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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苗→狛，2代后AU

        

       苗木诚最近频繁的梦到同一个地方。南国的海岛，椰子树与金色的沙滩。而他在沙滩上一直走一直走，却总也走不到头。像是在寻找谁，却又没有答案。

       苗木把这个梦境告诉雾切。雾切听罢后，用文件夹敲了一下苗木的头，让他少想这些偷懒的事情，赶紧工作，不然今天又要加班了。

       苗木不以为意的笑笑，转回去对着电脑，却提不起工作的劲。

       然而苗木诚没有告诉雾切响子的是，他在梦中一直寻找的那个人是狛枝凪斗。

        

        

       「苗木君，那剩下的就拜托你了。」下班的时候，雾切整理好东西，准备离开。

       「嗯。都交给我吧。」苗木对着电脑，正在努力填写有关77期成员醒来后的某份报告。

       「你真是……」雾切看着他，充满了忧虑，「最近总是提不起劲，需要休假吗？」

       「没事啦。就是有点集中不了精神而已。」苗木苦笑着，告别雾切，「我自己来吧，应该一会儿就好了，不会加班到很晚。」

       「好吧。」雾切叹了一口气，「那苗木君，明天见。」

       雾切把门关上的时候，苗木长舒了一口气。

       他将电脑页面上报告点了关闭与取消保存，从隐藏的文件夹中剪切出早已写完的报告替换掉。在那之后他打开办公桌的抽屉，盯着整个抽屉中央仅有的一串钥匙发呆。

       如果某一天，自己的世界也突然失去了所有自己认为是「正确」的东西，那么，作为苗木诚的他会怎么办呢。

       苗木深呼吸了一口气，拿起了那串钥匙。

       苗木走每一步都小心翼翼，却又像下了很大的决心。很多时候他也不明白自己的这些举动到底是为了什么，他小心的打开了门，走到了那个地方。

       从办公桌走到楼梯间是25步，从楼梯间走到那个地方是428步，而他和狛枝狛枝凪斗的距离，却是永远无法触及。

       苗木伸出手去，指尖却只能触碰到冰凉没有温度的玻璃。这是苗木诚每天加班的秘密，也是他每天一个人的孤独而又快乐的时光。

       「只剩下你没有醒来了。」苗木像是对他说，又像是对自己说。他的指尖从对方脸颊的部位划到唇，又划到心脏的地方。

       让自己无法忘掉的名字，与永远无法触碰的心跳。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关注狛枝凪斗的，苗木诚自己也不知道。

       他只记得某一天在冰冷的屏幕背后，他突然感到了某些他自己也无法预知的东西，开始在心中发芽。

       ——他想要了解狛枝凪斗。

       或许只是某一个契机，也或许是以自己的生活经历无法理解他的心情。他曾多次在屏幕背后，一遍遍看着有关他的录像，看到直到雾切喊他让从思考中抽离。

       「狛枝为什么会选择自杀？」苗木问过雾切这个问题。某种意义上而言，自杀等于是承认生活对他而言已经无法承受，亦或是他根本不理解生活，但这些在狛枝身上都不成立。

       「如果是你，苗木诚，」雾切颇具意味的看着他，「在那样一种沉闷而又压抑的环境下生活，不能逃离，找不到出路。你会怎么做？」

       「但是还有别的方法，至少我不会做出这种决定。」对苗木而言，纵使他失去了一切，他也会想方设法的怀有希望。苗木认为，如果他要试图解决某个问题，他的解决方法至少不能让问题中的某些成分消失——对他来说，没有人是应该死去的。

       「那是因为你是苗木诚，而不是狛枝凪斗。」雾切转过身继续工作，放任苗木一个人继续思考。

       而苗木只是打开狛枝在脱出惊奇屋之后的那一段录像，反复的看了一遍又一遍。

       狛枝凪斗为什么要自杀这个问题他在心中问了自己无数遍。既然深知自己的幸运是用不幸换取的，狛枝凪斗应该能预料到若计划成功可能带来的不幸也是更加巨大的。在这个虚幻的世界中，他最终没有平衡住自己与绝望之间的情感。他的世界突然失去了最后一丝幻想与光明，那些他自以为可以相信的东西都开始变得不在真实。当他明确自己无法从绝望中逃脱时，他试图想把自己从绝望的感情中解救出来。

       苗木诚多次想过，如果自己是他，自己会怎么办。当他从冗长繁琐的思考中抽离的时候，他觉得自己十分的可笑，竟然因为一个陌生人的事情而如此伤神。

       而当他脑中掠过陌生人这几个字的时候他又想起，自己甚至和狛枝在某些意义上，说是陌生人也毫不为过。纵使他已经熟知了他的过去，清楚的了解他喜欢的每一件东西，但却连打个招呼的理由都没有。在这一点上，苗木觉得自己愈发的可笑了。

        

       

       苗木站在玻璃罩边上，静静的端详着里面沉睡着的狛枝的脸。他看上去和当时见到的时候没有一点变化，时间在他身上仿佛停滞了一般。

       若是真要说自己和他有什么交集的话，苗木还记得狛枝最喜欢的饮品和自己最喜欢的是同一种，似乎看上去还有一点的宽慰。对于自己竟然用如此牵强附会的理由来自我安慰，苗木只能苦笑。

        

       他想起自己和十神聊过有关希望的话题。

       彼时他问十神，觉得最绝望的事情是什么。十神推了推眼镜，反问他：「你觉得绝望是什么？」

       「大概是看不到希望的徒劳。」苗木想起了希腊神话中的某位神明，被惩罚做着永无止境的重复着同样的、看不到尽头的劳作，「但是我觉得希望一直是存在的……」

       「那是因为你是大家的希望，所以对你而言是如此。」十神将话题还给了苗木，「而对他人来说，希望可能是困扰，一种无法回避的困扰。」

       「困扰？」苗木有些疑惑。他想起了狛枝总是把希望挂在嘴边，他却没有仔细考虑过狛枝口中希望的真正含义。

        

       「希望对你而言，是困扰吗。」苗木看着身边的狛枝默默的说到。他明白他不会回答，或许这个答案他这辈子也不能知晓。

       苗木明白狛枝凪斗无法回避希望。但狛枝凪斗有希望的时候，他却又是忧郁的。在狛枝眼里，除了希望之外任何东西都是虚空的。当狛枝把自己转化为希望的跳板孤注一掷的那一刻起，他便不再是原来的清醒的他，这对他而言就是一种逃离。

       当苗木试图去理解他的心情时候，他发现自己陷入了一个怪圈。他能明显感受到心里的那根芒刺越扎越深，他小心翼翼地不去拔除，反而轻轻将它推到内心深处隐藏起来，感到一种伴随着绝望的快乐。而在这种快乐中，他发现自己再也不是原来的苗木诚。他甚至开始渴望那些能让自己变得孤身一人的东西，沉迷在密实的陌生感之中。

       他发现自己偶尔对着镜子温柔地冷笑着，那种陌生感是前所未有的，却又是如此的亲切。

       ——这一切都是从那个梦开始的。

        

       苗木从思绪中回过神来的时候已经过了约莫半小时。他最后看了一眼依旧在沉睡的狛枝。

       「快醒来吧。」他对沉睡的青年说，但他又不希望狛枝醒来，因为在狛枝醒来之后，很多问题都会有明确的答案。

       他锁上门，匆匆回到办公室，却不想看到雾切倚靠在办公室门边等他。

       「雾切？你怎么……在这里？」苗木在看到雾切的时候有些惊惶，但他很快冷静下来，并把钥匙往口袋深处塞了一下。

       「这个问题不是应该我问你吗？这个方向可不是洗手间啊。」雾切抬头看着苗木，苗木刻意的回避着她的视线。

       「我只是想，走走，透透气而已。」苗木觉得自己的谎言并不高明，雾切一眼就能看穿。

       「我把手机落在这里了，回来取而已。」雾切拿着手上的手机晃了晃，「却发现某人已经完成的报告修改时间比下班的时间点要早得多。」

       苗木惊愕，在某些方面雾切的洞察力远比自己想象的要高得多。

       「我……」苗木感觉自己的喉咙有些干涩，似乎开口都变得无比困难。

       「在这些多余的事情上浪费过多的感情然后把自己困在其中，还真是只有你才会做出来的事呢。」雾切轻描淡写地说道，「非要说的话，一个近在咫尺爱你的人，和一个虚无飘渺的你爱的人，你选哪一个？」

       苗木抬头，许久没有回答。雾切站在背光处，而苗木也看不清她的表情。

       「好了，我开玩笑的。」雾切突然一下笑了出来，这反倒让苗木有些感到惶恐，「苗木诚，你要知道，如果有爱就足够的话，那所有的事情都太简单了。」

       雾切说完就转身走了，没有给苗木任何追问的余地。苗木只是一个人呆站在原地，还沉浸在雾切刚才说过的话中。苗木明白，雾切或许早就发现了他的不安，和他那种矛盾而极端的立场，但她没有点明。在感情的处理上，雾切远比自己要高明得多。

       在雾切终于离开办公室后，苗木将钥匙放回抽屉中。他看着自己的手，因为长时间紧紧攥着钥匙的缘故，掌心出现了很多深深浅浅的划痕，疼痛让他变得清醒，而清醒让他明白自己的处境。

        

       那夜苗木诚做了另一个梦。

       他看见自己被蒙住眼睛，丢在在一个黑暗的房间中，遍体鳞伤。他努力的支撑着自己的身体爬行想要逃离，却不停的碰到各种尖锐如刀剑的东西。他看见自己身上被不停的划出新的伤口，伤口不停的流血。他听见自己喊着狛枝凪斗的名字，却永远找不到对方。只是远远地听到有人在他耳边笑着说，你逃不掉的，苗木诚你逃不掉的。

       苗木诚从梦境中突然惊醒，大口喘气。

       在那一刻苗木诚突然开始理解狛枝凪斗的想法。自杀或许是他对绝望做的最极端的妥协，他早已看见了只属于他的那种可怕的却又独一无二的未来。

       他看见了他的未来——他选择了奔向他，奔向死亡。用他自己的方式解决了他的未来，而与此同时，他自身也被吞没在了死亡中。

       而苗木诚也终于发现，因为狛枝凪斗，自己变成了一座孤岛。没办法向他靠近，却也再也回不去原来的地方。

       板块运动上千年，才可能挪动在地图肉眼可见的一点距离，而离苗木最终靠近狛枝，究竟还有多远。

        

       苗木诚再一次醒来时接到了雾切的电话。

       「苗木，你知道现在几点了吗？」电话那头雾切非常的不满。

       苗木看了一眼挂钟，指针指着12点，窗外的阳光也刺眼的很，他没想到自己因为噩梦会睡到这么晚。

       「抱歉，我马上就过去。」苗木机械地回复道。

       「对了，苗木君，狛枝醒来了。」雾切补充道。

       「你说什么？」苗木有些恍惚，他觉得自己似乎从一个梦境跨越到了另一个之中。

       「我说，狛·枝·醒·来·了。」雾切一字一顿地说道。

       苗木诚半晌没有说话。他的脑子飞速的旋转着，他觉得一切都变得无法控制和陌生。

       「苗木君？」雾切在电话那头有些关切的喊他。

       「我一会儿会通知日向君的。」苗木努力保持着冷静，「我马上就过去。」

       苗木诚说完后便挂掉了电话。他想起了昨天的梦，想到了之前雾切说过的话。

       他明白自己心中的最后一根稻草终究不复存在，而他也变成了一座孤岛，无人问津。

        

        

—Fin—

1.

      久违地，他奔跑着，秋季干枯的空气从袖间穿行而过。

      说是“久违”，其实不久前他还追着某个混账家伙跑遍了图书馆，没错，那个可恶的岛崎藤村，芥川想着，拐了个弯继续向前。明明只是看他受伤那副脆弱的样子才头一回答应了给自己梳头的请求，这老骗子，居然扎了一根麻花辫，得亏是德田秋声拦着，不然那次岛崎绝对要在病床上多躺三天。

      如果这次也是在耍我的话，说什么都要把他教训一顿。

      他推开修补室的门。

      岛崎正坐在病床上，端着碗早就结皮的粥，不知在想什么。芥川走过去，包着纱布的人也没抬头。“岛崎？”芥川在床边的椅子坐下。

      “德田先生说你受了重伤，我还以为又是骗局，”芥川拿过冷透的碗，搁在床头柜上，“现在感觉怎么样？”

      “是关心吗？”“只是想让你也感受一下被缠着取材的困扰而已。”

      “是吗，”岛崎缓缓转过来，目光落在芥川脸上，透绿的眼珠好像被凝冻住。芥川看着他的嘴一开一合，岛崎藤村，这只狡猾的老狐狸，他说：

      “我感觉不到。”

      你在胡说什么？

      大事不妙啊，图书馆高层不间断开会，报告书在不知名的手之间传递，人们奔走相告，大事不妙，自然主义文学的岛崎藤村、使用弓箭的岛崎藤村，他的情感被侵蚀者夺走了。

      什么东西，芥川看着修补室里人影闪烁，声音混杂，甚至没人注意到有人违反规定在修补室吸烟。但岛崎好像闻到了烟味，他回头，穿过了围在身边的重重人影，双眼石子般闪着光，芥川觉得他该好好把岛崎骂一顿，你都说了些什么混话，“感觉不到”是什么意思？

      “芥川老师，”面前一群人深深地鞠躬，“真的非常抱歉，我们暂时还找不到让岛崎老师恢复的办法。”

      能把我们死后的灵魂重聚起来却治不好这点伤？又开什么玩笑呢，芥川放下手里的烟：“打伤他的那个侵蚀者呢，把它消灭也不行吗？”

      “这……侵蚀者原本是以书中的情感与文字为养料驱动的，这次出现的能直接夺取文豪自身情感的变异种，即使被打散，已经被当成养分的那部分……也回不来了。”

      怎么会呢，明明是像往常一样到书里清理侵蚀者，只不过是稀松平常的工作而已，昨天晚上还嘀嘀咕咕说吃什么赏月的点心，怎么就成这样了。

      岛崎慢慢啃着一块不知放了多久的面包。

      “岛崎，”芥川看着他，“味道怎么样？”

 

2.

      “这个面包是什么味道的？”

      又来了，每天不这么问一问就不肯罢休的烦人家伙，为什么能从桌布下面钻出来？但出于最基础的礼貌，芥川还是抿着嘴回了一句，“只是普通的红豆面包，你如果想吃的话可以去取餐的那边领，”他起身躲似地走开。

      那天岛崎没有再追上来。总算学会“适可而止”了吗，芥川探头看了眼空荡荡的走廊，岛崎还在若有所思地看笔记本，要是早点改掉这个纠缠不休的习惯也不至于被讨厌到这个地步啊，他转身。

      更不寻常的事还在后面。

      芥川在房门下发现了一张纸，那是一封没头没尾的信：“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我喜欢你。”寄信人和收信人都没写，大概是前天夜里悄悄从门下塞进来的，芥川也有样学样在背面写下回复：“至少请让我知道你是谁，这样来历不明的感情我可不能轻易接受。”

      他放下笔，夹着碎花的信纸散发淡淡的墨水香，真是好纸，精心准备却不肯让我知道你的名字，到底是在想什么呢？难不成是不想被拒绝，就这么强硬地连被接受的机会都一起切断了吗？那也太自卑了。

      不过话说回来，那封信真的是给我的吗？芥川躺在床上，怎么也不觉得困，反而越觉得这人可怜。为什么会抱着这么炙热的感情，对我？对芥川龙之介？

      “叩”

      门上响了一声。他坐起来，轻手轻脚地走到门边，冒失的写信人要来收回寄错的信了吗？

      “叩”，又一声，芥川拉开门。

      “啊，”岛崎像是完全没想到门会开似的，额发被门板带起的风掀起来，他定定地看着芥川，“晚上好。”

      这么晚了还被你找上真是一点都不好，十有八九又是来取材的，芥川扶着门：“有什么事吗。”“我是来问回信的，那封信，”他示意床头柜上那张摊开的信纸，“我忘记写名字了，所以就直接来问你。

      “你喜欢我吗？”岛崎仰着头，那双眼里倒映的圆月也一起看向芥川。

 

3.

      “‘这是当然的。即使一切从头来过，我仍然会不可避免地、扑火一般地奔向你。’”芥川合上信纸，又抽出另一张，岛崎还圆睁着眼睛：“为什么要写这种东西呢。”

      “你也写过哦。”

      “感觉没什么意思。”

      “是没什么意思啊，”芥川展平边缘发黄的信，“‘芥川君，关于你上次说的点心，虽然过程有点曲折，但我尝试性地做了一些，秋声他们都说不错。你要来尝尝吗？’”他抬手调整台灯的角度。

      ……啊。

      芥川理好一张张悉索作响的纸，合上门离开。

      岛崎已经睡熟了。

 

4.

      “哪有什么回话！还以为是谁无聊的恶作剧。”“你不是也认真回信了吗，”岛崎捡起纸，正正反反来回看。“只是随手而已，”芥川就差抬手把这人轰走了，刚刚居然还为这种事情心烦这么久，这个人果然很擅长惹人厌。

      “硬要保持‘讨厌’，芥川君不也是一个伪君子。我们都不是什么真正直善、毫无愧疚之心的人，有什么好避讳的。还是说正因为相像才会把多余的自厌移情到我身上，这可不公平，明明我是这么喜欢……”“请不要把这种感情和你奇怪的探知欲混为一谈！

      “别再站在我门外了，”不能再和这家伙呆在同一个地方了，迟早有一天会被逼疯的，明天就去向司书小姐申请搬到别馆去，总之，离岛崎藤村越远越好，芥川后退一步关门。

      “咚！”

      响彻走廊的一声，岛崎撞开了还没完全合上的门，他钩住芥川在脸上用力咬下一口。真是疯了！芥川捂着右颊，像是看着一个异体，他看着岛崎藤村，这个妖精。“如果芥川君比我正常那就不会脸红了，耳垂都是烫的，五十步笑百步，”银色的妖精眯着眼睛。

      荒唐，他比见到那封信时更悲伤了，可是拒绝的话呢？一句都想不出，明明应该马上把这家伙赶出去的。

      他们的背触到了棉被，柔软的，眼前只剩下银白的满床月光，妖精散发着香甜的热气。

      为什么，为什么，明明这么反感，把他再推出去不就好了？

      这就是你的妖术吗，岛崎藤村，他把岛崎翻过来——

      酸苦难捱的吻。

      ……都做了这么出格的事了还哭什么，果然是个虚伪的家伙，还是个笨蛋，既然你也不喜欢就别再来了啊，他把两人的被子又向上扯了扯。

 

5.

      “岛崎，”芥川也在藤架的阴影里坐下，“你只是生病了，只要好好养着……”“‘好好养着’就能好吗？”岛崎望着远处风掀起的草浪，藤叶的阴影落在他脸上，“我只是没什么感觉，这也是病吗？”

      “是的，”土灰被风翻到岛崎的披风上，芥川替他拂去，“而且等你的病好了，我还要让你给我道歉，我可不会那么容易原谅你。”

      “我只是不喜欢了，如果这是你眼中的病，那也太傲慢了。”

      他起身离开。

 

6.

      他似乎在岛崎面前再也说不出话了，两人一同出现在各个角落，云雾一般无言出现又隐去。

      “龙，你最近还好吗，”菊池宽斜瞟着坐在长桌另一头的岛崎，低声对芥川说道，“如果实在被岛崎烦到了我可以去跟他讲。”“不用，没事的，这件事就不麻烦宽了，我会处理好的，”芥川挥挥叉子，继续对付盘子里的鰤鱼，菊池面色复杂：“所以你和岛崎……是真的？”

      真的吗？

      真的吗。

      他第一次以沉默回应他的挚友。

      再次在房间里看到岛崎是一个星期之后的事。还是那副样子，该说清的事绝口不提，莫名其妙的固执，芥川也不坐，端着手看这家伙还能说出什么花儿来。

      岛崎自顾自地也不知道在想什么，芥川等了半天才听到一句：“芥川君。”

      “嗯。”

      岛崎又嫌麻烦似地叹气。“明天我就要搬来跟你住了，”他揉着笔记本的书边，“是为了给新来的文豪腾房间，芥川君要是实在不满意就去跟代理馆长说吧。”

      “你……”“也可以搬去跟别人住哦，不过这个房间就归我了，毕竟现在我的房间里已经睡了人，大概是要不回来了，”他又抿着嘴不肯再说一句。

      一点都不先听听别人说话！真是别扭，芥川在他旁边坐下：“只要你别再问那些奇怪的问题，我是无所谓，你要住就住吧。

      “岛崎。”

      岛崎藤村撇头看着窗外，月光扬扬洒下来，他看得仿佛光束里有字一样，芥川都怀疑这人坐着睡着了：“岛崎？”

      “没什么，”他硬拗着不肯转过头来。

      “那你今天晚上……”有地方睡吗，还是留着？

      岛崎解开了胸前蝴蝶样的搭扣。

 

7.

      岛崎已经很久没出现在芥川面前了，但不知为什么，中庭的紫藤花突然开了，本该在五月才开的花一夜之间落了满地，轮值的德田秋声拿来大口袋把花都收了起来。芥川路过，看着他一铲一铲把落花倒进袋子，看了一会儿也忍不住走过去：“需要帮助吗？”

      德田没接话，他盯着芥川的脸，仔仔细细地看。

      “多谢，”他说，“一直以来麻烦了你这么多，真的非常感谢，芥川先生。”

      不必这样，只是帮忙打扫而已，芥川撑开袋口，德田秋声把残花捧进去，藤花在他们面前扑簌簌落下。

      帮德田打扫完庭院芥川又闲了下来，岛崎不在，没人需要他来照顾，没人缠着他问莫名其妙的问题。芥川并不是没有找过岛崎，只是问遍了所有人他们都只摇着头说没看见，可岛崎现在还生着病，怎么可能被允许离开图书馆呢？好吧，岛崎藤村，如果你愿意躲着我就躲吧，芥川回到他们共同的房间。他的书还在，枕头还在，连最宝贝的笔记本也在，只有岛崎藤村自己不在。那副不清醒的样子，还受了伤，连能不能找到地方睡觉都是个问题。什么东西都没带走，这么多天了过的都是什么样的日子，随便找个角落和衣而睡吗？

      我也没说硬要把你找出来，连回来收拾行李都不愿意吗，太可笑了，那我们从前经历过的都是什么？不到一天就会酸朽的劣质饮料吗？你写过的那些都是假的？岛崎藤村，我果然是没看错你，自私自利的混蛋，骗子，小偷，我早该拒绝你的。

      为什么到我面前胡乱闹了一通又突然消失，我也是你眼里咬过就可以丢弃的葡萄吗？如此冷心冷血，不愧是你啊。

      岛崎藤村！

      他打开房门，抓起岛崎的东西就往外丢。

      离我远一点，我不会再被你诱骗了，你不要这些东西，我也不要，都别出现在我面前！

      他把岛崎的笔记本也从书架顶拿下来，相当漂亮的本子，布艺封面，文人惜书的本能又冒出来。

      不，这只是岛崎藤村记的无聊东西，不算是书，他高高举起。

 

8.

      “芥川君在生气吗？为什么，告诉我吧。”

      导火线本人就躺在芥川身后，近到说话间的呼气都能触动他脑后的头发，芥川觉得自己要烧着了，岛崎再多说一句，大脑就会像被点燃一样炸开。

      “芥川君？”

      “睡觉的时候都不能消停一下吗？”

      “你为什么生气？”

      “你信不信我把你赶到书斋打地铺去。”

      “你为什么生气呢？”

      这个家伙！芥川掀开被子。“芥川君去哪里？”袖子又被抓住，真是烦人，芥川拿起自己的枕头：“我去书斋。”“那还是我去吧，”岛崎把芥川手里的枕头拿回来重新放好，踏上拖鞋起身。谁让你钻这种牛角尖啊！芥川忍无可忍，把这个笨蛋又拉回来。

      “芥川君？”

      他用被子盖住岛崎的嘴巴。岛崎入睡很快，只要再忍一会儿就不用听他吵了，芥川把岛崎卷进被子里，只留一双眼睛眨个不停。“真过分啊，”岛崎转身缩下去。

      知道过分还来找我住，他又搂着岛崎裹着睡衣的腰把他捞出来：“你下次别一直追问。”“如果问一遍芥川君就肯回答就好了。”

      又哼哼唧唧的。

      行吧，芥川闻着他衣颈间的香气：“那你下次就问一遍吧。”

 

9.

      “芥川君今天又迟到了，今天也跟我说说文豪芥川龙之介的心理活动吧，为什么不呢？”

      “为什么不承认，说我虚伪，明明这样的芥川君才是真的自欺欺人。”

      “吵死了，耳朵还在轰隆隆地响……为什么要在丧失的时候突然吻过来啊？”

      “今天住到一起了，以后一起出门？不可能的，芥川君肯定要赖床。”

      “本来打算起床，被芥川君抓住了，跟着一起睡了个懒觉。”

      “因为早上迟到被说教了，这件事要怪芥川君，所以，邀请我一起出去走走吧，是赔罪哦。”

      “今天第一次收到芥川君写的情书。得到回应了，很开心。”

      “晴空的月光一定很不错，明天就带红豆馅的点心和清茶，芥川君应该不讨厌吧？”

 

10.

      “岛崎。”

      他不知往哪里走，岛崎藤村曾经写过的笔记本正被风一页页翻读。

      岛崎，到处游荡的老害虫，又跑到哪个角落了。芥川走过藤架，日光明亮，叶片闪闪发光，天气明明这么好。他路过他们的师友，秋天的枯草香环绕，岛崎藤村就站在那中间，他回头：“芥川君。”

      岛崎。

      芥川跑去抓住他，“你这笨蛋，真是虚伪狡猾又可恨，”他气得恨不得在岛崎肩上咬一口。但是这个笨蛋，岛崎也回抱他，手掌轻轻地在芥川背上拍着。

      那就原谅你这一次，岛崎，但是如果再搞出这次这么严重的事情，我可不再饶你。

      这次就算了，还有月见团子没吃呢。

      可岛崎又挣扎起来：“龙？你怎么了？”“你什么时候也开始这么称呼我了，”芥川顺着他耳边轻蹭，“这肉麻的样子，你又想搞什么鬼？”

      “不……”他也犹豫起来，“是哪里不舒服吗？我带你去修补室吧。”“该去修补室的是你，岛崎藤村，你是未经允许就偷跑出来的吧，快点回去，没错，”芥川抓住他的手，“快点，回去了。”

      “龙，”齿轮、指针和乱走的曲线组成颤抖的人脸，露出锯齿的嘴开开合合，“你冷静一点，我是宽，菊池宽。”

      这又是怎么回事？芥川疑惑地看着这个人，明明刚才还是岛崎来着。我明白了，又是什么奇怪的取材吗，行了岛崎，你要是再不回去可是真的要被训的，芥川去牵他。

      齿轮散了一地，他手里只剩一根闪着银光的细线，远远地，向前延伸。

      又想到哪里去，岛崎藤村。芥川一圈圈绕着线跟上，和煦的阳光普照大地，藤花又飘香。

      他走着，涔涔的汗顺着眉尾滑落，脊背冰凉，大风呼啦啦地吹，今年秋天真是冷。银线在他手臂结了茧，沉重地拖着，但是岛崎还在前面，得早点抓住他才行。

      他走进了白茫茫的月光，雪白的萤火包围着，又被风吹散。但是岛崎还在前面，芥川倚着石碑歇了一会儿，又继续向前。我可不像你，岛崎藤村，我写下的东西都会一一履行，我说会像“扑火一般地奔向你”就一定会做到，你这食言的骗子就等着我当面把你骂一顿吧。

      蛛丝在温和的风中摇晃着。

      他背着满身茧壳向前走去。

预警：年龄操作、大量neta岛崎老师的《千曲川风情》、养病作家芥x山乡教师藤

summary：请在离去前深吻我，谨以纪念这夏日的忧伤。

1

他并不喜欢这个平凡的小山村。

庸碌的、无聊的、一切都镀上层灰暗的。每个人都永远在重复着一天又一天的相同轨迹，未有什么特别的悲喜。

芥川龙之介靠在窗边，冷眼看着窗外的孩子们扯着小小的嗓子发出嬉闹的尖叫，仅觉得自己受到了打扰。不一会儿，随着一名似乎是教师的棕发青年的到来，孩子们停下了追逐打闹，在那人身边叽叽喳喳地围作一团。棕发青年从小篮子里拿出一颗颗橘子，分发给孩子们。转眼间，捧着橘子的孩子们又重新开始活蹦乱跳地玩闹，像是永远也不会精疲力竭似的。

芥川龙之介缓缓阖上了眼睛，只觉得头疼得厉害。

永远无甚变化的景色，平俗的每一天，无法形容的疲劳与倦怠再次漫上了身躯，肺部的疼痒令他再次止不住地咳嗽了起来。

“……橘子，要吗？”

忽然有个近在咫尺的声音响了起来。

光刺进了芥川龙之介重新睁开的眼睛。他看见窗前站着刚才那位棕发青年，而那人正微微歪着头看着他，眨了眨翠色的眼，手里递出了一颗橘子，恰好停在窗框的阴影分割出的另一个世界前，让温煦的阳光能将那颗橘子照得金亮。那近乎是一种令人喜爱的金色。

“你似乎，往这边看了很久，所以…”青年轻声解释着，无起伏的话音轻飘飘的。

芥川龙之介愣了一瞬，他并未想到会有人注意到他的视线。他礼貌地微笑了下，随后回答道：“不了，谢谢你。”

养病期间确是不能吃这类酸水果的。况且，他并不喜欢带有酸味的东西。

那青年点了点头，将橘子放回篮中。那抹金色消失后，一切再次重归灰白。他转身回到了孩子们中间，而芥川龙之介听到了其中一个孩子在冲青年招手，喊他：岛崎老师。

不知为何地，眼前平俗无奇的一切忽然变得像另一番景象似的。他看见了青年教师的背影，以及，他走向的那片落满初夏金色阳光的青草地。

芥川龙之介再次闭上了眼睛，额侧跳动的疼痛终是停歇了下来。

2

仲夏末的午后。

岛崎藤村单手抱着本教案，正在去往学校的路上前行着。繁密的枹树荫将天空切割成片片碧色，阳光透过叶隙碎在了地面上，光与影交替变换着洒在他的发间与脸颊上。在将出这片树荫前，他却忽而停下，伸手微微遮着光、仰头望向那被照得透亮的青绿。光穿过了他的指间，一瞬间，显得那样虚幻。

青年在凝滞的夏日空气中定格了一瞬，如某些色调泛黄的老电影会有的场面似的。思绪飘散，他忽然想起此前某次在树荫下路过时看见的小牛犊，围着树干不停转圈儿，最后只是让自己的缰绳缠在那上面、动弹不得。他当时没来由地觉得有趣，便记下了。想着此后或许能写下来、寄给什么人。

回过神来后，岛崎藤村继续走向学校，想着今天或许能讲讲《释迦谱》。

柿子花的香气在仲夏的空气里随处飘着。在上课前他听见学生们在七嘴八舌地讲攒钱买点心的事情，有人说自己卖书买和菓子吃呀、有人说自己能把和菓子当一顿饭吃呀、有人甚至拿胃药就着和菓子吃呢。岛崎藤村面上仍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他装作在写教案，却悄悄将手边的稿纸覆在教案上，飞快记着。孩子们的对话实是乐趣无穷，他也能随心所欲地取材了。听着听着那些无厘头的话语，他也有些想笑，但最后还是努力忍住了。

岛崎藤村忽然想起那位与他同是异乡人的作家。

听传闻说，那人似乎是来这山乡养病且写作的。而他只是单纯在逃离着什么罢了，只是单纯地让自己褪下沉重的尘埃，变为更加鲜活的什么。如今诸多亲人皆离他远去，惟独血脉中的忧郁从未离开他。他并没能像《释迦谱》中的那位王子似的，打碎一切去过和尚般的生活，仅是像现在这样，格格不入着，教导着，学习着……可衣角却一刻也未曾沾染上山乡微雨后的露水湿气，他终是无法真正融入此地，而他的影子正追着他。

夏日祭快到了。

学生们都很期待去夏日祭，苹果糖呀、花火呀、放河灯呀，还有许许多多经典的例行项目，但他却在想，小摊上会有卖酱油风味炸鸡块吗？一边看着烟火升上天空一边扎起一块，让鲜美的味道在嘴里盛开小烟花，确是一件妙事。

但还是等那时候再说吧。他想着。现在该上课了。

3

芥川龙之介第二次见到那位岛崎老师，是在夏日祭当天。

那时，芥川龙之介正独自站在寂静的河岸边，而身侧不远处是灯火通明的、喧闹的祭典集市。他虽也入乡随俗穿上了件深紫的浴衣，但却无半分参与的心思。两侧仿佛是不同的世界，而他站在寂静与喧闹的分界线上，无论哪一边、都无法融入。

他望见了那位曾有一面之缘的青年教师。

烟紫色的浴衣，头上系着个小巧的狐狸面具，似乎捧着什么。那棕发青年穿过人群与灯火，却向他走来。

“又见面了呢。”青年向他搭话道。

芥川龙之介仅是有些心不在焉地微微点头致意。他正注意着青年手上捧着的纸盒，里面盛着几个正冒着热气的炸鸡块。可真是奇怪的人呀。若是那仅在夏日祭出现的、妖怪变作的人，理当拿着串苹果糖，装作天真而不谙世事的样子来引诱人类迷失。可他打扮得像只小狐妖，翠色的眼睛映着河水粼粼，却仅是一副享受着自己的世界的模样，轻飘飘的，不顾旁人看法的。他自己也未察觉到自己不知什么时候竟笑了。并非出自礼貌的微笑。

他们就这么面对着那静静的河水，背对着喧闹的人间灯火，任湿润的青草气息漫上心头。

萤火虫盘旋起来了。

无数金绿的光点缓缓地在河畔升了起来。

有人曾说，这漫天的萤火虫是由那凋零的枯草与烂竹根化作的，或许它们也曾随着四季轮回而生死过，最终才能闪烁摇曳在草叶间。可为什么它们却只能于季夏一刻缭绕盘旋呢。燃烧着自己的生命，幻化作一瞬间光影明灭，虚幻的、转瞬即逝的美丽呀。

芥川龙之介轻声咳嗽了起来，河边的湿汽对他并不友好。可他却拿出了一根烟，“可以在这儿吸烟吗？”他询问身旁青年的意见道。后者仅是微微点头默许，又扎起颗炸鸡块咬下，酥酥脆脆的声音响了起来。

于是芥川龙之介将烟点燃，白雾再次飘上了周身，一点点侵蚀进他的肺部，将它们蛀得千疮百孔。他咳嗽了起来，却并不介意，继续吸着。浴衣宽大的袖子因拿烟而滑至手肘，露出染上苍白病态颜色的一截手臂。此时，那青年忽然向他侧目望来，若有所思的样子。

“嗯…可以问一个问题吗？”棕发青年眨了眨眼，“为什么、在病中仍要吸烟呢？”

芥川龙之介仅是吞吐着灰白的雾气，望着那些萤火虫，似乎给出了什么答案，又似乎没有。

当今晚的第一朵烟花在夜空中绽开时，他们在河岸的青草上并肩坐下，而周遭是一片迷蒙的夜色。靛蓝、暮紫，一朵又一朵，点亮了山乡的夜。

从河的上游漂来了花灯。纸花瓣芯中的火跳动明灭着，上面写着的墨色字符变成了影子，不知将被光恶作剧般地映在何许人的胸前。

那被称作岛崎老师的青年有一搭没一搭地问着，而芥川龙之介也有一搭没一搭地答着。在这寥寥几句的对话中，他们互相交换了名字。他们不知从哪儿聊到了哪儿，仅是一人在不断由着好奇心问着，另一人则轻声答着些无关紧要的，却刻意用吸烟避过了不愿作答的问题。身旁的青年应是极擅长讲课，面对他这么一位不甚专心在听的人也能说上许多。

夜风将芥川龙之介的鬓发吹散了，连束在脑后的发辫也随着风摇曳着。当然，连同那灰白的烟气，也被裹挟到更远方去，消散进夜色里。

话音逐渐在越发强烈的烟花声中被掩盖住了，于是岛崎藤村最终停下了询问，也朝那河心望去。深色的河川被花火照得白亮，而后又重回一片模糊不清的漆黑，如此循环往复着。他悄悄侧目看向那位沉默的作家先生，浅蓝的眼在夜里显得暗沉、倒有些偏紫了，而每当有一线花火划破天空，他就能在那双眼里看见一朵盛开的紫罗兰。或许，并不是紫罗兰，而是断了的电线在雨中噼啪作响爆开的电火花？同样是紫色的，同样是在虚幻梦境中绽放的，同样是触及不了的、瞬间的美。

芥川龙之介注意到了那过分灼热的视线，他并不喜欢被人这样窥探，但当他终于忍不住转头看去、希望对方略有收敛的时候，却和那双映着烟火与水光的翠色眼瞳径直对上。那人并没有因为被发现而收回目光，甚至是毫不躲闪。

这好奇的目光，确实像只初来人间的小狐妖。芥川龙之介看那人只是疑惑地眨了眨眼，对自己的行为毫无所觉，也就并不想出言多说什么了。任他看着吧。他叹出口烟气，却希望对岸的烟花能快些结束，让一切重归寂静。

或许就这么继续下去，也不错？

他因自己竟没来由起了这样的念头而感到愣神。是从什么时候呢，那背后喧嚣的人间烟火竟和此处寂寥的草岸渐渐交融了，甚至让他也忽然对这平俗的人间升起些许留恋来。

一根烟很快就抽完了。

对岸的焰火燃放声却仍未停歇。

可一切终会结束的。无论是烟花，还是祭典，终将消弭于漫漫时间中。若有什么不变的，倒是眼前这永恒流淌的河水吧。

夏日祭如果永远不结束，就不再是夏日祭了呀。

所以，他也将迎来自己的结局。不用过上多久就能。

4

祭典过后，一切重归静谧。

午后的骤雨下了又停，每根草叶都沾着晶亮的水珠。岛崎藤村刚向学生们讲授完课业，抱着书本回到教员室。透过窗户，他望见校门旁那位同为异乡人的作家先生的身影，那人估计是正巧从这儿路过。自祭典那天后，不知怎地，他们常常碰面。渐渐地，也会相互点头致意了。芥川先生已并不像往常那样总是闭门不出了，虽然仍是在咳嗽着、却依然不改吸烟的习惯。

确是个神秘的、极引起人兴趣的人呀。

那天的花火渐散时，他们一起在河畔散步。岛崎藤村并没有点破身旁的作家先生总故意使他自己的肺变得更恶化的真实原因，他只是侧目望着那岸边的萤火虫。暗蓝色的河川流过他们的影子，又穿过远处的稻田。此时，被花火与云雾夺去光辉的月方才慢慢显露身形，倒映在水中，又被夜风吹碎了。

他问芥川先生，你喜欢夏天吗。

被问到的人并未摇头、也没有点头，他答道，夜风很清凉，倒是不错呢。

“岛崎老师！”

教员室门口传来的声音打断了他的回想，他认出那是班上那个卖书买点心吃的孩子。

“怎么了吗？”岛崎藤村耐心询问道，“是对刚才的课有什么疑问吗？”

那孩子摇了摇头，随后咧嘴一笑，递给他几个用油纸包装着的小点心，“和菓子，送给老师的！”

“唔…买多了？总而言之谢谢你。”岛崎藤村眨了眨眼，接过那几个小纸包，“下次可小心不要吃太多坏了肚子，嗯…也可别不小心把课本给卖了。”

学生有些不好意思地挠挠头笑了，“知道啦。老师可得快些吃喔，放太久会坏掉的！”随后支支吾吾地说道，“嗯…岛崎老师，一直关照我们…谢谢…”还未等岛崎藤村回复什么，这学生就一溜烟儿地跑出了办公室。坦率而可爱的孩子呀。他也忍不住轻轻笑了起来，随后拆开了一个小纸包。

是红豆馅的最中。

还真是巧呀，他确是喜欢这小巧酥脆的甜食的。

待到岛崎藤村结束了下午的授课走出校门时，他意外地发现了校门旁站着芥川先生。那人像早已等候多时那样微笑着向他搭话道：“呀，下午好。”

“唔…？下午好。”他有些微愣地应道。

“明天早上，可以陪我一起去河边走走吗？散散心。”芥川先生看上去心情颇好地笑着，提出了邀约。

“好。”明天是周末，他并没有课。于是岛崎藤村点头答应了面前这位方才认识不久的作家先生。为什么呢，他总觉得想要了解更多关于那人的事。随着了解的逐渐加深，他的总忍不住变得开心起来，心跳甚至有些小小的雀跃。他对那人总有种熟悉感，就好像他们早在另一个世界相识过那样。

随后，芥川龙之介离开了校门口，就像只是偶然路过又顺便向他打个招呼那样，但岛崎藤村知道，自己早透过教员室的窗户望见了那在校门口徘徊的身影了。

5

那天清晨他醒得很早。夏日的飞鸟在教工宿舍窗外的枝桠上啼啭着，却比起往常的叽喳闹人，更添了分可喜可爱的意味来。察觉到时，岛崎藤村发现自己竟不由得轻笑起来。好奇怪，是那窗外的鸟鸣声实为悦耳、才引得人欢快起来的吗？

而后不久，他同早在教工宿舍附近等候的芥川先生碰了面。

沿着那条河川，他们一同走下去。此时日光仍隐藏在云雾后，惟留并不燥热的晨风拂过。

岛崎藤村忍不住问身旁的作家先生许多问题，从喜欢的烟到偏好的食物。他时不时问着，芥川龙之介时不时答着。他觉得自己似乎有些紧张，毫无缘由地，或许仅是因独处而感到有些紧张。心中嗡鸣着，溢满着杂音。思绪纷乱，他只得努力维持着正常的思考能力。

过多的问题或许会令芥川先生感到不耐烦？他想着，在夏日祭那晚他便察觉到身旁人并不喜欢被问及某些事，但总是礼貌地沉默避开。可他仍是忍不住追问下去，问许许多多的事情，每多了解一分，他就会感到开心。恐怕即使那人终于不耐烦甚至是嫌恶他，自己也不会停下取材吧。怎么会有这么令人涌起兴趣的取材对象呢？芥川先生，真是个特别的人。

岛崎藤村默默记着，芥川龙之介喜欢敷岛牌的烟，嗜好饮茶，对食物并不特别关心，却对照烧鰤鱼和小豆汤例外，而且因为胃酸过多而并不喜欢带有酸味的食物、譬如橘子……心中又忍不住冒出更多疑问来了。与此同时，他竟因他们的某些小小的相似之处而感到小小的欢欣。岛崎藤村同样喜欢喝茶。在来这儿教书前，他曾独自旅行过，无聊与枯淡令他忍不住吃起甜食来，而后又因吃得太多而难受，故学着吸烟戒糖。那时他记得最深的，是敷岛牌的纸烟。那轻淡、恰到好处的味道，确是最合他。他同样对食物无甚特别的挑剔，却比较偏好鸟类的肉……他正一点点、慢慢地发现同那人越来越多的相似的地方。为什么呀，是为什么呢，无可救药地，心脏忍不住跃动起来了，这简直就像是——

身旁人突然的跌倒打断了他的思绪。

岛崎藤村立刻蹲下身去扶芥川龙之介，后者正因突然的晕眩而一瞬失去意识。仅觉眼前一片缭乱的漆黑，像有无数齿轮在每一处转动那样，发出令人难以忍受的鸣声。

逐渐恢复意识后，芥川龙之介判断出自己是因低血糖而晕眩。此时岛崎藤村正担心地看着他，略有些不知所措，最后拿出手帕替他擦了擦沾上尘土的脸颊。

“…谢谢。”芥川龙之介轻声对他说道，“是低血糖。有没有带什么甜食一类？”他后悔今早匆忙而迷糊地忘记吃早餐就出门了。对平日总偏爱睡懒觉起迟的他来说，突然早起确是有些不习惯。

“嗯。”岛崎藤村想起自己身上正巧带着昨天学生送给他的和菓子，点了点头从口袋里拿出小纸包递给了芥川，仍有些不放心地扶着他。

拆开了小纸包后，芥川龙之介有些惊讶地发现这是他喜欢的最中，咬下一口薄酥的外壳，内里的馅也正是他偏好的红豆。这甜而不腻的味道令他没来由地安心下来了。

“今天真是很感谢你…手帕，等我洗干净后还给你吧。”症状略微缓和过来后，芥川龙之介对岛崎藤村这么说道，小心翼翼地收起了那块淡紫色的手巾。

“嗯。下次有机会的话，一起沿着这条河川去更远的地方吧。”岛崎藤村忽然轻声说道，那时，清晨的阳光恰巧渐渐透过云层，洒进了他翠色的眼中。芥川龙之介微愣了一瞬，随后，他微笑着回答道：

“好。”

6

过了很久以后，岛崎藤村将会从饭山一带的乡民们那儿听闻道，手巾在那儿是一种爱的标记。所以那里的姑娘们总小心翼翼地收着、生怕自己的手巾丢失或是破损，因为恋情也会同它一个样儿。然而那都是后话了。

7

那天之后，芥川龙之介也常常来找他。偶尔他们会一起坐在学校里的小回廊的长椅上乘凉，吃着从学生推荐的店铺那儿买的红豆馅最中。渐渐熟悉起来了呢。岛崎藤村想着。

下午放课后，他望见芥川龙之介在小回廊那儿坐着的身影。盛夏时节，藤萝花此时已褪去花朵重回青绿，顺着回廊檐层层叠叠地垂下。

等了他很久？他想着。那人的膝上正放着本书，岛崎藤村快步走近后，认出了那本书是自己前几日借给他的。而更让他感到意外的却是，芥川先生似乎有些疲累地靠在廊柱上睡着了。近几日没有休息好吗，还是回廊这儿的风太过凉爽？他放缓了动作，小心翼翼地不惊醒那小憩着的人。

轻而缓的呼吸、微微颤动的眼睫。有细碎的光透过藤萝洒在他的发顶上。芥川先生的睡颜同他平日里的样子有很大不同，像个符合他年龄的、本该对这世界怀抱着赤子之心的青年。但平日里的他忧郁而神秘，总戴着优雅微笑的假面，又对这世间倍感困倦。岛崎藤村此前凭着外表以为芥川龙之介比他年长，但之前偶然问起时，才发觉那人竟比自己要小上几岁。那么，其实理当唤他芥川君呀。可在那人的姓后加上先生二字早已成了习惯，他却也改不过来了，就随它去吧。

可为什么呢？他在这一瞬竟是这么地、这么地想——

无法按捺住心中的跃动，岛崎藤村借着那繁密青藤的遮掩，偷吻了芥川龙之介的侧脸。

他这才意识到，自己心中一直以来止不住的嗡鸣、对芥川龙之介不断涌出的兴趣、以及这所有的心情，或许应当被称作，“恋”。

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后，岛崎藤村慌忙地退开了，心下一片不知所措。此刻，惟有心跳是那样的坚实、清晰。脸颊烧上了绯红，他只得呆坐在芥川龙之介身旁，等待他醒来，心底却又暗自不希望他那么快醒。让时间容许自己这隐秘的悸动再久长些吧，但可千万、千万不要被他发现了自己的心跳呀。

待芥川龙之介悠悠转醒时，已然快至日暮时分。他注意到了自己身旁坐着的岛崎藤村。

“…抱歉，等很久了？”他揉着额侧轻声说道。岛崎藤村摇了摇头，并不说话。

自己不知不觉地就翻着翻着诗集睡着了，或许是因为昨晚熬夜写小说的缘故吧。忽然，他慢慢回想起了方才的梦境……那落在脸颊上的触感清晰而真实。他正处于将醒未醒的状态时这么感到。原以为是一场过分遐想的梦，但现在看来，似乎并非——

他摇了摇头打断自己的胡思乱想。“一起去吃晚饭吗？”芥川龙之介微笑着提出邀约来掩饰自己的念头，可唯一掩饰不住的、却是加速跳动的心。

他的脸颊似乎有些泛起薄红，是被午后的阳光晒得有些热吗？可是……

回廊的这一侧，分明是晒不到的呀。

“嗯。”岛崎藤村点头应道。不知因为什么，他有些匆忙而紧张地站起身，踏出了第一步。

芥川龙之介突然没来由地感到自己现在若是不做些什么，就要永远错过什么了。

在那一瞬间，行动甚至快过了思考。他同样站起身，却拉住了岛崎藤村的手。

棕发青年回过头来，那双翠色的眼瞳望向他，同他天青色的眼对视。

金橙色的日光碎在了两人的发间。

他们在彼此眼中看见了许多，遮掩着的情愫、不可言说的秘密……一切的一切在那一瞬间全都从心上不由自主地淌出了，怎么也无法收回。但从那牵着的手上，却能感到那欢欣的跃动。那双方都想努力掩饰的心跳声，早已融在一起、不分彼此了。

谁也没有说话，仅剩一旁树上的蝉鸣越发喧闹，遮盖住了那藤萝架下终于表明心意、轻吻着的人儿心中的鼓动。

“晚饭，去我那儿一起吧。”

“…嗯。”

8

此时已然是七月下旬，但清晨的林间仍凉爽极了，日光被厚树荫遮掩着、仅透着几缕，将淡淡的晨雾水汽照出银白的几道。而他们就在树丛掩映的山间小路上不紧不慢地走着。

来这山间旅行最开始其实是一位历史科教师的提议，但那位同事最后因临时有事没能来，岛崎藤村就向芥川龙之介提出了邀约，出乎意料的是后者轻快地同意了。

自确认心意的那天起已经过了一周多了。岛崎藤村默默回想着。可每当见到他，自己的心仍会不由自主地跃动，一刻也不肯安静似的。随后自己又会开始不断向他提出各种问题了吧。从单纯的取材，变成只是对他个人感兴趣、想要了解更多。糟糕，糟糕呀…他又开始期待起轻柔的触碰、拥抱、甚至是吻了。为什么控制对他的感情竟是这么困难的事呢。

似乎是被这松林间的曦光迷去了心，岛崎藤村悄悄牵住了并肩走在身旁的芥川龙之介的手。

后者因这忽然的举动而侧目看向他，随后就心知肚明般笑了，回握住了他的手，脸颊却也泛起薄红。看来这平素冷静的作家先生此时也似乎没有表现得那样安然自若，倒是也有几分悸动起来了呀。

十指相扣间，却是闹得两人都有几分青涩的羞赧，飘忽的视线恰对上时，却是有几分难为情地笑了。即便如此，手仍是未松开。

初恋，初恋。确如刚熟的苹果似的，酸中带甜。

到达山顶开阔处时，他们遥望见了被清晨的日光染得一片红紫交错的云霭。

岛崎藤村忽然想起来曾旅经长野气象站的事，那儿的某位技师对他说过，夏日的云最易变化，虽比冬日的云少，可却是妙趣无穷。他想，这次终于有机会来高处望望晨间天空的云霞了。

“…呐，可以提一个问题吗？你看那块云像什么？”他轻飘飘地对身旁的人说道，却狡黠地眨了眨眼。

这是那位技师曾问过他的问题，而他那时却因有些发呆而回答不出来。现在可要轮到他来问问了。

“唔…？”芥川龙之介愣了瞬，随后竟开始仔细思考起来。可夏日的云变幻得实在太快了，他有些苦恼地盯着云不知所措。那认真的模样实是有趣，岛崎藤村不由得轻轻笑了起来。

“我认为似乎有几分像蜘蛛。”半晌后，芥川颇为认真地回答道。

“嗯…蜘蛛（kumo）和云（kumo），吗？”岛崎藤村对这个答案愣了愣，随后忽然意识到了这个冷笑话似的谐音回答，“你、真的很让人感兴趣呢。”他轻声说道，努力忍着笑。该说是呆呆的可爱呢还是迷糊呢，芥川先生竟有如此一面呀。

“诶，不对吗？”面前的人似乎仍未反应过来自己无意识间说了个冷笑话。“说起来，又忘了将那块帕子还给你了。那么，明天吧，明天一定。”芥川龙之介话锋一转道，微笑着看向岛崎藤村。

但岛崎藤村却倾身向前，将芥川龙之介拉进了个朝霞漫天之下的吻，结束了所有未完的话语。

他们就这么拥着、吻着，纵情享受着夏日凝缓的时光。

殊不知，夏日的尾声也悄然到来了。

而日光下的云雾，也渐渐散开了。

9

那天晚上回去后，岛崎藤村做了个梦。梦见自己一直在等待黎明，却次次失落了太阳。而自己悲愁的眼，竟将那没有色彩的石子也看作了鲜花。在最后，他在一片漆黑中望见了芥川龙之介的背影。可伸出手，却与那被风吹起的衣角恰巧错过，只望那身影随着风渐远，而自己却无能为力，既发不出声音唤那人的名字，也无法抓住那人的衣角。

不待晨鸟惊醒梦魂，已是泪打床湿。

清醒过来时，岛崎藤村已然忘却自己的梦境，惟独感到一滴冰凉的泪顺着眼角滑过颊侧、没入枕间。自己为什么会哭泣呢？他有些茫然，心中暗暗回想道，那一定是个极悲伤的梦境。

这天午后的风很大，骤雨将至。那学校旁种着的桑树，满树的叶子都被刮得沙沙作响。路上戴着草帽的乡民边匆匆往回赶，边担心着自己的草笠被风卷走、无处可寻，于是小心地护着帽子行走。

他遥望见芥川龙之介正在校门旁等他，于是快步走向那人身前。

“呀。”那人微笑着打招呼道，“约好的，今天我记得带那块手巾了。”

他说着，从口袋里拿出一方淡紫的手巾，将它递向岛崎藤村。

可就在那突然之间。

谁也未曾意料到，一阵骤然的风呼啸而过，像开了个过分的玩笑那样，在芥川龙之介已松手而岛崎藤村仍未接过时，将那方如此之轻的手巾裹挟而走了。

伸手去抓时，已然空空无物。

岛崎藤村亲眼看到那方淡紫飘飞到不远处的断树杈上，竟生生刮破成两截、坠下树去。

心下已然是一片透凉。

他终是想起了今早的梦境，与那同样对他作着残酷恶作剧的风。

岛崎藤村立刻跑过去拾起了手巾，却什么话也说不出来。芥川龙之介仅是愣愣地看着他的背影，对变故陡生感到无措。

此时，两人的心中都已然料想见了某些模糊而悲凉的东西。

那风仍在继续刮，持续了一整个下午。直到傍晚时分骤雨突降，打落了一地残叶。

10

夏夜的风凉得像河水似的，漫过他的脸颊。岛崎藤村偏爱那天边淡淡的夏月，并不过于辉煌，这便是夏月的好。

“……烟，要吗？”

芥川龙之介向他递来了根烟，映着那窗外的微亮月光，岛崎藤村认出了那是敷岛牌的纸烟。他默默接过，却一时有些愣神。自从前的那次独自旅行以后，他并不常吸烟，于是现在竟有些手足无措了起来。而面前的人似乎看出了他的不知所措，轻轻笑了起来。

“之前，你给了我红豆馅最中，现在我还你根烟吧。”芥川龙之介说着，看着岛崎藤村终于生涩地叼住那烟，他并未将打火机递给他，却是自己叼着烟凑近，让一朵橙色的花传染出另一朵来。距离近得像在通过烟来传递一个吻。火光滋生着，未曾明说的情愫也一同滋生。

待那朵橙红火花完全燃起时，芥川龙之介退开了，吐出口白雾后，他又开始咳嗽起来。他知道自己的症状似乎在逐渐加重，但他已经连药也不想服了。

烟与甜食，确是比那药好上百倍。

面前的青年教师像是许久没吸过烟那样，动作有些不熟练，但似乎很快重新找回了之前的感觉。

“…谢谢。”岛崎藤村轻声说了句。

“为什么还要道谢呀？”芥川龙之介笑着回他，此刻，那总是问着别人问题的人却被这个问句堵得哑口无言。

岛崎藤村默默不语，那熟悉的、浅淡的烟草味泛上来了，令他不知为何有些晕晕乎乎的，像被夜风熏醉了似的，毫无道理，但就是这样。其实，也或许只是心理作用吧。他想。

在这晚夏将结束前，他们对彼此的心意终于明了。的确，的确是不错的事呀。可为什么，他会突然感到悲伤呢？像眼前的这一切不过是季夏夜的黄粱一梦，轻轻一戳就会碎裂成无数流光溢彩的泡沫。像那些孩子们喜欢玩的泡泡水，在金色的阳光下飞起，却永远触摸不到天空，一个个碎裂开来。

其实，属于他们的一切都是易碎的、易消散的。

蝉、烟花、萤火虫、叶隙阳光、水中的月影。

只鸣一夏的蝉、瞬间盛开后被黑夜吞没的烟花、仅能闪烁十几天的萤火虫、永远也抓不住的阳光、被风轻易吹碎的月影。

他忽然有些想亲吻芥川先生。如果吻他，就能让这季夏夜的梦持续得更长一些，那么明日就这么永远不要到来吧。

待那根烟抽完后，岛崎藤村终是将吻轻轻落在了芥川龙之介的唇上，像个梦境里会出现的、近乎像真的一样的、实是谎言的誓约。

自己从最开始就已意料到了现在，不是吗？

知道这是初夏而生夏末而死的蜉蝣般的情感。

知道这时光不过是萤火虫明灭闪烁般的存在。

岛崎藤村知道芥川龙之介为何在病中仍吸着烟，从那个夏日祭的夜晚起就深知了，可他从未点破过。

那天，芥川龙之介并未回答他的问题，却是在看着那些河岸边飘飞的莹绿光点。或许他给出了答案。他的确给出了答案。

即使明知前方将是现在这样的，他却仍无可救药地爱上了他。

实是可叹呀。那只小牛犊围着枹树干绕圈却将自己缠住，而他们也未尝不是作茧自缚般地选择了烟花似的情感。

岛崎藤村在这山乡呆了好几个年头，曾见过这儿的四季。而其中最为喜欢的，是那冬日原野的清寂之景。它确是美极了，但只怕是等到那时，已无人可与倾诉了吧。

他只是静静地吻着芥川龙之介，谁也没有将眼前易碎的一切点破。

那日说的，要一起沿着河川去到更远的地方的约定，终是没能实现呀。

11

视野角落蠕动着的齿轮越发增多了。

芥川龙之介想着。他的头疼再次剧烈发作，而这次竟伴随着其他病症令他处在持续的高烧中，意识模糊间，他唯一看见的就是那明灭闪烁的齿车。

噢，还有那烟雾似的，仅在春末夏初时盛开的紫藤花。

分明是幻觉，但那时淡时浓的香气却真实极了。藤萝悬挂得随处都是，充满了整个视野，又轻轻摇动着，抚过发烫的额头。忽然变得清凉起来了……这也是幻觉、吗？

似乎已经进入梦境了，原来是这样吗？

淡紫色的，如同爱恋般的藤花。他不由自主地伸手摘下一片花瓣，此时却忽然不知何处卷来一阵风，将那紫藤吹乱。花瓣落了满地，最后尽数消散化为乌有。

芥川龙之介猛地咳嗽起来，从梦境中惊醒。终于放下了那下意识捂着嘴的手后，却看见一片猩红。原来肺部已恶化到这种程度了吗？他自嘲地扯起嘴角轻笑。如果还有机会的话，真想再吸一次敷岛牌的烟呀。

早已料到了结局，却偏生出几分不舍来。是对什么呢？或许，是对那藤花般的人吧。

若是能回到那片初夏的金色阳光里，这一次，他或许会接过那颗橘子——让那窗框阴影分割出的两个世界快些融为一体，让这短暂的夏日延长些许。

他听见了岛崎藤村踏着低齿木屐而来的声音，方才想起，他现在确是在自己身旁的。

“…药、还能喝下去吗？”站在床边的人开口问道，语气仍是那样轻轻淡淡的，无甚起伏，却添了几分似乎已成了无用功的执着，它在话语中彰显着存在感。

“还是，给我来根烟吧？”芥川龙之介笑了笑回答道，声音却轻而虚弱，像是会被风吹散那样。

岛崎藤村端着药碗的手不由得多用力了几分。他微蹙起眉，却不言语地将那药碗放下，因为或许下一秒他的手就会颤抖地拿不住它。他深吸了一口气，克制住了所有涌上的酸涩。

他忽然想起来学生们在夏日祭捞到的金鱼。虽说从学生那儿接过袋子里的金鱼时，它们已然有些被拘束住了活动而看上去呆呆的，好像半死了似的，但只要放入水缸中就能再次鲜活地游动起来。若是人的生命也能像金鱼那般轻易起死回生该多好。

但他忘了，夏日祭捞到的金鱼不过也只能活上一季。它们的灵魂飞上天空的时刻，甚至比人要早得多。

岛崎藤村终是递过了那根敷岛纸烟，手近乎是颤抖的。

可芥川龙之介看着那双翠色的眼，却终是没有点燃那根烟。

悬着的手，缓缓放下了。

七月将尽，季夏也迎来了尾声。

12

最后的一段日子，芥川龙之介仅是在高热与谵妄中渡过的，浑然不觉白昼与黑夜，仅是在痛苦与肺部的灼烧感中迎接自己的结局。

直到最后，他近乎无法呼吸。

可或许人之将死的确是有回光返照一说吧，他清晰地听见了身旁不眠地陪着他的人同他说的话。或是，应当称作最后的取材比较恰当？

岛崎藤村的声音近乎是颤抖着的。

“…死、是什么感觉？”

而病榻上的人没有回答他。只是挣扎着坐起、伸出了只苍白的手，抚上了他的脸颊。接着，一个轻而深的、带着血味的吻落在了他的唇上。

……

死，是一个下一秒就会消失的吻感。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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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的时候在听的BGM：《Honeymoon》by Lana Del Rey

标题及summary和结局梗自《Summertime Sadness》by Lana Del Rey，“Kiss me hard before you go.”

感谢阅读！

其实最初只是想写个清纯山乡夏日恋情但最终写成了这样（捂脸）

各种引用和大量neta：

part 1，neta了芥川老师的《橘子》，借用了一下我喜欢的描写，“扯着小小的嗓子”“阖上眼”“令人喜爱的金色”，大量魔改，顺带提了一句芥川老师因胃酸过多而不喜欢酸味食物的梗。（灵感自我期末考文学类文本阅读题考到了《橘子》…）

part2，neta了岛崎老师《枹树荫》里“小牛围着树一个劲儿转圈儿，长长的缰绳胡乱地缠在枹树干上。牛犊被缠得紧紧的，最后弄得动弹不得。”《学校生活》里提到的向学生讲授《释迦谱》和“这位青年王子打碎所有的东西去过和尚般的生活”。neta了《中棚》里卖掉《十八史略》去付点心铺的债的学生和因为一次吃太多而拿胃药就着点心吃的学生。顺带提了一句文炼岛崎老师关于火曜日晚食堂“若鶏の唐揚げ”回想梗。

part3，文炼游戏里芥川老师和岛崎老师的衣装都有紫色和服款。花灯映名字在胸前、光影的恶作剧是川端康成老师的《蝗虫与金琵琶》里的梗。断了的电线在雨中爆开的紫色电火花来自芥川老师《某傻子的一生》；追求空想虚幻的美是岛崎老师《关于芥川龙之介君》里的评价。“而每当有一线花火划破天空，他就能在那双眼里看见一朵盛开的紫罗兰”灵感自《Honeymoon》的歌词“There are violets in your eyes”以及我觉得芥川老师深紫和服那张立绘的瞳色有点偏淡紫。

part4，芥川老师喜欢红豆馅的最中，岛崎老师在《身边琐事（一）》里提到过喜欢甜食。关于喜欢的季节，岛崎老师《秋草》中提到过最喜欢夏天。而芥川老师喜欢冬天（的被炉）（？）

part5，两人都在各自的文章里提到过喜欢敷岛牌的烟和饮茶。《身边琐事（一）》中岛崎老师提到的独自旅行无聊就吃甜食，甜食吃多了难受，就学着吸烟缓解独自旅行的烦闷。岛崎老师对鸟类肉的喜好来源《身边琐事（一）》提到的“各种肉类中我以为小鸡最好吃”和《小诸的回忆》提到的“我的家乡木曾地方，林密谷深，有许多小鸟。”“在那里，麻雀几乎没有人捉来食用。可到小诸一看，却有烤麻雀吃的。我听说上田街头有一家烤制乌鸦肉串的小吃店。”以及“若鶏の唐揚げ”回想对话梗。以及芥川老师喜欢睡懒觉梗。

part6，岛崎老师《爱的标记》里提到的“我听说饭山一带把手巾用来作为爱的标记，割断姻缘时就撕破手巾。因此，附近这一带的妇女都很爱惜手巾，不想将其丢失。”

part7，芥川老师偶尔会熬夜写小说，且早上喜欢睡懒觉。

part8，neta了岛崎老师《松林深处》梗，应历史科教师W君之邀到山间旅行。《长野气象站》梗，“还是夏日的云多变化”和“你看那块云像什么？”“然而经这位博学的专家一提问，一时竟回答不出来”。胡乱玩了蜘蛛和云都念kumo的梗。

part9，neta岛崎老师《太阳的故事》梗，“我多少次失落了太阳”“我等待了三十多年，也许我的一生都在这样等待黎明。”；引用了岛崎老师《待春》中提到的他年轻时写过的诗句“我的满含悲愁的双眼，将没有颜色的石子也当成了鲜花”（出处是《若菜集》的《草枕》）。引用了岛崎老师《在我心灵深处》中的“不待晨鸟惊醒梦魂，已是泪打床湿”（罗兴典译）

part10，neta岛崎老师《短夜》中“我静待着我所喜爱的淡淡的夏月。夏月的好处在于它不那么过于辉煌。”；图书馆·冬语音的“无法与任何人诉说，这冬日原野的清寂之景”（neta自《若菜集》《草枕》）（《新生》里也提到过冬日原野的景色）

part11，芥川老师耗弱语音的视线角落有齿车在蠕动；《五月十三日自田端致恒藤恭》中关于紫藤花的诗，“藤枝轻摇晃”“藤花香袭人，忽而清淡忽浓郁”“伸手摘取藤花瓣，犹如我爱恋”“藤花轻拂我额头”“紫藤花下来清风”“半睡半醒中，眼睛微闭看藤花”；neta且魔改了岛崎老师《放生鲤鱼》中“我们的生命如果也能像鲤鱼那样起死回生该多好。”

part12，灵感自《Summertime Sadness》中“Kiss me hard before you go”

其实这是一篇看了岛崎老师《千曲川风情》《静静的草屋》后的玩梗作orz跪

食三次元代餐发现他俩喜好某些方面好一致啊怎么这么贴贴啊然后就想集成起来让大家也食一下代餐。芥川老师写过关于藤花的诗，岛崎老师文炼游戏里装像有张藤花下撑红伞的，怎么会有这么巧的事情！太配了（胡言乱语）我瞳孔地震！

强烈推荐岛崎老师《千曲川风情》（陈德文译）可以去入手百花文艺出版社的《岛崎藤村散文集》，感觉看着让人很能静下心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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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儿是新上任的司书，因为没有会员所以没看过动画（或者说只看了几张截图？），收到这俩的回想和双笔特殊语音的时候迷之嗑到了，就...写了。可能含有对两人的相处模式的臆测以及各种私设捏造以及偏离角色性格的地方。多多包涵orz

再次感谢阅读与喜欢，如果可以的话很希望收到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