绝对中立,仿佛二战里的瑞士,秉持敌不动我不动的社交原则。
思来想去,严浩翔还是不愿把症结普通地归结为营业。营业意识是作为偶像的基本素养,早就习惯镜头前生活的他们早已把这些原则牢记心中,在镜头前刻意制造的亲密时刻倒也不是完全没有。但若真是普通的营业伙伴,反倒能在镜头关掉以后就一拍两散,各扫门前雪。
硬要说起来,他隐约察觉到小贺确实是在顾忌什么。只是顾忌的不只是镜头存在与否,也不只是他们各自成长的三年,而是更深刻、原本的事情。更多的事情,他作为旁观者无从得知,更无法插手,好比鱼缸外的人,只能通过金鱼甩动尾巴的姿态判断水温,却不能身临其境地感受水体。严浩翔不可能把手伸进鱼缸,用手掌捕鱼,更没有资格在这个温和自洽的世界里平添扰动。
想到这里,他竟难得地打起退堂鼓来。
4.
不知怎的,他又想起出道战。那时是真正意义上累得昏天黑地,辛苦练习的同时还要提防突然来袭的抽查,身体和精神都备受考验。
那时的他和贺峻霖,好像末日来临前的一双可怜人,拼尽一切努力向对方示好,大有世界毁灭前我们恋完这场爱的气势。捱过了开头几天难以忍受的尴尬,以贺峻霖收下的那份迟来的生日礼物为标志,他们终于开始学着同崭新的对方相处。
错过了双方飞速成长的那三年,他知道自己和小贺早已不复过去模样,从头到脚都焕然一新。只是意志模糊时,偶尔也会被记忆钻了空子,产生一种时间从未流逝过的错觉。譬如在饭桌上,他们俩并排坐,贺峻霖下意识就会坐进左边的位置,把右边的空出来给他。实际上成员里只有小贺是左撇子,他和谁一起吃饭都不会打架,但这种不着边际的示好,还是让他很受用。
他们也一起睡过好几次觉。虽然是因为鬼故事的缘故,但贺峻霖看上去也没有很不乐意,甚至主动抱着枕头站在他床下喊他:“严浩翔,我上去了哦。”
祈使句而非疑问句,意味着他没有在征求自己的意见。严浩翔回了声嗯,感觉心跳频率有些异常,他把这擅自归咎为鬼故事带来的刺激。他坐起来,等贺峻霖爬上他的床。他想让贺峻霖睡在里面。
两人侧躺在一张小小的床上,贺峻霖脸对着墙,他望着贺峻霖的后背发呆。贺峻霖斟酌了一会儿,开口问他:“你觉得自己能出道吗?”
严浩翔说:“不知道,我只知道自己很想出道。我一定要出道。”
“嗯。”
贺峻霖窸窸窣窣地转身,脸却对着他胸口。温热鼻息全扑在脖颈上,让严浩翔手足无措得四肢都不知如何安放。贺峻霖说:“我也是这样想的。大家都这样想,但我……总之,我也一定要出道。”
严浩翔不知怎么才能对贺峻霖讲出口:贺峻霖说这些话时的情态,同他记忆里在月考时质问工作人员的小贺一模一样。阴差阳错,他们竟然又被划进同一阵营,仿佛三年前的月考就是出道战的预演,而至关重要的出道战,也不过是十五岁的一场月考。
5.
那晚上轮到严浩翔做梦。他梦见自己和小贺同乘一条小小的木舟,船下是汹涌波涛。头顶的夜空一片漆黑,一颗星也没有。严浩翔和贺峻霖共用一双桨,一人一支,两人低头一阵猛划。
“一定要划出去,”贺峻霖对他说,“严浩翔,我们一定要划出去。划出去才能见到太阳。”严浩翔心想说得对,他们非得一起划出去不可。这什么破地方他真是一点也不想呆了,又黑,又冷,又潮湿,海潮一阵一阵,搅得他觉也睡不好。
他和贺峻霖两个人划得双手发酸,才见到一点点曙光。潮湿的阴冷气息被阳光缓慢地驱散了,海水也从幽深的黑色变为淡蓝色。阳光像金箔一样漂浮在海面上,把两人的脸映得亮堂而辉煌。说来奇怪,这片一望无际的海,此刻又小得像一片观赏湖,顷刻就能划到边际。
“严浩翔,你说我们出去以后还能在一起吗?”
贺峻霖突然这样问他。严浩翔抬头看向他,贺峻霖坐在向光的那一边船尾,正背着光看他,好像一只朝他飞来的鸟,也像太阳的信使。
“一定能的,我们会一起站在太阳下面。”
他又站起来,指着前方金光闪闪的太阳,要贺峻霖和他一起看。结果他一起身,船的平衡就被打破了。小船晃得太剧烈,像下一秒就要碎掉,而他们要手牵手掉进海里。
贺峻霖被他吓得不轻,一边怪他突然站起来,一边抓住他的手也站了起来。船晃得愈发厉害,他们并肩站在太阳和海面之间。
严浩翔在梦里晃得头晕,又被不知从哪传来的铃声震得头疼,一伸手关掉了闹钟。他一低头,发现小贺仍睡在他怀里,双手并用紧紧把他抱住,好像抱紧水里的一块浮木。
6.
严浩翔提出要和他谈谈是在去海南之前。那时他们还住在北京的宿舍,贺峻霖被问到时在床头看闲书。他眯起眼睛,露出那种像是被打扰到的疑惑表情,问他具体要谈些什么。
严浩翔似乎是有备而来,已经提前整理过语句打过腹稿。贺峻霖把书放到一边,双手合拢放在膝盖上,打算听听他的小演讲。严浩翔吸了口气,说:“你最近一直躲我。”
话说到嘴边怎么会转弯。他正在那边懊恼,贺峻霖反而被他逗笑了,说:“怎么就躲了,你这是无中生有暗度陈仓。”
客观来说他和严浩翔已经十分亲近,且亲近得人尽皆知。假使第二天起床时,他们中的谁换穿了对方的衣服去吃饭,也不会有人觉得不对。
这并非空穴来风。贺峻霖清晰记得有天早晨,他去餐厅吃早饭,吃到一半才发觉氛围微妙。餐桌上的大家都一言不发,埋头喝粥。贺峻霖忍不住用手肘顶顶旁边的小宋,想问他今天这是怎么了。亚轩刚要发言,被小马哥半路拦截。
“这件衣服有点眼熟……那个,贺儿,你是不是穿了浩翔的衣服?”
他当机立断,嘴一张就开始解释。这种事情怎么能拖,务必要分秒必争。贺峻霖言之凿凿地声称这和严浩翔那一件分明不同,只是款式相似。说着又扯到日常生活中对身边朋友的观察,扯到当代青少年过剩的八卦欲望。话还没说完,丁儿往他碗里又舀了一勺老干妈,说:“多吃点,辛苦你说这么多了。”
小马哥:“刚才那番话至少消耗掉4千卡,一定要补回来。”
你看,他们都已经这么亲密了,而严浩翔还嫌不够。他对贺峻霖说:“我觉得你还是对我有顾忌,好像有所保留。”
说这话时严浩翔神情失落,又有几分微妙的委屈。他把话扔下后没有久留,抬脚就走,用行动诠释先把话放在这里,倒留贺峻霖一个人想东想西。贺峻霖被这句话噎得半死,简直越想越气。他心想:怎么就有所顾忌,有所保留了?他都已经给严浩翔撑伞,教他写数学作业,还陪他睡觉。到底要怎样才行啊?
他想了半天,最后只能得出结论:严浩翔就是这样。他就是任性,要强,自作主张。对你好,就要一股脑地把真心全捧出来,并且毫不掩饰地期望能得到同等重量的回报。无论是三年前,还是如今,都是这样。他这点简直一点没变。
若说三年前是你情我愿的互相吸引,如今他们俩的相处,简直像在赌博。严浩翔不断加注,逼得贺峻霖也只有跟着加码。一来一往之间,赌注越来越高,筹码堆得摇摇欲坠。贺峻霖也越来越惊慌。
赌博是投机,要碰运气,赢则盆满钵满,输则失去一切。而贺峻霖不想输,更不想再碰运气了。
7.
那之后的几天,严浩翔的心情都不大好,许是料不到他掏心掏肺的发问被贺峻霖直接无视。话是说出口了,贺峻霖也听到了,但贺峻霖待他的态度同过去别无二致,仿佛他的话不是对着贺峻霖说的,而是直接跌入时间缝隙里,从此了无踪影。严浩翔被他非暴力不合作的态度惹恼,一连几天冷着张脸,有第三人在场时倒还好,两人独处时则彻底无话。
贺峻霖受不了这种热时要把星星月亮都给你,冷时连眼神也不多给的待遇。他猜到严浩翔会生气,甚至猜到他开始生气的节点和生气时的表现,却想不到自己对严浩翔生气这件事反应如此之大。好几次他都在崩溃边缘,只想同严浩翔大大方方地大吵一架,又在情绪失控边缘悬崖勒马,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如此循环往复相互招惹了好几天,贺峻霖福至心灵,终于想到妥协。他心想自己向来洒脱,人生信条之一便是不给自己找不痛快。严浩翔脾气倔,如果执意要闹,不知道要闹到什么时候。人生能有几个三年?他们总不能一辈子这样僵持下去。
他在心里斗争了一会儿,最终还是屈辱地前去求和。就当他是哥哥让着弟弟了,唉,大丈夫能屈能伸。任性小孩撒泼真是不讲道理的,贺峻霖心里恨恨地想着,最终还是在深夜十一点半爬出了被褥,问严浩翔要不要一起睡觉。
严浩翔想笑他连理由都不想了,好歹也说暖气不够热嘛,身体还是很诚实地坐了起来,很有气势地喊:“那就来嘛,如果你非要一起睡的话。”
贺峻霖于是抱着枕头走到严浩翔床边,安安静静地躺在床沿。严浩翔躺回床中央,眼皮也没抬一下,专心盯着手机看。贺峻霖爬上他的床,心想他真是被严浩翔传染了奇怪的思维方式,什么事都用睡觉解决。不知道的还以为他们两个十五岁青少年有不可告人的特殊关系。
可严浩翔不特殊吗?
怎么不特殊,他在心里叹了口气,严浩翔在他这里永远特殊。哪怕明面上他永远说不出口,心里也知道自己从来拿他没办法。贺峻霖有时怀疑,严浩翔天生就是来克自己的。就像五行相克,虾和维C不能同时服用,而严浩翔和贺峻霖永远不能平安共处。
没来由地,贺峻霖又想起小时候的事。他和严浩翔两个圆头圆脑的小崽子,因为一个足球结下缘分,从此成了谁也拆不散的连体婴,不管去到什么地方,都旁若无人地抱在一起。你要问小小贺喜不喜欢严浩翔,他肯定会毫不避讳地大声回答:喜欢——!无论是住在一次,介绍家人,一起旅行,一起学习,严浩翔一定都是他的第一顺位。
现在想来,那时的他们确实是单纯得近乎无知。十二三岁的年纪,天不怕地不怕,何况镜头。那两年的严浩翔和贺峻霖,天真得像两个被蒙住眼睛的孩子,手牵着手,并肩走在无边的黑暗里,只能靠痛觉摸索边界。
刻骨铭心的痛也确实地袭来了。贺峻霖惊觉自己那时才被人揭下眼前的屏障。光刺痛他的眼睛,也让他看清眼前并非光明而宽敞的坦途,而是大雾弥漫,连方向都难辨明。再一看手边,哪里有人影。
他和严浩翔的过去确实地逝去了,从鲜活而懵懂的情动,转变为褪色的标本。最好的结果是,这些回忆能像动植物的尸体一样,被层层厚土掩埋在地下。可他深知自己活不到两万岁,等不到回忆变成化石。它们还清晰活在他的身体里,随时等待被唤醒。
他和严浩翔才十五岁,才刚刚开始长大,甚至连长大的边都还没触到。时间还有很多作祟的机会,可以把人聚拢、拆散、吞吃入腹。而他们没有任何逃脱的办法。
贺峻霖又叹口气,不知道未来谁才会先长大。或许严浩翔早已偷偷长大,并且轻而易举地看清了他的内心。他就是知道自己没办法。严浩翔就是在享受捉弄他的感觉。
当事人仿佛听见他的讨伐,鬼使神差地把手机放下,对贺峻霖说:“不要再叹气了,霖霖。一直叹气好运气会溜走的。”
他说:“你要不要再靠近一点,我看这个床蛮大的。”
他又说:“你不靠过来,起不到取暖的意义了。”
贺峻霖恨恨地靠过去,心想什么虾和维C,他和严浩翔分明是头孢配酒。严浩翔是酒,同时也是头孢,又要治愈他又要催眠他,而他只觉得命都要没了。他把手伸到被子里,要去捏严浩翔的腰,反而被人捉住手腕。
严浩翔问:“霖霖,你会讨厌我吗?”
贺峻霖只有一言不发地把头埋进他的胸膛。他想你别再问了,我的答案从头到尾都只有那一个,而你应该心知肚明。
8.
疫情彻底好转时已经是三月份了,他们聚在北京的宿舍里吃了次火锅,算作纪念。
火锅局开张的时候,贺峻霖敏锐地察觉到气氛有些许微妙。也难怪,火锅局一词,在他们和粉丝之间俨然已成某种隐喻,每个人都难免对这话题有所避忌。
不过火锅总归是没有错的。川渝人民怎么能不爱吃火锅,不爱就是思想有问题。筷子一伸毛肚一夹,天大的事放在麻酱油碟里一泡,也都变得好下口了。开头气氛还比较平和,大家都相对拘谨。到了中途大家明显都吃嗨了。严浩翔手舞足蹈地从厨房里端来一盆羊肉,耀文开始学抖音里的小段子,亚轩则被他逗得咯咯笑,笑得小马哥皱起眉头,把身体偏向相反的方向。
贺峻霖把羊肉下了,夹起来放进麻酱里尝一口,清爽鲜甜,入口即化。他高兴地把手伸到严浩翔肩膀上,手掌托住他的脑袋,手法娴熟地盘严浩翔的后脑勺。严浩翔把头微微后仰,贴合他手掌的形状,又在被rua够了后晃晃脑袋,让贺峻霖的手平安落地。
张真源从红油锅里捞出一块肥牛,说:“你们最近关系挺好的。”
马嘉祺说:“是,平缓多了。怎么说呢,看你俩就好像看小说,现在刚过高潮,在慢慢进入平和的后半部。挺好的,也不用再担心你们大吵小吵,工作氛围稳中向好,让人很难不高兴。”丁儿点头附和,又下了一盘鱼丸。
贺峻霖脸上发热,想趁乱喝一口可乐,起到解渴降温的效果。没成想易拉罐已经空了,他只好把瓶子放回桌上。严浩翔看到了,低头嘟囔:“喝完咯。”
哇,怎么还嘟嘴。贺峻霖起身,要去厨房里再拿几瓶饮料进来。
9.
他们在韩国的时候,也一起吃过一次热闹的七人餐,不过是在街边吃的。隐约记得是关东煮。
那一餐真是各种意义上的幸福洋溢。平心而论,节目组提供的餐食不算差,但哪里比得上街头小吃。何况出来吃饭,本身就是一种放松。
雾气蒸腾,贺峻霖只感到大家都肉眼可见的放松许多。严浩翔好巧不巧坐他对面,举着一双筷子乖巧地吃,时不时附和大家笑几句,整个人温和有礼,一点也没有幼时活泼模样。
他心里催生出一种古怪的感觉,好像严浩翔的成长进程被分成了不连续的两段,最后竟变成两个人。他们的关系也分区间,一段是亲密无间的小时候,一段是尽力相拥的现在。说来奇怪,小时候也没有刻意维持关系,却好像从头到尾都不可能分开。如今双方都在施力,有时却把对方推得更远了。想来实在讽刺。
他们中间隔了氤氲雾气,反倒让贺峻霖放下心来,心安理得地偷偷看他。严浩翔一言不发,同一块辣年糕做斗争。贺峻霖看他嘴唇被辣椒刺激得通红,眼睛也跟着湿漉漉的,像是要哭。
他起身下了桌,手口并用地和老板娘沟通,居然在没有翻译帮助的情况下,又要了几瓶汽水。贺峻霖从汽水里随手挑了一瓶放到严浩翔面前,说:“你那瓶不是喝完了吗。少喝点凉的。”
他又说:“耀文你们要喝自己再去要啊,说英语就行。”
贺峻霖:“对了耀文,你们初中英语学到哪里了,能完成这个任务吗?”
说完他就转头去同耀文搭话,大方接受幺儿愤恨的指控,假装看不见严浩翔的眼睛。他心想贺峻霖,你还是去招他了。
贺峻霖心知肚明:他们之间从来有来有回。他关心严浩翔,严浩翔也会反过来关心他,然后他们就会像比拼谁更喜欢对方一样,不停把自己的心割下来放到天平上,要毫无保留地献给对方。
10.
火锅局进展到后半,大家普遍呈现出不同程度的醉奶现象。既严浩翔发表完“震惊!十五岁小伙十四年前竟只有一岁”的发言且被无视后,大家开始不由自主地乱说话。而这一乱象,最终被充满哲思的智者小宋老师终结。
“当你越过了喜马拉雅山,你就具备了越过喜马拉雅的能力。”
此语一出四座惊叹,马嘉祺郑重地同宋亚轩握手,表示由衷的倾佩之情。
此时火锅已吃得七七八八,几盆荤菜都吃得干干净净,红油锅里也只有底料在翻腾。而贺峻霖的手还搭在严浩翔肩膀上。他心想这话倒也没说错。越过喜马拉雅山的人,便自动拥有了征服的能力。也就是没有能力的人不能登上喜马拉雅,逆否命题成立,逻辑很通顺嘛。他想着想着竟然笑起来,咬着手指吃吃地笑。严浩翔被他的笑声吸引,转头同他对望,神情温柔。
贺峻霖知道他们在想一样的事情。他是严浩翔的喜马拉雅,连跑带爬地征服完不说,还要一路插满小红旗。
而他也是自己的喜马拉雅。时隔三年,他越过重峦叠嶂,终于再一次攀上顶峰。接下来他要面对的是什么,贺峻霖全无概念。是山脉南坡充盈的雨水,北边干冷的气流,还是汹涌柔情的爱。或者是终年不化的积雪,亦或刻骨铭心的伤害。这些他一无所知。
可他已经决定要迎接一切。
YU5.21《孤岛半城》
作者:@未安
TAG:剧情;HE
(一)
我到柏林的时候,还有两天就要开学了。我拿着刚买的相机去打卡柏林有名的景点,第一站就定在了勃兰登堡门和边上的圆顶国会大厦。我到那里的时候天已经完全黑了。勃兰登堡门前面围满了人,我惊讶地发现勃兰登堡门和周围的大楼上竟然光影交汇。我问了左右的人才知道最近是柏林灯光节,这部在影片是为了纪念柏林墙倒塌三十周年。
身后传来几句熟悉的中文,声音听着有些苍老。我回头看到两个大约七八十的老头,其中一个朝我笑了一下。
我又转过头专心录像,录到柏林墙倒塌人群涌入西柏林的那一幕时,身...
作者:@未安
TAG:剧情;HE
(一)
我到柏林的时候,还有两天就要开学了。我拿着刚买的相机去打卡柏林有名的景点,第一站就定在了勃兰登堡门和边上的圆顶国会大厦。我到那里的时候天已经完全黑了。勃兰登堡门前面围满了人,我惊讶地发现勃兰登堡门和周围的大楼上竟然光影交汇。我问了左右的人才知道最近是柏林灯光节,这部在影片是为了纪念柏林墙倒塌三十周年。
身后传来几句熟悉的中文,声音听着有些苍老。我回头看到两个大约七八十的老头,其中一个朝我笑了一下。
我又转过头专心录像,录到柏林墙倒塌人群涌入西柏林的那一幕时,身后的声音说:“那个时候我们也是站在这里看着的吧。”
另一个声音说:“是啊,都三十年了。”
“可是我本来以为,只有到了那一天你才会随着人群从东边奔向我。”
“我等不及了嘛,就提前来了,不介意吧。”
“介意,你吓得我白流好多眼泪。”
影片足足有六分钟长,我举着相机手都有些发酸。落幕之后,我看到他俩还是站在原地没有动,沉默着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于是我鼓足勇气上去和他们说:“我可以听听你们的故事吗?”
这回是他们两个都笑了,脸上的皱纹因为这一笑舒展开来,我想他们年轻的时候一定很好看。
“当然可以。”他们说。
***
“早上好,今天是1960年10月15日星期六...”
收音机里传来早间新闻播报,时钟刚好敲过九下。严浩翔往面包上抹着黄油,他快速吃掉了他的早饭,匆匆一口喝完牛奶,就骑车去了自由大学边上的一家裁缝铺。
毕业舞会就在下星期了,可他的西装却不如预计的合身,送来的时候像是大了一号,松松垮垮地裹在身上,不得不临时找家裁缝铺去改。结果大部分铺子在下周之前都已经约满了,他费了老大的周章才在大学边上找到了一家周六就可以改衣服的铺子。
听到门帘响动,一个六十岁上下的德国老头从巨大的红木收音机后面抬起头,戴了一副鼻夹式放大镜。他瞧着严浩翔面生,把手上的报纸放在一边问:“先生有预约过吗?”
严浩翔说:“有,昨天打过电话,姓严。”
老头拿过边上一沓预约单子一张张捻过去,半晌才说:“进去吧,里面右转。”
严浩翔向老头道了谢,走进房间。房间的衣架上挂着各种各样的西装礼服,有些款式很是独特,竟像是从未见过的。他正看着,一个亚洲面孔戴银制细框眼睛的人从衣架后面转出来说:“您是严先生吗?”
严浩翔一愣,这个严字咬字标准,不是外国人那种奇奇怪怪的上扬尾音。于是他试探性地问:“华人吗?”
那人点点头,又做了个邀请的手势:“我是贺峻霖。请问有什么能帮您的?”
严浩翔把袋子里的西装拿出来:“这西装太大了不合身,得改一改。我时间比较赶,下周二就要用,你看可以吗?”
其实毕业舞会是周三,他怕赶不上特地往前说了一天。
贺峻霖说:“您先穿上看看。”
严浩翔把外套脱掉放在一边穿上西装,动作行云流水。
贺峻霖又说:“转一圈给我看看。”
严浩翔照做。贺峻霖看着他说:“可以了。西装先脱了,我量下你的尺码。”
他问:“我带之前量的尺码来了,直接给你那个行吗?”
贺峻霖指了指他身上的西装:“不会是把西装做成这样的那位量的吧?我做衣服改衣服一向都是自己量尺码的,严先生不介意吧?”
“当,当然不介意。”
贺峻霖绕到严浩翔身后,拿着软尺在他肩膀上比划了一下,然后一路沿着他身体两侧滑倒腰际。他一只手固定着软尺的一端,一手拿着另一端绕到严浩翔正面去量他的腰围。
“严先生,腿稍微分开一点。”
“哎?”但他还是照做。
贺峻霖开始量臀围和直裆,末了蹲在严浩翔面前量裤腿的长度,又抬头看看尺子有没有拉直,好巧不巧地对上严浩翔的眼神。
“严先生,别紧张啊,我量好了。”
贺峻霖露出一个恰到好处的笑容,和严浩翔分开一段距离。严浩翔刚松口气,又听得贺峻霖说:“稍等,我刚才遗漏了,还得量下颈围,请把头稍稍抬起来一点。”
严浩翔抬头,眼睛往天花板瞄。
贺峻霖轻轻笑了一声:“严先生,倒也不必抬这么高的。”他伸手点在严浩翔下巴上,略略把他的下巴往下压了一点。
“别动啊,保持这个姿势。”
软尺在严浩翔的喉结下方绕了一圈,贺峻霖凑近看了一下读数,说:“可以了。”
严浩翔终于从贺峻霖的气息里解放出来,看着贺峻霖转身走到自己的工作台前坐下,抱着胳膊对他说:“周一再来拿衣服吧。”
说完贺峻霖等了几秒没见严浩翔有离开的意思,反而直直地看着他,好像他脸上有什么东西让人移不开神一样。他心下好笑,开口道:“严先生,你要是准备在这里等到今天下班的话,也可以直接把西装拿回家的。”
严浩翔这才如梦初醒地说了句谢谢,出门之前又对贺峻霖说:“你......周三有空吗?”
贺峻霖好整以暇地翘着二郎腿,眼底含了玩味的笑意:“冒昧问一下,严先生这是在约我吗?可惜了,我住东柏林,周中都在东边上班,周六才到这儿来。”
“那晚上呢,晚上也没空吗?”
贺峻霖轻巧地从椅子上弹起来,径直朝严浩翔走过去:“时间,地点,干什么。”
几年之后的一天,两人正看着电视,这种机器刚刚才在东德流行起来。贺峻霖靠在严浩翔肩膀上问他:“严浩翔,你怎么第一回见我就敢直接开口约我出去啊?”
严浩翔的手搭在贺峻霖腰间,有一下没一下地揉搓。他凑到贺峻霖耳边说:“那你怎么第一回见我就敢答应我的邀约啊?”
两个人相视一笑,都知道无需多言。喜欢就两个字十八画,原本就不必多问理由。
***
星期三毕业舞会,严浩翔赶到学校的时候贺峻霖已经在门口等他了。他今天并没有穿得很正式,只穿了件黑色风衣,里面搭了一件普通的白色衬衫。
“严先生,西装不错啊。”贺峻霖斜靠在学校门口的柱子上,笑眼看着严浩翔走过去。
“有你这么自夸的吗?”
“怎么没有啊。”贺峻霖顺着严浩翔来的方向挽住他的手往礼堂里走。
“会跳舞吗?”严浩翔问。
贺峻霖老实回答:“不会。”
严浩翔长出一口气:“我也不会。”
贺峻霖眼里闪过一丝狡黠:“所以你才不叫女孩子和你一起啊。”
毕业舞会正式开始之前还有一个简短的毕业典礼。校长和系主任站在台上,系主任一个个念毕业生的名字,叫到名字的学生上去拿毕业证书,再和校长系主任合影。全部结束的时候差不多过去了一个小时,严浩翔回去找贺峻霖的时候他已经无聊到找人借了一张纸一支笔在那里画他的服装设计图。
贺峻霖把纸折好收到口袋里:“不跳舞的话,去拿点酒来喝吧。”
楼下舞池里西装革履的男生牵着穿晚礼服的女生跟着音乐跳舞。舞池边上有一个调酒吧台,那儿的调酒师似乎会花式调酒,精致的酒杯在他手里上下翻飞划出繁复的图案。严浩翔过去要了两杯一样的鸡尾酒回来,会场里的灯光明明暗暗地透过红茶色的酒在桌面上映出一片摇曳的波光。
“我以为你会拿好看点的酒来。”
“我就喜欢喝这个。”
“长岛冰茶嘛,我也喜欢。看上去够无害,喝起来够烈。”
“这么巧。”
这个晚上他们聊了很多,从父母家人聊到他们从没去过只存在于想象中的遥远故乡,从印象模糊的每天能听到战机轰鸣和防空警报的童年时代,聊到后来重兵把守街道上有时会开过坦克的青年时代。层叠的建筑拔地而起的速度远胜过林木抽条,儿时嬉戏的废墟还未探索完全就一点点消失不见。
严浩翔说他一直很喜欢东柏林的剧场和波西米亚式的酒吧,那是一种与古老柏林一脉相承的韵味。贺峻霖说他觉得西柏林的香烟似乎不错,人也鲜活,明明没有什么东西分开两边,却莫名给人泾渭分明之感。
严浩翔问:“你还抽烟啊?”
贺峻霖抿嘴一笑:“我不抽,但是客人送来的衣服上总沾着烟味。”
严浩翔也笑:“你的手艺是好。”
贺峻霖有些得意:“那是自然,东柏林的工作室里只有我在西边找到了活儿,在这儿干一天顶得上他们干一周,那些人都嫉妒我呢。”
“你也不怕他们给你使绊子。”
贺峻霖脸上带着酒后的微红,答道:“我有什么好怕的,他们还得靠我的大名当招牌呢。”
“我看你像这长岛冰茶,我喜欢。”
贺峻霖挑眉:“你喜欢我?”
严浩翔端起酒杯去碰贺峻霖的,响声清脆。
“我喜欢你性格。”
“不过也可以简化成我喜欢你吧。”
贺峻霖在灯光下笑得好看,严浩翔一个晃神已经把他拉到阴影处的柱子后面,深深吻下去。贺峻霖略微愣了一下,双手扣住严浩翔的脖子与他唇齿交缠。
“严浩翔,你喝多了吧?”
严浩翔终于喘着粗气放过贺峻霖,却撞进了贺峻霖在黑暗中发亮的眼眸。
“没有。”严浩翔说。
“喝多了的总嘴硬说自己没喝多。”贺峻霖伸出手指点了点严浩翔的嘴唇,凑上去轻轻吻了他一下又分开。
“不过没关系,我也喝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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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在历史方面有不严谨的地方,希望大家包涵,就当成玩梗来看吧~
(二)
第二天严浩翔醒来的时候贺峻霖已经消失不见,大概回东柏林上班去了。严浩翔坐到书桌前开始读文献,身子挺得笔直,脑子却总是不知不觉飘到贺峻霖那里去。他想象贺峻霖坐在缝纫机前面,指节分明的修长手指扶着布料一点点移动,而那好看的手指昨天夜里攀着他的背留下了几道不深不浅的划痕。
笑容不知不就挂上了严浩翔的嘴角。他们昨天没等到舞会结束就溜了出来,他拉着贺峻霖的手奔跑在夜里无人的大街上,无端端惊飞了路上散步的几只鸽子。严浩翔住在离自由大学不远的地方,他们只用了几分钟就到达那里。他反手锁上门,贺峻霖的吻已经沿着他的锁骨一路往上,轻轻蹭过喉结停留在唇边。年轻的荷尔蒙遇上酒精的催化,一切发生得无比顺理成章。
他曾经如此清晰地感受到贺峻霖的温度,贺峻霖走后这温度仿佛也被带走了一般。他记得贺峻霖的手艺很好,记得他的手艺是向他独自漂泊异乡的母亲学的。他记得贺峻霖昨晚泛着水雾的双眼一张一合,记得他被汗水洇湿的发丝粘在额头上亮晶晶的。他记得他最后问贺峻霖的地址,这样便可以时时给他写信或是去找他,但贺峻霖早已睡得不省人事。他甚至没来得及把他自己的电话号码留给贺峻霖,于是他如今满肚子想说的话一句也说不出去。
所以现在这算是个什么情况?严浩翔这么想着,从此每个星期六定时光顾学校边上那家裁缝铺子,他知道贺峻霖一定会准时出现在那里。他似乎凭空多出了一大堆需要改的衣服,每星期带一件过去请贺峻霖改。贺峻霖总是懒懒地坐在他那张椅子上,带着他惯有的略带戏谑的表情:“严浩翔,再这样下去你该没有衣服了吧。”
严浩翔走过去双手撑在他面前的台子上,台子上是他刚送去的衣服。他居高临下地看着贺峻霖:“这都是小事,没有了可以再买嘛。下周再见啊。”
下周严浩翔再去拿衣服的时候,发现衣服口袋里被人塞了一张小纸条,上面是贺峻霖的字:你是不是想和我谈恋爱啊?
那天贺峻霖下了班在家里好好听着收音机读着报,窗外却飞进来一个纸飞机,盘旋着停在房间的木地板上。贺峻霖走过去把纸飞机捡起来,慢慢展开。
“对啊,严浩翔想和贺峻霖谈恋爱。”
贺峻霖跑到窗口,严浩翔在底下的寒风里呵着双手,吐出一团团白色的雾气。他看到贺峻霖的头从窗户里探出来,立刻朝他绽放出一个灿烂的笑容。
“哎,你等一下!”贺峻霖在窗口喊,然后快速跑下楼绕到窗户那侧。贺峻霖这栋楼的大门和这个窗户是两个朝向,他足足跑了四五分钟才跑到严浩翔面前。
他问:“你怎么知道我住哪儿的?”
严浩翔一把把贺峻霖拽到怀里抱着:“我问了大学边上裁缝铺子那个老头,他告诉了我你东柏林的工作室在哪儿,然后我又去找你的同事打听了。”
贺峻霖跑下来的时候没穿外套,这会儿有点冷了,于是他伸手在大衣里环住严浩翔的腰身,放任严浩翔把他整个人都裹在衣服里。
“你怎么不走正门啊。”
严浩翔揉一揉贺峻霖的脑袋:“我想给你一个惊喜嘛。”
有雪花落下来,是这个冬天的第一场雪。两个人抱了一会儿,贺峻霖伸手去掸严浩翔头上的雪花,说:“上去吧,也不嫌冷。”
房间里暖气很足,像是春天。六角形的雪花沾在窗玻璃上,慢慢地融化成一滴滴水,模糊了窗外的世界。
严浩翔放下背包,脱下外衣挂在门口:“下星期我们一起过圣诞吧。”
“好啊。”
贺峻霖说着从厨房里端出刚煮的热咖啡。他一直喜欢喝咖啡,家里总放着各式各样的咖啡豆,既为了自己喝也拿出来待客。严浩翔一边喝咖啡一边从包里拿出一个精致的小盒子,打开来装着七块巧克力。有六块上面写着一到六的数字,还有一块大一些,上面有些歪歪斜斜地写着圣诞快乐。
贺峻霖问:“自己做的?”
严浩翔点点头:“明天从六开始倒计时,一天吃一块就到圣诞夜了,我也就回来了。”
“你去哪儿啊。”
严浩翔从背后抱住贺峻霖:“教授和我们几个学生要去法国开个会,今天晚上就得走,二十三号晚上才能回来。”
贺峻霖任由自己整个人靠在严浩翔身上。
“好啊,我等你回来。”
巧克力吃到最后一块的时候,严浩翔又出现在贺峻霖家门口,手上还提了一只锅,说要给他煮热红酒喝。然后严浩翔很自来熟地进了贺峻霖的家门,又从包里拿了个架子出来把锅放上去,在下面点上火,往锅里倒上红酒,放了柠檬片和一点香料进去。接着他在锅上架了一块很大的圆锥形白糖块,待到锅里渐渐飘出酒香,他舀起红酒一勺勺浇到白糖上。那大块白糖渐渐变成酒红色又一点点融化进红酒里。严浩翔给自己倒了一杯,又递给了贺峻霖一杯让他尝尝。贺峻霖觉得有趣,在一边看得正专心,竟忘记伸手去接。
严浩翔把酒杯塞到贺峻霖手里,贺峻霖方才如梦初醒地接过来喝了一口,意外地觉得很不错:“居然比外面卖的还好喝。”
“居然这两个字让我分不清你是在夸我还是在损我。”
贺峻霖嘿嘿一笑:“自然是夸你。”
然后他拿出最后一块写着圣诞快乐还没吃的巧克力掰成两半,自己吃了一半,另一半喂给严浩翔。严浩翔把巧克力含在嘴里又去亲贺峻霖,巧克力的甜味在两人口腔中间蔓延开来,直到化完了两人才恋恋不舍地分开。
严浩翔举起酒杯说:“圣诞快乐。”
贺峻霖和他碰杯,脸色微红带了酒意:“圣诞快乐。”
红酒还在架子上煮着,酒香越来越浓。严浩翔说煮过了不好喝,于是熄了火。贺峻霖用勺子把酒舀到两人空了的酒杯里,忽然笑起来:“我怎么觉得是在煮火锅呢。”
严浩翔也笑,说那下次我们煮火锅吧。
这一年圣诞节,严浩翔和贺峻霖喝着微甜的热红酒,坐在窗户下的小桌子边上看雪花慢慢把柏林裹在一片银白色中。他们商量着以后一起搬到带院子的房子里去,这样就可以在院子里放圣诞树,可以挂好多好看的装饰上去可以在底下放小礼物。
“你以后有什么打算啊。”贺峻霖问。
“先读书啊,读完了再说嘛。那你呢?”
“我嘛,没什么远大理想的。好好做衣服,好好吃饭,好好睡觉,好好活着。”
严浩翔危险地眯起眼睛:“嗯?好好睡觉?”
于是他们的第二次发生在圣诞夜贺峻霖家的沙发上,一直向前延伸到圣诞节凌晨。贺峻霖跨坐在严浩翔身上因为他自下而上的贯穿而颤抖着,纤细的腰身仿佛要在这样剧烈的颠簸中折断。严浩翔听着贺峻霖略带压抑的喘息声,使坏一般地附在他耳边说:“怎么不叫出来啊。”
贺峻霖闻言一口咬在严浩翔肩膀上,害他倒吸一口凉气:“你一会儿让我上回来......啊!”
严浩翔很满意地听着那声音中带了破碎的哭腔,把他压在沙发上更猛烈地进攻。最后贺峻霖累得倒头就睡,把还要上回来这事儿忘得干干净净。
新雪覆盖旧雪,终于有一天那厚厚的积雪开始变薄,再从积雪的缝隙里生出了细嫩的新草。那草越长越高,周围还开出了不具名的野花,昭示着春天终于到来。到那个时候为止他们又欢爱无数次,贺峻霖还是没能实现他的雄心壮志,他有限的体力总是在最开始的交锋中就消耗殆尽。
星期天的时候他们喜欢去公园里散步,尤其偏爱那些枝叶遮天蔽日的林荫道,开花的最好。走两步就有花儿落到他们头上肩上,严浩翔伸手拂去自己头上落花又想帮贺峻霖。
贺峻霖轻巧地躲过严浩翔的手:“别,就让它们呆在那儿也挺好。”
严浩翔在落花的影子里笑:“你好像总有些浪漫主义想法。”
贺峻霖戳戳严浩翔的胸口:“你才是文科研究生好不好。”
严浩翔端正脸色:“我是研究严肃问题的文科研究生。”
贺峻霖笑他:“你严肃个头。”
他们一起笑着躺倒在草坪上。贺峻霖带了野餐布,这时候铺在身下,下面的小草生得茁壮,有些刺刺的扎人。两人吃了些随身带的干粮,严浩翔忽然说下回要过来烧烤。
贺峻霖又取笑他:“你怎么总有这许多的下回啊,思维也太跳跃了。”
严浩翔挠了挠贺峻霖的手掌心,贺峻霖痒得想躲,却恰好被严浩翔寻到机会和他十指相扣:“因为我单单是看着你,就把今后几十年都想完了。”
“严浩翔,我看你也挺浪漫的嘛,不是研究严肃问题的文科研究生吗?”
严浩翔看着贺峻霖说得很认真:“和你在一起本来就是一个又严肃又浪漫的问题。”
贺峻霖拿一本正经的严浩翔无法,他总是拿他无法,他的能言善辩巧舌如簧在严浩翔面前全部失效。他可以无比大胆,可以第一次见面就答应严浩翔莫名其妙的邀约,可以第二次见面喝了点酒就和严浩翔彼此试探。他唯独害怕认真,也害怕别人认真,可他们偏偏就认了真。
严浩翔看贺峻霖在那儿没理他,又开始寻别的话题:“你生日快到了,想怎么过?”
贺峻霖说:“想和你一起,就这样。一起吃饭一起散步一起看报听广播,然后你看你的文献,我理我的线头。”
严浩翔又看着他,像要看到他心里去。贺峻霖没想到自己竟然无法控制地把一颗心明明白白地剖开给严浩翔看,原来他也是看着他就想好了今后漫长的几十年,想好了一起生活想好了一起老去。
于是贺峻霖的生日过得稀松平常。严浩翔照着菜谱给他做生日蛋糕,说他像只小兔子所以往里面加了好多胡萝卜丝。贺峻霖乐得和他拌嘴,就当是无趣生活的调味品。
“我才不是兔子嘞。”
下一秒严浩翔就揽住贺峻霖的腰,舌头滑进贺峻霖的唇间舔舐他的小兔牙,贺峻霖连忙推开他:“别啊,一会儿蛋糕烤糊了。”
严浩翔箍着贺峻霖笑得不怀好意:“你知道我要干什么?”
贺峻霖白他一眼:“严浩翔,我真的闻到糊味了。”
他们冲到厨房把蛋糕从飘出焦味的烤箱里拯救出来,看到底层已然泛着焦黑。严浩翔如同掩盖罪证一般手忙脚乱地往蛋糕上抹厚厚一层奶油,再给裱上花边,最后用巧克力酱在上面写上生日快乐,还画了只叼着萝卜的小兔子。
贺峻霖看了一眼之后作出评价。
“和上次圣诞巧克力一样丑得可爱。”
严浩翔哈哈笑着切蛋糕喂他去堵他的嘴,不知是不是故意地把奶油蹭了他一脸。贺峻霖一边笑他幼稚一边反击,到了最后才猛然反应过来:“哎,我们忘记点蜡烛了。”
两人看着已经不成样子的蛋糕,只好单独把蜡烛又拿出来点上。贺峻霖闭眼对着蜡烛许了愿,严浩翔旁侧敲击地想问出来贺峻霖许的什么愿望,可无论怎么问贺峻霖都是这一句话:“说出来就不灵了!”
夜幕降临的时候,严浩翔在贺峻霖身边沉沉睡去。贺峻霖看着身边人的睡颜,听着他均匀的呼吸声,想起初识的时候严浩翔说他像长岛冰茶。然而如今半年多过去,他觉得严浩翔才是那杯长岛冰茶,原本只是觉得看着顺眼端起来一饮而尽罢了,却不知不觉醉倒在这杯酒里再也不愿意离开。
严浩翔,你知道我的生日愿望是什么吗?
是今后的每一天都像这个生日一样,我和你在一起就是一个家。
(三)
1961年8月13日,“玫瑰”行动封锁东西柏林边境,西柏林成为民主德国领土上的孤岛。
八月一个天气晴朗的周六,严浩翔又去裁缝铺子找贺峻霖。原本他们习惯周日见面,然而严浩翔说他有很久没见的朋友恰巧约他周日踢球,于是他退而求其次,去裁缝铺子里等着贺峻霖下班一起去吃晚饭。
教堂的钟声敲过十下时两人终于告别。贺峻霖说:“那到你生日的时候再见呀。”
两人浅浅地亲吻了一下,严浩翔目送贺峻霖消失在八月的夜色里。
这时候的他们不会想到,不仅仅严浩翔的生日他们没能再见,甚至这将成为今后的二十年里他们最为轻松的一次告别。
这个夜晚贺峻霖睡得很好。直到午后的阳光已经渐渐火辣,外面一阵吵吵嚷嚷的声音让他渐渐清醒过来。隔壁隐约传来一阵撕心裂肺的哭喊,贺峻霖闻声翻身下床去临街的窗台查看情况,看到街上早已乱成了一锅粥。
人行道上已经铺开了大气垫,有人在窗口跃跃欲试,隔壁家二十多岁的小伙子往下跳却跳偏了落在气垫边上,生死未卜,暗红的血色在他身下蔓延开来。
底下围观的人群看到贺峻霖出现在窗边,朝他大声吼:“东西边境封锁了!他们已经在建路障了!过不去了!”
他瞬间明白过来。他住在东西柏林的边境线上,大楼入口在东柏林,另一边窗户正对的却是西柏林。如果边境彻底封锁的话,现在唯一能进入西柏林的方法,就是从这个窗台跳下去。
他正犹豫,又有两个人从窗户跳下去落在气垫上,围观人群爆发出欢呼声,七手八脚地把人从气垫上拉下来,和他们久久地拥抱。
身后的门忽然被踹开,几个全副武装的东德警察冲进来,把贺峻霖从窗口拉回去。
“请随我们去安置点。”
贺峻霖知道自己没有说不的权利,很快地收拾了几件行李跟着警察离开。他最后回头看了一眼他住了好几年的房子,回忆的画卷就这样在眼前展开。
他想起圣诞的热红酒,想起生日的胡萝卜蛋糕,想起在这个空间里的每一次眼神交汇每一次肌肤相亲,想起严浩翔的气息曾沾染每一个角落。桌边的架子上挂着他预备给严浩翔的生日礼物,是一件很特别的衣服,然而他或许再没有机会把它送出去。
公寓大门在他眼前重重关上,把那些回忆也一同关在里面。几天之后警察带着工人返回这里,把临街的窗户都用水泥封上,而那个时候贺峻霖正坐在远离边境的安置点房间里想着怎么才能重新联系上严浩翔。
他不喜欢安置点一模一样毫无特色的水泥房子,里面小小的房间仅仅容得下一桌一床一柜。好在隔壁房间的年轻人告诉他,很快他们就可以搬到新的条件好一些的住处了。
贺峻霖数着日子等着那一天,等到周围的邻居都陆续搬走,他却还留在原地。几天后的一个凌晨,秘密警察把尚在睡梦中的他弄醒带进了密不透风的小屋子,灰蒙蒙的墙上爬着斑驳的裂痕。
一个头发稀疏的警察坐在那里,油光的头顶反射着屋顶惨白的灯光。他问贺峻霖:“你的同事反应你周六会去西柏林工作,是吗?”
他知道警察既然问起必然是有把握的,说谎也无益,于是照实回答。“是的,在一家裁缝铺子里,我的同事们也知道。”
那警察又问:“你的同事还反应你和自由大学的学生有紧密联系,是这样吗?”
“......没有。”
“你确定吗?你的同事们说有自由大学的学生去打听过你。”警察穷追不舍。
“或许是在西柏林铺子里的客户吧,来找我的人也不止一个。”
桌上录音机里的磁带一圈圈转动,发出咔哒咔哒的声响,在安静的小屋子里显得尤为刺耳,忠实地记录下警察与贺峻霖说的每一个字。警察的目光灼烧着他,像要把他生生烧出一个洞来。
警察要他很详细地回忆某天什么时候在哪里见过什么人又做过什么,可多数他自己也记不太清了。同一个问题要翻来覆去问上许多遍,直到太阳从东边升起又在西边落下。从凌晨起已经过去十几个小时,贺峻霖终于困得有些支撑不住。警察的声音在他脑海中翻搅着,像生了獠牙的巨兽,逡巡着耐心等待他言语中露出什么破绽好一击即中。到最后他几乎是无意识地双唇翕动,完全不记得自己说了些什么。
即使过了很多年,贺峻霖回忆起这段经历还是冒着冷汗感叹自己运气不错。几次提审之后秘密警察终于放过了他,当他从这个暗无天日的地方出去的时候,发现自己已经错过了逃往西柏林的最好时机。
边境封锁的那个星期天还是炎炎夏日,现在黄色的落叶已经随着秋风起舞,铺满了狭长的街道。曾经简陋的路障已经变成了高高的水泥墙,横亘在他与严浩翔之间,像一道无情的宣判。
***
严浩翔是从广播里得知这个举世震惊的消息的。那时边境线上已然竖起带刺铁丝网,东边有全副武装的护卫队巡逻驻守。仅剩的几个通关口岸都不再允许柏林人通过。边境两侧聚集着大批愤怒的人群,警察们却不为所动,继续忠实地履行着他们的职责。
严浩翔用最快的速度跑到贺峻霖家里靠西柏林的窗户底下,看到那里一片狼藉,人群已经散去,地上丢弃着各样的东西,还有血迹在那里尚未干涸。
他大吼:“贺峻霖!!!!”
没有人回应他,面前这栋建筑失去了平日里的一切生气,像一具尸体一样躺在那里。他用了很久才接受了这个事实:他没法再见到贺峻霖了,他连他去了哪里都不知道。
这一年的生日严浩翔过得很无聊,不仅无聊而且揪心。原本为了贺峻霖留出的整整一天突然空了下来,却也不舍得就此交由别人去填满,仿佛这样贺峻霖就会这一天的最后一秒突然出现在他面前一样。
他明白这是痴心妄想,他又去贺峻霖窗前看过,那里已经完全被水泥封死,再飞不进去纸飞机,再没有人会从窗台探出头来。他坐一条穿过波茨坦广场的地铁回家,从西柏林起往北经由东柏林再返回西柏林,只是原先东柏林的站点都不再停靠。他坐在飞驰的地铁上想象贺峻霖恰巧从地面上经过,那将是他离贺峻霖最近的机会。
他人生的前二十二年也没有贺峻霖,可一场相遇如同一支离弦的箭,再也无法回到同一个原点。而相似的生活依然要继续,说不清多了什么或是少了什么。
这天下课的时候,班里有个面生的同学突然走过去问他:“请问你是严浩翔吗?”
严浩翔有些疑惑,但还是回答:“是的。”
那人说:“有人让我给你带个信。”
严浩翔展开递到自己手上的小纸条,看到贺峻霖娟秀的中文字体。他此刻才突然庆幸小时候父亲总是逼迫他学写平日完全用不到的汉字,总是把他揉成团扔到垃圾桶里的字帖又捡回来,使得这属于严浩翔和贺峻霖的秘信无法被任何其他人轻易解读。
“严浩翔,我现在很好,给我写信吧。”
小纸条后面附着贺峻霖现下的地址。
这时,距离他认识贺峻霖已经超过一年。
(四)
贺峻霖的新邻居是一家三口,四十多岁的一对夫妻,有一个十九岁的儿子卡尔和他同病相怜,是自由大学的学生,还有一个住在西柏林的女朋友。学校已经开学,他却没法回去上课,东柏林的大学也不会接收他,眼下无事可做只能常常来找贺峻霖聊聊天。
有一天他又敲门来找贺峻霖:“峻霖。”
贺峻霖这会儿正在自己家里磨咖啡豆,磨好的粉末放在滤纸上,热水一冲就慢慢滴到滤壶里,散发出一阵阵香气。
贺峻霖给卡尔开门的时候,他深吸一口气称赞道:“好香的咖啡。”
贺峻霖一听就笑了:“要不要来一杯?我朋友以前最喜欢喝我手冲的咖啡。”
于是贺峻霖和卡尔在桌边坐下。
卡尔直截了当地对他说:“自由大学有个学生逃亡组织来联系过我,说可以帮助我回去上学,你要不要一起?”
贺峻霖一惊:“他们能联系到你?”
卡尔说:“我在大学的注册信息里填过家庭住址,那里的学生组织可以查到。所以他们就托学校里有外国或者西德护照的人穿越边境来联系我们,具体怎么逃应该是到了当天才知道,安全起见嘛。”
贺峻霖几乎不可闻地叹了口气:“所以还是只有外国和西德护照的人才能过来。”
卡尔点点头。
到了事先说好的日子,卡尔带着贺峻霖去了周边的公园,等着和那位联络员会面。卡尔让贺峻霖先坐在长椅上,他自己则站在树下等着联络人。阴天的云低低压着树,树上的乌鸦发出嘈杂的叫声,无端令人有些烦躁。
天空渐渐暗下来之后,那人终于出现了。他的脸埋在很低的帽檐里,在黄昏的天色里看得不甚清楚。他问:“你要不要透透气?”
卡尔说:“是的,但不幸的是我有点感冒。”
那人稍稍卸下防备:“走吧。”
卡尔又说:“等一下,可以带着我邻居一起吗?那边长椅上坐着的那个就是。”
那人眉头微蹙,想了一会儿有些为难,说这次带的人已经满额了,实在无法再多带。
他朝长椅招招手让贺峻霖过去,和他说:“我们下次会再联络你的。”
贺峻霖说:“多谢。但是这次能不能麻烦你帮我带个信?”
他从兜里拿出一张带着体温的小纸条递给那人,上面写着给自由大学严浩翔。
但贺峻霖并没有等到卡尔平安到达西柏林的消息。很多天之后联络人再去找贺峻霖的时候,告诉他上次逃亡时的地道被秘密警察发现了,大概是有他们的眼线混在了逃亡队伍当中。有落在队伍后面的人还没来得及进入地道,入口就被迫关上了。
他说:“我们不得不堵死了地道口,然后拼命往前爬,总算脱身了。”
贺峻霖吁一口气,又问:“卡尔怎么样?”
那人顿了一下,似乎是不忍开口:“他没来得及进地道。”
贺峻霖如堕冰窟,凉意蔓延到四肢百骸。
“我们后来听到地道外面的枪声,怕是......凶多吉少。”
贺峻霖大脑一片空白无法作出任何反应,直到那人又说:“这条地道不能用了,我们短时期内都没办法再组织往西柏林逃亡了。”
贺峻霖机械地点点头。
联络人继续说着:“但我还是可以偶尔为你和你朋友传递一下东西的。”
贺峻霖还是点头。过了一会儿又说:“我还没有问过你的名字。”
他说:“我叫尼克。”
“谢谢你,尼克。不过我总感觉秘密警察盯我们这些以前的边境跨越者盯得很紧。”
尼克说:“你可以把信给我,我来帮你寄。”
严浩翔和贺峻霖开始给彼此写信,他们自嘲像是第一次谈恋爱的中学生给对方传纸条写情书。尼克不方便来东柏林的时候,贺峻霖也会直接把信寄到西柏林的裁缝铺那里等着严浩翔去取。其实贺峻霖喜欢写信,可以由得他慢条斯理把一件件事情讲得清清楚楚。
他在信里告诉严浩翔他被秘密警察带走,也告诉他后来并没有判他有罪,只是不再允许他去原来的工作室继续工作。他被分配到一家服装厂,工作虽然有些无聊,但生活并不算太窘迫。他说他小时候也曾经看着母亲从棉花开始纺线,把线织成布,再把布做成各色的衣服。母亲的织布机像是有魔力,工厂的机器虽然无趣,但也能让他想到一些还不错的回忆。
严浩翔读这封信的时候不自觉地笑。这果然是他爱的贺峻霖而不是旁人假冒的,能在任何事物中找到美感,十足的浪漫主义情怀。
严浩翔给贺峻霖去信,让他也不必总尝试着要去西柏林,最近传闻秘密警察在逃亡组织里渗透得越来越深,好几波逃亡者都一早就被盯上了,完全是瓮中捉鳖。
贺峻霖说好,他保证全须全尾地活下去。
日子就这样风平浪静地过着。贺峻霖给严浩翔寄去许多空余时间画的设计图,问他喜欢哪一件,其中还有去年原本打算当做生日礼物送他的那件。严浩翔像个大爷一样地回复说都喜欢全要了。当贺峻霖和严浩翔的桌案上都积了厚厚一沓信的时候,他们终于盼来了一个期待已久的好消息。
***
严浩翔再次见到贺峻霖已经是1963年的圣诞节,距离他们分开的那一晚已经过去两年有余。这一年,西柏林人终于获得了短暂的边境跨越许可,可以在圣诞和新年期间来东柏林探亲访友。贺峻霖去火车站接他,远远地在进站口看着火车过来,列车上乘客脸贴着车窗,车窗上蒙着水汽,他在一团团水汽中看过去寻找严浩翔的身影。
贺峻霖看到严浩翔在里面挥手,于是他也跟着还没停稳的列车往前跑。严浩翔下来的时候冲着贺峻霖跑来,一把抱住他头埋在他颈窝里,眼泪鼻涕全蹭在贺峻霖的围巾上。
贺峻霖也鼻子发酸:“你没带行李吗?”
严浩翔头也不抬维持着这个姿势说:“没带衣服,没了就穿你的。”过了一会儿又说:“不过霖霖,这两天还穿什么衣服啊。”
贺峻霖一掌劈在他腰间:“严浩翔,刚见面就开始了是吗?”
“这种事情,不嫌早的。”
语言说不尽两年里太多的思念,于是用躯体在彼此身上疯狂索取那些错过的时光。两人的契合度丝毫未减,只恨不能将自己揉到对方身体里去再也不分你我。
贺峻霖一直闭着眼睛,严浩翔问他:“你怎么了?”
“以前我也做梦梦到过你,就像这样,让我以为这只是一场噩梦。可是睁眼你就不在了。”
严浩翔低头吻他:“这次是真的。”
贺峻霖睁开眼睛,手抚上严浩翔的脸。
“嗯,是真的。”
醒来的时候严浩翔发现贺峻霖已经坐在床边支起了画板。他问:“你画什么呢?”
贺峻霖自顾自调着颜料,捋顺笔尖画了几笔才抬头看严浩翔:“自然是画你啊。你一会儿要跑回西柏林的,这画可不会跑。”
刚睡醒的严浩翔像个孩子一样地把头撇向一边,扁着嘴说:“那你去和画谈恋爱罢。”
贺峻霖看得直乐呵:“哟,原来我们自由大学的文科研究生还和自己的画像吃醋啊。”
严浩翔继续坐在床上一动不动装雕塑。
“我可不会给画做衣服。”贺峻霖拿起边上的一包东西就丢到严浩翔怀里。
于是雕塑一秒破功:“这什么?”
“上次欠你的生日礼物,可惜是夏天的衣服你没法现在穿。”
严浩翔不管,说房间里暖气足,和夏天没什么分别。他套上衣服,在镜子前面转来转去看了半天又在贺峻霖面前晃来晃去。
贺峻霖又好气又好笑:“你够了吧,没见过穿衣服的在做衣服的面前显摆的。”
“没想到我穿着比你寄的设计图还好看。”
贺峻霖去揪严浩翔的衣领:“你夸谁呢?”
严浩翔搂着他的腰,顺势就把他扑倒在了床上,手往贺峻霖衣服里伸去:“自然是夸我们霖霖的手艺了。”
“哎哎,严浩翔,早饭还没吃啊......”
***
严浩翔离开的前一晚,贺峻霖带他去了附近一间街区酒馆。
贺峻霖要了两杯长岛冰茶,严浩翔笑,眼里闪着初遇时的光:“你还爱喝这个哪。”
贺峻霖举杯:“喜好嘛,轻易变不得的。”
“我也是。”
酒吧里音乐嘈杂,音乐里是柏林的灵魂。贺峻霖说:“我记得你说喜欢东柏林的酒吧。”
“是啊,真的好久没来了。”
两人又絮絮说起一些琐事,话题绕来绕去还是绕不过那堵墙。那些或成或败或传奇或惋惜的逃亡故事夹杂在柏林墙下的凛冽寒风里,钻进每个有心人的耳朵。他们说起那位联络人尼克,以及他带着新任东柏林女友驱车夜闯柏林墙的传闻。
贺峻霖事先对此有过一丝预感,他平时总是做些小东西给尼克来还他的人情,但尼克从未主动向他要过什么,前段时间却破天荒请他做了一条女士围巾。他取走围巾不久,就开着一辆低矮的敞篷轿车从检查站的横杠底下溜了过去。他把女友藏在座位下方,自己则弯腰猫在驾驶座上,身后飞来的子弹惊险地擦掉他一块头皮。
贺峻霖端着酒杯绕到严浩翔身后,弯腰附在他耳边说:“你真的不要我过来?再等下去会越来越难的。”
严浩翔回头凝视贺峻霖:“不是已经说好不提这事了吗?”
贺峻霖扯出一个笑容:“原本是说好了,可是眼看要送你走,又有点反悔了。”
“不许反悔。”
严浩翔夺下贺峻霖的酒杯,汹涌的眼神里蕴藏太多情绪,他知道贺峻霖看得懂。
“你说过的,要好好活着。”
窗外的雪一直在下,后半夜的柏林城渐渐陷入宁静。两人相拥而眠,贪恋着彼此最后的温度,他们知道下一次见面遥遥无期。
天明的时候严浩翔回西柏林,贺峻霖送他去火车站。车窗玻璃上还是有一团团水汽,严浩翔在水汽里擦出一小块地方,往外看着贺峻霖朝他挥手。
刚才他与贺峻霖分别的时候,贺峻霖问:“严浩翔,你知道我们都怎么称呼这里吗?”
严浩翔摇摇头。
“我们都叫它泪宫。”
严浩翔抹去贺峻霖眼角渗出来的泪水:“不要哭,我们还是会再见的。”
然而严浩翔此刻看着窗外的贺峻霖离他越来越远,渐渐看不清眼神,再看不清容貌,最后看不清他的存在。他的眼泪也落下来,在面前的桌子上积成一滩水。
***
严浩翔每年圣诞节可以到东柏林和贺峻霖在一起两个星期,余下的时间像是笔友,贺峻霖常常调侃他养了个纸上宠物。他们只有在见面的时候才能亲眼看到对方在信中提过的事物,比如贺峻霖新添置的黑白电视,或是严浩翔厚得像砖头一样的博士论文。
贺峻霖不禁感叹时间过得真快,仿佛昨天还看严浩翔在信里抱怨论文写得头发都掉了一圈儿,今天严浩翔就得意洋洋地把论文带给他看。他翻着这本论文,看到正文前面的致谢写了他的名字。他一偏头就看到严浩翔正满脸期待地等着他的反应。
他伸手去揉严浩翔的头发:“我的纸上宠物感谢我呢。”
严浩翔回道:“你才是我养的兔子好吧。”
两人闹了一会儿,贺峻霖忽然说:“哪有我们这样谈恋爱的呀。”
严浩翔去握贺峻霖的手,他的手比贺峻霖的大一圈,刚好把贺峻霖的包在掌心。
“从前没有,现在便有了。”
//
*卡尔逃亡时的接头暗号出自弗雷德里克泰勒的《柏林墙》,有修改。
*西柏林在法律上不属于西德。
*驱车闯关的逃亡方法真实存在,有修改。
(五)
贺峻霖顶着凌晨的大雪深一脚浅一脚走在雪地里。大块的雪花和着凛冽的风,打在脸上有些疼。邮局门前已经排起了长队,所有人都顶着一张焦急而相似的脸。
前几日的报纸上说,从1971年1月31日开始东德将着手改善与西柏林之间的沟通,东西柏林之间切断了十多年的电话线路终于要开始恢复。贺峻霖按照报纸上的方法拨打中转站的号码,但那里永远占线,不知是拨打的人太多还是原本就没有想让人打通。
于是大批人们又转战邮局,那里也可以安排往西柏林打电话。每人只有宝贵的区区三分钟时间,却愿意为这三分钟在寒风里等上三个小时。
“严浩翔。”
严浩翔接起电话的时候,突然发现他对贺峻霖从听筒里传来的声音已然很陌生。
“霖霖。”
“我以后每个星期都给你打电话,好不好?”
“好啊。”
严浩翔说:“我们现在是养电话宠物了。”
贺峻霖在那头笑出声。
他隔着听筒跟严浩翔说:“我现在有些好奇了,历史上第一个电话到底说了些什么?”
严浩翔接话:“这我不知道,不过我知道我现在要说我爱你了。”
邮局的工作人员掐着秒表提示时间贺峻霖到了,他脑子里的计时器永远比工作人员手里的慢上一拍。
“严浩翔,时间到了。”
“那么,下周再见呀。”
“嗯,下周再见。”
三分钟短得说不上许多话,有些事开个头就说不了结尾,想想便不说了,犹豫的间隙时间已经悄悄溜走。于是又开始期待起下个星期的三分钟,期待着原先一年只能听一回的声音。鸡毛蒜皮的三分钟里,讲的是那些从前不会特意落到信纸上的闲话。
转机发生在几个月之后寻常的一天,这时刚刚入夏,邮局外的树上小鸟叫得格外欢腾。
严浩翔的声音从听筒那头传过来,比外头的小鸟还乐:“霖霖,你看今天的报纸了吗?”
“没来得及呢,一大早就来邮局了。”
“新的边境协定签署了,我以后可以随时来看你,不必再等圣诞......”
贺峻霖左手拿着听筒,右手不自觉地扣在桌面上,用力到指尖泛白。里面严浩翔的声音还在继续。
“霖霖,你在听吗?”
他深吸一口气,微微放开手指。
“嗯,我在。”
两天之后严浩翔穿越边境过来,贺峻霖去弗里德里希火车站接他,看到火车站里建起了很大的透明玻璃棚,专门供从西边来的游客通过。玻璃棚里人来人往,带着无数个不为人知的故事和念想。
严浩翔从那里出来:“想去哪里?”
贺峻霖浅浅地笑:“回家。”
回了家严浩翔心血来潮想让贺峻霖教他用缝纫机。他笨手笨脚地险些把手指也一块儿缝进去。贺峻霖刚摆好架势准备嘲笑他,这时敲门声恰好响起,把严浩翔从这境地中解救出来。他迅速从座椅上溜下去开门,看到邻居夫人站在门口,手上端着刚烤好的蛋糕。
“峻霖,烤多了吃不掉,你尝尝?啊,你是他西柏林的朋友。”
她把蛋糕递给严浩翔,眼神微微黯淡:“那不打扰你们了。”
严浩翔贺峻霖这样几周一次的见面持续了很久。只是每次的入境许可都只有一天,过了午夜自动失效,像灰姑娘的水晶鞋。每次短暂的缠绵过后,严浩翔又不得不在那之前离开东柏林。
贺峻霖半是无奈半是打趣:“我们怎么像偷欢一样,注定无法相拥着看第二天的日出。”
严浩翔低下头:“通宵证实在太难申请了。”
“嗯,我知道。”
过了半晌贺峻霖又说:“是我贪心了。”
严浩翔抱住他:“不是你贪心。”
但他们还是说了再见。在边境封锁的漫长年月里,贺峻霖终于发现离别并不是一件可以熟能生巧的事情,即使经过了这些年无数次的练习,他也依然无法坦然面对严浩翔离去的背影。
他只身被困在眼前这半座城里,对岸是可望不可及的孤岛,岛上住着他深爱的人。他们之间隔着牢不可破的十二英尺高墙,那是没有任何人能靠近的死亡地带。
贺峻霖洗漱完随手拿过一本书在昏暗的床头灯底下翻看。时间不知不觉走过了零点,到零点过二十分的时候他终于看完书。这些关于柏林墙的故事怎么总没有一个稍微好些的结局呢?他有些心烦地把书扔进厅里燃烧的壁炉,关了床头灯准备入睡。
门铃在这个时候响起,在寂静的夜晚像一串惊雷。
他穿上拖鞋,披上一件外套匆匆开门,看到严浩翔站在那里。铃声响起的时候他的确存了小小的期待,然而转头又笑自己真是疯魔了,于是在跑到门口的这一路上努力把这期待从心里抹掉。
但是现在严浩翔站在那里说:“霖霖,我来陪你看日出。”
有个人陪自己一起疯魔,真好啊。
两人一起倒在床上,严浩翔说他刚才过了检查站之后在西柏林停留了一会儿,掐着时间过了零点又转回来,这就算是新的一天了。
贺峻霖笑着捶他:“也亏你想得出来。”
严浩翔安然领受了这份夸奖,浑然忘记这样便又用掉了一次本就不多的入境机会,搂着贺峻霖进入梦乡。次日贺峻霖醒得很早,这个不沾情欲却相拥至天明的夜晚似乎格外漫长。他靠在严浩翔臂弯里,看着初升的太阳渐渐给城市投下阴影。他以前从未觉得原来城市的日出也这么好看。
他继续躺在那儿,仰头戳严浩翔的下巴:“一会儿去施普雷森林玩吧,难得这么早,正好开开我上个月新买的车。”
施普雷森林在柏林东南面一百公里左右,小桥流水人家像是江南水乡。贺峻霖把车停在一边,和严浩翔租了一条小木船,在小船的桌子上放了饼干蛋糕边划边吃。两人看到鱼儿在船底穿行觉得有趣,拿了一点饼干碾碎了撒下去喂。贺峻霖正聚精会神地看着小鱼争相跃出水面抢食,忽然听到严浩翔在后面一声惊呼,船也跟着晃了一晃。
贺峻霖回头,桌上一片狼藉,饼干和蛋糕混在一起翻倒在一边,看不出原本的模样。严浩翔把手里抢救下来的最后一块饼干喂给贺峻霖,两手一摊:“有水鸟来抢吃的。”
贺峻霖看着严浩翔委委屈屈的表情一下子笑出声,末了说包里还有。
于是两人又继续划船。一路上鸟鸣婉转,流水潺潺,水上架着低矮的小木桥。贺峻霖靠在船舷吹着风说:“这样出来散散心也好,天天窝在柏林可要疯了。”
严浩翔问:“是厂里还是老样子么?”
贺峻霖无奈:“是啊,效益越来越差,原本还能往上提自己的设计,现在提都不让提了。”
“这也没办法。好在工资也不会少了你的。”
“话是这么说,但我还是......哎,你看那个是什么?”贺峻霖眼尖看到不远处似乎有一个彩虹热气球静止悬浮在空中。严浩翔看贺峻霖饶有兴趣,便问道:“要划过去看看么?”
望山跑死马,两人划了好一会儿才到那热气球附近。他们看到一幢小房子边上有很粗的缆绳拉着天上的热气球,热气球正在慢慢降低高度,着陆之后从吊篮里跳下一个人。
他们下了船跑过去,那人扯着嗓子说热气球是自己做的,他的孩子们看多了童话,天天吵着要在天上飞,他被磨得没法,于是真的琢磨着自己做了一个出来,现在正在试验能不能飞呢。
“要不要上去坐坐?”
那人拍拍吊篮,很热情地问他们。看他们没有应答,那人又补充道:“没事儿,热气球很安全的,你看我这不是下来了吗?前一阵还有人坐热气球成功横跨大西洋呢。”
严浩翔被挑起了好奇心,决定和贺峻霖上去试试看。他们照着指引重新点火,跟着热气球一点点升到空中。他们看着交错的河道慢慢在下方结成一张巨大的蜘蛛网,一直延伸到目不可及的远方。
“风景真好啊。”
严浩翔小心翼翼把小半个身子探出吊篮往下看,看到零星的小房子像积木块一样散落在森林里,太阳逐渐西斜,小房子的烟囱里已经冒出袅袅炊烟,被风吹得齐齐飘向一边。
贺峻霖看着脚下的森林说:“如果没有绳子系着多好。”
“那可不知道要飘到哪里去了!”严浩翔笑着伸手,帮贺峻霖捋顺他因为微风吹拂略微凌乱的头发,然后从背后把贺峻霖整个人箍在怀里。贺峻霖回头直直地看着严浩翔,突然生出了吻他的冲动。他微微昂起头,没想到严浩翔已经先一步吻住他。
被严浩翔的气息包围的那一刻贺峻霖发现自己之前想错了。
严浩翔不是什么长岛冰茶,他如同陈年佳酿一样历久弥新。过了两只手都数不过来的这许多年,贺峻霖发现自己竟然比最初的时候还要爱他。
//
*东西柏林之间的民用电话线路在1952年被切断,直到1971年才恢复。柏林墙建成之前东柏林人可以去西柏林的邮局打电话,在柏林墙建成之后不再可能。书信可以通行但是会受到秘密警察监控。
(六)
严浩翔和贺峻霖在天上飘了好半天,过了很久才落到地面上。屋主听到动静从屋子里出来,拿个宝丽来出来恰好拍下了他们向他走来的这一幕,两人相视而笑不知道在说些什么,背后是停在地上遮天蔽日的热气球。
“哎,这机子不错。”严浩翔说。
他把吐出来的相纸给严浩翔,然后微微摇摇头,嘴角却不自觉上扬。
“最近流行这个,孩子们非要买,说是等不及拍完胶卷再冲出来。”
“您的孩子们真幸福。”
严浩翔说着顺手把相纸递给了贺峻霖,贺峻霖把它放到胸前的口袋里捂着显影。那里还有他刚刚趁严浩翔不注意向屋主要来的一张纸,纸上画着热气球的详细结构。
捂了半天影像刚刚出现轮廓,贺峻霖拿出来给严浩翔看了一眼,又放回口袋:“这个温度低了不好显像。”
严浩翔说:“拍得真好看。”
这天送走严浩翔之后,贺峻霖开始缝制巨大的热气球。他分批买了很多深蓝色的防水布和一些结实的尼龙绳,为的是在夜空里不显眼,他想象着深蓝色的热气球在夜空里越飞越高,上方的火苗像夜空里的星也像汪洋里的灯塔。严浩翔现在在干什么呢?他不可能知道,除非到了下一天打电话的日子,或是下一次见面的日子,而他突然厌倦了这样的生活。他等了太多太多年,终于不想再等下去。他看着手中逐渐成型的热气球,这会是他这辈子完成的最大也是最完美的作品。
一切即将准备好的时候,门铃再次响起。贺峻霖匆匆把该藏的东西都藏好,打开门看到邻居夫人眉头微蹙地站在那儿,有些担忧地问他:“你需要帮助吗?”
贺峻霖低下头稍微松一口气:“不用啊。”
她又说:“可是你一个人,没办法把热气球竖起来的。”
贺峻霖猛然抬头看向她。
“我和我先生可以帮助你。”她看出了贺峻霖的担忧:“你不用担心,我们要是想报警的话早就可以报了。你买了太多那种防水布了。”
转身离开之前她又补充:“燃烧器在高空容易结冰熄火,记得带备份。”
“夫人,”贺峻霖叫住她:“谢谢你。”
于是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终于等到了一个风向正好的夜晚,他们驱车去了一片远离市区的空旷草地。他们展开巨大的热气球,把吊篮接上去,然后用鼓风机往球囊里吹风。热气球慢慢鼓起来之后,他们终于点燃火,巨大的声响使他们几乎听不见彼此的声音。热气球一点点竖起来,贺峻霖和邻居夫妇拥抱告别:“谢谢你们。”
他看到他们似乎眼角含泪。
“一路顺风。”他们说。
热气球带着吊篮慢慢离开了地面,随着风朝西北方向飘过去。没了绳子牵引的热气球飞得很高,贺峻霖看到下面的万家灯火缓缓移动。他裹紧了身上厚厚的衣服,感到水汽在头发上结成一层薄薄的霜。
热气球飞行了一个多小时之后,似乎是燃料耗尽或是燃烧器结冰,上方的火焰跳动着闪了两下就熄灭了。好在贺峻霖已经看到柏林墙出现在了视线范围里,热气球的下降速度并不快,他估算着应该可以在那之前飞过边界。
贺峻霖紧张地看着边界越来越近,热气球下降的速度也越来越快,他看到远处驻守边境的警卫们打着手电朝这里聚拢过来。
风向逐渐开始变得不稳定,热气球飘摇着擦过柏林墙上方用于防止翻越的高压电线,他还没来得及松一口气就听到了一声巨大的爆炸声,抬头时看到热气球已经被火焰包裹。
贺峻霖来不及多想,用尽全身的力气翻出了吊篮,落在地上失去了意识。
***
又是一年毕业舞会,严浩翔作为系主任上台给毕业生发毕业证书。年轻的学生们一个个上来合影,他想起很多年以前他为了毕业舞会定做了一套西装,不合适的衣服却让他遇到一个合适的人。大厅的陈设较二十年前并没有什么变化,他抬眼去看当年贺峻霖坐着的二楼座位,看到那里有年轻的学生正喝酒交谈。他又把目光收回来专心合影,这些毕业生的青春太美好,好像把他也带回了当年那个最好的时候。合影结束的时候已经过去了两个小时,他离开大厅把热闹留给了这些青春正茂举杯相庆的孩子们。
他一个人走回家,昏暗的路灯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信箱里躺着一封信,他认出信封上是贺峻霖的字迹。于是他坐到台灯底下开始读信。
严浩翔,如果你收到这封信的时候我还没有来到你身边,那大概不是去了另一个世界就是被关进了秘密警察的小黑屋,总之凶多吉少。有些话不知道还有没有机会说,所以走之前还是写封信给你吧。
我运气一向都挺好的,但是许的愿望却一直不怎么灵。认识你之后的第一个生日,我许了两个愿望,一个是希望我工作顺利,另一个是希望能和你一直好好在一起。结果阴差阳错两个愿望都没实现,明明没说出来也不灵了。我曾经一遍遍地问自己,如果明知道最后的结果是长久的分离,我还会不会和你在一起。可是后来我发现,有些人就像云之于雨雪之于风,从世界原初的那一天起就注定会相遇相知相爱。我们俩一个在东一个在西,但我从来都没有怀疑过你就是我生命里的唯一,就算在那些听不到你声音也见不到你面的日子里也一样。
再让我回到遇见你的那一天,再给我一次选择的机会,我还是会走向你。所以我现在决定再一次走向你了,祝我好运吧,严浩翔。
信封里还有一张照片,是他们在施普雷森林的热气球前面拍的那张宝丽来,下面写了一句我爱你。严浩翔愣愣地读完信,习惯性地像往常一样把信放到书架上的收纳盒里。
直到这天严浩翔半夜惊醒的时候,他才终于意识到他几个小时前读到了什么。他匆匆披上衣服冲出家门,穿越边境赶到贺峻霖家门口的时候天色已经微微泛白。
他用力敲门却无人应答,二十年前在贺峻霖家楼下那种熟悉的无力感再次淹没了他。严浩翔慢慢靠着墙根蹲下,头埋在腿间,水泥地上是泪水溅出的花。
***
贺峻霖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身处医院。他尝试着活动了一下四肢,除了有些酸痛无力之外似乎并没有什么异样。医生护士们在床边忙碌着,告诉他热气球爆炸之后他落到地上竟然毫发无伤,或许是因为穿的衣服太厚的原因,几乎称得上是奇迹。之后恰好被路过的人发现叫救护车送到了医院。
“那,我现在是在......哪里的医院?”
护士笑了:“你在西柏林了。这真是我见过最浪漫的逃亡。”
贺峻霖躺在床上看着天花板,心想自己运气着实不错。
几天之后他出院,坐上二十年前常坐的那班地铁,在二十年前常去的那一站下车。他轻车熟路地走到严浩翔家门口,惊异于这么久的往事他竟然能毫不费力地想起。严浩翔一直没搬过家,还是住在距离自由大学不远的地方。路上有几只鸽子在悠闲散步,一点都不怕人,不知道是不是当年那个夜晚被他们惊飞的那几只的后代,贺峻霖觉得那些鸽子长得都一样。他走到一楼窗口看到严浩翔端坐在书桌前面,桌子上堆着成堆的文献和书籍。贺峻霖很久没有见过严浩翔这样专注读书的样子,他们在柏林墙建成之后的每次见面都太宝贵,由不得这样浪费。可是这样很久没见的严浩翔也很好看。
天气略有些热,严浩翔开着窗。贺峻霖躲在窗户边朝里面飞进去一只纸飞机。他准头很好,纸飞机准确无误地停在了严浩翔面前的桌子上。他看到严浩翔愣了一下,还没拿起纸飞机就往窗外看去,慢慢睁大了眼睛,不可置信地看到贺峻霖站在那里看着他笑,那是天底下最好看的笑容。
“贺峻霖。”
严浩翔拿起纸飞机跑到窗前,伸手让贺峻霖借力跳进房间,然后紧紧抱住他。
两个已经年过四十的男人到底还是没有忍住泪水,不过他们知道,这将是他们今生最后一次为对方流泪。
因为再没有什么可以将他们分开。
***
很多年以后,曾经像一道天堑一样的柏林墙也成为了游人津津乐道的景点。导游的声音时不时地在东部画廊响起,柏林墙开放之后许多艺术家在那里留下了各色涂鸦。
“这幅兄弟之吻是弗鲁贝尔的作品,他说过画面里有一名德国人和一名苏联人,与柏林墙的两边相吻合,但其意义又相反。画中代表了爱,而柏林墙隔开了两个世界......”
严浩翔贺峻霖喜欢去施普雷河堤上散步,走两步就是东部画廊。
“严浩翔,我觉得这句话没说完。柏林墙可以隔开两个世界,但无法隔绝爱。”
墙上画里两个男人亲吻着,墙下严浩翔也轻轻地在贺峻霖唇上落下一个吻。
“霖霖,我也爱你。”
//
*东部画廊兄弟之吻,下面那句话的意思是上帝啊,救救我,让我在这死亡之爱中生存。
*对这副画的介绍摘自对原作者的采访。
【翔霖】玩笑话
【注意:HE;含逸霖】
(一)
严浩翔前脚刚过安检,后脚就听着背包里头手机嗡嗡的震动。拎下29寸的行李箱,严浩翔找了个人少的位置靠在行李箱上。
消息是公司后辈传来的,说翔哥你今天几点的车?要不要我送你去车站?
严浩翔一句“谢谢已经在车站了”还没打到一半,上栏就提示来了条新消息。手指比大脑先做出反应,严浩翔退到主界面,看着顶头带小红圈的对话框里一个冷冰冰的“哦”,犹豫了一下。
前一句是斟酌了半天才发出去的“我今天回重庆”,等了三个多小时,贺峻霖一声“哦”让严浩翔不知该说什么。
离检票还有十...
【注意:HE;含逸霖】
(一)
严浩翔前脚刚过安检,后脚就听着背包里头手机嗡嗡的震动。拎下29寸的行李箱,严浩翔找了个人少的位置靠在行李箱上。
消息是公司后辈传来的,说翔哥你今天几点的车?要不要我送你去车站?
严浩翔一句“谢谢已经在车站了”还没打到一半,上栏就提示来了条新消息。手指比大脑先做出反应,严浩翔退到主界面,看着顶头带小红圈的对话框里一个冷冰冰的“哦”,犹豫了一下。
前一句是斟酌了半天才发出去的“我今天回重庆”,等了三个多小时,贺峻霖一声“哦”让严浩翔不知该说什么。
离检票还有十几分钟,车站人声鼎沸,耳机里的歌没了旋律,只剩鼓点焦躁地打着耳膜。严浩翔思考了一下,在手机上打下:“我是说真的,我把工作辞了。”还在犹豫要不要发送,对话框里的贺峻霖又冒出一句话。
“真不巧,我昨天刚回成都。”
严浩翔愣了,随后倏地站起身,一把扯下耳机,粗暴地拔起行李箱杆。手机落进外套右口袋,严浩翔发誓这次绝对不回复了。
(二)
严浩翔十八岁的时候第一次遇到贺峻霖,时间过去太久了,要用点力才能想起那天的场景。
七年前的思政课上,老师布置出分组课题展示的任务。两个学院六个班,两百多号学生不情不愿地放下手机,眯着眼睛看投影上的作业任务。
刚开学半学期的大一新生们正是熟络的时候,阶梯教室里也多是按宿舍班级为单位聚在一起,分组不是什么难事。女生们分好了组,转头看着独自坐在教室中央的严浩翔。女孩儿们窃窃地笑,思春期的小心思谁也捂不住。
那时候严浩翔还带着重点高中毕业生的气质,干干净净、直着腰板坐在桌子前抄录笔记。在此起彼伏的拍照声中,严浩翔拿着纸笔认真记录的样子有点格格不入,却也让人离不开眼。
投影上的内容还没记个完全,严浩翔感到肩膀上两下轻拍。他转过头去,看到后排一个男孩儿正大半个身子压在桌子上,凑到前头来说:“同学,我们一组吧。”
严浩翔就是在这个时候认识贺峻霖的。留给他的第一个印象就是一转头后扑满视野的一整张脸。有点吓着了,严浩翔往后靠了一寸。
贺峻霖的话是不带问号的。大概是因为肚子被压着,他的声音有点艰难,但语气明明白白,淡然得就像是在和老朋友聊天,笃定不会被拒绝。
在两百多个人都急着找同学舍友的时候,严浩翔也没想到会突然被一个隔壁学院的陌生人安排了,速度快到鼓足勇气站到严浩翔身边的同班女生都没来得及开口。严浩翔一时没反应过来,“啊?”了一句。
“那我就把名字报上去了啊。”男生收回身子,发现自己没带纸,便把教材翻到第一页,一把撕了下来,一笔一划写下“贺峻霖”三个字,然后问愣在位置上的严浩翔叫什么名字。
“严浩翔。”严浩翔也就鬼使神差地默认了这个决定,“严是严肃的严……哎你知道我名字怎么写啊?”
“这三个字一般想不出什么别的写法吧。”贺峻霖一气呵成,抬眼看了看旁边等着的女孩子们,笑了笑,“要一起吗,同学?”
贺峻霖笑得好看,嘴上也欢迎,左手的笔盖却是合上了。女生们听着笔节发出清脆的“咔哒”一声响,为难地向严浩翔摆了摆手,说下次有机会再一起吧。
女孩儿们走后,贺峻霖跳着台阶把赫然写着“马克思主义基本原理概论”的那张纸,连同两个完全没有交集的名字递上讲台,又两级一跨地跑回到原来的座位上。
严浩翔举了举笔记本,说:“其实我这儿有纸。”
贺峻霖摆摆手说没事,你这么认真,还是留着做笔记吧,又随意问了一句:“学霸?没考好进来的?”
严浩翔确实是没考好才进来的。学校并不差,但在重庆这片土地上呆了十七年的严浩翔,的确是错过了一次离开家的机会。贺峻霖见严浩翔没有回答,便自己接话:“果然人都不一样,我可是拼了半条老命才进来的。”
不想继续这个话题,严浩翔转而问:“你认识我吗?为什么找我一组?”
“不认得。”趴在桌子上划手机的男孩儿头也没抬,话却是毫不掩饰张口就来,“我看你长得好看,最后上台做演示老师肯定喜欢。”贺峻霖抬头指指讲台上的女老师,“她十次环顾教室,八次目光都停在你身上。”
那是严浩翔第一次见识到贺峻霖张口胡来的能力有多强。
大学里呆了半学期,严浩翔和同学们还是不太熟悉。相比社交和体验青春来说,那时候严浩翔的脑子里更多的还是“周末要不要回家”的纠结。偶尔想起中学三年带着一股子气的离开重庆离开家的信念,坐在这个校园里的严浩翔多少觉得有些讽刺。他带着一身不情愿不配合的礼貌在学校和班级活动中混着日子,头一次发自内心地觉得有意思,可能还是贺峻霖像兔子一样从讲台上蹦跶到自己跟前的时候。
穿着薄毛衣的男孩儿头发一颠一颠的,脚步轻快地踏着阶梯。他脸上没什么笑意,说的话也真真假假。他像是打过算盘之后决定了最优选择,也像是随手一摆就拍到了自己的肩。走过严浩翔身边的时候,他抬头笑了一下,不真诚,但也不假。
有点儿救赎的意味,也有点莫名其妙的好笑。
(三)
严浩翔和贺峻霖的学院一个在东一个在西,那学期思政课的作业严浩翔是一点儿也不记得了,但每天下了课走过大半个学校去找贺峻霖的感觉还留着。先开始还是为了作业,作业结束后两个人的见面也没什么目的了,吃顿饭、踢个球或者趴在一起打游戏。严浩翔和室友同学相处不咸不淡,每天去见贺峻霖,大概也只是为了找个伴不显得孤单。
大学二年级的时候,贺峻霖花很多时间在院学生会的工作上,十次里头八次都要严浩翔跑去会议室找他。每次推门进去,都能看到贺峻霖坐在长桌上散漫开玩笑的样子。他逗得大家开心,院里哪个人不喜欢。严浩翔叩了叩门,贺峻霖歪过头朝门口看看。会议室里笑声还未停,有人见着严浩翔,打趣道:“贺儿,男朋友来接你了。”
会议室响起一片起哄。贺峻霖倒是坦然,从桌子上跳下来,拎起书包说了句“对头”,而后大大方方随严浩翔走去。
玻璃门一关,贺峻霖转头对严浩翔解释:“你来之前有两个都被男朋友接走了,所以他们才会这么说。”
好看的男孩儿走哪儿都是特别的,思政课上养眼的组合得到的不仅是高分,也收获了两百多双注目。严浩翔是不在意这些目光后的玩笑的,他更佩服的是贺峻霖让谁都不会感到不舒服的能力。门里头任由打趣,门外头也会解释清楚,严浩翔觉得自己和贺峻霖的关系挺近的了,但也还是隔着层壁。
食堂排队的时候贺峻霖的嘴一刻没停,从今天早上逃了堂课到宿管大妈烫了个头,只要严浩翔嗯嗯啊啊点点头给个回应,贺峻霖就可以叭叭说一天。贺峻霖也乐得唱单口相声,走在路上不用看路,有车经过严浩翔就会把自己拉回来,再挤再吵的食堂里,贺峻霖都可以在严浩翔僻出来的小空间里肆意开火车,他知道他在听,就算是屁话他都会听。
牛肉粉刚端到手上,严浩翔的手机就在裤子口袋里响了起来。食堂里一时半会儿找不到位置,来电却没有停的意思,好不容易坐定后,严浩翔看着手机屏幕上的未接来电皱了眉头。
“怎么了?”贺峻霖唆了口飘着辣椒粉的汤问。
严浩翔摇摇头说没什么,把电话打了回去:“喂妈?怎么了?”
之后的三分十六秒,严浩翔再没说一句话。食堂最是喧腾的时候,贺峻霖被加多了的辣子惹得眯了眼,耳朵里声音听不真切。他咬着粉,看着对面的严浩翔举着手机扶着头,听筒里隐约传来女人的嘶吼,伴着器皿砸在地上破碎的声音。
严浩翔的脸平静得吓人,像是在听一个讲了几百遍的故事,甚至有点索然无味。他一句话都没有说,在觉得已经有些无聊的时候挂断了电话,然后像什么事儿都没发生一样捧起碗喝汤。
贺峻霖哑然看着严浩翔,一句“不好意思我把辣子加多了”还没来得及说出口,汤就被喝得一干二净了。
严浩翔放下碗,抹抹嘴,说我等下要回家一趟。
重庆的夜暗得晚,严浩翔坐在出租在车上看着琉璃的街道,这儿是妈妈喜欢的糕点店,那儿是爸爸带去玩过的电玩城。严浩翔突然发现自己初中之后,就再没怎么和父母出过门了,走在街道上的影子,还都是一米五几的自己。那时候爸妈给买的衣服都又丑又便宜,穿在身上却都是出奇得合身,后来父母事业都做大了,衣柜里的名牌多了起来,却没一件合自己的码了。
严浩翔扯了扯短了一截的袖口想,也是,家都不回了,哪儿能知道儿子多高了呢。
在电梯里收到贺峻霖一条微信,简单的几个字,问等下回来吗。严浩翔一手在包里翻钥匙,一手回了句“不回去了,晚上睡家里”。
母亲果然不在家了,空荡荡的客厅里留着两堆碎片。严浩翔太清楚母亲的脾气了,每次大吵过后就跑来这里给儿子打个电话,摔两个古董花瓶。她还是个小姐的模样,关注远大于爱护,盼得父亲心痛。爱是没法一辈子的,心痛才是。
她不知道父亲早已经把值钱的玩意儿搬走了,剩下的算是一种怜悯般的体谅,就像是每个月往严浩翔银行卡里转入的汇款一样,告诉这个家庭他做不了好人,但也不是个坏人。
家里已经停电很久了,那晚上严浩翔摸黑坐在两摊碎片旁边,看着窗外万家灯火。他就这么坐着坐了很久,想了很多大学里头每一天都在想的问题,最后拍拍屁股站起来,脑子里还是那句念了千千万万遍的老话,我要走,我要离开重庆。
严浩翔是凌晨一点多回到学校的。宿舍十点门禁,遇到心善的大妈值班,可以从特意敞了锁的后门溜进去。严浩翔也没指望今天运气好,黑灯瞎火地绕道后门,想着门不开的话就去网吧将就一晚。
后门那里没有灯,严浩翔扒着草垛子,脚底下声音沙沙地响。手机快没电了不敢开手电,严浩翔摸索着往门口走,借着月光看见台阶上缩成一团的熟悉的身影。
“别过来了,锁了。”
似乎是蹲了太久,贺峻霖起身的时候踉跄了一下。严浩翔站在贺峻霖几米开外的草堆里,半天才支吾了一句:“你怎么在这儿啊?”
“我猜你会回来,想躲在这儿吓你。”贺峻霖冻得直哆嗦,有点气急地跺着脚,“谁知道你搞这么晚,这下好了,后门都被锁了,回不去了。”
严浩翔愣了一下,然后不可抑制地大笑了起来,边笑边捂着肚子骂贺峻霖你神经病啊。贺峻霖一开始还在气着,后面也忍不住跟着笑了,说我他妈也后悔啊,后悔三个小时了都,有什么办法啊,进不去啊。
凌晨一点的宿舍楼安静得不像话,两个十九岁的男孩儿在黑魆魆的草丛里笑得前仰后合。二楼的宿舍大概是被吵到了,亮了灯,探出个脑袋大吼有病啊大半夜吵个锤子。更多的是还没有睡的男大学生,从游戏中晃过神来,架着个耳机闻声出来凑凑热闹。
没什么介意不介意的,严浩翔一把勾过贺峻霖的脖子,说:“走,哥带你开房去。”留下阳台上男生们似懂非懂的戏谑的“哦”。两个男孩儿在十几岁还剩不了几天的日子里,找到了很多年都没有感受到的快乐。
(四)
二十五岁的公司年会上,主持人例行公事般问:“有没有曾经让你觉得感动的事?”严浩翔回忆了很长时间,最后才想起那天晚上的贺峻霖。
彼时严浩翔已经研究生毕业工作两年了,在国外的时候干得不错,被派回国内分公司当管理。他回来没有告诉任何人,也没有任何人问起。在这个光怪陆离的沿海大城市,周围的人和景都是新的,严浩翔嗅不到一丝重庆的气味。他穿着正装拿着酒杯、满身尴尬地接受着人们的客套,他和七年前一样不擅长与人交往,却用七年拼得了一个不回家的自由。
喝了点酒,胆子就大了。一位同事壮了胆冲主持人吼:“老板给假!”引得台下笑声一片。
严浩翔也笑了,隐约觉得这句话的风格似曾相识,细想了很久,才从一脑袋的专有名词中找到了那个名字。
整个读书时代,严浩翔对转折点的记忆都是回家对着破花瓶坐了四个小时的那晚。那个晚上决定要提前毕业,那个晚上决定要开始用父母为了拉拢自己而存的钱,那个晚上决定要跑到地球的另外一边,有多远跑多远。人生很多重大的决定都始于那一晚,在这耀眼的光辉下,那天晚上坐在后门等了自己三个小时的贺峻霖,看起来也没有这么重要了。
严浩翔的大学第三年,百分之八十的时间都给了图书馆,而贺峻霖百分之八十的时间也都给了严浩翔。图书馆向南的双人桌,从早上第一缕阳光照进来,就带着食堂鸡蛋饼的香味。贺峻霖起得老老早和严浩翔一同进图书馆,然后在课桌上睡过整个上午。到中午要吃饭了,严浩翔才伸个懒腰,用笔尾戳戳贺峻霖的脸,说:“喂起床了,吃点东西去。”
这时候贺峻霖才模模糊糊醒过来,阳光把乱蓬蓬的头发照成棕色,贺峻霖揉了揉眼睛支支吾吾一个“哦”。
“其实你没课就不用过来,”严浩翔给足了贺峻霖清醒的时间,趴在桌上看贺峻霖晃神,“你不是确定保研了吗,不用着急了。”
贺峻霖一下子清醒过来,眼睛忽然瞪大: “谁跟你讲我确定保研了?”
“没确定也八九不离十了吧。你成绩好社会活动也多,你们院儿不推你推谁?”严浩翔说,“连我们学院的都知道了,这届是你没得跑了。”
贺峻霖的人生也确实传奇。从成都出了名的混混高中考进来,进了门之后什么大话都敢说,就没说过自己学习好。但从第一次合作思政作业开始,严浩翔就发现贺峻霖其实通透得很,条理清晰也有自己的想法,计划好了的时间表只会提前绝不拖后。他的学习能力比很多名校出来的同辈都要强,社会活动混得风生水起,但也是少数进入大学后没有懈怠学业的学生之一。
人们知道贺峻霖的出身后,都惊叹说那你高中挺拼的啊。贺峻霖说没法子嘛,我就是觉得重庆的火锅好吃。有时会说,哎呀重庆漂亮呀,我也想住32楼出了门就坐地铁。实在被追问烦了,他也会张口胡来说初恋是重庆人,一路追着人家追过来的。
那你想留下来吗?
当然想啊。人往高处走嘛。你看严浩翔为了出国都快秃了,我总不能再回成都当混子吧。
贺峻霖很少好好说话,蹦出来的字儿一半真一半假。但能逗笑旁人,也就足够了。
严浩翔是从来没有质疑过贺峻霖会被保研这件事的。他和他一起三年,他漂亮话底下的聪明和机灵,没人比他更清楚了。比成绩比交际,怕是整个学校都难找到一个像贺峻霖这么厉害的人。
大家都心照不宣,贺峻霖却显得有些不适。他靠着椅子背说:“连你们学院都在传了?”,而后像个老大爷一样使劲摆手,“莫瞎说,莫瞎说。”
(五)
很久以后,严浩翔回忆认识贺峻霖的那七年,好像没听过贺峻霖一句认真的话。他不知道这个男孩儿心里到底是悲是喜,或者他根本没有悲喜。他就是一面镜子,只负责映射着人们自有的情绪:你今天快活,他就逗得你更快活;你今天难过,他也不惮于火上再浇点油。说不清是他掌控了人,还是人们忽视了他。
严浩翔在第三年顺利拿到了地球另一头的研究生offer,鲜有交集的舍友都真心实意地表示佩服。几个脑袋凑在严浩翔的电脑前面,看着邮件里密密麻麻的英文说哎呀我这句话就认得俩字儿。
严浩翔的脸上也是久违的轻松,掏出手机对着屏幕拍照。
“拍给贺儿啊?”
“那还能发给谁?”
舍友们都心知肚明,平时也常拿两人的关系开直男玩笑。一个舍友撑着桌子道:“翔哥你就真这么丢下贺儿走了?”
“别说了,翔哥也舍不得。”
舍友们一唱一和,演演无伤大雅的小戏。有人感叹严浩翔的人生规划做得真叫个滴水不漏,一个宿舍四个人,剩下三个还跟无头苍蝇一样,工作还是考研没个准数。
“翔哥是精英级别的,我们也顶多算个普通大三学生都会有的焦虑。贺儿就比较可怜了,翔哥也走了,保研也没了……”
严浩翔脑子一懵:“什么?”
“嗯?”舍友捧着泡面没当回事儿,指指屏幕上的录取邮件说,“你不是要去加拿大了吗?”
“不是,”严浩翔有点急了,“我是问保研为什么会没?”
“哦这个啊,就是他跟他们院一个研导关系有点近……嗯你懂的,避嫌嘛,自己退了。”
说不震惊是假的,严浩翔眼睛睁着,脑子却空白了。
他在他旁边三年,从一开始为了作业每周见两次,到后面天天见,男生之间说得太亲密有些腻歪,但多少也算是个好友吧。严浩翔想,是不是自己太专注于自己的目标,而忽略了贺峻霖。但他很难接受的是,他所忽视的贺峻霖是贺峻霖的很大一部分,是在每天相处八个多小时的情况下,还不知友人与导师暧昧的那一部分。
除非他想把自己藏起来,不然怎么可能呢。
严浩翔想起图书馆的那个午后,贺峻霖老派又有点逗趣儿的摆手说莫瞎说。阳光照在他刚刚睡醒的眼睛上,是他一贯常有的不聚神的空洞,而这种空洞,从严浩翔认识他的第一天开始,就没有改变过。
这一刻,严浩翔才察觉,哦,原来他都知道啊。
原来他不在开玩笑啊。
原来我们还不到说实话的关系啊。
发出去的信息得到了回复,依旧是贺峻霖的风格。卧槽牛逼哈哈哈,分了三个断句,连着发。
突然之间,严浩翔觉得有些好笑。像是镜子摔碎在地上,把映着的脸摔得支离破碎,扭曲而悚然。
他爆发出一阵欣喜又悲凉的笑。
他趴在宿舍的书桌上笑得不能停,舍友端着面站在一旁,不知所措。
(六)
有很多事情谁都不知道,贺峻霖也没对别人说。
贺峻霖从不掩饰自己是从混混高中出来的事实,他肉眼可见没有黑社会的气魄,在兵荒马乱的中学时代,也只是顺应着学校风气逃学旷课打打群架。大坏是没有的,也就得劲使使小坏。
不过那时候的他确实没想过会去考大学,更没想过能考上这么个不错的学校。早知道高中的事迹会变成今后的谈资,贺峻霖有点后悔没再多积累些素材。
但是如果没有遇见敖子逸,贺峻霖现在大概已经堕落在素材里,爬不上岸了。
敖子逸所看见的那一场群架,在贺峻霖看来其实远算不上严重。学生和社会人士在夏夜的傍晚斗斗殴,也只是小酌怡情。当被一棍子打到小腿站不起来的时候,贺峻霖也都没觉得什么。
但显然叼着冰棍无意走过的外地游客敖子逸并不这样觉得。
当时贺峻霖一手扶着大排档满是油的饭桌,一手撑着右腿嘶嘶地喘气,一抬头就看到不远处愣在场面外的敖子逸手一松,才咬了一口的老冰棍“啪”一声掉在了地上。
那时候场面确实有些混乱,一般情况下贺峻霖是装模作样挥个几拳就逃的。他体力不行,也就是来凑个人数。但是那天竟然有围观群众,有人看就不一样了,戏要演到八成才不至于丢了脸。
贺峻霖一咬牙,妈的拼了。
那个傍晚,吃瓜游客敖子逸见证了小混混贺峻霖第一次登上历史舞台的瞬间。二十米开外的敖子逸看着被落在战场外饭桌旁的单薄小男生,毅然决然地拧开桌子上的辣椒粉,仰头灌到自己嘴里,然后拖着右腿一个箭步冲向敌人阵营,拽起敌人的胳膊,嗷呜一口咬了下去。
原来架都是这么打的啊。敖子逸扶起惊掉了半截的下巴,默默地鼓了鼓掌。
那个夏天,原本计划着来成都亲戚家安安稳稳过个暑假的敖子逸,花了大半个月在病房里陪一个折了腿的小混混。
这个叫贺峻霖的小混混精得很,扯着敖子逸不放他走,说棍子打的医院一照就能看出来,你就说你是我哥,耍的时候伤着了。当时两拨人都被敖子逸一句“我打110了”搞得没了兴致,摆摆手全散了。只剩下贺峻霖一个人,带着满脸的辣椒粉,拖着小腿没法动弹。
敖子逸被贺峻霖抱着腿,吓得说话都哆嗦:“我我、我真的叫警察了,你等下跟警察讲吧……”
抱着腿的男孩儿一脸狡黠,被辣椒粉糊得通红的脸上笑得漂亮。
“你才没有嘞,这儿没信号的,我刚才微博都刷不出来。”
(七)
贺峻霖认认真真开始读书,也是从那个暑假开始的。
当时敖子逸正升高三,每天带三套卷子跑到病房里陪贺峻霖。贺峻霖一条腿高高挂着,另一条腿蜷起来,腾出一点床铺给敖子逸写作业。敖子逸卷子草稿纸一堆,铺到贺峻霖脚趾上,惹得他好痒。
“真是好学生,”贺峻霖说,“我都一年没拿笔了。”
敖子逸头也没抬:“你比我小一岁对吧,不打算高考啊?”
贺峻霖想了一会儿,说,不知道啊,我还没想过这个问题。
“那就考吧,也不会少块肉。”敖子逸扔给贺峻霖一张卷子说你先熟悉一下,手里的笔倒还是没有停下的意思,“你到时候来重庆上大学,我罩你啊。”
贺峻霖听到这句话的时候只觉得好笑:“我老大都扔下我跑了,我还信你会罩我?”
但是他真的信了。
后面两年,贺峻霖和敖子逸的通信也一直没断。贺峻霖白天在学校当混混,晚上趴在电脑前奋笔疾书。视频的另一边,敖子逸和每个破釜沉舟的高三生一样,把目标的大学贴在墙头。贺峻霖偶尔抬头看看,敖子逸转着笔愁眉苦脸的样子真的滑稽。
他笑出了声,另一边的人停下问怎么了。他回没什么。
六百多个长夜真难熬啊,但却是少有的安心。贺峻霖撑着腮帮子看屏幕,墙上的大学和喜欢的男孩儿,一抬眼似乎就是未来。
二十岁的某个冬天,和严浩翔一起走去图书馆的路上,贺峻霖突然转头问:“我是不是说过自己是为了追初恋才到重庆的?”
“好像说过,”严浩翔对他的信口开河已经没什么反应了,“你还说过你是因为有熊猫恐惧症才逃过来的。”
“你信哪个?”
“都不信。这样的段子我一天能编两百个。”
“对对,重要的是细节。不带细节的段子是没人信的。”
“比如说呢?”
“比如说……我被打成二级残废的时候被我初恋救了。”
严浩翔点点头,贺峻霖的话刚从左耳朵进,就从右耳朵飘了出去了。贺峻霖却来了精神,继续道:“他是个特别善良的好学生,看我当混混没出息就给我做卷子。我刚做了一年卷子,他就考上大学了,就这儿。”贺峻霖指指地说,“入学那天还给我看了照片,就在东门,行李大包小包的,跟我说在这儿等我。”
“嗯嗯。”
“然后我就拼了命了,一年后作为混混中的杰出代表到了这个学校。我也在东门拎着行李拍了个照,问他在哪儿。他说恭喜,然后就消失了。”
“有意思。”
“确实有意思。我早该想到啊,他这么高的分去哪儿不成啊,怎么会来这儿啊。也可怜他了,被我骚扰了两年多,还特地选了一所我能够得到的学校帮我学习。说他是田螺姑娘变的我都信。”
“可以总结了。”
“总结就是——”贺峻霖深吸了一口气,“原来没有人爱我啊。”
严浩翔抬起头,鄙夷地看了眼身旁的贺峻霖,一张脸半张埋在围巾里,半张藏在刘海下,严浩翔看不清他的表情。
“说得跟真的一样,我都快信了。”
“是真的啊。”
“假的。”
“为什么?”
两个人按照相同的频率往前走,谁都没有停下脚步,却都笃定身边的人还在。严浩翔从大衣里伸出半截手,重重地压在贺峻霖的头上使劲揉。贺峻霖被弄得不舒服,在围巾里发出小兽一样愤懑的呜呜声。
——“因为我爱你啊。”
(八)
二十五岁的严浩翔在年会上想起来二十岁的贺峻霖。他斟酌了一下,跟身旁的同事抱了歉,提前离了席。
晚上十一点多,外滩的人不多了,灯却还没有灭的意思。严浩翔怕现在不问贺峻霖,就要等到第二天了。
严浩翔五年前走的时候头也没回,五年间也没有什么联系。他花了很长很长的时间去处理家庭给他留下的问题,他告诉自己,他忙到二十五岁才有第一口喘息的机会,很多事情都是可以被原谅的。但他也明白这只是个借口,他从来没有忘记那天夜里坐在宿舍后门抱着腿等自己的那个男孩儿,他一秒钟都没有忘。
他真正害怕的,是一回头,就想和他共度余生。
(九)
“翔哥,你知道吗?贺儿把保研推了。”
“他早就不来学生会了。”
“他好像在二战考研吧?去年落档了,他没去。”
“听说他最近在找工作,可能考研压力太大了,放弃了。”
“嗯……说是在学校工作,编外教师吧,教政治。”
“是吧?我也觉得挺可惜的。”最后一次问起,朋友摇摇头,伸出胳膊在空中比划了一下,“你不觉得吗?他一直在往下走啊。”
五年前贺峻霖一个人送严浩翔去的机场。五十分钟的车程,贺峻霖逼逼叨叨了四十分钟。严浩翔头靠着出租车窗,一句话没说,眼睛始终没有放到贺峻霖身上。
再见保重多联系,话都被贺峻霖一个人说完了。严浩翔点点头往前走。
快走进安检口的时候,严浩翔突然停住了。他低着头,像是在做什么决定一样,停了三秒,而后转过身大步走向贺峻霖,脸上是压不住的气急败坏。
“你他妈把保研推了?!”
还是说出来了。严浩翔并没有意识到现在的自己有多吓人,但他确实看到贺峻霖本能般地退后了一步,小腿在身后的行李车上撞出一声闷响。
贺峻霖脸色有点僵,怔怔地看着严浩翔。
“还有跟研导的事儿。”严浩翔压着不让自己吼出来,旁边的行人纷纷侧目,“你要瞒我瞒到什么时候啊?”
“你真的可以的贺峻霖,是不是所有东西在你面前都是放屁?你开了这么多玩笑这辈子都没说过句真话,你开玩笑开到我头上来我没什么好说,你他妈还拿自己的未来开玩笑!你真他妈是大学生当够了想回去当混混了是吧?”
我都要走了,你不要骗我了。
这很不对,严浩翔自己知道。他从来认真得体,一门心思扑在自己的目标上,一秒钟都没有动摇过。他看着父亲施暴的时候没有动摇,看着母亲哭的时候没有动摇,一把把碎片划得满手是血的时候,他也没有动摇过。他是骄傲的,是一往无前的,是即使粉身碎骨都不会屈膝的。
——是会在另一个男孩儿面前悄然崩溃的。
贺峻霖没有任何表情,他等待着面前的这头野兽呼吸平静,而后缓慢却坚定地说:“我不想回去。我十六岁以后的日子,都是带着不想回去的念头过来的。”
“但是严浩翔,我被丢掉了两次了。”男孩儿指指身后的安检口,“这是第二次。”
身边的人群熙熙攘攘,心照不宣地在两个人身边绕开了一个口,有人窃笑、有人皱眉,有人不怀好意地指指点点,有人拿出了相机准备按下快门,围观的人像看一出笑话一样看着他们。那个瞬间,严浩翔才恍然感受到贺峻霖一直以来所承受的目光。他不是没有说过真话,而是没有人听。
他让别人快乐,自己却无限悲凉。
“人都是需要强烈的意志才能活下来的。”
小腿太痛了,比十六岁的那一棍子还要痛上一百倍。贺峻霖感到小腿轻微的发抖,他踢了踢脚尖,依旧没有表情:“你靠着一鼓作气的恨走下去了,也成功了,多好啊。——但是我,我需要的是爱啊。”
男孩儿歪着头,眼睛里亮晶晶的。严浩翔觉得这可能是他第一次听贺峻霖认真讲话,但也有可能,是最后一次了。
——“怎么没有人爱我啊。”
(十)
写辞职信的时候,整个小组都在加班。那时候墙上的钟快过一点了,办公室里没有一个人说翔哥你要不再想想吧。同事们顶着黑眼圈端着咖啡,说翔哥你真的了不起,这破公司不值得。
“最厉害的是昨天说要辞,今天信就交上去了。”后辈夸赞道,“果然是翔哥的风格。”
“不留恋吗?”有人问。
“有啥好留恋的,”后辈呛回去,指了指表格中辞职理由的那一行,“你看翔哥留恋吗?开心还来不及呢。”
整整一张表,辞职理由是最先写好的。一个字,贺。
祝贺你啊翔哥,脱离苦海了。祝贺你啊。
小组的同事们前前后后来恭喜,谁都觉得自己看懂了领导的小玩笑。但除了严浩翔,哪有人懂这个字的意思呢。
(十一)
查票的时候摸不着票了,手机玩到一半没了电了,开个充电宝发现充电宝坏了,隔壁坐的小孩把果汁打翻了,拎着行李下车的时候把后头一个姑娘的脚绊了。
上海到重庆,十二个小时,没有一秒钟是好过的。算上下午等了三个小时的贺峻霖的一个“哦”,和冷冷一句我回成都了,严浩翔开始怀疑自己回重庆的决定是不是正确的了。
十点五十五,乘务员报站。
十一点零五,火车到站。
十一点零八,严浩翔把箱子抬了下来。
十一点零九,把后头的姑娘绊了一脚。
十一点十三,拖着行李去出站口。
十一点十五,被即使半夜还很精神的大妈一把推出了出站口。
十一点十六,抬头看指示牌出租车在哪里乘。
十一点十六,严浩翔看到指示牌下的贺峻霖。
隔了二十多米,大概是有些困了,恍惚间严浩翔觉得自己看到了当年宿舍后门的贺峻霖,就站在那儿,带着一样的恶作剧得逞了的期待,等着严浩翔走来。
他不知道他等了多久,但他知道,这次,他一定不会走了。
(十二)
这一生已经走过很长很长的时间了。在这么长的时间里,严浩翔和贺峻霖在一起的时间短到几乎可以忽略不计。更多的事情是发生在他们不在一起的时间里。在他们还不认识的时候,一个男孩儿躲在重庆的书房里捂着耳朵躲着父母的争吵,一个男孩儿在成都的长巷里撒着腿逃。
他们经历了很多阴差阳错的闹剧,两个人都遍体鳞伤。然后在一个漂亮的下午,在一堂无聊的必修课上,上帝心疼了,牵起他的手,拍了他的肩。
而故事,就是这么开始的。
【完】
【翔霖】博弈
现实向 纪录片的扒橙子衍生
严浩翔第一视角
我和贺峻霖正在进行一场旷日持久的博弈,就我看来,竞争谋取的利益仅仅是彼此的重要程度。
用“博弈”来形容好像不是那么的恰当,原谅我一时找不到别的词来替代它。说是“交流”着实寡淡,“比赛”又遗漏了大半欲言又止的黏腻交汇,“共享秘密”这四个字削弱那些你来我往的攻防招式,所以我觉得“博弈”这个词蛮好的,把我和他之间既甜蜜又郁闷的推拉呈现了八九分。
如果你让贺峻霖去形容我和他之间的状态,以我对他的了解,大概只会装傻充愣地堵塞你。他向来是个懂分寸的聪明人,十分里面有...
现实向 纪录片的扒橙子衍生
严浩翔第一视角
我和贺峻霖正在进行一场旷日持久的博弈,就我看来,竞争谋取的利益仅仅是彼此的重要程度。
用“博弈”来形容好像不是那么的恰当,原谅我一时找不到别的词来替代它。说是“交流”着实寡淡,“比赛”又遗漏了大半欲言又止的黏腻交汇,“共享秘密”这四个字削弱那些你来我往的攻防招式,所以我觉得“博弈”这个词蛮好的,把我和他之间既甜蜜又郁闷的推拉呈现了八九分。
如果你让贺峻霖去形容我和他之间的状态,以我对他的了解,大概只会装傻充愣地堵塞你。他向来是个懂分寸的聪明人,十分里面有九分是知世故而不世故,仅剩的一分又割裂成四分稚气和三分脾气,混着那点儿无可奈何,用来对付我了。
可惜我并不占上风。摸透了对手的弱点又怎样,我还没进阶成能自如转换成取胜筹码的高级玩家,就在当下,贺峻霖依然在控制我。
没错,就是控制。不然怎么一碰上他,我一贯坦荡的视线连个妥帖的落脚点都找不到了呢。
练习室的镜子失去了它原本的作用,专心充当我偷看贺峻霖的媒介。他在跳舞,从头到脚一身黑,宽大的卫衣袖子把他的手藏了个严实,表情认真到了有些严肃的程度,即便如此也没拦着他到处散发可爱气息。
偷看也是讲究学问的。熟能生巧,我半倚在墙上,目光全然落在贺峻霖旁边的马嘉祺身上,只留了点余光去瞧他。这个姿势保持久了有点累,但我实在懒得动,便安心从贺峻霖身上窃来片刻的清净。
写着词稿的A4纸被我对折再对折,窝缩卷曲成可怜巴巴的扁纸筒垂在身侧,修改重设了十来遍的恋爱主题歌词一旦遇到男主角,便欣欣然被它的主人抛弃了。
左侧的摄像机红点持续闪烁,完整记录了我仔细观看马嘉祺练舞的过程。这种感觉挺奇妙的,全世界只有我一个人知道我在看谁,知道我的心如何起皱又舒张,在贺峻霖朝我走过来的时候膨胀成透明色泡泡又破掉。
可能贺峻霖也知道?我不确定。我能面无表情和他擦肩而过,但眨眼频率仍然诚实的如同我的心跳——无法自控的开始加速冲刺,又轻颤颤寻不到痕迹。
很神奇的是,从小到大,我们两个的身高差得不多也不少,始终保持在半个头。我要微微俯身才能听到他跟我说悄悄话,他却可以直接把脸埋进我的颈窝。
感官逐步领先身体,开始偷偷复习他柔软脸颊的温度,我一时没法调节落差,只好硬生生地把脑袋转向与他相异的那侧。
我有些懊恼:表演过于刻意,简直就是欲盖弥彰。
他习惯性的撩了一把刘海,我猜贺峻霖心里指定觉得自己很帅。但其实真的没有,他头发剪得比我碎一点,后脑勺的曲线鼓鼓的很好看。
我好几次机场走在他身后,在一堆长枪短炮中,视线畅通无阻地落在贺峻霖身上的时候,总是最先被他头顶的发旋吸引。不偏不倚长在正中间,乖巧安稳得像他这个人一样,再怎么皱眉装凶也像只小猫在唬人。
我跳舞的时候,他推推搡搡地拿着水杯跟马嘉祺出了练习室的门,我有点烦,因为他也因为自己。其实我也没想到我会喜欢一个男孩子。喜欢,能说是喜欢吧?我对自己算是挺狠的那一型,每条路都当成最后一条路走,所以既定的轨道但凡有一点偏离,我总是最敏感的那个。
警觉其实没什么用的,我说过了,是贺峻霖在控制我。让他卸除防备费了我不少心思,就像被丢弃一次的家养犬,在外面流浪受伤,即使后面被找回来,也很难完全放松翻着肚皮让主人爱抚了。
以前他能安心让我做他的后背,但现在他也学会从别人那里汲取安全感了。
所以撒泼打滚的那个人变成了我。万有引力定律说一切物体之间存在相互吸引的作用,此作用与两物体质量成正比,与其距离的平方成反比,那我和贺峻霖的相处定律就是我往前进他不退,没有相关影响因素,独独一个我和一个他,纯粹又复杂,目前仍然无解。
不管酸的甜的还是涩的,我俩没人想把自己都搞不清楚的那些弯绕曲折拿到面上来卖弄。即使没有过任何约定,我们也在某些事情上面保持着惊人的默契,类似于镜头下偏离的目光,机场故意错开的行走路线,以及在任何情况下挑选对象,识趣地避开对方的名字。
共同藏匿秘密也是件欢欣事。我不熟练,偶尔情不自禁去追寻那双漂亮眼睛,却又在对视的瞬间猛然清醒:能经营表演的东西太多,不要是我们。
太心虚了,心虚到就算坐在他对面,视线也没法坦然自若地落在他身上,哪怕是一秒。
于是私下里我愈加变本加厉,看到他就想讨点甜头。没有第三个人的空荡卧室,稍微靠近就能演变成缠绵的拥抱。占有欲挤压心脏,欲望过载,唯有肌肤相贴才能稍微解渴。
贺峻霖缩在我怀里的时候,我能感受到他微凉体温的时候,他抬着眼只看着我讲话的时候,“我拥有他”这四个字才能得到短暂证明。
音乐正巧结束在下课的时间,我看着镜头跟着他俩一起回来,欢声笑语实在扎眼。
我拉高口罩,默不作声地收拾好东西跟着大部队往车里走。身体的累是其次,我最受不了的是贺峻霖忽视我向别人释放情绪,我唯一一点特别都给他了,就自私想从他那里拿回百分百来。
落到最后的结果就是没位置可挑。贺峻霖坐在靠车门的双人座内侧,低头摆弄着手机。我看了一眼最后一排拥挤的三个人,脚步顿了顿,还是在他身边坐下了。
胳膊肘不小心碰到他的,贺峻霖没看我,收着身子又往窗户那边缩。
车门外的快门声片刻不停,无数张人脸在黑夜中愰动拥挤,那么多镜头,不知道能不能把我这一秒无所适从的尴尬准确捕捉。
我突然觉得没意思。
我的坚持是有前提的,一旦前提不成立,我崩塌逃离得比我想象的还要彻底。
于是在马嘉祺最后上来的时候,我立马起身:“小马哥,你坐这儿吧。”
这下我确信他看我了,等我换到后座去,甚至收获了他扭头望过来的一个眼神。我有点乏了,暂时没兴趣分析贺峻霖传递过来的情绪。
靠着车窗不仅睡不安稳,偶尔一颠还撞得我脑袋痛。旁边人交谈的声音惹得我心中烦闷叠加,我知道自己在无故生气,但根本压不住火。
“丁儿,换个位。”是贺峻霖的声音,我闭着眼睛没动,却一下子清醒过来。
窸窸窣窣一阵衣物摩擦的声音,我能感觉到贺峻霖重新坐在了我的旁边:一是因为他实在比一般男孩子要柔软的多,二是因为他身上的香水味太好认,我闻过很多次了,不仅他身上有,他暖暖的被窝里也是这种味道。
他轻浅地挨过来,揪着我的袖口小声叫我:“严浩翔,严浩翔。”
“靠过来睡。”
遵循身体本能,我几乎没犹豫就把脑袋靠了过去。好吧,这次算我意志力不坚定,我跟着贺峻霖调整姿势的动作挪了挪脑袋,撒气似的猛蹭了几下他的脖子。
动作深层含义大概有两层,一是气我自己:妈的,我真是太好哄了吧?二是气贺峻霖:你怎么现在才来哄我?
“好了好了,睡吧。”他赶紧开口,手象征似的拍拍我的腿,“到了叫你。”
我怎么可能睡得着。纷杂思绪被平复了大半,贺峻霖对我一好,我又忍不住开始撒娇讨乖:“我想喝水。”
他声音压得比我还轻:“我给你拿杯子。”
“我杯子里没水了。”我听见自己声音又闷又黏糊,心下一阵恶寒,但我知道贺峻霖最吃这套。
果不其然,贺峻霖拧开他的杯子喂了我几口,于是我安心享受他独有的这份关切,喝完又美滋滋地倒回他的肩上。
半梦半醒间膝盖上附上一只手,揉的动作轻得几乎感受不到,大概单纯为了给我的脆弱骨节传递一些温暖。
这个时候我又感觉我在被他爱着了,我一点也不想跟他搞什么狗屁推拉了,我就想跟他像小动物一样成天窝在一起取暖。我合理怀疑,要不是宿舍门口有人在蹲,我能一路黏在他身上,扒都扒不下来的那种。
洗完澡的贺峻霖看起来格外好欺负,穿着宽松睡衣的居家感也很让人着迷。他刚才去厨房找了刀回来,正顶着半干不湿的头毛坐在我对面扒橙子。
贺峻霖做事情一向专心,扒橙子就是扒橙子,绝不会和跟在他身边晃了一路的我多说一句话。挺可爱的,我又忍不住去招惹他。
“我给你买的橙子。”
他手上动作停了,很无奈地飘过来一个眼神,声音软绵绵的不带力气:“你又发什么神经。”
“就是我给你买的橙子。”
他不再理我,低头的样子很专注,我一心想引起他的注意:“你给我剥橙子。”
我真的不知道我在发什么疯,总是当时我确实疯得不轻,看着贺峻霖就想上手,即使他离我不到一米远,但就连一秒得不到他的回应也足够令我抓狂。想抱他想捏他脸想亲他甚至想咬他一口,人究竟要怎么克制与喜欢的人亲密接触的欲望呢,我近乎是自我折磨地生生吞咽下了这份甜蜜的煎熬。
结果当然是失败了,我连品尝苦果的时间都没有,身体脱离神经中枢控制,在我自己都没反应过来的时候,直接扑过去把人压倒了。
我们一起倒在了他柔软的床铺上。我能感受到贺峻霖那一瞬间的僵硬,他头枕在我手臂上,甚至没有放松地卸下全部力道。
其实我压根没想好下一步该干什么。这倒是很符合我的性格,别管下一步该怎么走,先走出去再说。他了解我,我也了解他,我敢说如果没有那台突然出现的摄像机,他装模作样地挣扎几下后就会安静地窝在我怀里——到时候遵从内心,再干点什么也不迟。
于是我们又做了两个小时的好室友才熬到关灯,我熟门熟路,奔着那颗毛茸茸的后脑勺就去了。
从后背把他纳入怀里,鼻尖蹭入贺峻霖柔软的发梢,苹果姜的清甜气息又包围了我。最近训练辛苦,他脸上的软肉彻底瘦没了,连腰线都细窄得吓人。
我有点心疼,就越发想要蹭蹭他离他近一点。
他被我拱得不耐烦,翻了身钻进我怀里主动抱住我,一只手还在有节奏的拍我的后背。
“快睡,严浩翔晚安。”
没人能抵抗住贺峻霖的温柔,我这次也失败了。我终于不用再压抑亲吻对方的冲动,微微低头在对方额角落下一吻。
“晚安~”
“晚安。”
白天我把他让给全世界,但是从现在开始的7个小时,贺峻霖独属于严浩翔。
我和贺峻霖正在进行一场旷日持久的博弈,但是不影响今晚我抱着他先睡一觉。
END
【翔霖】廉价爱情故事
【注意:3w字中篇】
(一)
“姓名?”
“严浩翔。”
“身份证号码?”
“500——”
“给我看一下吧。”
“什么?”
“身份证。”
严浩翔犹豫了一下,把身份证从包里翻了出来,碎成两半的证件靠一条透明胶带散散地粘连着。警察皱了眉,“怎么弄成这样的?”
严浩翔摸了摸鼻子,“不小心的。”
“多长时间了?要去补办啊。”警察把身份证拼在一起抄录信息。桌子对面,男生头发乱蓬蓬的,裹在漏了绒的脏大衣里礼貌地点头,“这就打...
【注意:3w字中篇】
(一)
“姓名?”
“严浩翔。”
“身份证号码?”
“500——”
“给我看一下吧。”
“什么?”
“身份证。”
严浩翔犹豫了一下,把身份证从包里翻了出来,碎成两半的证件靠一条透明胶带散散地粘连着。警察皱了眉,“怎么弄成这样的?”
严浩翔摸了摸鼻子,“不小心的。”
“多长时间了?要去补办啊。”警察把身份证拼在一起抄录信息。桌子对面,男生头发乱蓬蓬的,裹在漏了绒的脏大衣里礼貌地点头,“这就打算回去补办。”
笔杆子抄到住址一栏,警察抬头看了眼严浩翔,上下打量一下他松垮垮的穿着,视线落到手边破烂的行李袋上。他没去过他的城市,但在他有限的认知里,名字里带“山庄”的小区都不便宜。警察瞟了男生一眼,嘀咕道:“重庆的?来读书的?”
严浩翔点点头,而后又摇了摇头:“不是,就过来玩玩。”
“来多久了?”
“……快一年了吧。”
身后同事路过,把刚泡好的茶搁警察办公桌上,好奇地问:“这小伙子是怎么了?”
“被盗了,偷了两沓钞票。”
警察把头扭过一个隐秘的角度,靠着同事耳朵压低了声音,“富二代,重庆来的,八成来体验生活,被骗了。”严浩翔听了个一清二楚,抿了抿嘴,没有说话。
警察回过头,问严浩翔:“除了现金呢?有没有别的东西被偷了?”
严浩翔摇摇头。
“少了多少现金?”
“两万多吧,都放在一起的,那天回家看就都没有了。”
“怎么隔了这么久才报警?”
严浩翔低下头没有回答。警察等了一阵,靠在椅子上提醒道:“你知道的吧?两万块属‘数额巨大’,三年以上十年以下。你朋友是要坐牢的。”
严浩翔握着断裂的身份证,左右想把它拼在一起,手却像不听使唤一样,怎么都无法把歪斜的缝隙拼上。尝试了很多次,他才发现这身份证不是断了,是碎了,少了一个缺口,再多的胶带也都没法把它合上了。
警察看着严浩翔,叹了口气,回到案头的表格上,重新拿起笔。
“我做个笔录。时间过去挺久的了,你记得什么就说什么吧。——他叫什么名字?”
男生抬起头,“贺峻霖。”
(二)
身份证一年前还是好的,还是个大户人家小少爷的标识。
严浩翔把家里阿姨的行李袋翻出来,往里头塞衣服的时候,这个标识就在家姐手中攒着,一直攒到严浩翔被出租车师傅催着上车,家姐犹豫了一下,还是把身份证塞回到严浩翔手里。
“我想了想,你还是带着这个吧,但是千万不要拿出来。手机卡我帮你丢了,微信也别用了。那个地方没有人认得你,你就安安生生地呆着,等我们把厂里的事解决了我会和你联系。我也不清楚需要多久,但是只要搞定,你就还可以坐着头等舱回来。”
严浩翔点了点头,把身份证藏到背包隔袋的最底层,压在厚厚一沓钞票的底下。
贺峻霖问严浩翔要身份证的时候,严浩翔刚舟车劳顿落了地儿,脑袋浑浑噩噩的,翻开包就找。手摸到钱了,才想起来姐姐的嘱咐,抬头抱歉道:“忘记带了,下回给你吧?”
拙劣的借口被贺峻霖一眼看穿,“你不是才下火车吗?能忘到哪儿去?你坐火车没用检票的?”
房产中介的店面又小又破,贺峻霖摆了摆手,再过去一厘米就能打到客户似的。严浩翔向后一靠,背脊抵在了墙上。
“拿不出身份证没法租房子,我们这儿不做非法生意,你走吧。”
“那哪里能租到房子?”
“哪儿都不能。”贺峻霖窝在藤编的椅子里,玩味地看这位初来乍到的小青年,“最近查得严,下午条子还要来喝茶呢。二两新摘的碧螺春,三天就给我喝光了,完了我还得供着。别说租房了,旅店里头也不敢接没身份的啊,您要是不介意,我给您找个暖和的桥洞凑合几晚吧。”
严浩翔的手藏在包里,把钞票捏得紧。出门之前家姐开了保险柜,说:“不好带黄金,过安检不好解释。家里的现金不多,你先全带走,一定省着花。现在家里所有资产都被冻了,这点钱你能撑一天是一天。”
家姐语气冷静,递过钱的手心却在抖。严浩翔即使不清楚厂里具体发生了什么,也能估摸一个大概情况。他给了自己两分钟去适应这个突发状况,火车来的路上就已经计划好手里的钱该怎么花。他七八个小时就靠一根烤肠捱了过去,留下的大头是备着以防万一。
严浩翔从小看着父母经商,知道把钱用在请人办事上多是事半功倍。除了藏在包里的那只手,他还是个豪门少爷的姿态,直着背,抬着下巴看藤椅里躺得舒服的贺峻霖。好像之前从炒鞋的黄牛手里截看中的鞋子一样,一点儿没在怕的。
“说吧,要加多少钱?”
贺峻霖笑了,一看对方就是上道儿的人,伸手比了个二,“不收你多,两千,怎么样?”
严浩翔点了六十张票子,搁贺峻霖面前:“押一付三,外加两千,你数数。”
贺峻霖接过钱,看也没看,放进抽屉里,“爽快。”
(三)
房子是贺峻霖骑着小电驴带严浩翔去看的。行李袋搁在脚踏板上,严浩翔扛着双肩包僵直地坐在贺峻霖后面,两只手死死抓着座位旁的护杆,隔离着自己和黑心小老板的距离。贺峻霖的外套没上扣,两瓣衣服鼓了风呼哧乱飞,打得严浩翔胳膊生疼。贺峻霖是没在意,把车骑得歪歪扭扭,絮絮叨叨地给严浩翔当导游。
贺峻霖提前打好了预防针,“城里大路好认,进了巷子就得靠脑子了。你可得给我记牢了,歪不进家门我可不会来救你。”
“教你个方法,你认着河识路。你就沿着左手边这条河走,来,我们过一个桥。看到前面这个城门没有,你要过这个城门,然后就这里,这个羊肉店,你要记牢。过了羊肉店两个口,一个左转——诶你抓牢啊——”
一个猝不及防的转弯,严浩翔一下失了平衡,两只手抱上了贺峻霖的腰。好细啊,比肉铺里的排骨还膈应,严浩翔下意识地嘀咕了一句:“好瘦啊。”
“什么?”贺峻霖没有听清,歪了歪头问。
“没什么。”严浩翔把手撤了回去,挪了挪屁股回到安全距离,他提高了点声音,对着贺峻霖耳朵喊,“我说你好瘦,话还多。”
“你信不信我就把你撂这儿不走了?”贺峻霖放了狠话,小电驴却哼哼着骑上疙疙瘩瘩的石板路,男生一个字里头带三个颤,“等等,你记着这个。看见这个电线杆你就要右拐了。再往里头你就要疯狂地记住电线杆、水井和公共厕所的位置,虽然老是断电水不能喝公共厕所也臭得没人敢进去,但你还偏得靠这三个东西找到家。你把脑子带上了没?”
严浩翔笑了,他挺久没觉得好笑了。风把他的头发全吹到了后脑勺,奔儿头光亮亮一个,他像哄小孩儿一样回应贺峻霖:“带上了,带上了。”
七个拐、八个弯,小电驴终于停了下来。严浩翔提着行李袋站在褪了色的木门前,仰头看门檐上旧磁带一样缠成一团的老电线。巷子太窄,没法两辆电瓶车一起过,贺峻霖把小电驴挪到墙角,走上前说:“怎么样,古色古香吧?外地人买了票儿都进不来。”
门口过个槛,门里一条道儿,左手电表箱右手小广告。走个两三步,一个不大的小院子,零零碎碎分了四五户人家。贺峻霖领着严浩翔上楼,楼梯窄得行李包都得往前拿。贺峻霖借着天井的光试了一大串钥匙,“咔哒”一声,门开了。
也许是严浩翔一路上做了太多的坏打算,当他真正看到房间的时候,也并不是这么失望。小是小了一点,但衣柜书桌床一个不落,家当不新,但摆得规矩整齐,也算是有个家的样子。贺峻霖见严浩翔没什么抵触,便来了劲。
“还不错吧?房东刚翻新过,前面租过一个人,甲醛霉气都被人吸光了,你正好来,多好。独立卫浴、拎包入住、城市的心脏,性价比多高啊。来,我给你看看我最喜欢这个房间什么地方。”
贺峻霖招呼着严浩翔,蹬了鞋子爬上床。屋子确实是新打扫过的,湿气这么重的地方,被褥上没有一点霉味。严浩翔眼见着贺峻霖爬到自己床上,心想着这个人也太不把自己当回事儿了吧。贺峻霖“过来,过来啊”招呼了两声,严浩翔也无奈地爬了上去。
“当当当当——”贺峻霖自己给自己配乐,一把拉开了窗帘。阳光照进屋子,刺得严浩翔睁不开眼。他晃了晃神,重新聚焦,眼前一排排黛瓦的屋顶,深深浅浅绵延十多里。
“城区的房子都有固定高度,只有这一间,解放前被老屋主偷偷加高了两米,你现在就是整条梨花巷最高的住户。怎么样,还不错吧?”贺峻霖趴在窗台上,指了指远处一栋缩成了点的公寓楼,“看到没?那栋棕色的楼。我就住那里。”
严浩翔仔细了才能看清那栋楼的样子,“你住这么远啊。”
“你不该问‘你住这么好’吗?”严浩翔的反应不如人意,贺峻霖揣了揣手道,“那个盘,最便宜的都是三万一平,首付二十万。”
严浩翔忍了忍,才没把“不贵啊”习惯性地说出来。在重庆,二十万可能还不够买他家浴室的一半,但现在包里四万块打算凑活好几年的落魄公子哥,确实没有资格再说“便宜”两个字了。严浩翔定了眼看了个清楚,说:“不对吧,那栋楼脚手架还没拆吧?”
“哈哈被你发现了,明年才开盘。”
贺峻霖没去在意严浩翔的反应,他像是上了头一样,叽叽咕咕地算着账:“手里五万,找老张借五万,刘姐借五万,明年开盘前再凑足五万块就可以了。我还是有希望的。”
“你打算买那个房子?”
贺峻霖点点头,十只手指还在空中掰算着。严浩翔突然想到了,问:“对了,这里有做饭的地方吗?”
“有啊,在我家。”
“啊?”
贺峻霖下了床,拖着鞋走到房门口,指了指楼下:“喏,我就住楼下西边那一间,你从我门前那个走廊走过去,里面有个小厨房,是公用的。但是住这里的人不怎么做饭,你想开伙随时好了。”末了还补充一句,“开了伙记得给我留一份。”
(四)
贺峻霖没说错,住在四合院里的人多不做饭。
一个院子,天南地北哪儿的口音都有。房间隔得太小,租客大多是独身来打拼的,白天在城市的边边角角做着城里人看不上的活,晚上就在巷口买个馒头,就点家乡的酱,一顿也就图个半饱。
严浩翔一开始还像着样子去菜场买点便宜的菜,后来发现出了门拐拐绕绕,要么找不到菜场,要么回不了家,也就放弃下厨了。
第二天中午,严浩翔跑到厨房热馒头,正巧碰见刚睡醒的贺峻霖。男生耷拉着乱蓬蓬的脑袋,下垂的眼尾看起来困顿得很。贺峻霖脖子里挂着毛巾,接厨房的热水洗脸,像猫一样在自己脸上一顿乱搓,而后抬起头问靠在旁边等微波炉的严浩翔:“怎么你也开始吃馒头了?不做饭了?”
“不做了,”严浩翔说,“我感觉菜场每天都在不一样的位置,我老家都没这么绕。”
贺峻霖哈哈笑了两声,“那还是因为你穷。穷人路窄富人路宽,这地方,富裕的人都能走出去,最后就剩穷人在里头自己跟自己斗。”
“不是,我就很奇怪,你找得到路的吗?”
“白天找得到,晚上我不敢说。”贺峻霖把毛巾拧干,“比起迷路我更怕黑,你没见着我太阳起了才出门,太阳落前就回家吗?”
严浩翔鄙夷地看着贺峻霖,“像你这样就别做暴富的美梦了。一天工作四个小时,你这辈子都走不出梨花巷了。”
“那应该工作多久?一天十二个小时,一周七天?幸亏我没对象,要是我有对象有孩子,怕是长到七岁都见不着面。”
严浩翔心想,何止七岁,长到十七都是家里阿姨带着。
说实话,严浩翔得知父母被查的时候并没有什么实感,因为他们本就不常回家,回了家也是避着谈公事。好像从十几年前就开始做二手准备一样,严浩翔的不安从来没有消失过。家姐说这次不一样,这次死了人,要压下来不容易。严浩翔却舒了一口气,除了有点舍不得衣帽间里那一整面墙的球鞋,其他倒是让他轻松了不少。
严浩翔咬了口馒头,确信地对贺峻霖说:“但是这样真的会有钱。”
“但是这样会没有心。”贺峻霖不以为意,手指沾了点水使劲压自己头上翘起的一撮头发。头发在视线的盲角,压了两三下都没有下去的意思。严浩翔看不过去,放下馒头,越过贺峻霖沾了点水,站在他身后帮他按头发。
镜子里严浩翔比贺峻霖高出半个脑袋,贺峻霖盯着低头帮自己整理头发的严浩翔想,如果我挺直腰板,可能也不比他矮多少。又转念一想,也许过几个月,这个少年人也会像被抽了气一样委下来。也许用不着几个月,要是生活卯了劲,几天就能把一个完整的人打得稀巴烂。
“嗯,这样就好了。”严浩翔撤了手,满意地看着镜子里头发服服帖帖的贺峻霖。
贺峻霖盯着镜子里的严浩翔看了一会儿,问:“你找到工作了吗?”
严浩翔摇了摇头。
贺峻霖甩甩脑袋,把毛巾叠好挂在栏杆上。头发丝上的水珠溅了严浩翔一脸,严浩翔用胳膊蹭了蹭脸。
“你去刘姐的羊肉店打工吧,她那儿缺一个打杂。我帮你讲讲,现金结工资,没有身份也不要紧。”
(五)
在羊肉店打工的大半年里,严浩翔手上落了四五个口子。这些口子是他回到重庆后才发现的,每一个都曾被水洇出过泛白的肉,再泡掉结好的痂,周而复始,严浩翔也没什么痛的感觉了。
在饭馆里他一人干三人的份,传菜、洗碗,来不及等伤口结好,就要去刷下一个盘子,末了还给老板娘儿子补习功课。他太认真,把每个小活都当事业,举手投足尽是大家的样子,把一个二十平的苍蝇小馆活生生营成了摩登餐厅。
刘姐开店二十多年什么场面没见过,但确实没想过还有能一边干活一边把儿子成绩提高三个档次的临时小工。刘耀文趴在柜台后面,“翔哥翔哥”叫得起劲。一会儿是三号桌来瓶酒,一会儿是二号桌结个账,再一会儿,翔哥,你来帮我看看这题选什么呗。
刘姐一巴掌打在儿子脑袋上,“坐后头装什么掌柜?人家翔哥是贺儿给咱们店送的贵人,哪儿由得你这么叫。”刘姐脸一转,满面慈祥地唤捋起袖子忙活的严浩翔,“小翔,等会儿你留一下,我把这月工资结给你。”
拿到了钱,严浩翔找不到家都开心。收了工,严浩翔在巷子里兜兜转转,凌晨一点才在坏了灯的街道摸到家门。脚踩在木质的楼梯上吱呀作响,进了家门,头一件事就是开灯数钱。
钱握在手里,灯愣是没能开起来。老式的扭子开关“啪塔啪塔”试了十几次,严浩翔终于意识到是停电了。
薄楼板一踩一个响,严浩翔摸着墙找衣柜,没走两三步,腿被板凳结结实实绊了一跤,膝盖闷声砸到地板上,疼得严浩翔抱着腿吸了好一阵气。等疼痛过去了,严浩翔又摸着瞎起来,伸手拉开衣柜门。
突然一阵巨响,门被一脚踹开,一团黑影“嗖”一下蹿到严浩翔跟前。严浩翔胸口挨了黑影一拳,往后踉跄了两三步,又气又痛,“谁啊!”
衣柜前的黑影愣了一下,张弓拔弩的姿势慢慢松了下来,“严浩翔?”
“贺峻霖?你在这里干什么?”
“我以为你家进贼了啊。你回家干嘛不开灯啊?”
贺峻霖的声音有点抖,严浩翔想到他说过自己怕黑,或许还真是这样。严浩翔跪在地上摸索过去,伸手先碰到的是一根长长的棍状物,“这是什么?”
“牙刷。”
严浩翔觉得好笑,“抓小偷你用牙刷?”
“有总比没有好。”脑袋的热血平静下来,贺峻霖的恐惧又占了上风。他缩在衣柜旁边,摸索着推了严浩翔一下,“你去开个灯。”
“能开我早开了。”严浩翔说,“停电了。”
贺峻霖推了一下严浩翔,本想收回手,收回来又怕,只好借势揪着严浩翔的衣领不放,严浩翔说别别别有点勒,我把手给你好吧?贺峻霖扯着他袖口的一块布,说:“没停电啊,我家都没停。”
“那是怎么回事儿?灯坏了?”
贺峻霖思索了一会儿,说:“你能摸到床头柜吗?你去把抽屉第二格的手电筒先拿出来。”严浩翔转身要去拿,贺峻霖又赶忙说,“不不,你就上半身过去,留半个身子在我这儿。”
“啥?”
严浩翔拉长了身子总算够到了床头柜的手电。冷白色的光打出来比没光还可怕,贺峻霖说你跟着我下楼。一个人走都嫌窄的楼梯,贺峻霖非要两个人并排走。磕磕绊绊下了楼,严浩翔借着天井的光,看见贺峻霖脸吓得惨白,活脱脱一个面人娃娃。
“你别怕,我不是还在这儿吗?”
“你帮我推一下电闸盖。”
贺峻霖怕是怕的,脑子却清楚得很。没了平日里的那些废话,贺峻霖受惊吓的时候,讲出的每句话都准确又精炼。他借着手电的光,踮着脚看落了灰的电闸箱,“你帮我看看那边,被小广告挡住的那里,是不是有个开关落了?”
严浩翔看了眼,“有四个开关落着。”
“把右数第二个推上去。”
严浩翔伸手一推,二楼亮起一束光。贺峻霖呼了口气,亮灯了才像是找回了魂儿。
“亮了亮了。谢谢啊。”
贺峻霖摇了摇头,拍拍手上的灰往院里走,“你平时不要把烧水壶和暖气片插一个口。这里房子老,跳闸还是小事,烧起来就完了,我们都逃不出去。”
贺峻霖嘴里说不出饶人的话,严浩翔点了点头,斟酌了一下,还是问了:“你怎么这么清楚我屋子?我都不知道床头柜里有手电。”
“怎么,害怕了?”贺峻霖反问,“你放心,我对你没意思。你那房间我以前住过,所以比你清楚。”
“所以知道我把钱藏衣柜里?”
贺峻霖停住了脚步,回过头看严浩翔。
“你是不是听见响声就上楼了?为什么到我开衣柜才冲进来?”
贺峻霖没兴致搭理他,走向自己的屋子准备开门。严浩翔也没有放过的意思,带着笑意自顾自地说:“你带根牙刷就上来,也是因为想着如果小偷摸不到钱就不掺和吧?结果没想到我开了储钱的柜子。我就很奇怪,你是怎么知道我把钱放衣柜里的?”
“不然呢?你还能放哪里?屋子就这么小。”
贺峻霖站在家门口,握着门把的手又放了下来,转过身看楼梯口的严浩翔。
“我是真不想掺和你这些事的。梨花巷塞了三百多个人,每个人揣十个秘密,就有三千多条秘密。这里真跟你那儿不一样,严浩翔,不是换身旧衣服、拎个菜场包、巷口买个馒头过咸菜就是这里的人了。我还是算菜的,第一眼就能看出来你包里揣了多少钱,进了屋后把钱分成几份。衣柜里放三万,床垫下塞两千,书桌抽屉藏一千。对不对?”
严浩翔哑口无言,贺峻霖继续道:“再看几眼,谁不知道你是有钱人家出来的少爷啊?手上细走路正,你跟这地方太不搭了。是怎么了?和家里闹矛盾了?闹矛盾不会去饭馆干这么勤快。是家里被查了吧?父母不是当官就是开大厂的吧?什么时候的事儿呢,查查前两个月的新闻会不会就全知道了。”贺峻霖停顿了一下,说,“现在你什么都没有了,小少爷,别人都盯着呢。出了事不会有人来救你的。”
天井的光落在严浩翔身上,还是几个月前穿戴整齐的孤傲模样。他想过把自己装得低调,最好是隐了形的,谁都找不着的。但当被贺峻霖拆穿的时候,严浩翔也并没有那么慌张。他只身一人在这个城市之中,唯一认识的也只是面前这个黑心小老板。他喜欢他的聪明,是敌是友分不清,但这点伎俩也不至于把他攻入死地。他觉得有意思起来,隐约觉得他们还有很长的时间可以慢慢较量。
严浩翔在楼梯口低着眼看贺峻霖,没有要跟他争的意思。他指了指贺峻霖的背后:“那是什么?是刀吗?“
贺峻霖愣了下,把藏在裤子口袋里的刀抽了出来,“对啊,刀。为了你那三万块我都打算杀人了,那三万如果不是被我拿走我真咽不下这口气。”
严浩翔笑了。贺峻霖摆了摆手,说走吧走吧我困了,睡觉去了。严浩翔说好,晚安,明天见。走上两三级楼梯,又转过身来。
“谢了啊。”
“什么?”
“我说谢谢你。”
“哎别别别,谢我啥?我想偷你钱你还谢我。”贺峻霖抖了抖肩膀,“搞得我一身鸡皮疙瘩。”
(六)
刘姐早上五点起床,六点进货盘货,洗洗弄弄忙到九十点,烧一份大锅饭,店里几个人围一起吃。贺峻霖没事也找过来凑一口,嘴里鼓着红烧肉夸好吃。刘姐笑嘻嘻,“小火炖了一晚上,能不好吃吗?”转头一下想起,“唉,倒是忘记给小孩儿带点去学校吃了。”
严浩翔放下筷子,“没事,等下我给他送去。”
贺峻霖擦了擦嘴,“那你骑我电瓶车去吧,顺便把我带回店里。”
入了十二月,天就真真冷起来了。贺峻霖坐在严浩翔身后,撑着腿边的护杆,怕被颠到前面人的身上。严浩翔跨上小电驴,起了步,冷得打了个哆嗦。
“靠今天怎么这么冷。”
“入冬了啊,能不冷吗?”
严浩翔上了路,问贺峻霖,你是想开快点冷得猛烈点,还是开慢点冷得温和点。贺峻霖身上的风被前排的人挡了八九十,自己也没什么所谓,说那你开慢点吧,顶多冷的时间久点刘耀文吃不上热饭。十五六岁,冷的热的吃啥都长身体。
严浩翔点点头,腿上打了个颤。贺峻霖看到了,问:“腿冷啊?”
“膝盖。”严浩翔说,“你抓贼那天撞到了,一开始不痛,后面几天倒开始痛了。”
“你那不是撞的,你那是风湿。”贺峻霖拍了拍严浩翔的背,“恭喜你,你已经一只脚迈进这个城市了。”
“那我老家也挺湿的啊,我怎么没生过这个毛病。”
“你听听你说的什么话,那能一样吗?”
过马路的时候,小电驴被一辆右转的卡宴拦了道,严浩翔一个急刹,贺峻霖扑棱一下整个人撞到严浩翔背上,脑袋磕脑袋,疼得贺峻霖对着车窗里的人一顿呛:“怎么开车的啊?右拐还抢直行的道儿啊!”
卡宴车窗紧闭,车里的人八成听不到外头的小电驴说什么,但也看得清坐在后座的小男生伸长着脑袋张牙舞爪。卡宴笑了,隔着玻璃竖了根中指,拍拍屁股徜徉而去。
“我去,还能这样的?”
严浩翔来了气,双手一把扶手,蹬了脚就想去追。贺峻霖被突然的加速吓得魂还没来得及收回来,手找救星般死死地拽着严浩翔,“哎咋回事儿,骂就骂呗怎么还追上了?”
风把字儿吹得散成一团,严浩翔大声回应:“不就为了争口气吗?”
卡宴驶上高架,小电驴在车潮中乱窜。贺峻霖的头抵在严浩翔背上,刘海打得脸疼。贺峻霖艰难地说:“争什么气啊,你还不如为刘耀文争口吃的吧。人家小孩儿还饿着肚子呢。”
身后传来几声鸣笛,贺峻霖只觉不好,头一回,拍了拍严浩翔的肚子:“停吧停吧,交警来追你了。”
“电瓶车上高架,你们也挺厉害的啊,要去哪儿啊。”
“一中。”
交警鄙夷地看了贺峻霖一眼,“小伙子,骗人前先打打草稿。一中在西边,你们上东向的高架做什么?还打算逆行啊?”
严浩翔上前一步,贺峻霖愣是没有拦住。严浩翔一脸正气地问交警:“斑马线没让行人是不是要扣分?刚才有辆卡宴别着我们的车就过去了,我还记着车牌——”
“你受伤了吗?”交警打断严浩翔的话。
“啊?没有。”
交警指了指严浩翔身后扶着额头的贺峻霖:“他受伤了吗?”
严浩翔回头看了眼贺峻霖,贺峻霖趁机给了他一个“大爷您别说了”的眼神,信号还没传到严浩翔眼睛里,他就回过头,耿直地回答:“没有。”
交警又指了指靠在绿化带旁可怜巴巴的小电驴:“那它呢?受伤了没有?”
“……没有。”
交警无奈地摇了摇头,把50块的罚单贴严浩翔胸口上,语重心长地说:“小伙子,自尊心受伤是不归我们交警管的。”
“可是……”
“没什么可是的,”交警说,“你身份证拿出来一下,我们要做个记录。”
严浩翔怔了,贺峻霖一个上前,把严浩翔推到身后。
“阿伯,车是我的。”贺峻霖从口袋里掏出身份证,两只手恭敬地递上前去,“您抄着,能稍微快点成不?我们还赶着给学生送饭。”
“这么大冷天还给孩子送饭啊。”
“对啊,”贺峻霖说,“最近猪肉不是贵嘛,他妈妈省了好几顿凑出一碗红烧肉,自己都舍不得吃。孩子学习辛苦,又在长身体,当妈的操心啊,就让我们趁热给送过去。我们就图个快,也没想到被那卡宴一别就上了高架。是我们的错,下次一定不会了。”
严浩翔一脸震惊地看着贺峻霖,贺峻霖右脚一个小退,重重地踩在严浩翔脚板上,留严浩翔一个人在身后龇牙咧嘴地疼。
交警抄录完信息,把身份证还给贺峻霖。两个男生点头哈腰说谢谢,交警摆摆手:“行了行了,赶紧去吧,孩子还等着呢。”
严浩翔和贺峻霖拎着保温桶还没走近栅栏,就看见从操场另一头一路跑过来的刘耀文,头发颠颠得像只小狗。
刘耀文趴上栅栏一脸埋怨,“贺儿你怎么才来啊,啊翔哥你也来了。”
贺峻霖把保温桶塞进栅栏,“你知不知道我们为了保护你这桶红烧肉差点被车撞死。”
严浩翔一脸疑惑,又有点佩服,问贺峻霖:“你是怎么做到的?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
“翔哥你别管他,他就这样的人。”刘耀文接过保温桶,迫不及待地扭开盖儿给慢慢走上来的朋友看,“宋亚轩儿你看我妈做的红烧肉,香不?”
小男孩儿看着肉眼里放光,说话还是慢吞吞的:“嗯,香。”
“你喜欢吃肥的还是瘦的?等下这块这块这块都给你……”
刘耀文抱着桶跟宋亚轩往教学楼走,贺峻霖抓着栏杆朝着小孩儿喊:“怎么回事儿啊,连再见都不说的吗?”
“哦,翔哥再见!”
贺峻霖被小孩儿摆了一道,念叨着“还真不把我当回事儿了”,手里却扶着栏杆乐呵呵地笑。他们看着两个小孩儿背影走远,贺峻霖没来由地来了一句:“我好久都没这么做了。”
严浩翔回到小电驴上,左脚把脚撑蹬开,“什么?”
贺峻霖跨上车,说:“就是把肉分给别人,这事儿我好久没做过了。”
十二月的冷风把人吹得恍惚,贺峻霖撑直着靠在后备箱上,握着护杆的手冻得没了知觉。严浩翔问贺峻霖冷不冷,贺峻霖半会儿没有回答。
“严浩翔,你说如果我哪天饿得半死去敲那卡宴的窗,他会不会把肉分给我?”
严浩翔想了想,说:“卡宴不会,但迈巴赫会。”
“迈巴赫是谁?”
“我啊。”严浩翔笑了起来,“我过去开的迈巴赫。”
“难怪你以前没风湿。”贺峻霖说,“你从屋里头到车里,也就算从五千万的温室跑到五百万的温室。外头的风都不敢吹你,哪儿会给你留风湿的机会。”
严浩翔笑着没作声,身无分文之后,听什么调侃都听得轻松。他以前喜欢把五百万的温室开得飞快,开得人眼都瞧不见模样,只能盯着一溜烟的影子说那车肯定贵。他在闹市走一遭,能拉多少风光。但风光过后,严浩翔自己也不知道该开去哪里。整个城市,哪扇门都为他开着,要去哪儿都是欢迎欢迎赏脸赏脸。可门一开,门后面一个等他的人都没有。
现在他在寒风中冻得要死,却终于感受到了一点活着的意思。手在扶手上,脚在踏板上,贺峻霖在身后的座位上,每一个都是一伸手就能握住的现实模样。他的膝盖痛得很,但也只有这种痛敢蹬鼻子上脸,说严浩翔你以为你是谁啊,不就是两只眼睛一张嘴的普通人吗?
路遇红灯,严浩翔停下了车。贺峻霖歪着头思考了一会儿,蹬了蹬屁股底下的小电驴,问严浩翔:“那新大洲呢?新大洲会把肉分给我吗?”
“会,新大洲也会。”
绿灯亮起,小电驴欢快地跑了起来。严浩翔开了一会儿,偏过头说:“好冷。”
风把男生的话吹掉了一半,贺峻霖凑过头问:“你说什么?”
——“我说你抱着我吧。”
(七)
贺峻霖不喜欢呆自己家。
严浩翔见过贺峻霖的屋子,公共厨房旁边小小一间,连上门外的雨棚也不过十多个平方,还不带窗。外头不烧菜还好,一烧菜,整个房间里都是油烟气。
贺峻霖领着严浩翔在自己家吃过一次外卖,床头搭个小桌板,两个人除了床没别的地方可坐。可贺峻霖又偏偏爱干净,外头穿的衣裤绝对不能上床。严浩翔嘴上抱怨哪里给你养的公子脾气,手上却是把桌板连饭碗一起抱起来,支到天井去吃了。
吃到一半,东屋的人家回来烧饭,贺峻霖扔下筷子赶紧跑去开门通风。严浩翔看着一屋子的白色烟气,“算了,下回还是去我屋里头吧。”
就像是一直等着这句话一样,贺峻霖开始大摇大摆地往严浩翔屋子里跑。有时严浩翔下午回家休息,一开门就能看到贺峻霖坐在床上愣着神看窗外的样子。见严浩翔回来,贺峻霖也没有要让开的意思,只是解释:“我洗了澡的,你摸,头发还是湿的。”
“没事,我也不介意。”
严浩翔把伸到自己跟前湿漉漉的脑袋推开,脱了鞋子躺倒在贺峻霖身边:“还在看你的房子?”
“对哇,又盖高了一点。”
贺峻霖用食指和拇指把远处棕色的小楼框住,闭起一只眼精准地比划。严浩翔玩着手机,满不在意地问:“那你兜里的钱有没有多一点?”
贺峻霖一下卡了壳,“你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过了会儿,又像是在安慰自己一样,“按照计划是可以的。四月底前凑五万嘛,还有四个月,慢慢来。”
“那我再提醒你一下,四点下班回家,比九点下班回家的人,要少赚五个小时的钱。”
话还没说完,严浩翔的膝盖就接到一记闷拳。直击痛处,毫不留情。
打是打了,但话也是听进去了。隔了几日,贺峻霖也破天荒开始晚归了。
晚上九点半,刘耀文看着贺峻霖一身疲惫走进饭馆,眼睛瞪得浑圆,握着笔杆的手都停了,磕磕巴巴问:“贺儿你咋了?”
“还能怎么,工作啊。”贺峻霖锤着肩走到收拾桌子的严浩翔身边,“天黑得太早了,我等你下班一起回去吧。”
刘耀文耳朵竖得直直的,“怕黑怎么不早点回去?”
“你写你的作业去。”
贺峻霖像是八辈子没受过996的苦一样,委着身子往楼上走,边走边跟严浩翔说:“我先去楼上躺一会儿,你等下好了来叫我。”
“好。”
桌子擦完三张,刘耀文“翔哥翔哥”地把严浩翔叫了过去,指着作业本的题问怎么做。严浩翔拿笔给他划了个题干,稍微提醒了两句,小孩儿也就明白了。严浩翔拉开刘耀文对面的椅子坐了下来,问:“你为什么叫我翔哥?”
“因为你比我大啊。”
“那你为什么不叫贺儿哥。”
小孩儿愣了一下,紧锁眉头认真思考了起来。在他的印象里,他确实没有叫过贺峻霖哥,也更没有思考过这个问题。他把它当一个严肃的问题思考,想了许久才模模糊糊地回答:“大概是……他没有大哥的样子?你没觉得吗?他好瘦、现在也没我高了,我叫不出口。”
“他比你高的时候你不叫他哥吗?”
“不叫。”刘耀文摇了摇头,“他刚来的时候就没什么哥哥的样子,嘻嘻哈哈的,我可能跟他比较亲,就随便乱叫了。”
严浩翔来了兴趣:“他也是后面来的?我还以为他一直就住这儿。”
“怎么会哦,他来的时候都跟我差不多大了。”
作业比不上聊天开心,刘耀文回头看了眼在厨房里忙碌的妈妈,悄悄放下笔,跟严浩翔唠嗑:“他来的时候就住你那一间,他跟你说过没有?”
“他讲过的。”严浩翔想套点别的话出来,“那他后面为什么又搬到小屋子里去了?”
刘耀文说:“为了省钱啊。”
“我从头跟你讲吧,贺儿不是很会说嘛,来了两个星期就跟大家混得很熟了。他那时候急着要找工作,巷里一个大妈就把他带到KTV做服务员,说他嘴皮子溜儿可以赚到好多钱。想想当服务员为什么要会说话啊?其实说是KTV其实是个会所,大妈就专门在梨花巷捞人,看贺儿年纪小嘴巴快就想成个生意。哪想到贺儿进去之后一点面子都不给,冷着脸笑也不笑,话也一句不说。过了几天,他自己把自己赎出来了。”
“他把自己赎出来了?”严浩翔疑惑,“他哪儿来的钱啊。”
“借的吧,他认识的人多,哪儿都能借到钱。”刘耀文说,“后来他还找来个条子,把会所一锅端了。”
嗯,像他的风格。严浩翔心想。
刘耀文看看厨房,又回过头看严浩翔,“这些你可别跟我妈说啊,我在她心里还是个连亲嘴都不知道是啥的小孩儿。”
严浩翔觉得好笑,“行行行,那你给你小相好分肉我也不会说。”
“哎你要不要听了啊?我不说了啊。”
“别别别。”严浩翔拦着刘耀文,“说嘛,我听。”
刘耀文坐回椅子上,继续道:“后来贺儿就找了个工地的工作。你别看他现在这样,他那时候干活可勤快了,忙到晚上十点多,被投诉噪音了包工头都不让停的。那时候他挺累的,但还是赚了点钱。结果后面有一天收工关灯,贺儿还在楼上,太黑没看清就摔下来了。”
严浩翔心口揪了一下,“所以他才怕黑吗?”
“是怕黑摔的还是摔了才怕黑我不知道。但他也没摔得太重,医院里躺了一周就回家了。”刘耀文说,“回来之后就像彻底顿悟了,晚出早归,睡十二个小时都没什么精神。物质要求也降很低了,没法儿赚钱就拼命省钱呗,他就从你那屋搬了出来,吃得也比以前省了,所以瘦了好多哦。”
“他省钱想干什么,还是买房子吗?”
“对啊,他一心就想买房子。他也给你看了那栋楼了吧?其实那儿以前是个化工厂,本地人都不愿意买的,不过也因为这样才便宜。贺儿是真的铁了心要把它拿下的。他住院的时候屋里遭过一次贼,钱都被摸完咯,他觉得不安全。”
严浩翔沉默了。
严浩翔突然想起那天贺峻霖举着牙刷抓小偷的样子,他踹开房门,跑到衣柜前,又怕到蹲在角落里不敢动的样子。那时候他还觉得好笑,这是一出什么贼喊捉贼的闹剧啊,这个人怎么这么逗啊。他在黑夜里触碰到他发抖的手,把他的慌张当怂。他握着他的裤脚,让他去找手电的时候,他怎么就一点都想不到他是真的害怕了呢?
他怎么就一点都想不到呢,他知道自己把钱藏在哪里,不是因为窥视,也不是因为私欲。他那么清楚,是因为他也曾在这些地方藏过钱。他带了刀上来,一副英勇就义的模样,就是想救严浩翔一次。
他想救几年前那个被生活偷得精光的自己一次。
严浩翔低着头没有说话。刘耀文有点急,拍拍严浩翔的肩问怎么了,困了吗?严浩翔抬起头,说对,没事,就有点困了。
饭馆的灯一闪一闪的,刘耀文抬头看了看,冲厨房里喊:“妈,灯开得时间长了,又开始闪了。”
刘姐擦着手走了出来,望了眼厅堂的灯,对严浩翔说:“我看等下也没客人了,你今天就早点走吧,去把贺儿叫下来吧。”
严浩翔说好,撑起身子往楼梯走去。刘耀文跟着严浩翔起身,绕过母亲走到楼梯口。在上楼前,刘耀文拉住严浩翔,压低了声音说:“翔哥,你也别觉得他可怜。贺儿也就是靠骗人赚钱的,他不是还讹了你两千块吗?你住在这地方,心里就要明白一点。”
严浩翔点了点头,拍拍刘耀文的肩,“知道了,谢谢。”转身往楼上走去。
刘耀文仰着头,看严浩翔消失在楼梯转角。刘姐解下围裙,瞥了儿子一眼,“你小子跟你翔哥说什么呢?”
“啊?没说什么呀,我让他走夜路当心点。”
“你怎么不说你用水用电省着点呢?”刘姐一眼看穿刘耀文的心思,懒得说他,“怎么不说贺儿把那两千块全倒贴你翔哥那屋的水电费了呢?我看你就是揣着明白装糊涂。”
刘耀文站在墙边,满脸尬笑,“妈,你都听到了啊……”
“你不张嘴我都能知道你肚子里头那些东西。跟你妈斗,你还早了三十年。”
“哎其实也不能怪我,是贺儿教我的啊。他跟我讲的,梨花巷生存法则——一,梨花巷没有好人。”
“就这破地方还搞出个法则来了?那二三是什么?”刘姐一把把儿子扯了过去,揪得刘耀文哇哇直叫,“我现在告诉你,二,儿子什么事儿都不准瞒着娘。”
刘耀文哎呦哎呦讨着饶,“好的好的好的,记住了记住了,我现在就抄三十遍。”
“三,”刘姐松了手,看了眼楼梯,“别把心意放别人身上。——这点儿贺儿说的挺对,梨花巷要么没好人,要是好人,就准没个好故事。”
(八)
严浩翔离开家的时候走得匆忙,从得到消息到打包逃离,也不过是两个小时的时间。前脚父母刚被警察带走,姐姐后脚就问黄牛买了张火车票。车子留在学校,姐姐打了车一路奔回家,进门第一句话:“收拾行李,去上海。”
只要四个字,严浩翔就明白该怎么做了。这个家里都是聪明人,严浩翔从沙发上站起来,径直走到保姆间去找行李袋,翻找了一会儿,说:“不行,不能去上海。”
严浩翔转过身对姐姐说:“三伯不是在上海吗?你保不准他们会去找亲戚。”
“那去哪里?”
“你让黄牛再多买一张票,从上海转车去苏州。大城市安保全,小城市容易被找到,不大不小的比较保险。”
家姐拔掉电话卡,又重新插了一张,手指在短信上啪啪地打着。严浩翔打开衣柜,把压在最底的旧衣服翻了出来,随手拿了几件黑白灰的普通颜色往行李袋里塞,“你再给我写个可以联系的日期,最好是四五个月以后。我到时候买个电话卡给你室友发条垃圾短信,你看到就给我回个信。”
“行,我尽量四五个月就搞定。”
严浩翔把鸭舌帽一压,从姐姐手中抽走了写着日期的便签纸。
贺峻霖指着床头的便签条问严浩翔,“你这是什么东西?女朋友生日吗?”
严浩翔有点无奈,靠在床头望着贺峻霖,“你看像吗?”
“也是,没得钱还耍什么女朋友。”贺峻霖又重新趴回到窗台上,脑袋窝在臂弯里看躺在床上的严浩翔,“所以呢?今天这个大日子要做什么?”
“要去搞一张电话卡。”
“那是挺困难的,你又没身份证。现在电话卡都要实名的。”
严浩翔用脚戳了戳贺峻霖的屁股,“你没什么办法吗?”
“你把我当什么了?我和你不一样,违法的事情我从来都不做。”
“那你还讹了我两千块钱。”
“那是正常手续费。”
严浩翔直起身子,弯身凑到贺峻霖面前,近得可以感受到他起伏的呼吸。贺峻霖也没有要把头避开的意思,还是垂着眼睛看着严浩翔坏笑。
“那你还收留逃犯?”
贺峻霖沉默了几秒,叹了口气,撑着胳膊把自己从床上支起来。男生拖沓着鞋子,蹭蹭蹭跑下楼,又蹭蹭蹭跑回来,往严浩翔怀里丢了一部老年机,“用这个吧。”
严浩翔没见过这么破的手机,四角的壳儿都是胶带粘的。他把玩着手机,怀疑道:“这还能用吗?”
“不用就还给我。”贺峻霖蹬上床去抢手机,严浩翔伸直了手把机子举高,贺峻霖扑了个空,跌到严浩翔怀里。
“要用要用。”严浩翔赔着笑,摸索着按键开了机,“这里能打吗?”
“这里信号弱,你得去城门上打。”贺峻霖答,又像是故意要扳回一局一样,笑着提醒,“哎呀,忘了你恐高,对不住了啊。”
“去就去,你当我怕啊。”
城门不过九米高,苏城十几座城门里,这座算是矮的了。贺峻霖揣着两个橘子,一蹦一跳爬上了城墙,两只腿在过往的车流上晃荡着,唤严浩翔跟上。
严浩翔手扶着石砖,低头看了眼城门脚下来来往往的行车,犹豫了一下,还是背靠着贺峻霖向里坐了下来。
“你看看你,怂不怂?怂不怂?”贺峻霖用背顶了顶严浩翔的背,侧手递过一瓣橘子,“你往外头坐坐,别等下把我顶下去了,那到时候你真要成A级逃犯了。”
严浩翔接过橘子放进嘴里,照着便签条背后的号码发了条“快递放楼下了,速来取”的信息。没过几分钟,电话就打过来了。
“喂,姐,在干嘛呢?”
“喝下午茶呢,男朋友带我来的。”
时间过去五个月了,该平息的风波都已经平息了。不论是演的还是真实的,姐弟俩都没有在怕的。两人的语气平常到就像是某个普通下午的家庭闲聊,贺峻霖咬着橘子,脑袋里似乎都能看到严浩翔和他姐姐平日里躺在真皮沙发里唠嗑的样子。
家姐也没问严浩翔过得怎么样,她对弟弟有十足的信心,不论他手里有多少钞票也都能把日子过得妥当。她简单说了一下那边的情况,父母还没出来,资产也在封着,碍于男朋友父亲的地位,市里不敢把她怎么样。
姐姐抱怨了一下,“唉,读了这么多年书,股市里没赚个千万,也有个八百了吧,最后还是要靠男人。”
严浩翔笑了,顺着姐的话嘲她没本事。姐来了气,说你还是不是我亲弟弟?你干脆就留那儿吧别回来了。
“行啊,反正我在这儿也挺好的。”
严浩翔靠着贺峻霖的背,男生大衣下的热度从脊梁传到自己身上,严浩翔觉得这人还真挺暖和。手在身侧护着他,严浩翔挪了挪身子,贴得更紧了一点。
“能搞得定吗?”严浩翔问。
姐姐没把话说满,“就是需要时间,毕竟我也没过门,感情牌打不过利益牌。趁现在媒体的消息都过了,我就再跟准公公协商一下,也就看对方的条件我办不办得到罢了。”
“我就很奇怪了,那个工人不是被同事推下楼的吗?不是民事纠纷吗?为什么会顺着查到我们家漏税?”
“你以为呢?”家姐呷了口茶,慢条斯理地说,“你以为我用了多少钱摆平这事儿的?”家姐捂着手机跟他解释,电话那头的声音明显小了不少,“他哪里是被推下去的?他就是我们厂建制没达标出的问题,没有防护没有安全网,一脚踏空摔下去的。”
严浩翔怔了。
一时间,严浩翔似乎看到了那个人摔下楼的样子,死者扭曲地躺在水泥地上,脑袋边的血绽成一朵残缺的花。他看见死者睁大的眼睛直直地对着天空,放大的瞳孔里是来不及发出的疑问,为什么会这样。
为什么是我。
严浩翔没有见过死者,他甚至连他的名字都不知道。但是他知道有一个人也曾这样跌落到地面,也曾在黑夜里睁大着眼睛仰躺在地上。他们同样认真辛苦地努力着,也同样被现实打了耳光撕成碎片扔到废墟里。他们落在地上的那瞬间,脑袋里想到的,会不会是同样一件事?
一个死去,一个活了下来。一个躺进资本家铸造的棺材,一个搬进了弄堂里最小最破的屋子。一个被媒体塑造成同事纠纷的牺牲者,一个坐在城门上背靠着杀人犯的儿子剥橘子。
很难说明是哪一个死了,又是哪一个活了下来。
严浩翔感受到背脊处越来越低的温度。身后的人停止了一秒的动作,而后又恢复往常,合手剥起橘子。听筒里姐姐的声音有些疑惑,喂喂喂了三四遍,严浩翔听着,脑袋却还是空白的。
严浩翔起身,拿着手机走远了几步,“喂,没事,刚才信号不好。”
姐姐定了心,继续道:“总之我会把事情摆平的,这一点你放心。你就当给自己放了个长假,修养修养。”
“嗯,好,那我挂了。”
“嗯,拜拜。——哦对了,你没跟你那些狐朋狗友联系吧?”
“没有啊,怎么了?”
“没事,”姐姐说,“大概看找不到你了,就有个来问我你在哪儿。小朋友,没工夫搭理他。你没跟他们联系就成了。”
“没有联系,我不会这么傻。”严浩翔说,“好了,我挂了。”
“嗯,拜拜。”
“拜拜。”
严浩翔放下手机,贺峻霖嘴里鼓着橘子,走过来接过手机揣进兜里。下过雨的石阶滑得很,贺峻霖扶着城墙小心翼翼地往下走,问:“你跟你姐说什么了?”
严浩翔看贺峻霖走得慢,抬起胳膊让贺峻霖扶着自己,“我说我不回去了。”
贺峻霖不觉得好笑,拉过严浩翔的手腕,没给回应。
“我是说真的。”严浩翔说,“你搬我屋里来吧。”
贺峻霖吓得一撒手,蹦出个半米远,“啥?”
“你不是要省钱买房吗?正好我也要省,那我们干脆住一个屋得了,双赢。”
(九)
同居的日子过得安实,房租上省下的钱,严浩翔全用来给贺峻霖买吃的。晚上睡觉,贺峻霖都是打着饱嗝儿躺过去的。严浩翔搂着贺峻霖,两手在他身上乱摸,嗯,手臂上有点肉了,再往下,肚子也鼓起来了,摸不见肋骨了。再往下,你上身这么瘦,怎么肉全落腿上了?
严浩翔的手指在贺峻霖大腿上滑走,他太喜欢贺峻霖带点肉感的腿,脑子里不正经的想法小烟花一样砰砰冒出来。他钻到被窝里,像品尝一样在他大腿内侧轻咬了一口,惹得贺峻霖身子一抖,一脚踹在严浩翔脸上。
贺峻霖岔开话题,“你鞋是不是破了?我看你今天拖着脚走的。”
严浩翔点点头,离开家的时候选了双旧鞋穿,一双鞋磨了半年,再好的鞋也会裂。贺峻霖翻了个身,留给严浩翔一个没有兴致的背影,“明天带你去买双鞋吧。”
“不用了吧,去菜场补一下就好了。”
“过年穿破鞋,一年都倒霉。”贺峻霖捂在枕头里说,“就当新年的礼物了,——钱你自己出啊,我可没有钱。我还要省着买房子呢。”
第二天,贺峻霖埋着头在衣橱里翻了半天,翻出来一个灰溜溜的古驰挎包,贺峻霖倒拎着古驰抖落抖落,“进商场得背个好包,商场里都是看人下饭的东西。”
严浩翔把脚塞进裂了底的破鞋中,使劲踩了踩,好像能把底儿踩回去似的。他瞟了贺峻霖一眼,“你怎么不把这包卖了?还能凑点钱买房。”
“假的,能卖个八十就不错了。”贺峻霖把包挎上身,在镜子里左右看了看,“不图赚钱,只图赚个态度。平时对人笑累了,偶尔也想看别人对自己笑笑。”
兜里揣了两三百,背着个假包,严浩翔和贺峻霖也只敢去去中低线的商场。严浩翔环顾了一下四周,家里收藏的那些牌子一个都没有,随便进家店拿起一双鞋子,严浩翔看了两眼,又把鞋子放了回去。
“靠怎么这么贵。”
前面柜姐还在夸贺峻霖的包好看呢,后面就听到严浩翔一句漏了陷的吐槽。柜姐脸一下子冷了下来,在贺峻霖身后翻了个白眼,大步走过去,把严浩翔放回去的鞋子重新摆了整齐。
不是贺峻霖说,严浩翔自己都有点看不起自己。以往这个价钱,后面再加两个零,严浩翔都能手一挥,就它了来俩。但人在梨花巷过了半年,出了巷子什么都觉得贵。严浩翔蔫蔫地蹲在商场门口的阶梯上,问贺峻霖:“我不会是被你同化了吧?”
贺峻霖指着严浩翔,气得说不出话,“你穷你能怪谁啊。”贺峻霖蹲在严浩翔旁边,嘀咕道,“我也没想到现在三百块还买不到一双球鞋,不然我们去大卖场看看吧?卖场里的便宜。”
严浩翔琢磨了一阵,“不了,还是回去菜场里头补一下吧。新鞋还要磨,还是旧鞋穿得舒服。”
贺峻霖说:“那行吧,回家吧。白让我带个包出来。”贺峻霖站起了身,甩了甩发麻的腿,想到什么似的,“包都带出来了,不然你陪我去看房吧。”
那是严浩翔第一次走进贺峻霖的理想。
严浩翔跟着贺峻霖扑颠扑颠的小挎包,被和颜悦色的售楼小姐带进样板房。严浩翔想起刘耀文说的,确实一进门就有一股化工味儿,开了十个新风都没什么用。售楼小姐先截了话头,说我们样板房才装好,有点味道是正常的,交房了之后通通风就好了。
哪里像是刚装好的样子,走廊里的墙纸都发了霉了,开发商像是补错一样,拿胶又敷了一层,好好一堵白墙,怎么看怎么奇怪。
严浩翔站在屋中央,不用走动就能把七十平米的小屋子全看个透。他姐一个卧室也不比这整间屋子小多少,看过去那是样有模有样的多。就算是这样,这房子也不愁得没人买,售楼小姐电话还是响个不停。
售楼小姐指指手机,欠了欠身子。贺峻霖说没事您去忙吧,我们自己看看就行。
等人走远,严浩翔走上去,刚想跟贺峻霖说话,贺峻霖就在屋中央兴奋地比划了起来。
“你看这厅多大啊,都可以在里头打太极了。这儿放个桌子,这儿整个柜子。唉,一个七十平的房子干嘛非要隔两个卧室呢?一个卧室不也够用了吗?现在搞得每个房间都好小……不过留一个也好,到时候我们要是打架,还可以把你踢到次卧去睡。”
严浩翔的手停在“我们”两个字眼上。贺峻霖像是已经看到了未来一样,踱着小步在屋子中间做规划。他不敢再问他一遍那两个字的真实性,他怕是他听错,又或是他嘴快没注意。他突然觉得这一刻蛮好,什么都蛮好,要是时间停在这里,他保不准会像最小最无知的时候一样,开心到流眼泪。
贺峻霖拉着严浩翔的胳膊往阳台走,“我最看中它这个阳台,你过来,我指给你看。”贺峻霖走到栏杆跟前,踮着脚伸了半个身子出去,手指指着远方一团黑压压的屋顶,问严浩翔,“你看那是什么?”
严浩翔往前站了一步,“什么啊?梨花巷吗?”
“对啊对啊。”贺峻霖说,“那个高了一小截的房顶看到了没?那就是你那屋子,我没骗你吧?确实是全巷最高吧?”
严浩翔眯着眼努力了半天,终于在一片黑漆漆的砖瓦里找到了露出的一小截白。旁边的贺峻霖从来没有这么激动过,拍在他肩膀上的手掌打得严浩翔都有点疼了。他在这一刻终于还是变回了那个比自己大不了几天的小孩子,冻得发红的手指在灰蒙蒙的空气中一通乱划。
“你看,梨花巷真的跟迷宫一样,我在顶上看都看不到哪儿能进出。”
严浩翔认真分析:“嗯,因为它分支比较多。”
“是不是跟蚂蚁洞一样?”
“有点像。”
“哈哈哈里头住的人也跟蚂蚁一样。”
严浩翔看向贺峻霖。贺峻霖的脸红彤彤的,不知道是冻的还是兴奋的,他乐呵呵地说,蚂蚁住得也湿唧唧脏兮兮的,蚂蚁也每天忙啊忙啊不知道忙些个什么东西,蚂蚁也不知道哪天就被一脚踩死了,蚂蚁也不会因为别的蚂蚁死了停下干活。你看,梨花巷的人不就是蚂蚁吗?
贺峻霖把话说得像绕口令,又快又怡悦。他一直笑着,他从来没有笑得这么开心过,笑得都快要从阳台跌出去了。严浩翔的右手紧紧抓着他的外套帽子,他怕自己一个不小心,眼前人就要消失了。
夕阳的光穿过空气里几百重的微小颗粒,最后落进阳台的,不过是天神施舍的几亿分之一。贺峻霖在唯一的一小片阳光里手舞足蹈,最后像个用尽了力气玩累了的孩子,喘着气缩回到阳台里。
他看着远处的巷子,脸上带着笑,若有所思道:“只要买了这房子,我就算从梨花巷出来了。
“——我就真的走出来了啊。”
(十)
除夕夜,刘姐烧了八道菜,七道里头都带着肉。刘耀文沾了一筷子,没有灵魂地夸好吃,转手又拿起手机噼噼啪啪打个不停。贺峻霖抬了抬胳膊,示意严浩翔把刘耀文手机拿走。严浩翔手一碰,正巧碰到最新一条消息,宋亚轩半带着撒娇的“那你等下来不来找我玩嘛,我们放烟火”的语音冒了出来。
刘姐脸色一沉,刘耀文乖乖地把手机放回了口袋。
场面十分尴尬,尴尬到刘耀文撒着奶疯给严浩翔和贺峻霖敬酒都没能挽回。刘姐瞥了儿子一眼,把话题转到两个年长的身上。
“贺儿那楼什么时候开盘?我把钱准备好了,你要不今天就拿走?”
贺峻霖一嘴的肉没来得及咽,严浩翔先帮他回了话:“四月底开,还有两个月,不急。”
贺峻霖好容易把嘴里的东西咽下,抹了抹嘴,“对对,您先自己拿着,还能得两个月利息。”
“小张那里说通了吗?”
“那可不,现在就剩自己这儿要再凑两万了。”贺峻霖说,“说实话吧,我先跟他讲的,做足了准备才跟您来讲。”
刘姐拆了鱼,中间的鱼段一半放严浩翔碗里,一半放贺峻霖碗里,“那你还是把我当外人。亏得我把你当儿子,你还不认我这个妈。”最后一条鱼尾,刘姐想都没想就往刘耀文碗里送。刘耀文看着饭碗里干瘪瘪一条尾巴,哑口无言。
不愧是在梨花巷呆了三十年的女人,刘姐一句话就让贺峻霖慌了阵脚,他慌忙摆手,“没有没有没有”说了三四个。严浩翔帮贺峻霖解围,说:“贺儿跟我讲过的,等拿到房子,第一个就请您去玩。”
刘耀文冒了脑袋,“我也要去。”
“去去去,去什么去。”刘姐嘴上斥责,脸上却藏不住笑,她拍了一掌儿子的脑壳儿,“别以为贺儿他们有了房子你就有地方和小相好私会,你以为我不知道你那些小心思?全城禁烟火,你不开个二十多里地去哪儿放?还放烟火呢,我看你是心里放火,嘴上放屁。”
贺峻霖对烟花没什么想法,严浩翔脑袋里还有一点影子。去年还在一线江景的公寓楼顶赏烟火,今年落到空了城的市中心,别说烟花鞭炮了,一条大街,人都见不着几个。贺峻霖说租在这里的多是外地人,一到过年全奔着老家跑了,所以梨花巷的除夕,比平常可怕多了。
巷口的路灯又坏了两盏,贺峻霖把自己都说害怕了,掏出手机说:“烟花放不了,我们听点声响吧。”
整个梨花巷,亮灯的不到十家。严浩翔和贺峻霖走在弄堂里,伴随着音质不高的沙沙的烟花声,总觉得更是诡异了几分。
严浩翔皱了皱眉,“光有声音不行,我们生点火吧。”
于是两个人一路走,一路捡树枝,黑灯瞎火的,趁没人掰了几棵茶树。贺峻霖有点担心,“这树真死了吗?等下不会有人来找我们吧。”
“不死也活不久了,你看叶子都掉没了,我看活不过这个冬天。”严浩翔边说边撅了两根树桠揣兜里,“没事,来人了我罩着你。”
“嘿在梨花巷我还用你罩着?”
捡树枝捡了半天,生火又是半天。严浩翔和贺峻霖蹲在天井里,看着火光一点一点亮了起来,放在身旁的手机里,烟花噼里啪啦地作响。贺峻霖有点冷,凑着头烘自己的脸。
“熏吗?”严浩翔问。
“熏。”
“你不怕火吗?”
“火有什么好怕的。”贺峻霖一脸嫌弃,更是把鼻子凑得近了一些。
严浩翔往火盆里添着树枝,说:“我姐挺怕火的。”
“你姐怕火啊?”
“嗯,她小时候拔火罐伤着了。她要是看到这火盆,肯定跳得三米远。”
天井安静得不像话,只剩手机里不断循环播放的劣质声响。贺峻霖眼瞳里的火苗摇摇曳曳,他看着火盆看了很久,突然问严浩翔:“那你想不想你家里人?”
严浩翔思考了一下,说:“我跟我爸妈关系比较淡。姐姐嘛……”男生停顿了一下,斟酌着说,“可能还是有点想的。”
贺峻霖没有说话。这个问题本该就到此为止了,再问下去,两个人都会舍不得。两个人望着飘摇的火星,给彼此都留了一点空间。
说到底,严浩翔和贺峻霖也不过认识半年,这半年的悲戚喜乐,重量到了,质量却没有。任是哪一方突然离开,过个三五个月,可能也就不记得对方长什么样了。他们怀着违乡负俗的落寞走到了一起,要是执意求个结果,也就太傻了。两个人谁都不愿意当傻子,折折腾腾大半年,终于还是有一方让了步。
“没给我准备礼物吗?”严浩翔问。
“没有,没钱。”贺峻霖头也没抬地回答。
“那我给你吧。”
严浩翔从口袋里掏出一样东西,放在手心递到贺峻霖面前。贺峻霖拎起他手心里碎成两半的身份证,忍不住笑,“这什么啊这是?”
“我把身份证掰了。”
严浩翔的脸被火光映成红色,眼睛里盛满了二十多年未曾让其见世的真挚。他坐得端正,好像面前的不是坏了灯的破陋蓬荜,而是镶了水晶的高档餐厅一样。严浩翔看着贺峻霖的眼睛说:“我不走了,我想陪你留下来。”
贺峻霖笑得合不拢嘴,好生生破坏了恰好的气氛。贺峻霖说,你先别矫情,你等一下。然后三梯一步地跑上楼,抱着一个鞋盒跑了下来,往严浩翔怀里一塞,“喏,回礼。”
火光有点暗,严浩翔把压得全是凹的鞋盒拿近火苗,一开盖儿,眉眼都皱到了一起。
“你还真去大卖场给我买鞋了?”
“对啊。”贺峻霖点着头大笑,一点也没有不好意思,“谁要一张掰坏的身份证啊?还是我的礼物比较值钱。”
门口传来一阵铃响,老巡警提着手电摸了进来,把私自放火的两个人逮了个正着。
“我说怎么会有烟。”探照灯的光直直地照在两个人身上,老巡警板着满是皱纹的脸凶道,“巷子里放火还要不要命了?不知道这些房子都是木头搭的啊?
贺峻霖本能般地换上讨好的笑容准备起身,手却被严浩翔一把拉住。严浩翔让贺峻霖坐下,自己拍拍屁股站了起来。
“哎真不好意思,我们今年不是没买着回老家的票嘛。想着过年过年,多少得有点烟火气,就着了个火盆过过瘾。您别急,我们这就灭了。”
严浩翔从水缸里舀了一瓢水,瞬时把火盆浇了个灭。巡警透过老花镜看了眼严浩翔,没什么好说,口袋里掏出本子打算开罚单。严浩翔见势往老巡警身旁一靠,拽着他的右胳膊,“大过年的,就饶了我们一次吧。您看全梨花巷的人都回老家过年了,就剩我们两个。凑了点钱,两碗面两瓶酒,就把这年给过了。您就放过我们一回吧,积善积德,来年大吉大利啊。”
这回轮到贺峻霖看着严浩翔目瞪口呆了。老巡警琢磨了一下,收起了纸笔,走的时候严浩翔还在身后搀着,一声声“过年快乐好人好报”叫得比亲爷爷还亲。等人家骑着车走远,贺峻霖才回了神,啪啪地为严浩翔鼓起了掌。
“厉害啊严浩翔,有模有样啊。”
“那是,你不看看跟谁学的。”
严浩翔回到天井收拾火盆,贺峻霖在一旁意犹未尽,“你现在倒真像梨花巷的人了。”
“是吗?”严浩翔端起火盆,向楼上走去,“可惜马上就要离开这地方了。”
“嗯?为什么?”
严浩翔停下了脚步,回过头看身后的贺峻霖。男生的眼睛被月光照得亮亮的,小楼太黑,但贺峻霖还是看见了他嘴角的笑。
“我给你留了两万块,塞你包里了。”严浩翔看着贺峻霖,“新年快乐,买房去吧。”
(十一)
开盘的前一个晚上,贺峻霖整夜都没有睡着。
他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些什么,躺在床上,脑袋里从明天吃什么到宇宙有没有边,什么都有。他还记得小时候秋游前一晚的激动,还记得拉着父母在超市里买零食的样子。如果不是买房子,他以为自己可能这辈子再也不会因为开心而睡不着了。
贺峻霖在床上打了两三百个滚,滚到严浩翔在梦里喊“船要翻了,贺儿你先走别管我”。贺峻霖支起身子,撑在枕头上看严浩翔在睡梦中急得冒汗,憋着笑不敢出声。他想等拿到房子后,一定要买张好点的床,起码不能做的时候还要担心会不会塌。别的家具不要也罢,单放张床,也足够两个人快活了。
眼睛睁到凌晨五点,贺峻霖实在没了辙,也干脆不逼自己睡了。他跨过严浩翔走下床,打开衣柜翻自己的包。
嗯,很好,钱都在,人也在。贺峻霖望了望床上的严浩翔,拎着包想把拉链拉好。
老年机从包里掉到地上,砸得地板一声响。贺峻霖赶紧把手机捂了起来,手指不小心点开了屏幕。
屏幕上显示有新的信息,贺峻霖觉得奇怪,机子他几年没用过了,谁会给他发消息。贺峻霖心想,不会是严浩翔姐姐吧。他握着手机思忖了一下,还是打算打开看一眼。
消息确实是重庆发来的,但不是姐姐。老年机的分辨率不高,贺峻霖借着晨曦的微光,模模糊糊把几十条短信看了一遍。除去各种看得懂和看不懂的脏字儿,剩下来的,不过是一个没头没尾的威胁。
“严浩翔,你吞了我找你买鞋的五万块去哪儿了?我跟你不一样,我不是混白道的主,你不出来我就去问你姐了啊。”
最后一条消息附了张图,图片半天加载不出来。但是后面一句“你姐挺漂亮的啊,借哥尝尝看”,看不到图多少也能猜到个大概。
贺峻霖熄了屏幕,在黑暗中坐着。
他就这么抱着腿坐在衣柜旁边,在黑暗的房间里缩成一个微小的点。他坐了很久,像是把自己的皮肉一寸寸亲手剥离开来那么久。最后他看了严浩翔一眼,挎上包,出了门。
要到很久以后了,久到严浩翔都快忘记贺峻霖长什么样了,他才知道那个清晨发生了什么。
那时他在柏联泡了汤刚出来,家姐递来冰水,两个人坐着聊,也不知怎么就聊到那个让人头疼的朋友。家姐问,你最后把五万块钱还给他了吗?
“还什么钱?”严浩翔咬了块冰在嘴里,“当时我看断货了就没接他这单了,压根没收钱,他还有脸让我还钱?”
姐点点头,看严浩翔有点生气,便解释说:“我说他怎么突然就不骚扰我了呢,还说有我裸照。要了命了,你怎么会跟这种人玩在一起。”
严浩翔欠揍地回了句:“姐你这身子也没人要看吧?”果不其然遭来一顿暴打。收拾完弟弟,家姐缓了缓气,“亏我当时还有点上了心呢,他说照片给你手机发过去了,我就怕你联系他暴露了位置。”
严浩翔不说话了。
“什么手机?”
严浩翔是不知道那天发生了什么的。
他醒来的时候,贺峻霖还在旁边睡着。他在他身边滚了一个晚上,到早晨了倒是呼呼大睡起来。严浩翔推了推贺峻霖,说起来了,买房去了。
梦里的人半梦半醒地哼了一声,把严浩翔的手推开,“不买了,起不来。”
严浩翔晚上睡得实,所以他是不知道的。他不知道贺峻霖抱着他的古驰,带着一部老年机去城门上做了什么,也不知道那个男孩儿在清晨空无一人的城墙上坐了多久,他不知道他手机里一块一块累起来的余额,是怎么在两秒钟里突然变成了零,也不知道他在羊肉店外来来回回走了多久,才把包里的钱给老板娘还了回去。
贺峻霖是个聪明人,他太知道怎么样把事情做得滴水不漏。但凡露出一点破绽,严浩翔也不会由着他的性子,躺在床上抱着他说,“好好好,那听你的。我们不买了,留着钱吃喝玩乐。”
如果严浩翔看到一丁点漏洞,他就能猜到那天早上的贺峻霖坐在城墙上,在鸟雀的啼鸣中对着电话装一个刚拿到这个号码的企业家。他把话说得惟妙惟肖,苦口婆心地教育电话那头还没睡醒的哈批,说你这么想要钱还不如和我一样早点起来赚,最后大手一挥,说你幸好碰见的是我,老子最不缺的就是钱,五万块我打你支付宝上,你也洗心革面别去骚扰人家姑娘了。
但是贺峻霖什么也没说,他就乖乖地缩在被窝里,打着小猫一样安恬的呼噜。他每翻一个身,都能断断续续地呓语一个那房子的缺点,味道大、房间小、风水不好还死活不肯降价。严浩翔一边穿着衣服,一边说,“原来你也知道啊。”
贺峻霖嗯嗯两声,翻个身又睡了回去。大概是把脸捂在了枕头里,男生的声音听着闷闷的,“我是这辈子都离不开梨花巷咯。”
——“我这辈子都走不出去了。”
(十二)
六月初,家姐带来了好消息,说事情压下来了,资产也解冻了。补上了税罚了点钱,爸妈都回来了,财产也没什么影响。
家姐在电话那头问严浩翔:“你拾掇拾掇,什么时候回来?我先给你订机票,让我们小少爷坐头等舱风风光光地回来。”
严浩翔抬头看了贺峻霖一眼。不远处,贺峻霖一身薄衣混在城楼上喝茶的大爷中,饶有兴致地逗他们笼子里的鸟。严浩翔背过身,看着城门外的矮房,对姐姐说:“我不想回去了。”
电话那头家姐愣了一下,而后笑了,笑得无奈又恨铁不成钢,“我就猜到是这样。”
严浩翔没有回话。家姐止了笑,语气比出事那天还冷,“严浩翔,我跟你说,你可以说‘我要先等等’‘我想把这里的事儿先处理一下’,但是不可以说‘我不想回来’。想和不想都是小孩子才会说的话,你七岁以后就没这样说过了,你是怎么了?把苏州当家了?”
“那不然呢?把你那儿当家吗?”
话是过了分的,严浩翔自己也知道。如果在平时,姐姐听了一定铺天盖地一顿痛骂,外加上手打两巴掌也不是不可能。骂得出打得出,是因为两个人都知道是玩笑话,上嘴上手都是好玩儿。但现在不是了,家姐在电话另一头缓慢而平静地呼吸着,严浩翔看过家姐玩股票的样子,她抱着手臂,盯着屏幕上的红绿线,眼睛里一点感情都没有。
她现在就是这么看着他的,不是看亲弟弟,而是看一支跌停了的股票。
“姐其实我一直不明白,我们家算不算好人?我七岁以前觉得大家都好,爸妈一年回一次家我都觉得他们好。后来我发现我们其实没那么好,结果所有人都跟我讲,你以为世界上有好人吗?谁不是披了层皮在那儿笑。我也就没觉得自己多差了。”严浩翔深吸了一口气,说,“我知道你又要说小孩子才分好坏,大人只有利弊,所以我也没提过这个问题了,我自己也不去想了。谁拿了钱不开心啊,有钱不就成了。”
“结果我来到这个破地方,第一天就被讹走了两千块,后面又被拉到黑店里当苦工,白天打杂晚上当家教,孩子早恋了老板娘拎着棍子连我一块儿骂。骑电瓶车得了老寒腿,上错了道儿被交警跟在屁股后面追。过了年一双鞋也买不起,菜场缝两针回家继续拖着走。”
严浩翔说着说着自己都觉得好笑,笑着笑着鼻子也酸了。小少爷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隔着桥头跟姐哭诉,好像八百年的倒霉都落到自己身上了一样。他又跟小时候不一样,姐说不哭了,我们回家吧。他袖子一抹,倒是向后面退去了。
“要说利弊,那我在这儿真是亏大了,天天都亏,没一天赚的。”严浩翔说,“但是我也没那么难过,不说难过,其实我每天都开心得不得了,我还不知道人原来是可以过得这么开心的,原来被讹了钱、被罚了款、被狗血淋头一顿骂都可以是开心的。姐,我哪有别人说的那么聪明,我可能天生就是个神经病。”
六月的风好暖和,吹在脸上痒痒的。严浩翔听见电话另一头姐姐牙齿间发出的摩擦声,他想她一定气得很,但还保持着她大小姐的样子,翘着二郎腿端着身子,整个尼依格罗没一个人能看得出来她脑袋里在杀一个人。严浩翔在她的幻想里被肢解成八段,尸首全无了都忍不住笑觉得滑稽。
“你就是个神经病。”家姐咬着牙,语气里还是大方得体的长姐样,“你信不信我今晚就去找你?”
“你不会的,我们家不是这种性格。我要真出事了,你们巴不得我死在外面也不要回来败了自家名声。”严浩翔笑着说。
严浩翔转过身,贺峻霖还在乐此不疲地跟大爷套着近乎,大爷把鹦鹉从笼子里取了出来,搁在贺峻霖的手腕上。贺峻霖又兴奋又害怕,一条小细胳膊撑得笔笔直。鹦鹉立在他的手上,点着脑袋说“恭喜发财恭喜发财”,周围一圈大爷都被逗乐了,拍着小年轻的肩说,好兆头好兆头。
严浩翔看着贺峻霖,嘴角止不住地笑。他问姐:“姐,前面有人问过我一个问题,如果有人敲你车窗问你愿不愿意给他分点肉,你会给吗?”
“你有病啊严浩翔,你受什么刺激了怎么说话神神叨叨的?”
“哎你先答嘛,答了指不定我就愿意回来了。”
“不给,我干嘛给他。”姐骂道,“你脑子给我清醒点,抓紧给我回来。”
严浩翔哦了一声,不带魂儿地敷衍着。贺峻霖把鹦鹉塞回鸟笼,转身看了一眼严浩翔,口型拼出一个“你打好了没?浪费我这么多电话费”的无声抱怨,严浩翔动动嘴,说快了快了。
“那真不巧,我会给。”
严浩翔挂了电话,朝贺峻霖走去。贺峻霖看了眼屏幕上的通话时间,嘶嘶地心疼钱。两个人跟遛鸟的大爷道了别,走下城门。
“接下来去干嘛?”贺峻霖问。
“去买房。”严浩翔答。
“啥?”
严浩翔站在小电驴旁边,在口袋里摸钥匙,“我的卡解冻了,我们去买房吧。”
贺峻霖没缓过来,“买什么房?”
严浩翔看了看四周,走到城门下的城区导览地图前,用手随便画了个圈。
“这个圈儿里,你想买哪个就买哪个。”
(十三)
贺峻霖做过一个梦。
梦里自己还是十五岁的样子,拖着掉了一个轮子的行李箱来到梨花巷。他怕黑,站在巷子口不敢进。大妈说,孩子你新来的吧?来,我带你进去。贺峻霖便跟在大妈身后走。大妈说这不是个好地方,你还年轻,要好好赚钱早点搬出去。有钱的人家都走出去了,没钱的人才在里头瞎转。
大妈边说边走,越走越快。贺峻霖拖着箱子,说阿姨你慢点,我跟不上了。大妈回过头骂他,你太慢了,赚钱的事儿可不等人。她拽过贺峻霖的手跑,往一片黑影跑去。贺峻霖说阿姨我箱子断在后面了,我不走了,我要回去找箱子。
话还没说完,他就掉入一片水中。
贺峻霖在水里挣扎,他蹬着腿划着手,勉强抬头吸了一口夹着一半水的空气。水下的脚腕被油腻的水草一把缠住,扯回水里。贺峻霖拼了命地甩着腿,水草纠缠着,沿着他的小腿胫骨一路往上,缓慢而猥琐地攀附着他的下肢,一点点向大腿蔓延,黑暗一点点,一点点将他吞噬。
贺峻霖失掉最后一口气,惊醒于凌晨三点浸满汗水的枕头上。
贺峻霖撑在还没上漆的水泥砖上,从他心仪的房子里遥望远处的梨花巷。严浩翔走上前来,说看了那么多房子,你怎么还是想买这一间?
“怎么,这个不好吗?”贺峻霖反问。
“临湖的那个不好吗?一线湖景大平层。你想要市里的话,我看留园旁边那套别墅也可以啊,没了事还可以去园林里逛逛。”严浩翔觉得没劲,“还不是你说的嘛,这里味道大、房间小、风水还不好。”
贺峻霖回过头,“我什么时候说过这种话?”
“开盘那天啊,让你起来买房你又睡过去那天。”
“那是我的错,我不能这么说它。”贺峻霖伸手摸了摸外面的墙壁,像是安慰这间屋子一样,“它是我的白月光,这么说太不尊重了。”
俯了大半个身子在阳台外,贺峻霖一个趔趄,差点翻了出去。严浩翔扯着他的帽子一把把他拎回来,责备道:“你能不能当心点?还想再摔一次啊?”
贺峻霖倒是嘻嘻哈哈,“呀你知道我摔过啊,谁告诉你的?刘耀文?”
严浩翔没了脾气,叹了口气。贺峻霖满脸骄傲地拉过严浩翔,指指隔壁在建的那栋楼,“你看,我就是从那栋楼摔下去的。”
“你从这儿摔下去的?那你还买这儿的房子?”
“我又不迷信,管他的呢,便宜就好。”
贺峻霖也是心大,趴在样板房的阳台上,说:“其实想想我自己也有责任,天一黑,梨花巷的灯一亮,那边就太漂亮了。我看着看着,脚就踩空了。”
“我真搞不懂你,你怎么住在梨花巷想外面,来了外面又想回去。”
“嘿巧了,我也搞不懂自己。”贺峻霖撑着脑袋笑,他看向严浩翔,“我过来第一天,一个大妈就跟我说,梨花巷吃人,不能在这里迷路,磨了脚都要从这里走出去。有本事的人都能走出去,没本事的才会被困在里面。”
严浩翔质疑道:“那我到现在都认不清路,你是说我没本事咯?”
“对就是没你本事。”贺峻霖肯定道,“梨花巷我闭着眼都能走出来。”
贺峻霖站累了,回到客厅,一屁股坐在软绵绵的沙发上,眼睛还是朝着外面。
“后面我才知道梨花巷的人都不说真话,也不说假话,真话假话都得混着说。就比如那个大妈吧,梨花巷吃人,假的,是她吃人。不能迷路,真的。磨破脚也要跑出去,真的。那最后那句话呢?是真的还是假的呢?”
“你管它真的假的。”严浩翔坐在贺峻霖旁边,翻售楼小姐给他准备的购房材料清单,指节在一堆纸张上敲了两下,“合同一签,你就算从梨花巷走出来了。”
“真的吗?”
“我骗你干什么。”严浩翔靠倒在沙发上,看着贺峻霖,说,“那我也跟你说个事儿吧,你知道我为什么来苏州?”
贺峻霖摇摇头。
“因为这儿以前叫‘吴’。‘无’嘛,什么都没有嘛,所以我什么都没有之后,第一个想到的就是这里。”
贺峻霖哑然,“你这笑话讲的没什么水准。”
“我是跟你讲真心话。”严浩翔辩解道,“我是空着手过来的,所以也没打算带什么东西回去,来这里本来就不是件好事儿,所以我连回忆都不打算带回去。”
严浩翔顿了顿,“结果呢,从无到有了你,从无到有了这间屋子。我其实是想说,有很多东西,我们可以慢慢创造,也有很多东西,我们可以慢慢丢掉。这里就是这样一个地方,没有心,但也挺好的。”
狭小的客厅里,两个人对视了十几秒。有一瞬间,严浩翔自己都有点被自己感动了,下一个瞬间,贺峻霖像兔子一样跳到沙发的另一头,抱着手臂蜷缩成一团。
“啊,好尴尬啊……”贺峻霖面部扭曲道,“还有点恶心。”
严浩翔像颗漏了气的小皮球,蔫蔫地靠在沙发上。没有什么比打碎一个狮子座精心酝酿的情话来得更伤人自尊了,严浩翔垂着脑袋,一言不发。贺峻霖瞅瞅气氛不对,假咳了一声,坐回到严浩翔旁边。
贺峻霖翻看资料,严浩翔也没有动。五分钟过去了,贺峻霖终于忍不住了,一把把纸张塞到严浩翔怀里:“太复杂了,我看不懂。”
严浩翔抬起头,嘴和眼睛都撇着,委屈巴巴地看着贺峻霖。
贺峻霖回避着小狮子的视线,眼睛转向别处。
“看什么看,看资料。”贺峻霖说,“赶紧买了,我还等着过门呢。”
(十四)
在遇到严浩翔之前,贺峻霖真算不上一个好人。
他靠着小聪明在梨花巷落了脚,舔着脸跟地头蛇打好关系,人家给他介绍工作,他还反过来把人家一锅端了。在工地上消极怠工磨磨蹭蹭,还摔了一跤讹了人家万把块钱。钱被偷了之后搬去小屋子,兜里还揣着大房间的钥匙,时不时过去美觉一晚。
在严浩翔住进来之前,贺峻霖有几百个夜晚,就趴在他的那个窗口看远处的楼。他没花钱,不敢开灯,靠着一支手电占着微不足道的小便宜。
他知道自己很倒霉,就安慰自己是咎由自取。他不敢往深了想,想自己待人和善却被拉进窑子,想自己辛苦工作却事出意外,想自己为什么总是兜里有点钱了,却又输了个精光。生活由不得他这么想,好像命运就没为自己准备一点甜头一样,那这饭还要不要吃了,这日子还要不要继续过了?
所以贺峻霖学着给自己找点甜头。他看着远处那栋楼一点点盖起来,多盖一米,他就多一秒的希望。他默念着要走出去、要走出去,心里坚定地认为只要走出这条巷子,生活就不会这么糟了。
后来某一天,他突然发现自己就算闭着眼,也能走出这个巷子了。他开心坏了,跑到他念想了一千五百多天的那栋楼上,一开门就是自己喜欢的人和未来。他跑到阳台上,深深吸了一口气。
然后,他看到了自己。
在十里之外的那个高出一截的小窗里,贺峻霖看到了十五岁的自己。
少年趴在窗台上,遥遥地望着自己脚下的这幢楼,眼里是藏不住的幻想和希冀。贺峻霖太了解自己了,他知道他穿了什么衣服,知道他的腿放在了哪里,知道他用第几根手指撑着自己的下巴,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
他在想,出去吧,出去吧,出了巷子,什么都会好的。
少年就这么想着,想着想着,就被永远地留在了梨花巷里。
“贺儿你醒了吗?还在睡吗?那我先去饭馆了,下了班带你去签合同。”
严浩翔带上身后的门。老屋子的门铰链生了锈,随便一动都是吱呀吱呀地响,只有严浩翔有本事把门安静地关上。他常嫌弃他睡得像头猪,却还是想留给他最温柔的梦乡。
贺峻霖卧在枕头上,等小电驴的撑脚从石板路上撬起的声音,等严浩翔跨上小电驴轮胎闷重一压的声音,等扭起把手后电流运转到轮子的声音,等他压着松动的石板,一路离开的声音。
最后一切都归于平静,贺峻霖从床上坐了起来。
贺峻霖从床底翻出一个破布包,打开衣柜,扯了几件衣服塞进包里。他换上一件简单的白色T恤,在床头零零散散拿了几包豆腐干,又回到了衣柜前。
所有衣服的最底层,柜子最小的暗格里,贺峻霖反了色的古驰包,包着严浩翔留给自己买房的两万块钱,静静地躺在原地。
贺峻霖在衣柜前站了很久,最后他把钱拿了出来,塞进了布包。
走之前,他坐在一片凌乱里,认认真真在老年机上打下了一行字:祝你永远走不出梨花巷。思考了一阵,又加了一个老套的符号表情。手机快没电了,屏幕也坏得一闪一闪的。闭了一只眼的小表情在蓝绿色的屏幕上忽隐忽现,嘲笑着两个没有本事的人,和他们过于廉价的爱情。
贺峻霖背上包,回头看了小屋一眼。
——严浩翔,我祝你永远走不出梨花巷。
因为走出去的那一刻,才是真正被困在了这里。
(十五)
“所以你这么久才报警,是因为自己在找他?”
警察看着对面的男生,问:“你就这么不信任警察?”
严浩翔摇了摇头,“不是,你要知道,对我来说,找到他比找到钱重要。”
警察叹了口气,“所以呢?你找到什么线索没有?”
严浩翔犹豫了一下,从包里翻出一个磨了角的古驰挎包。警察接过去,左右翻了一下,眼也没抬,“假的吧?”
严浩翔笑了,笑得无力又难过,“真的。”
“三个月,我跑了梨花巷每一户人家,每个人都知道贺峻霖的名字,但没有人知道他去哪儿了。一个大活人平白无故突然消失了,这在梨花巷好像就是件最平常的事儿。连跟他关系最近的老板娘都跟我讲,讲这里就是这样,人来来往往很正常。这正常吗?”
“最后我只剩下这个包,我就拿这个包去专柜问,我说这个包是假的,但是希望能告诉我原版大概什么时候出的,想凭着这个找打版的卖家。结果人家一检查,跟我说,这包是真的,就是已经绝版了。”
“我问这个包是什么时候上市的,国内哪些门店上市的,她不乐意跟我讲,我就把他们摆在橱窗的东西全买了,才有一个年长的导购过来告诉我,说她会帮我查。她还告诉我,五年前他们成都的柜姐在群里发过消息,说一个客户的孩子离家出走了,身上背的就是这个包,让大家留意一下。”
严浩翔笑着瘫在椅子里,“你知道吗?他哪里是个一顿馒头要分两半吃的人啊,他妈妈还是古驰的高会,没在店里花个百万块钱,谁管你孩子丢没丢啊。你知道当时我的心情吗?我真的觉得很好笑,我以为我把自己都放在这里了,我都死心塌地什么都不要了,到头来我连他叫不叫贺峻霖都不知道。”
“他真的太厉害了。我输了,我输了。”
警察看着男生一拳一拳拍打着椅子的扶手,每一拳都像是打在自己的脸上一样。严浩翔摇着头,身上最后一点力气都像是被抽干了,坐在警局的只是一具没了未来的空壳。警察看着他,一时分不清他是在懊恼他的失败,还是在遗憾他的情人。
警察安抚道:“小伙子,你不要激动。我们呢,肯定是会帮你找这个人的,你不要着急。”
严浩翔平稳了情绪,重新回到严家少爷的做派,脸上冰冷冷的,没有一丝感情:“我不急,随便找不找得到吧,我累了,不跟他玩了。我下午的飞机就回家了,找到记得跟我说一声。”
“嗯嗯好,我们这儿会帮你立案的,有消息会通知你的。”
“行,谢谢。”
严浩翔拎起行李袋,起身向外走。
警察挥了挥手里的古驰,冲严浩翔喊:“哎这个包呢?你不带走?”
“不带了,没准儿还留着点指纹呢,你们慢慢查吧。”
严浩翔坐在去机场的出租车上,窗外的风景一帧帧擦肩而过。
很久以后,他也会和家里人说起这个城市,说它四四方方一个城,市里头每条大路都横平竖直,外地人去玩儿的景点爬着格子就能找到。说城里的河流过每个人家,河上架了八百多座桥,你心血来潮登上一座,就很难再找到回去的路了。它就是这么个地方,面儿上方便的很,肚里头花花肠子多得去了。
家姐会呛他,说你在外流落还落出优越感来了?真把自己当苏州人了?用词儿怎么都是“外地”、“本地”的呢。
严浩翔这时候才会反应过来,他在苏州这一年,或许连古城都没有出过。他说的所有话,其实只是在复述贺峻霖第一天载着他在小电驴上说的那些而已。他花了快一年的时间,了解的也不过是他为自己造的城。而苏州究竟是什么样子的,严浩翔可能自己都不清楚。
口袋里手机响了起来,严浩翔回过神,按下了通话键,“喂,姐。”
家姐心情不错,乐就乐在姐弟之间的对抗,从小到大她都没有输过。家姐的每个词尾都是笑的,有点快乐,也有点嘲讽的意味。
“知道错了吗?”
“嗯知道了,我还给你买了二十个包。”
姐姐笑得愈加夸张了,嘴上还是不依不饶,“那起码要退货十五个,我信不过你那直男审美。”
“都是当季新品,橱窗里刚摆上的那种,还热乎呢。”
姐姐满意地点头,说等到手了要挑一挑。
“对了,你几点的飞机?赶得上吃晚饭吗?”
严浩翔愣了一下,“不是你给我买的机票吗?短信都发我手机上了。”
“嗯?不是啊。”姐姐说,“不是你自己买的吗?川航商务舱。我本来还想给你买头等的呢,没想到你自己先买了。”
严浩翔说:“我没买啊,你搞错了吧?”
“等等啊,我这里也有收到短信,我还以为是你转发给我的,搞不好是黄牛。”姐姐放下手机,严浩翔听到她调回短信界面查看的声音,隔了一会儿,姐姐说,“啊,是黄牛,不是黄牛不会连价格一起发过来。”
“——等等,你怎么付了两万块啊?商务舱一趟顶多一万二吧,你出两万,严浩翔,你怕不是脑壳儿有毛病哦……”
在这一刻,时间静止了。
这一刻,严浩翔耳边的声音全部消失了。后脑像是被狠狠打了一拳一样,严浩翔感受到脑子里的血液沿着后颈一路往下,身体每个部位的温度都回到了胸腔的左心房。心脏汲取了所有的情绪,在空壳一般的躯体里被挤压、穿刺、分割。严浩翔觉得自己身上的每个伤口都在痛,膝盖在痛,手在痛,心也在痛。
他痛得都要死掉了,脸却还是不受控制地笑着。
“他还是把我送出去了啊。”
“什么?”
严浩翔看着窗外,他笑着,眼睛里却没有一丝光亮。
——“梨花巷,他还是把我送出来了啊。”
(十六)
同一时间,警察整理完最后一行笔记。他在纸张的空白处写上“嫌疑人:贺峻霖”,想了想,在名字后面加了个备注“假名”。
又想了一下,警察打开笔,刷刷划掉了刚才写的那行。
身后一丝响动,警察头也没回地说:“我听到了,出来吧。”
塑料袋刺啦刺啦地响,贺峻霖没了趣儿,走过来,把盒饭搁警察桌上,“吃吧,刘姐为小张做的特供午餐。”
张真源打开饭盒盖,怀疑地问:“你这次没把我的烤肠偷吃了吧?”
“在你眼里我就是那种人吗?”贺峻霖拉过一张椅子,在张真源对面坐下,把自己的饭盒盖儿也打了开来,敞亮亮地推到他面前,“你看,我也没有烤肠。”
“那你是都吃了。”
贺峻霖伸过手想打张真源,张真源本能地后仰了一步,“你打,你打我就不把包还给你了。”
贺峻霖收了手,拆了筷子,满不在意道:“他还把包还回来了?看来他心里真的没有我,我就留下那么一个定情信物,他还给还回来了。”
“你也别这么说,你也看到了,他还是挺难过的。”张真源咬了口鸡腿,啧啧地夸好吃。贺峻霖看了眼张真源,把自己碗里的鸡腿夹到张真源饭盒里。
张真源一脸不可思议,“给我吃的?”
贺峻霖点了点头,“嗯,谢礼。剩下二两碧螺春我明天拿给你。”
“唉其实你真不用这样。”张真源说,“他走了你真的开心吗?”
“我不开心,我不开心干嘛还给你送礼?”贺峻霖怼道,“我嫌我钱多没地方花吗?”
张真源长久没说话,午休的办公室里,两个人安安静静地低头吃饭。隔了好久,张真源弱弱来了一句,“不像。”
贺峻霖气得眼直,张真源眼见着贺峻霖头上冒热气,救命般地把古驰包拿了出来,扔贺峻霖手里。
“你看看,里面有他给你留的东西。”
贺峻霖拉开包,拉链卡在一半,他把包倒过来解拉链,包里的东西唰唰全掉了出来。
二十几张机票落了一地。
张真源放下筷子,蹲到地上捡。
“你看看,二十四张机票,上海到重庆。从今天算起,每半个月一张。”张真源把机票放到贺峻霖手里,“他帮你订了一整年的机票。——他是想让你过去找他。”
贺峻霖愣住了。
厚厚一沓卡纸,放在手心里,重得他都无法握紧。拉链卡住的地方,贺峻霖扯出一张纸。皱皱巴巴,几个不好看的字。
——“别玩了,回家吧。”
在很久以前的某个秋天,贺峻霖窝在狭窄的店铺里玩手机。门推开的时候带进一阵风,贺峻霖一抬头,就好像看到五年前的自己。
那时候他还是个一身正气的小少爷,再简陋的店面,再低劣的敲诈都没有办法让他弯腰。他用小电驴带着他的时候,他就像座雕塑一样僵硬地坐在后面。他带他穿过他迷过路的巷子,路过差点被摁进去的水井,走过被拐的时候拼死抱着的电线杆,和被锁在里头一夜的公共厕所。
最后他带他去了他被偷光梦想的房间。进去的时候,他对遗留在屋子里的十五岁的自己说,好了,你该走了,这次我会保护你的。
他看到十五岁的自己点点头,带着一身伤走下了床。少年带着透明的身体,慢慢走向那个棱角分明的小少爷。
最后,两个人化为一体,而纠缠着贺峻霖那么多年的执念,也终于与世界和解。
贺峻霖捏着纸条,手指上的油渍把严浩翔的字洇得模糊。如果可以的话,他可能会想抱着他大哭一场,像个没摔过跤的孩子一样,撒个泼撒个娇,随便什么理由都可以,就能躲别人怀里哭一场。
但是贺峻霖哭不出来,他知道自己不会哭,也知道在某辆驶出苏城的出租车上,大概有一个人和自己是相同的感受。
张真源拿过茶杯,喝了口茶。
“那你会去吗?”
贺峻霖把纸条捏进手中,放进口袋。抬起头,笑得开心。
“谁知道呢?看心情吧。”
【完】
[239相关][all焉]小爱人番外 - 天使
预警
239三人行
育儿日常
ABO: 2A1O
本质all焉。任豪X焉栩嘉&何洛洛X焉栩嘉。
正文:链接
天使的圈套,魔鬼的心跳
——SNH48《天使的圈套》
焉嘉刚结束了CM拍摄,接过助理手里的保温杯喝了一口——一股枸杞味,他拧紧了眉毛,谴责的看了助理一眼:到底是谁的人,他没滋没味的把杯子递回去,从包里翻出自己的手机,造型师站在旁边帮他把右耳上一长串复杂的耳饰摘下来。
手机上有两个miss calls。焉嘉打过去,幼儿园老师希望他能来学校接女儿:小馒跟同学打了一架,额头磕破了。
“好的,我马上来。”焉...
预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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育儿日常
ABO: 2A1O
本质all焉。任豪X焉栩嘉&何洛洛X焉栩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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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使的圈套,魔鬼的心跳
——SNH48《天使的圈套》
焉嘉刚结束了CM拍摄,接过助理手里的保温杯喝了一口——一股枸杞味,他拧紧了眉毛,谴责的看了助理一眼:到底是谁的人,他没滋没味的把杯子递回去,从包里翻出自己的手机,造型师站在旁边帮他把右耳上一长串复杂的耳饰摘下来。
手机上有两个miss calls。焉嘉打过去,幼儿园老师希望他能来学校接女儿:小馒跟同学打了一架,额头磕破了。
“好的,我马上来。”焉嘉一边说一边一甩头,把耳饰从化妆师的手指间抽走。他挂了电话。
“姐,我有点急事要马上走,衣服首饰晚一点我叫小王还去您工作室行么?”得到肯定答复之后他就朝外走,皮靴有一点跟,嗑在地上咯咯作响。
他年纪轻轻,但天生就很有威严,此时此刻轻飘飘看了看身边的助理。
“车开过来。”他说。
助理一溜烟的跑了,好像被火烧了屁股。
焉嘉打开群发语音:小馒被人打了,我去学校接她。
群里开始噼里啪啦冒对话泡,焉嘉没理,把手机塞进包里。
小孩子之间哪能有什么大事。小男孩想要小馒手上的巴斯光年,那是任豪前天才买给小馒的新玩具,第一天带到学校来,她不想给,男孩子要抢,两个人推搡起来,一个撞了脑袋一个刮花了胳膊。
焉嘉来的时候就是这么个场面,俩小哭包。一看到有人来,都哭得更带劲了:一个是因为靠山来了,一个纯粹是吓的。
龙老师也头疼,小馒家里的事最麻烦,三个爹都难缠。焉先生一米八几的个子,一看就不好惹,一头白金色的短发像只白孔雀,耳朵上的耳环挂得比人命还长,大长腿走路都带风——知道的是来接孩子,不知道的以为来走秀的。问题是这还是最讲道理的一个,所以遇到事幼儿园都只想给焉嘉打电话。她忧虑的从窗户看出去盯着校门口:谢天谢地另外两个今天没来。
焉嘉一来小馒就来劲了,揣着焉嘉的裤脚就朝上爬。焉嘉不动声色的捏住她胖乎乎的小手把女儿从腿上摘下来,一把抱起来看额头上的伤口。
小馒长得像她,一双大眼睛,脸颊胀鼓鼓红扑扑,水蜜桃般毛绒绒的脑门上擦破了皮。伤口很浅,老师已经处理过。
焉嘉左看右看,松开皱紧的眉头:没什么大碍。刚松下去又皱,这回是心疼的:就这么一个宝贝女儿。
小馒倒无所谓,她疼也疼完了,哭也哭过了,现在坐在亲爹怀里把他脖子抱着别提多高兴了。一高兴,得意劲儿就上来了,啵唧一大口亲在焉嘉脸上,搂着脖子伸手指着那个还在吸鼻涕的男孩。
“我妈咪是Elsa公主!”她眼睛闪闪发亮。似乎为了证明自己的话货真价实,还薅了一把焉嘉的头发。
“你看,白色头发!”
“蓝色裙子!”
焉嘉穿了件印染蓝白粉色块的长款毛衣。
“把你们都冻起来!”她气鼓鼓的说。
她最近沉迷冰雪奇缘,天天逼着徐宁跟她一起let it go let it go,把鹅绒枕头给拆了一地的毛玩打雪仗,两个人都被焉嘉一顿教育:公主不会破坏家里东西(二十好几的成年人也不会!),仙女棒没收三天。
小机灵鬼求饶未果,见妈咪郎心如铁,扭头就去找她任爹,盯着打游戏的时候趴在大爸比腿上撒娇。买买买,大爸比在打游戏的时候有求必应,连着买了七八个公主魔杖,焉嘉三天没和任豪说话。
焉嘉把她的手压下来捏在手里:”冻成冰就再也变不回来了,小馒想和小朋友再也不能见面了吗?“他柔声问。
小女孩想了想,使劲摇头。
“下次不要说这样的话好不好。”他亲亲女儿的小脸。
“好。“小馒轻轻的说。
“好了,怎么回事,跟爸爸说。“他把女儿抱到角落里,轻轻的颠了几下。
“就是这样的……”小馒絮絮叨叨说了一会:”不是我先推他的。“
焉嘉也不打断,一脸耐心:"爸爸信你。爸爸帮你和他讲好不好?"
问清来龙去脉,焉嘉女儿放下来任她用小手牵着他走到男孩面前。走的时候他曲着膝盖,因为不想显得太高,到了跟前干脆蹲下来平视着两个小人。男孩的手臂也受了伤,焉嘉安慰了他几句,慢条斯理的讲道理:说了不就是拒绝,不可以硬抢,征求人的同意是礼貌,被拒绝了也要能接受。动上手大家都容易受伤,两个人都会疼。
男孩怯生生的哭着道歉,小馒大眼睛忽闪忽闪的,拿了另一个玩具过来。
宁爸爸送的小老虎布偶,虎头虎脑,也很可爱。
“你玩这个吗。”她问。
男孩想了好久,轻轻的点头。
“我小爸比送我的礼物,你要记得还给我哦。”小馒把小老虎递过去。两个小朋友羞涩的对着对方笑。
门咣当一声打开,宁爸爸一身西装革履的冲进来,一把拉开脖子上的领带——戏来了,耍上狠了。
“谁把我宝贝儿打了!出来!”
他怒目圆睁,好一个甜美可爱的咆哮金刚!
焉嘉蹦起来把他推出去。
“徐一宁你干嘛,这里没你的事!”
“怎么没我的事,这就是我的事……”
“你老实点,教育孩子不是你这样……”
他们俩出去小学生斗嘴,任豪开门进来。他刚才参加完公司的活动,脖子上披着的貂里还夹着闪片。小馒跑过来举着手,任豪一把把她兜起来抱在手上,任她扯着貂毛抓里面的闪片玩。
“诶诶诶不能吃……”他把藕节一样的小爪子捏住:”给大爸爸看看伤哪儿了?诶没啥没啥过几天就好了,还是漂亮。”
他响亮的亲了一口。
“想要啥玩具爸爸给你买。”
“想要小火车,”
“买,背着你妈给你买十个好不好。”任豪说:“爸爸每天炒股票就是为了给小馒买火车。”
他这话能把小女孩都说害羞,一把搂住脖子,脸埋进任豪颈窝里。
“龙老师还有啥事吗?”任总哄完了女儿,终于拨冗搭理下老师。
“不敢不敢……”
“那我走了。”他拍拍女儿脑袋:”宝宝说再见。”
小馒奶声奶气的挥手。
“拜拜拜拜拜拜。”
焉嘉的生殖腔发育不全,几乎没有可能怀孕——之前跟了任豪四年也没动静。
这个几乎在三年多前被打破。那时候他还在工作,异国他乡的医院里和助理看着满纸蝌蚪的化验单大眼瞪小眼。
翻译用磕磕巴巴的英文告诉他,先生你怀孕了。焉嘉点点头,嗯。
啊?
想了半天拉开微信,没有在群里说,拉开俩私聊。
BOSS:别慌,叫助理晚上煲点汤给你喝,回来商量。
小孩:不是不能怀吗,会不会有危险啊,你还好吗?【视频通话已取消】
后来就有了小馒。
过程不是很顺利,倒也不必提。谁也没有去追究小馒到底是谁的亲女儿,三个人也有提过是不是还要一个。焉嘉推了推眼镜看着睡得直哼的女儿,说了一句做大的那个很辛苦,既然是女儿,不想她吃这样的苦头。
他们仨没孩子的时候挺随意的。还能有比这段关系本身更随意的吗?所以其他也不在话下。有时候任豪开完会回来手上提着奶茶,走进厅里看见电视上播着没人看的rick & morty,赶紧一把把快被徐宁从桌子上蹬下去的果盘拿走,顺势扶了扶他的腰。
“危险动作啊洛洛。”
徐宁回过头笑一下。任豪亲了亲他的唇,又俯下身亲了亲焉嘉汗淋淋的额头。
焉嘉扯着他不放,眼睛盯着奶茶,嘴巴不说。
任豪懂了,故意拆出给徐宁的那杯:全糖焦糖玛奇朵再加布丁。焉嘉吸了一口,甜得事业心都崩溃了,怒瞪任豪。但瞪着瞪着觉得还挺好喝的,他咕嘟一口咽下去。
“坏东西。”他骂任豪,喘着气说的,圆圆的嘴巴微微张开像索吻。任豪不客气的吻他,手在薄薄的胸膛上按——乳环的装饰物有一边换掉了,换了徐宁喜欢的口味。
你也是个坏东西,任豪想。
“来吗,豪哥。"徐宁问:"嘉嘉今天,特别的黏……"汗流进他的眼睛里,他小狗一样甩头,无辜又可爱,仿佛天真无邪。
“一会就来,把东西放了。”任豪说。
他们都不是好人。
有了小馒之后三个坏人明面上改邪归正。最起码一群员工们松了一口气:老板们突然搞起来的时候如何毫无存在感的跑掉永远是个难题,况且有时候老板们还很奇怪,喜欢说一些“你不就是喜欢别人看”之类的怪话,这个“别人”不他妈的就是我们这些普通僱员吗,那我是跑还是不跑,令人难堪,这群有钱的畜生!
大家纷纷感谢大小姐:最起码大小姐出生之后,畜生们搞事情的时候都学会关门了!大小姐万岁!
宅子里的员工全员大小姐唯粉。
三个爹有一个好处是投票总能投出一个多数来,坏处就是意见多。小馒百日宴的时候就闹过这么一出。任老板建议在当地最豪华的中式酒店大摆宴席,亲朋好友七大姑八大姨聚一聚大家热闹个够,洗三抓周传统项目统统来一套,算命风水都给弄上,小馒长得玉雪可爱,弄套中国娃娃装多招人喜欢啊。
焉嘉听得脸都黑了,不由得提醒任先生:他上次请来的算命先生算出来的吉祥名字是翠凤,当场被焉嘉打出去了。
他提议在安缦法云设个宴,只请最亲密的亲友,私密优雅,逼得人窒息,红包也免了,写张wish list大家随意选取,我们小馒可是个淑女!
在两个人的严肃目光下宁哥眨巴眨巴眼,说不如搞个漫威主题爬梯吧,小馒最近看到蜘蛛侠就笑呢!
小馒七岁的时候终于问出了那个爸爸们早有准备的问题。回家的时候焉嘉在门口等她,看到保姆从车上抱下来一个裙子皱巴巴眼睛旁旁肿的小公主。她第一次没有扑进焉嘉怀里,站在那眼泪扑簌簌掉。
焉嘉心都碎了,跑过去把她抱起来,任小馒趴在他肩膀上哭。
他看了一眼保姆,保姆轻轻摇头。焉嘉一边拍女儿的背一边回屋,看见徐宁守在玄关里。
“咋哭了?”他问:”谁欺负我馒了?“
小馒哭得更大声了,几乎嚎起来。焉嘉抬抬下巴,徐宁匆匆忙忙从纸巾盒子里抽纸递给他。
“进去说。”焉嘉小声说,轻轻给女儿擦泪。
两个人坐在沙发上细声细语哄了半天,哄到任豪也回来了,一边脱外套一边听保姆讲了个大概,轻手轻脚走过来蹲在沙发上的三个人跟前。三个人凑成个三角,把女儿围在中间。小女孩终于不哭了,天晓得小孩儿怎么有那么多眼泪。
任豪伸手想抱她,她挂着焉嘉的脖子不撒手,恨不得脚丫子也挂上去。
“妈咪是我的妈咪吗?”她问,扁着嘴又要哭。
“我要妈咪。”
“当然是啊。“焉嘉把她从自己脸上摘下来:”怎么了?”
“她们说一个小朋友只能有一个爸爸一个妈妈。她们说妈咪不是我的妈咪,是鱼。”
小馒说。
“啊?”
“妈咪是云吗?”她又要哭。
“什么云?什么鱼?”焉嘉匀速扫了一眼任豪和徐宁,三个人都是一脸困惑。
“她们说妈咪是带鱼!”
哦,代孕。
三个人了然。焉嘉都气乐了,摸着女儿的脑袋看徐宁给她擦眼泪。
真是造孽,他想。
“嘉爸爸好不好。”他问。
“好。”小馒抽抽搭搭。
“宁爸爸好不好。”他又问。
“好。”
“宁爸爸抱抱。”徐宁说,伸出手。小馒爬到他怀里把头偎在徐宁跟前抱了一会。
“还有呢?“焉嘉问。
“大爸比好。”小馒说。
任豪乐了,捏捏她的小脸,从徐宁手里接过来。
“宝宝。其实呢,你看,人为什么会有小宝宝呢,两个人,爸爸和妈妈,决定一起生活,决定一起养一个小朋友,经过很多努力,就有了小朋友,然后三个人一起生活,对不对。也是一样的呀,你三个爸爸很爱彼此,决定一起生活,然后有了你,我们是一家人,这和其他任何人本质上没有区别。有几个爸爸几个妈妈根本不重要,重要的是要有一个家。家庭的核心价值就是爱。”任豪叨叨叨说一大堆,小馒听得两眼发直。
“爱不爱爸爸。”
“爱。”
“爸爸们爱不爱你。”
“爱。”
“别听别人瞎说。你看,别的小朋友就两个人喜欢,你有三个呢,对不对,爸爸们还那么帅,是不是,他们羡慕死了,馋得都哭了。”徐宁说。
“对。“小馒小声说,声音坚定了起来。
焉嘉忍住笑。
“吃不吃糖?”他摸出一颗水果糖,圆圆的,小小的,包在透明的彩色糖纸里。
“吃吃吃吃吃吃吃。”
“就一颗哦。”焉嘉站起来,冲徐宁眨眨眼睛。
“嘉嘉带你去洗脸,先把脸洗了才能吃糖听到了吗。”徐宁说,把小馒递给焉嘉。
焉嘉抱着她走过长长的走廊。
“妈咪是鱼吗?”小馒轻轻的问。
“不是。”焉嘉犹豫了一下,拍拍女儿的背:“妈咪是Elsa公主。”
“我就知道!”小馒好开心。
老子明天就把那些人冻起来!
焉嘉恶狠狠的想。
那天周末的晚上一家四口一起看动画片。七岁小孩看的动画成年人实在难以受用,又喝了一点点气泡酒,按照酒量依次入睡。
焉嘉趴在任豪的膝盖上先睡为敬,过了没多久徐宁也倒在焉嘉背上呼呼大睡,两个人睡得像叠在墙角的小熊猫。
任豪喝气泡酒跟喝果汁一样,不幸成为最清醒的人。他一只手被这两个人抓住,另一只手抱着女儿,连手机也没办法玩,终于无聊到睡过去。
小馒也睡着了,口水哗啦啦滴在爹地价值不菲的睡衣上。
坏东西们有他们的幸福,坏东西们也是天使。
【光影如歌】4.
4.
最后张颜齐只是走到床边,弯身亲了一下他的额头,轻声说:“你喝醉了嘉嘉,晚安。”
焉栩嘉看着他,甚至没有眨眼睛,但是也没有再说话,张颜齐替他关了灯,走出卧室,带上门。
这是个一言难尽的夜晚,涌动,刺激,危险,或者微不足道——可能明天焉栩嘉醒来已经记不清楚,张颜齐洗澡的时候发了会呆,花洒落下的热水从头浇到脚,顺着脸不停淌下的时候甚至有几秒钟的窒息感,张颜齐闭了下眼睛,伸手把湿淋淋的头发捋到后面,揉了揉脸。
他不该亲他,哪怕是额头,如果他真的想拒绝任何一种提议,当时为什么这样做了,张颜齐反复思考这个问题,想到关掉水擦干身体穿上衣服回到自己房间,平躺在床上戴着耳机,反手垫着脑袋在一片...
4.
最后张颜齐只是走到床边,弯身亲了一下他的额头,轻声说:“你喝醉了嘉嘉,晚安。”
焉栩嘉看着他,甚至没有眨眼睛,但是也没有再说话,张颜齐替他关了灯,走出卧室,带上门。
这是个一言难尽的夜晚,涌动,刺激,危险,或者微不足道——可能明天焉栩嘉醒来已经记不清楚,张颜齐洗澡的时候发了会呆,花洒落下的热水从头浇到脚,顺着脸不停淌下的时候甚至有几秒钟的窒息感,张颜齐闭了下眼睛,伸手把湿淋淋的头发捋到后面,揉了揉脸。
他不该亲他,哪怕是额头,如果他真的想拒绝任何一种提议,当时为什么这样做了,张颜齐反复思考这个问题,想到关掉水擦干身体穿上衣服回到自己房间,平躺在床上戴着耳机,反手垫着脑袋在一片漆黑中看着看不见的天花板,还是没想清楚,可能答案显而易见,他却不想下结论,那可是一项罪名,可以是,可以不是,对错黑白在一念之间,人的一生是不停犯错的陷落,还是一直修正的救赎,如此这般,又回到了他的哲学小本本,在深沉的思考中睡着了。
第二天张颜齐起床之后发现楼下的保姆阿姨上来了,她每周会来帮忙收拾一下公寓,顺便填满他们的冰箱,平时不会来这么早,焉栩嘉好像还没醒,然而张颜齐刷牙的时候阿姨走过来说:“小齐啊,嘉嘉昨晚是不是喝酒了,早上跟我说头疼,但他现在好像又睡着了,我做了早餐和果汁先放桌上,等他醒了你记得让他吃。”
唔唔唔,张颜齐吐掉牙膏沫:“好的好的,谢谢阿姨。”
保姆忍不住又说:“他年纪小,喜欢玩,你帮着看一下他。”
我知道的阿姨,张颜齐一脸诚恳,努力乖巧,要是让家里知道昨晚发生什么,把张颜齐抓起来锤的顺序应该是保姆,他爸,最后才是姓焉的诸位。
阿姨做饭的手艺真是顶级,张颜齐吃着丰盛的早餐终于涌起一点点负罪感,他不觉得昨晚的事有什么问题,只是辜负信任的感觉不是太好。
刚吃了几口,朋友发微信问他一首歌的编曲哪个版本合适,张颜齐回房间一边拨语音一边听,跟他讨论了好一会,挂上电话阿姨已经打扫好下楼了,张颜齐拿起半凉的粥喝了一口,焉栩嘉的房门终于打开了。
小少爷还是洗了澡才出来的,热水把脸色衬得不错,残留的潮湿感加深了焉栩嘉眉眼的轮廓,真是唇红齿白,根本没有普通人类宿醉的糟垮样,年轻就是好,张颜齐无端想到网上看到的话,套用过来就是,虽然17岁的小凤凰漂亮,其实漂亮的是17岁。
但就在众多17岁中必然也是能分出层次的,焉栩嘉首先是贵而高级,其次才是剩下的颜色,张颜齐在心里谱了半天看图说话小作文,冷不防焉栩嘉抬起眼睛看了他一眼。
“……早啊。”张颜齐扬了扬手里的半个包子。
早,焉栩嘉拉开椅子坐下,声音低得像大提琴。
现在这么酷,不知道大清早跟阿姨撒娇头疼的时候什么样呢,张颜齐想起肩上重担,打开保温煲给他盛了一碗粥。
“今天天气挺好的,”张颜齐真把他当祖国花朵,“你待会可以去楼下晒晒太阳。”
焉栩嘉没有立即说话,脸上也没什么表情,看不出是不高兴,还是宿醉的低迷。张颜齐由着他沉默,没有继续打扰,把自己的早餐吃完,起身端着碗筷去厨房。
“你有时间教我滑板吗。”焉栩嘉突然在身后说。
张颜齐回头看他,语气寻常,像什么都没发生过:“好啊。”
像什么都没发生过,焉栩嘉也没有再提,张颜齐一开始不确定他在想什么,唯一肯定的是他很聪明,不知道是天生性情还是后天教育,焉栩嘉从不把事情逼到死胡同里,无论给对方还是自己都有空间,不累也不难看。
但还是有了些不一样,坐在沙发上时焉栩嘉会抱着平板倚过来,拿他当枕头垫,蓬松的头发总让张颜齐想起街上女生包包挂的大毛球,他只悄悄捻过发尖,不是很明显,因为还有更明显的东西,他教焉栩嘉滑板,一起去游戏厅,甚至带他打台球,焉栩嘉像森林里最年轻好奇的鹿,什么都玩得很高兴,散发出的热忱和快乐带着强烈的感染力,使得张颜齐在他歪过来的时候下意识接住他。
这是果冻人有意无意的陷阱,张颜齐上当了,他们身高差不多,挨在一起会让张颜齐的怀里很满,搂了一次就有第二次,台球室的老板之前也认识,在他去拿饮料的时候用那种眼神看他,张颜齐先发制人:“别,什么都别说,当我没来过。”
老板把烟捻在一个掉了漆的碟子上:“也不用打折?”
这是江湖规矩,第一次带马子来可以折价,毕竟台球这玩意实在太适合泡妹,张颜齐低头扯易拉罐,刘海稍微挡住了表情:“算了,真不是。”
哎哟,老板换了种语气:“搞不定啊?”
张颜齐抬起眼睛看他,突然笑了一下,没回答,扬了扬手转身离开了吧台。
这些都是边角料,真正让焉栩嘉惦记的还是麦克风和舞台,张颜齐说到做到,选了自己也有演出的一天,直接带他去了live house。
焉栩嘉曾经来过两次这种地方,一次是摇滚乐队,一次从头到尾都不知道谁和谁的拼盘,张颜齐这个是说唱专场,连空气中的气味都是不一样的,焉栩嘉站在二楼,开场前的深蓝点光兜着圈,一下下扫过混音台,楼下的人群渐渐躁动起来,对焉栩嘉来说像黑暗中的地壳出现裂缝,从脚底感到巨大脉龙将要直起它的脊背。
接近三个小时的光声污染,心脏晃荡,肾上腺素接管了身体,焉栩嘉第一次登台表演非常小,是那种根本没意识自己在干什么的童年笑料,真正以“焉栩嘉”的身份演出是十四岁,初中的晚会,然后是高中,他对舞台从记事起就没有陌生感,他很熟悉站在上面是什么感觉。
但他也同样享受当一个观众,live house是个竖直的空间,从音箱传出的声音变得十分立体,甚至连楼下的欢呼鼓掌都变成了演出的一部分,在间隔中尖叫,跟着节奏徘徊,像突然加油的柴火,追着音符窜出几米高的烈焰,轰然作响。
说唱的场子和别的不太一样,零碎,即兴,还有很多互动,焉栩嘉看着张颜齐倚在阴影里喝水,在这个晚上看到了他最尖锐的一面——离开这里就很难把尖锐这个词和张颜齐联系在一起,他们住在一起,已经见过彼此随意彻底毫不修饰的样子,但是这种真实和那种真实又不一样,“妖娆”并不是由聚光灯和尖叫催生出的现象,不是舞台人格,是原本就存在张颜齐体内,被他平日里加以克制的意识和情绪,焉栩嘉听过他放在网上的成品,有些歌现场表演,变成了完全不一样的东西。
“下一轮谁先来?妖娆,你要唱新歌吗?”
被人点了名,张颜齐举起麦贴着嘴角,随意地说:“可以啊。”
台下响起欢呼,张颜齐跟DJ商量了一会,前奏慢悠悠懒洋洋地响起来,不是很激烈,拍子却很清晰,张颜齐从阴影中走出来,捋了把潮湿的刘海:“不是新歌,以前写的,但是你们应该没听过。”
焉栩嘉居高临下看着他,一边跟着音乐放松地摆动身体,张颜齐穿着黑T恤,看不出什么,只有侧颈能被灯光照射出汗湿的水迹,他绕着舞台上的光斑走了两圈,在开口前抬头看了过来。
这是整个晚上张颜齐第一次看向他,焉栩嘉遥远又咫尺地跟他对视,明快地笑了起来。
虽然演出看下来协调而成熟,后台是真的乱,焉栩嘉站在狭窄的过道左避一下右躲一下,好一会都没能往前走,直到张颜齐从里面出来接他,不过变成了两个人一起堵在中间,焉栩嘉偏了下头险些被一个人举着的箱子撞到:“现在是……往哪边走?”
张颜齐也被搞得晕头转向,揽了下他:“先出去吧,他们赶时间。”
明天在隔壁城市还有个演出,有一部分人要连夜带着东西过去,他们好不容易从拥挤的过道中挣脱,身后突然有人叫他名字:“张颜齐,一起吃饭啊你要去哪!”
平时演出完他们惯例聚餐,张颜齐没想起这回事,他犹豫了一下,看向焉栩嘉:“你想去吗?”
好啊,焉栩嘉眨眨圆眼睛,没有异议。
他们要去附近的大排档,稀稀拉拉一群人走在街上,这些人和张颜齐都算得上交情不错,开场前不知道张颜齐带了人过来,现在才发现,有一个靠过来搭他肩膀:“他们说了我还不信,这个就是……”
张颜齐推开他的胳膊:“没有,你看路好不好,这里有台阶,行人也要遵守交通法。”
他们还带着表演时的狂热余韵,前面的人都在说笑别的事,但是等坐下来之后就没那么好糊弄了,不知道谁起的头,一桌人盯过来,张颜齐长话短说:“叫嘉嘉就行了。”
像疯了一样起哄,桌子地板都在震,经过的服务员被吓了一大跳,张颜齐不是第一天跟这群人混,多年登台经验也不怵被盯着评头论足,反正这种时刻说什么都是火上浇油,张颜齐只扔下这么一句就摆出随便你们鬼叫反正就是这样的态度,群众嗨了两分钟自然也要停下喘口气,幸好当场还有另一个大新闻,有一对情侣要结婚了,大家便转去哄闹那边。
张颜齐不着痕迹松了口气,表情虽然稳住了,还是有点出汗,他伸手去拎桌上的可乐,拿过焉栩嘉的杯子时发现他在看他。
“怎么了。”张颜齐把倒满的杯子还给他。
“你之前不是……”焉栩嘉似乎忍不住笑意,但是眼神又有些闪烁,“你不那样介绍我了?”
张颜齐翻开手里的瓶盖:“哎,没中奖。”
焉栩嘉拿过瓶子看了看现在的奖品名单:“我还中过二等奖呢。”
“是吗,”张颜齐笑了笑,把瓶盖拧回去,“你运气真好。”
这是他的妥协。
哥哥和男朋友,他不再用弟弟的身份介绍焉栩嘉,张颜齐还是做了选择。
一顿饭吃得有点混乱,该和大家聊的天张颜齐也参与了,该接的话也接了,但就是时不时突然出神,仿佛上帝视角在一瞬间看着热火朝天的大排档,虽然演出之后总会多少残留那种兴奋,张颜齐觉得今晚有点不太一样的因素。
这群人讲话又浑又直接,还有一些外行听不懂的词,焉栩嘉听得一直在笑,张颜齐开始怀疑地看他的杯子:“你没偷偷喝酒吧。”
什么,焉栩嘉明显很放松,少见地露出困惑的表情,像个真正的17岁,这大排档的吊灯格外旧黄,张颜齐又想揉他的头发,当然此刻不能,张颜齐胳膊抬到一半,只好尴尬地搭在他的椅背,焉栩嘉凑到他耳边小声问:“那个粉红色头发的人,胳膊上的纹身是什么,我看了很久看不出来。”
“一开始是旦字,元旦的旦,”张颜齐用食指在他腿上草写了一下,“她前任的名字,现在改成了一只乌龟的图。”
焉栩嘉似懂非懂,张颜齐低声说:“就是王八……”
焉栩嘉笑到直不起身,差点歪倒在他肩上,张颜齐教育他:“所以不要随便纹身,知道吗,年轻人的一时冲动有很高风险。”
焉栩嘉还没说话,对面突然闹起来,那对即将结婚的情侣贴着脸接吻,桌上好几个人拿着手机在拍,张颜齐看着他们,又没管住嘴:“朋友圈即将迎来一批复制粘贴的刷屏。”
有人立刻拍了桌子:“张颜齐,你也该来一个吧?”
……别别,张颜齐真的后悔,讪讪假笑,“我错了。”
为时已晚,大半桌的视线又看了过来,七嘴八舌的嚷嚷,张颜齐叹了口气,按按太阳穴,有人站起来吆喝:“那就玩游戏嘛!还是老规矩。”
张颜齐无奈:“我又不是第一天来,肯定知道你们要联合起来整我。”
“那你直接亲啊!”不知道哪个女孩喊了一声,立刻淹没在海啸般的哄声里。
场面濒临失控,感觉顶灯都要被他们震下来,张颜齐仿佛站在悬崖边,脚下是席卷着砸过来的海浪,撞碎在空中,水浸透他的衣服,像舞台上单独一束聚光灯顺着脊椎攀爬。
他用手指“嘘”了一声,尽量心平气和地说:“你们把手机收起来。”
好像大家都屏住呼吸,又快要撑破空气的沸腾,简直无法形容那令指尖都酥麻的气氛,张颜齐转过身,用外侧的手扶着焉栩嘉的脸,靠上去亲了一下。
这下可真的是地动山摇了,张颜齐甚至空出一秒抬眼看了下头顶的灯,怎么这样都没震荡下来。
他的视线也只是在焉栩嘉脸上滑过去,自己都不敢细看,明明没有细看,焉栩嘉的神情还是扎进他脑子里,那种神情……只能说如果不是这样的场合,如果没有现在这群人,张颜齐真的会亲他。
他刚才没有亲到焉栩嘉,用拇指垫了一下,很肤浅的小把戏,可能有人也看穿了,但是无关紧要,不管是看戏的人,还是戏里的人,这个障眼法已经没有任何意义。
然而焉栩嘉在这一切发生之后竟然还是稳住了,虽然耳朵的润红还没消下去,他重新拿起筷子夹了个芋头卷,张颜齐在旁边看着他的动作,是那种非常标准优雅的用餐姿势,这还能吃得下?张颜齐差点又没管住自己的人形弹幕,诚心实意佩服他的家教和秉性。
焉栩嘉嚼到一半,脸颊稍微鼓起来,侧过头看他,这回轮到张颜齐摆出一脸无辜无害,焉栩嘉用舌尖舔了舔嘴角,带着些狡黠:“现在是不是又希望我喝醉失忆了?”
张颜齐怔了一下,笑起来,找了张餐纸递给他,垂着眼尾说:“说话要小心啊嘉嘉,现在再醉就不一定会发生什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