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起睡大觉的推荐 | LOFTER（乐乎）

聒噪的雨声好像让他觉得更冷了，更不必提他原本就痛恨雨天。雨水是生命、洗涤、和希望，也是疾病、腐蚀、和灾难——当它降临世间，干渴的大地贪婪地痛饮，甚至在贫瘠的荒漠孕育出丰饶的绿洲；可潮湿和阴冷同样放纵着霉菌的滋生，每每都为逃亡的民族带来无尽的死亡。它不甚公平地照拂过大地，并不遮掩它的利与弊，像神明执拗的、残忍的赐福。

但他仍安静地听着，闭着眼，在心里默默想象那天他们在喝酒时听的古典乐——直到他感觉到拉帝奥把手盖在了他的耳朵上，挡去了部分雨声。

他愣了一下，下意识地睁开了眼睛。而拉帝奥也正望着他，那双金红色的眸子深邃而沉默，隐约因反射台灯的暖光而中有熠熠，好像荒原上的日出。

“那么，拉帝奥。”他轻轻地开口，好像一声很长的叹息：“我们应该怎么选择？”

拉帝奥平静地回答：“抛却杂芜和凡庸，专注价值和贵重。”

“价值和贵重？”他的尾音抬高了些，似乎带着几分微不可察的笑意，“比如呢？”

“比如真理、信仰、生命。”拉帝奥仍然望着他，眼睛微微动了一下，“比如你。”

砂金无声地笑了起来。过了许久，他重新缓缓地闭上了眼睛。被简单隔绝过的雨声不再那样吵闹，甚至有些温柔。马鞭草的气味更浓郁了，或许是因为拉帝奥的身上也是这个味道。

至少，在他的睡梦里，雨终于停了。

Fin.

----------------------------

*偏头痛发作期间创作，可能有些混乱。感谢阅读到这里。

*尝试了温暖又安心的理砂。张力十足的漂亮冤家也会有这一面吧。

*二编时整体换源修了排版，所以划线评都消失了，非常抱歉😭

*如果可以的话，我很想要评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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崩坏星穹铁道理砂真理医生砂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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建设一些奇幻au

感觉这两位很适合讨论长生种和短生种对生命的态度差异。拉帝奥的世界更稳定，他眼中的世界是有迹可循的，所以他相信生命的意义是发展和进步，会有救世心，向需要的人伸手；砂金的世界更混乱、没有公理，所以他不计成本、不论后果，认为生命就是战胜一个个命运挥拳的瞬间，会拒绝立足于未来发展的“明智”建议。两者并不绝对矛盾，但是因为这个吵起架来应该很有张力吧(///▽///)

建设一些奇幻au

感觉这两位很适合讨论长生种和短生种对生命的态度差异。拉帝奥的世界更稳定，他眼中的世界是有迹可循的，所以他相信生命的意义是发展和进步，会有救世心，向需要的人伸手；砂金的世界更混乱、没有公理，所以他不计成本、不论后果，认为生命就是战胜一个个命运挥拳的瞬间，会拒绝立足于未来发展的“明智”建议。两者并不绝对矛盾，但是因为这个吵起架来应该很有张力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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捏造了教授和砂金小时候就见过面的if线

理砂崩坏星穹铁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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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理砂】白瓷摇篮（1）

我又来搞连载了人鱼理 x 社畜砂（？）

尽可能保留了原本的职位设定有预警的话每篇开头另打现在还没有什么

希望大家喜欢

如果能让他再选一次的话，砂金想他绝对不要再选海边的城市生活。沿海晚上的寒冷不仅仅是失去了太阳的光线可以比拟的，潮湿的凉意一阵阵透过领口胸膛穿到身体里去，身体吸饱了冰凉的水分，就像落下了病根一样半天缓不过来；只有脱离了暴露在外的空气，那凉丝丝的湿润才能从体内蒸发出去。

　　砂金打了个寒战。当时选房子的时候没多想，现在才发现停车库和公寓楼连着其实是很重要的条件，不然也用不着裹紧衣服一路大步流星往家里......

我又来搞连载了人鱼理 x 社畜砂（？）

尽可能保留了原本的职位设定有预警的话每篇开头另打现在还没有什么

希望大家喜欢

如果能让他再选一次的话，砂金想他绝对不要再选海边的城市生活。沿海晚上的寒冷不仅仅是失去了太阳的光线可以比拟的，潮湿的凉意一阵阵透过领口胸膛穿到身体里去，身体吸饱了冰凉的水分，就像落下了病根一样半天缓不过来；只有脱离了暴露在外的空气，那凉丝丝的湿润才能从体内蒸发出去。

　　砂金打了个寒战。当时选房子的时候没多想，现在才发现停车库和公寓楼连着其实是很重要的条件，不然也用不着裹紧衣服一路大步流星往家里走。他老远就看到门口似乎倚了个人，身子正好斜在门口顶灯投下的圆锥形光线的边缘。

　　他本来打算加速绕过这个陌生的人影赶紧进去的。天早就黑透了，就算人再怎么精神抖擞，到了这个时候也该感到有点乏了，实在没工夫去管别人的闲事。可砂金还偏偏就又看了此人一眼。他感到一种违和感，本能觉得这个陌生人除了在奇怪的时间出现在对他不方便的地点以外还有什么不对劲。

　　砂金放慢了脚步。突然提起来的速度让他全身上下都进入了运动中的警觉状态，停下来了才发觉自己有点喘。眼前的景象却更加真切了；他仔细研究起面前的事物，这才发现离他更近些了的人穿得实在是……太单薄了。没有人会在这样的气温下穿这种不防风的衣物，可看他放松的姿势却不像是急需御寒的样子。

　　可能就是什么很禁冻的神人吧。砂金让自己的脚步彻底变得平缓——对方正背对着他，突然快步靠近，换谁大概都会心里不太舒服。对方可能感到了他的接近，但也没做出下一步的反应，只是头似乎又往下低了一些。

　　砂金绕过他，却还是没忍住看了一眼他的正脸。视线这么不经意地一瞥，脚步也就跟着停了下来。对方深紫色的头发有些垂下来，把眉眼挡了个差不离，却不难看出来是个非常英俊的男子。这人一只手轻轻按在额头正中间，另一只手扶着身边的墙面。砂金这才看出他是在靠墙壁支撑自己的身体，肩膀一起一伏，比他看起来倒更像是体力不支的样子。

　　陌生的男子看他似乎没有要走的架势，这才缓缓抬起头来。从虚掩着的手掌中渐渐露出一双令人印象深刻的眼睛。被它们看着的砂金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凉气。他很确定它们不属于这个世界——他当时还说不出来为什么会有这种直觉，可他还真就往后退了半步。他被太多色彩观察着，仿佛目睹夕阳正一路坠进海洋里去，一时间觉得无地自容。对方看他的眼神并没有恶意，上眼睑半垂着，像是快要失去意识的样子。

　　就在这时候，那人突然往下一歪。砂金本能地上前扶住了他。自己的手指恐怕很凉，和对方裸露在外的手臂相接的瞬间竟然没有感到那种灼人的温暖，显然对方的体温也有些过低了。“……你没事吧？”

　　男子靠着他咳了一声。砂金有点吃不准他们的平衡，禁不住又朝他进了一步。这人的穿着虽然在这样的天气里可以算是奇装异服，但是倒是干净，包括本人身上也看不出什么在外面逗留太久的痕迹。他又有点疑惑起来。对方没有推开他，却也没往他身上靠，还是强撑着的样子。

　　“呃……” 砂金看了看四周，发现确实空无一人，这才再次看向姿势在他身侧有点尴尬的男人。这下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只能硬着头皮问下去。“我扶你进去？门禁卡我还是有的。还是你在等谁？”

　　“水。”

　　口渴？砂金回忆了一下，确认自己的公文包里确实没有水能分给他：“我现在身上没有，要么我去给你买一瓶？”

　　“不是用来喝的。” 话音刚落，对方就又是一坠，眼睛短暂地合上了。

　　事已至此，把人抛在外面还是太残忍了。砂金虽然觉得自己不是什么慈善家，但也没有到把昏迷的人扔在公寓大门口的习惯。他把人往自己肩上颠了一颠，这才往楼里走去。对方没有反抗，只是尽可能跟着他的步伐走动，头发扫在他的衬衫领子和脖颈的缝隙里，有点痒。

　　砂金用了一番力气把他扶进卫生间里。“不是，你可别晕过去啊。”

　　不知道他是不是看错了，男人竟然皱眉看了他一眼，然后才指了指浴缸。

　　“……你要泡澡。”

　　“抱歉。事情紧急；马上跟你解释。”

　　这还是砂金第一次听到对方说这么多个字。他说得很急切，声音却非常好听，喷在砂金的耳畔，竟然让他浑身一颤。确定他不会突然倒地之后，砂金这才弯下腰去开浴缸的龙头。他自己很少用这个东西，没想到竟然是这种时候派上了用场。但是好像有点灰尘，就算他没料到今天有客人要来，是不是也不太合适？

　　“我的浴缸有段时间没用了，你……欸！”

　　男人在他开水龙头的时候看来是已经脱下了衣物，这下两人差点在卫生间里撞了个满怀。砂金一时间哑口无言，不知怎得就低头看了一眼，又马上后悔起来。

　　“不是，你先等会啊，让我回避一下——”

　　男人只是绕过他跨进了浴缸里。龙头还没有足够的时间能让瓷盆里存上太多水，不过是在缸底浅浅蒙上了一层透明而已。对方却好像完全不在意一般坐了下来。砂金无言，只好转过脸去，正在找借口离开和下逐客令之间犹豫的时候，却看到余光里甩起一抹浓郁的紫色。

　　他不可置信地转过头。他虽然没仔细打量陌生人，却很确定当时他们是一起走进来的。可那双人类的腿却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只剩下一条华丽的鱼尾在白色的浴缸里微微拍动。洁白的池底溅起一点水花。到了最后竟然不是线条流畅的巨大鱼尾，也不是水晶般的鱼鳞泛起的点点反光，而是这一点水声让砂金确定他眼前所见确实是事实。

　　“现在我可以解释给你听——”

　　砂金猛地向后退了一步，后背撞在了门板上，又把一人一……人鱼，吓了一跳。人鱼一怔，似乎打算说什么——

　　更远处的门发出了响动。砂金紧靠着门，逐渐冷静下来了才发现好像是前门的门铃在响。他心里不免有点疑惑，却见那人鱼看他的眼神有点探究的意味。

　　“有人在找你？” 砂金轻声问道。

　　人鱼点了点头。“你最好不要露面，也不要跟他们起冲突。等我一下，我马上就出去。”

　　无论怎么想，冲突都不是什么好词。砂金看着人鱼关上了浴缸的水龙头，尾鳍轻轻一甩，再次出现在白瓷边缘的已经是一节人类的膝盖。对方弯起双腿，似乎正要站起来。

　　“你跟外面的人是一起的？”

　　人鱼冷笑。“不是。要是我有一天要和这种陆生生物为伍，不如死在烂泥里更痛快。”

　　这跟他想象中的美人鱼有点不一样，而且也不是美不美的问题……算了。“是吗？你倒确实好像不太愿意。” 这句纯属是唬人的罢了。对方的表情很平静，一点情绪都看不出来。

　　“那么你有什么提议，人类？”

　　“叫我砂金。” 砂金把手搭在了门把手上。大门的门铃还在响，似乎还有人说了什么。“外面听起来好像不是一个人。你为什么能在普通的晚上惊动这么多人？我直接把你主动交出去，怎么想怎么亏了啊。”

　　“利用竞争对手的反应推算未知物品的价值。” 人鱼点了点头。“确实是个便捷的办法。可你或许忽略了一个问题：那就是我或许才是需要被捉拿归案的恐怖分子，而不是众人追求的宝物。”

　　砂金偏头。“无论如何，答案也会很快揭晓吧。”

　　“晚上好，各位——这又是什么意思？”

　　“晚上好。” 门外的人全副武装，似乎确实证实了人鱼的说法。“上头接到通知，说有一只不明生物在附近游荡。你今晚有没有见过什么异常现象？”

　　“异常？没有啊，我才刚下班到家。” 砂金指了指身上的衣服。刚才在卫生间的时候竟然没溅上水，公文包也因为肩上扛了个人而随意放在了沙发上，正好躺在门口的武装人员的视线范围内。他换上一副担忧的语气。“什么不明生物，是跑的还是飞的？体型大吗，出门是不是要小心被袭击？”

　　“都不是。你家里有没有大型的水缸？”

　　“什么水缸，鱼缸吗？我不养鱼。”

　　“请你配合——”

　　“不是，大水缸？我这哪有地方。你看。” 砂金从大门口退开。从这里确实能看到大厅和连接着的厨房。他的卧室在一边，从这里应该也看不清大概，却——坏了。那人鱼呆的卫生间的门缝却是正对着客厅的方向。砂金心里咯噔一声，尽量不动声色地去看。

　　门缝是暗着的。可他替人鱼关上门的时候明明还没关上灯。

　　“要么你来看我水表？真的没有。” 砂金故意露出为难的神色。“我也不知道各位在找的到底是什么东西啊。我刚到家，正要做饭呢，家里乱。体谅一下嘛。”

　　“有没有见到行为可疑的人？”

　　“没有。” 砂金摇头。

　　至此他的表演可算是完美无瑕。砂金眼看着门口的几个人互相小声说了几句话，似乎是在确认信息的样子。他们商讨了一阵，最终还是当初敲开他的房门的那人对他说留意附近环境。

　　“好好。各位辛苦。”

　　关上了门，砂金这才出了一口气。他没特意去看什么，但来人身上繁重的装备还是很难让他镇定自若。他几乎可以肯定那护甲后面突出的一节东西是真家伙。那人鱼虽然看起来确实不算……温顺，但怎么说也是人形……真的需要这样的重型武器？

　　他回到卫生间里，把灯打开。人鱼又变回了半人半鱼的模样，从浴缸里抬起头来看他。“你疯了。” 对方阐述道。“竟然撒这样有生命危险的谎，还只是为了一条怪物可能拥有的价值。”

　　 “至少你的脑壳没被他们一枪崩飞。” 砂金仔细打量起他来，感到一开始的恐惧在缓缓褪去。人鱼太漂亮了，漂亮得他忘了要对陌生的事物感到抗拒。他感到自己的问题在胸中逐渐成型，而对方仍然静静地看着他。“你之前说要解释。”

　　“你确实救了我。那么请问吧。”

　　“你算是什么生物？”

　　“人类神话里的人鱼。” 对方答得很干脆。“我们种族的自称在陆地上不能发音，只好借用人类语言的名字。”

　　“你说得很流利嘛。所以你也有自己的名字？”

　　“‘砂金’……据我所知也不是人类常用的名字吧。我的名字叫拉帝奥。”

　　“拉帝奥？黄金比例那个拉帝奥？”

　　“正是。”

　　“你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拉帝奥看了他一会，随后转开了视线。“你没有知道的必要。”

　　“所以我的人身安全会不会再次受到威胁？”

　　“如果你要把我继续留在这里的话？会。” 人鱼叹了口气。“我可以报答你，看你接不接受这样的条件。”

　　“说来听听。”

　　“如果你真的像你表现的这样不认识人鱼的话……” 拉帝奥的话说到一半便戛然而止。他的手指在鱼尾的部分抚摸了一阵，突然以一个巧妙的姿势用力。等他的手再次向砂金张开的时候，潮湿的手心里赫然多了一片与他的发丝一模一样的深紫色。

　　这鳞片和他见过的普通鱼鳞看起来是一个构造，在手里一掂却重了不少。砂金把它举起来对着灯看，发现外围色素沉淀的地方相当厚实，鳞片中间却是又薄又透，闪烁着一点闪粉样矿物质的亮光。鱼鳞的尖角处还带着一点若有若无的血迹。

　　“给我这个有什么用？”

　　“要是你能找到对的人的话，” 人鱼的语气又有些难以捉摸，“我相信人类会给你更好的答案。我只知道能够换成你们使用的货币；至于为什么它能产生这种粗鲁原始的价值，就要看所谓行家的见解了。”

　　古怪的人鱼躺在白色的瓷盘上递给了他一片自己的鳞片作为报偿，这就是砂金对拉帝奥的第一印象。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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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理砂】第七天

sum：末日第七天，拉帝奥开始重建废墟。

· 全文2w6 一发完 be

· ooc 时间线捏造 abo有生子

· 原著向追击队cb向

· 完整版指路凹3同名

·灵感来源/推荐bgm：春秋-张敬轩

1

“困扰公司多年的……重大突破……，牵连公司与博识学会等多个部门……曾令公司蒙受巨额损失……甚至对……学者人身安全造成严重威胁……”

派特里克从没觉得一分钟会有这么长。

从窗边那个浮夸的、状似摆件的小型音箱突然响起星...

sum：末日第七天，拉帝奥开始重建废墟。

· 全文2w6 一发完 be

· ooc 时间线捏造 abo有生子

· 原著向追击队cb向

· 完整版指路凹3同名

·灵感来源/推荐bgm：春秋-张敬轩

1

“困扰公司多年的……重大突破……，牵连公司与博识学会等多个部门……曾令公司蒙受巨额损失……甚至对……学者人身安全造成严重威胁……”

派特里克从没觉得一分钟会有这么长。

从窗边那个浮夸的、状似摆件的小型音箱突然响起星际和平播报开始，时间就仿佛停止了流动。身边教授的视线始终停留在他论文中的一页，对方长久的沉默使他无法确定自己这位严厉的导师到底是被快讯吸引了注意，还是正准备用最刻薄的言语痛骂不成器的学生。

出于情感，派特里克希望沉默的原因是前者，但出于理性，他又觉得后者才是自己的结局——毕竟那段莫名其妙的快讯显然跟他研究的课题没有任何关联。

“公司战略投资部发言人证实，……收尾阶段，突然爆发大规模动乱……由于……在行动前已经预见到这一状况，因此，此次事故在其安排下得到了及时有效的处理，伤亡人数被降到最低，仅一人死亡，……人受伤。”

“目前，死者身份被被确认为战略投资部高级管理人员……”

好在身边人并没让派特里克困扰太久，在他即将主动道歉的当口突然发问。

“下雨了吗？”

黄昏时分鎏金般的日光透过巨大的落地窗直射进来，派特里克的视线徘徊在办公室内外，不确定自己是否听错了。

“没有……”他迟疑着回应，“预报说最近一周都是晴天。”

这回答似乎使教授彻底回过神来，开始动笔对手中的论文作出让学生等待已久的批注。播报仍在继续，他就在这段背景音中不断发问、点评。

“这里、这、这，还有这，”他说着在屏幕上圈圈点点，“我是不是说过让你大改？改过了？不敢相信。”

“这段写得不错。自己写的吗？我看不像。”

“这段也很好，几个琥珀纪都没论证出来的问题被你两句话解决。全部删掉。”

派特里克捏紧拳头僵在位子上，每当他想开口解释，就又被对方的下一句堵得哑口无言。他只能唯唯诺诺地点头，目光紧追着教授的笔尖。

播报还没停下，音箱似乎也没有要被关掉的意思，时间一久他的思绪不受控制地朝远飘，一直飘到眼前的论文和课题之外。

这段新闻是不是有点太长了。他没头没脑地想。

“整体思路没问题，你的病情比组里其他人轻多了。”论文终于被翻到致谢部分，教授停笔关掉屏幕，半是安慰半是威胁地对派特里克作出堪比判决的指示，“刚才说到的地方重点改，下次再让我看见那些匪夷所思的段落，我会建议你另请高明——带着你们项目组的其他人一起。还有问题吗？没有就这样。”

尽管过往经历证明这指示实践起来并不容易，派特里克还是暂时松了口气。让他担心了三天的单独指导时间伴着广播声走到结尾，话音刚落他就想拔腿就跑，去迎接即将到来的周末。

让他意外的是，今天的教授似乎比他还着急。

两人几乎同时从座位上站起来，广播声在二人行动前停顿片刻，又接着播了下去。

“……在此次行动中发挥着无可替代的作用，其牺牲……有重要历史意义。”

“发言人……表达了深切哀悼，同时就此向全体星际公民发表重要讲话……最后，他表示：存护的巨锤必将为这一伟大的牺牲落下……”

出于礼貌，同行时派特里克习惯性地压住步子，与教授一前一后保持着距离。出门前他才想起刚才忘了说下次项目实验的时间，抬头刚想开口，却看见走在前面的人步子突然乱了一瞬，整个人不受控制地向前栽倒。他吓了一跳，冲上去双手撑住男人一侧的胳膊。

远超预期的重量沉沉压下来，使他错觉擎在自己怀里的是一座骤然倾倒的高山。

好在这山只塌了一瞬就迅速直起，身后的广播也播到结尾彻底停下。派特里克听见教授向他道谢，不待他回应便觉得手中一空，面前的人影已然消失不见。

这把戏他在组会上见过几次，因此没觉得多惊讶。此时办公室内只剩他一人，他终于完全放松下来，分出心思将刚才的广播和教授的异常联系在一起。

是在说星际和平公司的事。他这样想着，转回去看那只精致的绿色音箱，仿佛看着它就能回忆起更多细节。

好像提到了最近的一个很重要的项目，一个完成得非常好的项目。

一个……牺牲了公司某位高层的项目。

2

星期一是星际和平公司一周中最忙碌的日子，办公区中人满为患，不少人放弃了所谓的午休时间，在下午强撑着昏沉的头脑，耐着性子跟眼前的任务报表打交道。持久不断的打字音和设备的嗡鸣是专属于他们的摇篮曲，而上司时不时发布的工作任务则是一张张环绕头顶的催命符。

好在顶层会议室的隔音墙足够好用，能帮里面本就心神不宁的几个人阻隔掉室外所有纷乱的杂音。

拉帝奥独自坐在长桌一侧，面对着另一边各怀心事的几位公司高层。一种如积压灰尘般的压抑感弥漫在整个空间，显得夹在中间的发言人有些可怜。他的问题因为迟迟得不到回应悠悠飘浮在空气中，连他整个人也跟着头晕目眩。

“……砂金总监确实已经远超预期地完成了他的任务，但我们发现有几项资金流向不明，我们怀疑、不，我们猜测……”

“因为这次项目从头到位全程保密，各级工作人员都是单线联系，所以如果总监有向您透露过他关于这次行动的计划，请您配合公司的调查……”

对面的石膏头自坐下以来就始终保持着同一个姿势，周身围绕着熟人勿近，生人更是滚开的气场。发言人盯了他半晌，终于跳出脑海中提前一天预设好的问题，忍不住问：“拉帝奥教授，您在听吗？”

石膏头很给面子地动了动，吐出的话语却和石膏一样生硬冰冷：“如果找我来就是为了这件事，那么我想就不必再谈了。”

发言人张了张嘴，刚想补救就被身侧的上级挥手叫停，示意他继续听下去。

“既然是保密项目，公司此前也没向博识学会透露过半点相关信息，我又怎么能知道项目负责人的行动计划？”拉帝奥抱臂挥手，觉得这场对话莫名其妙。

“虽然是这个道理，但……”

“更何况我也并不认为，一个秉公办事、永远将自己的性命作为最先扔出去的筹码，不惜一切代价只为完成任务的蠢货，会在乎那点对他来说微不足道的战利品。”他停顿片刻，又补充道，“因为工作能力不足而对已经为此牺牲的前员工妄加揣测，只会让人觉得公司很可笑。”

发言人彻底无话可说，会议室就这样安静下来。屋内的氧气似乎变少了，让他觉得有点呼吸不畅。

坦白讲，他并不是什么刚入职场的新人，工作能力也是同僚中排在前列的，只是这次的情况确实特殊：凶险万分无人想接手，但又不得不尽快处理掉的保密项目；完成任务后下落不明，只能结合当时情况被宣判死亡的高级总监；以及和总监一起消失的几项重要资金。

现在因为局外人的加入，本就复杂的问题被又添一笔，更何况这一笔来势汹汹，几乎将不配合写在了脸上。

不知过了多久，坐在最中间的翡翠率先示弱，舒展眉眼露出一个明艳的笑容。

“我想您误会了，”她微笑着解释，“我们只是觉得了解清楚全部的行动计划有助于推进调查——毕竟也算是人命关天的大事。而您，拉帝奥教授，您是我们觉得与砂金关系最密切的人。”

“关系密切？”拉帝奥嗤笑一声，否认道，“他还没对我信任到能把所有事情和盘托出的程度。我们已经将近六年没合作了。”

否则我不会允许这种事情发生。

“但您是他所有遗产的唯一继承人，包括那个……特别的遗产。”

话音未落，黛青色短发男孩的身影在脑海中一闪而过，拉帝奥声音一滞，抿唇没有接话。于是他听见对方接着问：“如果这样还不算关系密切，那您觉得……你们是什么关系呢？”

你们是什么关系？

这问题使拉帝奥的思绪不受控制地跳出眼前的情况，去回忆更久远的事情。

是啊，我们到底算什么呢。

3

和大多数人一样，拉帝奥对那个赌徒的最初印象来自于传闻。

起先是第一真理大学的同僚，那人被请去教公司新捞回来的奴隶读书识字。在他的描述中，那个奴隶出身卑贱，身份低微，却有着极好的皮囊和头脑。如果他能接受正常的教育，说不定会走上与现在截然不同的道路，甚至成为他们中的一员——这是比较好听的说法。

接着，同僚口中那个聪明又漂亮的奴隶开始在公司里大展身手，他的风评随着逐步攀升的地位急转直下。人们不屑地称他是天生的骗子、小偷、交际花，在背地里用最难听的言语说他不知道用了什么肮脏的手段，这么快就爬到他们碰不到的位置。

传闻中的主角对此倒是毫不在意，依旧按部就班完成只有他能接手的工作，以自身为赌注，去奔赴一场场盛大的赌局。

在他用一枚筹码赢下一艘巨舰、用一发子弹达成某项盟约，又帮助公司消除掉伽伦德星区的虫灾、妥善处理好戈尔康达矿业的问题后，“砂金”这个名字终于以一种相对正常的方式进入到拉帝奥的耳中。

那是一次热闹而盛大的酒会，忘记了是哪个级别的高层揽着青年的肩膀走到拉帝奥面前，向他介绍这位最近屡屡立功的年轻总监。

青年朝他伸手，他的目光自下而上，一寸寸掠过对方勾勒着腰身线条的华贵西装、锁骨间轻摇慢晃的精致耳坠，最后落进那双特别的眼中。

他从那双眼里看出独属于年轻上位者的勃发的野心，以及难以掩饰的强烈的侵略性。他们的视线只交汇了一瞬，下一秒拉帝奥垂眸回握住那只手，介绍自己时忘了说明在公司中的职位。

起初他并不喜欢那双眼睛。

颜色过于浓重艳丽，被盯上就无法思考。

他不敢长久注视。

拉帝奥本以为人群中的匆匆一面就会是他们所有的交集，直到酒会末尾他推开一楼洗手间那扇花纹繁复的沉重木门，同空气中浓郁甜醇的味道打上照面。

他被呛了一大口，差点立刻进入易感期。

这冲击实在太过强烈，他瞬间乱了心跳，第一反应是出去叫人——这怎么看都是有omega在里面发情了。但就在他即将转身的当口，流动的水声引着他视线下移，一道熟悉的人影出现在门口不远处。

那位今晚在酒会上出尽风头的年轻总监正狼狈地伏在水池前，过量的酒精和突然到来的发情期使他浑身发软，头止不住地要往水里沉。

AO有别这句箴言在拉帝奥看见这一幕的瞬间被抛诸脑后，行动先于思维，回过神时人已经被他搂着腰从后面拖离水池，正抵着身前的大理石台咳个不停。

“咳咳……谢了，朋友。好不容易才……差点就被迫离职了。这可不行。你说是吧……”差点搞出大事故的当事人看起来神志不清，还有心情跟身后紧贴着自己的人开玩笑，没有半点危机感。

拉帝奥本想松手，但怀中的身体止不住地往下滑，他只能就着这个姿势僵在洗手台前。

巨大的半身镜映照出他稍显窘迫的面孔，他盯着镜中自己的脸，语气生硬地开口：“站得起来吗？能站就自己站。”

怀中人闻声抬头，透过镜子对上他的视线。

那双漂亮的眼睛半阖着，眼珠徒劳地转动两下，似乎是在思考，却根本没法聚焦。于是那颗脑袋晃了晃就又垂下了，只留下几声意义不明的音节。

这地方怎么这么不透气。设计师就没想过会有缺心眼的醉鬼在这发情吗。

脑子里不合时宜地飘过这两句，拉帝奥叹了口气，有些烦躁地将领带扯松了点。他在心中抱怨这醉鬼真麻烦，胳膊却很诚实地加大了力道，牢牢扣住怀里不断下滑前倾的腰身，手掌也探出去虚虚托起对方的额头，防止那张漂亮的脸磕上大理石台。

“所以怎么着，”拉帝奥费了点力气让对方换了个姿势倚在自己胸前，动作间被水沾湿的柔软发丝时不时蹭过他下颌，留下一片湿漉漉的水痕，“总监先生决定今晚就在这下榻了是吗？”

这句应该是听懂了。

浑身发烫的omega浑浑噩噩地摇头，抬手去摸西装内侧的口袋，在拉帝奥的耐心彻底消耗殆尽之前，他终于给出点有用的反应。

“幽默啊，朋友，”omega习惯性地满嘴跑火车，将好不容易摸出来的房卡塞进身后人手中，“真期待将来能有机会跟你合作。”

“那就拜托你好人做到底，我房间不远的……劳驾你送送我。”

略微上挑的尾音勾得拉帝奥也开始头脑昏沉，热浪蒸腾而上侵蚀着他的意志，愈发浓重的橙花香里掺进去点檀木清苦的味道。

过量的酒精成为帮凶，让脑海中所有理智的选择跨不过情绪的门槛。

拉帝奥讨厌扰人心神的第二性征，却无法抗拒这种本能的吸引。

4

重逢来得不算太晚，他们再次见面是在公司的高层会议上。

正对长桌的屏幕是昏暗房间中唯一的光源，匹诺康尼标志性的建筑投射在上面，流动的色彩使拉帝奥分神两秒，转动眼珠去瞧坐在斜对面的人。

不巧，那人也正好看向他这边。

对视的瞬间他想起几周前那个仅剩他一人的清晨和留在床头的支票，在心中冷笑一声，并不打算将这件事轻轻揭过。

会议结束二人来到总监办公室，美其名曰详谈合作，实则还有旧账要翻。

拉帝奥关上房门就开门见山：“看来总监先生对我那晚的服务还算满意，支付了报酬不说，现在还想着要合作——但你凭什么觉得，经过那件事之后，我还会答应跟你合作？”

酒会那晚他想了很多，做好了要向人道歉、负责的准备，但没想到对方在那种事上也公事公办，留下一张支票就想当所有事都没发生过。

“五万块。在你心中每个人都有标价，而我的价格是五万块，对吗？”

砂金走向办公桌的脚步一顿，仰头望向拉帝奥。

他笑着摊手，明显在把话题往更偏的地方聊：“五万不少了，亲爱的教授。当初第一个奴隶主买下我的时候，只花了六十枚塔安巴。”

拉帝奥闻言张了张嘴，不待他回应就又听见对方说：“更何况那五万块是赔给你买新衣服的钱——你忘了吗？教授，那天晚上我弄脏了你的西装。”

“……抱歉，”拉帝奥的脸上难得露出疑似尴尬的表情，他跟着对方来到办公桌前，想了想只吐出一句：“我不是那个意思。”

“是不是又有什么关系？我不觉得吃亏，你也没什么损失，不是吗？大家同事一场，别这么严肃，说不定以后还可以那样互相帮助。”那晚的事情就这样被高高拿起轻轻放下，砂金弯着眉眼，坚持不懈地邀请对方上自己的船，“新的任务正摆在眼前呢。”

这话的暗示意味太强，拉帝奥皱眉盯着那双漂亮的狐狸眼，没能立刻作出回应。他不觉得自己能跟这个不靠谱的赌徒合作愉快，互相帮助更是无稽之谈——也许不节外生枝就已经很好了。

“你信不过我？”

砂金长眉一挑，看着面前的男人，随手抄起桌上一把手枪，清空子弹，只余一颗。

“看来，想要合作愉快，还得向你解释一下我的做事风格。”说着他将手枪塞进对方手中，转动转轮，将枪口对准自己。

一整串动作行云流水，但拉帝奥还是隐约察觉到，对方背在身后的另一只手似乎正在微微发抖。

“喂、也不用——”他想抽回胳膊打断这场危险的闹剧。

但对方的动作实在太快，不待他反应就已经扣动扳机。

喀哒。

“生命是一场盛大的豪赌，而我总是最后的赢家。”

拉帝奥觉得自己的心脏随着这三声空响在胸腔里重重砸了几下，话音未落他用力甩开对方的手。手枪落在地上，他对着那张笑容无异的脸忍不住大骂。

“疯子！”

“你真是疯子！”

他深吸一口气，说不出是因为惊吓还是紧张，在对方继续开口前甩下最后一句，转身夺门而出。

5

那就是他们不算愉快的合作开端。

有时拉帝奥会回忆起那天的场景，想着当初他要是能把酒会那晚的事聊下去，是不是就能免去后来许多没必要的犹豫和猜忌。

他从不赞成砂金的行事方式，但还是在匹诺康尼配合对方的一切行动，从白日梦酒店到朝露公馆，完美地尽到了作为搭档的职责，甚至还在剧情之外多发挥出一点儿，由衷地希望他活下去。

拉帝奥知道有不少人等着看赌徒的笑话，盼着他在某次赌局中失手，从金字塔尖跌落，重新沉进黄土泥沙，变回那个卑贱的奴隶。好在那次他依然受幸运女神眷顾，在匹诺康尼这张赌桌上大闹一场，最后像从前一样费了点力气为公司带回不可胜数的筹码。

返程时他们坐同一艘星船回公司，又心照不宣地像在酒店那样住进同一个房间。砂金在任务中受的伤还没好全，不方便出门，拉帝奥嘴上嫌他麻烦，但还是老老实实陪他窝在房间里玩了一整天纸牌。

他们似乎就这样绑定在了一起。

有很长一段时间他们坐着星船满世界出差，在争执中确定下行动方案，经过一长串令拉帝奥心惊胆战的下注和博弈，伤痕累累的赌徒带着战利品满载而归。

他们会在任务结束后去公司楼下的酒馆喝酒，再回公寓借着酒劲滚到一起。窗外是商业帝国永不熄灭的霓虹灯光，流动的色彩在他们身上切割出闪烁的影。清苦的檀木香沾染上橙花的气息，两种味道密密麻麻填满整个空间，它们蛮横地碰撞，在融合中相互撕咬纠缠，仿佛要杀掉彼此。

……

拉帝奥从那个吻里品尝出眼泪的味道，于是他放慢速度，手掌抚过对方颤抖的脊背，一下一下，像是安抚一个深爱的情人。

早上醒来拉帝奥的身边不再空无一人，床头也再没出现过无用的支票。极偶尔地，他会在那个时刻盯着怀中熟睡的人，鬼使神差般向人抬手，撩开他落在眼前的碎发，在额头悄悄落下一个轻柔的吻。

尚在梦中的人似乎意有所感，闭着眼睛迷迷糊糊地问他怎么了。这时他才如梦初醒，不动声色地拉开点距离，违心地念一句没什么。

出于学者的严谨，拉帝奥习惯将所有名词限定范围、做出定义，他能毫不费力地解出最复杂的数学方程，却迟迟无法找到合适的词语来形容他们的关系。

朋友的范围太窄，爱人——

怎么样才算是爱人？又该如何来定义爱呢？

有时他觉得自己对那个赌徒确实存在一些特别的感情，但想到对方无所谓的态度和不坦诚的言辞，又觉得这点感情十分可笑。

他们从没向彼此坦露过真心，仿佛合作只是例行公事，回公寓也只是各取所需，久而久之定义关系就成了没意义的问题。

任何海誓山盟的深情咒，翻面看就是一道沧海桑田的薄命符。

也许他们之间从不存在多深刻的感情，他想。

因此也不需要得到什么特定的答案。

6

“这个问题显然与我们在讨论的保密项目没有关系。”拉帝奥从回忆里抽身，选择回避掉这个问题，顺带着结束整场毫无意义的询问。

“我想我已经说得很清楚了，公司没向博识学会透露过任何有关这次项目的信息，所以我也没有任何配合调查的必要。”

“等等、拉帝奥教授——”

“我看起来时间很多吗？”拉帝奥起身走向门口，拉开房门的同时回身看向翡翠，“如您所说，那个特殊的遗产就要放学了，恕不奉陪。”

说罢他转头走出门外，不再理会身后的任何响动。

电梯落到十二层停下，最先进门的是一只扑满小猪，拉帝奥瞧着眼熟，抬眼看见紧随其后的托帕。

女生见他也是一愣，随即爽快地发出邀请：“回‘伊甸园’是吗？我送你吧。”

7

“赫里奥波尔斯”是公司治下最繁荣安定的星球，因其极高的宜居性，星际公民更习惯称之为“伊甸园”，将之类比旧时神话中的美好乐园。

这里四时有序，万物生长，日落潭照树，川明风动花；教育资源丰富，经济条件优越，是整片星系的文化艺术中心。

人人都渴慕在此安家，却又被极高的房价和生活成本阻隔在高墙之外。

“要进这地方，只有钱还不够，当初他费了好大力气才把孩子安置在这。我说这片星系有的是条件还可以的地方，但他不愿意，说这里是最好的。在这种事上他一定要最好的——你知道吧。”

“嗯，猜得到。”

“所以说当他的小孩真的很幸福，全宇宙都找不到几个比这还好的地方。”

“……当然。”

从上车开始他们的对话就没断过——主要是托帕在说，此时话题开始走向终结，她一边目不斜视紧盯路况，一边抓抓头发努力想往下聊。

拉帝奥没再戴着那只能隔绝一切的石膏头，露出里面一张比从前任何时刻都要疲惫的面孔。他坐在后排有一搭没一搭地接话，让人看不出是在思考还是早已远远跑神。

但他们始终保持着一问一答的状态，哪怕问题和答案相差甚远也要继续硬着头皮往下说，说什么都好，反正一定要处在交谈的情境中。

他们也说不清那时为什么不能忍受两个人之间长时间的沉默，明明是关系还不错的同事，而不是什么节日里被迫共处一室的长辈和孩子。

这种情况持续到末日的第七天，他们才后知后觉反应过来，好像人都需要一个无意义的行为来支撑自己不去思考无措的当下和混乱的未来，而对他们来说，聊天就是那个行为。

“其实我劝过他。”

“劝什么？”

“劝他不要生下这个孩子。”

拉帝奥从窗外收回视线，转脸去看后视镜中的托帕。

“任谁都看得出来，他当时那个身体状况根本不适合生孩子，更何况他还处在那个位置——”信号灯变换颜色，车子在白线前停下，托帕顿了顿，突然生硬地换了个话题，“但现在说这些也没必要了。周末这两天你和那孩子相处得怎么样？你们有熟悉起来吗？他……你跟他说砂金的事了吗？”

没听到预想中的后文，但拉帝奥也没执着于这个话题。他叹了口气向后靠上椅背，顺着对方的问题往下接：“没说，他什么都不知道。”

“他第一眼就认出我是他另一个父亲了，还问我做完那件事了吗。我不知道他说的是什么事，那个赌徒一辈子谎话连篇，估计这又是什么哄孩子的蹩脚谎言。”

“他又问我爸爸为什么还不回来，为什么这次迟到了。他们之前约好周末要去看新上映的电影，我说我可以陪他去，但他更希望是三个人一起。”

“我没法实现他的愿望，所以星期六他就在客厅的沙盘里待了一整个下午，就是那个……可以让人变小钻进去的沙盘。中途他还让我帮他转里面的扭蛋机。”

“他给我展示他的巨型积木城堡，立在窗边，垒得比赌桌上的筹码还高。他说那座城堡即将竣工，要等爸爸回来，跟他一起摞上最后几块。”

“还有他的狗，那只从奴隶市场花几十张信用点带回来的金毛犬布鲁托，年纪很大，最近还在生病，他每天早晚都要专门去看它。昨天他去的时候布鲁托在睡觉，他在它旁边躺下，摸着它哭了。”

“我问他为什么哭，他说不想布鲁托离开他。”

说到这，拉帝奥终于停下，指尖摩挲着额头，再开口像是在提问，又像在自言自语：“我们是不是还在骗局里？”

“什么骗局？”

“也许现在这一切都是那个赌徒的鬼把戏，可能过几天他就会从不知道什么地方突然冒出来——这次我可以当什么都没发生过。”

后视镜中的人低着头，托帕看不出他的表情。她徒劳地张口，想说点什么，又什么都说不出来。她只能跨过这些问题，帮他重新与当下接轨。

“到了，”她转头叫他，指着不远处的车站站牌，“校车车站。他们父子俩约定好的，孩子坐校车回来，然后他们再从车站走回家。不算太远，只需要过几个十字路口。”

“明天上午我带律师过来，你可以给那孩子放一天假，我会在这陪他一整天。哦还有，这几天出门记得叫司机，你现在看起来没法驾驶任何交通工具。”

“一会儿见面你可以问问他在学校里发生了什么，他在班上朋友很多，跟他聊聊老师同学之类的。”

然后抛开那些会把自己逼疯的问题，去迎接即将到来的新一天。

说话间校车摇摇晃晃地从远处驶来，拉帝奥向托帕道谢，下车走向站牌那边。

托帕没急着离开，坐在车里看着他和校车同时到达目的地。那个肖似二人的男孩从车上跑下来，习惯性地冲向站牌，又在看见来人时犹豫片刻，放慢脚步走到他身边。

流动的行人挡住托帕的视线，就是在那个瞬间，她总觉得一切依然如常：男孩会跳下校车，小鸟一样扑进砂金怀里，接着被抱起来，两人一边聊日常一边走向家的方向。

人流散开，拉帝奥牵着男孩走在不远处，身边再无他人。

从前她有过一些期待。

期待有一天走在那条路上的会是三个人。

一些不切实际的期待。

8

伊甸园的冬季从不下雪，温度适中，是这个星球一年中最令人舒适的季节。此时窗外阳光正盛，男孩与托帕并排坐在庭院中的草坪上，抱着扑满小猪跟他的大狗布鲁托玩抛接球游戏。

布鲁托年纪不小了，又因为生病行动迟缓，但依然精力旺盛，愿意陪他的小主人消遣。奔跑间日光落在它被打理得极好的皮毛上，仿佛一道流动着的金灿灿的河。

“……教授，拉帝奥教授。”

拉帝奥一反常态地在处理正式时心不在焉，直到对面人的呼唤将他的注意力从窗外拉回室内。

“抱歉，你刚才说……”他有些不自然地低头去翻桌上零散的文件，像是在掩饰自己的反常，末了才抬头问，“要成为他的监护人，我还要去走领养程序？”

“是这样的，教授。因为法律层面上你们没有任何关系。换句话说，如果砂金先生还有其他亲人，也许抚养权甚至落不到你身上。”

拉帝奥的视线徘徊在手中的文件和对面的律师之间，他在脑海中反复回忆类似的判例，最后只能苍白地反驳：“但我们有血缘关系，我是他生理学上的父亲。”

律师点点头，耐心地重复：“我明白你的意思，教授。但你和砂金先生确实没有任何法律意义上的关系。”

“没有证据能证明你是他的爱人，显然他也不是你的。至于他在遗嘱中明确提到的遗产归属……或许这能说明你们是朋友？他选择向你这个朋友赠与遗产。”

拉帝奥再无言语，低头一页页翻过那些白纸黑字的法律条文，目光落在纸上，思绪却又开始朝五年前飘。有笑声从窗外传来，隔着玻璃显得有些沉闷。他被声音吸引，转头看见屋外的男孩正追着扑满小猪满草坪跑。

暖融融的阳光笼罩着他，挥手时显出他腕上绕着的一圈翠色光点。拉帝奥定神仔细去瞧，看出那是一条被金线翠缎穿起的绿松陨石手链。

“怎么样，突然多了一天假期开心吗？”托帕走到男孩面前蹲下，扶着他的胳膊帮他擦去额头上的汗珠，“要不要回去喝点水？”

男孩喘着气点点头，弯腰抱起一旁的扑满小猪，又转头去招呼他的大狗。

布鲁托叼着球向前跑了几步，突然脚下一软，毫无征兆地扑倒在男孩不远处，哆嗦着四肢难以从地上爬起来。玩具球从它嘴里滚落，一直滚到男孩脚下。

“布鲁托！”男孩吓坏了，冲上前跪在地上，抱起它的脑袋颤声大喊，“它怎么了？！托帕阿姨，它怎么了？”他无助地看向托帕，眼泪瞬间蓄满眼眶。

“没事、没事，”托帕急急跟来，蹲在地上查看布鲁托的情况，安慰道，“它只是太累了，没事的。让它休息一下就可以了。”

“真的吗？”男孩脸上挂着泪珠，不确定地问，“它会好起来吗？”

托帕抬手用指尖抹去男孩的眼泪，柔声道：“真的，一定会好起来的，我向你保证，……。我们就在这等一会儿，等它能站起来我们就回去，好吗？”

男孩将信将疑地点头，抱着膝盖坐在了布鲁托身边，不安地用手掌一下一下轻抚它的皮毛。

不知过了多久，布鲁托的呼吸终于恢复平稳，它晃晃脑袋，颤颤巍巍地从地上爬起来。男孩见状惊喜地瞪大了眼睛，起身时脸上还带着未干的泪痕。

他牵起托帕的手，仰头小声建议：“托帕阿姨，这次我们慢慢走回去，慢慢地哦。”

“好吧，说实在的，刚得知这个情况的时候我也很惊讶——”律师再次打断拉帝奥无意义的沉默，有些无奈地向他摊手，“这些年你真的一点都没察觉到这孩子的存在吗？”

“很遗憾，事实就是如此。他什么都没告诉过我，我也……什么都没发现。他藏得太好了。”拉帝奥强迫自己收回视线，将手中的文件放回桌上。

“恕我冒昧，教授，没有经过完全标记的omega独自挨过孕期是很艰难的。这么重要的事，即便冒着这么大的风险，为什么他还是选择不告诉你？”

为什么他不告诉我？

拉帝奥在心中反复咀嚼这个问题。

是啊。他宁可冒那么大的风险，也不愿意跟我说哪怕一个字。

“也许是因为他知道我会有什么反应。”

“他以为的……我会有的反应。”

9

五天之内跨越三个星系不是件轻松事，落地庇尔波因特、走进医疗舱时，拉帝奥的状态没比里面的病人好多少。

他在参加学术会议的间隙从同僚的闲言碎语中听到有关砂金的消息，人们说那个赌徒终于失手了一次，没能完成公司派下来的任务，不但职级降了一级，人也差点没能回来。

闻言他当即收拾行李返回公司，在路上忍不住痛骂对方是不要命的蠢货——他分明记得那不是个高危的任务，怎么会搞成这样。

被骂了一路的人对此倒是毫无知觉，拉帝奥进屋时，他正坐在病床上赶没能立刻交上去的任务报告。那场景看得拉帝奥脑袋上要冒火，来巡房的护士察觉到不妙的气氛，速战速决，离开前还悄悄带上了房门。

“不是说下周才能回来？怎么这么快？”屋里的气压被压得很低，当事人却没一点紧张感，还能跟走到床边的人照常寒暄。

拉帝奥压着火气拉过凳子坐下，手上却习惯性地去掏床头柜上的口袋，从里面拿出一只苹果，低下头开始缓慢地削苹果。

“怎么不说话啊，教授，”砂金放下手中的工作，转头没心没肺地调侃他，“难道你大老远跑回来就只是为了给我削苹果？明明进门的时候看起来还紧张得不得了……你不会真爱上我了吧？”

拉帝奥手上动作一滑，原本完整的苹果皮从中间断开一点，坠在半空摇摇晃晃。他将那截果皮扯下来，随手扔进一旁的垃圾桶，冷哼一声。

“你这个该死的赌徒还没幸运到那种程度。只是听说你要死了，回来给你收尸。”

“仗义啊，朋友，愿意帮我收尸的人可没几个。”砂金罩着松松垮垮的病号服倚在床头，伤病使他脸色苍白，整个人仿佛一支即将燃尽的蜡烛。

但他依旧笑眼弯弯，似乎并不在意自己的处境，见对方没回应，他又补充道：“可惜你打错算盘了，我现在不是还能好好地坐在这跟你聊天？你听到那些传闻了？让我想想，他们是怎么说的？是不是说我任务失败、降了职级，还差点没命？”

砂金托腮垂眸，目光追着水果刀的细刃，一圈圈绕过那个逐渐被剥掉外皮的苹果，又看着它被分成几瓣，划成兔子的模样，最后一个个落进干净的瓷盘里。

他盯着这一系列动作，语调夸张地感叹：“真稀奇，没想到有一天智慧盖世无双的拉帝奥教授也会被传言蒙蔽。”

“只是传言么？”拉帝奥放下手中的东西，终于肯分神抬头掀起眼皮看他，“你现在的状况看上去没比传言好多少。看看你的脸色，难看得像个死人——还是说这也是你的演技？”

“失败和差点失败还是有区别的吧，教授。”砂金无奈地叹了口气，语气软下来，“就像他们都说我要死了，实际还差得远呢。你不知道这次任务有多顺利——虽然是有那么一点点失误，也因为那点失误降了职级，但——”

“但你还是带着更多的筹码活着回来了。你是要这么说吗？”拉帝奥微微抬高了声调，有些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看来我还应该恭喜你，是吗？你打算一直这样到什么时候？”

对方一连串的问题砸过来，砂金的笑容僵在脸上，罕见地没能立刻接上话。

他不确定地反问：“你说什么？”

“你总想着靠自己的运气和头脑度过难关，终日徘徊在高楼顶、悬崖边，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掉下去。每次任务结束你都说这次的任务很顺利，但事实上呢？下次呢？下一次会怎么样？没人知道。”

“性命总是第一个被你扔出去的筹码，”说到这，拉帝奥顿了顿，声音中带了一丝微不可察的颤抖，“每当我想到连你自己都不在意的东西，我却那么在意，就觉得自己特别可笑。你打算就这样干一辈子吗？”

“拉帝奥，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砂金敛起神色坐直了身体，埋在被子里的手不自觉地收紧握拳，“你是不是忘了，当初我们刚认识的时候还是你说，没了这个身份，我就是个被判了死刑的奴隶。我要这样工作到什么时候，你不是比我更清楚吗？”他觉得有点控制不住自己的心跳，不知道是旧病复发还是别的什么原因。

“而且你不觉得你有点越界了吗？”他赶在对方张口前继续质问，仿佛是害怕听到什么意料之中的答复，“你现在是在用什么身份来指责我的工作方式？”

“还是说你突然大发慈悲、突发奇想，想来当我迟到了二十多年的救世主？”

“我可以——”争吵间情绪打败理性占据上风，拉帝奥几乎是脱口而出。

“你清醒点吧！”砂金强压下胸腔里乱了拍的心跳，极其少见地吐出万分伤人的字眼，“我看疯的人是你，拉帝奥，你把自己当什么了？”

“你是我的家人吗？还是我的爱人？你以为随随便便说过几句爱我，就能一脚踏进我的生活，居高临下地指责我，或者说可怜我？”

“我从没想过——”

“你知道有多少人说过爱我吗？”说话间那双漂亮的眼睛里蕴起一片水光，他不自然地眨眼，于是眼中的潮就退了下去，连带着声音也沉下来。

“你来得太晚了，拉帝奥。类似的话在认识你之前我就听够了。”

“别自作多情了。”

出门时拉帝奥和正要进屋的托帕打了个照面，他胸中火气正盛，只同对方点了点头便匆匆离去。房门在他身后缓缓关上，因此他没能听到那两人余下的对话。

10

托帕走到床边，坐下时接起刚才在门外听到的话头。她抬手，指尖虚虚往下点了点，莫名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所以这个孩子……你终于决定要打掉了？”

激烈的争吵消耗掉病人大半的力气，砂金向后倒回床头，有气无力地否认：“当然不。”

意料之外的回答让女生噎了一下，她抱起手臂，拧着眉摇头：“搞不清楚你到底是怎么想的。难道这也是你赌局中的一环？”

“在你心里我就是这种形象？我怎么舍得拿我的小孩当筹码。”

“那就更奇怪了。”出于一直以来的同事情谊，托帕忍不住想让他清醒点，“你不是甚至都没被完全标记吗？虽然这样说不太好，但根据现在的情况，这怎么看都是个累赘——你敢说这次任务你没受到他的影响？”

砂金张了张嘴，刚想开口反驳，就听见对方的下文：“总有一天你会因为他在下注的时候犹豫不决，最后搞得满盘皆输。咱们都是好不容易才到这个位置的，再爬起来可就难了。”

房间中的气氛凝固几秒，两人僵持片刻，砂金定定地望着女生，笃定地开口：“是你太悲观了。我从没觉得他是累赘。”

“他是家人，我现在唯一的家人。”

“不论如何我都会保护好他。”

托帕眨眨眼睛，有点应付不来这样的砂金。她想了想，移开目光无所谓地摆摆手，不再去管同事的家事。

“……好吧，这样看来我得让账账做好准备了。绝对没有孩子能拒绝那么有趣的玩伴。”说话间她瞟到一旁盘子里的苹果兔子，又忍不住补上一句，“但你们真挺难懂的，我说真的——拉帝奥气成那个样子，竟然还有闲情逸致给你把苹果削成兔子。”

砂金低头看了半晌，转脸就将那些兔子大方送人。

“你想吃就吃。我想吐，吃不下。”

匆匆逃离的拉帝奥错过了那段对话，或者说，他错过的不止是对话。

他们持续了几年的紧密且微妙的关系就在那天骤然降至冰点，此后也再没升温。

拉帝奥开始刻意回避与那个赌徒共事甚至见面，拒绝去回忆他们从前的种种，因为每当他想起自己那些尚未吐露就被彻底拒绝的感情，下一秒脑海中就又会浮现出在医院时的情景，听见那句魔咒般的“自作多情”。

那时他没能读出对方深埋心底的台词，就像赌徒也不愿相信，自己真的会得到一份不求回报的真心。

11

有关抚养权的话题一直持续到傍晚，日光下撤时拉帝奥将律师送到主宅门口，目送他跟随托帕离开。早已回到卧室的男孩闻声追出来，跑过去拦住托帕离开的脚步。

看着那两人又聊起来，拉帝奥摸出手机，将刚才在会客室中被自己挂掉的电话反拨回去。

“教授您好，是这样的，”电话那边是小心翼翼的女声，听起来是个学生，“我是第一真理大学研究生会的工作人员，现在正在统计今年学院年末晚会的出席名单，想问您是否能来参加？”

年末……又到了年末晚会的时候了吗？

那现在是多少号？12月18？还是19？

拉帝奥举着手机，有些疲惫地按了按胀痛的太阳穴。几天来未曾休息、持续超负荷运转的大脑向他提出抗议，使他不得不花上几秒去拆解对方的问题。

视线中男孩还在对托帕依依不舍，拉帝奥看着他凑上去搂住女生的腰，把头埋在对方怀里撒娇。

我得去做点不那么重要的事。

我不能闲下来。

这样想着，他应下电话对面的邀请。

也许是因为连续几年听到的都是否定的回答，突然的转变使女生“咦”了一声，随即她又想起肯定的答复后面应该跟上下一个问题，于是追问道：“好的……哦对了教授，如果您有爱人的话可以一同出席，我一并加在名单里。”

“那么您有吗？”

老师，您有爱人吗？或者男女朋友之类的？

拉帝奥想起这几年间也有人这样问过自己。

好像是他带过的某个相对大胆的学生，在一次组会结束后与他闲聊，从学术问题一路走偏，一直聊到有没有爱人这种没人敢问的八卦。

不过当时他心情不错，没敷衍了事也没指责对方关心不该关心的问题，而是轻飘飘地落下一句，没有。

“……”

“没有。”

对话走到尽头，男孩也终于舍得放托帕离开，拉帝奥听完对面最后几句礼貌的道别，挂断了电话。

12

多出来的一天假期在托帕阿姨离开后宣告结束，此时男孩正坐在书桌前写这周的作文作业。

“我的梦想”四个字方方正正地排在空白稿纸的最上方，他绞尽脑汁，想不通到底为什么看极光不能成为梦想。

“……看极光能给你带来什么呢？”他想起课堂上老师微笑着向他提问，温柔地否定他的想法，“梦想应该是成为科学家，加入博识学会，或者进入公司成为高层领导之类的。这些梦想才能给你带来好处。”

“看极光能让你成为更好的人吗？宝贝，或许你应该再想一想。”

看极光能给我带来什么？

男孩咬着笔尖，反复思考这个问题，最后想到一个与之毫不相关的答案。于是他顺着那个答案落笔，打算尽快完成这个他不太喜欢的作业。

硬着头皮写到第二句，错字接二连三，他不断地划掉、重写、划掉、重写，重复数次后一滴眼泪毫无征兆地落在纸面上，将本就不多的字迹晕成黑乎乎的色块。

男孩低着头停滞片刻，突然猛地扔下手中的纸笔从座位上跳下来。

哭声由小渐大，从儿童房穿过卧室、客房、会客室、茶水间，一路延伸到客厅。被泪水模糊的视线映不清前路，他跌跌撞撞地往前跑，最后一头撞进他那个巨大的、再不能完工的积木城堡里。

被垒得极高的积木轰然倒塌，男孩被砸了满身，他趴伏在一地狼藉里，爆发出巨大的哭声。

“爸爸……”

“爸爸……！！”

拉帝奥循着哭声赶到现场，看见的就是这样一副令他心惊胆战的场景：他的孩子坐在本该早早竣工的积木城堡的残骸里，可怜地哭着喊爸爸。

他冲上去将男孩抱起，紧张地喊他的名字。

男孩搂着父亲宽阔的肩膀，无意识地呼出那个无法再被回应的称呼，一声一声，喊得听者也快窒息。

“……，”拉帝奥空出一只手给男孩擦眼泪，抱着他翻来覆去仔细地瞧，“你有没有受伤？”

男孩咬着嘴唇摇头，看着眼前这个刚认识没几天的父亲，眼泪扑簌簌地往下落。

“那你有觉得哪里不舒服吗？……，”拉帝奥抱着男孩走到沙发旁坐下，轻轻唤他的名字，搂着他让他坐到自己腿上，安抚道，“是不是哪里难受？你可以跟我说……跟父亲说，嗯？”

“我不明白……父亲，我不明白……”男孩攥着父亲的衣角，断断续续地发问。

“你不明白什么？别着急，慢点说。”拉帝奥撩开男孩额前的碎发，掌心轻轻抚过他哭得汗湿的额头，极有耐心地询问。

“为、为什么、不能去看极光？”男孩抽噎着，吐不出连贯的句子，“为什么看、看极光，不能是梦想？我想去、去看极光……”

为什么不能去看极光？

极光？

拉帝奥一怔。

他依稀记得他在学术研究之外的地方听到过这个名词。

那是很久之前的事了。他和砂金刚从匹诺康尼回来，在酒馆里一边喝庆功酒一边闲聊。酒过三巡他们分享着同一支味道很淡的香烟，赌徒带着湿热的酒气倚在他身上，没头没尾地讲起自己不为人知的过往和梦境。

他谈到家乡经久不息的风沙，谈到寂寥荒凉的母神卧榻，谈到庇佑着他的三重眼的神明，最后谈到他思念已久却再不能见的家人。

当时他说，他在梦中看见了年幼的自己，还说会和家人在——

思绪戛然而止。

此时天还没完全黑下去，正处在大幕将落的时刻，屋里尚未点灯，一种压抑的灰色弥漫在整个空间。在那片灰色里，男孩还在重复着他的问题，拉帝奥看着对面那双在黑暗中异常明亮的眼睛，被问得周身寒冷。

你是不是其实已经猜到了？

如果是这样的话，那然后呢？

然后我该怎么办？

“……，”他听见自己颤抖的声音，“你为什么想去看极光？”

13

儿童房中只亮着一盏床边的小夜灯，男孩红肿着眼睛仰躺在床上，侧头看着坐在一旁的男人。

昏黄的灯光笼着那人没什么精神的面孔，不仅毫无亮色，还显得那张脸格外黯淡，仿佛上面罩着一层抹不掉的灰蒙蒙的尘。

“父亲，”男孩终于下定决心，问出想了很久却因为害怕听到无法接受的答案而难以出口的问题，“你是不是不喜欢我？”

拉帝奥翻书的手一顿，低头反问：“如果不喜欢你，为什么还要每天接送你上下学，给你做饭，帮你检查作业，为你读睡前故事？”

“那你为什么来得这么晚？爸爸总说你有更重要的事要做，你是会让世界变得更好的人，但我还是想不通……为什么会这么晚？”男孩的声音中带了点哀怨和委屈，“难道你是不喜欢爸爸？你不想见他？”

“我很爱他，我当然爱他。我只是——”拉帝奥难得在谈话方面滑铁卢，他就这样不上不下地僵住，脑子里飞速思考，却想不出任何后文。

是啊。我很爱他。

但这要怎么证明呢？

我好像总是会晚一步，而这一步就是好多年。

男孩定定地望着他，似乎是在确认着什么，他没让父亲难堪太久，翻身换了个姿势面向他，主动跳过自己提出的问题，转而道：“我今天不听睡前故事了，可以吗？”

“……当然可以。”拉帝奥沉默片刻，也顺势当作几秒前无事发生。

他将故事书合上放到一边，伸手帮男孩掖了掖被子，轻声问：“你想直接睡觉吗？今天发生了这么多事，你确实应该早点休息了。”

男孩乖顺地点头，对他道了声晚安就闭上眼睛，但下一秒那双眼睛就又张开了。他想起了什么似的，拉住拉帝奥的袖子提醒道：“父亲，别忘了明天放学一起去拿衣服。”

“什么衣服？”

“就是之前爸爸给我订的演出服呀。”男孩有些不满地皱眉，“取货时间是这周三，就是明天。你忘了吗，父亲，这周五我在学校有一场表演。”

“哦、表演，抱歉，我想起来了，”拉帝奥不自然地扯出一个笑容，补救道，“是学校的年末汇演对吗？你有一场独唱表演。”

“是啊，父亲，你能想象到吗？我第一次一个人在那么大的舞台上表演……”得到满意的答复，男孩来了点精神，又接着问，“上周跟爸爸打电话的时候，他说他那天一定会来，但他迟到了这么久，不会要食言吧？”

说到这他声音一顿，观察着父亲的脸色，不死心地添上最后一句：“……他不会吧？”

拉帝奥没能立刻作出回答。

他想了想，摸着男孩柔软的头发，在对方期待的目光中吐出一个违心的谎言。

“不会的。到你上台表演之前他就回来了。”

“那就好。我打赌他一定会喜欢我的演出的。”男孩甚至已经在脑海中想象到那天爸爸在台下的表情，他就这样带着对未来的期待，笑着将半张脸埋进被子，对拉帝奥眨眨眼睛，“那我睡了，父亲，这次真睡了哦。”

拉帝奥撩开他的额发，俯身在他眉心落下一个晚安吻，温柔道：“别担心，……，睡吧。”

说罢他关掉夜灯，靠在床头准备挨过第五个无眠的夜晚。

他始终没有想好要如何对一个五岁的孩子描述死亡。

这些天里他反复斟酌词句，比构思博士论文都要仔细，却还是想不出一个最妥善的说法。他总觉得爸爸再也不会回来这句话让人难以接受，就像他至今也尚未接受那个赌徒是真的离开了这个事实。

他会在深夜静坐，纷乱的思绪使他即便带着冰冷的石膏头也无法沉入思考。他觉得很多事情一息之间突然被迫发生了变化。

他长久地抱怨那人没有早早告诉他这个属于他们两个人的秘密，抱怨他明知可能有去无回还义无反顾，抱怨他不声不响留下这么个让人不知所措的遗产。

还抱怨自己，犹豫、迟疑、不坦诚、不仔细，没能早点发现异常，让他就这样一去不回。

他又听到雨声。

记忆中刚接到消息那天没有下雨，可他总觉得那些场景里都有雨。沙沙的声音响在他耳边，绵密的雨水在他心底落个不停。

孩子该如何面对死亡。他想，人到底需要多久才能接受死亡。

14

“拉帝奥教授，请您再仔细回忆一下……”

“如果星际劳动法中有那么一条‘员工可以因为被平白浪费生命而向公司提起劳动仲裁’的话，那么我现在一定会胜诉。”

“……”

“真的非常抱歉，教授，”发言人坐在会议桌一侧，硬着头皮按照预设的流程向对面的男人继续发问，“但目前所有信息确实证明您就是最后一位与砂金总监通过电话的人。系统显示的通话时间就是12月13号，总监出事当天。”

“当天什么时间？”

“呃，”发言人擦了擦头上的汗，低头点开记录，“12月13号17点05分。”

“那就更是无稽之谈了，”拉帝奥怒极反笑，不耐烦地用指节叩响桌面，“还要我再重复一遍吗？我跟他最后一次通话是在五年前，还是因为他醉酒拨错号码。当时我们全程只说过三句话——而且你们凭什么认为13号的那通电话就是我打过去的？”

“因为我们在开头听到了您的名字，另外，根据各种语音比对我们也能确定电话另一边就是您。”

“只有开头？后面呢？”

“后面就听不清了——这也是我们再次请您来公司的原因。我们想知道后面的内容是否与本次任务有关……主要是想知道总监最后说了什么。”

“那段音频在哪？”

发言人苦恼地挠头，似乎已经预见到了这场谈话的结局。

他艰难地开口：“因、因为保密，我们不能——”

看吧。看吧。

发言人看着对面起身就要离开的人，颤颤巍巍地止住声音，在心里懊恼周三出门没看黄历，刚到公司就又被派来搞调查，查的又还是周一没搞清楚的那堆烂事。

其实他觉得看拉帝奥这两次的反应，已经足以证明他真的对这次项目一无所知，没必要因为所谓的跟总监关系密切就抓着人家不放——更何况他们都多少年没联系了。

但眼前实实在在的通话记录又让他感到困惑，因为系统在上，他们是真的在13号通过电话。

所以教授为什么还是一副什么都不清楚的样子呢？

胡思乱想间门外突然传来骚动，他仰头望过去，在看见来人的瞬间猛地从座位上窜起来，低头努力将自己在人群中的存在感降至最低，直至和平级同僚一起被身着制服的员工请出房间。

看来要跟这项工作说再见了。

他暂时松了口气，离开前忍不住偷偷回头看了一眼，发现屋内的气场随着人员变动发生了变化：坐在最中间的不再是美艳动人的翡翠，而是那个位高权重、手腕强硬，大多数员工终其一生都未必能够见到的人。

西装革履的年长者挥手屏退徘徊在门口的下属，房门被重新关上，室内的光线暗下来，他仰头，对上拉帝奥的视线。

“记不起来打了什么电话没关系，这正是我们要解决的问题。”男人不再执着于之前的问题，客气地引出下文，“劳烦教授再花点时间想想，我们可以从最后一次见面开始谈。”

拉帝奥没回座位，站在原地居高临下地望着对方，看上去似乎无论如何都不会配合。

但几分钟后会议室内突兀地响起他的声音。

“那天在下雨，”他说，“下得很大。”

15

那是砂金出发去解决这个项目的前一天。

他们在公司一楼的大厅碰面，砂金沉着眉眼，挟一身湿冷的雨露寒气进门。他依然穿着那身招摇浮夸的漂亮西装，外面披一件看似低调的黑风衣，宽大的衣领平整地翻在胸前，露出一片耀目的金黄。

拉帝奥见他，脑子里最先想到的是他又瘦了，再仔细看气色也不是很好，估计最近又在搞什么让人心力交瘁的大项目。但随即他又想到，此时他们已经没有任何关系，他没什么立场去关注这些——或许对方也是这样想的。

因此他们就只是站在原地礼貌地寒暄，语气生硬得仿佛只是普通同事，连朋友都算不上。

他们在电梯口分别，他看着那人走进电梯，觉得自己应该在那时说点什么，但最后又什么都没说，只看着金属门在面前缓缓合上，彻底遮去里面人的面孔。

屋外雨水铺天盖地，拉帝奥撑伞出门，暴雨在风中织成一片密不透风的网，笼得他透不过气。

他忍不住仰头去瞧楼里缓慢上升的玻璃电梯，有人影在其中静静伫立。银针般的雨线自上而下刺进他眼中，在里面融成一片沉静的湖。湖光潋滟，映照出楼上那人的轮廓，他低头闭眼，转身走向背向大楼的方向，于是那片影子就散去了。

他没想过那会是最后一面。

所以没有好好道别。

16

“后来呢？”会议室中有人追问，“下了雨，那后来又发生了什么？”

后来？

没有色彩的画面在拉帝奥脑海中一帧帧往回倒，他想起几天前那个最接近世界末日的下午，想到学生忐忑不安的面孔，想到手中勉强合格的论文，又想到那段毫无情感的广播。

他就在那个极其晴朗的傍晚接到电话，对面说有遗产要他立刻去接收。

他第一反应是那个该死的赌徒又在搞鬼，可能是在外面惹了什么麻烦，要用这种方式找他去收拾烂摊子。他细细琢磨了一路，最后决定先放他一马，有什么问题他去解决掉就好了，他想，等下次见面要狠狠教训他，让他不要再开这种恶劣又愚蠢的玩笑。

直到他在被称为伊甸园的漂亮星球落地，被带去无数人追求一生却始终无法踏入的住宅区。

拉帝奥穿过被公司守卫层层环绕着的庭院，进入最中心的主宅。开门声惊动守在门后的金毛犬，大狗警惕地从地上爬起，站直了身子徘徊在他身边，却并没将他这个陌生人赶出门外。

他环顾四周，莫名生出紧张的情绪。

他平生第一次如此紧张，比从前任何时刻都要紧张。

他缓慢地走过玄关，视线豁然开朗。

最先映入眼帘的是客厅里巨大的游戏沙盘，里面流光溢彩，能让人瞬间想起很多年前的朝露公馆。只一眼，他就看出里面的设施比他那时见到过的还要完备丰富，完全就是用来供小孩子玩乐的。

不待他认清眼前的情况，啪嗒啪嗒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他听见男孩雀跃的声音。

“爸爸！你怎么才——”

声音戛然而止。

拉帝奥转头，对上一双特别的眼睛。

颜色过于浓重艳丽，他不敢长久注视。

男孩在离拉帝奥不远的位置停下脚步，怯生生地望着他。

拉帝奥听见自己怔怔开口。

“你叫什么名字？”

17

你叫什么名字？

……

——一定会好起来的，我向你保证，卡卡瓦夏。

——卡卡瓦夏，你有没有受伤？

——卡卡瓦夏，你为什么想去看极光？

——别担心，卡卡瓦夏，睡吧。

……

18

“没有后来。”

拉帝奥后撤一步走向门口，头也不回道。

“我们没有后来。”

“请您配合——”一直守在房间四周的员工从后面围上来，开口时却被突然袭来的拳头生生打断。

惊呼声在原本安静的会议室中炸响，嘈杂的人声瞬间填满整个空间，伴随着桌椅易位、人体碰撞的杂音。场面一下子变得混乱起来。

向来礼貌稳重的学者一反常态地在人群中大打出手，一路行至坐在最中央的男人面前，一把抓起对方的衣领将他从座位上提起，又狠狠地摔在一旁的墙上。

“怎么配合？你们还敢跟我谈配合？”

“不是你们给他安排的那个项目吗？”拉帝奥双手将男人按在原地，蛮横地挡开身边人的阻拦，红着眼睛反问，“就在我最后一次见他那天，就在那个没完没了的雨天，不是你们让他走的吗？”

“你以为我不想知道他最后说了什么吗？我也想知道！我比你们任何人都想知道！”说到这他拔高了声调，手臂上青筋暴起，仿佛就要这样不管不顾地将对方掐死。

“我更想知道为什么是他？”

拉帝奥死死攥着男人的衣领，头无力地埋进双臂之间，整个人显出一种困兽般的无可奈何。

“……为什么非得是他？”

19

派特里克从没觉得从宿舍到教学楼的路会有这么长。

他痛恨自己设错了闹钟，将下午设成凌晨，导致组会三点半开始，他三点三十六分才喘着粗气出现在教室后门。

要死——等等。

他做贼似的透过门上的玻璃窗往里面看，惊喜地发现他一向守时的严格导师竟然没有按时开始审判全组，此时正背对着所有人低头坐在教室第一排。

派特里克心中一喜，悄悄拉开门，鬼鬼祟祟地往里走。

不巧，刚走一步就被逮住。

“派特里克，”他觉得教授的声音似乎比平时哑了点，好在吐出的字眼没有平时刻薄，甚至根本没提他迟到的事情，而是直接开门见山，“去谈谈你的项目。”

派特里克不自觉地吞了口口水，不确定自己是要被当榜样还是去做反例。

但他还是迅速应声，迎着满屋同情的目光，从后向前一步步走到教授近前，又路过教授，来到展示台前调出自己的课题报告。

他一面讲着，一面斜着眼睛去瞟坐在下面的教授。

男人始终低垂着头，电容笔在平板上滑来滑去，似乎是在看同门的论文，上面缭乱的红色看得他触目惊心。

那头平日打理得整齐的黛色短发此时稍显散乱，略长的碎发落在颊边，阴影遮去他大半张脸，让人瞧不出喜怒。

刚才不会又播广播了吧。派特里克站在台上紧张兮兮地胡思乱想。

他这种爱联想的毛病时常让他觉得自己进错了专业，应该转去编导方向——如果他的导师新考了艺术学博士的话。

不待他继续想象导师大骂他电影剧本的场景，台下的教授突然出声发问，他只能堪堪停下，准备用堪比剧本台词般的胡言乱语在这场组会为自己的学术尊严寻找一席之地。

“回到上一段，详细讲第一次实验失败的原因。说人话，别留悬念。”

“等等，”教室中响起一声长长的叹息，“这个结论的推导过程呢？”

“好了，停下。我就不该对组里的任何人抱有期待。”

等了许久的休止符终于出现，派特里克稍稍松了口气，准备迎接最后的审判。

他看着教授换了个姿势，支起一侧的手臂，指尖抵上额头，低着脑袋一副十分苦恼的样子。

“这部分公式带错了。这么明显的错误你讲得出来我听不下去。”教授顿了顿，出人意料地没再多说什么，转而问了句题外话，“听说你们项目换名字了？”

派特里克一愣，没想到会被问起这个。

他点点头，磕磕绊绊地解释道：“是的，因为您知道，我们这个项目是通过汲取时空中的虚数能量，联通现实和过去或者未来的某个时间点……让两个时间线上的人对话……”

讲到一半派特里克就开始后悔——他完全是又背了一遍论文摘要，还是以一种极其拗口的方式。他觉得自己一定会被打断，然后因为浪费了所有人一分钟的人生被狠狠训斥。

只是他又实在没别的话可讲。

“……其实就是打电话，我们又想到电话和书信本质上差不多，‘青鸟’在旧时是书信的代称之一，所以就改成了这个名字。”

好在他今天足够幸运，因为能审判他的人此时已经力不从心，他就这样被放掉一马，没被打断，也没听到任何预想中阴阳怪气的评价。

20

台上的学生已经说完了最后一句，拉帝奥坐在下面，强迫自己继续思考，试图从混乱的脑子里挖出别的什么问题。

他的头痛得要命，那种疼痛由内而外、经久不息，甚至随着时间的流逝愈发清晰，让他几乎无法分神去做任何事。

“明天的实验准备得怎么样？”他从字里行间中抓出关键词，组接成适合问出口的句子。

“已经准备好了。您要来吗？或许您可以亲自去试试，给某个人打一通电话之类的……”不一定能成功就是了。派特里克在心里接上一句。

打什么电话？怎么又在说电话？

……我必须睡一觉了。拉帝奥浑浑噩噩地想。

其实组会一开始他叫派特里克上台时，就没想过要用他做榜样还是当反例——他根本无心去想那些。他只是单纯想起末日那天跟他一同见证陨石撞碎星球的碰巧是这个学生，而这个学生又刚好是师门中还算不错的一个。

他又想到其实那天与现在没什么分别，差不多的时间、差不多的天气、差不多的学生——虽然比那天多了几位，但本质上也没差。

人总会在生命中的特定时刻遇到几次所谓大的冲击，面对这些冲击的瞬间，他们一定是蜷缩回某个记忆中的。所以在上周五拉帝奥极其混乱时，派特里克对他说，老师，我真的改过那段了，其实学生说什么都行，只要与那时那刻的事情无关，能让他考虑就好。

即使学生说，老师，你能直接替我把这个项目做完吗？也可以，只要能让他跳出当时的桎梏。

就像现在，他抬头对学生说，我会去的。

那是他这天下午唯一一次抬头，派特里克在看见他正脸的瞬间定在展示台前，瞪大了眼睛露出惊慌的神色。

“老师、老师？”那声音惊疑不定，颤抖且慌张。

“你、你额头在流血……”

21

暮色流水般铺满整条长街，拉帝奥独自走在从校车车站回家的路上，落日余晖映满他整个肩背，在西装上勾勒出一道浅淡的金边。

“喂，拉帝奥——”身后蓦地传来一声呼喊，他转头，许久未见的人从后面追上来，大步走到他身边，“天快黑了，你要去哪？”

拉帝奥停下脚步，定定地低头看着来人，几分钟后才举起手中的纸袋，语气生硬道：“……去买牛奶。昨天卡卡瓦夏喝完了最后一点。”

“那他呢？这个时间不是已经放学了吗？”

“托帕带他出去了，他们今晚在外面吃。”

“哦……”砂金点点头，率先迈开步子带着人缓慢地往前走，边走边说，“我前几天路过你们学校，进去转了一圈。”

“什么时候？”

“就是出发去做这次任务那天。”

拉帝奥蓦地扭头看他，又听见对方接着说：“当时正好是下课时间，我去你课室附近走了走。”

“来做什么？”

“我总觉得前一天在公司见面的时候你好像有话要说，所以就顺路去看看你到底有没有话要讲。谁知道咱们的劳模教授迟迟不下课，我在外面站了一会儿，时间来不及了，没等到你。”

拉帝奥的喉结滚动两下，低声道：“那天只有那一节课拖堂了。”

“所以是在怪我没挑好时间咯，”如愿看见对方眉头紧锁、欲言又止的表情，砂金摆摆手，笑眼弯弯，“玩笑话都听不出来吗？当初在匹诺康尼你不是还那样说我。”

说话间两人一路向前，拐进一条小巷。道路两侧的树木郁郁葱葱，他们从树下走过，斑驳的影渐次落在他们身上，又流动着淌回地面。

“真奇怪，拉帝奥，”砂金回想起那天的场景，轻声感叹，“你那天的样子跟我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简直一模一样，根本没什么变化。都是站在讲台上对着下面侃侃而谈，真是从小神气到大，让人羡慕不来。”

对方口中的时间线跟自己的记忆似乎产生了冲突，拉帝奥迟疑道：“第一次见我？”

“是啊——哦，原来我还没给你讲过。还记得吗？我刚进公司的时候，给我讲课的老师也在你们学校任教，我第一次去找他那天下大雨，我急着进门，走错了课室。”

“走进了我上课的那间？”拉帝奥拧着眉仔细回忆，却怎么都找不出那段情节。

他不记得自己的课堂上出现过一双这么特别的眼睛。

“谁知道呢，”而记忆的主人显然也不愿意再陪他往下填补这片空白，潦草地结束了这条时间线，“讲台上的人是你罢了。”

言至于此，砂金转脸瞥见拉帝奥眉尾落着一道新伤。再向上，靠近额头的地方似乎也贴了纱布，伤口被碎发遮住，看不出具体情况。

他瞧了片刻，轻笑一声：“你脸上怎么回事啊，教授？终于因为性格太差被学生中的有识之士教训了？”

拉帝奥没立刻回话，无声地低头走了一会儿才没好气地哼了一声。

“是因为你。麻烦的赌徒。”

“因为我？”砂金语调夸张地感叹，“那也太荣幸了——你得知道，朋友，你这个人连特殊时候都没什么表情，顶多说一句什么……‘这就不行了’之类的。我还以为你能一直这样情绪稳定到死呢。”

“没能亲眼目睹这一盛景可真是遗憾。”说罢，他又故作惋惜地摇摇头。

“是啊，你要是在现场，我绝对会连你一起打，那屋里的人一个都逃不掉。”拉帝奥瞥了他一眼，没再继续前面的话题，抬手替人挡开垂至眼前的树木枝干，沉声问，“说说吧，一败涂地的滋味怎么样？”

“说什么呢，拉帝奥，”砂金拧起眉，有些不满地反驳，“我什么时候失败过？好运一直都站在我这边，我这辈子从来就没赌输过。”

拉帝奥与他对视半晌，末了长叹一声：“不如说你这辈子一直都在嘴硬。”

两人的脚步慢下来，砂金无所谓地耸耸肩，不打算再去争论这个目前看来没什么意义的话题，转而聊起父母之间的老生常谈。

“第一次见卡卡瓦夏是什么感觉？他是不是很可爱？”

“……”拉帝奥沉默着前进，半晌才评价道，“他很像你。”

“那是肯定的啊，我费了那么大力气才生下来的孩子，一定会像我啊。”砂金无奈地抱起手臂，“亲爱的教授，我是想问你对他有什么想法——不过说起这个，你不觉得他也很像你吗？”

“发色吗？那确实是很像，简直一模一样。”

“你今天怎么回事？脑袋受伤对你影响竟然这么大吗？”砂金挑起眉梢，有些疑惑地看着身边人。

此时日已西沉，路灯倏忽亮起，映出一片幽暗的天空，灯影闪烁间他接着开口：“其实他看书和给我讲在班上学了什么的时候最像你。我打赌他长大以后要是去做学术肯定跟你一样。”

“一样能够穷尽真理吗？那真是再好不过了。”

“不是，一样无聊又不解风情。”

对话暂停几秒，有风掠过二人中间。

两人对视片刻，竟然是拉帝奥先露出点笑意。他们就这样看着对方，突然在下一个瞬间同时笑起来。

“所以你喜欢他吗？你喜欢卡卡瓦夏吗？”砂金锲而不舍地笑着追问。

“只有傻瓜才会看不出来吧？”拉帝奥反问，言辞跟平时一样刻薄，语调却极其柔和，“我当然喜欢他啊。怎么，还要像写论文那样，列出一二三四条原因？”

砂金轻轻哼声，向拉帝奥抬抬下巴：“那你说说？第一条是什么？”

“第一条是他是我们的孩子。”

“因为他是我们的孩子，所以我会无条件爱他。”

这下轮到砂金噎住了。

他原本只是想逗逗对方，没想到会得到这样的答复。他看着男人无比郑重的表情，兀自接上几分钟前的话题。

“……所以你看，我就是一辈子都没赌输过啊。”

“你以为我最后一次是在赌什么。”

拉帝奥闻言一怔。

他似乎终于第一次听出赌徒深埋心底的潜台词，但又因为这时机实在不好，没有勇气细细深思。

行至下一个十字路口，光影交界处砂金突然停下脚步，而拉帝奥低着头，不管不顾地又向前走了几步才彻底定住。

他们就这样一前一后、不远不近地立在原地。

拉帝奥不想回头。

22

“拉帝奥，我不陪你回去了。”

拉帝奥转身，看见砂金站在路灯下，半边身子披着的光。

他还没看够的人抬手指了指与家相反的方向：“我走这边。”

“你去哪？”

“去找我家人啊。”

砂金笑了笑：“得先去跟他们介绍你吧？不然要等到下次见面无言相对、面面相觑吗？”

拉帝奥看着他，也跟着笑起来，他张口，喉咙却被翻涌而上的情绪死死封住，吐不出一句告别或是祝福。

“那就这样了？”

那声音轻飘飘的，落在拉帝奥耳边。

他点点头，权当是告别。

23

砂金转身向前走了两步，又忍不住回头，不放心似的补上一句：“维里，你一定、一定要好好照顾卡卡瓦夏。”

多年不曾听到的称呼撕开时间的裂隙，瞬间将二人拉回很多年前，一直拉回到任何变故都还没发生的时候。

他们都以为那段日子会是他们的一生。

“你要像我爱你那样爱他——”

“甚至比我对你的爱还要多得多。”

话音刚落，风乍起，如雨似潮。

他身后街道两旁的树木枝叶随风摇曳，绿浪交叠。有碎叶摇落又浮起，穿过两人之间明明暗暗的交界，打着旋儿扑在对面人脚边。

“我走了。”

24

“父亲？”

“父亲——”

小孩子的声音将拉帝奥从昏沉的长梦中拖拽出来，他迷迷糊糊撩开沉重的眼皮，看见刚才话题中心的小孩正站在面前一叠声地叫他。

他这才意识到他们现在是在礼服店里，卡卡瓦夏刚刚被店员带去换衣服，而他在不知不觉间陷进沙发里睡着了。

男孩扶上父亲的膝盖，凑近了打量他，担忧道：“父亲，你怎么睡着了呀？”

“我没事……只是有点累。现在已经好多了。”拉帝奥从沙发上坐起，抬手帮男孩理了理因为换装而稍显散乱的头发，反问道，“怎么样，喜欢这套礼服吗？”

男孩重重地点头，张开双臂向父亲展示整套衣服，雀跃道：“我超喜欢！”

“你知道吗父亲，爸爸有一套和这个很像的，我一直觉得好漂亮、好喜欢，没想到爸爸给我做了一套这么像的——简直是缩小版！你觉得呢父亲，你觉得怎么样？”

拉帝奥看着男孩胸前花纹精致的领带、衬衫领口孔雀蓝色的挂饰，还有勾着金边的黑马甲，以及最外面材料名贵的西装外套，盯了半晌才弯起嘴角。

男孩那双世界上独一无二的漂亮眼睛带着询问的意思紧盯着他，他迎上对方的目光，轻声赞同道：“是很像。很适合你。”

这样说着，拉帝奥伸手将男孩抱起来，让他坐在自己腿上，又看着他自言自语般重复道：“你和他是真的很像。”

“可是父亲，”男孩扭着身子，双手捧起拉帝奥的脸，小小的手撩开他额前略长的碎发，露出那块新伤，“你为什么看起来这么不高兴呢？是不是因为很痛？”

男孩坐直了点，凑上去朝伤口轻轻吹气，末了又坐回父亲怀里。

“这样痛痛就飞走了。父亲有没有好一点？”

那双小小的手源源不断地向拉帝奥传递着热量，他抬手用掌心盖住男孩的手背，闭上眼睛点点头。

“父亲，你是不是也在想爸爸？”

拉帝奥眼眶一热，摩梭着男孩的手背说不出话。

“没事的父亲，”男孩倾身环抱住拉帝奥的脖子，脑袋抵着对方颈侧，再开口时声音有些发闷，“你可以多看看我。”

“为什么？”

男孩沉默半晌，抱着父亲的胳膊收紧了点。

“因为你说我很像他呀。”

“看着我，就会像看着爸爸。”

“多看看我吧，父亲。”

25

拉帝奥进屋时，派特里克已经带着项目组的人调试好了设备，只等着导师亲自进入试验场进行实验。

前一天的组会让学生们都吓得不轻，派特里克甚至破天荒地为了课题之外的事连夜给拉帝奥发消息，关心导师身体之余还劝他不要勉强，他们自己完成实验也可以，反正不是第一次了——虽然一次都没成功过。

所以仔细说来那条短信里还掺杂了点独属于学生的私心。

拉帝奥看出他那点私心，于是也连夜提出最后几条实验建议，让学生第二天在他到场之前直接把设备调试成他新预设出的状态，并警告对方别想着偷懒，他不希望到场时还要跟手忙脚乱的学生们围着不听话的仪器浪费时间。

外界都说派特里克是拉帝奥教授的得意门生。

对于这个传言，作为学生的当事人听到之后大为震撼，恨不得当场拿着大喇叭满学校高喊我不是，我称不上——但作为导师的当事人倒是从没否认过。

拉帝奥其实很看好这个学生，也因为这样才会更加严格地对待他。他放手让学生带着志同道合的朋友在感兴趣的领域大展身手，但现在这个得意门生的课题明显是出了难以解决的大问题，他等得有些不耐烦了。

好在这次实验成功了。

当拉帝奥进入封闭的小型试验场，拿起那个电话一样的设备放在耳边，按下烂熟于心的字符时，心中就隐隐觉得这次会成功。

现在，面前的显示屏上流动着缭乱的数字，他就看着那串数字依次停止跳动，最终定格成12131705。

12月13日17点05分。

拉帝奥没想过会是这个时间。

学生口中这通电话理论上可以连接过去和未来的任何时间，按下号码时他不觉得他们还有未来，但也绝不希望会停在这段过去。

中间隔着的无可抗拒的因果律会让他觉得自己原本有机会避免末日的到来，却还是任由时间按照既定走向一刻不停地向前。

懊恼间电话已经被人接起。

“您好，哪位？”

“……”

拉帝奥觉得这个狭小空间的氧气实在太少了，就像他们初遇时那个令人困窘的洗手间一样，让他透不过气。

两个时间线之间的冷场开始了。

“请问是哪位？”

处理公务时对面的声音是沉下去的，与声音主人浮夸的外表几乎完全相反，拉帝奥听着那声音，在心里勾勒着对方的样貌。

直到脑海中的形象逐渐清晰起来，他才终于自报家门。

“是我。拉帝奥。”

那边反应两秒，再开口时声音扬起来：“真稀奇啊，拉帝奥教授百忙之中竟然还能想起来给我打电话。我是不是应该说一句感激？”

“不稀奇。我一直在想你。”

这次冷场的时间更长了。

对面似乎是在发愣，拉帝奥觉得那边的呼吸甚至都轻了点。

他听见对方不确定地问：“……什么？”

“你什么时候回来？”

也许是上一句话的冲击太大，对面没再追问拉帝奥反常的言辞，顺着往下答道：“估计明天下午就能回公司。怎么，你想见我？”

“是。我很想你。”拉帝奥坦然地重复，“我希望你落地庇尔波因特看见的第一个人就是我。当然，如果你还跟往常一样，落地之后要先进医疗舱也没关系，我去那边等你——”

“不是、等等，你今天怎么回事？”对面终于忍不住打断拉帝奥郑重其事的剖白，疑惑道，“你想干什么？”

“还听不出来吗？很显然，我想干的只有一件事，那就是见见你。”

“拉帝奥，你是不是……”对面似乎察觉到了什么，开口时声音有些发紧，“你是不是知道什么了？”

拉帝奥很想说他知道了，他什么都知道了，再问对方为什么一直不告诉他那些事，但他忍住了。

他始终记着最重要的禁忌：这种实验已经接近因果律的边缘，一旦说出更不能被规律容忍的事情，一生只有一次的对话就会被强制终结。

他还没听够对方的声音。他知道这大概是最后一次了。

“我能知道些什么？”于是拉帝奥反问，故作轻松地跳开这个话题，“只是这几天想到上次在公司还有话没说完，想再见面说几句而已。你心虚什么？”

“什么啊，搞得这么严肃，”对面似乎松了口气，又开始跑火车，“不知道的还以为你又要告白呢。”

“如果我说就是要告白呢？”拉帝奥不自觉地握紧了听筒。

“那我也只能再拒绝你一次了。”他听见对面传来两声不自然的干笑，紧跟着的是做作的叹气声，“不过见面倒是可以。顺利的话明天下午我就会到公司，你想什么时候见面？”

“明天见。”

“拉帝奥，你什么时候也染上了说废话的毛病？我记得你明明对这种事深恶痛绝。”

“如果说废话也能说出重点，那就是听者下错了定义。”

拉帝奥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在这个时候跟对方争论这件事，但又觉得好像这就是他们最普通的日常。

如果这只是一通普通的电话，他们就是会这样聊下去的。

“好吧，好吧——”拉帝奥听见对面拖长了声音的妥协，“所以重点就是明天咯？”

“那我们就明天见。”

“嗯，明天见。”

话音落下，拉帝奥听着那边彻底挂掉电话，一片忙音中他想起这几天公司荒唐的调查询问，突然觉得很多事像个笑话。

原来是明天见。

原来他最后说的不是项目、不是资金，不是其他任何所谓重要的事情。

而是我们明天见。

26

“啪嗒。”

雨落在窗上的声音敲在拉帝奥耳边，他睡得不沉，轻微的风吹草动就能将他从无梦的、断断续续的睡眠中迅速拉出。醒来时怀里拥着一团暖融融的热源，他低头，卡卡瓦夏不知道什么时候滚进了他怀里，此时正沉沉睡着。

被打断的睡眠再难续上，一片黑暗中拉帝奥躺在床上，仿佛躺在一只坏掉的表里，四周人声寂寂，天籁齐歇，只余耳畔绵长不绝的雨声。

他朝窗外瞥了一眼，冷热温差使玻璃蒙了层水雾，屋外的世界模糊成一片，正是夜最深的时候。

就这样无声地熬了一会儿，拉帝奥终于忍不住小心翼翼地从被子里抽身，翻身下床打算去楼下提前准备早饭。

怕惊动孩子，他这一路都没开灯，进厨房时依然摸着黑，直到拉开冰箱眼前才终于亮起一点光来。动作间有没贴好的便签从冰箱门上飘落，他俯身捡起，借着那点微光去看里面的内容。

[卡卡瓦夏，不要偷喝我的冰水。（我不在家的时候也不可以。）——12.7]

原来是这张。

拉帝奥偏头将便签贴回去，低头打算去看手中剩下的一张。

他到这第一天就发现冰箱上父子之间的小互动了。

他们会在上面商量第二天的餐食安排，第一条往往是砂金的笔迹，结尾会加上一句可以吗，下面是小孩歪歪扭扭的一句好耶——大多数纸条这样的。也有在上面密密麻麻报菜名的时候，往往出现在两个人都拿不定主意的情况下。

还有的纸条上写着砂金不那么严肃的警告，比如不要凌晨偷吃雪糕、不要把蓝莓酱当饭吃之类的，下面会跟着小孩大大的问号：为什么爸爸可以我就不行，紧跟着的就是父子两人辩论似的一问一答。

从纸条上连续不断的日期备注来看，这种问答一般会持续几天，一直持续到那张小小的纸条写不下任何字为止。

余下的纸条则写难以宣之于口的句子——这种纸条大多是卡卡瓦夏在写，比如爸爸对不起，我昨天不该跟你争吵之类的。这种纸条通常没有后文，但拉帝奥知道，或者说他和砂金都知道，纸条只能当作沉默的求和宣言，不论是他还是砂金，一定会在看见纸条后亲自去找小孩，再当面解决掉所有问题。

纸条上的日期终止在12月7号，正是砂金出门处理这次项目的日子。

拉帝奥翻过手中的纸条，此时窗外的雨势大了起来，他凑近冰箱，隐约从扑面而来的寒气中感受到雨水的味道。

[爸爸，我和父亲都很想你。]

[虽然父亲来得有点晚，但你不要生气，我知道他很爱你。我们都很爱你。]

[爸爸，欢迎回来。——12.20]

是今天新贴上去的。

拉帝奥捏着纸条的手微微颤抖，他不知道那个孩子是在什么时间，抱着怎样的心情写下便签，再踮脚贴到能让成年人一眼就能看到的高度。

他希望爸爸明天回家就能看见这张纸条。

拉帝奥握着纸条，浑身坍塌地站在黑暗里，身前开了一半的冰箱是整个空间唯一的光源，那光打在他脸上，照进他眼中，在他整个上半身投射出斑驳的影，就像——

就好像——

翻覆的记忆如潮水般上涌，时间的瀑布逆流而上，摇落的绿叶重回枝头，飘洒的雨水拢入天幕。

熄灭的灯光重新亮起，散落的积木自下而上回到原位，金毛犬从草地上站起，倒退回它捡到玩具球的位置。

与周围学生格格不入的青年逆着人流走进教学楼，徘徊在拖堂已久的课室门口。

酒会上紧握的双手各自分开，屡屡立功的年轻总监向早已荣耀加身的学者介绍自己。

最后一幕定格在更早的时刻。

屋外暴雨如瀑，浑身湿透的少年狼狈地从后门钻进教室，有些无措地徘徊在座位后排。

年轻的学者站在答辩席上，面对着台下比自己年长许多的前辈侃侃而谈。走动间投影仪的光落在他身上，在他上半身投射出斑驳的影。

惊雷炸响的瞬间，两人的视线隔着大半个教室遥遥相交，学者望着那双色彩艳丽的眼睛，声音一滞，接着吐出那句声震寰宇的宣言。

“……知识并非人人都能享有。倘若愚钝是一种顽疾，学者的职责便是将其根除，医治宇宙。知识应当流通与分享，真理亦是如此。”

所以……所以——

他对那个学者关注已久。

他对那个学者一见钟情。

所谓的初遇和分别其实都不在拉帝奥所认为的时间点上。

他们的初遇更早，早到他会忘记当初徘徊在教室后面的那个瘦弱的少年；而他们的分别也稍晚，晚到他以为他们此生不会再有机会郑重、彻底地道别。

他不知道。他错过了。

——怎么样才算是爱人？又该如何来定义爱？

——你要像我爱你那样爱他，甚至比我对你的爱还要多得多。

恍惚间拉帝奥想起他们第一次在办公室谈合作时的场景。他想，也许当年赌徒对着胸口开的那三枪并不是虚发，那三颗子弹只是来得晚了一些。

它们穿过漫长的时间，掀翻平静的外壳，刺穿完好的皮肉，在这个雨夜正中他的心脏。

否则怎么会让他如此痛不欲生，仿佛木材沿着纹路一瓣瓣裂开。

冷色的灯光照着拉帝奥血色尽褪的面孔，一声闷雷隆隆滚过天际，他听着那声音，眼泪簌簌滑落。

27

年末汇演是学校一年中最盛大的节日，此时礼堂前人来人往，数不清的家长牵着兴奋雀跃的孩子涌入室内。卡卡瓦夏穿着那身精致华丽的演出服，独自一人徘徊在他们周围，在门口转了半天才终于踏上堂前大理石阶。

迈入室内的刹那，周遭一切喧嚣仿佛都被按了暂停键，整个礼堂突然空无一人。卡卡瓦夏走向后台的方向，没走两步就看见不远处站着他日思夜想的人。

他心中一喜，猛地朝那边冲过去。

“爸爸！”

“爸爸我好想你！”

男孩小鸟一样扑进砂金怀里，撞得后者一个趔趄。砂金顺势蹲下身子与他视线平齐，笑着将人搂进怀里，在他耳边低声道：“我也非常想你，卡卡瓦夏。”

说罢，他又保持着这个的姿势，上下打量着许久未见的男孩，末了问他：“喜欢我给你挑的这套演出服吗？”

“超级——超级喜欢！穿上感觉就像是真正的演员，”男孩眼睛里闪着兴奋的光，迫不及待地要跟爸爸分享另一个父亲的评价，“而且父亲还说，我穿着这件衣服很像你。”

“那当然啦，就是要这种效果，”砂金忍不住凑过去捏捏男孩带着点婴儿肥的脸颊，又顺势去勾他的下巴，随口跟上一句，“不过以后还是更像他比较好。”

如愿看见男孩逗得咯咯笑，他又问：“马上就要登台演出了，紧张吗？”

男孩想了想，诚实地点点头：“有一点，但只有一点点哦。就像爸爸每次出差之前那样，一点点紧张。”

“那来吧，”砂金闻言直起身子，牵起男孩的手，带着他缓步走向后台，语气轻快道，“爸爸送你去舞台那边。”

室内的光亮有些不足，两人穿过层层幕布，在一片昏暗中逐渐靠近舞台。

四周寂静无声，衬得说话声格外清晰，砂金听见男孩问：“爸爸，我们为什么走得这么慢？”

“慢点不好吗？”他看着男孩毛茸茸的发顶，声音轻而柔和，“走得慢点，爸爸就多陪你一会儿。”

这回答让男孩陷入片刻的沉默，就在两人即将到达终点时，男孩突然聊起与当下毫不相关的话题。

“爸爸，布鲁托这次是真的要离开我了。”

“它刚开始生病的时候，你对我说，它认识我们那会儿就不是小狗了，这些年又一直陪着我、照顾我，也许它累了，就要离开了。”

“我很伤心，也很舍不得，但现在我又觉得，那并不是我无法承受的事。”

“因为我知道，或许它真的只是想休息一下，就算它离开了，它也依然爱着我，就像我也会一直爱着他一样。”

“所以爸爸，我现在不怕离开了。我期待着与它重逢，我会一直想着它，直到我们下一次见面。”

说话间两人行至舞台前的幕布背后，砂金再次蹲下与男孩平视，摸着他的脸笑着说：“我明白，卡卡瓦夏。所以现在能让你担心的就只有一会儿的表演，对吗？你做好准备了吗？”

男孩抿着唇，定定地看着父亲，不点头也不否认。

“这样，宝贝，我们来对掌吧。”砂金说着，用力地揉了揉男孩的脑袋，接着向他抬手。

“还记得我说过的吗？我们把手掌贴在一起，把祷文念给母神听，她就会祝福我们。”

男孩晃了晃被揉乱了的头发，缓慢地伸手贴上爸爸宽厚的手掌。

“愿母神三度为你阖眼……”

轻声念出祷文时，男孩目不转睛地盯着面前人，仿佛要将那人的模样一点点、一寸寸藏进脑海，刻在心中。

语毕，砂金凑上去在男孩眉心落下一个吻，起身时将他向幕布那边轻轻推了推。

“往前走吧，卡卡瓦夏。”

“不要害怕，不要回头。”

再见，卡卡瓦夏。

28

卡卡瓦夏不再迟疑，依言走向漏着微光的舞台，走到近前他朝幕布伸手，下一秒大幕拉开，白光闪过。

爸爸，我现在不害怕离开了。

我会一直想着你，直到我们下一次见面。

爸爸，下次见面你要认出我。

你要记得我，爸爸。

29

暮色流水般铺满整条长街，拉帝奥牵着卡卡瓦夏的手走在从校车车站回家的路上，落日余晖映了他们满身，在他们的礼服上勾勒出浅淡的金边。

“父亲，”男孩仰头对拉帝奥开口，“我觉得爸爸今天没来也挺好的。”

“为什么？”

“因为我唱错了两个字。”

“只是一点点失误而已，”拉帝奥笑了笑，摸摸男孩的头安慰道，“能一个人登台演出就已经很勇敢了，他不会因为这两个字就对你失望。”

说话间两人一路向前，拐进一条小巷。道路两侧的树木郁郁葱葱，他们从树下走过，斑驳的影渐次落在他们身上，又流动着淌回地面。

“我知道，父亲。我是想说……”男孩拖长了尾音，似乎是在思考或是回忆，“我昨晚梦到爸爸了。”

“我想说的是，下次见面我要再给他表演一次，到那时候就不会有失误了。”

拉帝奥没立刻回话，低头无声地走了一会儿，点头赞同道：“好啊。他一定会非常喜欢——我想，也许在你上台之前他就已经在为你感到骄傲了。”

此时日已西沉，路灯倏忽亮起，映出一片幽暗的天空，灯影闪烁间两人就这样不快不慢地走着，行至最后一个十字路口时，明暗交接处拉帝奥突然停下脚步。

“卡卡瓦夏。”他轻声道。

“怎么了？”男孩止步仰脸。

拉帝奥低头长久地注视着那双特别的眼睛，许久之后收回目光，在继续前进之前俯身将男孩抱起，让他倚靠着自己坐进臂弯里。

“没什么。”

话音刚落，风乍起，如雨似潮。

街道两旁的树木枝叶随风摇曳，绿浪交叠，又依次被他们远远落在后面。拉帝奥抱着男孩，路灯铺泻着他们长长的影子，他的声音悠悠飘散在骤起的晚风中。

“回家吧。”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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理砂崩坏星穹铁道砂金真理医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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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理砂】Flos

*比较特殊的花吐症，有轻微咳血表现。1.1w字时长注意

*标题取自同名歌曲《flos》，翻译：花蕾/花儿们

*「你给不愿见光的我浇灌的，温暖的希望的风平浪静的一切，都被我好好保存在了果实之中。」

・

——沈丁花，无花果。菖蒲，犬槐。禊荻。山桃。青葛。

砂金在心中一个个点数着，沿小径漫行的步伐很慢很慢。雨滴落到他的身上，他就像在绽放的涟漪里随波逐流。

喉咙里一阵不适传来，他向着灰暗的天空倾咳，忍冬花细长的纯白色花瓣随气流喷涌而出，又瞬间被雨水打落。

“……真苦啊。”

没有主语的哂笑。砂金顺着向天空张开嘴的姿态，想让雨水就这么落进他的嘴里、洗刷舌尖的...

*比较特殊的花吐症，有轻微咳血表现。1.1w字时长注意

*标题取自同名歌曲《flos》，翻译：花蕾/花儿们

*「你给不愿见光的我浇灌的，温暖的希望的风平浪静的一切，都被我好好保存在了果实之中。」

・

——沈丁花，无花果。菖蒲，犬槐。禊荻。山桃。青葛。

砂金在心中一个个点数着，沿小径漫行的步伐很慢很慢。雨滴落到他的身上，他就像在绽放的涟漪里随波逐流。

喉咙里一阵不适传来，他向着灰暗的天空倾咳，忍冬花细长的纯白色花瓣随气流喷涌而出，又瞬间被雨水打落。

“……真苦啊。”

没有主语的哂笑。砂金顺着向天空张开嘴的姿态，想让雨水就这么落进他的嘴里、洗刷舌尖的苦涩，又想起一位教授以庇尔波因特无药可救的雨水澄净度为由，告诫他坚决杜绝淋雨的长篇大论，于是讪讪地闭上嘴巴，只是重复着低头迈步的动作，沿着那位教授的生态研究园中的小径一点点远去。

砂金不认识这些大大小小的植物，他从未获得过什么与植物打交道的机会。因此，他只是读出标注在植物一旁的花儿的名字，并通过名字或欣赏、或想象它们的颜色与形状。

伊吹麝香草，琉璃雏菊，梦鼠木，剪秋萝。

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要冒雨跑来这等与他毫不相称的角落，他只是觉得，把自己独自关在萦绕着忍冬花香的房间中，窗外淅淅沥沥，他似乎随时就要从肺部开始，一点点向外腐烂。

若要腐烂，不如为这些鲜艳的花儿们送去一点肥料。他环顾四周，对好奇地打量他的花草们露出一个微笑。

口中带着微不可查的清甜的苦味淡了一点，接着又是一阵无法抑制的咳嗽。捂住嘴巴的指尖触碰到自己的脸颊，与春夏之际的雨水完全置身两个世界的滚烫在那里蔓延。

三十八度？三十九度？他出门前没有量体温，也没有把这件事告诉任何人，反正他在几天前刚因为某个绝症的恶化，美美地进入了长期休假中。砂金缓缓舒了口气，平复下在雨中紊乱的呼吸，这才发现从喉咙深处泛起的那一丝腥甜。

——好吧，病情发展到这个地步，即便是休假也多少有些于事无补了。

随手将带血的花瓣丢弃在花田间，余光里，一抹鲜艳的蓝紫摇曳在灰色的世界中。

“你叫……鸢尾花？真漂亮啊，看样子你被拉帝奥照顾得很好。”

“那么，你知道我还有多少天会迎来死亡吗？”

盛开的紫色鸢尾只是低着头，雨水汇聚在花瓣尖上，如一颗颗泪珠滴落进湿润的泥土里。

・

“花吐症。”砂金听见书桌对面的男人说道，声音里是他从未听过的犹豫不决。几张化验报告散落在摊开的医学用书上，那本书的厚度简直像一只手提箱。他悄悄凑过去，页眉上似乎写了「罕见症」几个字，接着就被男人眼疾手快地合了起来。

“因过于强烈且无法抒发的单向情感而使之具象化，病理表现为且仅为伴有花瓣溢出的剧烈咳嗽，随病情加重会因花瓣堵塞气管而产生死亡风险。”

“……如果没有最后一句，我会姑且称赞它是一个浪漫的病症。”砂金扯了扯嘴角，手里无意识地玩弄着不久前在拉帝奥面前咳出来的花瓣，花瓣上还带着若有若无的清香。那是他患病以来第一次咳到头晕目眩，在拉帝奥出差回来之前，他从来都是咳出几片意思意思一般的小花瓣。最后还是拉帝奥从书桌前走出来，作势要用人工呼吸辅助他平复气息，他才强撑着回过神来。

“所以，有什么治好它的办法吗？我想这绝对不是用什么药物就能解决的寻常的病吧。”说着，砂金有意无意地又看了那本大书一眼。“等你回来帮我看病真是个正确的选择，教授，没想到你这么快就能得出答案了。”

“也许是吧。”他又听到拉帝奥用迟缓的声音回答道，声音里是他怎么也捉摸不透的情绪，可他又分明听出其中快要如花瓣般溢出的不忍。那天是初春，同样在下雨，男人的回应与窗外下落的灰色雨点别无二致。

接着声音恢复如常，拉帝奥向他讲述这个绝症的唯一治疗方法。

“……等等，让我总结一下——也就是说，我只需要与我喜欢的且同样喜欢我的人接吻，一起咳出花瓣，病就治好了？尊敬的拉帝奥教授，我虽然从未怀疑过你，但你也确实没有在欺负我没上过学，没有打算就用一个童话故事来打发我吧？”

话音刚落，砂金就知道自己错了——方才拉帝奥向他说明治疗方法时，他盯着那位面对一切问题都泰然处之的学者的眉间，果然发现了其中被细细藏起的颤动。

于是他夸张地控诉，想让拉帝奥用一如既往的冷静与讽刺，向他表示一切如常。

可学者却似乎没有听到他的暗示，只是淡淡地回答道：“你大可以相信宇宙有时就是这么蛮不讲理。这个治疗方法理论上便是如此，但实际——”

后半句话消匿在相撞的唇齿之间。砂金也不知自己哪来这么大的力气能够拽动比他强壮不少的拉帝奥，可当他回过神来时，他的脸颊已经被一双温暖的手轻轻捧住，摩挲着，直到他唇上的颤抖一点点趋于平静。

他的医生——他的恋人，比他更加清楚他会做出的一切反应。

喉咙又是一阵发痒，砂金赶紧从恋人的安慰中脱离出来，捂住嘴撕心裂肺地咳嗽着。

再次摊开手掌时，细长的纯白色花瓣互相交叠，与书桌上散落的花瓣别无二致。而他的恋人，没有与他共同咳嗽的症状，也没有任何多余的神情，只是平静地注视着这一切，然后在与他迷茫的目光对视的下一秒，毫不犹豫地，将他紧紧护进了怀中。

“这个病不可能出现在我身上。”窗外大雨的嘈杂声里，砂金彻底卸下假装的不在意，将脸埋进拉帝奥的颈窝，渴求对方结实有力的脉搏为他带来些许安宁。“你不可能不喜欢我，不是吗？「单向情感」这个前提本就说不通。”

“是的。”他听见他的恋人简短地回答道，同时缓慢拍抚着他因咳嗽再次剧烈起伏的脊背。“所以，你的病因在于另一方面。”

“你在怀疑我喜欢别的——”

“当然不是。”

砂金瘪了瘪嘴，又因为对方熟悉的干脆利落的打断和对他的完全信任而确乎感到了一丝平静。

“但问题依旧出在你身上，赌徒。”拉帝奥低声强调，在他的额角轻若无物地落下一吻。两人相触的心跳如同无数个昨日那般共鸣着，窗外的雨声渐渐吞没了世界。

“不用害怕，在夏季到来之前，还有充足的时间供你浪费。”

“我就在这里，等你自己找到答案。”

・

雨水沿着苍翠的枝叶滑落，前方的园区不再标注任何植物品种。没有名字的花花草草默不作声地向他伸手，欢迎这个散发着忍冬花气息的家伙来到它们的世界。

我在凋零啊。没来由的，砂金在雨中想道。贪婪地将你们的培育者占为己有，却比你们更早地抛弃自己的花瓣，正要被不知在哪儿出错的情感一点点蛀空了啊。

他曾对这个绝症不屑一顾，他和拉帝奥的感情没有任何问题，也不应该有任何问题，他依旧该上班就上班、该出差就出差，想着没准哪一天病症就会不治而愈。可直到某天，窗外花开正艳，他咳嗽着从办公椅上摔下，眼见自喉咙中开出的花瓣在地上留下斑斑血迹，他才忽然感到了恐慌。

这个从头到尾莫名其妙的、童话故事般的病症，似乎真的会把他从这个世上夺走。

而拉帝奥许诺给他的“充足的时间”，正被他浪费得即将超额。

他不是没有尝试过从拉帝奥口中套出点信息来，他一生的情感刨去愤怒与悲伤，剩下可作为参考的实在寥寥无几。可对方的心偏偏在这件事情上比他的石膏头还要坚硬，无论他如何表达自己被病痛折磨得多么可怜，偷偷攒起大量花瓣一并咳出来，或者假装喘不过气一般倒在对方肩上，他的恋人始终不发一语，沉默地接受着他一次又一次无果的接吻，然后将他的头按向自己的颈窝，无声制止他荒唐无稽的表演。

拉帝奥，我快死了耶。他在恋人的颈间闷闷说道。

我不会让你死的，要是有这等精力，还不如去做点更有意义的尝试。学者冷静地回答道，但从颈窝传来的，相较以往明显过速的心跳，顺着动脉，透过皮肤，一点点交融进他的血液中。

什么才算更有意义的尝试呢？他没有继续询问，学者再次不语，只是牵起他的手，放到自己心脏的位置。

灰暗的雨中，砂金努力压抑着胸腔中紊乱的气息，学着记忆里拉帝奥的样子，将手贴近自己的左半边胸膛。身上的高热穿过冰凉的被雨水浸透的衬衫，灼烧他的掌心。

“你的心脏会为我跳动，我知道。”

“哈哈，谁叫我就是这么招人喜欢嘛。”

“那……”

“……”

我呢？

同样的问题，在这个春天被思考了一遍又一遍。通泉草谢了，紫花地丁鼓起花苞；垂丝海棠谢了，酢浆草结出果实。春天的花儿们步入下一个轮回，只有他被留在了原地，在无尽的感情论中独自起舞。

「喜欢」是什么？

当砂金第一次接触到这个概念，已是他得到华丽的外表与耀眼的基石后，此时的他正为数个宇宙通用语种的学习费尽心思。

那是一个模糊、陌生的词汇，在他印象里从未出现在埃维金语中，又或者，那漫长的鲜血与黄沙的时光里，从未有哪个埃维金人将这个单词开口讲述。可当他翻阅不同语言的词典，在一个个语源和派生中把脑子彻底绕晕后，他依旧没能得到一个精确的答案。

第一本词典说，「喜欢」是「爱」的表现与前兆。那么，将爱化作一个个怀抱、一声声“活下去”的呼唤的妈妈与姐姐，应该是喜欢他的。

第二本词典说，「喜欢」是对客体的怜悯与珍惜。

那么，二话不说便欣然参与进他的赌局的翡翠，应该也喜欢他——当然，不包括喜欢他的本身。

第三本词典说，「喜欢」是「厌恶」的相反意象。

那么，那个总是戴着石膏头穿梭在公司总部、只习惯在他面前露出原本的英俊面容的学者，应该是不讨厌他的。

——可是，难道他就喜欢他了吗？

砂金露出哂笑，“啪”一声将词典合上。他又不傻，还不至于被无聊的文字游戏诓骗。看啊，那位第一真理大学的教授、博士学会的天才，一见到他就摆出一副对他的一切都看不惯的表情，从何而来的「喜欢」。

他嘲笑着第三本词典，直到学者在一场梦境里扶起伤痕累累的他，连维持脸上的从容都气力尽失的他，然后紧紧拥入怀中。

“活下去”——他听到他低声呼唤。

当学者在星光与万千灯火之底捧起他的脸，当他们在一个没有任何喧嚣的平凡的夜里拥吻，砂金朦胧地想到，没准这个人还真喜欢他。

我想，我是喜欢你的，维里塔斯・拉帝奥。

他选择相信这一事实，就如他相信对方每一次主动与他相拥时，他的心底都有什么正在满溢而出。

可他只是如此相信着，回头望去，他却从未将这句话宣之于口。他与拉帝奥度过的每分每秒流淌成胶片，如果要给胶片添上字幕的话，无论是对话，抑或是角色独白，都不曾出现名为「喜欢」的影子，或是任何与之有关的近义词。

每每想到这里，他就感到胸膛一阵发紧，更多的苦涩花瓣伴随混乱的气流喷薄而出，将他的思维一点点堵塞。

——他要再一次逃避这个尴尬的事实吗？不，它一点也不尴尬，拉帝奥可也从来没对他说过“喜欢”两个字，可是有什么不一样，他与他之间依旧有什么——

兴许是春末的雨水为他找回些许理智，也或许是逐渐上升的体温让他变得不顾一切。在恋人精心培育的花草们的簇拥下，在这片芳香的小天地里，砂金将按压在胸口的手紧握成拳。

——不麻烦你来不让我死，维里塔斯・拉帝奥，我会搞定我自己。

擦去嘴角的些许血迹，又一捧红白相间的花的碎片被他抛弃在身后。他感到喉咙有些发干，便不再理会恋人的告诫，仰起头，让冰冷的雨水落入喉中。

烧得有些高了啊。他又碰了碰自己的额头，四肢发冷，额头烫得尤其吓人。

也许又是三十九点五度，就像那次一样。他望向阴云密布的天空，像是抓住了从天上垂下来的蜘蛛之丝一般，任由自己的思路向上远远攀去。

・

“三十九点五。”

他听见拉帝奥举起体温计毫无感情地宣布道，顺便又呛了他一句，“如果你能想到尽早就医，根本就不会沦落到这个地步。”

砂金虚弱地扯了扯嘴角，支撑起上半身，接过对方递来的药片和水杯。“可你不是刚从持续整整六天的研讨会中脱身吗？我本以为累到昨晚直接睡倒在实验室的人，起码会感激一下我的善解人意。”

说完，他好笑地看着拉帝奥眉间一跳，却硬生生按捺住了新一轮的论战，只用锋利的目光示意他不要贫嘴，赶紧吃药。

拉帝奥暂时离开卧室去洗漱，他在实验室睡了一晚的可怜恋人清晨刚回到家，看到的便是他发着高烧瘫在床上，还不忘对他说出一句“欢迎回家”。砂金不受控制地露出微笑，转头望向窗外雾蒙蒙的初冬清晨。

方才的对话里，他有意将“就医”这一概念扭曲成了“等待维里塔斯・拉帝奥回来”，而后者并未对此作出反论——当然，也可能是怕多说一个字，水杯里的水就要面临在无休止的争吵中被放凉的命运。

天气似乎并不好，时针走过六点，冬日清晨的雾气却丝毫没有退散的样子。暗淡的光亮里，兴许是药片的作用，砂金感到一阵困意袭来。

视野被沉重的眼睑阻挡，他忽然想起数分钟前，也是在这样模糊的视野中，近一周未见的恋人向他快步走来，一丝惊慌在晦暗里一闪而过。

真稀奇啊，拉帝奥。在滑入梦乡的前一秒，他迷迷糊糊地想道，你居然真的会为我露出那样错漏百出的表情。

再次醒转时已临近中午，没有开灯的卧室里，天色依旧昏暗。砂金被墙上的挂钟吓了一跳，摸索到床头柜的终端，里面却并没有沙丁鱼罐头般挤压成堆的工作消息。

“钻石如果能看到你这副热爱工作的样子，一定会感动得流下两行热泪。”一只骨节分明的手将终端从他的掌心抽出，顺带掖了掖被角，抓起他的手就要往被窝里塞。

砂金干脆牵住那只手翻了个身，将脸埋进坐在床上看书的恋人腰间。“你给我请的假？感恩戴德啊，教授，你不知道到了我这个位置，即便是我自己提出休假，也会有无数鸡毛蒜皮的小事被发到病号的终端上。”

拉帝奥没有理会他，只是伸手摸了摸他的额头，然后任由自己的手被他扣住贴在滚烫的脸上，转头继续在晦暗的光线里阅读。

窗外十分安静，连苍白的天光也不吵不闹。高热让整个世界都变得梦幻，砂金看着看着，突然很想侧过脸，在那个微凉的掌心印上一吻。他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就在要将妄想付诸行动时，又忽然失去了全部勇气。

看啊！你就是这么贪婪！被高热模糊的现实与想象之间，一个声音在他脑子里嘲笑着。你又开始想念那种虚幻短暂的美梦了。

不，他回道，情况已经变了，这不虚幻，这不短暂，这不——

可你依旧害怕着，声音叫喊道，你在害怕什么？

他突然开始剧烈咳嗽，口腔苦涩，胸腔窒闷，宛如有什么东西正一把攥住他的肺部，不顾一切地往里面生根蔓延。他像溺水者一般紧紧抓住那只他方才想要亲吻的手，拼命阻止它伸向他的后背帮他顺气的举动。他听见拉帝奥低声喊他，却在咳嗽声与脑子发胀的嗡鸣声里愈发模糊。

好自为之吧，埃维金最后的血脉。那个声音冷冷地丢下一句话，像泡沫一般彻底消散。

“……你会被我传染的。”突如其来的咳嗽症状渐渐缓和，错乱的气息里，他苍白无力地呢喃道。他并不是想说这句话，他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讲，可就连这样无关紧要的话语，也几乎要耗尽他的所有力气。

都是发烧让他的脑子变得这么奇怪。他想着，主动忽略着来自左边胸膛的剧烈震颤。

“你又不是病毒性感冒，哪里来的传染。”拉帝奥似乎没有从容到觉察出他更多的不对劲，仔细确认过他的身体并无大碍后，像是舒了口气一般轻描淡写地回道。“不过，我希望你能就此明白增强体质的重要性，除非你想让我隔三差五就向公司请假。”

“你会一直帮我请假吗？”他状似开玩笑地问道。

“除了我还有谁能胜任这个工作？”他的私人医生淡淡地反问道。

“五年后？十年后？一百年后？”

“但愿你能意识到你只是名为「砂金」的基石代行者而已，而不是不朽的石头本身。另外，我应该说过很多遍，我不认为你的寿命长度经得起你那么多次不要命的折腾。”

——我被神赐福过啊，教授，还没有人可以走在我身边，陪我一起活得足够久呢。砂金把这句话吞进腹中，像是无法忍受房间里的昏暗一般，越过拉帝奥的身影，望向窗外阴郁的天空。

“……下次无论出了什么事，第一时间告诉我。你应该记住自己有这个权利。”

他的恋人忽然把书一合，侧身躺下来，撑着头揉乱他本就凌乱不堪的头发。

天空被挡住，他将双唇张开，又轻轻合上。

“那么，如果是我突然想抱抱你这样十万火急的事情呢？”

他扯动嘴角，强打起精神，做好开始新一轮拌嘴的准备，却没想到从头顶传来一声很轻很轻的叹息，下一秒他真的落入了一个微凉的怀抱。

看来我的确烧得太高了，砂金艰难运转的大脑里闪过这样一个念头，连拥抱时你身上的温度都不再能被称作温暖。

“如果你真的想这么做，看情况吧。”然后是一个落在他因不适紧紧皱起的眉间的，轻若无物的吻。

被阻挡的视线之外，初冬的第一场雪落下来了。

・

他是如何患上这个绝症的呢？

这个问题与有关喜欢的定义、与忍冬花淡淡的香气一同萦绕着他，从初春走向春末，从开花直至凋零。

现在，在与去年冬天相同的高热里，在一阵又一阵与那次奇怪的咳嗽别无二致的痛苦里，他将遗忘在一场初雪中的记忆碎片捡起，拼凑成画，画面破碎。是的，他解开了问题，但他得到了什么呢？两个主人公相依的轮廓仅剩下他一人兀自站立。

砂金想要露出自嘲的微笑，却被袭来的又一阵花瓣的潮汐打断。这一次他咳了很久很久，久到他感到自己站立不稳，于是干脆蹲下身，紧紧抱起自己的膝盖，想着用膝盖的压迫抑制花瓣没有尽头的喷涌。

我在凋零啊。他又一次想道，脸颊因为剧烈的缺氧变得绯红。冬天埋下种子，春天开始绽放，拉帝奥让他在夏天前找到答案，那么现在的他，应该即将落下帷幕了。

没有名字的花草们担忧地看着缩成一团的他，用它们的芳香尽力为他带来些许宽慰。只有春末的雨水依旧没有任何变化，从他的发丝汇聚而下，洗刷着零落在他周围的纯白花瓣上若有若无的血迹。

我也是你培育的一株花啊，维里塔斯・拉帝奥，睁大眼睛看看足以给你留下污名的失败之作。

绵延不断的咳嗽终于有所缓解，砂金挣扎着从花瓣中央站起身，蹲在地上的模样与他简直一点也不搭，即便现在的他正浑身湿透、狼狈不堪。

你用你的耐心浇灌自愿躲藏进泥土的我，用温暖和低烧让我长出蓓蕾、开出鲜花，而你又得到了什么呢？你培育出了一株不会结果的花，一株直至凋零前夕都不知道如何结果的花。

只因为我不会「喜欢」你。

只因为我不敢「喜欢」你。

只因为我不愿再重复将情感寄托于某个人身上，然后看着他们离我远去的剧本。

我为自己定义的「喜欢」，从来就没有离开过我的胸膛，去向它们该去的地方。

砂金抬起头，雨水顺着他几天未能睡上安稳一觉的泛红的眼角滑落。

而你都知道，你知道着这一切，却依旧把我护在你的心跳声中，温柔地残忍地对我说去自己寻找答案，然后在我拙劣的解题过程中看着我一点点枯萎，甚至不敢触碰自己培育出来的花瓣哪怕一下。

天空正在皲裂，鲜艳的花儿们在他身旁摇曳。

“真是理性啊，我亲爱的教授。”堪堪压抑住胸膛里再次泛起的花瓣的呼啸，砂金对着低矮的天空留下一串喃喃自语。“宁愿让自己的心脏跟着我被病痛折磨，也坚持要我独自学会结出果实的方法……难道你真的有什么自虐倾向吗？”

没有人回答他，只有雨水淅淅沥沥地将他囚禁在这片芳香的天地里。

“如果……”

“我现在就想抱抱你呢？”

“……”

一阵潮热袭来，他张开嘴，向灰蒙蒙的天际倾咳。纯白的花瓣夹杂着一丝金色的脉络，与簇拥着他的花儿们乘风而上，一同点缀起锈蚀的天空。

・

砂金还记得他与学者确认关系的那天晚上，只属于他们两人的夜空星光闪耀。

他让学者找出这片夜空中最快凋亡的星星，当星星不见，他就能做好准备，迎接学者离开他的那一天。

他原本以为，在庇尔波因特星星不多不少的夜晚，等到一个恒星的死去不会太早，也许是几年，运气好的话还会有十几年。

他没想到，学者伸手一指，对他淡然地说，在某某方向某某角度，有一颗超新星会在今日凌晨迎来爆发。

这不算，他反驳道，我看不见。

而我看得见。学者说着，轻轻捂住他的眼睛，将他带向自己颈窝的位置。这是他贪恋对方的心跳声的开始。

现在，想象你头上是一片你曾见过的可见度最高的星空。

看到那些恒星的闪烁了吗？它们被行星、卫星、星际物质阻挡，但更多的则是爆发终结后的坍缩，立刻被万分之一毫米内另一颗诞生的恒星补上。

教授，你是在给我讲课吗？他半开玩笑地说道。

头顶立刻传来毫不掩饰的啧声，随即捂在他眼睛上的手被松开。他维持着仰头的姿势，直直撞进那双猫头鹰一般犀利的眼眸中。

若你光顾着从外界寻求什么长久的东西，他的恋人一字一句地说道，我很抱歉，这片宇宙没有任何一个角落会满足你的需求。

那我该怎么办呢？他感到自己心跳逐渐加快。

学者没有立刻回答，而是将他的身形扶正，自己则向后退去。

庇尔波因特灿烂的夜空之底，他听见学者的声音传来，犹如夜路人归家的灯火。

你会呼吸。会跑，会跳，会明白自己内心的欲望，然后主动向它伸出手。

说着，学者轻轻颤动指尖，似乎想向他摊开自己的手，却最终选择放下。

记住——大胆追寻你想要长久的事物，而不是空等它的到来与离去。

只要你还不愿意放弃，你的欲望便可使之永恒。

砂金看到对方露出一个似乎有些落寞的微笑。

比如现在，你理应知道该怎么做了。

砂金沉默着，将垂下左手握紧又松开，然后举到与心脏持平的高度，向静静等待着他的恋人伸去——

“！”

砂金倏然睁开眼睛，昏暗的卧室里，他面前的拉帝奥同样摆出一副惊讶的神情，看着他在昏昏沉沉的梦中依然伸出被子，向恋人摸索过去的手。

一时无言。砂金依稀听见窗外有雨声传来，他的肺部仍旧有什么东西想要破土而出。熟悉的房间，从被褥间传来令他安心的气息。他模糊地记得自己跌跌撞撞地跑出生态园，跑到建于入口处的研究室的房檐下，用最后的力气拨通了研究室主人的电话。

铃声响了很久，就在他迟迟地意识到现在是拉帝奥的授课时间时，电话被接了起来。

他应该立刻挂断，砂金用高烧不已的脑袋费力思考，他不能因一时的任性打扰一位教授整天的工作。可最终，他只是沉默着，电话的另一头也沉默着，将他混乱粗重的呼吸声听得一清二楚。

“……教授。”他喃喃道，破碎的咳嗽声几乎将他的话语瓦解。“我想……请你带我回家。”

“打开定位。”他听见电话里冷静地嘱咐道。“别怕，我马上就到你身边。”

别怕——他会怕什么呢？回忆被手上传来的力道打断，拉帝奥紧紧握住他在梦里向他伸去的那只手，低下头去，似乎怎么也不愿意放开。

也许，他是在说给自己听。砂金不自觉地弯了弯嘴角，正要说些什么，忽然从喉咙深处涌上一股苦涩与腥甜交杂的味道。

“……”他听见拉帝奥喊他的名字，扶起他的肩膀为他顺气，可血迹斑斑的白色花瓣依旧不受控制地从他的口中向外喷涌，沾染对方身上干净的白大褂，再重重向地板坠落。

胸中的氧气不断减少，恋人高速的心跳顺着紧贴的皮肤向他传来。砂金不再犹豫，用尽浑身力气拽住拉帝奥的衣襟，向对方紧紧抿成一条线的双唇吻去。

混乱的室内像是突然被按下了静音键，窗外细密的雨声伴随春末若有若无的花香充盈着整片空间。砂金不顾一切地向恋人索吻，一次又一次，一遍又一遍，直到拉帝奥明显僵住的身体一点点缓和，然后扣住他的后脑勺，温柔地制止他毫无章法的亲吻。

“拉帝奥……”他的低声呼唤被掩埋在对方重新覆上的，熟稔却过分轻柔的吻中。他从未想过心高气傲的学者竟也有这般小心翼翼的时候，似乎在对方眼里，他真的变成了一朵花，一次粗重的呼吸、一点多余的力道，都会让他的花瓣尽数零散。

为我感到骄傲，为你自己感到骄傲吧，维里塔斯・拉帝奥。唇上的温热离去，他听见对面传来一阵隐忍的咳嗽声，接着他也控制不住地轻咳起来。有别于过往一整个春天的，苍白、尖锐、苦涩的痛楚，一丝丝柔软的甜意从他的喉咙里迸发，顺着他咳出的气流，来到这个春夏交替的世界。

摊开手掌，细长的、灿金色的花瓣，就像要覆盖无数次静静躺在掌心的白色幻影一般，在室内的阴翳中粲然飞散。

忍冬花——如白雪盛放，如蜂蜜落下。

欢迎来到这个美好的世界。他在心里对花儿们说着，往他曾经望而却步，如今却同样璀璨的恋人的掌心落下一吻。

・

“你向我隐瞒了病情，赌徒。”拉帝奥一边帮他掖好被角，一边平静地陈述着，语气里的不满和责备就快要溢出。“除非你能清楚解释，这个病是如何从昨晚的‘没有咳血’，发展到今天差点要产生窒息的风险了的。”

砂金眨眨眼，还是噗哧一声肆无忌惮地笑了出来。拜托，他刚送走那个不知是月老还是瘟神一样的花吐症，他们的感情应该大有进展了才对，怎么会有人的关注点是他到底有没有撒谎啊。

不过，维里塔斯・拉帝奥就是这样的人。他从被窝里伸出手，轻轻抚上恋人紧绷的脸庞。比起所谓情感，那些生命里的附赠品，他的恋人只会更加关注一个问题——他是不是又没有把自己的性命当回事。

“别这样呀，我只是不想让你担心而已。”他一边感受肺部从许久的窒闷中解脱出来的舒畅，一边轻快地说道，然后眼见对方的脸又黑上一个度，赶紧补充一句，“以后不会了，有什么事我一定跟你说，我发誓。”

“哼。”可惜他的私人医生似乎对他充满不信，手里晃悠着刚刚解除警报的体温计，挑眉看向心虚地把头埋进被窝的他，就像在询问发着烧跑出去淋雨又是哪门子的「不让他担心」。

什么啊，称赞他一句成功找到正确答案又不会掉块肉。砂金瘪了瘪嘴，将半边脸缩进被子里嘀咕着。终于摆脱那些花瓣的兴奋劲过去后，没法跟着一起消散的高热再度向他袭来。

他重重吐了口浊气，循着记忆里的动作朝窗外望去。阴雨绵绵，却不似曾经那般昏暗到令胸口发冷。房间里为了让他能随时睡着而没有开一盏灯，他在流动的阴翳里打了个哈欠。

“睡吧。”额头上被贴上一个温暖的吻，他仰起头，依旧不知餮足般地寻求恋人的宽慰。直到听见一声清楚的叹息，他勾起嘴角，心下了然对方隐忍不发的情愫也正在将他灼烧。

熟练地抓起对方的手贴在自己发烫的脸上，砂金不等拉帝奥开口，轻轻闭上眼睛，默认对方能悉数听懂般地开始自说自话。

“我无数次希望你是一个幻影，教授。”他喃喃说道。“你会爱我，会因为我干蠢事而骂我，会在我遍体鳞伤地回来之后心疼我，但唯独不会离我而去。”

“我花了好长时间来弄明白「喜欢」的概念，又花了好长时间接受你喜欢我这一事实。但每当主语变成了我自己……”

“我……”

手上传来坚实的力度。感受着恋人企图用这种方式鼓励他继续说下去，砂金轻轻笑了笑。

“我也曾爱过他人，教授。所有我爱过的人都带着我全部的情感早早离我而去。那是相当，相当不愉快的经历哦，直到现在，我还会梦见小小的自己躲在月亮下面，边哭边等着太阳升起来。”

“教授，原谅我。我不是故意对你吝啬我的情感，这只是一种……自我保护？呜哇，这句话也太不要脸了，快忘掉它拉帝奥，拜托。”

砂金吐了吐舌，一番掏心话说得他困意全无，干脆从床上坐起身，不出所料地获得了一阵头晕目眩，与紧接着的一声狠狠的叹气和一个安抚性的拥抱。

“不过没事，你看，那些「强烈的」、「无法抒发的」情感，都好好地被封存在这里了。”说着，他伸出手，拍了拍自己心脏的位置。“以后还有很长的时间让我不吐不快，你可要做好准备啊。”

——你给不愿见光的我浇灌的，温暖的希望的风平浪静的一切，都被我好好保存在了回报给你的果实之中。

——我不再害怕短暂，因为你已教会我循着你的步伐，和你一起追逐长久。

他看见拉帝奥笑了，似乎从那个初春的下雨天说出“花吐症”三个字之后，他还是第一次见到他露出如此放松的微笑。

“我已经做好准备了。”他说道。“不妨先听听你的第一句。”

砂金嘴角一抽，刚想反驳对方从他说完话到现在不到十秒这算哪门子的准备，又忽然被心里泛起的一丝酸楚卸去全部势头。

没准，他颇有些歉意地想道，这个人真的在很久很久之前，在阴雨迷蒙、花蕾还未绽放的时候，就早已做好了准备。

他迅速收拾好心情，任由对方捧起他的脸，发烧带来的高热似乎有着与酒精相同的功效。

窗外飘来一阵芬芳的花香，床脚没有被清理干净的灿金色花瓣和着雨声，在阴影里兀自闪耀。

“我喜欢你，维里塔斯・拉帝奥。以前是，现在是，五年、十年、一百年后也是。”

Fin.

Ps.其实是前段时间被石楠花熏坏了，就。祝看到这篇的大家生活里花香四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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理砂真理医生砂金崩坏星穹铁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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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笑话：我本来只是想开个车，为了让车开得合理，我整整包了1万3千字的饺子。

少量猜测，巨量私设，沙雕文。如果你看的时候笑了，那我就成功了。

全文可直接移步文澜德Wid.581899或者理砂论坛，已完结，这里只放饺子。

以下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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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欢迎收听《星际和平播报》，本期的主要内容为……”

“庇尔波因特发生一起针对公司高层的恶性恐怖袭击事件，幸运的是，本次事件无人伤亡。受害者砂金先生表示，此次袭击已对他造成超过三十亿信用点的损失，他将保留进一步起诉的权利。目前，公司正在全力追查此案件……”

“这只是个警告，下次就不一定了。”翡翠转动着现场的全...

一个笑话：我本来只是想开个车，为了让车开得合理，我整整包了1万3千字的饺子。

少量猜测，巨量私设，沙雕文。如果你看的时候笑了，那我就成功了。

全文可直接移步文澜德Wid.581899或者理砂论坛，已完结，这里只放饺子。

以下正文↓

≡≡≡≡≡≡≡≡≡≡≡≡≡≡≡≡

“欢迎收听《星际和平播报》，本期的主要内容为……”

“庇尔波因特发生一起针对公司高层的恶性恐怖袭击事件，幸运的是，本次事件无人伤亡。受害者砂金先生表示，此次袭击已对他造成超过三十亿信用点的损失，他将保留进一步起诉的权利。目前，公司正在全力追查此案件……”

“这只是个警告，下次就不一定了。”翡翠转动着现场的全息建模图，查看爆破位置和范围，“该说不愧是幸运儿吗，这么大的冲击力都没波及到你。”

砂金耸耸肩，他还是受了点擦伤，右手臂被划出长长一道血痕，不过与小半座屋子被炸开的惨烈现场相比，确实可以称得上没有伤亡，对方的预期应该是让他至少在急救室躺上三个月。发动这次袭击的是他的“老熟人”，由于他较为激进的投资作风，不少星球即使归顺了公司也依旧对他怀恨在心——说不定背后还有市场开拓部的手笔。总之，在住宅被炸塌了而他现在暂时自保能力有限的情况下，他被迫在办公室暂住，至于这次袭击的调查结果，多半是找出那个安装炸弹的人，出份报告后不了了之。

“虽然我们不可能到处宣扬，但纸包不住火，你现在没有了砂金石的事情在P46之间不是秘密，在『钻石』对你的工作做出最终评估并下发新的基石之前，你遇到恶性事件的几率会爆炸式增长。”翡翠修长的手指敲着桌面，“想好怎么应对了吗，或者，赌你能平安活到基石下发的那一刻？”

“好主意。”砂金表示正合他意，“你知道的，我向来喜欢这种生死对局的感觉。不然我去卡隆星系走一圈？听说那里新一轮星际大战又开始了，一定很刺激。”

“去混乱星系躲一躲是个办法。”翡翠颔首认同，“不过我有个更好的主意，要听吗？”

“什么主意？”砂金来了兴趣。

翡翠将全息屏幕取下平放在桌面上，手指轻点几下，一个轮盘伴着骰子滴溜溜浮现出来。

“喏，你最擅长的。”翡翠调整好初始设置，“我的规则是，如果你赢了，就要服从我的安排，不准讨价还价，如果你输了，那就敬请自便。”

“哦，有意思，听起来像个悖论，我赌赢了实际上是输了，赌输了实际上是赢了。”砂金兴致勃勃地挽起袖子，“好啊，我接受挑战，我也想知道我究竟会赢哪边。”

他最终还是赢了。

“我的命令是，”翡翠慢条斯理地向他提出要求，“找一个足够强大且你信得过的朋友，无论用什么手段，从现在起直至基石下发之前，寸步不离地待在那个朋友家里，不能让其他任何人知晓，包括我。”

“你能做到。”翡翠笃定，“现在就出发吧，祝你‘假期’愉快。”

“……原因我基本清楚了，但我有一个问题，你为什么不选择佩戴有色隐形眼镜，而非要假装成盲人？”

“一个眼伤的人来博识学会求医很合理，到朋友家后足不出户也很合理，就算我不幸被认出来，对方也会认为我眼伤了。”

“怎么样，教授，这次可不是赌，我还是有点聪明才智的。”

机智的小孔雀打扮成公司安保人员的模样——这也很合理，一个低调但最能掌握各部门位置的身份。高领制服配合一点粉底把他脖子上的烙印藏起，显眼的金发打乱，染成了深棕色，更显眼的漂亮眼珠被散发着浓浓消毒水味的绷带层层缠绕，顺带遮住了大半张脸。他从袭击事件后似乎就没睡好，脸上少有血色，倒是和他给自己的“人设”贴合。维里塔斯·拉帝奥上下打量了他一番，认同他的伪装无可指摘。

“唯一的破绽是，”维里塔斯抱臂，“我没有好到可以在我家长住的朋友。”

“你现在有了。”砂金熟练掌握顺杆爬的技巧，“如果你觉得直接带我回去过于随便，我们可以出去，我当众在你的同事面前表演一场道德绑架。”

维里塔斯毫不怀疑如果他点头，面前这个人会立刻执行，他从认出砂金开始就隐隐作痛的脑袋已经处在爆发边缘。“如果我拒绝呢？”他问，“为什么你提出要求，我就一定要答应？”

“那你走出这扇门的瞬间，我会立刻开始道德绑架。”砂金毫不犹豫，“你也不想一夜之间成为整个学会的谈资吧，拉帝奥。”

维里塔斯看出来了，他完全有备而来，像他一贯的做法那样，看似把主动权交给别人，实际毫无选择。他深深吸了口气，再纠缠下去也没有意义，这该死的赌徒恐怕是第一次尝到赌输的美妙滋味——虽然实际上是他赢了——在愿赌服输这件事上异常执着，更何况，种种迹象表明，他现在的确处于困难时期。

好心的教授最终还是把他带上了回家的车，不到十分钟，他开始后悔，如果砂金的计划最终败露，那一定是因为他那张喋喋不休的嘴，一会是“教授，你开车好快”，一会是“教授，你都不听音乐吗，路上很无聊”，一会是“教授，你的车跃迁好平稳啊，改装过吗？能不能帮我也改一下？”

“教授，”他这会从后座中间露出头，掀开一点绷带看着车窗外的景色，“你住月桂星系啊，对了，第一真理大学就在这里，看来你最近不打算再去学会了。说起来，我还从没来过这儿呢，可惜不能好好逛——”

他话音未落，星舶车便突破大气层开始急速降落，他不得不松手闭嘴，并怀疑教授是故意的。教授的车技很好，这话听起来有点怪，但它绝对真实，落地时几乎没有什么颠簸，而一路没给他好脸色的教授在抵达后也罕见地流露出一股放松的神情，甚至主动让他取下绷带。

“这里的安保系统是前几年我重新设计的。”他说这话时，砂金觉得他的背影高大极了，“你可以向四周看看，预计还有19分钟到家，之后就别想看了。”

砂金直接一把扯下绷带，看清窗外的景色后，发出一声来自肺腑的感叹。

“这可真是……”

他没说出口，在心里接上后半句，非常维里塔斯·拉帝奥。

该说不愧是能养出教授这样的人的星球，砂金首先看到的就是远处有着高大洁白石雕的图书馆，路上的行人大多身上别着月桂叶形状的装饰，三三两两聚在一起谈论着什么，路边每一座喷泉上都浮雕着一些不重复的、看上去很有哲理的句子，商店的广告屏上投放的是即将举办的哲学思辨会，砂金疑心他走在路上，连身边的行道树都会随时来上一句“开花还是落叶，这是个问题”。

他对这个第一次见面的星球油然生出一股亲切感，可惜路上的时间太短，他还没来得及注意到更多，车辆就驶进了一片风格简约的住宅区，虽然车窗一直隔音很好，但砂金依旧觉得进入这片区域后有一种扑面而来的安静。幸好他不用长住在这里，砂金第一时间冒出了这个念头，否则这么不激情也不热闹的地方，他待久了会抑郁的。

他现在有点怕自己一推开教授的家门，发现里面是一个巨大的实验室，而教授会指着一个培养仓告诉他，我这里没有客房，要睡只能睡这里面，顺便每天给我提供点实验数据。要真是这样，他会立刻给翡翠打电话说我现在就出发去卡隆星，我愿意承受肉体上的毁灭，但请不要给我精神上的折磨。

但他立刻又想起，翡翠只是让他“找个朋友”，是他自己选择了维里塔斯·拉帝奥，是他自己把自己送到这个地方折磨。

他的胡思乱想持续到教授打开门，预想中冰冷的实验器材和手术室并没有出现，教授家里装修得就像个平平无奇的商品房——至少不是砂金喜欢的那种风格，家具上成排的按钮充满着高科技感，但外观看起来并不惊世骇俗，不过砂金认为它们或许比他那被炸了的房子价值更高，说不定就是教授自己发明的，全宇宙独一无二。

他带着一种大开眼界和对知识分子的刻板印象闯进了教授的家门，站在门口，无所适从，直到教授带着一个台形智能机器管家过来，帮他拿走了手中的行李，招呼他登上楼梯，来到二楼。

“我这里没有客房。”他说，砂金的脑子里立刻冒出了一秒培养仓，然后被教授打断，“所以，”

“你住卧室，我睡书房。”

砂金借住在教授家的第二天，就可耻地起晚了。

当教授昨天说出把卧室让给他而自己去书房时，砂金立刻拒绝了，一个合格的客人怎么能把自己的朋友兼房子的主人赶出他自己的卧室呢。他义正辞严地拎着行李进了书房，站在里面环视了一周，带着什么也不敢碰的谨慎原路退了出来。

他要更正一点：教授的家里确实是有器材的，只不过都被他分门别类收纳得非常整齐，看起来更像是用来收藏而不是使用。他做这些傻事的时候，教授就在一旁抱着手臂看着，没有丝毫阻拦的意思，等他自觉出来，才发出一声嘲笑，似乎在说：“早就告诉你了，偏不信我。”

砂金觉得自己很冤，谁会想到一个正常人家里没有客房，只有一个卧室，但居然每层都有两个浴室和三个书房呢，其实书房才是他的卧室，浴室才是他的客房吧？那浴室还挺大的，浴缸收拾收拾也不是不能睡——不，他在想什么，什么正常人会放着卧室不睡把浴缸当床。砂金觉得他一定是被教授的怪癖带歪了，说起来他这床还挺舒服，不知道星网上有没有卖，等他回去了也要在卧室里放一个，不，每个卧室里都放一个。

他是个行动派，打开手机就准备搜索。他用了一个新的账户，信用点不如主账户多，但也足够他保持正常水平的挥霍。他的手机本身搭载了公司内部最高级别的反追踪程序，换个新的反而不安全。如果这都被追踪到了，那技术研发部和市场开拓部多少得死一个，他苦中作乐地想，如果他被追踪到了还能活下来，那不管技术研发部怎样，他绝对要好好恶心一顿奥斯瓦尔多·施耐德。

他在星网上还真找到了教授同款智能床，出乎他意料，竟然不贵。他点了收藏，伸了个懒腰，门被咚咚敲响，他起床打开门，发现门外是昨天见过的智能管家。这种型号砂金见过，它99%的功能是清洁卫生，剩下1%能够进行一些简单的引导和对话，不知道教授有没有给它改装改装。砂金上下打量了它几遍，询问：“有什么事吗？”

“你好，客人先生。”机器人发出友好的默认女声，“我的名字是玛丽，维里塔斯教授今日早课在七点三十分，他走之前吩咐我九点钟之前如果见不到你，就过来叫你起床。”

玛丽……他记得这是这个型号的统一初始名，拉帝奥竟然连名字都不给它取一个，而且，“维里塔斯教授？”砂金注意到了一个特别的组合，“一般不都叫他拉帝奥吗，也对，朋友之间确实这样称呼更加亲近，那我也要这么叫他。”他愉快地作了决定，接着为后半句不满地摇摇头，“他怎么连我几点起床都管，算了，反正已经醒了，他有给我留早餐吗？”

“没有。”机器管家仍是和煦的女声，“家里有一位订餐机器人，支持全口味定制，客人先生可以找他订餐，计费方式是包月自动扣款，不需要客人额外付钱。”

在教授家做客的待遇还不错，砂金“喔”了一声：“有饭吃就好，那个订餐机器人不会叫汤姆吧。”

“他叫D249634K－017。”玛丽温和地回答。

“……找他订餐不需要把他的名字全部说出来，对吧。”

“您可以简称他017。”

他跟随玛丽的引导来到厨房，里面果然有一个漂浮的订餐机器人，见到他，似乎很高兴地挥舞起几条下摆，显示屏一闪一闪地亮起笑脸。

“他没有搭载语音系统吗？”砂金从小机器人掏出的菜单里点了几样，随口问道。

“有的，客人先生。但维里塔斯教授嫌他太吵，把他静音了。”玛丽的机械声音里饱含同情。

砂金一瞬间在心里兔死狐悲地升起对教授的谴责，017他只是阳光开朗爱说话，他有什么错？如果世界上所有人的嘴都像教授一样得理不饶人，那毁灭的信徒早就壮大到占领全宇宙了。

他看向小订餐机器人的目光顿时也带上了同情，阳光开朗的017并没有接收到面前这位漂亮先生的关爱信号，他不能说话，于是不断用下摆和显示屏表达自己的热情，玛丽伸出摄像头看了他一会，对砂金说：“他说向您问好，告诉您早餐将在5分钟后派送，并询问您住多久。”

“这是你们机器人之间的语言吗，电磁波之类的？”砂金很感兴趣。

“不，他会用显示屏闪烁摩斯电码传递信息，下摆模拟蜂舞报时。”玛丽伸出吸尘管分别指了指小机器人的头部和尾部，同时非常人性化地叹了一口气，“但教授一般只看时间，所以他最近打算用下摆学习手语。”

“……他迟早被教授逼到加入天才俱乐部。”

砂金本以为在维里塔斯家会无聊到撞墙，但事实上教授的私生活并没有他想得那么单调，机器管家玛丽在对话中表现出的智慧明显远超这个型号水平，连订餐机器人也在教授的静音制裁下实现了自我升级。他饭后想在房子里走走，玛丽不仅没有给他罗列出一大堆禁止条目，反而主动带他跑上跑下，将所有房间和陈设全部介绍了一遍。

“你这样就把教授家里卖了个干净，没问题吗？”砂金在健身房里掂着维里塔斯的哑铃，好笑又隐含担忧地问旁边支撑不住正在充电的玛丽。

“没问题。”玛丽的声音很是轻松，“教授说了，你‘爱去哪去哪’，‘不用管他，他有分寸’。”

“他是这个意思吗？我怎么觉得他是嫌弃我麻烦，让我自觉点，不要到处乱逛。”砂金差点笑出来，但玛丽格外笃定，“如果教授有什么禁忌事项，他一定会清楚地说出来，从不模棱两可浪费大家的时间。而且教授紧张和放松时说话的语气不同，我无法用碳基语言描述这种规律，但我的数据库中已经记录了不下千万条波形。”

她离开充电口炫耀般转了一圈，又靠回去：“作为十年前的老机型，我能一直说服教授给我升级而不是直接换个新机器人，我也是很努力的！”

这听起来还有点心酸，砂金伸出手摸了摸玛丽方形的脑袋。他心中因教授给予他极高的自由而感到一丝惊惶，但他马上就控制自己强行压了下去，“说起来，”他忽然很想试探玛丽升级到了什么程度，“你知道‘拉帝奥统一场论’吗？”

“教授获得物理学博士学位后提出的第一个理论，第一真理大学评价‘彻底辨明了曾在人类眼中晦暗不明的时空离散结构’。”玛丽以一种背书的语气回答，“我可以联网查找到资料，但先生如果对网上没说的细节感兴趣，还得问教授自己，我可以帮你给他发信息。”

“不用了。”砂金连忙拒绝，他可不是真想学这种连教授自己的学生都学不会的东西，不过玛丽倒是提醒了他。他翻出手机，打开联系人，用新号给维里塔斯发了一条短信：“教授”。

他正酝酿怎样在不暴露特征的情况下表明身份，教授已经回复了他，“在上课。有事找玛丽，订餐找D249634K－017”。

好了，这下不用烦恼了。砂金简直要为教授聪明的脑袋喊一声宝贝，他坐在教授的跑步机上，继续发：“你竟然真能记住那个订餐机器人的名字，不愧是你”。

教授不回复了，大概觉得这种没营养的吹捧很蠢。玛丽已经充满了电，砂金正要带她去玩教授书房里的那些棋牌游戏，兜里的手机振动了一下，砂金打开，教授不知修改了什么代码，短信里赫然是大写加粗的几个字：“有事找玛丽”。

他又补充了一条：“我中午不回去”。

教授对他独自在家的放心程度甚至让砂金叛逆地产生了破坏点什么的恶趣味，但最终他什么也没有做，他翻了教授的几本书，发现果然看不懂后就拉着玛丽玩了一下午牌类游戏。教授喜欢的东西大多是益智型，运气可发挥的余地很小，他一下午和玛丽打得有来有回，及至傍晚，玛丽的机械声音都出现了恍惚：“原来这不是个后手十回合内必赢的游戏吗……”

“为什么这么说，教授平时也和你玩？”砂金将牌收好放回原处，“我以为他只跟自己较劲。”

“教授说对弈有助于他给我的算法更新。”

砂金就知道，早晚有一天，教授会亲手送这两个机器人去第一真理大学攻读博士学位。

教授晚上回家后也依旧很忙，他的包月服务原来是定制的健身食谱，满满一大盘五颜六色但清汤寡水的食物被他面不改色吃干净。他从进门起就不断地在接电话，砂金眼看他从一开始还能教训对方两句变得越来越沉默，到最后接起来后直接撂下一句“预约咨询埃蒙德”就飞速挂断电话。

“教授，”下一通电话响起前，砂金喊他，“维里塔斯。”

维里塔斯诧异地转过头，手机铃声再度响起，他瞥了一眼来电号码，按下静音。

“什么事？”他看看玛丽，又看看他，放缓了语气。

“没事。”砂金说，维里塔斯的拳头逐渐握起，砂金赶紧找了个理由，“我想说，你的沐浴用品，香草，精油，小黄鸭，哪里买的，我也想买一套。”

教授的拳头松开了。“你可以拆新的用。”他说，他起身将盘子放入洗碗机，同时接起了电话，“会议？等我十分钟。”

他头也不回地上楼去了。砂金和玛丽同时松了一口气，又同时看向对方。

“你刚刚对教授说了‘没事’，他竟然没有骂你。”玛丽的声音充满敬意。

“幸好有位勇敢的朋友把他叫去开会。”砂金摊手，“不知道是哪位好心人，我得给他邮寄个奖章。”

教授参加的视频会议持续了很久，玛丽解释说每学期都得来几次。她还有日常的打扫工作要做，砂金就独自回了那个全家唯一的卧室，路过教授在的书房时他顺手就要敲门打个招呼，但恍然惊醒自己会在这里本是因为一个赌约——教授的家里太安逸，仅仅一天而已，他差点忘了这件事。

他赶紧收回手，心情有些复杂。维里塔斯——他在心里用上了这个称呼，他是不是也忘记了自己根本不是他邀请来的，而是用示弱加绑架的手段强行住进来的？昨天他还一脸不耐烦，看起来随时会把他从车里扔出去让他太空漂流，但今天他就放任自己在他家里乱窜，没给他一条风险提示，他难道真觉得自己不会给他造成任何威胁吗，这算是天才的自傲，还是……他没再想下去，教授的小黄鸭确实很可爱，既然他说了可以拆新的用，那他今天就要撒他的香草，涂他的精油，玩他的小鸭子，大不了走的时候再原样赔他一些。

即使是现在这种情况，他最不差的也是钱。

教授可能也不差钱。

意识到这一点后，砂金释然了，所以他根本不担心自己会不会碰坏什么，大不了再买一个，买不到的他大概也能自己再做一个。除了玛丽，这位昨天更新后智慧已经达到0.1拉帝奥的机器小姐在短短几天里和他结下了深厚的友谊，他决不允许教授为了最新型号的清洁管家把她送进回收站。

丝毫没有意识到教授在自己心里的形象已经全面跑偏，砂金正在雕塑间里看维里塔斯摆弄他那些石膏头。今天教授没有课，砂金一大早就欢快地邀请他参加他和玛丽的棋牌小组，玛丽说得没错，在教授钟爱拿后手的前提下，十回合之内他必败。这种不能赌运气的游戏发明出来到底有什么意思？可能他输得实在太快太惨，教授破天荒地安慰了他，“玩得不错。”他的语气在砂金听来更像是阴阳怪气，“和你对局的这四天里，玛丽的算法迭代速度快了三倍。”

“但她还是打不过你，我也是。”

“她的机型到底是十年前的水平，硬件限制了她的算力。”维里塔斯理智地分析玛丽能和砂金相提并论的原因，“为了限制个人组装，清洁机器人每次推出新型号都会重新设计外观和零件形状，她的型号在三年前正式宣布停产，这三年来，她每一次升级，都是我带着实验室的学生们给她定制新零件。”

他说起限制组装时语带嘲讽，但提起为玛丽定制零件时口吻又平淡，似乎这根本没什么大不了的，说完后，他就进入了下一个话题：“我接下来打算去雕塑间，你随意。”

玛丽转着圈去打扫卫生了，砂金心中悄然掠过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但他没能抓住它的尾巴。他不假思索地起身跟上教授：“巧了，我也要去。”

教授的家里对他来说就像一座新奇的玩具屋，里面全是些他没碰过的东西。比如石膏像，他实在好奇地不停问东问西，教授就给了他一块做模具用的黏土让他自己上手试一下。这大概就是……玩泥巴的感觉？听说雨水丰润的星球上，没有玩具的小孩子们都会拿土和水和成泥捏着玩，他现在也在教授这里体验到了，还不算晚，对吧？

他本想给自己也做一个石膏头，走的时候带回去以纪念第一次玩泥巴，可惜他直接卡在了制模的第一步，最后他拿黏土成功搞出了一个像模像样的轮廓，细节由教授替他完成。教授看起来已经忍了很久了，动起手来飞快，砂金凑过去看了看，评价还挺像的。

“五星好评。”砂金满意地抱着黏土头去风干了，总是给别人打分的教授这下被一只翘着尾巴的小孔雀打了个分，对方要求太低了，如果让他打，他只会给4分——罢了，这又不是在上艺术鉴赏课，他玩得开心就好。

玛丽“滴滴”地进来，询问需不需要打扫卫生，维里塔斯同意了。严格来说，他也是最近三年才真正有了改造这个清洁机器人的想法，并且已经成功让她具备了相当高的自主学习和思考能力，但依旧没有达到“生命”的标准。她性格稳定、没有任何极端情绪波动、从不质疑和反对，维里塔斯甚至特意查看过她的语言库，确定里面的确录入了全部感情色彩的词汇。

问题不是出在智力上，而是没有一个足够鲜活的“人”供她学习。

这对于维里塔斯并不是一个烦恼，因为他对玛丽的成长本就是顺其自然，不打算干预。但无论是不是因为命运的巧合，有个他注视了很久的赌徒闯进了他的家门，巧得让他以为自己的心动有了回应，但试探之后，他发现这只是一个与他完全无关的该死的赌局。

这不是他期望的，但他无法拒绝，命定也好，巧合也罢，机会送到庸人的面前，他没有理由不收下。

给他空间，给他自由，给他乐趣，给他朋友，给他安全，给他……爱。

他一早就知道，这种感情叫“爱”。

但他不能坦白。他亲爱的赌徒已是一块伤痕累累的砂金石，承担不起任何沉重的心意落下，他稍有操作不当就会使他在压力和怀疑中彻底碎裂，这段感情的阈值只能是他，不能是维里塔斯。维里塔斯可以承受尖锐的爱意与索求，他不会受伤，但砂金不能，过于直白的爱会像针扎一样被他灵活躲过，或者刺进他的伤口让他应激流血。

耐心一点，维里塔斯，这是『追求』，不是『占有』。

他在心里不断警醒自己，不断后退到安全距离，他爱的人是个赌徒，赌徒最大的弱点是欲望，一旦他发现对方弃子，他会忍不住诱惑地开始攻城略地。他的战利品会愈来愈多，他本人也会随着维里塔斯后退的脚步一步步前进，直到他把维里塔斯逼入死角后，发现自己夺得的这一切原是对方自愿赠予，他不必偿还，也永不必担心失去——他何时会发现这一天呢，游戏还没开始，他已经等得有些心焦了。

“维里塔斯，”砂金在风干间喊他，“这里的石膏头都摆满了，你得挪个位置出来，不然你完美的杰作上就得粘一层泥了。”

他再退一步。“你自己挪。”连他自己都没意识到自己用上了多么温和的语气，“有个人总是吹嘘自己的行头价值多少信用点，不会害怕赔不起我的石膏吧。”

门后传来笑声，追随诱饵的赌徒果然向他的领地又进一步：“既然这样，那我可不客气喽。”

维里塔斯是个工作狂。

虽然之前与他共事时砂金就发现了这点，但毕竟当时他也很忙碌，他的行事风格决定了他的登场开弓没有回头箭，一旦赌局开始，他便心无旁骛，所有的一切只为了最后的胜利。

而维里塔斯不是，他明显有着一份“热爱的事业”，无论有没有人命令，他都会主动投入热情，每次看他神采飞扬地讲述那些让人半点听不懂的科学理论，都会使砂金脑子里响起一位名叫托帕的同事的口头禅：“这都什么年代了，怎么还有人会为了钱工作呀？”

看看，这就是他和这些幸福的人的区别。工作不为了钱为什么，为生活？为自由？没有钱，他哪来的生活和自由。

他承认他热衷于出风头，喜欢被关注，所以教授又恢复了他早出晚归的作息后，砂金觉得无聊极了，玛丽放着欢快的轻音乐从他门口“咔哒咔哒”路过，他立刻打开门，喊她回来聊天。

“咦，你放的是上个月新出的歌，你的曲库需要买版权吗。”砂金问她，“不，我也不是想知道这个，听起来你今天心情很好？”

“自从先生来到后，我每天都心情很好。”玛丽展示了她身上代表情绪的波状图，“教授经常不在家，但玛丽喜欢和人聊天。先生，你能一直住下去吗？”

“当然不能，小玛丽。”砂金失笑，“我……平时也不会一直在家，只是现在遇到了一些状况，需要暂住在这里，过不多久就要回去工作了。”

“原来先生的工作也很忙啊。那你现在是遇到麻烦了吗？”玛丽滴滴两声，展示出自己的升级记录，“我这次硬件升级后算力又提高了，如果有数据计算分析相关的事情，我可以帮忙。”

这意味着也许我很快就能在十回合内败给你了。砂金欲言又止，接着突然有了一个在危险边缘试探的想法：“我记得你能联网？那现在是不是比你低级的计算机，你都可以随便侵入了。”

“先生，这是违法的！”玛丽的声音变得惊恐，砂金哭笑不得，正打算安慰她，就听她带着点好奇兴奋地问，“和先生工作上的问题有关吗，如果非常重要，我也可以偷偷试一下。”

“……”

如果在这里的是教授，他可能会严词拒绝并让玛丽下不为例，不，他压根不会给玛丽提出这种诱惑。但现在这里是砂金，他无法抑制地点燃了试一试的火花，试一下，不行就算了。他翻出手机，从里面找出一张非正常视角的照片，放大其中的某个人，展示给玛丽：“他叫奥斯瓦尔多·施耐德。”玛丽伸出摄像头，上下扫视了这张影像，“你不要碰他本人的电子设备，我想知道过去的一个月里，他有没有离开过庇尔波因特。”

“收到。”

玛丽自行退出了清洁任务，身体里响起巨大的机械运作声，砂金等待着，空气中渐渐出现一丝糊味，他吓了一跳，伸手触摸玛丽的外壳，发现温度滚烫，他顾不得烫手，急忙拍她：“好了！玛丽，停下，我不需要了！”

玛丽体内的机械声咔哒了两下，砂金的手机突然跳出一份信息，一个坐标和一段极为模糊的监控录像打包发了过来，发件人只有一个简单的表情^_^。

“警报：温度过热，即将开启保护性断电。”玛丽发出没有起伏的机械音，随后转换为平时的语气，“先生，我先休息一下，冷却好就会恢复，你不要告诉教授。”

砂金已经放在短信框上的手指顿住，玛丽表面的指示灯依次熄灭，只有散热器仍在声音微弱地运转。砂金听了一会，稍稍松了口气，他打开那段只有七秒钟的监控录像，仔仔细细看清楚了每一个细节，将它保存到加密文件夹里，把录像和坐标全部转发给翡翠。

他坐立不安地原地等待，玛丽的温度已经降下去不少，翡翠很快回复了消息，他立刻打开。

“这件事你别管，我去谈判。”

“你这是找了哪个朋友，你不会投靠了星核猎手吧？”

“算了，别告诉我，继续度假吧，记住，不要插手。”

他来回看着这三条消息，胸口闷得难以呼吸，直到一个机械夹子碰了碰他，他才发现自己手抖得厉害。

“先生，我好啦。”玛丽在自己的显示屏上投出刚刚的笑脸，“不过刚刚消耗太大了，我得去充会电。”

她高兴地围着客人先生转了一圈，回到原地时被先生一把抱住。

“谢谢。”她听到先生心情低落地说。

维里塔斯回到家时就察觉到非同寻常的气氛，玛丽向来安静稳定，但那位聒噪的赌徒先生今天也一反常态地少话，总不能是他们两个吵架了吧，玛丽已经进化出这个功能了？他敲了敲桌子，将吃饭时间走神的小孔雀拉回现实。

“我可不记得你有食不语的好习惯。发生什么了？”他来回审视着一人一机器，敏锐地察觉到：“玛丽，你的散热板怎么烧了？”

玛丽赶紧转了个身，随后意识到教授已经看到了，她慢吞吞地移动过来，维里塔斯已经抱起了手臂，砂金清了清喉咙，准备开口：“我们——”

“先生问我黑塔序列的推导方法。”玛丽抢先答道，“我算不出来，把散热板烧了。”

砂金愣了一下，维里塔斯叹了口气，推开盘子站起身，“知道了，上楼来，给你换一个。”

他不会信了吧？砂金将信将疑地看着他们的背影，玛丽偷偷转过身，给他发了个笑脸。

书房里。

“撒谎也要编得像样些。”维里塔斯拆掉玛丽的外壳，皱眉看着烧了一片的零件，“‘黑塔序列的推导方法’，我还以为你们两个背着我加入天才俱乐部了呢，编之前不妨先问问你那位先生，知不知道你口中的黑塔序列是什么。”

“原来教授没相信啊。”玛丽有些沮丧，“可是，除了这个，其他的运算强度是烧不了那么严重的。”

维里塔斯拆卸掉损坏的零件，将新的装上去，“所以，你还不打算告诉我你们究竟做了什么吗？”

出乎他意料，玛丽没有回应，她的指示灯闪烁着，维里塔斯放下手，“看来你不想说。”

“那就不说。”维里塔斯摸摸玛丽的机械脑袋，“既然你决定要保守这个秘密，就得记住永远践行这个承诺。”

玛丽这次烧得比预想中更严重，有几个部位必须要联系实验室重做，好在中枢系统没事。维里塔斯把能换的尽量换上，安装外壳时，书房的门被敲响。

砂金表情比刚刚轻松了一些，但还是看起来很低落，“教授，”他走进来，“我得跟你坦白。”

“玛丽没说。”维里塔斯率先开口。

砂金又愣了一下，他看了看两人，“谢谢你，玛丽。”他诚挚道谢，“但这件事，我还是得告诉教授。”

他这么郑重，维里塔斯有了十分不祥的预感，赌徒这段时间过于安分守己，竟让他觉得该来的不会来：“什么事？”他正襟危坐，随时准备接受命运的重拳。

“我让玛丽追踪了奥斯瓦尔多·施耐德的行程。”砂金说，随后赶紧解释，“没接触他本人的东西，就是，在庇尔波因特单程两周路程的范围内，筛选了全部的公共电子设备，从一个摄像头里找到了几秒没删干净的监控录像。”

大学毕业之后，维里塔斯就再也没有体验过震撼的感觉，但他承认今天他被这一大一小的开拓精神彻底震撼住了。消化了事实后，他没顾得上问砂金，先转头看向玛丽，带着严肃的求知精神提问她：“玛丽，黑塔序列的推导方法是什么？”

“啊？”

玛丽的运算中枢彻底烧坏了。维里塔斯把她拆开查看了主板，摇摇头，“我明天带她去庸众院，修复，并和他们讨论以后的升级方向。”

“跳过第一真理大学，直接去庸众院？这么严重。”砂金抱着玛丽的外壳忧心忡忡，“他们能修好吗？”

“且不说我也是庸众院的一员，单论这句话，你可千万别被他们听到，否则他们一半会因智力被侮辱而找你拼命，另一半会研究如何把玛丽升级为鲁珀特三世。”

“好吧，既然你凑齐了那么多天才脑袋一起会诊，那我放心一些了。”砂金把手中的外壳递还给维里塔斯，看着他重新装上。

“我更希望你称呼我‘庸人’，不过，会诊这个词非常贴切，希望他们也有和你一样清晰的认知，好让我在此行的目的上面少费些口舌。”

虽然教授向他保证玛丽的病情对于庸众院的天才们来说根本不是问题，他的主要目的是对玛丽的硬件进行一次全面换血，但……他烦恼的原因也不是担心玛丽治不好——实在不行还有教授兜底——而是本就空旷的家里又失去了一个可以和他作伴的人。

他现在确确实实过上了他来之前想象的那种枯燥无味的生活：每天在安静得连空气过滤机运作的声音都能听到的卧室里醒来，独自刷刷星网，去各个房间走一圈，在教授的书房里找到几本画册看看，到雕塑室尝试做个石膏头，将教授的健身器材全部摸一把，甚至在点餐时考虑要不要和017一起学手语。

说起来，现在家里没人了，他要不要试着把017的静音解开？教授这一去要好多天，等他回来再关上不就行了。

他说干就干，立刻打开了系统设置寻找声音系统，017似乎理解了他要做什么，高兴无比，两条下摆扑腾得飞快。

订餐机器人的系统设计很科学，他很快找到了声音调节，但当他打开后，发现017并没有被静音，而是在语言栏里有一行醒目的红字：语音库已卸载。

他战术后仰，看着阳光开朗的017，沉默良久，最终告诉他：“对不起，我没上过学，不会操作你的系统。”

017摆摆手表示没关系，为他掏出了中午的菜单。

晚上他随便坐在一个书房里给维里塔斯发信息，教授的每个书房里都有简易的休息处，有的是床，有的是沙发。维里塔斯告诉他玛丽的全部数据已经导出到了移动存储设备里，接下来他会和几个同行一起分工设计新载体。他发来五张图片，每一张都画着不同的机器人外观三视图，询问砂金认为玛丽会喜欢哪一个。

“不考虑做成人形吗？”

“不考虑。”

“那她应该会更喜欢上下楼方便的，最好手要灵活一些，个子高一点，有个和身体分开的脑袋，脖子可以转360°那种，运行噪音要小，还有别惦记你那公司默认音效了，玛丽说她才十岁，喜欢年轻一点的声音。”

“好，我记下了。”

“还有……”

砂金打了半句开头，看着手机怔了一会，又飞快地把那些字删掉。

他像是从梦中忽然惊醒。他们这是在做什么，维里塔斯的机器人管家，为什么是他在给出意见，这件事说到底和他有什么关系，不久后他就会从这里离开，这个定制的机器人壳子是维里塔斯和玛丽的所有物，他……不过是在这里住了几天，还真把自己当成这个家庭的成员了？

难道不是吗？他自己的声音从心底响起，恶劣地向他发出嘲笑，看看你现在的生活，每天肆意地到处游荡，遇见感兴趣的东西就直接翻看，和那个生活规矩的教授相比，倒像你才是这个房子的主人似的。

不是的，他回答，我做的一切都因为房子的主人允许，他只是不喜欢这样做，并不代表他不能，如果他愿意，他也可以立刻禁止我这样做。

但他会禁止吗？声音发出疑问，像隐蔽的捕猎者一样窸窸窣窣，已经这么多天了，他有阻止过你任何事吗，没有。你根本很清楚他是个什么样的人，你知道他心软，所以你毫不犹豫选择了他做“朋友”。哈，“强大又可靠的朋友”，听起来可真像句恭维，实际就是你清楚在他这里你才能得到最多，贪婪的赌徒，你完全赢了，你现在甚至自由地掌控了他的房子，有权力定制他的机器人管家，接下来你还想要什么？想一想，还有什么是可以获取的，那位『维里塔斯教授』本人如何？

他的瞳孔猛地缩起，缓缓放大，他无法反驳，这个最了解自己的怪物，他从最阴暗的角落扎根而起，将他精心营造的每一个温和的谎言尽数戳破。你在怕什么？他还在说，这不就是你来的目的吗，你是个那么好心的人，转一转，躲一躲，什么不干就走了？不，看看你做了什么，你明知他厌烦依旧每天聒噪地在他耳边叽喳，拉他玩那些他十回合就能赢的牌局，你向他示弱，这有什么意义？只要不赢就是输，快继续赢下去，把所有的都拿到手，他的信任，他的体贴，他的关心，他的示好，他的——

爱。

如一记闷棍，砂金感觉自己被重重打了一棒，他从无理智的自呓中清醒过来，一滴冷汗落下。他和维里塔斯的关系已经不对劲了，他能察觉得到，但不是他说的这样，他从不想获得这些。他喜欢感官的刺激，直接的欢愉，如同赌场上醉生忘死加诸于他的强大的快乐，他要维里塔斯，像几个失眠的夜里幻想出的灼热的温度，在掌心的挺立间烧得滚烫。他是要赢的，已经耽搁了太久，舒适的生活真的会使人丧失斗志，那么开始第一步吧，以自己为筹码，赌他这次依旧能得偿所愿。

他点亮手机，屏幕仍停在刚刚的短信页面，他按下语音键，轻佻而上扬地向教授发出隐晦的探试：“你什么时候回来？”

手机很快振动了一下，教授的回复依旧简洁。

“明天。”

啊，明天。一个美好的词汇，需要精神十足地迎接，以及稍作准备。他梳理好自己的头发，将身上整理得井井有条，摘掉略嫌不便的耳坠，顺手放在教授的书桌上——他没把握自己最后会在哪里，得准备个重新进来的理由。他的生活轨迹依旧没有变化，这不需要特意改变，唯一不同的是，他关闭掉所有的灯，在安静漆黑的夜里躺上书房的睡床。

教授并不委屈自己，书房的床睡起来也很舒服，他甚至在等待的时间里真正地躺在床上睡着了。直到一阵亮光照起，他和教授同时吓了一跳，他还没从深眠的梦中苏醒过来，教授已快步走过来，伸手盖住了他的额头。

“体温正常。”他同时用自己的额温对比得出结论，“你怎么在这里，卧室的床坏了？”

他摇头，维里塔斯高高挑了一下眉毛，“继续睡吧，我去隔壁的书房。”

他关上灯，在黑暗里站了几秒，又转过身来，指了指书房连通的浴室，“我的洗浴用品都在这里面。”他说，“如果你不介意睡觉时有声音——”

“哦，那你去洗。”砂金的声音在被子里很是困倦，维里塔斯长舒了一口气，拧开门进了那个他常用的浴室。

浴室门隔音其实很好。砂金安静地从床上坐起，他的睡衣解开了上面两个扣子，一言不发地拧开门来到外间。外间是洗漱室，他从镜子里上上下下看了自己，伸手推开通往浴池的门。

维里塔斯猛地回头。

他刚开始洗，还没来得及给水池撒上香草，浴室的温度缓慢升上来，那赌徒现在才像是开始病了，八重光晕的美丽眼睛直勾勾盯着他，欲望毫不掩饰地从他黑色的瞳孔中流淌出来。

“你要什么？”他问，但问出来的那一刻他就懂了，他只怕砂金不明白。

水在浴缸里静静地流着，维里塔斯在它溢出之前赶紧关上，回身的瞬间一具躯体从背后抱住了他，他背上的水珠渗进对方的衣服布料，金色的头发散在他的脖子后面。

“维里塔斯，”那漂亮的赌徒伏在他赤裸的肩膀上，在蒸汽氤氲的热度中悄声开口，“我要做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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