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城翊】《画家A》4
4.
叶青年纪和杜城二人相仿,人也很爽快,听完二人说完来意后便取了画拆掉画框,叫沈翊随便看。
沈翊用手机拍下整幅画,传给李晗。
沈翊看画的时候杜城和他聊起天来:“我能问问,叶先生的这幅画是从哪儿来的吗?”
“哦,这是我去国外出差的时候从一个朋友手里买的。”叶青道。
杜城又问:“那您知道……您这个朋友是从哪儿得到这幅画的吗?”
“好像是……一个拍卖网站?”叶青回忆道:“但是具体是什么网站我没问,要是有需要,我可以帮你问问他。”
“好。”杜城点头:“麻烦了。”
“不过我看您二位这么关心这...
4.
叶青年纪和杜城二人相仿,人也很爽快,听完二人说完来意后便取了画拆掉画框,叫沈翊随便看。
沈翊用手机拍下整幅画,传给李晗。
沈翊看画的时候杜城和他聊起天来:“我能问问,叶先生的这幅画是从哪儿来的吗?”
“哦,这是我去国外出差的时候从一个朋友手里买的。”叶青道。
杜城又问:“那您知道……您这个朋友是从哪儿得到这幅画的吗?”
“好像是……一个拍卖网站?”叶青回忆道:“但是具体是什么网站我没问,要是有需要,我可以帮你问问他。”
“好。”杜城点头:“麻烦了。”
“不过我看您二位这么关心这幅画……这画是有什么问题吗?”叶青的目光移向沈翊:“要是不方便说就算了。”
“没什么不方便说的。”沈翊长舒一口气,站起身来面向他:“这画是假的。”
“假、假的?!”叶青瞪大双眼:“我靠,我可花了不少钱呢!”
杜城和沈翊对视一眼,用眼神问他:这幅画也是许老师的手笔?
沈翊微微摇了摇头,杜城看见他眉头紧皱,心中疑惑更甚。
“我们怀疑从闵姜中手里流出去的假画不止这一副,您应该也不是唯一的受害人。”杜城道:“如果有关于这幅画或者那个拍卖网站的线索,请随时联系我们。”
叶青显然还有点懵,一点头道:“一定!”
从叶青家里出来,杜城的脸色立刻沉下来:“审了齐文俊那么久,他也没说过什么拍卖网站,这人果然不是个老实的。”
线索杂乱无章,沈翊心里好似堵了个毛线团一般,任他想的头都痛了也理不清思绪,只好求助杜城:“下一步怎么办?”
杜城略一思考:“先回警局,看蒋峰李晗那边调查的怎么样了。”
他俩一进警局大门小刘就立刻围了上来:“城队,你让我查的那个张柏年,有结果了”
“城队,”李晗也从电脑前转过身来:“我这里也查到了一些东西。”
“那正好。”杜城道:“通知大家开会,整合一下信息。”
办公室的透明板上,齐文俊和闵姜中的名字被挪到一边,小刘在他俩旁边写上了“张柏年”这三个字,又在“张柏年”下写了“张东煜”,两个名字用竖线相连,标注“父子”。
“大概6年前,张柏年儿子张东煜得了一种罕见病,这种病只在国外有过治疗案例,于是张柏年将儿子送出国治疗,他妻子也在国外陪护,光治疗费一年就将近80万美金。”小刘说道:“张柏年也算北江艺术届的名人,但多厚实的家底也禁不起这样拖啊,所以我让张一思去查了他的收入,没发现问题。又查了他老婆在国外的账户,发现近3年一直有人在给他老婆的账户稳定打款,而且数额不小。”小刘向前微微倾身,卖了个关子:“你们猜这人是谁?”
李晗心想你都这么问了还用猜吗,于是答道:“闵姜中。”
“答对了!”小刘冲她竖了个大拇指:“晗姐你真厉害!”
“还有就是,”小刘接着说道:“菲姐去美景天河小区门卫室查了闵姜中近半年的访客记录,在里面发现了一个叫‘邱适’的人。据小区门口负责登记的保安回忆,来找闵姜中的一般都是女人,而且几乎每次来的人都不一样,男的很少,其中有个叫‘邱适’,来找过他很多次,每次都还包的挺严实,所以他们印象比较深刻。但美景天河小区门口的监控录像只能留存一个月,所以我们并没有在监控里找到这个邱适。不过我想沈老师不是会画像吗,所以就叫了其中一个说对邱适印象比较深的保安过来了,人就在会客室坐着呢。我这边暂时就查到这么多。”
“李晗你说。”杜城道。
“好。”李晗点头,将电脑屏幕转向众人,屏幕上显示的是一个全英文的拍卖网站:“我用沈老师拍的叶青家的那幅画进行网络索引,找到了一张网页快照。快照页面版头是一家叫做Artistic direction的线上拍卖公司,《麦田里的琪琪格》是他们两年前上线的一幅拍品,我依照齐文俊给的名单在网站上搜索了那些闵姜中卖出去的画,发现都能在这个拍卖网站上找到。但可惜的是,这个网站虽然能查询到以往拍品,但买家信息都是虚拟的,所以我还是不能确定那些画的具体流向。”
“能申请让经侦大队协助调查吗?”沈翊突然开口道:“叶青家里的那幅《麦田里的琪琪格》也是赝品,这一幅画就拍了近400万美金,如果剩下的十几幅也是假的,这就是一起重大的制假贩假案。”
杜城毫不犹豫一点头:“我去和张局申请。另外,小刘联系张柏年来警局问话。还有,给蒋峰打电话,问他盯齐文俊盯出什么结果没有。”
“我先去给‘邱适’画像。”沈翊起身。
小区保安是个中年人,一直在美景天河小区的物业公司工作,三年前被调来这个小区做门卫,一共见过“邱适”4、5次,但据他描述,这个邱适每次来都裹得很严实,不是带着棒球帽,就是戴着大墨镜。沈翊按照他描述的邱适的外貌画了4张像,让他挑出其中最像的一副,又问他:“如果邱适出现在你面前,你能认出他来吗?”
保安迟疑了一下:“应该没问题。”
沈翊的办公室外,小刘带着一个中年人走进审讯室,那中年人和沈翊画像上的“邱适”有七八分相似,沈翊立刻意识到那人就是张柏年,于是将保安带到单面镜前,指着里面的中年人问到:“是他吗?”
保安眯起眼睛仔细辨认:“没错!就是他!”
“菲姐。”沈翊问菲姐:“您有‘邱适’的签名笔迹吗?”
审讯室内,杜城正和张柏年打机锋,张柏年一开始只承认闵姜中来找自己鉴定过画,但拒不承认自己和他有深交。在杜城指出他给闵姜中带来的假画出具了真品鉴定报告之后更是嘴硬自己年纪大了看走了眼。
直到沈翊推门进来。
都是一个圈子里的人,沈翊又因屡破奇案上过媒体报道,张柏年自然认得他的脸,在沈翊进来的那一刻,张柏年不自觉地绷紧了身体。
沈翊坐下,在杜城耳边耳语几句。张柏年竭力想听清楚他们在说什么,却见杜城直起身来,再看向他时,眼中审视意味更加浓烈。
“张老师,”沈翊开口倒是客气,按照辈分唤他老师,他问张柏年:“您说您和闵姜中交情不深,那您认识邱适吗?”
张柏年“咕咚”咽了口口水,梗着脖子道:“谁?”
“邱适。”沈翊站起身,从自己的素描本上撕下一张白纸,将纸笔一起递给他:“麻烦您把这两个字写下来——右耳旁的邱,舒适的适。”
张柏年握着笔的手浸出汗来,在一众警察的目光之下迟迟不敢下笔。
“你不敢写。”沈翊重新坐回到椅子上:“你怕写出来,我们会发现你和 ‘邱适’的笔迹一模一样。”
“张老师,您跟闵姜中的关系应该不像你们说的那样,只是点头之交吧?闵姜中贩制假画,而这些赝品卖到国外,要想合理合法地出现在拍卖行,必须要有艺术鉴定行出具的证书,这些证书应该大部分都是你签的吧?闵姜中四年里卖了20多幅赝品,难不成您每回都看走了眼吗?”
话已说到这份上了,张柏年依旧不松口,执拗道:“我承认,我和闵姜中是有点交情,也利用过职务之便,帮他在圈子里走过关系。但你说的什么假画赝品我听不明白什么意思,闵姜中找我来鉴定画作,我就帮他鉴定,证书是我签的,往后就算身败名裂算我技艺不精,我不怨别人,可你们要污蔑我犯罪,我不认。”
他这幅死鸭子嘴硬的架势差点把杜城气乐了,沈翊无法,只得一转攻势:“行,那你告诉我,3月28号晚上8点到隔天早上8点半,也就是闵姜中死亡的当天,你在哪儿?”
“我已经说过一次了警官,那天是画院展撤展的日子,我忙了一天,忙完就回家睡觉了。”
“谁能证明?”
“没有人能证明。”张柏年说道:“我老婆孩子都在国外,没人没替我证明。”
“那你就是没有不在场证明了?”
“但你们也没有证据证明人是我杀的。”张柏年直视着沈翊:“我跟他无冤无仇,为什么要杀他?”
他二人你来我往,短短两分钟之间已是数回合的交锋,沈翊险些刹不住车,顺着他的话便要往下说:“因为你……”
此时杜城一把按住他的手,阻止了他接下来的话。
“好了,我们的问话结束了,你可以走了。”杜城说道。
沈翊这才冷静下来,不免有些懊恼自己刚刚居然那么不专业,差点对嫌疑人暴露一些不该说的信息。
张柏年没再废话,听见杜城说自己可以离开了,二话不说起身就走。他拉开审讯室大门的时候,杜城在背后叫住他:“张先生,由于你的作案嫌疑还没有完全排除,我们后续仍有可能传唤你,这段时间请不要离开北江。”
张柏年没有回头,拉开门走了。
沈翊长舒一口气,表情有些懊恼,杜城没忍住弹了他一个脑瓜蹦,安慰道:“行了,你又不像老闫专门搞刑讯的,这样已经不错了。”
“我下次还是旁听吧。”沈翊道。
“怕什么。”杜城看着他,按着沈翊手腕的那只手举起来,握着他的手像招财猫一样晃了两下:“我拉着你呢。”
【城翊】苦橙
·9.8k字,一个互捅窗户纸的故事
·有案件,菜鸡试水,诸多bug切勿深究
-
角落里的电风扇嗡嗡地响,下午三点钟,整个局里都是这么个声音。屋外已经能听见稀稀拉拉的蝉噪,过不了几天,就能演变成大合唱,吵得人脑仁疼。
沈翊不怎么喜欢夏天,不管在哪里,颜料都会干得特别快,尤其在外头写生,刚搅好的颜料不多时就会重新凝固,裂开沟壑。
向来喜欢就地取材的画家只好买一个时下艺考生们爱用的颜料搅拌器,拆快递那天,杜城在一旁惊叹出声:“有这么小的打蛋器啊?”
后来沈翊一用到搅拌器就要笑,还要当着杜城的面,明目张胆,闹得杜警官一阵恼。
永远不懂得敲门...
·9.8k字,一个互捅窗户纸的故事
·有案件,菜鸡试水,诸多bug切勿深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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角落里的电风扇嗡嗡地响,下午三点钟,整个局里都是这么个声音。屋外已经能听见稀稀拉拉的蝉噪,过不了几天,就能演变成大合唱,吵得人脑仁疼。
沈翊不怎么喜欢夏天,不管在哪里,颜料都会干得特别快,尤其在外头写生,刚搅好的颜料不多时就会重新凝固,裂开沟壑。
向来喜欢就地取材的画家只好买一个时下艺考生们爱用的颜料搅拌器,拆快递那天,杜城在一旁惊叹出声:“有这么小的打蛋器啊?”
后来沈翊一用到搅拌器就要笑,还要当着杜城的面,明目张胆,闹得杜警官一阵恼。
永远不懂得敲门礼仪的人大摇大摆推门而入,在见到画架前回头的沈翊时愣了愣。
“你这还一笔没画,怎么就笑得那么开心?”
沈翊回过身看着空白的画布,调整好表情,轻轻巧巧把话题引开:“找我什么事?”
“噢,”杜城果然没有继续追问,顺着话头应他,“张局给大伙买了冰棍,快出来吃,晚了可就没了,蒋峰这小子一个人能吃一袋呢。”
风评被害的蒋峰正瘫在椅子上,嘴里叼着冰棒棍,一副有气无力的模样,在央求张局长安装空调。
“我可听路海洲说了啊,人家市局的办公室都有空调,凭什么我们这儿就只有风扇啊。”
“你来上班的还是来度假的?”张局长白他一眼。
短短几个字里咂摸不出任何一丝希望,蒋峰把椅子滑到李晗面前。
“李晗,你明天休假吧?我也休假,要不要一起去游泳啊?”
“我……”李晗正要回答,瞥见走过来的杜城和沈翊,顺口也问一句:“城队,沈老师,明天要不要一起去游泳?”
“我们就不去了。”
杜城脱口而出,空气立刻静下来,所有人都看着他,欲言又止。
反应过来自己太过自然替两人都做了决定,这一举动实在有些莫名其妙,杜城大脑飞速运转想找个理由补充说明一下,“我们,我们”两声就没了后续。
沈翊脸上蕴着笑,接着他的话说:“我们明天要去一趟学校,我做了一个课题,探讨两个人的关系会对彼此的外貌描绘产生什么暗示。杜城是我的搭档,刚好他休假,我就借他一用了。”
“嗨,那你直接说不就得了,你那反应搞得好像你俩密谋偷鸡摸狗。”蒋峰皱巴着脸挥挥手,转身又对着李晗笑得脸上开花:“那咱俩去吧。”
一旁看了许久热闹的张局长淡淡开口:“你怎么不问问我去不去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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并不是每一件案子都需要用到模拟画像师的。沈翊近来工作不多,就帮忙准备会议资料,然后就是待在办公室里,可以画些自己想画的东西。
几乎每一个刚入职的新人都会有满腔热血雄心壮志,誓要冲锋陷阵破他个几件大案。然而时间久了,就会贪窃一时半刻的清闲,并非懈怠工作,而是干这一行的人都明白,自己清闲了,这方天地才算太平。血气方刚时多少含了些逞英雄的小私心的志愿,慢慢就成长为对平和生活的祈愿,寄托在日升月落的安稳时光里。
杜城注意到,沈翊画作的内容丰富了许多。虽然还是有许多他看不懂的纷杂色块,亦或是抽象些的人像,但偶尔也会有几幅风景画,夕阳下的稻田,大雪下的树林,又或者,是像他现在正在画的,很具象的一隅街景。
杜城倒坐在椅子上,下巴杵着椅背,看着画布上不断变化填充的色彩,铺陈出挤在楼房中间的朝霞,包子铺前男女老少排着队,骑车的学生晃过街角,拐过去是热气腾腾的馄饨店。
他好像很少去描摹那么细致的东西,店铺招牌,自行车锁,人们的衣褶,女人抬起的手指上的戒指。画面里的每一笔都昭示着作者深厚的绘画功底,但饶是杜城这样的外行,也大概能感觉到,这样的画作好像没有那些看不懂的色块来得灵动洒脱。
艺术不分高低贵贱,无论什么样的表达方式,承载的都是画作者的情感——沈翊是这么说的。
但那些肆意穿插的色彩、飞溅的漆点、没有轮廓的线条,又具有什么意义,承载了什么情感?沈翊深吸一口气,抽起胸腔,肋骨在他的皮肉下抱拥一口混着松节油气味的空气。他说,没什么意义,它们所有的意义和情感就是“我想”。
杜城听懂了,却又不能完全理解,索性不去想,只在他快要画完时才开始同他聊这幅画。
“你说,这是你早上骑车来上班时看到的景象?”
沈翊点点头。
杜城来劲了,跑到他身旁:“你就骑在车上,那么多东西,你看一眼全记住了?”
沈翊笑了:“这不是模拟画像,不用记得一模一样的。我只要记得这些人都在干什么,和他们大体的穿着和动态就行了。这个地方每天都路过,早就记在心里了,其余的细节就是作者自己的意愿。”
“噢,就是靠想象编?”
沈翊被这话逗乐了:“你这么说也可以,不过,是靠日积月累的观察和练习。”
杜城扁扁嘴:“怪不得你编瞎话那么熟练。哎,刚刚你怎么那么快就能想出这么一个理由啊?”
沈翊摇摇头没答他,只转头看着杜城:“你知道我不会去游泳,但你可以和他们一起去。”
“……不了吧,就不去打扰他俩了。”
理由充分正常,沈翊没再搭话,专注画面的调整收尾。杜城也收了声,不自觉把头往前倾,去看握刮刀的手,斑驳的颜料沾染在虎口和掌侧,因手指用力产生的血色凝在指尖。
电风扇还在吹,慢悠悠转着头,杜城忽然闻到一阵浅淡的酸甜香气,像枝头半青半黄的橙子,掩映在绿叶下,尚未成熟的果实表皮散发着恰到好处的苦味。
杜城把目光放在身旁这人的颈侧,沈翊穿着一件长袖棉麻衬衫,袖管卷到小臂,每次那灰蓝色的衣领随风抖动,他就能闻见那阵微苦的橙子味。
“你用香水了?”
“是何法医送的。她买的香水附赠的小样,她说她平时只用木质调,这个用不上。”
杜城摸摸鼻子:“怎么就送你呢。”
“人家也就是顺手给我,你想要,我给你就是。”
“不用不用,”杜城笑着摆摆手,“我就是好奇,你怎么突然用香水了。”
最后一笔收完,沈翊起身退远几步打量刚完成的作品:“之前我偶尔也会用。五感之间有通感,嗅觉会影响视觉,用香水时,我上色会和平时有不同,很有意思。”
-
这一行是不配享受假期的。这几个字摆在蒋峰的脸上,抱怨是不敢,但刚和李晗碰头就双双被抓回局里,到底心情是不会好的。
老闫端着茶杯笑得眯了眼:“原本听说你俩今天都休假,杜城和沈翊也不在,我还以为我今天上班会很无聊来着。”
蒋峰依然垮着个脸:“扫黄不是治安队的事吗?”
“可能还牵扯到人命,”杜城快步走过来,神色严肃,“治安队的人已经控制了现场,现在需要我们去做一个现场初步勘测,然后把人都带回来审讯一遍。”
“什么叫可能?人没死在现场?”
“有一个嫖□客失踪了,是北江第三人民医院的麻醉科主任医师。大前天晚上七点多家人打电话给他,手机关机,以为他在工作,结果到了昨晚还联系不上,家里人报了警,才顺着行踪线索找到这个窝点。”
大致了解了案情,杜城开始点人准备出发,李晗往杜城身后望了望:“诶对了,沈老师呢?”
“他今天有课,这种现场他不用去。哦对,李晗你也不用去,你试试看能不能追踪到他手机关机前的具体位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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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般来说,要打击组织卖淫一般会选在晚上,但因为失踪者目前没有任何线索,为了尽早找到他,只能马上出警,然而即使是大白天,竟也还有好几个嫖客被一并控制。
杜城和蒋峰站在按摩店门口等待其他队员把里面的人都押出来,两人不停揉按着自己的眉心,鼻尖还萦绕着腥膻味。
蒋峰甩甩脑袋:“我又找到了当时看八十多张光盘的感觉。”
“这规模算小的了,你还没见过更震撼的场面。”
“你说,沈翊是不是都看惯了,他要是来了,这些在他眼里估计都是素材吧。”
杜城斜他一眼,一巴掌呼在他肩上:“收队了。”
涉及人数太多,但几乎所有人对失踪的嫖□客都没什么特别的印象,店里没有提取到有用的痕迹,负责牵线的头目只说这人是个常客,有时直接来按摩店,有时把人叫去他家里。而大前天晚上,他并没有来,也没喊人去他家里。
曾经去到过他家里的女人有三个,杜城把她们留下,其余人按流程处理。老闫伸手指远远点了点其中一个栗色头发的女人,低声说:“这个人有些奇怪,没有其他人畏惧、慌乱和羞愤的情绪在,整个人无波无澜,问啥答啥。”
杜城摸出手机,给沈翊发了条信息。
沈翊赶到局里时,已经有一队警力前往三个女人所说的失踪者家里,李晗解析出手机最后一次开机时所在的位置,在一个地铁站附近,过了一会儿又关机了。
“地铁站对面就是第三人民医院,他当晚应该是去了医院,手机开机是为了地铁站进出扫码吧。”
与此同时,前往失踪者家里的警员传来消息,屋内并没有人,发现有十多支没拆封过的针筒,小区监控显示他当天下午五点出了门就再也没有回来过。
杜城抬手搭在沈翊肩上:“走,先审。”
悄悄耸一下鼻子,沈翊今天没用那支香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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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翊手里转着笔,前两个人没有什么特别,速写本上也只打了她们头部的大型。第三个人走进审讯室坐下,是那个栗色头发的女人。杜城坐直了身子,一边询问,一边打起精神留意她的表情和语气。两三个问题过后,杜城暗暗捏了拳头,他发现对方的心理素质实在是太好了,表情从始至终都是平静的,语气很淡,对任何问题都不抗拒,也没有敷衍或撒谎的端倪,不像是一个普通的卖□淫□女。
走出审讯室,杜城来到沈翊身旁,想问他有没有发现什么,却见他转过身来,脸上有些惊诧。
“我画过她。”
“啊?”杜城发懵。
“之前我画的那幅清晨街景,她在里面。”
杜城认真回忆了一下画面,睁大了双眼:“那个抬起手来的女人?可你画的是个背影,你怎么知道就是她?这个发型发色满大街都是啊!”
“看脖颈和肩胛形成的弧度角度,还有,她右手小指上的戒痕。戒痕很浅,她的肤色偏白,不仔细观察的话也很难看到。”
杜城自认发现不了这种细节,沈翊说是那就一定是吧。
“那么你看到她的时候是前天早上,她出现的地方和她的口供也相符,头天晚上她在接客,有人证和监控,她都没撒谎。”
“可是这条街距离按摩店并不近,她买早餐的话,没必要跑到那里去,”沈翊蹙着眉,“我去问她几个问题。”
审讯时间已经有些长了,当沈翊在女人对面坐下时,她也没有丝毫不耐烦。
沈翊把速写本一放,开门见山:“戒指,今天怎么不戴了?”
女人好像一点也不惊讶疑惑,依然是淡淡的语气回答:“我接客的时候都不戴。”
“它对你来说很重要?”
“什么算是重要?”
沈翊抬眼去看她,却直直撞进一潭死水。她的眼神和她的话语一样,只是在真诚地发问。
什么算是重要。与生命等值,还是不可抽离或缺,除了生存必须的物质,其余一切事物的价值都只由个人的情感意愿去评判。
沈翊变了下笔的力道,在画像上内眼角处往山根多推了几笔,那双眼睛便显得深沉起来。他换了几个问题,目光死死咬住对面的人,试图捕捉到她脸上手上哪怕一块肌肉的不寻常的变化。
“警官,”在沈翊短暂的沉默中,女人第一次主动开口,“你问的问题,和其他人都不一样。”
沈翊笑了一下:“他们问过的,我不必再问了。最后一个问题,你上次哭,是什么时候?”
女人愣住了,她半张着嘴,想了好一会儿,最终喃喃似的说:“我……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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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感冷漠?”
会议室里,所有人听着李晗念百度百科,这是沈翊提出来的,大家没怎么听说过。
李晗往下翻了翻:“这种心理学病症通常表现为生理型,就是缺乏情绪活动,对情感反应迟钝,但它的病态型表达我们很熟悉,就是反社会人格障碍。”
“那她……”
“不要妄下结论,”张局长抬了抬手,“我们现在没有证据她和失踪者有什么关系,先按照卖□淫拘留。”
沈翊回到办公室,看着那幅画出神。已经很晚了,白炽灯悬在顶上,画面过分的明亮,暗部多调了暖色的占比,盛着天光的树叶也深翠得亮眼,那是沈翊闻着苦橙的香气对色彩主观的发挥,整个街道就有了夏天的模样。
“在看什么呢?”杜城走过来,胳膊撑在沈翊的椅背上,凑过去看那幅已经烂熟于心的画。
“戒指。”沈翊往后靠了些,侧头时余光能看到杜城半袖卫衣领口垂下的帽绳。
“银戒。很普通,所以你觉得它很特别,因为它和这个女人的穿着气质都不相称。”
“对,所以我才会在那么一瞬间把它记在心里。不管这个人和案件是否有关系,我都很在意。”
“也许是对她来说有重要意义的东西……但她没有重要的概念,她的情绪太匮乏,没办法使她做出这个评估。”
沈翊仰起头,杜城的身形挡住了部分灯光,影子笼着沈翊的面庞和胸膛。
“杜大队长有重要的人或事吗?”
二极管里的电流蹿过电缆,在静默的空间里细微躁动。
杜城弯了弯嘴角:“有啊,多着呢。但现在有一件最重要的事。”
沈翊把身子正回去:“什么?”
机械表盘几乎要贴上沈翊的眼睛,杜城屈指在他头顶敲了一下。
“十二点整了,捕风捉影小能手。”
在沈翊收拾完东西已经走到门口时,身后的杜城忽然叫了他一声。
“那你呢,你有重要的人或事吗?”
沈翊背对着他展开双臂:“有啊,多着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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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一早,沈翊听说医院方表示大前天晚上失踪者并没有到过医院,当晚并没有他的排班,也没有紧急手术。同时,城中村边上的一家诊所里发现了一具男尸。
诊所就是失踪者开设的,附近的人知道他是第三人民医院的医生,诊所关门两天是常事。后来报案人因头疼前往诊所,却在门口闻到一股腐臭味,便马上报了警,警方赶到后确认尸体身份就是失踪者本人。
刚从现场回来的杜城和刚到局里的沈翊站在解剖室里,看着解剖台上的尸体,一时都有些不知怎么开口。这时的尸体已经腐烂膨胀形成巨人观,整个身躯胖出一圈,面目全非,还在不断散发尸臭。沈翊掩着鼻,咬紧牙把反胃的感觉强压下去。紧接着他又看到尸体下身有一处很明显的连接着肛门的锐器伤,旁边放着一根很长很粗的针,约有成年男性半臂那么长。
杜城指着那个伤口偏头和沈翊说:“我们到的时候,那根针都还在里面。”
何溶月活动了下肩膀陈述着:“死亡时间大概在四天前晚上六到九点,针上有使用痕迹但没有提取到指纹,应该是反复刺扎时被手掌磨掉了。肠道膀胱都被刺破了,周边内脏组织被搅碎。另外,在死者右颈侧发现一个针孔,衣领上检测到丙泊酚,是麻醉剂成分。”
杜城说:“现场并没有找到残留麻药的针筒,消毒池里倒是有不少,这种诊所不具备处理医疗垃圾的能力,一般都是消毒后焚毁,嫌疑人很可能把它丢进了消毒池,无法辨别,也无法提取指纹。”
沈翊指着那根针问:“那这是……”
“是取□卵针。”
杜城和沈翊面面相觑。
大案要案杜城接触过不少,这么离奇又一言难尽的还真不多。不过那根针给了杜城一个猜测构想,他顺着这个思路方向,让李晗调查了死者所有银行账户上大额的资金往来,再查那些账户与卖□淫□组织里的每一个人是否有关联。
“你怀疑是报复,但为什么不怀疑组织以外的人?”沈翊微低着头压低了眼睑,指关节轻抵在下巴尖。他静下心来思考时,总有种优雅的猎豹伺机而动的感觉,最开始杜城打从心里紧张,那双眼太擅长洞悉人心,让人无处可逃。后来生生死死经历太多事,关系缓和好转,再到现在似乎比朋友还要亲密要好,杜城甚至喜欢多看这样的沈翊几眼。
当然,这样的关系判断有可能只是自己孔雀翘屁股罢了。
杜城敛回思绪答道:“这人很能装,身边所有人对他的评价都非常好,他去嫖□娼时会关机,造成自己忙于工作的假象,掩饰他衣冠楚楚的表象下最肮脏的地方。他既然是常客,那他如果动了交易卵子的心思,那些卖□淫□女就是最好的下手对象。”
太阳已经快走到头顶,开始晒得人难受。沈翊眉眼舒展开来,点了点头,给了杜城一个肯定的笑容,转身时风牵起他的衬衫下摆。
他抬高声音喊,冰可乐,你请我。
杜城看着他走向电梯口的身影,无端端地想起之前沈翊随口胡诌的那个课题。他们画过对方,一个在黑板报上,一个在七年多前的草稿纸,和不久前被篡改过的监控复原画像上。他想知道,如果现在再提笔画对方,会是什么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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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晗那边的信息不多时就传来了,其中一个账户半年前收到过死者五万元的转账,而这个账户的主人,也在半年前与那个栗色头发的女人有过通讯往来,更多的则由于运营商只能保留六个月通话记录而没办法查证。
“去她家看看吧,去找那枚戒指。”
沈翊轻轻说了一句,杜城顺手抓过他的手腕,另一只手一挥,带着小队大步出发。好像没有哪里突兀,没有人在意没放开的手,腕骨透过衣料硌着杜城的掌心,他略用力捏了两下。
“老热的天,你怎么总穿长袖。”
“小时候夏天写生被晒伤过两次,后来习惯穿长袖了。”沈翊如梦初醒,一边说着,一边试图把手抽出来,却发现杜城握得更紧了些。
沈翊偏过头去,一声短促且不打算克制的笑落在杜城的耳朵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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搜寻过程很顺利,那枚戒指就在床头柜抽屉里,经过检测,提取到了丙泊酚。
离开房屋前,沈翊最后扫视了一遍那个陈设极简、几乎只有白色和灰色的出租屋,目光最终落在垃圾桶里的橙子皮上。虽然已经失水蜷缩,但没有褪去的橙色已经是整个空间里最明亮温暖的重重一笔。
再次被提审时,女人还是那副波澜不惊的模样,并且一问就承认。
杜城敲了敲桌子:“你既然并不打算脱罪,为什么第一次审讯的时候不说?”
“你们只问了我和他的关系,别的没问我啊。”她抬起头来,眼里有些迷茫。
杜城叹了口气:“动机、过程。”
“你们查到的那个账户户主是我的朋友,但她已经死了,”她的目光投到杜城身后的墙上,溯洄在记忆里,“我和她是初中同桌,别人说我是冷血动物,只有她会和我说话。她第一次和我说话,给了我一个橙子,我吃掉了,她问我为什么不跟她说谢谢。她很爱笑,总是对着我笑,虽然我不明白为什么要笑。”
九月初始,燥热的气息缠绕着皮肤,橙子酸甜的气味和女孩儿的笑容在冰层上刻下一道裂痕。女孩的父母对她不上心,她不在意,因为她还有一个不会笑的朋友,虽然不会笑,却会听她说好多话,会和她一起回家。高三时,她的父母终于离婚了,她判给了父亲。没多久她就随着父亲搬到了北江,她们也有一段时间断了联系。再后来联系上,她说自己已经没上大学了,在打工,父亲的工厂倒了,欠了好多债。再后来,她说自己找到了一个来钱很快的活,可以给家里分担压力了。
“半年前她最后一次联系我,说她病了,身体很不舒服,但是介绍她活会给她很多钱的那位医生说会给她免费治疗。再后来,她就在自己家里死了。我原本以为她是去卖□淫染了病,后来我才知道,她是被过度取□卵导致并发症。”
杜城抿了抿唇,问出那个对着不同人问了无数遍的问题:“你当时为什么不报警?”
“我想杀了他,自己杀了他。”
一个心理上情感冷漠的人,怎么会有恨意,怎么会想要报复?杜城不明白了,但仍然继续流程:“当晚是你把他约出来的,你杀了他,接着去了按摩店正常‘工作’?”
女人点点头:“我对他说我想卖□卵,他马上就答应了。他自己是麻醉医生,一般都是自己给人取。他的麻醉剂和取□卵针都放在他开的诊所里。
那天我联系他后直接约在诊所见面,趁他翻找工具的时候,把麻醉针扎进他脖子里。之后,就是你们看到的那样了。”
“麻醉剂因为你推得太急,渗出了一些在他的衣领和你的戒指上,你可能没注意到,但你怎么会戴着戒指去杀他,当晚你要去接客,这种时候你不是都不戴吗?”
“我想让她也看到。这戒指是初三毕业的时候她送我的。”
供认不讳,已经没什么问题了。杜城准备起身时,沈翊拿着速写本推门走了进来,带着那种浅浅的苦橙味。
他在杜城旁边坐下,随手翻着画册:“你从按摩店出来已经是凌晨了,到早晨时你去了两个地铁站以外的一条街,那里离按摩店不近,你去干什么?”
“买橙子。那里的水果超市是周边最大的。”
沈翊打开本子上的线圈,取下一页纸递了过去。纸上画着个脸圆圆的女孩子,捧着两个甜橙,笑得眉眼弯弯。
“我看到过她的证件照,画了她十三四岁时的样子,我想送给你。”
女人拿着画,有些愣怔,忽然倾过身子冲着沈翊伸过头来。杜城一惊,下意识抬起胳膊挡在沈翊面前。
她摇摇头:“你别担心,我只是闻到他身上有熟悉的气味。”
末了,她把那张画放在心口:“两位警官,你们能不能告诉我,这是种什么情感?”
她抬起头来,静水翻涌骇浪,一连串眼泪从眼眶里流出,砸在桌板上。
-
蒋峰扭扭捏捏把结案报告放在杜城的桌子上,犹犹豫豫问道:“城队,结案了,李晗让我来问你和沈翊去不去游泳。”
杜城没好气地整理纸张:“少给我假惺惺,谁不知道你小子心里琢磨的什么,你巴不得我和沈翊都不去。”
“没有我不是那个意思……”
“滚滚滚赶紧滚,”杜城把他推出门去,“给你创造了二人世界,别不懂珍惜。”
乐得龇牙咧嘴的蒋峰跑了。杜城伸个懒腰,慢慢踱进沈翊的工作室。
那幅画依然摆在那里,清晨的街道有一个城市刚刚睁眼的所有忙碌,在日复一日为生计奔波的人间烟火里,一个栗色长发的女人抬起右手整理了一下发丝,普通到不会被注意的银戒在她的手指上闪着光,她会不紧不慢走出这幅画,去买一袋橙子。
画布包裹着油画颜料的特殊气味,但杜城盯着它,却觉得自己闻到了酸甜带苦的橙子味香水,他突然明白了沈翊说的那种“通感”,他看着最明亮的几抹颜色,又闻到了盛夏阳光的气息。
沈翊有些好笑地看着他,半晌才出声:“还没看够?那这幅画送你?”
杜城干咳两声,直起身子,又随意似地晃到沈翊桌前。
“我还是好奇,她是怎么产生的恨意促使她有报复的行为。”
沈翊整理画具的手停下了,他问:“你猜患有情感冷漠症的人会不会爱上人?”
杜城斩钉截铁:“肯定不会啊,爱这种东西是日常点点滴滴情感的积累,积累到一定程度才会产生爱意,她平时根本感受不到正常人的情感,怎么去爱人啊。”
“没想到啊,你内心还有这种细腻,我以为你的青春时代都忙着惹祸。”
沈翊在杜城发作前及时止住笑,拿出手机按了几下拿到杜城眼前,上面的心理学科普问答写着:情感冷漠症患者会爱上人。
杜城更不理解了。沈翊说,她心里本来就有爱的,她自己并没有感觉到,直到她对那个医生产生恨意的那一刻,遥远又年轻的爱才在她面前显露出来。但这种情感太沉重了,她从来没有体会过,直到现在她都没有弄明白。恨就是因为有爱的基础才会产生的。
杜城低下头去,冷不丁地想起心里头曾如蛰伏野兽的恨意。
海水不止一次像天罗地网困住沈翊,杜城在对着曹栋扣动扳机的时候,心里也不是恨意,更多的是担忧、焦躁和愤怒。愤怒和恨是不同的。
杜城知道,沈翊被那些水波纹里模糊的面容折磨了七年的时间,随着共事的时间越来越长,对沈翊越来越了解,他已经慢慢放下了芥蒂,那不是沈翊的错,甚至有时候他会劝沈翊不要太钻牛角尖。
他曾发誓,只要自己还在这个世上一天,就一定要找到那个杀害雷一斐的凶手,他可以不择手段,可以无所不用其极,可以付出一切。
当沈翊从跳板上纵身跃进泳池里时,他心里忽然燃起一种浓烈的恨,他把毛巾拢在那湿透瘦削的肩上,看着发梢上的水往下滴,想起沈翊的办公室里那几张晦暗的画作。
为什么要让他痛苦,为什么要把他逼上绝境,为什么掣肘他,让他画不出自由的线条。
心理医生说,沈翊只是来催眠,试图寻找那张藏在光影里的脸,杜城不放心,连问了好几遍他的精神状态。他从来没有那么恨过一个人,那个凶手夺走他人生的导师,又让沈翊每天都被内疚煎熬。
那是沈翊啊。杜城站在溢满果香的画作前,在那么一瞬间寻找到了自己恨意的由头。
沈翊看他好久不说话,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袖口的苦橙香拂过杜城的鼻尖。杜城抬手抓着他的手,低下身子去,细细嗅着带着他的体温的香气。
“沈翊。”
沈翊听到杜城这么郑重其事地喊他大名,眨巴眼带着笑看着他的眼睛。
“我其实经常会回想起你老师说的话……我想认真问你一次,除去工作责任不谈,现在你会不会觉得委屈,觉得没有以前自由,画不了自己想画的东西,失去了艺术创造的快乐?”
沈翊被这串话搞得措手不及,这不太像杜城平时会说的话。当初路海洲试图挖走沈翊时,杜城俨然一副护食到底的模样,即使面对沈翊的老师,他也不曾松口。现在,他却在那么认真地问沈翊,你会不会觉得委屈。
“我不是说了吗,”沈翊就着那只被杜城抓住的手,伸出食指点在自己的心口,“艺术有不同的形式,我既然有创造的能力,我就永远不会失去表达的自由。”
杜城说:“我不太懂这些东西,我只是不希望你不开心。”
才过了短短四天,外面树上的蝉就已经在大合唱了,电风扇跟着添乱,吵得人心烦。但此时此刻,这个容纳着两个人的空间显得尤为安静。
沈翊慢慢开口:“上次我问你有没有重要的人或事,你敷衍我。”
杜城嗤笑:“你不也一样?”
“我是以牙还牙。”
“重要的标准由个人的情感评判,情感过于匮乏的人无法评判,那么你呢?艺术家的情感过于丰富,所谓重要的东西可能有很多,你又能不能判断出来?”
沈翊摇了摇头:“没有很多,最重要的事情只有画画。”
杜城听到他话音落了,不死心地盯着他,要盯到那张嘴继续蹦几个字出来。
沈翊终于绷不住笑得弯了腰,他说,你啊你啊,什么心思都写在脸上。
杜城抓着他肩膀:“别岔!”
沈翊伸出两根手指:“对我来说,我有两个最重要的人。”
他把中指收回去:“一个已经永远离我而去。”
杜城听到自己的心脏越跳越重。
沈翊把食指下压,直直指向杜城:“一个在我眼前。”
-
杜城拿过沈翊桌上小小的分装瓶,后退几步,把喷头对着天花板用力按下去,嗤的一声,未成熟的橙子清香在鼻腔爆炸开,他向前跨了一步,微凉的水雾降落在他身上。
“沈翊,画我吧。”
——————————END————————
彩蛋1:
沈翊:我画了你,你也得画我啊。
杜城:上次那个黑板报看见没?那已经是我登峰造极的水平了。
彩蛋2:
杜城:你怎么不问问我最重要的人是谁?
沈翊:不问,没意思,猜都猜得到。
杜城:你是不好意思问吧?
【城翊】听
*又又又是1w+大甜饼
*放了些私设,为了剧情需要,有bug的地方希望宝子们轻喷
*拖了很久还是决定写一下一直想写的沈翊的一面,只是我的私心喜欢一些双向救赎,不要太纠结哟
——————————————————————————————————————
一、
“行了,就这样吧,结案了。”杜城把档案递给李晗,回头看了看406“沈翊又一下午没出来?”
“嗯。沈老师最近好几天了都这样,没事儿吧?”
杜城眉头微皱“你忙,我去看看。”
杜城敲了敲门停了一下,里边没什么声音。
杜城又敲了敲还是没什么声音,他直接打开了门。
“沈翊……”
杜城看清屋里的情况眉心皱的更紧了。
沈翊趴在工作台...
*又又又是1w+大甜饼
*放了些私设,为了剧情需要,有bug的地方希望宝子们轻喷
*拖了很久还是决定写一下一直想写的沈翊的一面,只是我的私心喜欢一些双向救赎,不要太纠结哟
——————————————————————————————————————
一、
“行了,就这样吧,结案了。”杜城把档案递给李晗,回头看了看406“沈翊又一下午没出来?”
“嗯。沈老师最近好几天了都这样,没事儿吧?”
杜城眉头微皱“你忙,我去看看。”
杜城敲了敲门停了一下,里边没什么声音。
杜城又敲了敲还是没什么声音,他直接打开了门。
“沈翊……”
杜城看清屋里的情况眉心皱的更紧了。
沈翊趴在工作台上,脚边全是他扔下的画纸。
背后有人在大声说话,杜城下意识扭头把门轻轻关上。
他走到沈翊身边弯腰捡起张画。
黑云压着翻滚的潮水,海鸥拍打着翅膀飞向云层。
杜城低头扫了一眼,剩下的几乎全是些线条杂乱不知所云的风景。
他蹲下身一张纸一张捡起来,整好,放在旁边的桌子上。
他把沈翊的外套拿来轻轻搭在他身上。
杜城把手插进衣服兜里,垂眼看着沈翊。
沾了墨迹的手指,露出的一小半儿脸颊,看着细软的发梢。
还有有些尖的耳朵。
杜城探出了手。
他轻轻碰了下他的耳尖。
手背碰上了头发,和他想的一样,茸茸的触感。
杜城的手忽然顿了一下,慢慢地收回来又塞进了兜里。
他沉默地站了半响,转身出了门。
屋里安静下来,沈翊头抵着桌面,拉着衣服把胳膊裹了进去。
二、
沈翊慢吞吞地穿上外套,背上包,打开406的门就看见菲姐拉着杜城在说什么。
他迟疑了一下,菲姐看到了“小沈,下班了?”
“嗯。”沈翊还是走了过去。
杜城眉眼沉沉地看着他。
“在说什么?”沈翊对着他们两个笑了笑。
“这不是跟他说一下和人家女孩子见面的时间吗。”
耳边两道声音有节奏地交错着。
“相亲?”
有一道声音忽然微微地加速。
“菲姐,我真的现在暂时还不想找对象……”杜城无奈地开口,他也真不明白菲姐为什么总是对他这方面这么操心。
“你看你这话说的,什么叫暂时。城啊,咱已经是三十多岁的人了,还不上心呢!”菲姐白了他一眼“你姐也着急啊,不是她问我,我那么闲啊天天给你操心这事儿。”
杜城扫了眼沈翊。
沈翊只是笑着眨了眨眼。
杜城把手缩回衣服兜里。
沈翊听到那有力的心跳声渐渐地慢下来,笑有些淡了。
“你们聊,我先走了。”沈翊笑着对上杜城的眼睛“明天见。”
杜城没说话。
他看着沈翊的背影,心有些沉。
他以为沈翊睡着了。
但他碰到沈翊耳朵上的时候,他注意到他的肌肉有一瞬间的收紧。
沈翊在躲他。
三、
下雨了。
沈翊站在门口愣愣的想。
北江这几天都阴沉沉的,空气裹挟着水汽压抑的人喘不上气。
这雨一下,微风带着难得的凉意吹在脸上。
耳边只剩雨声。
沈翊在一天的嘈杂中得到了平静。
他不喜欢成片成片的水,哪怕是只有很少水的浴缸。
但他还是偏爱下雨。
可能带点艺术的多多少少都喜欢下雨天。
安静又压抑。
他迟钝地想着,可能要等雨停了才能走吧。
萧瑟的雨声中逐渐响起心跳声,而后是沈翊熟悉的脚步声。
沈翊没动,抬头看着屋檐往下滴着水,心里数着数。
杜城也没喊他,站到了他身边。
就这样陪着他看着雨水滴下,溅开。
沈翊数着数着,忽然反应过来他不经意间又开始数杜城的心跳声。
他停下来,扭头看向杜城。
心跳声缓慢匀速的显示着存在感。
“走吗?”杜城问他。
“走吧,麻烦城队送我了。”沈翊点点头。
杜城递给他一把伞,沈翊愣了一下接过来,杜城又打开了另一把伞。
沈翊拿伞的手顿了一下。
“顺手拿了两把伞。”
耳边的心跳声依旧稳定,他没说谎。
沈翊垂下眼,打开伞。
随着伞架上肩膀,沈翊脸上带了笑“谢谢,走吧。”
刚好,不用费劲的挤一把了。
四、
沈翊窝在副驾驶上,下巴埋在毛衣领里,看着车窗外。
车里的气氛有些沉闷。
杜城的心跳声也一改之前的欢快,有些缓慢。
沈翊忽然觉得有些心烦。
那一声一声像跳在他脑子里一样,数数已经不管用了。
这要是超能力也太过鸡肋了。
还让人心烦。
这能力来得莫名其妙,从那天李晗喊着他们下班后守到半夜,等了场流星第二天就成了这样。
可是他因为站的地方不太好,什么都没看到。
他起初还以为是神经出了什么问题还特意去检查了检查。
一切正常。
那就只能往不正常的方向想。
偷偷验证了不少次沈翊才敢确认听到的是心跳声。
为此他还把了好几次蒋峰的脉。
一米以内的心跳声像放在他耳边一样。
下班还好,家里只有他自己。
上班就像灾难,他只能尽可能的不出门,躲在406不出去。
但蒋峰他们没事的话就喜欢往406钻。
沈翊被迫地听着心跳声。
心跳总能反应人的一些想法。
蒋峰和李晗在一起的时候,蒋峰的心跳总是比李晗的快。
而蒋峰撒谎的时候,心跳便会更快一些。
如他所想,杜城心跳声是最平稳的。
但和蒋峰一样,会有例外的时候。
他站在杜城的身边,听到了杜城的心跳声。
像紧促的鼓点炸在耳边。
车前玻璃上开始模糊,杜城把自己这边的车窗开了条小缝,一阵凉风吹了进来。
沈翊看着面前的玻璃。
水汽把前方的灯光晕开,被凉气一刮逐渐变得清晰。
沈翊打了个哈欠,眼里浮起雾气又把灯光晕开。
“顶不住了睡会儿。”
沈翊听着杜城的心跳声,没有变化。
他眨眨眼,把水汽眨去“不睡了,快到了。”
他看着窗外的雨,好像下得更大了。
五、
杜城的车开不进巷子,沈翊撑开伞下车,听到另一边也响起开门声。
他看向杜城。
“雨下的太大了,等小一些再走。”杜城表情认真。
沈翊听到了有些加快的心跳。
他没戳穿他。
杜城送他回家时经常留在他家吃晚饭,很正常的事情。
说了就不正常了。
雨下的确实很大。
就一小段路,等进了家门两个人的裤腿都已经湿了。
“家里没什么菜了,饺子行吗?”
杜城脱鞋的动作顿住了,他看着沈翊的背影,降下去的心跳又快了一些。
“什么都行。”
沈翊点点头去冰箱里扒出来速冻水饺,转身去厨房下饺子。
一顿饭吃的异常沉默。
吃完杜城自然地收拾了碗筷拿去洗了。
沈翊看着他那么高的个子有些委屈的弯腰洗着碗。
他想说些什么。
“杜城……”
沈翊声音被杜城的手机铃声盖住了。
沈翊闭了嘴,转身打开了冰箱。
杜城把碗放进沥水篮里,手随意的在身上蹭了一下,接起电话。
“菲姐。”
“你人呢?这都几点了,人家姑娘等了你半天都快气死了……”
沈翊不知道什么时候没了动作,杜城只能看到半扇打开的冰箱门。
“杜城?你听我说话没啊?你不答应就行了,哪有你这样答应了不去的,你有事不会说吗,下着雨让人家姑娘等你一个小时合适吗?你什么时候也这么不靠谱了?”
菲姐拔高的音调透过杜城已经有些破旧的手机清晰的传出来。
杜城手里转着火机,没吭声。
他当时其实根本就没注意菲姐说了什么,没想到就是今天晚上要和对方吃饭。
“喂?杜城?”
“抱歉菲姐,今天忽然有事儿,比较急,就忘了跟你说一声。”
“你这,我懂啊,可人家姑娘不知道啊,素未谋面的等你一个多小时,什么理由都没有,换你你不生气吗?”
杜城转着火机的手忽然停了。
他想起来之前,他和沈翊约好要一起去看画展,却被一个电话叫走处理了个紧急事件。
他迟到了很久。
久到下午三点钟的艳阳昏黄。
他赶到的时候沈翊背着他万年不变的帆布包,站在画廊外的围墙前,仰着头看墙上在杜城看来抽象的不行的画。
他喊了沈翊一声,依旧是没什么脾气的样子慢悠悠的走过来。
他们一起吃了晚饭,沈翊和他讲他在画中看到的一些故事。
杜城没问,为什么沈翊看到他让蒋峰发的消息后还在等他。
沈翊也没问,杜城为什么发了消息后还要再来。
“……菲姐我还有事儿,明天我去跟你请罪。”
“唉你呀……”
六、
杜城把手机挂掉,沈翊从冰箱里拿出盒牛奶,自顾自的去餐桌上拿了个杯子。
杜城把手机扔在了餐台上。
沈翊把奶重新盖上盖子,放回冰箱里,端着杯子放进了微波炉。
看着忙忙碌碌。
可他就站在微波炉前盯着旋转的杯子。
“……我明天,要不要和人家赔个罪。”
“当然,请人家女生吃个饭看个电影,好好地道个歉。今天也有我的问题,不知道你今天晚上还有约,麻烦你送我回来。”
杜城定定地看着他有笑的侧脸。
近乎要把他看穿的力度。
沈翊的嘴角连弧度没有变化一丝。
杜城收回目光,从兜里掏出烟盒。
纸壳子已经磨毛了,里边却一根都没少。
他把手里的防风打火机甩开,已经快没气儿的火机冒出晃悠的火苗。
他没吸,只是点着。
微波炉嗡鸣结束,清脆的叮了一声。
“都是三十多岁的人了,也不会死缠烂打。”杜城把烟灰弹进水槽里“沈翊,喜不喜欢就一句话的事儿。”
沈翊只垂了下眼睛,就伸手把微波炉打开。
微波炉卡扣的响声里掺进去了三个字。
沈翊听到杜城的心重重地跳了一声。
他手被水汽灼了一下,有些刺痛。
杜城轻笑“你早说。”
他把烟摁进水槽里,微弱的烟火熄灭声不大却忽然有些刺耳。
杜城手里攥着那个打火机。
那是他知道别人送给沈翊的之后腆着脸拿走的。
这是第一次拿来点烟。
杜城把火机放到台面上。
“我先走了。”杜城走到玄关,扭头看向还站在那里的人“没什么不好意思的,明天路海洲要来沟通联合行动,记得吃早饭,。”
沈翊没动。
杜城深深看了他一眼,扯了下嘴角。
“晚安。”
门被轻轻关上,失去了心跳声的屋子变得过于安静。
沈翊沉默的站着,鼻子里牛奶混着烟草的味道,有些难闻。
他走到水槽边,打开水把烟灰冲掉。
泡了水的烟卷味道变得更难闻了。
沈翊愣愣看着那半根烟卷被水洇湿,逐渐软烂。
他把奶端出来,倒进了水槽里。
不喜欢。
就像他不喜欢烟的味道一样。
也不喜欢杜城。
七、
沈翊想不明白事情怎么就发展成这个样子。
他坐在无光处,呆呆的看着聚光灯打在台中心的杜城身上。
他从未见过杜城把西装穿的如此规矩。
杜城笑得有点傻,看着隔着距离的新娘。
沈翊又看向漂亮的新娘,妆容精致,表情幸福又羞涩。
他看着她从自己面前提着裙摆一步步走向她的丈夫。
杜城向她伸出了手。
她轻轻搭上自己的手。
杜城收紧手掌,牵引着她站到自己身边面对宾客。
沈翊隐在台下,看着台上两位新人眼波流动,彼此执手戴上戒指。
他缓缓转过身。
宾客忽然喝彩,起哄声一波高过一波。
他不用转头也知道新人在台上拥吻,接受祝福。
所有人都在鼓掌,只有沈翊。
他呆坐着看着桌子中心的“朋友席”。
他想,有些俗了。
众人举杯恭贺新婚,沈翊举起了杯子,向着“朋友”。
还好算得上是个朋友,不是同事。他又想。
沈翊觉得自己有点喝多了,脑子已经开始发晕。
新郎新娘在送宾客。
他走到杜城面前,看着他。
他今天真的很帅,西装笔挺,胡子刮的干净,可能是化了妆,更显眉眼深邃。
只是胸前的花有些太艳了。
他听到自己的声音飘在云上“喜欢我吗?”
新娘错愕的表情有些模糊,沈翊犯晕的眼睛里只剩杜城。
杜城牵起新娘的手,像从前那样无奈地叹了口气。
“不喜欢。”
八、
沈翊被闹钟吵醒。
他费力地睁开眼,缓了半响。
闹钟还在响着,梦里最后三个字像咒语一样绕在耳边。
他的外套就扔在床边。
把手机扒出来关掉闹钟,沈翊吸了吸鼻子。
昨天晚上就这样没洗脸没刷牙,也没脱衣服没盖被子的睡着了,鼻子有些堵了。
沈翊揉了揉头发,扭头才发现连窗户都没关。
昨天晚上下雨了。
下的不小,应该还刮了风,窗台上成片的水痕。
沈翊脱力地躺回去。
不用看,忘在窗台上的那本书肯定湿透了。
今天的开始有些糟糕。
雨声不大,细细密密地。
沈翊只能听到雨声,那些会光顾的小客人这时候也不会出来串门。
他的后脑勺隐约痛起来。
窗外暗沉的天让房间里的可见度都下降不少。
沈翊把头埋进被子里。
今天的开始是有些太糟糕了。
晓玄跳上床叫了一声,她该吃饭了。
他搂着晓玄顺着她的毛。
晓玄乖巧的窝进他的怀里。
刚才还很清晰的梦已经开始模糊了,只剩最后三个字扎在那里。
沈翊抱起晓玄起床给她找吃的。
路过厨房他看到那个打火机,孤零零的放在水槽边。
他去拿起来,想扔进垃圾桶里。
可他终究是没扔,把打火机收进了橱柜里。
就这样吧,反正也用不到。
九、
沈翊站在分局门口,看着地缝发呆。
“沈老师,早。”有警员给他打招呼。
沈翊眨眨眼回了神“早。”
他抬脚走了进去。
“沈老师!”李晗招了招手“听说城队昨天放了相亲对象的鸽子?”
“对啊沈老师,昨天不是你和城队一起走的吗?你们两个昨天干嘛去了?”蒋峰也凑过来了。
“没干嘛。”沈翊没想多说。
“城队!”蒋峰喊住回来的杜城“菲姐没拿你怎么样吧?”
杜城和沈翊自然地打了个招呼“早。”
“早。”
杜城听着他的鼻子有些堵皱了下眉,昨天走的时候还好好的。
“答应她了,给人家赔个罪这事儿就算过去了。”
“多好的机会,城队你……”
李晗拧了蒋峰一把,这傻子。
蒋峰被拧了一把,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
他嘴秃噜惯了又没有看气氛。
沈翊看着笑得温温柔柔地,但好像一直在笑。
气氛忽然三秒钟的凝结。
沈翊被耳朵边的声音吵得心烦,点了点头“我就先去忙了。”
“啊,好……”蒋峰慢一拍地应了。
“报告尽快出,我也忙去了。”
“行……”李晗弱弱地回了一声。
李晗和蒋峰对视了一眼,两个人默默地点了点头。
昨天晚上一定发生什么了。
沈翊几乎都没有踏出406的门。
李晗被杜城喊着送东西倒是进进出出好几趟,看着沈翊的脸色越来越差就想让他早点回家休息。
沈翊没说话但是也没动。
李晗没办法去跟杜城说。
杜城知道沈翊中午连饭都没吃的时候眉都皱死了。
他绷了快一天了没去看他就是这样的。
他起身就去了406。
沈翊依旧坐在工作台前,面前的纸上画着黑乎乎的一团。
他好像这就样枯坐了一天。
杜城伸手去摸他的额头,沈翊没躲。
他听见杜城的心跳声了,比往常有些快。
杜城看着倒像是在跟他置气一样。
他去拉沈翊“走了,回家。”
“不用……”
“沈翊。”
沈翊声音弱了下来。
杜城真的在生气。
他站起来去拿衣服,杜城已经把他的包拿起来了。
沈翊乖乖的跟在杜城的身后,耳朵边逐渐嘈杂起来,头更疼了。
“沈老师没事儿吧。”李晗看他脸色差得可以。
“没事儿,还没发烧。”沈翊倒是自我感觉良好。
杜城听这话更生气了“行了,我们先走了,我把他送回去。”
蒋峰凑过来看着杜城拿着沈翊的包,沈翊就跟着他低着头走“这是应该没事儿了吧。”
李晗摇了摇头“谁知道呢……松开。”
蒋峰默默地松开拉着李晗的手“这一天尴尬的我都不敢挨你太近,这都走了……”
“上着班呢,别再局里动手动脚的。”
“那今天晚上我们吃什么,你上次说吃火锅今天下着雨我们就去吃火锅吧晗晗……”
十、
杜城看着沈翊窝进床里,翻出来体温计递给他。
“没发烧,就是有点头疼。”
杜城不说话,手还是伸着。
沈翊接了过来塞进衣服里。
杜城看到窗台上留的水印,还有那本仍旧湿着的书。
他拿来抹布擦掉水痕,把书控干放到阳台上。
沈翊看着他忙碌,搂着凑过来的晓玄呼噜她的下巴。
耳朵边的心跳声响响灭灭,沈翊默默地数着数。
面前伸过来一只手,沈翊呆了一下把体温计拿出来递给他。
“低烧。”
沈翊有些气短“……哦。”
杜城转身出去,给他倒回一杯温水。
沈翊接过他转身又出去。
这次间隔许久没再回来。
他甚至都觉得是不是自己恍惚间没听到杜城走的关门声。
手里的水杯有些凉了,晓玄无聊的跑开。
沈翊裹着被子却觉得有些冷。
耳边又响起来心跳声,他捏着杯子的手指微微收紧。
杜城出现在卧室门口。
杜城顿了一下,拿走他的杯子,和想的一样,凉了也没喝几口。
“出来吃点东西。”
沈翊想出门就被身后的杜城盖上了件外套。
他默默地穿好,跟着杜城到了厨房。
杜城只简单下了些面条。
杜城盛好饭,转身看到沈翊站在那里愣愣的“愣什么呢,坐着去。”
沈翊坐好,杜城把碗放到他面前,拉开凳子坐到了对面。
一样的位置,一样的气氛。
沈翊以为都不会再出现这样的场景了,可才一天,杜城就又坐了回来。
面有些热,他低着头拿筷子挑着。
又是异常沉默到只能听到筷子碰触碗壁的声音。
沈翊吃了一口。
和之前杜城大刀阔斧不一样,这次味道很清淡,只放了些简单的调味。
“底下有个鸡蛋。”杜城张嘴打破了沉默。
沈翊把鸡蛋翻出来咬了一口。
他在碗里翻翻搅搅,嘴里还含着鸡蛋“没事了,你不是还要去赔罪,要不你先……”
“沈翊。”
沈翊低着头咬着面条。
杜城看着他的头发,细细软软,跟他那死倔的性格一点都不配。
看着没什么脾气的人倔起来能让人气死。
“说句真话能死吗沈翊。”杜城声音里压抑着明显的怒气“说实话,你这两天对我说的话我一个字儿都不信,你连试都不愿意试,当初抱着画找人送死的劲头哪儿去了,啊?”
“你不是很干脆的人吗,现在在这里磨磨唧唧优柔寡断,还是说其实你就是接受不了自己喜欢我还是想找个女人……”
“你以为你很了解我吗?!”沈翊把筷子拍到了桌子上“我就是一个优柔寡断的人,我一点儿也不干脆,一点儿也不果断,我就不是你眼里的那个沈翊。”
沈翊和杜城瞪视着,杜城反倒平静下来。
张了嘴开了头就能聊了。
“那你以为你很了解我吗?”杜城沉沉的看向他的眼睛“你问过我吗,问过我是怎么想的吗?你想让我找个门当户对的千金,你不愿意把你的感情强加给我,你不愿意把你自己心里那些沟壑讲给我,你不想让我们之间现有的安定的关系变成柴米油盐被消磨,你都问过我吗,你问过我愿意吗沈翊?”
“这都是自以为是。”
沈翊涨起的气焰灭了。
他张嘴想反驳,可无处反驳,杜城全说中了。
他不可否认他最害怕的事情就是如果未来有一天杜城不爱他了,他该如何自处。
他在最轻狂的年纪烙上了最深的印记。
他的生命线从二十岁开始便和杜城纠缠在一起,二十七年里最浓墨重彩的喜怒哀乐全是他。
他愧疚,不安,但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就变了。
在还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就已经牢牢地扎根。
抓到陈舟后,他陷入过迷茫,一直以为的未来就这样猝不及防的到了跟前,他失去了目标。
而他孑然一身,他甚至觉得自己一无所有。
但他是杜城的底牌,他是在杜城无路可退的时候唯一的可能。
被需要被依赖的巨大满足感让他丰盈了起来。
可逐渐地,他开始不满足,开始害怕。
直到某天他忽然发现他已经承担不起未来有一天杜城不需要他的后果了。
看似坚强的人往往脆弱到不堪一击。
在意识到杜城对他的偏爱时,他只感到恐慌。
他从来没有独一份儿的偏爱,可现在他想要成为杜城的最爱。
可杜城不是他,杜城还有他的世界。
他承担不了后果。
所以他耳聋眼瞎,他以为他装作不知道就可以两无事,可当他听到杜城的心跳在因为他而变化,那种能让人溺毙的渴望裹挟了他。
他已经快被淹死了,他不想让杜城陪着他共沉沦。
可现在看着杜城,他不确定了,他没有问杜城是不是愿意陪着他一起共赴。
“害怕是吗?害怕我们两个走到穷途末路一拍两散。”杜城倾身,看着他“知道吗,我也害怕。”
他清楚的看到沈翊的瞳孔扩张。
“我以为你已经清楚了,七年前的事儿我的愧疚不比你少。”
而且他更清楚的知道沈翊受了多少罪吃了多少苦,失去了家人,也没有交心的朋友,活得孤独又可怜。
所以他成了沈翊的同事,他的朋友,他的伙伴,他的家人。
现在他想成为他的爱人。
“当下你眼前只有我,可如果有一天你见了更多的人,有了更好的朋友,有了更多的选择,我不能确信你还选择我你懂吗?”
“我们两个之间不是我说可不可以,而是你说要不要。”
“不是我选择了你,而是我在等着你选择我。”
沈翊,你才是主导者。
我想要你爱我,但不是折断翅膀只爱我。
我要的是你在看遍风景之后,依然爱我。
耳边的心跳声缓慢又深刻,一声声砸进沈翊的心里。
“你以为我杜城的底牌两个字是随意给的吗?那是唯一的。我不是什么好人,也不是什么君子,我给出去的我向来是要加倍要回来的。”
“你没有对的方式爱我,我也没有。”
“爱我就行。”
爱我就行,剩下的就都不重要了。
杜城轻描淡写的语调却炸得沈翊溃不成军。
他在害怕拉着杜城沉沦的时候杜城只想拽着他沉入更深的水底。
他想沈翊只有他又怕他只剩他。
然后他妥协了。
沈翊的朋友不能只有他,他的家人也不会只有他。
但沈翊的爱人只能是他,也只会是他。
底牌掀开就要压一辈子。
十一、
沈翊的眼圈有些红。
杜城轻轻勾了下嘴角,伸手摸了摸碗壁。
“快凉了,先吃吧。”
他把沈翊拍在桌子上的筷子拿走,换了副新的递给他。
沈翊乖乖的吃完,杜城把药和水放到他面前,看他终于又露出稍微痛苦的表情。
他嗓子眼细,吃药经常会粘在喉咙里,吃完药嘴里苦到要死,时间长了,他现在都是能不吃药就不吃药。
“就这两粒胶囊,不苦。”
沈翊捏着药还是分两次喝了进去。
杜城看他喝完就把他往卧室赶。
接过沈翊脱下的外套,看着他躺下,转身要走,被沈翊叫住了。
“要走吗?”
杜城把外套挂起来“不走。”
“……那那个相亲对象……”
“今晚我没有约,以后也没有,人家也不是很想和爽过约的人再约次会,虽然不太好,但已经打电话道过歉了。”
“……哦。”沈翊把脸埋进被子里“可杜倾姐……”
杜城坐到床边“她知道。”
“知道什么?”
“知道我喜欢你。”
“啊……”
“没看出来吧,帮我追你呢,我都没看出来。”
好在有点用。
杜城原本是真的有些生气的,看着沈翊张嘴就说些违心的话,想要一步步推开他就生气。
他本来是想要逼一下沈翊的,不逼一下不知道要憋到什么时候。
可才一天,沈翊就快把自己憋屈死了。
晚上他出现在卧室门口,看着沈翊抱着杯子自己坐着,看向他的眼里透着光,杜城就不舍得了。
杜城把又跳上床的晓玄抱下来,沈翊静静的看着他。
“真的喜欢我吗?”
杜城看向他“沈翊,我三十岁了,我也谈过恋爱,我知道什么是心动,什么是爱情。”
沈翊眨了眨眼“……我也谈过,谁没谈过……”
“是吗?什么时间,跟谁,叫什么名字,哪里人,比你大还是比你小,长发还是短发,胖还是瘦。”
沈翊答不出来。
杜城倒是笑了,这是个好的开始。
“行了,闭眼。”杜城把手盖在他的眼上。
眼睛看不到,声音就更清晰了。
杜城的心跳声在当下的时刻无比的有安全感。
“今天晚上你还走吗?”
沈翊听到了杜城心跳声的微微变化。
“不走了,借个宿。”
杜城把手移开,沈翊伸手抓住了他的指尖。
“半张床,够吗?”
杜城反手握住了他的手。
“够了。”
“睡吧。”
药劲逐渐上来,沈翊数着他的心跳声睡过去。
卧室没有开灯,杜城握着沈翊的手,就着窗户透进来的光看着他。
半响,他低头,轻轻在他的额头吻了一下。
喜欢你。
只喜欢你。
十二、
沈翊醒来的时候杜城不在。
他坐在床上愣了半天,也没确定杜城昨天晚上是不是在旁边睡的。
杜城进来就看见他还没醒过神的样子。
他摸了摸沈翊的额头。
昨天半夜就不烧了,现在就是确认一下。
沈翊顶着他的手仰脸看他,后知后觉的反应过来耳边有些过于安静了。
“你看流星那天是不是许愿了?”
烧是退了,鼻音反倒是更重了。
杜城被他这跳脱的话题整得傻了一下“许了。”
“怎么了,你那天不是没有看到吗?”
“你看的很清楚吧,许的什么?”
“不是说许愿说出来就不灵了吗,不能说。”
“难道还没实现吗?”
杜城愣了一下低头看他。
沈翊不闪不避。
“……实现了。”
李晗和蒋峰要被磋磨死了。
昨天冷的要死,今天一来杜城就像要长在406一样,几乎就没出来过。
“晗晗……”
“别乱动。”
李晗把他手拍掉。
“昨天不行就算了,城队自己都快搬到406了,我连自己女朋友手都不能牵。”
李晗一看他还委屈上了,呼噜了一把他的脑袋。
“行了,昨天不答应你了今天下班去看电影的,现在在上班,还是要注意一点。”
蒋峰不情不愿的应了。
那他下了班得加倍牵回来。
但计划赶不上变化,接了个案子,一堆人又是加班到大半夜。
蒋峰委屈死了,被李晗破例亲了亲哄了哄。
问就是加班跟上班是两回事。
杜城把沈翊送到家门口,俗气的学那些小情侣们,没有进门,挥手让沈翊自己进去。
沈翊觉得这样的杜城傻的可爱死了。
“沈翊。”
沈翊侧目等着他说话。
“今晚月色真美。”
沈翊愣了一下笑开了“真俗。”
杜城局促的搓了搓后脑勺。
这是他想学一下沈翊的文艺,专门去搜的文艺告白。
现在想想这么有热度的话肯定不止他自己用,大意了。
“这句很常见?”
沈翊轻轻点了点头,笑得开心“听了不少次。”
杜城忽然有点酸“哦,是吗,那我回去再研究研究……”
“杜城,听见汽笛声没有?”
话题跳的有点快,杜城愣了下听了听,摇了摇头。
沈翊耸了耸肩“啊抱歉,听错了。”
“汽笛声的确微弱,听见没听见都分不清。”
沈翊进了屋,杜城还愣着。
他坐上车准备走,反应过来这也可能是跟他一样还有下半句。
他搜索了一下。
他沉默地看了许久,下了车又往回走。
沈翊忽然收到了杜城的信息。
“我也爱你。”
沈翊看着就笑了起来。
他抱着手机躺在床上看着那句话,笑得眼睛有些酸。
杜城的电话忽然打过来。
沈翊接了起来,却觉得对面安静的不像是在开车。
他似有所感起身走到窗边往下看去,对上了杜城的眼睛。
他又站到了杜城面前。
“怎么了?”
“我车坏了。”
沈翊眨眨眼“那要帮你叫个车吗?”
杜城靠近他,低下头。
“能借宿吗?”
沈翊微微仰头,两个人的气息混在一起。
“车真的坏了吗?”
杜城看着他的眼睛,无辜的好像真的在认真问这个问题。
“能借宿吗?”
杜城又问了一遍。
“用什么理由?”
“我粘人……”
三个字含糊在嘴唇之间。
沈翊闭上眼睛。
今夜没有月色,也没有汽笛。
但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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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汽笛声的确微弱,听见没听见都分不清,而我就像爱那汽笛一样爱你。——村上春树《爱如夜半汽笛》
女孩问男孩:“你喜欢我喜欢到什么程度?”
少年想了想,用沉静的声音说:“半夜汽笛那个程度。”
少女默默地等待下文——里面肯定有什么故事。
“一次,半夜突然醒来。”他开始讲述,“确切时间不清楚,大约两三点吧,也就那个时间。什么时候并不重要,总之是夜深时分,我完完全全孤单一人,身边谁也没有。好吗,请你想象一下:四下漆黑一片,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见,就连时钟声都听不见,也可能钟停了。我忽然觉得自己正被隔离开来,远离自己认识的人,远离自己熟悉的场所,远得无法置信。在这广大世界上不为任何人爱,不为任何人理解,不为任何人记起——我发现自己成了这样的存在。即使我就这么消失不见,也没有人察觉。那种心情,简直就像被塞进厚铁箱沉入深海底。由于气压的关系,心脏开始痛,痛得像要咔哧咔哧裂成两半。这滋味你可知道?”
少女点点头。想必她是知道的。
少年继续说道:“这大概是人活着的过程中所能体验到的最难以忍受的一种感觉。又伤心又难受,恨不得直接死掉算了。不不,不是这样,不是死掉算了,而是假如放在那里不管,就真的死掉了,因为铁箱里的空气越来越稀薄了。这可不是什么比喻,是真的。这也就是深夜里孤单单醒来的含义。这你也明白?”
少女再次默默点头。
少年停了一会儿。
“不过当时听见很远很远的地方有汽笛声,非常非常遥远。到底什么地方有铁路呢?莫名其妙。总之就那么远。声音若有若无,但我知道那是火车的汽笛声,肯定是。黑暗中我竖耳细听,于是又一次听到了汽笛声。很快,我的心脏不再痛了,时针开始走动,铁箱朝海面慢慢浮升。而这都是因为那微弱的汽笛声的关系。汽笛声的确微弱,听见没听见都分不清,而我就像爱那汽笛一样爱你。”
【城翊】论男人婚后要不要上交财政大权
蒋峰最近肉眼可见的有些苦恼,惹的北江分局里的人纷纷称奇,要知道这小子自从娶了李晗之后,可谓是春风得意。
用杜诚的话说就是尾巴都翘到天上去了,生怕别人不知道他有老婆,说完这句话还特意的侧头瞟了一眼安安静静坐在那的沈翊。
这下好了,由杜城带出来有名的开朗小狗,自从不开朗了,苦着脸开始上班下班之后,那就分外惹人注目了,连张局都注意到了蒋峰最近的异常,又把杜城提溜训了一遍。
“你能不能关心一下下属的私人生活,别老是天天给大家那么大的压力,你看看蒋峰被你搞的。”
杜城叹气,杜城无语,杜城一把拉过旁边看热闹的猫猫,将他往张局眼前一推,甚至还强制拉着他......
蒋峰最近肉眼可见的有些苦恼,惹的北江分局里的人纷纷称奇,要知道这小子自从娶了李晗之后,可谓是春风得意。
用杜诚的话说就是尾巴都翘到天上去了,生怕别人不知道他有老婆,说完这句话还特意的侧头瞟了一眼安安静静坐在那的沈翊。
这下好了,由杜城带出来有名的开朗小狗,自从不开朗了,苦着脸开始上班下班之后,那就分外惹人注目了,连张局都注意到了蒋峰最近的异常,又把杜城提溜训了一遍。
“你能不能关心一下下属的私人生活,别老是天天给大家那么大的压力,你看看蒋峰被你搞的。”
杜城叹气,杜城无语,杜城一把拉过旁边看热闹的猫猫,将他往张局眼前一推,甚至还强制拉着他转了个圈,嘴里全是不服气
“看看,张局你看看,谁给他那么大压力了,这不被我养的挺好的吗?现在胃病都不怎么犯了……”
话还没说完,却看见张局一脸想呼他的表情,杜城尴尬的摸了摸脑袋,沈翊在旁边轻轻推了他一把,提醒道:“张局说的是蒋峰。”
顶着张局无语的脸和想要骂他的冲动,杜城落荒而逃,办公室里蒋峰还在李晗身边唉声叹气的只是可惜李晗却并没有功夫搭理他,杜城看见他这不争气的样子就来气,滴溜着后脖梗子把蒋峰拖到了座位上。
“说说吧,是和李晗吵架了吗,你小子前两天春风得意尾巴都快翘上天了,这两天怎么就垂头丧气?”
北江分局刑警队大家日常都忙的要死,最近除了李涵的网络安全那里忙了一些,剩下的好不容易都有了一些空闲。
八卦才是人类永恒的话题,就连沈翊也不例外。
面对着伙伴们求知若渴的眼神,蒋峰欲言又止,杜城看不过去,一巴掌呼在他后脑勺后头训斥道:“有话就说,别扭扭捏捏的。”
众人围在一个小圈子里,蒋峰狗狗祟祟的看了一眼李晗的方向。
“我怀疑我老婆跟我结婚根本就不是因为爱我,要不然他怎么不找我要公司卡不让我上交财政大权呢?”
听到这个凡尔赛的理由,最先绷不住的是已婚的老闫,天知道自从结婚以后他就很久很久很久很久都没有看过工资卡长什么样了!
这几天众人猜了又猜,可是谁也没想到蒋峰不开心的理由竟然是这个,何溶月一向讲究的是理智和冷静并存。事实和真相才是检验道理的唯一标准,在感情这方面虽然也不例外。
别看我们何大法医日常看的都是修驴蹄的视频,可是那感情的事搞不懂理性分析还不会吗?
“我说你就是脑子有病,人家要是不喜欢你不爱你干嘛答应嫁给你,你看看李晗最近忙的,觉都不够睡了,他哪有空管你财政大权的事儿啊!”
众人纷纷点了点头,都觉得何大法医分析的很有道理。
老闫更是以一种过来人的心态同情的看了看竟然会为这种事情纠结的蒋峰:“我要是你,就好好享受现在的快乐时光,以后可没这好事了!”
蒋峰似懂非懂的点了点头,眼睛却瞟到了杜城和沈翊。
咱就是说,他不愧是热爱铠甲勇士的勇士,顶着自家队长略带一些纠结的脸,英勇无畏的问出了声:“那老大你和沈老师呢?”
“你们在一起的时间可比我跟李晗要早的多,你们家钱谁管呀?是沈老师管吗?”
这一句话直接把刑警队长杜城和天才画像师沈翊都给干沉默了,偏偏罪魁祸首还不自知,自问自答的点了点头
“一定是了,还是你们俩让人羡慕呀!”
“老大,你看看沈老师愿意花你的钱,他多爱你呀。”
杜城:收拾收拾上交财政大权,不要我的钱就是不爱我。
他慢慢的抚摸着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却向杜城招了招手,杜城乖乖过来之后,他的手指抚上了杜诚的脸。
“可是我想养你,你觉得好不好?”
金贵的画像师的手划过了杜城的眉峰和嘴唇一路朝脖颈向下蔓延而去,杜城的眼睛慢慢染上了绯色,
【城翊】那谁
*城翊
*字数1w+
“渡日月,穿山水,尚在恨那谁。”
(1)
我曾经给沈翊的代号是,“那谁”。
那谁,过来。
哎,蒋峰,你带那谁去看看局里。
啧,你会不会走道啊?啊?那谁!
听上去挺凶的,我知道,可那时候我是真的看他不顺眼。
一个笔底生风的天才画家,只瞧我一眼就寥寥数笔勾出来了个横眉立目,拽不拉几的小屁孩,为什么会画不出来那个女人?怎么可能会画不出来?
难不成是帮凶?
于是他就成了我的假想敌,眼中钉,肉中刺,整整七年,我看到画画的就牙...
*城翊
*字数1w+
“渡日月,穿山水,尚在恨那谁。”
(1)
我曾经给沈翊的代号是,“那谁”。
那谁,过来。
哎,蒋峰,你带那谁去看看局里。
啧,你会不会走道啊?啊?那谁!
听上去挺凶的,我知道,可那时候我是真的看他不顺眼。
一个笔底生风的天才画家,只瞧我一眼就寥寥数笔勾出来了个横眉立目,拽不拉几的小屁孩,为什么会画不出来那个女人?怎么可能会画不出来?
难不成是帮凶?
于是他就成了我的假想敌,眼中钉,肉中刺,整整七年,我看到画画的就牙根痒痒。直到后来他调到了我们分局,磨牙凿齿的“那谁"成了“喂",“哎",而后又成了“沈翊"。
现在,成了“男朋友"。
我几乎没这么称呼过沈翊,唯一一次正儿八经给他扣上这名号,还是他那回在聚会上喝醉时。
我姐硬给我俩安排的派对,似乎是个什么当红歌手的after party……我也不懂,反正途中总有男的女的往沈翊身旁凑,花枝招展,粉白黛绿的,间或给他抛去几个媚眼,一同奉送的还有写着联系方式的纸巾。我姐也不拦着,又或者这根本就是她的目的,带沈翊来相亲。
“瞧瞧我们小沈,长得好看就是受欢迎,是不是呀?"
我姐怼了怼我的胳膊肘,被我躲开了。我猜自己那个时候脸色一定难看得很,沉得能去当抹布,阴得能拧出水来。沈翊说我小心眼,爱拈酸吃醋,不得不说,他看我很准。
“怎么啦?看你朋友这么受欢迎,不高兴了?大不了姐也给你介绍一个嘛。徐书记的侄女,我前两天刚见过,漂亮得不得了,说自己最喜欢警察……"
“我有对象了,不用介绍。"
我姐遏下了掏口红的动作。
“什么?什么时候的事儿?谁呀?"
我朝被围困得花团锦簇的沈翊一扬下巴,
“喏。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说完我就走了,不用看也知道我姐的眼睛定然立时圆睁,在刷得无比卷翘的睫毛簇拥下,显得更大了。
要不怎么说眼大漏光呢,沈翊来我们家这么多次,我与他暗度陈仓快两个月了,我姐怎么会没发现我们一直在背着她接吻。难不成她真的听信了沈翊那个小狐狸的鬼话,觉得自己做的川菜可以把人嘴都辣肿?呛到腮颊酡红?
沈翊被我拖走时已然醉了,我抢过他手里的半杯金菲士一饮而尽,他望着我痴笑,眼眸迷醉成粉红色海域,两粒黑瞳是洇泳的小鲸。
“城队,你抢了我的酒。"
喉嗓闷甜,像嘴里藏了糖块,勾着人去尝。他只有喝醉了才会叫我城队。
我把人半拖半抱地挟在怀里,他真的很轻,如果不是周遭人太多,亦或不是担心沈翊清醒后找我算账,我满可以把他扛在肩上带走。
“不仅要抢酒,还要抢你呢。沈翊,喝多了连家门都不认啦?"
这话说得声小,权做悄言密语,沈翊勾着我的脖子,偎到我耳畔,把话磨得沙哑低靡再呼进来。他将手放在我下腹,指尖若即还离,仿佛燃了簇簇火花,再往下摸几寸,他今晚就得交待在酒吧厕所里。
“我认,我当然认。城队是家。"
我清晰地感到自己喉头一滚,刚喝进去的金菲士沿着食道攀烧上来,于是那天晚上他真的交待在了酒吧厕所里。中途有人进来时,他的酒劲已经被活生生操没了一半,听到动静就拼命往我怀里钻,两手交叠着捂住自己的嘴,却仍然从喉咙里哽出呜咽来。我俯首,装模作样地怨他底下绞得太紧,外头脚步越来越近,他不敢作声,只是那双眸子汪着水汽,忿忿瞪我。他生得简直秀气,故而发火也是文火,是虽怒时而若笑,即瞋视而有情。
埋在他体内的玩意儿涨得更大,他溢出惊喘。
那晚,直到我带沈翊回家洗了澡,及至他在我臂弯睡熟了,我才看到我姐的十几通未接来电,“你人呢?"
“带沈翊先溜了。"
我将目光久久捺在手机屏幕上,即使痛加洗涤,沈翊头发上依旧沾了些香粉味儿,我连鼻子带脑子地不舒服,于是又逐字逐句删除了文本,重新编辑。
“男朋友醉得不行,陪他回家了。刚才在忙。"
“男朋友"这称谓自此后再没用过,我和沈翊全不是那种蜜里调油的性子,两个警察成天腻乎来腻乎去,想想我都替局里的人犯恶心。再者说,出于职业,我俩也只能谈谈地下情,普通的办公室恋情都是严惩不贷的了,遑论警察?
然而,我猜他们早就知道,不消说都知道。
蒋峰么,他就是再迟钝,也该在我的那句,“你别烦沈翊,他最近失眠,昨晚上四点半才睡着"之后,后知后觉回过味儿来。
李晗和何溶月,她俩耳聪目明得很,大抵一早就瞧出了端倪,否则也不会调笑沈翊,“沈老师,你脖子上怎么啦?这天也没蚊子呀。"
啧,李晗这个小丫头片子……打那以后,每次我要亲沈翊的脖子,他都要搡开。
老阎是个氽得金黄的老油条了,张局更不必说。那次我要找沈翊,遍寻不见,最终找到了张局办公室里,她刚见我露头,连那套“敲门啊知不知道要敲门啊"的说辞都免了,凉飕飕施了一瞥,端着茶杯的手直接往后门一抬,“别瞎转了,你家沈翊去海边画画了。怎么,他竟然没和你说吗?"
今天是我将沈翊从“那谁"替换成“男朋友"的第三个年头了,算来,再有几天就是我们的三周年纪念日……虽然我俩从未大张旗鼓地庆祝过任何纪念日,但他每逢特殊节日就要画一张画,我俩的画。
不过,时值三周年,现时现地,此时此刻,今天。
沈翊今天忽然生气光火,不理我了。
(2)
沈翊鲜少动怒。
他脾气很好,分别七年再见到他,当初那个在桥洞底下肆意泼墨,恣睢披发的小画家不知被他藏到了哪一根头发丝里,竟再也不见踪迹。若将以前的他比作棱角分明的冰刺,如今三十岁的沈翊就是融冰成湖,静水潜流,圆融得八风不透。用何溶月的话说,“沈翊么,我看他是好成一团了。"
无数次,我漫无目的地凝睇沈翊的脸容,睡颜,笑靥,赧面,以及他作画时,要将自己投注成画中人的认真模样……那时我会无声无息地开口发问,海边的艺术家,是谁把你的锐刺磨平,又是谁将你桎梏在了这方寸画室间。
我实在不敢知道自己就是元凶。
我是在后来才偶然得知,七年间沈翊将自己溺进水里成百上千次,双耳闭气,鼻腔闷水,就为了寻找那所谓“濒死的临界点",为了看清那个女人的脸,为着我七年前怒不可遏嘶吼出的那句——
“你的画害死了一个警察!"
现在想来,这句话真残忍,残忍至极。画家的画无一不是缠裹心血掏吐出来的,而在我的口中,他的画成了凶器,而他则是满手鲜血的帮凶。我无论如何都忘不了那天在审讯室里,沈翊双手颤抖,惊怖交加,一笔一笔重重刻在画纸上。头一次见他握笔那么紧,手上青筋都暴突,仿佛要将笔杆子摁进骨头,浆磨出血。
最终,他将脸埋进掌心,在一屋人焦灼期待的目光下瘫颓了,终究是一无所获。
那天,沈翊临走前曾来找过我,眼尾通红,嗓音低咽。
“对不起,我真的……如果能画出来了,我第一时间给你们送来。你们要是有任何需要,可以随时……"
而我回了他什么来着。
“滚。"
如果世上真有时间旅行这回事,那我第一想穿越回过去,救回雷队,第二想回到当年那个审讯室,狠狠给当初的小王八犊子杜城一拳,把他舌根那句将欲出口的恶语打回肚子里去。
这会儿我正站在分局门口,满目茫然地看人来人往,沈翊背着画板,直直向我走来,我熟稔至极地去搂他肩膀,却捞了个空——他目不斜视地与我擦肩而过了。我棒槌似的杵在原地,半晌才反应过来,那手只能没着没落地挠了挠后脑勺。
“……沈翊他这是怎么了?"
李晗和蒋峰恰好也在这儿。蒋峰正费劲地把黑板上色彩靓丽的黑板报给一点点擦掉,抹除了半个月前,由张局亲编,沈翊主笔的“神警雄风,罪犯克星。浩然正气,反黑战士”。
……对,写给我的,为了表彰我前些日子一锅端了个藏毒窝点。
沈翊甚至还在这段字旁边画了个我,如今也被一擦而净,文字和面容都糊成一片,再擦一下,就只余粉尘,任谁也看不出这曾经有着什么。
李晗怀抱一沓厚厚文件,与我一同目送了沈翊背影,良久,才转头跟蒋峰道,
“这都一个礼拜了吧……沈老师还是……要不我去跟张局申请一下,让沈老师再休息两天吧。"
我最近头脑昏沉,睡得很不好,颇有点“今夕是何年"的意思了,闻言挑了挑眉毛,
“你说沈翊这一周以来都这样?"
蒋峰摇着脑袋叹出口气来,
“张局没让他来上班,是他自己非要回来的……"
他左右逡巡了圈,见周遭无人,这才压低嗓子继续道,
“市局那边昨天不是成立了专案组么,就是为了……为了城队那件事儿。沈翊听说了后,主动请缨要来画像……谁也不是没劝过,但是没用。你知道他那性子,从前连城队的话都不肯听,何况我们呢?"
我仍旧云里雾里,李晗刚要说什么,话语却被个恶狠狠的喷嚏截断了,她双手环抱着搓了搓胳膊,不知是感冒了还是怎么的,竟带出了点鼻音。
“反正……反正咱这段时间还是别去烦沈老师了,他看起来真的……阿——阿嚏!蒋峰,你觉不觉得突然有点儿冷?要变天了?"
我觉着跟这两人打听不出个所以然来,遂撂了挑子,决定还是去看看沈翊,走之前在李晗头顶呼噜了一把。
“啧,冷就多穿件衣服,你瞧你这小身板,这还怎么当人民警察,惩恶扬善啊?"
步履如风,我将目光送出窗外,见这天天气是很好,艳阳高照,天蓝得欲流……李晗是什么眼神?这都叫变天?
(3)
我觉着,沈翊说不准当真是生了我的气。
沈翊很少动怒,却也不是完全不会光火。记忆里,他只在我面前生过两次气。一次是证据不足,据传时间却届满,我们不得不放走了一个强暴幼女的罪犯。沈翊将那张与犯人相差无几的画像拍在桌子上,嚼穿龈血,一字一顿。
“你等着,监控找不到的证据,我来找。法律判不了你罪,我来判!"
那个獐头鼠脑的瘦小男人桀桀发笑,露出一口被烟酒熏黄的烂牙。
“警察同志,你说这话我就听不懂了。囡囡不是挺好的吗?你们抓我来之前,她还躺在病床上叫我叔叔呢。"
要不是蒋峰从后死死拦着我,那一拳头势必要挥到这狗东西脸上去。
这男人是女孩父亲厂里的保安,女孩是单亲家庭,偶尔父亲加班耽搁在厂子里,她就在门卫那儿边画画边等爸爸。我与沈翊去见过她,小女孩才六岁,出事时扎羊角辫,穿碎花裙,如今全成了染着精血的烂布。她脸上几乎被咬下一整块肉来,医生不得不给她缝了七八针,才勉强将那张原本可爱的脸蛋修补成人类模样。即使已经做过手术,她那两条细细的腿仍旧在不停颤抖,有如方才降生的幼鹿,还未学会走,就要被逼着跑,还没能睁眼,就撞上猎人的枪口。而双腿之间是粪袋和尿袋,像是生长出了两副新器官,分割她的鹿腿,也从此就将她与正常人划开界限。
女孩呼着氧气罩,在我俩走前悄悄拽住沈翊的衣袖,泪眼婆娑地小声发问。
“警察叔叔,是我错了吗?他们都说,因为我不乖才会被坏人欺负。"
氧气罩随着囡囡的问话而雾起雾散,我不由哽住,下意识去望沈翊,却见他的眸子也起了大雾,细细的露水在浓墨眼眸里扯地连天。
说来好笑,警察当得久了,有时会猛然惊觉,原来并非这世上每一桩正义都能被执行。遭遇家暴后忍无可忍,奋起反抗的女人被判了十年,而这个将小女孩生生拖入地狱的罪犯,即使我们拼了命的穷追猛打,最终也只判了八年。
以牙还牙,以眼还眼。
有些时候觉着,这话真是个笑话。
(4)
我是从这桩案子才染上的烟瘾。从前有别处的警察给我派烟,我总是摆摆手,笑说不会抽,他们往往颇骇怪,“办案的警察还有不抽烟的?"
如今我是懂了,警察还是得抽烟,不得不抽。不抽烟,纷繁的人间事会像千百个老妪一般呶呶不休,扰得人夜不安寝。
沈翊第二次动怒,是因为我的烟。
倒并非他不许我抽烟,而是那次我一不小心用烟蒂把他画室点着了……火势葳蕤,浓烟滚滚,把隔壁消防的哥们都招来了。我当时真不知道自己闯了祸,看他画室起了火,还叫嚣着要帮他把真凶捉拿归案……直到他们从一叠烧焦了的画纸上搜出个烟屁股。
蒋峰这小子真是话多,嘴欠,瞥了眼烟屁股就开始嚷嚷。
“哎……哎!这不是城队抽的烟嘛!"
我一把摁下了他的脑袋,“怎么就是我的烟了?咱局里多少人抽烟?怎么就锁定我了?"
沈翊从火警手里捻走烟蒂,挤出冷笑,
“局里只有你抽得起和天下,如果你连这都要抵赖的话,咱家床头柜里还有你的半条烟,当作物证吧。"
当时竟没有一人对“咱家"这个称呼有任何异议,只有同来的消防员形容怪异地在我们俩之间盯了一圈。
那晚沈翊不肯回家,在画室里整理了一晚上的画纸画作,我既愧怍又心疼,便也在那儿陪他收拾了整宿。我不知第几次跟他念叨,“对不起,我当时手头正看着案子,忘了你不许我在画室里抽烟了……",沈翊终于被我念烦了,伸手掐住了我的脸——从小到大,除了我姐杜倾外,再没人胆大包天到敢去动杜城的脸,更没人敢对杜城说,“城队,你知不知道你真挺像警犬的?"
当了十来年警察了,第一次发觉原来自己可以在另一个人那儿没皮没脸,耍奸卖乖,甚至会轻嘴薄舌到下流的境地。
我真学起了当初学校里的警犬,把脸颊往他掌心蹭了蹭,眼睛却叨住他不放,
“是。沈警官说我是什么,我就是什么。沈警官知道,狗最厉害的是哪儿么?是腰。当警犬,得腰有劲才行。"
沈翊的手瑟缩了下,打好草稿的话被一个长长久久的哈欠截断了。
“困了?回家睡觉?"
他摇头,艺术家的脑回路实非常人所能及,沈翊怔愣了会儿,忽然站起身,自言自语似的喃喃,
“我想去看看海。"
我这位素来不同流俗,独来独往的男朋友这回倒是为我破了例,屈尊降贵地问,
“你要陪我一起吗?"
我又怎么会拒绝沈翊。
沈翊上车就睡,一睡就着,这几乎成了铁律。到了地方后,我见他睡得安熟,实在是不忍心叫醒,便把车熄了火,稍稍开了车窗,将他搂了过来,搂进怀里。
他真轻,真的,伏在我胸口几乎没有重量,活像飞鸟,仿佛我这一秒张开双臂,下一秒他就要振翅飞离。这时我又想起沈翊写在哪本书扉页的话,“你的臂弯可作镣铐,阻遏骨骼化为飞鸟"。
沈翊睡了多久,我就当了多久枕头。那是个海风如雾的夜晚,腥咸的湿风溜进车窗,又从另一处窗口奔离,风在流窜,而沈翊卧在我心口,枕麻了小臂,却也偎得我心坎酥软。
我彻夜未眠,他醒时恰逢日出,海天尽头孵出一丝霞光,海面波光粼粼,很快就天光大亮。沈翊不知何时睁的眼,很突兀地说,
“你看,不论发生了什么事,太阳总是照常升起。"
清晨最是料峭,我从车后座给他拿了件外套披上,嘴里笑话他,
“你倒是会找时候,就挑着日出时分醒。合着是把我当人形睡袋了?"
沈翊笑了笑,修长手指与我的交缠在一起,难解难分。
“画室烧了,其实我倒不如何生气,我只是觉得可惜……我给咱俩,给局里的每个人都画了画,尤其是我们两个的,每逢节日都会画一张……这次一把火付之一炬了。说来你可能不信,竟然比我当年亲自烧作品都更心疼,不过好在……我抢救回了这张……"
他从口袋里掏出张皱巴巴的纸,上头赫然是个简陋的小人——当初我画的沈翊。
我不由失笑,
“这你还留着呢?都哪百年的古董啦?"
沈翊竟难能地显出点任性来,
“喜欢古董怎么了?嗯?你知不知道,在古埃及,古董可是……"
后续话语遂湮没于亲吻了。
如今我就站在沈翊的画室,三米外的墙上钉着那张简笔小人。沈翊人不在屋内,许是被张局叫走了,而他带来的画板上,一幅郁沉的画作铺展开来。
那是幅被拘阁在框架里的画。
阴霾天,天色灰得发哑,是从储藏室拖出来,二十年不用的旧毯子,尘埃蠛蠓,瞧一眼就呛鼻。这画用色太深太黯,浑有莫名的吊诡,我端详了会儿才琢磨出来怪异所在。
用沈翊的话来说,这画视野太窄了,仿佛是眼眸半阖,直面望天,酒渣色天空被捻成一条细细的,灰扑扑的麻绳,就这么捆在眼珠子里。
这是将死之人眼里的天空。
(5)
沈翊有腱鞘炎,总是毫无预兆地手疼,服用止痛药是家常便饭,最严重的时候,会蒙了满头满脸的热汗,得靠打封闭才能咬牙把图给画出来。
我为此去问了不少医生,西医开药,中医抓方,却都收效甚微。最末,只能用了最朴实的法子,自己找了红花油给他每晚按摩热敷。
沈翊是有点清冷的性子,不因人热。我头一次依着教程给他揉了半个小时后,他几乎要不好意思,扞拒着把手往后缩,“好了,好了,够了"。我问是不是手法不对,弄疼了他,他摇了摇脑袋,耳尖竟然隐隐透红。
“你摁得挺好的,多谢。嗯……你不是还有卷宗没看吗?这种小事我自己来就行,不用……"
我都被他气笑了,不由分说把他的手拽了回来,
“沈老师,我是你男朋友好不好?看你手疼,我也会疼的。"
他只好继续任自己消磨我的时间,闻言不解,
“你疼什么?"
我当真是大言不惭到了极处,
“我心疼。"
他怔了下,噗嗤笑出来,微微绷紧的手腕也松懈了,
“肉麻。"
其实我想说,那才不是肉麻,而是句句肺腑。艺术赋予他满屋画作,而画作又馈赠给他伤痛,在他为此夜不能寐时,我看在眼里,往往也是一夜无眠。在我当初为了个案子负伤,居家静养时,沈翊不也是彻夜难安,整宿整宿地陪着我熬吗?
在那之后,沈翊隔三岔五就会主动拿着红花油和热毛巾凑到我跟前,头发柔软,瞳眸黑亮,分明骨子里是个桀骜的,但又显出些乖顺来。每每见此,我总会有种将野猫收为家猫的餍足感。
可如今……看着面前这幅色彩乌浓的巨作,我猜沈翊兴许又要手疼了。
(6)
许久也不见他回来,我决定不再枯等,谁想甫一出门就撞见了沈翊和何溶月。
何溶月没了往日里的精致干练,长发钗散,形容憔悴,即使戴着口罩只露出眼睛,也能看明她在苦笑,
“其实以前这样的事也并非没做过,生离死别,这是每个法医都必须经受的,我只是从来没想过,这次被推进来的会是……"
她撇头,指腹摁了摁眼角,
“不说这个了。老阎那边怎么样?"
我又是一愣,老阎怎么了?
“老阎恢复得不错,当时那颗子弹毕竟没有击中要害,取出来后定期清创就好。不过医生也嘱咐了要静养,否则容易落下病根。"
听到这儿,我才慢慢想起来一周前发生的事,也明白了沈翊是为什么生了气。
一周前,我们队被分配去新区执行扫黑任务。新区尽是尚未落成的高楼, 施工地的水泥石柱砌得遍地都是,到了傍晚就堪称艽野,连半点灯光都寻不出。
我们这天本打算只盯梢,然而嫌犯竟是妄为到敢在警察眼皮子底下交易。当时嫌犯距离我和蒋峰只有十米不到,办案的都知道,捉拿罪犯很讲究个天时地利人和,许多时机都是稍纵即逝,而罪犯往往又狡黠得很,一朝放走,便游鱼入海似的,再不见踪迹了。
说不好我俩是谁先动的手,总之反应过来时,罪犯已经被我擒摁在膝盖底下,涕泗横流,嗷嗷叫唤了。后来……后来好像又发生了什么?啧,记不清了。
我只记得张局在耳机里气得够呛,叱责我又擅自行动,要我回局里写五千字检讨交上去。耳朵里强聒不舍,可我在肾上腺素飙升的作用下只听得到自己的粗喘和心跳,脑子里不可遏制地勾画出沈翊的脸,我想,这次回去后,他八成是要生气了。
而他如我所料,果真是同我置了气。
这也实在不能怪他,毕竟沈翊早已三令五申要我不许再这样独断专行了,我口头上应着,可办案时情况瞬息万变,始料未及,凶犯可不管我曾经满目柔情地下过什么誓言,许过什么承诺, 他们眼中只有警徽和警察,而警徽该掰,警察该死。
许多时候也并非不想退,人生在世,谁不惜命,而只是不能退。警察是人民与犯罪间最后的防线,若是我退了,逃了,那他们呢?
蒋峰和李晗结婚当晚,我也在外面截获了个逃犯。那是个炸弹客,腰上捆了一圈自制炸药,被我扑倒在地时还挣扎着要去拔引线,受了阻碍后,便掏刀捅了过来。我与他扭打在一处,好几次,冷刃离我心脏仅差几寸,他手头再准点,抑或是我反应慢些,我的警察档案上就要打上“殉职"二字了。
那时我是真怕了,不怕中枪,不怕挨刀,也不怕疼不怕死,可我真怕沈翊见我受伤时的眼神。
那眼神,仿佛整个世界都塌下来,死死压在他肩上。
分明倒下的是我,可他却一瞬间红了眼睛,仿佛将死的是他。
(7)
窗前的风铃在泠泠作响,沈翊对何溶月说,自己下午要去趟浩园——专门安葬殉职警察的公墓,雷队就葬在那里。
若非他提起,我差点都要忘记今天是雷队的祭日……难不成真是年纪大了,脑子里飘飘忽忽,一团浆糊,连这么重要的事都能浑忘。
“你是要去看雷队吗?我陪你一起吧。”
沈翊一顿,不作声,我便当他默认了,一路臊皮没脸地黏在他身后,跟着他打了出租,往浩园去。
至于为什么是打车而不是自驾,他不予置喙,我便也没问。
司机是个寡言少语的,沈翊也没话,车上唯有电台沙哑,吐露着一首歌,我附耳一听,恰好听见句。
“渡日月,穿山水,尚在恨那谁。”
《那谁》,沈翊曾用蓝牙音箱放给我听过。
彼时的沈翊稍稍留长了头发,在脖颈后面扎了个揪,他怀抱猫咪,笑吟吟地说,
“文言文里,恨字往往被翻译成遗憾,所以才会有‘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不过我总觉得,倒也可以翻译成思念,那这句歌词的意思就成了,虽然岁月不居,时节如流,纵使两鬓斑白,我却总是还能回忆起你年少时的样子。"
我盯着他清俊侧颜,半个字都没能听进去。
如今回想起来,若说遗憾,倒也还有的,譬如……
我还没对沈翊说过一句“我爱你",即使是告白的那天也没有。
我和沈翊是稀里糊涂在一起的,概而括之四个字,“酒后乱性"。
其实我清楚,酒精从没有那样大的威力,不可能让人做出意想不到的事,酒精只是助燃剂,激发出本就潜藏的欲望。让怯懦者勇敢,内敛者活泛,也催促我在沈翊家楼下,顺应内心地吻上他的嘴唇。
从没有酒后乱性,而只有数不尽的蓄谋已久。
事后清晨,理智回笼。沈翊醒得比我早,睁眼时,他正若无其事地坐在床头手捧杯牛奶,望向我的目光里有探究有笑意,似乎是在等我如何圆这个僵局。他穿着我的衬衣,下摆遮到大腿,隐隐约约露出腿根的淤红情痕,像几枚冥顽不化的烙印。
我开口,全没了往日里审嫌犯的咄咄逼人,踌躇半晌,只交了个别别扭扭的答卷。
第一句。
“对不起。"
第二句。
“还疼不疼?我记得你昨天晚上哭得挺……不是,不是,我……啧。"
第三句。
“……在一起可以吗?"
若是换了任何一个人,八成都会气上心头,要我有多远滚多远,可沈翊却从善如流笑了,对我永远无限宽纵。
“好。"
和沈翊交往三年,在他身旁听了不少轶闻,学了不少犄角旮旯的知识。偶尔被他感染了文青瘾,我在他那本北欧神话书的扉页写,“你是我的北,我的南,我的东和西。我的工作日和礼拜天的休息。是我的午,我的夜,我的谈话与歌吟。我的阿喀琉斯之踵",写完了又把自己恶心出一身鸡皮疙瘩。
可无论如何,我从没说过爱他。
肢体交缠到最动情的时分,叫过“沈翊",“老师",“宝贝"。
可我没说过爱他,一次都没有。
即使他早已带着他的画板和牙刷侵入了我的公寓,即使我现在就能从身上摸出十根晓玄的白猫毛,即使我从未想过未来五十年要与除他以外的任何人携手共度……我喝过烙着他唇印的咖啡,与他分享同一张床,曾在瓢泼大雨中等他等到裤腿湿透,我吻过他沾染蓝色颜料的忻削腰身,亲过脸颊与耳朵,他是艺术家,是我甘愿用心血供奉的艺术品。
但我没说过爱他。
他曾经说,“这世界就像个巨大的游乐场,每个人都寻欢作乐,享受其中。我只是希望会出现一个人,愿意放弃这里的一切狂欢与放纵,陪我一起逃出这个游乐场",
当时我多么想不假思索接上一句,于我而言,你就是游乐场本身。
我真爱他。就像拳击手爱蝴蝶,歌唱家爱沉寂,爱他就像屠夫爱上犊羊那惊惧的眼神,闪电爱上屋顶的宁静。知其不可为而为之的爱。
可为什么却又始终一言不发?
(8)
浩园的路我早就走熟了,即使蒙上眼睛,双腿也会把我领到雷队碑前。可这次却不同,我跟在沈翊后面,他一路埋头闷走,步履不停,最终停在了另一处紧挨雷队的墓碑前。石碑崭新,洒扫得颇干净,碑前是簌簌鲜花,不知是谁甚至还放了碟老式糕点上去,我乜了眼,好巧不巧,全是我小时候最喜欢吃的。
沈翊蹲下身,近乎神经质地伸手拂走碑上并不存在的灰尘,动作轻柔迟缓,像在摩挲谁的腮颊。他将我在画室看到的那幅阴霾画拿了出来,靠在冷碑旁。
然后他开口,画中的雨云遂淋湿我,我这才恍觉,其实我欠他的远不止“我爱你"。一句再也没法亲口说给他听的“我爱你"。
“那个时候,当那个抢匪的枪口对准你的时候,当你成千上万次毫无犹豫追上去的时候,我希望你愚笨,怯懦,自私又软弱。不要恪尽职守,不要英勇无畏,我讨厌这些词了。我只希望你逃回来,逃回我身边来。"
我后退两步,目光从匍匐成矮碑的沈翊身上抬起,见到了石刻的“人民英雄,视死如归”。
我的爱人跪在墓碑前,哭得肩膀颤抖,而那碑上,刻着我的名字。
一周前,那是个乌云蔽日的阴天,天哑得像是有人在呕着嗓子哀哭。被我制服的犯人原来只是个鱼饵,放饵出来的那个贩毒团伙定然是恨毒了我,否则不会用火力把警察全压制回车旁,再从楼顶用狙击枪,一枪一枪地打穿我的防弹衣,像在玩弄畋猎圈里的困兽。
他们知道我跑不了,不能跑,那个身绑炸弹的诱饵已经死了,他身上的数磅炸药只消一丁点火星就能引爆,一旦引爆,这一片的所有人都别想活着。所以那时被我死死护在身下的不是炸弹,而是蒋峰,李晗,老阎……还有沈翊。我的沈翊。
这么想来,我可真是个彻头彻尾的混账,万死不恕。
七年前第一次见沈翊就对他口出恶言,同他交往了三年,连句“爱"都不好意思道出口,而今还要让他眼睁睁目睹爱人在凶徒的枪下战栗,惨叫,血流如注。
罪犯不要我好死,于是刚开始的几枪全对准了小腿,手臂,肩膀,疼痛却又不致立死的部位。那感觉很怪异,仿佛缓缓沉入水底,身上先是冰凉,而后又温暖。我知道温暖的是血液,冰冷的是自己。
最后一枪应该补在了腹部,那一下子几乎捣穿躯体,内脏与鲜血一并流出肚腹,我忽然想到沈翊从前说,“心动就是胃里有蝴蝶飞舞"。那一刻我很想笑,想对沈翊说,你看啊,蝴蝶在我体内破土而生。
罪犯被击倒,沈翊终于得以扑过来时,我的意识已经如水草般四散了。我被他翻过身,仰面搂在怀里……很奇特的感觉,耳朵听到有人在嘶吼着救护车,有警铃大作,可这一切却都逐渐飘远。唯一听得到的,是沈翊小声央求我,“不要死"。
他的眼泪连同雨水一并无止尽地砸下来,清洗血迹。灰败天空在我视野里蜷缩,最终只余一线……
噢,所以那幅画是这样的。
沈翊揣摩了一辈子画像,从没成想有朝一日,自己会亲手画出爱人死前所见的最后一幕。他肯定更想不到,声名大噪的天才画家这次出了差错。浓雾连绵的天空?不,那并不是我双眼所见的最后景象。就像我的生命里并非只有那天的疼痛与血花,还有家人,责任,正义与爱情。零零散散的琐碎日子,如鱼吐泡般浮出水面,拼凑成不虚此行的一生。
所以若要让我补足那幅画,画上应该有我姐,蒋峰,李晗,何溶月,老闫,张局……
还有沈翊。
这才是我见到的最后一幕。
(9)
三个月后。
“沈老师,你这是……谁画的画呀?你改走抽象漫画派啦?”
画室窗户不知何时风开了,满屋的画纸猎猎作响,沈翊一手掩了窗户,另一手拿起李晗所言的“抽象漫画”,垂眸瞧了眼,不由失笑。
画上是沈翊自己,杜倾,蒋峰,李晗,何溶月,老闫,张局。
说来也怪,虽然画得歪七扭八,堪称粗糙,然而特点却又抓得颇准,技巧欠佳,神韵倒足。
沈翊笑着开口,眼前却莫名被蒙了细雾,
“画得挺好的,很有天赋。城队……没逗你,这次是真的很有天……”
风过纸响。
终于是泣不成声。
北燃/九八往事(一发完)
- 郑北x顾一燃,不是很虐,但是挺长,带点破案,真的HE
- bug多到女娲补天都不补完,如果你发现了当没看到,我们就还是好朋友
- 延迟搞雪,真没想到老谋子那么会拍父母爱情
相约九八里唱,无论咫尺天涯,我们总要相会。
01
郑北最近总做一个梦。
天寒地冻的东北,辽阔无边的黑土地,他一个人走在天地之间。
雪下得很大,他没有任何感觉,疲惫、寒冷全都感受不到,只是漫无目的地一直朝前走。
安静的雪场,扭曲着朝天生长的大树,他仰着头朝天看。
没有太阳,没有月亮。
阳光...
- 郑北x顾一燃,不是很虐,但是挺长,带点破案,真的HE
- bug多到女娲补天都不补完,如果你发现了当没看到,我们就还是好朋友
- 延迟搞雪,真没想到老谋子那么会拍父母爱情
相约九八里唱,无论咫尺天涯,我们总要相会。
01
郑北最近总做一个梦。
天寒地冻的东北,辽阔无边的黑土地,他一个人走在天地之间。
雪下得很大,他没有任何感觉,疲惫、寒冷全都感受不到,只是漫无目的地一直朝前走。
安静的雪场,扭曲着朝天生长的大树,他仰着头朝天看。
没有太阳,没有月亮。
阳光昏暗,万籁俱寂。
很远处站着一个人。
郑北朝他走过去。
这个梦就是这样。
他在雪场里向前奔跑,朝着那个看不见脸的人跑去,不管跑多久,不管跑多远,他和对方永远隔着整个林海的距离,远得像是天涯海角。
他从自己诡异的梦里醒来。
顾一燃已经起了,正弯着腰在客厅里做伸展运动。
他戴着耳机,穿着那条绿色涤纶运动裤,郑北只能看见他笔直细长的小腿。
顾老师心情挺好,一直哼一首歌。
98年的春节是顾一燃第一次在东北过春节,老郑拿迎接外宾那一套欢迎他,联欢晚会播到相约九八的时候,他听见顾老师在跟着王菲唱。
那歌是怎么唱得来着?
那么快让我们拥抱,拥抱彼此的梦想...
顾老师和他拥抱过吗?
顾老师抱起来会是什么样呢?
像雪,像月亮,还是像新晒好的棉被?
晨跑的顾一燃路过郑北的窗前,在他再次被拽进梦中前的一瞬,他听见顾老师轻轻的歌声。
来吧,来吧,相约九八...
相约一年又一年,无论咫尺...还是天涯。
02
顾一燃最近有点倒霉。
早晨睡不醒,晚上睡不着。吃小米粥吃出石头子儿,啃水蜜桃也能啃着虫子。
队里的人关心他,一个两个上赶着来给他出主意。老熊说他这是流年不利,老舅说他这是多心,国柱说他这是被脏东西缠上了。
郑北给他的建议就俩字。
“撑的。”
顾一燃忍不住踢他一脚,“你才撑的。你晚饭吃了四十个饺子,你不撑的谁撑的。”
“要我说你这就是最近太平,好日子没好过,自己给自己找事。你等着吧,等咱们下一个大案,你肯定腰不酸了、腿不疼了,一口气也能上三层楼了。”
顾一燃站起来,抢过他手里的桃,抄起遥控器,给了郑队长后脑勺一下。
“好不容易过两天太平日子,你这张破嘴就别没事找事了。”
郑北这次倒是没乌鸦嘴。
顾老师仍然倒霉,禁毒大队仍然没有大案。
日复一日的巡查和化验看起来没有尽头,顾一燃忙里偷闲,去医院看了看赵晓光。
他有的时候胡思乱想,总觉得老天拿他和晓光开了个玩笑。
或许该中枪的人是他。
或许他的一生在他为父亲报仇之后就该结束。
晓光真的是个好孩子,他把那枚硬币留给了顾一燃,把自己所有的好运都蛮不讲理地送了出去,只把厄运留给了自己。
那枚硬币,顾一燃一直带在身上。
晚上睡不着的时候,他就把硬币拿出来,对着月亮看,放在桌子上转。
一圈又一圈,不需要花多大力气,那枚硬币总是能转很多圈。
或许它真的有魔法。
或许顾一燃最近倒霉是老天爷在提醒他。
不属于他的东西,早晚都得还回去。
他把硬币塞进晓光的手里。
年轻人在做一个美梦。他睡得无知无觉,时光从他的脸上划过,一点印记也没留下。
晓光的手有茧子。
郑北也有,在常年握枪的位置,在手指关节上。
和郑北一样,晓光的手也是干燥温暖的。
和郑北一样,顾一燃握着他的手的时候,心里会有一种踏实的感觉。
好像很多年前,他在花州的夕阳里玩跷跷板,顾钊满头大汗地举着两根雪条来接他回家。
牵他的手之前,顾钊会在裤子上擦干净手掌。
老豆的手总是温暖干燥的。
那样的温度,在顾一燃的记忆里,就是家的温度。
从医院出来,顾一燃直接回了家。
家是一个很奇妙的词。
妈咪还在的时候,家就是花州那个小房子。
后来妈咪走了,老豆拼命工作,他们买了大房子,顾一燃却不觉得那是家。
那只是一个房子,盛着两个心碎的男人。
再后来老豆开始慢下来,他开始花时间在家陪自己,他带着顾一燃去爬山、钓鱼,一起吃山里农庄的豉油鸡。
房子又开始变成了家,温暖的、充满笑声的地方。
他有多久没有在一个家里住过了呢?
大院里的小孩嬉笑着从他身边跑过。
他们跳皮筋、跳房子,声音远比夕阳明媚得多。
四年?五年?
顾一燃记不清了。
“想什么呢?”
他抬头。
水泥地面粉笔画着的房子上,郑北歪着头看着他。
“你最近怎么一天到晚苦大仇深的?老舅都跟我说了,让我哪天带你上医院看看。”
顾老师没忍住翻了个白眼,“看什么?”
“看看脑子啊。别回来我三顾茅庐请来的顾大老师在我们哈岚把脑子给吃坏了,这我卖房卖地也赔不起啊。”
顾一燃眯着眼听着郑北说话。
郑北的声音其实挺好听,融化进晚风里,让顾一燃想起小时候放学的下课铃。
“给,刚买的,趁着还没化赶紧吃,别让南南看见。”
郑北在自己的长裤上擦手,顾一燃的视线黏在他温热的手掌上。
“为什么要擦手?”
郑北一愣,“冰棍都快要化了,不擦手黏黏糊糊的多不卫生...”
这句话,郑北没能说完。
因为顾一燃伸手握住了他的手。
很轻,没有用任何力量,只是抓住他的手指。
“怎么了?”顾老师没说话,看着他,郑北的笑容慢慢落了下来,“是出事了吗?花州还是哈岚?有什么事你说,咱们一起,没有解决不了的。”
咱们一起。
郑北喜欢用一起。
他还喜欢用“我们”,“大家”,“咱们”。
有时候顾一燃觉得他只是在自我欺骗。
可是每一次,无论面对怎么样的绝境,他们这些人都心甘情愿被郑北欺骗。
“郑北。”
郑北攥住他的指尖,“到底咋了?”
“...你这个乌鸦嘴,啥时候才能改改啊?”
03
1998年注定会是不平凡的一年。
相约九八从一月唱到了七月,电视上从鲁智深倒拔垂杨柳播到了长江流域水灾泛滥。
晚上郑家坐在一起看电视。顾一燃也参与,坐在沙发上听老郑头和郑北侃天侃地侃大山。
街道最近天天捐款,郑北以身作则,大手一挥从钱包里掏出五十。
老郑对小郑很不满意,“就这么点?”
郑北也不乐意,“我一个月就那么点工资,捐款讲究量力而行,咱又不提倡打肿脸充胖子。”
“我和你妈还捐了二百呢。”
“那是因为您二老有钱,我们这当警察的...”
老郑的视线从小郑的脸上换到顾老师脸上。
顾一燃顺手推了郑北一把。
郑北又从钱包里扽出一张二十。
“这回...”
顾老师又推一下。
“这回真不能再...”
这次他回头看了郑北一眼。
“一百行了吧?一百总够了吧?我告诉你我下半个月没钱可天天吃你的喝你的…”
郑妈妈一直在厨房看着他们。
她把水果放到茶几上,又钻回厨房。
她什么都看见了,却什么都没说。
郑北一直固定去监狱拜访李文龙。
不为了别的,只是老顾老师能够落叶归根。
听狱警说李文龙在监狱里混得也不错,流氓小偷都不太敢惹他。
背着人命的罪犯,不管洗多少次澡,身上永远有血腥味。
一开始他去找李文龙,俩人还能聊上几句,后来再去,李文龙也不说话了。
大概是知道他不可能放弃,也知道自己再没有出去的希望了,他问郑北能不能再见白玲一面。
“就一面,见完我就告诉你。你也清楚,我现在再撒谎也没有意义了。”
在回去的路上,郑北想起在药店对面监听的那个晚上。
男女欢好的声音里,顾老师拿那种湿漉漉的眼神看着他。
像小时候他去小河沟游野泳,月亮底下的水面又亮又皱,像水果糖的糖纸。
郑北小时候最喜欢游野泳。
泡在水里,跟着水一起动,他的心也动了。
白玲去见李文龙那天,哈岚下了一场大雨。雨水和风声压着他们,郑北被肃杀的氛围压得胸口发闷。
他预想过场面可能很难看,老情人见面,一哭二闹三上吊,什么都可能发生。
可是白玲和李文龙什么都没干。
他们就只是站着。
一对痴男怨女,隔着雨声,他们无言对望。
回去的路上广播在放相约九八。
相约一年又一年,无论咫尺天涯。
那天李文龙和白玲站得很近,一伸手就能碰到。
可是他们都没动,仿佛他们中间真的隔着天涯海角。
晚上,警队的同事给他打来电话,说顾钊的骨灰找到了。
郑北高兴地去看顾一燃。
顾一燃的眼神和那天监听很像,湿漉漉的,是童年月光下的小河。
郑北的心里很难过。
仿佛童年的那条河,终于在二十多年后,流到了他的心里。
从哈岚回花州花了一个月。
飞机飞了六个小时,死亡证明的流程走了一个月,顾一燃等这一天等了四年。
老豆和妈咪的墓在一起。
郑北陪着他给父母敬了酒,他说了几句话,从工作聊到生活。
他跟父母说,自己想在哈岚定居。
老豆还在的时候是坚定的唯物主义者,对他而言死亡就是死亡,没有来生,没有鬼魂,人一生的尽头就在那面小小的墓碑之后。
顾一燃在回花州的飞机上做了一个梦。
他一岁的时候抓周,老豆的同事送给他一张世界地图,他在妈咪的怀里咬着地图看,随便一指就指到了东北。
那时候老豆还开玩笑,燃燃以后不会要留在东北吧?东北很冷的,我和你妈咪可不去东北陪你哦。
有时候顾一燃觉得自己不得不信命。
因为他的未来,在那么久的过去,就被他自己一语成谶。
花州的天比人心更加莫测,刚才还是晴空万里,转眼就变得风雨欲来。
郑北和顾一燃一起下山,走到半路说自己的打火机落在了山上。
老顾老师的墓很好找,他慢悠悠地走过去,站在墓前。
花州的风穿过他的四肢百骸,带走所有陈年往事的感慨,只留下了一个念头。
顾一燃是个很好的人。
好到郑北不知道怎么形容他。
他去图书馆借了本词典翻了一晚上,看见一个好词就觉得在说顾老师,最后差点编出一段相声贯口。
可是顾老师真的很好。
好到郑北希望他能永远在自己身边。
顾问,朋友,爱人,怎么样都好,他不希望顾一燃离开。
他不想顾一燃再自己一个人了。
“顾老师,”郑北想了很久,久到花州的雨都落下来,和四年前那个雨天一样,“我不知道这个世界上到底有没有在天之灵,如果没有的话,希望你们安息,如果真有的话...”
郑北想起顾一燃留在衣柜里的那件血衣。
雪天使案没有结束之前,他曾经看到顾一燃对着那件血衣说话,讲案子,讲生活,讲专案组,也讲了郑北。
那天晚上顾一燃没有哭,他的声音很稳,却轻飘飘的,好像如果没有人拉他一把,他下一刻就要消失了。
他对着父亲的血衣说,老豆,我好想你,我觉得自己快要坚持不下去了…我真的好想你。
“...如果这个世界上真有在天之灵,希望您能保佑一燃。不管是在哪儿,不管和谁在一起,只要他能平平安安,健健康康...只要他过得好,那就足够了。”
04
从花州回来,郑北带着顾一燃去西北出差。
当地的同事给他们安排好了住处,村政府管辖区里的一个小农家院,条件一般,胜在方便办案,而且坐在院子里就能看见星星。
郑北从落地到这个村子就有点不对劲。
人贩子对于郑队长来说是敏感话题。
他能抓凶手,能揍毒*贩,能背着重伤的晓光都走两公里,可是一见了人贩子和人贩子手里的孩子,郑北的一腔怒火就被浇得偃旗息鼓。
顾一燃一直觉得郑北的心里住着个小孩。
他高兴的时候,那个孩子在他的心里笑,他难过的时候,孩子就藏在他的心里哭,愤怒的时候他们一起大喊,无措的时候,郑北就又一次变回了那个孩子。
或许和他一样,有一部分郑北被永远留在了十二岁的那场大雪里。就像是在迷宫里迷路的人,他们一直提心吊胆,因为他们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有没有走出迷宫。
顾老师坐在院子里默默看着郑队长的背影。
郑北也知道他在看自己。
他对着他们头顶的夜空伸手,星辰、明月稳稳落在他的手心。
“当年我带着乐乐从人贩子手里跑出来,有好几次乐乐都很害怕地问我,他说郑北哥哥,我们该往哪里跑呢?其实我也不知道,我只知道必须得往前跑,所以我就跟他说,你看到前边那颗最亮的星星了吗,那就是北极星,北极星指着北边,只要我们跟着它走,就一定能走出去。”
“你指的那是东。”
郑北背对着他笑出了声。
西北的夜晚静悄悄的,静得顾一燃仿佛听到了一个哭声。
属于一个孩子的哭声,从郑北的心里传出来。
“你说我妈给我取这个名字有什么用呢?有时候睡不着我就在想啊,如果那天我真的指对了北边,你说乐乐是不是就不会被人贩子带回去了?”
如果乐乐没有被人贩子带走。
如果乐乐没有认识秦义。
如果梁嘉驹没有被卖给那个酗酒的养父。
如果...
如果。
“当年林场外最大的村镇就在东边。”
郑北的肩膀抖了一下。
“如果你真的带着乐乐走了北边,那你们都会被抓回去。郑南会失去她的大哥,老舅会损失一个好徒弟,晓光、瑶瑶和国柱都会失去一个好领导,而且...没有你三顾茅庐来请我,我八成不会来哈岚。”
那老豆的仇就永远都报不了。
南南不会像现在这样活得无忧无虑。
雪瑶可能还在打比赛。
国柱还留在痕检科。
晓光也许会在派出所当片警。
“我很小的时候我爸给我讲过一个故事,说古希腊有个王子叫西西弗斯,他是他们整个王国里最聪明的人,建立了当时最繁荣的城邦。作为王子,他希望自己的子民能够一直健康快乐下去,可惜这是无法实现的,因为人的寿命是有限的。”
郑北转过身。
浓重的夜色里,他的眼睛是黑色的。
这双黑色的眼睛紧紧盯着顾一燃,他朝他走过来,好像在追逐一只忘记逃跑的猎物。
“可是西西弗斯比所有人都聪明,他想了个办法,哄骗死神戴上了手铐,这样一来他的子民就不会死亡,死神也不再被人供奉。他的智慧惹怒了宙斯,宙斯派战神抓住了西西弗斯王子,在临别前王子对他的妻子说,我的城池不会再有人供奉死神。”
郑北走到他眼前。
这是顾一燃第一次正视郑北。高大英俊的男人,健硕魁梧的身材,和童话里的西西弗斯一样,他一次又一次地和死神对抗,把一个又一个人从死亡手里拉回人间。
“死神失去了来自人间的供奉。于是西西弗斯又说,如果死神愿意放他离开,他会回到他的王国,教育他的子民,让他们重新信仰死亡。死神相信了他,他离开了冥界…然后再也没有回去。”
郑北松了口气。
“讲得不错,结局...也还行。”
顾一燃摇头。
如果这真的是结局就好了。
“我还没讲完…人算不如天算,天神们抓到了逃跑的王子,他们把他放在奥林匹斯山的山脚下,每天清晨西西弗斯都要推着一块大石头,从山脚爬到山顶,他不能停下,因为一旦停下,石头就会把他压垮,可是他也永远无法成功,因为每次山顶近在眼前的时候,石头就会从他的手中滑脱,就这样日复一日,年复一年,西西弗斯永远都是当年那个意气风发的王子,可是他却再也无法从死亡的手里挽救自己的子民了...”
就好像他没有办法挽救他自己一样。
郑北没有说话。
他看着顾一燃的脸,他的影子落在顾一燃的身上。
山一样的影子,如同巨石要将他压垮。
“郑北,你救不了所有人。尝试拯救所有人的结局只会像故事里写的那样,你会变成推着巨石上山的西西弗斯,停不下来,更不可能成功。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你只能活在你对你自己的惩罚里。”
今天他们帮着西北的同事解救被毒*贩控制的妇女儿童,其中有一个孩子小名叫乐乐。
郑北一直看着那个孩子。
当地派出所的同事告诉他们,乐乐的妈妈是被拐的少女,在被囚禁控制的五年间,那姑娘生了三个孩子,前两个都死了,只有乐乐活了下来。
剩下乐乐那年,那个姑娘十九。
十九岁的女孩自己给孩子剪断了脐带,在乐乐出生那天晚上,她用剪刀敲开了关押她的门锁。
乐乐的妈妈应该来自哈岚,她的生死,现在没有人知道。
郑认真看了顾一燃一会儿。
顾老师第一次读不懂郑北的表情。
失望,怒意,委屈,或许还有怨恨。
然后,他转身离开了这个小院。
顾一燃对此倒是不意外。
一遇上乐乐的问题,郑北就会变回了当年那个十二岁的小孩。
那天晚上顾老师坐在院子里的摇椅上睡着了。
后半夜的时候他听见有人进门,脚步轻轻,动作也轻轻。
来人把什么东西盖在了他身上,醒来的时候,顾一燃发现自己身上盖着郑北的夹克。
05
西北的工作进行的还算顺利。
除了乐乐。
顾一燃跟着郑北去看过乐乐几次,不知道为什么,乐乐一看到他就管他叫“妈妈”。
他也总结过,乐乐不是只叫自己妈妈,孩子平等地把所有戴眼镜的人都叫做妈妈,而且不管男女老少。
老舅带着国柱在哈岚查了几天档案,他们俩都觉得挺新鲜的,快三十的化学专家一夜变成了孩子妈。老舅甚至有意撺掇顾一燃收养乐乐,美其名曰人家孩子自己都认了,难道你还不认账吗?
顾一燃也看得出来,收养乐乐这件事不是只有老舅动心了。
不办案的时候郑北天天带着乐乐出去玩,爬树抓鸟,下河捞鱼,还顺手给人家老乡的羊放跑了两只。
当地的女同事好心提醒顾一燃,“你现在和他越亲近,分开的时候孩子就哭闹得越凶。”
顾一燃心情复杂。
他有点害怕郑北没打算把孩子送走。
很快有了个好消息。
晓光终于醒了。
医院那边做了全套检查,除了手脚肌肉有点萎缩之外,倒是没什么大问题。
接到电话的时候郑北难得对顾一燃笑了一下。
这是他们来西北之后,顾老师第一次看见他笑。
行动马上就要收网,郑北和他都要参与最后抓捕。
他们趁着夜色突袭山里的制毒工厂,毒*贩完全没有意料。主犯八人,从犯四十八人很快落网,因为情报到位,警方准备充足,双方都没有伤亡,只是现场被破坏得比较彻底。
郑北跟着西北的同事整理制毒车间,一个人掀桌子,一个人撤凳子。顾老师从门外走过,正好看见一罐半透明粉末从天而降,劈头盖脸砸在郑北身上。
坏了。
顾老师可能是生气了。
郑北被他一把推进卫生间的时候,满脑子只有这一句话。
“脱衣服。”
“啊…啊?”
看他半天没动,顾一燃索性自己上手。上衣直接顺着领口撕开,下半身直接撤掉皮带,郑北想掩护重要部位,上下其手也没想明白到底该遮哪儿。
“青天白日的...你公然耍流氓啊?”
顾一燃的白眼几乎有声音,“刚刚洒在你身上的是硅酸钠,工业粘合剂,粉末有腐蚀性,我要是再慢一点,你和王队就该二级烧伤了!”
水龙头被粗暴拧开,顾一燃拿自己全部的体重把他往水管下面推。
冷水砸在身上的那瞬间,郑北下意识抓住了顾一燃的手腕。
两个人一起朝着地面倾倒,他们一起坠落。
混着蓝色粉末的水在脚下蔓延,他们仿佛置身一场诡异的洋流,全世界只剩下彼此可以依靠。
“顾老师。”
顾一燃伏在他身上,顺从地垂下眼睛。
郑北曾经一度痴迷于看顾一燃工作。
化学老师对待自己的实验器具算不上温柔,修长手指附在玻璃上,仿佛拿着一把透明的刀。
今天他也得到了和实验器具一样的待遇。
顾一燃的手扫过他的眼角,顺着颧骨,划过脸颊,蓝色的硅酸钠粉末从他的指缝流下。
他的动作太轻了,轻到如果郑北没有看到他,只会觉得有一场蓝色的雨落在了他的头上。
“顾老师。”
他又叫了一次。
顾一燃仍然没有抬头。
这次他看向郑北的眼睛。
郑北甚至不记得自己是怎么抓住了他的衣领。
顾一燃的脸近在咫尺的那一刻,他取走了对方的眼镜,顾老师顺从地闭上了眼睛,一切仿佛都是应该发生的。
“我最后一次警告你,要是你不推开我,我…就得对你耍个流氓了。”
顾一燃没忍住,笑了。
水被吞没在唇*齿之间。
郑北带着枪茧的手蹭过顾一燃的眼睛。
他想要躲,可是前面、后面,早就没有任何退路。
所以他问郑北,轻声地、快乐地问郑北。
“忍了那么久,我还以为小北你没有那种功能呢…”
06
顾老师和郑队的西北之行很圆满。
老舅在西北的老战友给他打电话,说顾老师和郑北可能闹了点矛盾,捣毁制毒工厂那天俩人在应急淋浴间里不知道说什么了,他们在外面听着噼里啪啦的,出来的时候俩人都是大红脸,很明显问题根本没有得到解决。
问题也确实没有得到解决。
乐乐被他们带回哈岚,送进了福利院。郑北每周都去看他,每次都带东西,光格林童话他就买了三本。
顾一燃并不觉得这是个健康的心理排解方式。
不过鉴于他曾经偷过郑北的枪,那么他觉得自己在这方面应该早就没有话语权了。
私人情感问题在市局像感冒一样传染。
吴刚来队里找瑶瑶闹了一次。
吴老师要回南方了,他父母健在家庭美满,来哈岚只是临时借调,不可能因为一个张雪瑶,扔掉自己前半辈子所有积累。
张雪瑶不愧是郑北的好妹妹,一张嘴就戳中了吴老师痛处,“什么人生累积,你就是不平衡,你不能接受一个大老粗比你这个知识分子警衔高!”
晓光和南南也出了问题。
顾一燃赶上过一次,在鸡架店,店里还坐着不少客人,南南就跟没看见一样,摔了杯子站起来就走。
他追出去,在院子里找到南南。
晓光昏迷这段时间小姑娘坚强了不少,现在能让她哭的事情已经很少了。
但是为了赵晓光,郑南永远有流不完的眼泪。
后来,顾一燃跟着郑北去看过乐乐几次。
乐乐还是叫他妈妈,他看得出来,郑北挺高兴的。
顾老师觉得郑北在潜意识里可能已经把他和乐乐算成了自己的家庭成员。
妈妈,孩子,郑北。
他心里沉甸甸的。
有些事自从那天和南南谈过之后就一直堵在他心里。
他没法说,没法爆发,没法发脾气。
可是那件事它就在那儿,像是嗓子眼里的鱼刺,忘不掉,甩不开。
又过两天,禁毒大队来了个客人。
顾一燃和她认识,两人一见面就聊起来,人走之后郑北凑过去侦查情况,贵客长得不错,高低也算个美女,郑北不得不有点危机感。
“她啊...我爸老同学的孩子,小时候经常一起玩。”
赵晓光最近归队帮忙,三天没挨打,今天就上房,“我看她叫你叫得挺亲切啊,进来就叫燃燃...是不是我们以后也能叫你燃燃?”
顾老师笑得春风化雨。
“滚你大爷。”
郑北怎么想怎么不对劲。
老警察都有一种直觉。
老舅总说,嫌疑人身上有没有东西,他不用搜,人从他身边一过他就知道。
现在郑北就觉得不对劲,好像剑就悬在他脑袋上,随时准备给他扎个透心凉。
晚上他俩回家,躺在一张床上,郑队长伸手戳戳顾老师胸口,“今天那女的...”
“哪个女的?”
“就那个叫你燃燃的。”
“十多年没见过的老同学…这种醋你也要吃?”
“我这不是怕她挖我墙角吗?老熊可都看见了,来的时候开的红色宝马,那小跑车...别说你了,我都想投敌。”
“那你傍大款去吧,正好她刚离婚,第三次了,你可以争取第四任。”
“都三次了...燃燃你口味这么重?”
顾一燃在被子里给他一脚。
“再叫燃燃你就去和晓光睡一屋!”
07
做了一个多月复健,晓光终于归队。
中午吃饭的时候顾老师旁敲侧击地问郑北,“晓光和南南的事儿就这么完了?”
老舅今天中午给大伙做的小鸡炖蘑菇。一共就俩鸡腿,郑北偷摸全都放进顾一燃碗里了。
“完不完的...他俩心里有数。”
“你不觉得可惜吗?晓光受伤他俩都挺过来了,临门一脚要领证了,现在说分就分了...你真不觉得可惜?”
“我觉得可惜有啥用,日子是他俩自己过。再说了,结婚的前提条件是爱情,不是可惜。要是只因为可惜就将就着在一块,那估计他俩也长不了,真结了也得离。”
回应他的是顾一燃若有所思的眼神。
还有一根去了鸡皮的鸡腿。
盼望着,盼望着,禁毒大队终于盼来一个新案子。
哈岚北边林场发现四具尸体。
进了市局停尸间,法医紧赶慢赶一天全都剖了。她面色凝重地跟郑北汇报,初步判定四名死者的死因都是药物过量。
郑北的心一下子悬起来。
不等他开会,顾一燃又给他的担心加了一把火,“我验过四个死者的血液样本了,不是红龙,也不是雪天使,市局内部没有记录,我想或许是...新型毒*品。”
那周顾一燃和郑北去看乐乐,孩子缠着顾一燃,让“妈妈”给他讲故事。
顾老师随手翻开郑北买的格林童话,被翻到的那页是糖果屋。
年幼的兄妹被继母诱骗到森林,聪明的哥哥在路上洒下石子,天黑之后,他们顺着石子路回了家。继母看到回家的兄妹勃然大怒,第二天故技重施,把他们扔到了更偏远的地方。这次哥哥在路上洒下面包屑,兄妹在森林里依偎着等到了夜晚,他们四处寻找,可是却怎么都找不到那条回家的路。
乐乐缩在郑北怀里,小小的孩子仰着头,认真地问他眼里的“妈妈”,“如果有一天我不见了,你会来找我吗?”
郑北抢着替顾老师回答了,“当然。无论你在哪儿,我都能找到你的。”
郑北没听过糖果屋的故事,回家的路上他一直问顾老师,两个孩子到底回家没有。
“面包屑被小鸟吃完了,两个孩子被森林里的女巫抓起来,最后女巫掉进自己的汤锅里烫死了。”
郑北沉默地发动汽车。
“...下次别给孩子念这种故事了。”
顾一燃伸手捶他,“书不是你买的吗?!谁买书之前不翻开看两页!”
半个多月,队里忙得脚不沾地。
熬得眼冒金星的一个早晨,开宝马的老同学又来找顾一燃。
“燃燃你想没想过不当警察了?”
没想到郑北这张乌鸦嘴竟然又说中了。
对方还真是来挖郑队长墙角的。
“我要是没记错的话,你大学不是读得法律吗?我又没有律师证,没法帮你挣钱。”
“是我爸。你也知道,我哥从小就不学无术,我又没有学术天赋。前几年顾叔叔出了事儿,我爸一直挺惦记你的。他去年跟哈岚工业大学有个合作,学校那边说他们缺个化学讲师,他一直记着,正好我回国来哈岚办事,他就让我来游说你一下。”
顾一燃挺不好意思。
他总不好直接跟老同学说,我现在那天你见过的郑队长睡一张床,你想挖墙脚,得先问过他。
“我一个本科生,怎么当大学讲师啊。”
“我爸认识一个香港大学的教授,如果你愿意,他帮你写推荐信。三年读个硕士,回来直接进大学。虽然不如下海经商赚得多,但是怎么也比你现在的待遇好吧。”老同学跟他苦口婆心,“你现在是不是和那个郑队长住在一块儿?燃燃,明年你就三十了,不管是在哈岚还是在花州,怎么也得计划着有个正经的家了吧?”
忙完一天晚上回家,顾一燃和郑北挤进卧室里那张单人床上。
大概是真累了,郑队长几乎一躺下就迷糊了。
顾一燃心里有事,怎么躺也睡不踏实。郑北被他蛄蛹得心里烦,掐着腰一把抱住他。
“晚上不睡,早上不起,回来老舅又得让我带你去医院看脑子。”
他感觉顾一燃在看自己的脸。这感觉太诡异,郑北宁愿相信是自己看错了。
“郑北,”顾一燃轻声问他,“你想过你以后的家是什么样的吗?”
家?
一张床能睡觉歇个脚的地方有什么可想的。
“没想过。大半夜不睡觉想这些干嘛?你想买新家具了?也行,等过了这两天的,我带你去家具城转转...我妈前两天还说了,不行给咱家再好好装装,给你弄个书房、再攒钱买个电脑啥的...”
顾一燃等到郑北睡着了才起身。
他披着衣服坐在客厅,忍不住去看这个被他叫做家的地方。
沙发,衣柜,叠在一起的外套,已经很长时间没用过的行军床,还有专案组时的合照。
这里看起来真像一个家。
可是这个家会一直维持下去吗?
这是一个顾一燃不敢问自己的问题。
08
市局连续查了一个半月的娱乐场所,新型毒*品一点也没看到。
放出去的线人有一些回来传信,说是听道上有人说起,近一年哈岚有一伙外国人,帮别人推广一种新药,钱花了不少,可是大小灯头一直都没看见这药到底长啥样。
郑队找出入境管理中心要来近一年内入境哈岚的所有外国公民。
顾一燃默默翻看名单,想起来一件事,“你还记得当初卖枪给小马哥的那几个外国人吗?除了那两个小喽啰,我们一直都没抓到他们的老大吧。”
郑北点头,“这么长时间,你说他们会住在哪儿呢?”
“林智达的酒店在雪天使之后就被人收购了,到现在也没倒闭。不过,你觉得他们会在原地呆这么久吗?”
郑队长拍他肩膀,“老话说得好,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
郑北带人去查酒店的住宿记录和外国人的消费记录,老同学又开着她鲜红的宝马,一阵风一样吹进市局大院。
“燃燃,如果我知道有人在贩毒,我是不是该报警?”
她这次回国是为了和哈岚的明实药业谈并购。本来很顺利,连初步意向书都签好了,上周明实突然毁约,还狮子大开口表示,除非把报价提高到原来的五倍,否则一切免谈。
“我很好奇,所以就在明实内部找人问了问——他们这一年多以来一直投入全厂资源大力发展一种新药,为了升级配方,他们甚至去美国挖了不少专家加入他们研发部。听说他们集团内部对于新药非常看好...虽然到目前为止,这款新型止痛药还没有通过一轮临床测试。”
顾一燃心里一凛。
现在市面上流行的大部分毒*品,都是以止痛药的名义被研发上市的。
“燃燃,”老同学扔给他一个药瓶,“奥施康定,听说过吗?”
“羟考酮啊…那玩意儿不是有强成瘾性吗?”
老同学和郑北的线索汇合到明实药业在近郊的药厂。
作为地道的东北人,郑队长对于老同学的说法持怀疑态度。他们从小都是吃着明实的药长大的,要不是赶上了开放市场,明实这么多年的老牌子也不会倒在外国人的新药脚下。
“你这消息都怎么来的?警察都不知道的事儿,你是怎么知道的?”
老同学笑笑,“郑队长想听真话还是假话?”
“当着警察你还敢说假话呢?”
“我可是律师,我的工作性质就是对着警察说假话。郑队长不相信我也没关系,我当事人说了,明实已经做成了一批新药成品,马上就能大规模流入市场。这种纯度的强止痛药,如果大规模试验,死的可就不只是你们找到的那几个人了。”
老熊的意见是先抓人,没经过药监局审批的大规模药物合成本来就不合法,有动作总比干看着要强。
郑北把顾一燃拉进办公室。
“你这同学靠不靠谱?”
顾一燃其实也不知道。
那么多年没见,人都是会变的。
“不知道。但是如果你不相信她,结果导致新毒*品流向市场…你过得去你自己这关吗?”
警车掩盖在漆黑的夜色之下。郑北坐在指挥中心给所有人布置任务,老熊和他带队突围,顾老师留在车里统一调度,一旦药厂内有任何突发问题,立刻后撤请求增援。
看所有人都下车走了,顾老师才磨磨蹭蹭走到郑北眼前。
他俩很少有这种单独相处又气氛暧昧的时候。
回家睡觉勉强能算,可惜最近工作太累,睡觉基本上都是真的睡觉了。
前段时间郑北陪着郑妈看电视剧,古时候将军出征,夫人都得出来送一下。两个人站在府门口磨蹭,紧紧盔甲,说说情话,也算是一种别致的情趣。
郑北没敢和顾老师坦白。
其实,他也有点想要这种别致的...小情趣。
郑北突然脸红,顾一燃抬手打他一下。
“你别嬉皮笑脸的行不行?!一会儿注意安全,离里面那些化学试剂远一点。这次我不和你进去,你要是再拿腐蚀物洗澡,我可来不及救你。”
“知道,知道。”郑队长不思进取地去摸他的手,“说了那么多遍了,早就记住了。还按你之前嘱咐的来——不碰,不闻,不接触,保留证据。”
顾一燃再三思考,又给他加了一句,“还有,记得开窗通风。”
09
顾一燃和国柱留在车上。
车窗里哈岚的夜景诡异森然,工业厂房,通天的烟囱,黑压压的云层,像雪花一样落下来的煤灰。
这部分哈岚像是黑白电影里的布景,没有颜色,没有生气,行尸走肉一样供养着这座城市里的工人。
公共频道很快传来金属门被人撞开的声音。
“警察!所有人双手抱头,原地蹲好,不许交头接耳!”
制药厂的门房似乎正在听收音机。
九八年都快过完了,收音机里还在放相约九八。
工业区信号不好,王菲的嗓音被拉扯得扭曲。东倒西歪的打砸声音里,两个女人尖叫着对所有人咏唱。
来吧,来吧,相约九八...
来吧,来吧,相约九八!
人在紧张的时候,时间流逝得很快。
国柱提醒他,“燃哥,天都快亮了。”
顾一燃顺着他指的方向看过去,灰蒙蒙的地平线下,太阳如同一颗烧红的铁球,滚烫地撕开整片阴暗的大地。
郑北带着人清点现场。
所有人都发现了不对。
一个四层楼高,占地面积五百平米的厂房,至少四条完整的制药流水线,他们却只找到了不到一公斤奥施康定。
不仅仅是原材料和药物对不上。
员工也对不上。
大型制药厂的流水线能有上百号工人,现在这屋里连二十人都没有。
“瑶瑶,去把窗户打开。”
顾一燃上一秒还听见郑北在公共频道里下达命令,下一秒,爆炸的气浪直接掀翻了他们面前的警车。
不对。
冲击波击碎了警车的前挡风玻璃,顾一燃的额头被划破了,血和汗混着流下来,一瞬间他的眼前只有一片血红。
不对。
他嘱咐过郑北,不摸,不闻,不触碰,记得开窗通风,没道理爆炸的。
公共频道瞬间乱成一团,无数声音此起彼伏地大喊尖叫,顾一燃觉得自己头痛欲裂。
不对。
不应该是这样的。
爆炸是从窗边开始的。
被张雪瑶叫去开窗的民警瞬间就被大火吞没。
火势蔓延得很快,废料桶、原料桶,制药工厂里里外外都是易燃易爆品,五百平米的庞然大物在十五分钟之内就被烧得只剩下承重的水泥柱。
郑北揪着车间主任的衣服,火舌燎过郑队长的袖口,他咬紧牙关不松手。
“你撒谎了对不对?你们厂不可能只有这么点人!剩下的人呢?我问你话呢,剩下的人呢?!”
车间主任吓得发抖。
眼前的警察没打算跑,他简直就像不怕死一样。
“都在这儿了!我们是雇了不少小孩来打黑工,但是前段时间都被扫地出门了!”
不知道谁在远处突然喊了一声,“不对,从粤东来的那个小孩叫什么来着?是不是姓马?他今天来厂里拿工钱,我从刚才就没看见他!”
那一刻,熊熊燃烧的火光里,郑北仿佛又看到了那个背影。
那天在火车隧道,小马哥背对着他离开的时候也是这样的。
恢弘的日光照进地下,小海的背影被白光完全吞噬。
“郑北!郑北你得赶紧带人出来,明实应该是买了一批光敏化学品,刚刚你们开窗的时候危险品见了光...现在爆炸已经停不下来了!郑北!”
每说一句话,顾一燃就觉得有刀在割他的喉咙。
是他让郑北开窗通风的。
就像当年他坚持要查宋康害死了父亲一样,这次他又差点害死郑北。
郑北在奔跑。
他奔跑着冲进火场,一脚踢开了二楼财务办公室的门。
那个叫小马的孩子抱着一摞钱,满脸惊恐地看着他。
“郑北,”顾一燃的声音听起来像是哀求,“你现在再不跑...或许就来不及了。”
顾老师说的没错,他应该跑的。
可是这一刻郑北的世界那么小,小的只有那个抱着钱哭泣的孩子。
“郑北!”
顾一燃的喊声被厂房坍塌的巨响吞没,明实制药厂在他面前化作废墟。
郑北。
他张开嘴,他想叫郑北的名字,汹涌的情感堵住他的喉咙,他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郑北。
国柱拉着他往警戒线外走,顾一燃却觉得自己像是灵魂出窍了,他控制不了自己的身体,他正一步一步走向火场。
郑北还没出来。
制药厂塌了。
郑北还没出来。
“来个人!”
在一片让人窒息的沉默里,顾一燃听到一个声音。
那是个很熟悉的声音,叫他顾老师的声音,让他留在哈岚的声音,告诉他今晚的月亮很圆的声音。
“顾儿啊,”那个声音沙哑地对他说,“帮我叫个救护车…孩子跳楼把脚给摔了。”
顾一燃挥挥手,后援和救护立刻冲进警戒线。
他坐上了那辆没有挡风玻璃的警车,一把拽掉了自己的耳机。
风从破碎的窗户灌进来,顾一燃觉得可能是下雪了,因为有水顺着他的脸淌下来。
远处,郑北和那个孩子被同事们簇拥着迎上了救护车。
郑北没事。那个孩子也没事。
他应该高兴的。
可他就是高兴不起来。
10
郑北被留在医院观察二十四小时。
同事们挤在他的病房里,郑北就像是一颗耀眼的恒星,燃烧着自己,散发着光彩,他的引力场把所有人汇聚在他的身边。
国柱跟他汇报情况,在明实药厂抓到的十九位工人根本就不知道制毒的事儿,车间主任倒是知道要赶制新药,但是新药去了哪儿,命令是谁下的,他也完全不知情。
郑北点点头。
他环视四周。
老舅、晓光、雪瑶、国柱、老熊。
“怎么差一个人啊...顾老师没跟你们一起来吗?”
突袭明示制药厂发生爆炸,顾一燃表示自己责无旁贷。
“是我让郑北开窗通风的,这次会出现伤亡...我需要负全责。”
高局摘了眼镜,捏自己的鼻梁。
熬了一晚,他现在和顾一燃一样疲惫。
“顾老师,没有人会觉得这次爆炸是你的责任。当警察的就是要做好牺牲的觉悟,他们每个人都清楚出外勤要面对的风险,就算没有你...如果没有你,伤亡可能会更加严重。”
顾一燃知道高局在开导他。
他没有感谢高局,只是默默从怀里掏出一个信封。
“这是什么?”
“我的辞职报告。”
高局站起来,看看信,又看看他。
“我再说一遍,没有人会觉得今天的事儿是你的责任。”
“我知道。”
老局长叹口气,“那你为什么辞职?”
顾一燃抬起头。
今天的天空是灰色的,太阳疲惫地藏在云层之后,大概就像顾一燃的心。
“大学的时候我的老师跟我说,吗*啡、鸦*片、海*洛*因,这些在今天我们谈之色变的药物被发明的初衷都不是为了作恶。就像是爱因斯坦的相对论,我们利用它去探索宇宙,可是与此同时,原子弹也在广岛引爆。科技的发展一定会促进药物的发展,而药物的发展又一定会带来毒*品的迭代,很不幸的是...我们的一线警察永远都被落在这条时间轴的最后。”
“高局,你还记得你为什么要把我调来花州吗?当时的雪天使是最新的毒*品,而当时的我是最了解雪天使的专家。”
“这就是我辞职的原因。局长,在我潜心研究雪天使的时候,药物和毒*品都已经迭了不知道多少代了…我已经被落下了。没有了专业知识,我能做的只是拖郑北的后腿。说实话,我…已经找不到继续留在哈岚的理由了。”
离开之前,高局叫住顾一燃。
“辞职之后你准备去哪儿?”
他很好奇,一个失去了所有家人的人,他又能去哪儿呢?
“我父亲的同学为我写了一封推荐信,我可能会去香港读研究生。”
“读完之后还回来吗?”
顾老师一直没回头。
“我也不知道。”
交了辞职报告,顾一燃走到了福利院。
乐乐很高兴他能来看自己。
顾一燃给他读了一会儿书,乐乐正在经历幼童的懵懂期,他感觉得到顾一燃很伤心,可是却不知道要问顾一燃为什么伤心。
“我教乐乐写自己的名字好不好?”
乐乐懵懵地在他怀里摇头,“我会写'乐乐'啊。”
“可是乐乐的名字并不是乐乐啊。”
他们带乐乐回哈岚那天,郑北给乐乐上好了户口。
给乐乐起名字实在是个难事。
“乐乐亲妈姓什么来着?”
“听老舅他们说,乐乐的亲妈貌似姓楚。”
从哈岚到西北,顾一燃不敢想象她遭受了多少磨难。
他们在西北看过那些被拐卖的女孩们生活的小屋,墙是木板钉成的,四面漏着风,西北的晚上冷得冻骨头,那个姓楚的女孩就是在这个地方生下了三个孩子。
乐乐出生那天是大寒,是一年中最冷的一天。
就在那个寒冷的夜晚,她生下了乐乐。
就在那个寒冷的夜晚,她离开了她这辈子最大的噩梦。
乐乐的名字是郑北取的。
“楚、一、寒。乐乐的名字是不是挺好听的?”
他和郑北都不想让他忘了自己的生母。
那间小木屋的角落里长着几朵野花。
顾一燃相信那个姑娘和那些野花一样,坚韧善良,充满生机。
永远记住那天的寒风吧孩子。
永远别忘了在这世界上第一双触碰你的手,是你母亲的手。
被观察了二十四小时,高局亲自把郑北从医院接出来。
车停在市局门口,他把一个信封递到郑队长眼前。
“顾一燃跟我辞职了,你知道吗?”
“我告诉你是因为我觉得这件事还有回旋的余地。我很理解顾老师,他很内疚,这次新型毒*品他了解的不全面,所以局里才会有人伤亡。人嘛,年轻的时候都觉得自己能做救世主。你别看我现在这样,我年轻的时候也什么都想管。后来岁数大了,原来身边的老同事,升官的升官,下海的下海,退休的退休...牺牲的牺牲。郑北,我必须得告诉你,警察不是上帝,我们尽可能地去救所有人,但是我们永远救不了所有人。”
西北那夜,顾一燃也跟说了同样的话。
想要拯救所有人的人,往往谁都救不了。
甚至包括他自己。
怎么上的二楼,怎么打开的门,郑北已经想不起来了。
他只记得自己打开门,迎面看到的只有顾一燃的背影。
还有已经快要收拾好的行李箱。
“为什么不告诉我?”
顾一燃没抬头,“告诉你什么?”
“辞职的事儿...为什么不告诉我?”
“为什么要告诉你呢?”
“为什么辞职?别跟我说因为今天的事儿,我不相信你能在一夜之间写好辞职报告。”
“之前给你写检讨的时候不也是一夜之间写好的吗?五千字,一千字,差别大吗?”
他为什么要离开我?
他会去哪儿?
他会和谁在一起?
无数问题在郑北的脑子里呼啸,他思考不了,兽性在他的血脉里奔腾。
他走过去,一把扔掉顾一燃手里的衣服。
他抓住顾一燃的手腕往上提,他强迫着自己的爱人看着自己。
“为什么要走?”
“高局没告诉你吗?”
“我不相信。”
“你应该相信的。”
“所有警察都知道自己有一天可能会牺牲,我们都做好了准备。所以我不相信,我不相信就因为今天的行动有伤亡你就要离开。”
顾一燃抬头。
郑北看到那双眼睛。
曾经那双眼睛里充满着对他的爱意。
现在那双眼睛里只有疲惫。
“所有警察都做好了牺牲的准备...你也做好了吗?郑北,在制药厂的时候你有没有听到我让你撤退?你有没有听到我告诉你药厂要塌了?你在救那个叫小马的孩子时候,有没有想过...我还在外面?”
你有没有想过,我还在外面等着你。
你有没有想过,你可能亲眼让我看你死在我面前。
“郑北,”顾一燃倔强地抬着头,眼泪顺着他的颈侧落下,那温度几乎要将郑北烧伤,“我跟你说了那么多,你听进去了吗?为什么你谁都考虑到了,可就不能为我想想呢?”
让郑北忘掉乐乐是件很困难的事。
可是如果郑北真的不在了,让顾一燃忘掉郑北就是一件很简单的事吗?
“你还记得南南和晓光吵架,我去追她那天吗?”
顾一燃是在孩子们爱玩的跷跷板上找到郑南的。
郑南是老郑家所有人的掌上明珠,甚至包括顾一燃。
晓光受伤这段时间她一直任劳任怨地照顾他,早上五点要起床给他按摩,中午要抽时间去跟他说话,晚上还要拿湿毛巾给他擦身体。
顾一燃有一次忍不住问她,又没结婚,为什么这么勤勤恳恳地照顾晓光?
那时候南南笑着跟他说,她做这些并不觉得委屈。
“因为我爱他啊。”
那天在跷跷板上,顾一燃又问郑南,不是爱他吗,现在他都醒了,怎么两个人倒弄得这么不愉快?
郑南还是笑着,“燃哥你不知道,我哥刚当警察那段时间,每次夜里出任务,我们家的鸡架店夜里都不关门,因为我和我爸妈根本睡不着。后来有一天,他跟老舅一块出任务,也是大晚上,老舅的腿被人射伤了,跟他们一起出外勤那个警察牺牲了…我哥倒是没什么大事。那天他回来的时候,身上全都是血。他在院子里坐了一晚上,我和爸妈就在屋里,陪着他坐了一晚上。”
晓光是一定会回警队的。
郑南理解他的坚持。她明白晓光有理想、有责任感,如果她不是赵晓光的女朋友,她会很支持赵警官复职。
如果她不是赵晓光的女朋友。
“燃哥,”郑南咬着牙让自己笑出来,尽管她早就已经泪眼婆娑,“作为他女朋友,我希望他转文职,后半辈子过得太平一点,我有错吗?我不想再跟我爸我妈一样,每到晚上就为了家里人提心吊胆,我有错吗?我希望我爱的人平平安安地活着...我有错吗?”
那天之后,顾一燃才意识到爱情是很强大的东西。
爱能让你在一夜之间放弃很多。
金钱,价值,虚荣,尊严。
这些在爱面前都显得渺小。
爱也能让你在一夜之间得到很多。
疑问,不安,恐惧,怯懦。
爱在它们面前一文不值。
郑北说的没错。
每个警察都做好了会牺牲的准备。
可那是他自己牺牲的准备。
制药厂的爆炸让顾一燃终于明白,郑北是不会改变的。
他为什么会爱郑北?
因为他善良勇敢,无所畏惧,因为他是亲手把顾一燃拉回人间的大英雄。
他为什么不敢再爱郑北?
因为郑北的善良勇敢、无所畏惧总有一天会害死他,因为郑北永远会选择牺牲自己成为英雄...
…而顾一燃已经没有能力再去保护他了。
“南南没有错。我也没有错。”
顾一燃走向门口,郑北犹豫着抬起手,轻轻拉住了他的背包。
“我是警察...我...”他很想劝顾一燃不要离开,可是一张嘴,他却只能一遍又一遍地重复,“我是警察啊。”
我是警察,所以我不能看着他去死。
我是警察,所以我一定要保护你。
我是警察,所以我已经做好了牺牲的准备。
我是警察...所以我应该放你离开。
“别这样了小北...我问你,如果昨天在火场里的是我,坐在警车里调度的是你,你会怎么样?”
郑北的手慢慢落了下去。
在找到顾老师的父亲之前,他目睹了李文龙和白玲的重逢,那时候他很好奇,为什么这两个人想尽办法也要见一面,可是真见到了却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做。
现在他懂了。
因为没有意义。
说得再多也没有意义,拥抱亲吻也没有意义,等待着他们的是牢房和死刑,现在再说、再做无非徒增烦恼。
那时候他听相约九八,歌里说无论咫尺天涯,我们终要再会。
真正的天涯是无声无形的。
你只需要看一眼就知道,一切都很难再回头了。
“谢谢你,郑北。”
顾一燃弯下腰拥抱他。
“再见了,郑北。”
11
市局的人最近都发现,他们郑队长和顾老师估计是掰了。
奥斯康定的案子还得继续查,失踪的新药没有线索,大家腿都快跑断了,就盼着顾老师能来说两句有用的,可惜顾老师连着三天没来上班。
赵晓光被推举出来问他师父,“哥,燃哥这几天怎么没来呢?”
郑北被他这一句话喊回魂。
他看向顾一燃的座位,那里竟然已经空了。
“你们顾老师这几天家里有点事儿,解决好了就回来了。”
赵晓光想了半天也没想明白。
顾老师家里连人都没了,哪儿来的事儿啊?
局里不安宁,家里也不安宁。
郑北连着加好几天班,回来就被他妈拿夜宵堵住了。热汤热面热笑脸,郑北那点小九九全都融化在妈妈的西红柿手擀面里。
妈妈毕竟是比他多活了半辈子的人。
他和顾老师有关系,她早就知道。
说不能接受吧,也不是完全不能。
说能接受吧,心里还是有道坎儿。
顾老师这一走,郑北连着三天失魂落魄,妈妈从来没见他这样过。以往困难再大,郑北一般就难过一夜,夜晚过去就是新的一天,郑北很少把旧情绪带到新一天里。
“你和顾老师现在算怎么回事儿啊?”
郑北拿筷子拨拨她,“别提了。”
“吹了?”
“不是让你别提了吗?”
妈妈不明白。
如果郑北要是真认准了顾老师呢,她也不是不能接受,毕竟孩子有孩子的活法。现在闹成这样,俩人又分居又分手的,顾老师连班都不上了,她就害怕俩孩子彻底撕破脸了。
“我跟你说,前两天我和你爸谈了,我俩一致认为,你要是就非得跟顾老师在一块儿呢,我俩没意见。小顾毕竟清清白白的,又是知识分子,跟你也门当户对。你俩过好了,我俩也挺高兴。但是前提条件是你不能欺负人家。人家人生地不熟,家里又没人帮衬,你要是敢欺负人家啊,你可算是造了大孽了。”
郑北心里委屈。
闹成现在这样真的全怨他吗?
妈妈也看出来了,郑北现在在跟自己掰扯。小年轻男男女女就爱干这个,谁的责任多,谁的责任少,都得掰扯得明明白白。
“小北,有时候啊,这一句话你说出口,你觉得没问题,大不了日后再说清楚,可是日后是多少天之后,谁也不知道。我年轻时候有个姐妹儿,她对象上山下乡,临走那天俩人吵一架,她也后悔,想着给对象写封信说清楚了吧...那边给她发电报,她对象在火车上出急症,人当场就没了。她跟她对象说的最后一句话是,'有本事这辈子你再也别回来'。现在,直到现在,我这姐妹儿还跟我们说,你说当初要是知道以后就见不着了,她说什么也不能让对方走。”
我们总把以后当成理所应当。
可郑北是警察。
他最清楚,并不是每个以后都会按时到到来。
国柱实在扛不住给顾老师打了个电话,除了传达一下队里人对他的想念,也顺便告诉他,奥斯康定的案子他们这边也没进展。
顾一燃放下电话就去了明实药厂。
接待他的是药厂的总经理,二十多岁的男孩,戴着眼镜笑得腼腆。
他不敢和警察聊药厂的事儿,那天的爆炸,神秘的新药,他什么也不说,只是让顾一燃在办公室稍作休息,他出去倒两杯水,马上就回来。
顾老师环视四周,办公桌上似乎摆着不少照片。
其中有一张照片顾一燃特别眼熟,因为那是总经理在福利院给孩子们读书。
他旁边还站着一个小孩。
一个很熟悉的小孩。
从明实到福利院,顾一燃骑自行车只需要二十五分钟。
福利院最近在做翻新,有义工在给墙面和地板刷油漆。
顾一燃路过看了一眼。
含磷油漆。
应该是为了标注紧急逃生路线的。
乐乐也跟着他们刷墙玩儿。义工给了他一把小刷子,还拿报纸给他折了一顶小帽子。乐乐特别喜欢,一见面就跟顾一燃炫耀。
总经理来福利院这事儿,乐乐还真有印象。
“之前那个叔叔带我们去医院检查过身体。”
顾一燃把孩子抱进怀里。
他已经不太相信这家福利院了。
“哪个医院?”
“人民医院。叔叔和一个医生叔叔很熟,他们俩一直在聊天,后来还带走了几个福利院的姐姐。”
一瞬间,顾老师的血都凉了。
“乐乐,他们带走几个女孩?大概多大?现在还在福利院吗?”
“四个。最大的那个跟瑶瑶阿姨差不多高。有一个回来了,现在就在福利院。”
顾一燃也没想到那个女孩看见警察就崩溃了。
孩子毕竟还是孩子,连发生了什么都不太清楚。福利院根本不给孩子普及性*知*识,女孩只是一边汹涌地哭,一边作势要撩起自己的裙子。
他赶紧按住孩子的双手,“以后永远别再这样做了。不管是谁,除了女警察和医生,不要再让任何人碰你的这个地方了。”
夜晚悄悄垂下帷幕,偌大的福利院在夜晚冷清得诡异。
顾一燃从窗户往外看。
有辆黑色的桑塔纳从他进门就停在福利院门口。
他蹲下身子,抱住乐乐,“乐乐跟顾老师玩一个游戏好不好?”
乐乐笑呵呵点头。他最喜欢和“妈妈”玩游戏。
“我们就玩捉迷藏吧…一会儿游戏开始,你就躲进那个小柜子里,不管听到什么都别出来。”
“那我什么时候出来呢?”
他把乐乐塞进储物柜,不放心,又亲了亲他的额头,“郑北很快就回来找你的,等到他来了,你就能出来啦。”
乐乐忧心忡忡抓住他的袖口,“我怕我找不到你。”
“乐乐这么聪明一定没问题的。要是实在找不到,你就告诉郑北...顺着面包屑走,你们一定能找到我的。”
深夜,有个小姑娘走进市局报案,点名要见郑北。
女孩很瘦,很明显刚刚哭过,她红着眼睛仰着头跟郑北说,“我被强*奸了...”
郑队长一句骂街的话堵在胸口。
怎么这两年净碰上畜生了呢。
“...有个叫顾一燃让我来找你们报案。”
12
女孩坐在审讯室,平静地喝着国柱倒给她的热水。
张雪瑶平静不了。
愤怒烤得她眼睛通红,她恨不得冲到人民医院,亲手掐死那几个禽兽。
郑北表情严肃地问她,“出发之前我必须问你,你能不能控制好自己的情绪?”
女警扭头去看审讯室里的孩子。
她才十五岁。
明实伙同福利院,拿这些半大小姑娘当xing资源,对人民医院的高层行贿。
女孩说,这场根本见不到钱的贿赂至少已经持续两年以上了。
她第一次去医院“陪客户”的时候才十三岁。
她在卫生间给张雪瑶展示自己的伤口,女孩的内*衣裤上全是血迹,鲜红的梅花从她的身体破体而出。
张雪瑶不敢想象,如果不是顾老师把女孩藏在垃圾箱里送出福利院,这场无声的暴行究竟还要持续多久。
“我能...”
为了这个孩子,为了所有他们还没找到的孩子,就算咬碎了牙,张雪瑶也能控制自己的脾气。
“...他们这些人,一个也别想跑。”
顾一燃醒来时发现,他被绑在一把椅子上。
“醒了?”
他往旁边看,发现自己不是唯一一个被绑住的。
顾老师上下打量她。
二十多岁不到三十的女人,似乎是混血,五官比一般的中国人更加深邃。
她穿着白大褂,眼镜藏在护目镜之后,手上还带着实验用的一次性手套。
“我们在哪儿?”他开口,声音比自己想象要哑,“你是谁?”
“我也不清楚我们具体在哪儿,不过应该是人民医院附近,或者人民医院里。”她也在打量顾一燃,“我猜你是警察,这么容易就被抓来的警察,应该平常只负责动脑…我猜你是鉴识科警察,负责化验和痕检的那种。”
顾一燃的语气跟着夜色一起沉下去,“你没回答我的问题。你是谁?”
“苏珊。明实药业研发部的新主任…你们要找的,就是我合成的新药。”
郑北带队朝着福利院飞奔而去。
晓光和雪瑶几乎把所有门都踢倒了,孩子、义工、老师,整个福利院空旷得像是一座鬼屋。
“人呢?孩子呢,老师呢...”郑北努力咽下自己胃部的不适,“...顾一燃呢?”
市局所有人急得像是没头苍蝇。
郑北恍惚地走到乐乐住的那间屋子。
乐乐用的小柜子上贴着他自己画的一幅画,是一个小房子,小房子里有三个笑眯眯的人。
郑北,乐乐,还有“妈妈”。
单薄的柜子被人从里面推开。
乐乐从柜子里扑出来抱住他,他把一个报纸折成的帽子戴在郑北头上,“找到你啦,郑北。”
“你知道剩下的成药在哪儿吗?”
被绑着的女人很从容,“如果我知道,我还会被绑在这吗?”
“那你能给我解释一下,为什么明实制药厂会爆炸吗?我想了很久,一直想不明白,那天到底是什么东西爆炸了?为什么我做了那么多次分离实验,找到的化合物会没有一点记录?”
女人幽幽地望着他。
她深邃的眼睛此刻像是无底的深渊。
顾一燃终于明白了,“你合成了一种全新的化合物。”
“也不是全新,仍然是羟考酮类,只不过药效更强,见效更快。”
“那为什么会爆炸?”
女人叹了口气,“你读过奥本海默的自传吗?原子弹试爆成功的那天,他想起了薄伽梵歌里的一句话…”
“'我已成为死神,我是世界的毁灭者'。你没回答我的问题——制药厂为什么会爆炸?”
“因为新成药不受控。”
“我还以为人才是最不受控的。”
女人点头,“大部分情况下确实,不过这次,药物本身也不受控。我的实验表明,在特定环境下,比如遇到强光照和水…成药会通过聚合反应,一次性放出大量的热。”
顾一燃看到窗外的哈岚。
阴云密布,狂风呼啸。
这座城市正在酝酿着一场风暴。
“你是在告诉我,你做的新药,有可能会...爆炸吗?”
13
乐乐带着郑北在福利院穿梭。
郑北跟在乐乐身后,他看着乐乐推开每一扇门,每一扇门后乐乐都找不到顾一燃。
直到找遍了所有屋子,站在空荡荡的福利院里,乐乐终于意识到,原来他又一次失去了他的“妈妈”。
抱着郑北送给他的格林童话,像是一个终于来到这个世界的孩子,乐乐号啕大哭起来。
这是郑北和顾一燃把他接回哈岚之后,乐乐第一次哭。
“妈妈说我能找到他的...”
妈妈说,他会等着郑北和乐乐一起找到他的。
老舅和郑北一起带人赶到人民医院。
人民医院,哈岚市最大的综合医院。分新楼、老楼、放射科、住院部和病理研究所五部分,占地面积一千九百亩,是整个东三省医疗资源最好的三甲医院。
郑北很快意识到问题所在。
今天是周五,人民医院比五个东菜加起来还要忙,老人闹、孩子哭,他们根本就找不出嫌疑人是谁。
国柱嘟嘟囔囔地跟在张雪瑶身后。
刚才乐乐说,顾老师把他和那个女孩安顿好之后告诉他,只要顺着面包屑就能找到他。
面包屑是什么?
雪瑶被他念叨得心里冒火,“你嘀嘀咕咕说啥呢?”
“你不觉得顾老师给咱们留下面包屑这个线索,指定有点啥说法吗?面包屑,到底啥叫...”
张雪瑶正好站在楼梯间的应急逃生门前。
应急逃生出口的标识在一片黑暗里散发着幽幽绿光。
“瑶瑶,快叫北哥…我好像知道面包屑是啥了。”
顾一燃被绑得血液流通不畅,他看看苏珊,女人似乎和他一样。
偶尔会有两个外国人从楼下巡视而过,手电筒把他们的影子拓印在破败的白墙上。扭曲高大的影子,利欲熏心的罪犯,顾一燃觉得自己正陷在一个恐怖的童话故事里。
“你知不知道,他们为什么要把我们绑到这儿来?”
“据我推测可能是为了灭口。”
顾一燃挣扎半天,绳子太紧,他没挣扎开。
苏珊看着他挣扎,她很不解,“你在浪费体力。”
“不,我在积极自救。”
“自救有什么用吗?”
“至少我能出去帮我同事的忙。”
“你很想帮他们的忙吗?”
“那当然。你没有家人吗?家人,就是要互相帮忙的。”
女人平静地和他解释,“家人和同事是不同的概念。”
“可是我的同事就是我的家人。”
“你听起来很信任他们。”
“这么说吧,就算他们拿枪对着我,我也只会怀疑我的身后站着持刀的歹徒。”
“你对人很乐观。”
“是你太悲观。”
女人耸耸肩,“我从小就被教导,过度的乐观总有一天会害死我自己。”
“或许吧,”顾一燃站起来,他用木头椅子锋利的到此划开了绳子,活动着手腕,他一步一步走到苏珊面前,“但是我知道,如果我们现在还不找个方法逃走的话,我们可能真的要死了。”
“面包屑。”
郑北捂着脸,他现在已经没有精力去看国柱了,“面包屑怎么了?”
“福利院的大厅里有油漆,他们在重新粉刷墙壁。一开始我没注意,但是乐乐跟我说面包屑的时候我就想到了——顾老师让那个女孩去市局报警,他知道我们一定会来人民医院,可是人民医院那么多人,我们怎么知道哪个是好人,哪个有问题呢?”
市局的人齐刷刷看着他。
“面包屑啊!油漆!他们刷墙的时候用了一种含磷的油漆。正常情况下,这种油漆是无色的,但是只要你们关灯...”
电闸被人猛地合上。
空气好像凝固了一瞬间。
灰暗的哈岚天空下,黑漆漆的医院候诊大厅里,一抹莹亮的绿色从远处一晃而过。
“...荧光就会像森林里的面包屑一样告诉你,把顾老师从福利院绑走的人究竟是谁。”
苏珊没说错。
新药在潮湿的空气里会急剧产生大量热能。
这间废弃的实验室里堆放着两公斤还未出售的成型新药。
两公斤水性炸药,如果使用得当,足够顾一燃炸掉整座废楼。
在楼下看守的外国人被爆炸声吸引上楼,顾一燃和苏珊在门后埋伏,一人用一个冷凝管放倒了他们。
“数量不对。我们查过制药厂的药剂库存,考虑到损耗和合成机理的效率——至少还有十公斤的成药在他们手上。他们为什么要来医院?那四个药物过量的死者都是正经人,他们根本没去买过毒*品,他们只可能在医院接触到你的药…成药的外观是什么样?”
“白色药粉,只要加了添加剂,他们能把药物加工成任何他们需要的形状。”
“十公斤成药...他们要在人民医院再换十公斤成药。”
苏珊不同意,“十公斤太多了。人民医院的人不会想担那么大的风险的。”
“如果他们手上有人民医院的把柄呢?又或者,他们拿枪抵着你的头呢?”
被抓住的外国人拒不配合。
他不会说中文,郑北也不会说鸟语。
怒意在郑队长心沸腾,他觉得自己全身的血液已经接近蒸发。
“来,”他把翻译叫过来,“你跟他说,原封不动地翻译给他——你让他不要忘了,他现在在中国,他才是那个外国人。如果他不说的话,今天他就会被关进集中收押各种罪犯的拘留所,你让他想想,那个地方的人,会喜欢一个外国人吗?”
老舅在外面听得心惊胆战,他提醒郑北,“你刚刚是在威胁犯人。”
郑北笑笑,“对啊,我就是在威胁他。在他说出顾一燃的下落之前,我会一直威胁他。我会让他觉得自己身边的所有人都想弄死他,因为您猜怎么着...我们还就真的都想弄死他。”
外国佬的身上有个对讲机。
郑北让他和自己的同伙沟通,告诉他们医院有警察,需要马上撤离。
人民医院所有出入口都被封死了。
他现在只想瓮中捉鳖,一刻都不能耽误的那种。
外国佬身上的对讲机响了。
苏珊负责给顾一燃翻译,她越听表情越凝重,“那边说他发现人民医院有警察了。”
顾一燃恨不得仰天长啸。
这都什么事儿。
就算郑北能救出这伙人手上的孩子,他们恐怕还不知道,这帮人身上还带着十公斤炸药。
张雪瑶守在人民医院西南口。
一个男人朝着她走过来,身后带着好几个小孩,其中有个女孩一直在看她。
“姐姐。”女孩从她身边走过,她小声对着张雪瑶说,“姐姐,他是坏人,我们根本不认识他...”
男人回头,凶相毕露。他面目狰狞地去拽女孩的头发,还没碰到,一把被张雪瑶钳住手腕。
“我这辈子最讨厌的,”把女孩护在身后,张雪瑶抬手就是一巴掌,“就是欺负女人和小孩的男人。”
郑北带着人守在正门。
晓光那组人在他楼上,正一间间排查诊疗室。
公共频道里很快传来嘈杂的对话。
郑北把对讲机拿到耳边,刚要说话,他头顶突然传来一声巨响。
“怎么又他妈炸了?晓光?二楼怎么回事儿?!”
赵晓光从满地狼藉里爬起来。
他推门的时候毒*贩正挟持着一个大夫。
膀大腰圆的中年男人被人夹着脖子,脸都憋紫了,一个硕大的茄子一样跟着毒*贩挪动。
男大夫碰倒了桌上的水杯,白光一闪,墙皮、文件柜下一秒就全都砸在了他身上。
毒*贩跑得挺快。他半边身子都被炸得血肉模糊,外面走廊里全是群众的尖叫,没人敢拦他,他竟踉踉跄跄跑出很远。
赵晓光强撑着跑了两步,抱住他的腿,两个人摔在一起。
拳头,手肘,膝盖,他们像两只动物一样撕咬彼此。
赵晓光脑子里就一个想法。
绝对不能让这孙子跑了。
他为了当警察连南南都放弃了,总不能这辈子活到现在,他什么都抓不住吧。
顾一燃全力跑到二楼,远远就看见晓光和一个人扭打在一起。
他扫视人群,黑压压的围观群众里,有一个年轻男人正阴森森盯着晓光看。
明实药业的总经理。
今天的男人和昨天截然不同,那双怯懦的眼睛此刻充斥着疯狂。
赵晓光听见有人在叫自己。
“晓光!”
顾老师。
他回头,正好看见顾老师飞扑到走廊尽头的一个男人身上。
那个男人的手上握着一把枪。
下一刻,枪响了。
14
顾一燃上大学的时候修过很多和他专业无关的课程。
他最喜欢的一门叫法医学入门。
那门课的老师曾经跟他们说,其实很多被枪击中的人,最后是死在卫生间里的。
人的大脑为了存活会过量分泌多巴胺,多巴胺屏蔽了绝大多数的痛觉,被子弹在腹腔凿出一个洞会被大脑暂时理解为肚子疼。
“不过很可惜,这种屏蔽一般持续不了多长时间。多巴胺的效应退去之后,人会因为疼痛高度紧张,而活动又会让人迅速失血,被枪击中的伤口边缘会被高温烧伤。同学们,毫无疑问,枪伤…是非常痛苦的死亡方式。”
顾一燃一直有个疑问。
老豆是怎么死的呢?
他是不是也经历了这么长的挣扎折磨,最后才被死亡解脱的?
一切仿佛又回到了小时候。
他坐在跷跷板上,父亲的身影近在眼前。
老豆满头是汗,手里举着两根雪条。
燃燃。
他在叫自己。
时间不早了,我们该回家了。
顾一燃茫然地爬起来。
他该回家了。
一双手把他按回地上。
他有点生气。
这个人为什么要阻止他回家?
“顾一燃!”
那个声音撕碎一切美好的幻觉,多巴胺的效果越来越弱了,疼痛像钉子一样撕裂他的身体。
郑北的脸出现在他眼前。
原来是郑北啊。
怪不得不让他回花州的家。
“别动,大夫马上就到了。”
顾一燃笑起来。
他尝到自己嘴里的铁锈味。
“没事的,我在这儿陪着你呢…有我在呢。”
郑北的手抚过他的脸。
郑北的手是红色的。
郑北正站在一条红色的河流上。
郑队长努力对着他笑,“我在呢…顾一燃,我一直都在的。”
郑北看起来很难过。
他为什么看起来那么难过啊?
顾一燃想不明白。
无数人聚集在他身边,无数双手拉扯着他,无数声音在对他说话。
“患者年龄29岁,O型血,没有重病史和过敏史,腹部开放性外伤,我们怀疑肝脏有部分损伤...”
“通知血库…”
“家属呢?患者家属现在在哪儿…”
冷白的灯光模糊他的视觉,在这个没有色彩的世界里,他只能看到红色。
铺天盖地的红色里,郑北拉着他的手。
顾一燃突然听到一个声音。
那是他自己的声音。
“想要拯救所有人的人,往往最后谁都救不了,甚至是你自己。”
他不得不信命。
他的未来,冥冥之中,被他自己算到了。
他不应该这样对郑北。
无论今天发生什么,都不是郑北的错。
郑北应该知道。
他应该告诉郑北。
医生似乎要把他推进手术室了。
他和郑北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远,顾一燃努力抓住郑北的手,可是这一切似乎只是徒劳。
相约九八里唱,无论咫尺还是天涯,我们总要相会。
最远的天涯有多远?
生与死,黑与白,是与非,善与恶。
哪个不是近在咫尺,哪个不是远隔天涯?
“郑北...”
他想问郑北还记得西西弗斯的故事吗?
善良的王子想要拯救自己的子民,可是他的结局是被囚禁在奥利匹斯山上,看着他们生老病死。
郑北不应该有这样的结局。
“...我不是巨石...郑北…你不是西西弗斯…”
他不应该是郑北下半生的噩梦,也不应该是那块压死郑北的石头。
他应该是保护郑北的铠甲,是照亮他前路的明星。
不论咫尺还是天涯,他们终将相会。
顾一燃闭上眼睛。
这并不是结局。
15
人民医院的走廊死气沉沉。
赵晓光坐在地上,身上都是血,有些是毒*贩的,有些是他自己的,血混在一起,也看不出到底是谁的。
国柱率先收拾好心情。队里总要有个人干活,这种情况下,他不介意当这个能干活的人。
他走过去扒拉晓光和雪瑶,低头发现晓光手里攥着个东西。
那是个硬币。
赵晓光把硬币攥得死紧,手和眼睛红得像是要流出血来,他站起身对着国柱说,“走吧。”
国柱拍拍他后背,“你再歇会儿也行。”
“不歇了。总得有人干活...”
他们俩一起回头看郑北。
至少得把郑北那份一起干出来。
那个和顾老师一起逃出来的女化学家苏珊被带到市局做笔录。
苏珊很聪明,从入职明实药业开始她就保留了一系列证据,碎片录音、采买清单甚至是收汇款收据,她全都留着。
她一个人保存了一条完完整整的证据链。
结束问询之后,她被警察们送到门口,令人窒息的沉默氛围像是哈岚的冷风一样环绕着他们。
苏珊开始理解为什么顾一燃说,即使这群人拿枪对着他,他还是会选择相信他们。
人是不会为了一个外人感到悲痛的。
人只会为了自己的同类感到悲伤。
郑南风风火火赶来医院。
郑北没回队里。
他坐在走廊尽头,身后血红的“手术室”三个大字衬得他和灯光一样惨白。
“妈让我先过来陪你。”
郑北看她一眼,点点头,示意她坐到自己身边。
郑南小的时候目睹过一次郑北和人打架。
那是个晚上,她和郑北看店,几个客人看她是小姑娘,一直不干不净地占她便宜。
郑南一开始想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谁知道他们越骂越脏,直到郑北直接爆发。
那是郑南第一次看见郑北剧烈的情感波动。
郑北真生气的时候,脸上是没有表情的。
喜怒哀乐在一瞬间都被情感吞噬,郑北的脸上只有眼睛亮得吓人。
现在的郑北有点像那天的郑北。
他坐在手术室门外的地面上,眼睛空洞地看着对面的白墙,偶尔有医护人员从他们身边经过,他仿佛看不见也听不见。
和那天完全不同的是,今天的郑北眼睛里是空的。
仿佛那枚子弹不仅击中了顾一燃,它也在郑北的心上也开了一个洞。
郑北的胸膛里现在空无一物。
他的心没了。
他的心空了。
十多年前,郑北打完架,走过去抱住郑南说,别害怕,有我呢。
十多年后,郑南靠在他哥的怀里,她忍住自己的泪水跟他哥说,别害怕,我在呢。
手术进行了十五个小时。
医生走出来的时候,郑北已经快要站不起来了。
“我直说吧,万幸今天这事儿是出在医院,但凡是在别的地方...你们送来肯定就晚了。手术挺顺利的,我们保住了他大部分的肝,以后烟和酒肯定是沾不了了,而且我必须得建议他不要继续从事警察这种高危行业。目前还不知道有没有并发症,如果没有,我觉得他以后的生活质量不会受太大的影响。”
高局和老舅对着医生千恩万谢。
郑北就站在旁边看着。
顾老师被从手术室推出来,拐个弯又被推进观察病房。
“四十八小时观察时间,如果这四十八小时没什么问题,那我得恭喜他...这可真算是在鬼门关走了一遭了。”
那天晚上,郑南回了趟家,劝住了要来医院的爸妈,拿了一身换洗衣服来陪她哥。
她从包里拿出个小红本来,“妈让我把这个给你。”
那是郑家的存折。
是老郑和妈妈这辈子最宝贝的物件儿。
“当初你要结婚他们都没往外拿,怎么现在拿出来了?”
郑南挽住他的手,“妈让我跟你说,当初是你把顾老师接过来的,现在他出了事儿...你得管。”
郑南一直在和郑北说话。
说到后面完全就是胡说八道了,她也不想,但是这种寂静压抑的氛围真的快要憋死她了。
郑北对她心里的小九九应该是清楚的。
要不然他也不能一直笑着听她说。
“哥,”到了后半夜,郑南觉得自己快要睡着了,郑北搂着她,像小时候一样拍她的背哄她睡觉,“顾老师醒了之后,你有啥打算啊?”
“能有啥打算啊,走一步算一步吧。”
“我听晓光说,高局同意了他的辞职申请。要是他走了,你可咋办啊?
“你看你那话说的...腿长在他身上,我能咋办?”
“万一他真去香港呢?”
“那就去呗。”
“你舍得吗?”
郑南的头上飘来一声叹息,“不舍得…可是不舍得又能怎么样呢?”
那天顾一燃走的时候问他,如果制药厂爆炸的那天,在火场里的人是他,郑北会怎么想?
现在郑北知道了。
只差一点,顾一燃对他说的最后一句话就是“再见,郑北”了。
那天晚上,郑北又做了那个梦。
一望无际的雪地里,那个看不清脸的人和郑北对望着。
这次郑北没有去追他。
他知道,那个人是小海,是顾一燃,是所有他曾经有机会去救但是没有救下的人。
是时候回头了。
人不能总被困在过去,人该展望将来,而展望将来的前提是他得活着。
梦在他选择转身离开的时候结束了。
郑北就是那时候下了决定。
只要顾一燃醒来,只要顾一燃好好的,不管他选择离开还是留下,选择在一起还是分开,郑北都支持他。
他得跟歌儿里学学。
无论咫尺天涯,只要活着,他们总有机会再见。
四十八小时转瞬即逝。
顾一燃被推进了人民医院的高级病房,单间,有沙发,能放下一张行军床,还有一扇明亮的大窗。
郑北站在窗前往外看。
那场风暴最终还是来了。
哈岚的风很邪性,风最大的时候,窗外的树反而是不动的。万事万物在这一刻被静止,他们没法前进,更没法后退,时间的洪流把他们所有人定在原地,让他们反复反刍这一刻的悲欢离合。
“顾老师,”郑北对着镜子里的自己讲话,“其实我有点后悔了。”
如果当初你没跟我来哈岚。
如果我没让你住进我们家。
如果我们没有在一起。
如果那天晚上我没拥抱你。
是不是一切就可以被避免?
是不是你就不用在鬼门关走上这一遭?
“别后悔啊…我还想吃老郑家的特色拌鸡架呢…”
郑北回头。
顾一燃眯着一只眼睛,像每一天起床时一样,仰头看着他。
“怎么了?我记得你没让人开瓢啊,这才几天怎么就不认识了?”
郑北低着头,对着狂风骤雨,一遍又一遍地深呼吸。
爱一个人是什么感觉。
是你找不到合适的词形容他。
是你想把一切最好的都给他。
是你盼着他无论怎样都平安快乐。
是你有时候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他。
顾一燃对他招招手,“过来啊…我不是还在这儿吗?”
郑北终于走过去。
他走过去拥抱他。
隔了很多天,郑北胸口的大洞终于被补好。
和顾一燃在一起,听着他的心跳,郑北的心终于又一次跳动起来。
“郑北。”
“哎。”
“我有件事儿想和你说。”
“我知道。”
“我还没说你就知道了?”
“顾老师…我也爱你。”
16
顾老师醒了。
好消息风一样在市局传播,给连熬了两个通宵的国柱和晓光一点细微的心理安慰。
他们俩一起提审明实药业的总经理。
那个在外人面前表现得滴水不漏的男人戴着手铐,笑得像个疯子。
走到这一步,他也没必要再隐瞒了。
袭警,贩毒,组织卖淫。
随便拎一条出来都够判他二十年往上。
离开的时候国柱很不解地问他,“为什么呢?”
明明他已经有了比绝大多数人都要优渥的生活,为什么要做这些伤天害理的事呢?
男人凄厉地大笑起来,“为什么不呢?钱,权,女人...谁又会嫌多呢?”
顾一燃在医院清醒地躺了两天,医生关掉了他的止痛泵。
不到一小时,顾老师疼得满头冷汗。
他和一直陪着他的郑北开玩笑,“我现在有点理解为什么止痛药的销路那么大了。”
郑北弹了他一个脑瓜嘣儿。
被子弹打中的那一刻是尖锐的疼痛,像是从天而降的一场暴雪。等待血肉重新长好的疼痛是绵长悠远的,仿佛冰雪慢慢消融。
顾老师实在难过,他疼得走投无路,只好叫郑北过来。
郑队长好几天没刮胡子,黑眼圈快耷拉到地上,身上的衣服还是前天的,走过来的时候跟要饭的流浪汉一样。
“干嘛?”
顾一燃示意他把腰再弯低一点。
一个吻落在郑北的嘴角。
“这又没人,就亲嘴角啊?”
顾老师摇头,“在我刷牙,你换衣服之前...我是不可能和你亲嘴的。”
郑北那天下午就回家换衣服的了。
医院有雪瑶和郑南陪着顾一燃。
他实在是不想听两个高频率大喇叭对着他左右夹击了。
在家里老郑递给他一个黑色首饰盒,“这个给你。我和你妈之前把这个找出来是为了给南南,后来她和晓光散了,我俩觉得这个给你和小顾…也无所谓。”
首饰盒里躺着两枚戒指。
虽然造型简单,但是一看就是被人精心保养过的。
“我和你妈的意见一样,”老郑感慨地拍拍小郑的肩膀,“你的人生你自己做主,只要你开心快乐,我和你妈没有任何意见。”
晚上,病房里又只剩下顾一燃和郑北。
医院给安排的行军床实在简陋,每次郑北一翻身,钢丝床都被他傲人的体重压得吱呀作响。
“要不你上来和我一起算了。”
“你可快打住吧,那小床睡得下咱俩吗?”
半空飞来一个枕头,精准命中郑北的脑袋。
“咱家那也是单人床啊!怎么没见你少和我睡一天呢!”
郑北害怕他再扔枕头,只好听话地爬到他身边。
顾老师身上医院的消毒水味,他靠在病床的床头,戴着那副金丝边眼镜,嘴里咬着铅笔,专心致志地做着国柱给他带来的数独。
郑北看了他半天,终于忍不住,“你别这样行不行?”
“别哪样?我做个数独还不行?”
谁家好人关灯做数独啊。
“你是不是在这儿跟我成心?”
顾老师笑眯眯凑到他身边,“怎么?小北你喜欢这种类型的啊?上学的时候你不会还暗恋你们老师吧?我就知道你那一天到晚的正经都是装出来的...”
郑北默默把被给他盖到脖子,“顾老师,伤口的敷料还贴着呢,我求求您收了神通吧。”
顾一燃悻悻扔掉铅笔,“假正经。”
“真正经!我说你这是受了什么刺激了,自打你醒了之后,一天到晚四处留情...”
顾老师在被子里踢他一脚,“哪儿四处了?不就跟你吗?”
“你今天上午还跟小护士抛媚眼来着!”
“那是她开窗,风吹着我眼睛了!”
“顾儿啊,”郑哥哥苦口婆心劝他,“消停点吧。有啥事,等你好了再说。”
所有激情都沉淀在冷清的夜色里。
很久之后,顾一燃突然握住了他的手。
“我就是感觉有点不真实,我怕如果我不抓着点你,可能哪天我一觉醒来,我就又是自己一个人了。”
郑北的回答是一个拥抱。
“别胡思乱想了。明天老舅来看你,你再这样,他又得让我带你去看脑子。”
有件大新闻。
明实药业的总经理在拘留所被小混混捅死了。
血流的满地都是,人当场就没了。
几乎是同一时间,美国的远星生物完成了对明实药业的收购。
听说成交价很低,只有原来并购价的三分之一。
老同学来看望顾一燃。
是郑北接的电话,他早早就在候诊大厅等待。
“燃燃怎么样?”
“大夫说了,没有并发症,总体来说恢复得不错。不过高局接受了大夫的建议,他以后应该不会当警察了。”
老同学笑了,“我早就劝他别继续当警察了。顾叔叔的事儿都结束了那么久了,燃燃那么聪明,干什么都会有出息的。”
“是啊,他是挺聪明的...就是没有你聪明。”
女人停住脚步。
“郑队长什么意思啊?”
“那天我又翻了翻出入境管理局的记录,我发现我们一直都漏了一个外国人没有好好查——你。一年前,雪天使案前后,你也来过哈岚。无独有偶,明实药业东窗事发之前,你又一次来到了哈岚。”
老同学保持着笑容,她从手包里拿出一样东西。
那是一沓钞票,苍蓝色的,带着油墨香气的,一沓百元大钞。
“想行贿吗?”
“这一万块是我爸让我送给燃燃的,算是一点世交的表示。”
“这钱我们不能收。带着血的钱,我们花了心里也不安生啊。”
女人抱着胳膊打量他,“你们查到了多少?”
“没有多少,至少不能定你的罪,要不然今天在这儿等你的就不只是我一个人了。我不知道明实拿贩毒试验新药这件事是不是你策划的,但是苏珊说过,是你推荐她进的明实药业。那时候她刚刚完成博士答辩,你去听了她的讲座,你知道她的研究方向是鸦*片类药物的合成与改进。”
女人一直笑。
嘈杂的候诊大厅充斥着人间悲欢,她和郑北如同河中礁石,岿然不动地站在淙淙人潮里。
“所有的一切都是为了收购明实药业吗?那雪天使呢?雪天使和你有关吗?”
女人环视四周。
东北实在是个好地方,白云黑土,古道热肠。
以前,外国人看中国就像是在看境况,马可波罗游记里写着,东方遍地都是黄金。
商品时代,所有东西都值钱,就有一样特别贱。
人命,最不值钱。
“卖雪天使的那个小马哥叫什么名字来着?姜小海是吧?他就是个疯子。为了我的安全,我尽量避免和疯子合作。不过我得感谢他,如果没有雪天使这事儿,收购明实的竞争对手会很多,我能赚的钱…也会少很多。”
“赚这种钱,你不怕没命花吗?”
“我就知道...你和顾一燃一样,从小脑子就笨,怪不得王八看绿豆,这么快就看对眼了。”
“不装了?不装模作样再喊几声燃燃吗?”
女人大笑起来。
她随手一挥,那沓钱飞得又高又远。
人民医院下了一场墨蓝色的钞票雨。
人群一哄而上,在满地财富中,只有她和郑北是站着的。
“其实当初听到他害死了他爸的时候,我一点也不惊讶。从小顾一燃就是个累赘,小时候我爸让我带着他出去玩,他那时候才...这么高,”女人在自己腰上一划,“又矮又瘦,跑都追不上我,就知道在我身后说,姐姐等等我,姐姐等等我...我那个时候就烦死他了。我爸指望不上我哥接他的班,竟然开始考虑别人家的孩子…顾一燃也是挺走运的,幸亏他亲爹死了,要不然我爸也不会想要他接自己的班。”
老同学发现郑北在看着自己。
她以前和客户去加拿大打猎,冻土高原上一入夜就有狼,成群结队的肉食动物在树林里闪过,人根本防不住。
狼看人的眼神很特别。
带着杀意,没有感情,毕竟只是为了果腹,又或者是因为你玷污了他心爱的珍宝。
现在郑队长看着她的眼神就这样。
狼一样的眼神,仿佛她再多说一句,他就会咬破她的颈动脉。
“别那样看着我,怎么说我爸还帮顾一燃写了一封推荐信呢。”
“我不会去的,”顾一燃的声音从他们身后穿来,“你的帮助,我不需要。”
老同学踢开钞票走到顾一燃眼前,“这么多年,你一点都没变。”
顾一燃的脸上没有血色,“是啊,这么多年,你也一点都没变。”
16
郑北不知道自己该不该高兴。
顾老师好像不用去香港了。
不过顾老师本人似乎不太高兴。
因为他以后也不能继续当警察了。
一个月时间很快过去,顾一燃准备出院回家。
好几次郑北都旁敲侧击地问顾老师,以后不当警察了想从事什么行业。
每次顾老师都显得很落寞。
郑北不能接受顾一燃露出这种表情。
所以他后来也再没问过。
顾老师出院回家第一天,老郑鸡架店全店八折为他接风。
妈妈特意在店外准备了一个火盆,非得让顾一燃跨了再进门。
顾老师小声问郑北,“不是出狱回家才跨火盆吗?”
郑北想了想。
北方好像是媳妇进门才跨火盆的。
二老忙活一桌菜,郑北把老舅高局全都叫来,大家热热闹闹喝了一晚上。
就是苦了顾一燃,就他自己一口也不能喝。
郑北喝到最后走不了直线,顾一燃扶着他回家的时候,他甚至有点迷茫。
不对啊。
我俩到底谁是病号,怎么他还扶上我了?
回家关门,总算就剩他们俩。
顾老师跃跃欲试坐上客厅里的茶几。
他等了好几天了,终于就剩他和郑北两个人了。
“小北啊。”他拽着衣角把郑北拽过来,“现在就我们俩了...”
郑北的额头抵着他的,没一会儿,他突然大声笑起来。
“你这样看,脸有那么老大...跟刚出锅的蒸饼儿一样...还得是白糖馅的哈哈哈哈哈…”
顾一燃一把推开他。
他就说喝酒误事吧。
郑队是真喝了不少。
连床都没回去,一条腿搭在茶几上,脑袋沾了沙发就睡着了。
顾一燃站在门口看了会儿他,一转头看见镜子里的自己,发现自己不自觉在笑。
以前他没觉得自己爱笑,后来和郑北来了哈岚,他笑得越来越多了。
在他的回忆里,妈咪活着的时候经常笑。
哪怕现在他已经记不清她的样子和声音,顾一燃却始终记得她的笑容。
幸福的人都爱笑。
笑是无法被克制的。
就像爱和被爱一样。
顾一燃出院一个半月,苏珊来老郑鸡架店找他。
顾老师兼职在鸡架店收银,有时候也兼宣传部长,前几天还给菜单调整过一次价格,美其名曰在探索价格与供求之间的非线性关系。
苏珊没吃过鸡架。
外国友人看见鸡架的第一反应就是,“我又不是犯罪分子,你没必要这么恨我吧?厨余垃圾也端上来给我吃吗?”
顾一燃好脾气地给她解释,这是东北特色,就好像北京豆汁、上海生煎和天津大麻花一样。
苏珊女士兴致缺缺地咬骨头,“所以你打算下半辈子就干这个吗?在东北卖特色...鸡骨头?”
“这不是鸡骨头,这是民俗文化。”
“我不懂民俗文化,但是我知道你在浪费人生。”
苏珊的出现让郑妈警铃大作。
她火急火燎去市局找郑北,张嘴就是你先别说话,女人最懂女人。
郑北听了半天也没听明白女人到底懂了啥。
他最近在忙收养乐乐的事儿。
找高局打点了关系,好不容易才把这事办成,就是还没过问领导意见。
晚上顾老师和郑队长烛光晚餐,烛光配葡萄汁,酸菜配猪肉。
一顿不中不洋吃进肚,他们俩都觉得面前这火烤得跟上刑一样。
“我有点事儿跟你说。”“我有点事儿跟你说。”
俩人都心道不好。
这是要比谁更快啊。
“我想收养乐乐。”“我又能去香港读研了。”
大半夜,郑北一个人跑到市局。
国柱还没走。他最近处了个对象,哪儿都好,就是有点作。也不是大作,就是天天和他斗智斗勇,生怕他俩不心有灵犀。
他现在一下班就害怕。
谁家下班比上班还累啊。
郑北给他买了瓶啤酒,俩大老爷们坐在市局门口,仰着头看星星。
很久没看星星了。
上次还是和顾老师在西北一起看的。
“北哥,”听完郑北的抱怨,国柱问他,“你实话跟我说,你真愿意燃哥去香港吗?”
“我他妈脑子有病啊,好不容易才在一块儿,刚好了几天啊,他又开始提香港这件事。香港,香港...妈的香港有什么好的,他怎么就非去不可呢?”
“那你直接告诉他啊!”国柱现在对于有话不直说深恶痛绝,“你再不说,他以为你不在乎,回来真走了怎么办?”
郑北伸手。
月亮落在他的手心。
或许一个人爱上另一个人,就像人看月亮一样。
明明在水里也能看到月亮,可你心里清楚,月亮就应该高高挂在天边。
水里的月亮唾手可得,天边的月亮远在天涯。
可是你爱的终究是月亮啊。
不挂在天上,不高洁明亮,哪里还是月亮呢?
“可是我愿不愿意,又有什么关系呢?”
那天他听见苏珊跟顾一燃说的话了。
苏珊说,“其实我的母亲就死于毒*品。我出生在布鲁克林,纽约最乱的地方。我妈是护士,经常要加班到深夜,有一天晚上她在错误的时间出现在了错误的地点...然后,我就变成了孤儿。一直到回国之前,我换了无数公益律师,起诉了纽约警察无数次,可是谁也不能给我一个真相。”
顾一燃问她为什么要跟自己说这些,她交给顾一燃一个信封。
“顾一燃,你很聪明,可是同时你也很善良。我觉得你该去争取爬到更高的地方,因为这个世界上聪明的人很少,可是善良的人更少。”
“她说的没错。顾老师是个好人。好人这一辈子过得都很难,我不想再让顾一燃为难了。当初我带他来哈岚,是让他帮我破案,可是我希望他留在哈岚,并不是为了把他困在哈岚。”
郑北看着月亮。
被他托在掌心,仿佛近在咫尺的月亮。
“我希望他能实现梦想,希望他能有所作为,希望他得偿所愿,也希望...”
郑北合上手掌。
那一刻他仿佛真的握紧了月亮。
“…希望有一天他真的做到了这一切,还会想要回到我身边。”
既然顾一燃不是压抑着郑北的巨石,那么郑北也不应该是囚困顾一燃的锁链。
如果你真的爱月亮,你应该放开手,看着他去到他该去的地方。
“北哥,”国柱小声提醒他,“你回头。”
郑北身后,顾一燃正看着他的背影。
郑北在看月亮,而顾一燃在看郑北。
或许有一天,我们之间会相隔海角天涯。
可我们始终站在同一片星空下,我们一直沐浴在一样的月光里。
或许只要我们想着彼此,我们的心就是近的。
天涯海角,只要想到郑北,顾一燃永远会记得回家。
“郑北...我们回家吧。”
17
决定去香港之后,日子好像上了发条。
顾一燃抽空去北京考了英语,成绩很快下来,比香港大学的要求高出二十多分。
考试成绩的文件袋是郑妈取回来的。
老太太看了半天,最后小心翼翼拿着文件去问顾一燃,“小顾啊,你老实跟妈说,你这是不是法院传票啊?”
顾一燃哭笑不得,“妈,不是说了吗,有什么看不懂的您直接给我就行,别再扣留我文件自己瞎猜了。”
郑南在旁边嚼胡萝卜,越听越不对。
“燃哥你刚才喊我妈什么?”
郑妈又塞一块黄瓜进她嘴里,“大人说话呢,小孩子家家的别插嘴。”
乐乐是在一个周末跟着郑北回家的。
一开始顾一燃害怕乐乐不适应,怕他不喜欢自己给他准备的床单和窗帘,他甚至害怕乐乐觉得他和郑北收拾出来的那间儿童房太小。
“你看人这一当父母,就容易胡思乱想哈...顾老师,乐乐自己住一间屋子,咱俩大老爷们住的还没他宽敞呢,他还有本事嫌弃上咱俩了...”
事实证明乐乐什么都不挑。
有床睡就很好,屋顶不漏雨就更好,如果“妈妈”再给自己讲个睡前故事,那简直就是完美的一夜。
给孩子讲睡前故事的时候,郑北也在旁边。
顾一燃终于给乐乐讲完了糖果屋的故事,兄妹俩打败了邪恶的女巫,拿着她的财宝,和爸爸永远幸福快乐地生活在了一起。
故事讲完,乐乐早就睡着了。
他抱着郑北的胳膊,连口水都流在郑北的肩膀上。
“他还是和你亲。”
郑北低头亲了一口乐乐的额头,“那可不,儿子一般都和爹亲。”
顾一燃很早就在家附近给乐乐物色好了幼儿园。
他带着乐乐去上学,乐乐每天都高兴,就是有一件事,乐乐想不太明白。
“为什么别的小朋友有妈妈,但是我没有呢?”
顾一燃给他收拾书包,“乐乐也有妈妈。你还记得吗,我和郑北告诉过你的,乐乐的妈妈姓楚,是个很坚强的女孩儿。”
“别的小朋友还有爸爸...我也没有爸爸。”
“可是乐乐有顾老师和郑北,还有南南姑姑,雪瑶姑姑,国柱叔叔,晓光叔叔...其他小朋友有吗?”
乐乐多云转晴地摇头。
“每个人的家都是不一样的。乐乐,家是一群人因为爱聚到一起...家和血缘没有关系,或许等乐乐长大了就会明白了。”
离顾一燃去香港的日子越来越近。
郑北不敢提这件事,老郑家也不敢提这件事。
乐乐倒是问过顾一燃为什么要走,他甚至问顾一燃,能不能带着他一起走。
顾一燃把孩子抱在怀里,想了很久都不知道怎么跟他解释。
其实人生充满了悲欢离合。
顾一燃离开的这两年,只会是乐乐这一辈子最短暂的分别。
妈妈张罗着要给顾一燃送行,她特意准备了一桌上好的中秋晚宴。
中秋节前一晚,顾一燃把自己收拾好的箱子拉到郑北面前。
“你这收拾得太快了,不是还有一整天吗,怎么今天就收拾好了?”
顾一燃叹口气,“因为我撒谎了。”
根本不是中秋之后的火车。
是今晚的火车。
郑北看着他。
马上就要走了,有两年见不到,郑北很仔细地看着顾一燃的脸。
“顾老师,心就这么狠吗?一晚上都不留给我?”
顾一燃扔掉箱子抱住他。
“我怕我不舍得。”
真让他在哈岚再过一个中秋,让他和所有他爱的人一起吃一顿饭,他怕自己舍不得离开。
“没事,”郑北安慰他,也安慰自己,“反正就两年呗。你又不是不能回来,香港又没有那么远,坐火车到北京,再坐四个小时飞机不就到了吗...咱俩开车几百公里都试过,这才哪儿到哪儿...”
顾一燃在哭。
他的眼泪落在郑北的肩头。
郑北用尽全力抱住他,仿佛只要他抱得再紧一点,时间就能停在这一瞬间,他们就能用无限长的一秒来留住这一刻。
“我不在的时候照顾好爸妈。”
“我看南南好像又交了个男朋友,你上点心,千万别让她吃亏。”
“记得给乐乐小学报名,我都看好了,你得提前去。”
郑北扣住他后脑吻他,彼此呼吸交融的一刻,顾一燃发出一声长叹。
他是对的。
他真的不想离开哈岚。
他不想离开他的家。
“我就不嘱咐你好好吃饭了,一个人也别就只吃一个菜迁就,咱家这条件,多吃俩菜不会破产的。”
“我看人家都说香港的房子特别小,你别委屈自己,钱该花就花,我之前也攒了不少,不够了你千万得找我要。”
“香港的警察可都帅,要是万一也有一个叫郑北的...就算比我高、比我帅,你也别跟人家跑了。”
顾一燃觉得自己手上一凉。
那是一个戒指。
刚刚好戴在他的无名指上。
“给你上个手铐,”郑北靠在他的胸前,“跟我铐在一块。顾一燃,走得再远,记得回家。”
他们离开大院的时候,顾一燃拉着郑北看月亮。
今天是十四。
十四的月亮,已经很圆了。
九八年快要过完了,悄无声息,多灾多难。
九九年似乎就在眼前,像个活泼的姑娘,迫不及待朝他们招手。
他们坐进老郑鸡架的面包车里。
今天是这辆老面包的最后一班岗了。
和过去的辉煌一样,或许总有一天这辆面包车也会被他们遗忘。
昨日是衰败的黄花,明日是含苞的幼芽,他们能够把握的终究只有现在。
“郑北...”
透过老面包车的挡风玻璃,顾一燃伸手把月亮捧到郑北面前。
“...你看今晚的月亮,是不是很圆?”
至少,我们还拥有今晚。
远处传来飘渺的歌声。
那是九八年最后的相约九八了。
来吧,来吧,相约九八。
相约一年又一年,无论咫尺与天涯。
18
2020年。
楚一寒站在西北的黄沙里。
程樊跟他说找到了他妈的线索,他瞒着家里跨越大半个中国,开始自己的第一次卧底任务。
古木岚的势力交错绵延,他的组织遍布整个西边,光靠他们自己根本拔不掉。
程樊跟他说有帮手。
军队退下来的,以前是狙击手,枪法奇准,隔着一里地能开枪给人家开瓶盖那种。
楚一寒边听边翻白眼。
还开瓶盖呢。
他怎么不说这哥们是美国队长呢。
和对方第一次见面就不顺利,两个打一个,以多欺少,根本不算英雄好汉。
程樊差点给楚一寒跪下。
谁家好人第一次见面就打群架啊。
老郑这个儿子简直跟他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哈岚的冰溜子一样,全他妈是实心眼。
顾顺和李懂在警局对面等着程樊。
今天沙尘暴,附近的小学没有课间操。
操场上放着音乐,是很有年代感的鲁冰花。
天上的星星不说话,地上的娃娃找妈妈。
要去执行卧底任务的小孩儿从他们面前沉默地走过去。
顾顺发现那个孩子眼睛里闪着泪光。
哈岚市局最近被笼罩在一片不祥的阴云之下。
没别的,他们郑局长家里不太平,连带着上班都不精神。就骂人的时候特别卖力气,按照痕检中心刘主任的说法,他北哥最近上班之前都得先吃一斤枪药。
刑警大队的赵队长是今天的第一个受害者。
他们队小周目送着他师父走进局长办公室,下一刻郑局高亢洪亮的吼声响彻整条走廊。
“赵晓光你干什么吃的?!两周前你就承诺我一周破案!今天周几了?我告诉你能干就干,不能干你给我去万恒广场当保安去!我拉条警犬来都比你会破案!”
刘主任赶紧拉走小周。
“没事,这都对事不对人。你们郑局都俩礼拜没敢回家了...要让我住俩礼拜办公室,我脾气比他还得大呢。”
今天古木岚的女儿出现在整个西北最大的地下赌场。
顾顺坐在大楼对面的屋顶上。
所有人在瞄准镜里都是渺小的。
生命的本质也许就在他的瞄准镜里。
不管你是多大的人物,在生死面前,众生终于是平等的。
卧底的小孩悄无声息地站到古蔺娜身后。
那姑娘消失在顾顺的视线里。
李懂和顾顺感慨,“英雄救美啊...这小子还挺善良。”
小卧底和庄家对赌。
赌命,轮盘赌,他一个人对着脑袋连开了五枪,五枪都没响。
李懂问顾顺看懂了没有。
顾顺手里把玩着从战场带下来的子弹。
“跟庄家玩手彩儿,我看他是不想活了。”
那天晚上楚一寒的翻盖机上收到一条短信。
“英雄救美可不是好习惯。”
没过多久,顾顺就收到他的回信。
“不爱看就别看。”
哈岚工业大学最近弄了个系列专题讲座,主要讲高科技和大数据在一线中的应用,今天的主讲人是化学系的系主任。
讲座结束,有观众举手问问题。
“我想请问顾老师,您刚刚说的卫星遥感数据,能不能应用到一线火情的人员调配上?”
顾老师忙着找提问的人。
大夏天,对方穿着长袖长裤,戴着鸭舌帽和口罩,除了对方是个男的,顾老师根本看不出他的体貌特征。
“我们还在改进我们的模型,为了一线消防员的安全,我们和全国所有其他课题组一直都在优化我们的算法。”
提问环节结束,课题组的大师姐苏雯走上台帮顾老师收拾电脑。
“雯雯,”他问自己的得意门生,“刚刚提问的那个人不是咱们系的学生吧。我不记得在本科的实验室里见过他。”
苏雯小声和他八卦,“那是咱们学校和消防部门联合特招进来的旁听生。听说是之前北浔的消防站长,前两年他们那儿不是着了好多次山火吗,他们消防站牺牲了不少消防员,他也被烧伤了,所以就从一线转二线了。”
回实验室的路上苏雯八卦到顾老师身上,“最近一寒和郑局都没来找您啊...咱们市又有大案子了吗?”
顾老师伸手拍拍苏雯的肩膀,“乖,你不知道我们中国人有句名言叫——好奇害死猫吗?”
确实是有大案子。
和西北那边的联合行动快要收网,郑局最近天天坐立难安,电话铃一响他就害怕。
早几年被调到公共关系科的张雪瑶抽时间来安慰他,“你得这么想,早收网乐乐就能早回家,顾老师就能早点让你进门,你就可以早点睡床而不是沙发。”
郑北恨不得拿茶水泼她,“你要是没事干就去找点事干,别在我这儿站着说话不腰疼。”
他腰是真疼。
睡了半个月办公室的硬沙发,他愈发理解为什么当初顾老师坚持要在家里买一张记忆海绵床。
顾老师这礼拜新接到一个工作。
给前年北浔的山火救援做专业评估。
上面想问责相关人员,他们需要他从科学的角度告诉他们,那场事故的指挥调度到底出了什么问题。
顾老师把自己年龄最大的两个学生叫进办公室,“如果在一场意外里,相关部门在已知火情不可控的情况下还是决定派消防员进入火场灭火,你们觉得相关部门有责任吗?”
苏雯和罗欢对视一眼。
顾老师合上笔记本,“这是闭门对话,你们畅所欲言。”
“一线消防员应该对自己的职业风险有预估,而且他们的职责就是扑灭火情,相关部门只是让他们完成自己的工作,这难道有问题吗?”
“老罗你总是这样,张嘴闭嘴职业风险,难道消防员的命就不是命了?职业风险和合理调度是两个概念。明明可以先咨询专家再调度消防员的,现在死了那么多人,难道他们没有责任吗?”
“咨询专家?雯雯你看过着火吗?等他们咨询完专家,估计那座山都被烧完了吧?!”
“消防员的命难道不如一座山值钱吗?!”
见势不对,顾老师立刻叫停,“你们俩能不能不一见面就掐?!”
楚一寒见到了妈妈。
母子有种很奇特的联系。
他明明只在程樊那儿见过林珂的照片,可是当他见到林珂的第一眼他就认出来了。
那是妈妈。
顾老师以前给他讲过,人记忆的起点大概在两到三岁之间,刚出生到两岁之间的记忆,大部分人只有模糊的感觉,比如说一段熟悉的音乐,或者是一种似曾相识的色彩。
楚一寒的记忆开始于一双手。
一双沾满了血污、在寒风中颤抖的手。
一双属于自己亲生母亲的手。
楚一寒认出林珂的那一刻,林珂也认出了他。
这个世界上还没有母亲会认不出自己的孩子。
她把楚一寒从地上拉起来,猎猎西风、漫天黄沙里,林珂第一次拥抱了他。
“我爱你...”
这个拥抱稍纵即逝。
在被拽进车里之前,林珂一直拉着他的手,就像他出生的那天,就像她亲手迎接楚一寒来到这个世界的那天。
“...我永远都爱你。”
顾顺的车掩藏在沙尘暴的黄云之后。
李懂很着急。
那个小卧底简直不要命了。
这么大的沙尘暴他去追车,这和自杀有什么区别?
“你说他是不是真的看上古蔺娜了?为了个认识没几天的女孩,他连命都不要了吗?”
顾顺摇头,“这不是爱情。”
顾顺能感觉到,那孩子是为了一些比爱情更加珍贵的东西。
哈岚工业大学校庆在即,校园里贴满了海报,连化学系都贴得到处都是。
那天那个去听讲座的怪人也看到了。
海报上的大明星在聚光灯下翩翩起舞。
他很憧憬地望着女孩儿的背影。
晚上九点,苏雯跑完数据,和罗欢一起走出教学楼,正好看见两个人在还没搭好的校庆舞台旁边拉扯。
“楼明冶,有这么话不能当面说清楚吗,你为什么要离开北浔?!”
苏雯害怕那个女孩吃亏,立刻跑过去,把自己塞进两个人中间,“干什么呢?!”
这句话喊完,苏雯吓了一跳。
吵架的女人在推搡之间拉掉了男人的外套。
那个叫楼明冶的男人半边身体都被烧伤的疤痕覆盖。
苏雯在生物课上学过,烧伤会损毁人的汗腺,这样炎热的夏天楼明冶无法排汗,他的整条胳膊上都是他抓挠自己留下的血痕。
她这才认出来,楼明冶就是那天在顾老师的讲座上提问的怪人。
因为抢救山火而离开一线的英雄,也可能在一瞬间被人错认成欺负女孩的流氓。
“你是…不是…那个…不好意思啊。”
被苏雯护在身后的女人越过她去抓楼明冶的手,“你别走,林陆骁他们一直在找你你不知道吗?楼明冶你…”
怪人后退几步。
好像南初习惯了聚光灯下的生活,这几年楼明冶也习惯了阴影里的生活。
人都是视觉的动物,就像他们看到南初会联想到公主一样,他们看到现在的楼明冶会不自觉地想到怪物。
怪物就该退回到阴影里。
怪物是不配站在公主身边的。
“南初,连你刚刚看到我都觉得害怕,你觉得他们看到我会怎么样?就当没见过我吧...现在这样对你,对我,对他,都是最好的选择。”
楚一寒坐在警察局附近的那个小学门口。
学校有托管班,一直到晚上九点才放学。操场上有孩子在踢球,教学楼里的灯一直亮着,大喇叭里有人在唱歌。
天上的星星不说话,地上的娃娃找妈妈。
妈妈。
楚一寒拿出手机,把自己的电话卡插进去。
有一条新的语音信息。
是顾老师。
顾老师应该是在办公室,楚一寒能听见背景里学生们聊天的声音。
他几乎能想象到顾老师靠在走廊里,笑呵呵地拿着手机和他聊天的样子。
乐乐啊,其实我明白你不和我说你的任务是害怕我担心…但是你还记得你小时候我和郑北带你去水上乐园吗?那是你第一次看到我身上的伤疤,你当时很害怕,怕得扑在郑北怀里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有时候我也会害怕,害怕你会和当年的我一样。
可能为人父母都是这样的,你小的时候我害怕你不会长大,你长大了我又害怕你长大得太快。
那天我和郑北吵了一架,他说我对你控制欲太强,我骂他当年把你接回来就没怎么管过你。
这两天顾老师检讨了自己,或许我真的对你控制欲太强了。我应该明白,你的人生与我无关,你不是我和郑北的作品…你是属于你自己的。
郑北说,当年你爷爷奶奶发现我和郑北的时候只是跟他说,只要你幸福快乐,那就够了。
其实我也是一样的。
不过我比你爷爷奶奶多一点要求。
不管怎么样,永远记得回家吃饭。
楚一寒拨通了顾老师的电话。
晚上八点,顾老师还没下班。他接通得很快,楚一寒听见他敲打键盘的声音。
“乐乐?怎么了?怎么这个时候给我打电话?”
楚一寒抬头。
西北的黄沙散去,今夜是难得的晴天。
蔚蓝的夜空里,一轮满月躲在细碎的浮云之后。
他四岁的时候,顾老师去香港学习,那时候他还不明白思念是种怎样的感情。
有一年中秋,顾老师打电话回来,郑北抱着他站在阳台,他抬头看见了月亮,顾老师告诉他,我们正看着同一轮月亮。
“妈...”
思念究竟是一种怎样的感情呢。
它让人想到彼此的样子,从此不论咫尺还是天涯,只要我想着你的时候,我们的心就在一起。
“...我好想你啊。”
李懂在小学对面的小路找到了顾顺。
以前在突击队的时候,大家都觉得顾顺没什么感情。
狙击手嘛,生死对他来说很平常,感情淡漠一些也能理解。
可是只有观察员知道,对于每一个狙击手来说,生死,感情,这都是很重要的事。
不知道什么时候该放下枪的人,永远学不会怎么开枪。
“你说他在给谁打电话呢?”
顾顺摇头,“不知道,不过应该是对他很重要的人吧。”
校庆前一天,顾老师带着学生们围观校庆彩排。
大师兄和大师姐对这种形式主义兴致缺缺,他们对着台上的群众演员和大明星指指点点,这件衣服能买两盒离心管,那双鞋子够他们实验室彻底翻修一遍管道。
顾老师看到楼明冶站在化学系楼下。
鬼使神差地,他告诉罗欢去给楼明冶买瓶水,再去陪他说说话。
苏雯对自己教授旺盛的同情心表示钦佩。
顾老师的脸上没有笑容。
他很严肃地看着楼明冶的背影。
“你不觉得他很孤独吗?”
就好像一个被卡在过去和现在的幽灵一样。
校庆那天,顾老师他们组被系里征调去当志愿者。
苏雯带头怨声载道,顾老师瞪她一眼,“要是系主任都不作表率,你觉得咱们系会有人去当志愿者吗?”
罗欢的任务是穿着吉祥物的衣服,站在化学系门口派发小狗气球。
玩偶服厚重,大师兄在里面呆得头晕目眩,冷不丁撞了一个人,他感觉自己像是撞上一堵墙。
“不好意思。”
对方对他敬个礼,转身朝着主舞台走了。
罗欢看着他的背影,觉得这人挺眼熟。
怎么气质有点像郑局呢?
就是工种不一样。
哈岚工业大学始建于1920年,1949年开始招收研究生,直至今日,这座古老的校园已经走过了一百年的风风雨雨。
晚会是大学的编年史,从近代的风雨飘摇,一路歌唱到现代的和平安定。
有个节目顾老师期盼已久。
大明星南初带着大学合唱团,演唱一首怀旧金曲——相约九八。
来吧,来吧,相约九八...
楼明冶站在树荫下,这是个绝好的位置,能看到舞台的每一个角落,甚至是第一排的观众。
其实也不用仔细看。
毕竟林陆骁长得实在鹤立鸡群。
南初今天很漂亮,她和林陆骁站在一起,像是公主和守护公主的骑士。
前几天他看到大学的音乐剧社团在排练歌剧魅影,怪物总是会爱上公主,然后走向万劫不复。
其实也不都是这样的。
有时候,怪物是爱着骑士的。
不管他爱着谁,怪物终究是怪物。
他没法拿现在的样子去面对以前的同事,更加没法去面对恩爱的南初和林陆骁。
他害怕林陆骁看着他的时候眼神里有同情,更害怕林陆骁的视线里只剩下同情。
他选择离开确实是最好的决定,对于所有人都好的决定。
至于是不是对他自己最好的决定...
…楼明冶什么时候在乎过他自己呢。
来吧,来吧,相约九八...
楚一寒顺着歌声走进校园。
苏雯看到了他,笑着和他挥挥手。
听说他出门这段时间,顾老师和郑局又吵架了。顾老师的实验室好多机器坏了没人修,学生们都很想念郑局宽厚有力的臂膀。
楚一寒从来不担心郑北和顾一燃。
在他的记忆里,相爱的人总是会找机会和好的。
相约一年又一年...
顾顺跟着李懂坐下。
林珂已经确认死亡了。
他们还不知道怎么把这个消息告诉楚一寒。
“再等等吧。”顾顺看着那个孩子的侧脸,“让他过完最后一个无忧无虑的夜晚吧。”
无论咫尺天涯…
郑北捧着花走到顾一燃身后。
“我道歉。”
顾老师很受用地接过他的礼物,“为什么道歉啊?”
“我不该说你控制欲强。”
“因为我本来控制欲就不强。”
对,不强,也不知道二十年前是谁听说郑北的前女友要来哈岚,火急火燎搭红眼航班回东北,就为了告诉郑北不许犯原则性错误。
深谙家庭之道的郑局没敢跟顾老师忆往昔峥嵘岁月。
“南南刚刚跟我说他们已经到妈那儿了,问咱们什么时候带着乐乐过去。”
顾老师悄悄靠在他的怀里。
那么多观众,没有人会注意到郑北环在他腰上的双手。
“听完这首歌吧...”
我们跨过天涯海角,走过万水千山,终于在此刻重新相会。
今夜月色如水。
此刻如此珍贵。
九八往事·完
几则没放进正文的免费彩蛋:
顾老师的博士是三十四岁读的,那年是2004年,他一个人在美国科罗拉多,每天做十二小时实验,最后用打破组记录的三年零八个月时间完成了答辩,在自己的博士毕业典礼上Ran感谢了自己的爱人和孩子,当时在同一个组做博后的大哥前两年访问了哈岚,他到现在也没反应过来Ran的爱人其实不是个女的
哈岚工业大学校庆的赞助方很多,有两家格外引人注目,一家是做生物科技的蓝鸟,另外一家是做电商的万枫,顾老师组的大师兄罗欢这几天就在幻想,如果辛总和宋总同时追求自己,自己该答应谁,对此顾教授表示,如果这件事真的发生了,还希望小罗苟富贵勿相忘,至少让他们各自捐出一半身家给他们组做实验经费
后来顾老师把楼明冶引见给了郑北,郑局除了对英雄负伤感到惋惜之外,还问了顾老师一个问题,“你年轻的时候真没做什么对不起我的事儿吗?”
顾顺和李懂住一块,别问楚一寒是怎么知道的
楚一寒12岁第一次摸枪,幸亏那把枪上还有保险栓,也幸亏郑北和顾一燃那晚睡觉没关门
每隔一段时间就会有消息谣传林陆骁牺牲了,对此林站长表示,不信谣不传谣
楚一寒的近身格斗真不是张雪瑶教的
郑南直到今天也没结婚,张雪瑶也是,顾老师组的小姑娘都很向往她们俩的生活,充实自由,逐梦而行,而且最重要的是,不婚不育的女人…就是比同龄人显得年轻啊
林陆骁一直在找楼明冶
楼明冶的手机里,被设置为“家”的地址是北浔的一个消防站
得知林珂死讯之后,楚一寒消失了36小时,36小时之后他主动去找郑北,申请调到哈岚刑警大队
【北燃】瑞雪
全文免费,正文+段子,9k+
1997年的冬天,雪下得有些晚。
东北地区一向四季分明,哈岚更是明得不能再明——银杏树的叶子刚由绿转黄,打着旋往下落,尚未来得及铺就一条金黄大道,一阵风就挟着寒气,猝不及防地扫过来,叶子尽数飞向空中,再载着雪花,在这扎人的冷空气中疾驰而过,驶向下一个春天。
顾一燃从未见过雪。刚来哈岚那会儿,他裹着满是鸡味儿的军大衣问郑北,下雪了白茫茫一片,很干净吧?
郑北却一副全然否定的样子,他腰板直,说话更直,大碴子的口音里还掺着刚开春的凛冽气息,试图打碎顾一燃对银装素裹分外妖娆这句话的美好幻想。
但顾一燃不置可否地说,“怎么会不美呢”。
雪究竟是什么样子,......
全文免费,正文+段子,9k+
1997年的冬天,雪下得有些晚。
东北地区一向四季分明,哈岚更是明得不能再明——银杏树的叶子刚由绿转黄,打着旋往下落,尚未来得及铺就一条金黄大道,一阵风就挟着寒气,猝不及防地扫过来,叶子尽数飞向空中,再载着雪花,在这扎人的冷空气中疾驰而过,驶向下一个春天。
顾一燃从未见过雪。刚来哈岚那会儿,他裹着满是鸡味儿的军大衣问郑北,下雪了白茫茫一片,很干净吧?
郑北却一副全然否定的样子,他腰板直,说话更直,大碴子的口音里还掺着刚开春的凛冽气息,试图打碎顾一燃对银装素裹分外妖娆这句话的美好幻想。
但顾一燃不置可否地说,“怎么会不美呢”。
雪究竟是什么样子,他尚无从得知,但雪天使,绝对不是美的。
所以他开始忙起来。这一年发生了太多的事情,他忽然变得孑然一身,又孤身踏上千里之外的北地,他追过人,拿过枪,吵过架,受过伤,甚至做过许多以前未曾做过的傻事,比如……花三十块巨款买了杯空气。
猴犀利啊。
但他仍要向前走。即使前面是无穷的泥沼。
他将往事扛在心里,这份量压得他每一步都艰难,他的脚不可控制地往沼泽里陷进去,越动陷得越深,直到陷到胸口,他开始喘不上气。
他执意要走一条无人走过的路,就算淤泥漫过他的身体,他也不想回头。
那只好有人向他走来。
顾一燃觉得好吵,恍惚间甚至闻到了饭菜的香味儿。他怀疑是淤泥压迫了自己的神经,所以出现幻觉,可他环顾四周,身边却真的站满了人。
赵晓光咋咋呼呼,“我去燃哥你咋跑泥巴里去了,你要挖藕啊?”
张雪瑶找了根棍子打算拉他出来,而丁国柱吓得哇哇大叫简直想打110报警全然忘记自己就是警察。
然而郑北离他最近,端着一锅猪肉炖粉条,朝他呲个大牙乐,还伸出一只手,嘴里却仍然说不出什么好话,“你挺能耐啊,我就看我今天要是不拉你你这小身板能出来不。”
顾一燃心里本来冷冷清清的,这时候才发现,原来他心中早就被很多的声音,很多的香味儿填满了。
他笑了笑,没再犹豫地伸出手,郑北的臂膀比他壮上一圈,手上也永远都热乎,就那么一拽,顾一燃就从沼泽里解放出来了。他又能呼吸了。
郑北将那盆猪肉炖粉条塞到他手里,再给他一双筷子,拍拍他的肩膀,“多大点事儿,像个傻子似的不知道求救,你不是想看雪吗?那就踏踏实实走,一直走直路,风景才最好。”
顾一燃听进去他的话,他一直向前走,果然面前就变得开阔起来。他拾起更多的东西,也找回更多的东西,他的父母姐姐,他的前半生,他曾失去的一切,以一种更加珍重的方式重新回到他身上,融进他残缺的灵魂里面,让他发自内心地报以一个释怀的笑容。
他心里轻松了,身上就开始重起来。因为郑北将秋衣秋裤棉衣棉裤大棉鞋大棉袄大棉帽大耳包围巾手套一股脑砸他身上了。
“我不怕冷。”顾一燃从衣服堆里探出脑袋。
“哎我天,别搁这装了,零下好几十度呢,是谁刚来哈岚那会儿,一下飞机就打喷嚏了?那还是春天呢。”郑北翻出棉裤,介绍,“这可是我妈亲手做的啊,正宗东北大棉裤,一条顶三条,你找遍全哈岚,也找不着一个比这个更真材实料的。来,试试。”
顾一燃只好秋裤外面套棉裤,棉裤外面套外裤。以前在花州,最冷的时节也不过是披上件风衣,身上还是松快的,早上还能照样跑步。如今来了哈岚,这里的秋天短得离谱,那件风衣只拿出来穿了三天,樟脑丸的味儿还没散干净呢,就又被顾一燃重新放回衣柜深处。
二十分钟后,顾一燃终于穿戴完毕。郑北看着变身成企鹅,只露出俩眼睛的顾一燃,十分满意。
企鹅迈着四方步下楼,有点艰难,“我都不会走路了,感觉重了二十斤。”
郑北“哼”地笑了一声,“重点好啊,我还寻思让你兜里揣俩砖头呢,别让大风刮跑了。早几年就有个小孩,冬天让大风吹起来了,卷屋顶上去了,幸亏住的平房,屋顶都是雪,也没啥事儿。”
顾一燃从围脖里答道,“我又不是小孩。”
“行行行,你厉害,”郑北将顾一燃的防风帽又紧了紧,“咋样,穿上暖和吧?”
顾一燃点点头,朝那辆鸡架车走过去。天气凉下来之后,他也不跑步了,每天都坐着郑北的车,两人一同出发再一同回来。
他看了看天,晴朗朗地,于是有点不满地看向郑北,“你不是说天气预报会下雪吗?怎么还没下?”
郑北有点摸不着头脑,“哦这又赖上我了?我是警察,就管别人犯罪,不管老天爷什么时候下雪,”他指了指天空,“要不然我把老天爷抓了,关审讯室里,你自己去问问他什么时候下。”
顾一燃面无表情地转回头。
郑北笑了笑,发动车子,“别急,该来的总会来,年年都下,下完了路上结冰,车轮都得上防滑链,就这还一天到晚的交通事故,咱们要是没事,都得上外面帮着除雪去,走路都费劲,还得干活,到时候有你累的。”
车刚在院子里停好,一阵风嗖嗖刮过,顾一燃飞快地下了车,双手揣在兜里,绷着身体一路小跑进公安局大楼,压根儿没管他的御用司机郑北一点儿。
办公室里暖气供得挺好,他搓搓手,总算感觉到一点暖和气。张雪瑶在暖气上放了一排豆浆保温,顾一燃眼镜上蒙着一层雾,他凭着朦胧的感觉拿起一袋咬开,再从装着油条的袋子里挑出一根,外套都没脱,就坐在椅子里大快朵颐。
顾一燃油条吃下去一半,郑北才悠悠进来,一眼就看向顾一燃,感叹,“你这一天天的,就吃的时候最积极,我要是开慢点你是不是饿晕过去了。”
顾一燃没工夫说话,挑了袋最热乎的豆浆,递给他,郑北觉得好笑,“哎呦给你殷勤的,我用你给我啊。”但还是伸手拿过,握在手里暖着,环顾办公室,视察他的那群崽子们。
马上年底了,毒贩们不知道是猫冬呢还是跑南方越冬了,这一阵都没什么风声,他们缉毒队难得地清闲下来,偶尔抓抓几个小灯头,都不算大案。
“这咋的了这是?”郑北看着崽子们没什么精神的样子,问道。
“他们没案子办,卖呆呢。”顾一燃接道。
赵晓光正喝水呢,听了嘎嘎直乐,乐完了开始打嗝。
“燃哥,嗝,那叫卖,嗝,呆儿,卖呆儿,嗝,才对。”
“哦,”顾一燃点点头,暗自重复,“卖呆儿。”
“你还搁这当上老师了?”郑北问道,“一天到晚扬了二正的。”
赵晓光撅着腚,以一种十分妖娆的姿势灌水,“那我有啥办法,北哥你也不给我安排活,我闲得五脊六兽的,天天跟老舅下棋,现在干后勤比干刑侦还利索。”
赵晓光受伤之后,在医院躺了几个月,他们经常过去跟他说话,郑南更是每天都去。她什么话都说,有温柔的,有难过的,有时候心里急,就说“你再不醒我就要跟你分手了追我的人多的是天涯何处无芳草反正你受伤这么严重也好不了了我干啥吊死在你这棵狗尾巴草上”。
可能赵晓光当时哪根神经正好搭上了,这番恐吓的话居然真的传到了他的脑子里,危机感活活将他唤醒。
他睁开眼第一句话就是,“别啊,我就……擦破点儿皮儿。”
郑北拿手指头点他,“让你回家休养你偏不,你现在是咱们局里重点保护动物,就跟动物园里圈起来的猴儿一样,给我老实待着,你要是有啥事郑南不得把我给吃了?”
他又环视所有人,“一会儿局里开大会,都给我精神点啊,有案子愁没案子也愁,人顾老师咋不像你们这样,要真闲的难受就把顾老师给你们讲的知识点好好背背,回头让顾老师出份卷子,考试,考不过就抄书去。”
“行啊,”顾一燃吃过早饭,又恢复了儒雅的样子,他换上制服,对着镜子整理警帽,淡淡地说,“你也得考。”
“我考啥啊?”郑北眉毛都拧起来,“我一个队长,经验那么丰富,我监考就够了我还需要考试吗?”
“怎么不需要?”顾一燃回头,报以一个很礼貌的微笑,“表率嘛。”
表率带着他的崽子们浩浩荡荡地在大会议室里坐下了。
马上年底了,局里需要总结,表彰,动员,展望,大会一开就是一上午。高局坐在讲台前面,话语透过麦克风传到所有人耳朵里,声音燥得很,先还觉得震耳欲聋,后来习惯了,就开始走神,顾一燃心里盘算了半天——局里交给他的活,让他编写一份毒品相关的资料,作为教材,供各地警方学习。他正襟危坐,眼观鼻鼻观心,在心里理清了思路,便稍稍放松下来,抬起头来,眼神漫无目的地向外瞟。
于是就看见了漫天飞雪。
他愣了一下,胳膊肘已经下意识地碰了碰旁边的郑北。
郑北显然早就看见了,低声说道,话里还透着笑意,“咋样,天气预报没错吧?这下不用把老天爷抓起来了。”
顾一燃没回应他的调侃,继续看窗外。
他在花州生活了小半辈子,从小到大没见过雪,台风天倒是经历了不少,树被拦腰截断,车被洪流卷走,暴雨在窗户上咚咚地砸,再加上狂风几近呜咽的声音,顾一燃躲在断了电的屋子里,就算他已经习惯了这种风雨席卷而来的场面,却仍然听得心惊。
而来到哈岚,他遇见了一场安静,却磅礴的雪。
哈岚的冬天,是由寒冷,苍茫,和半人高的积雪构成的。
这场雪是凛冬来临的前兆,很快,哈岚将迎来更多的风雪。高局看了眼窗外,总算大发慈悲地结束了大会,临了又叮嘱了几句把雪扫一扫,注意安全。
顾一燃的心思早已飞出窗外跟雪花肩并肩了,会议一结束,他就扑到窗边,拉开插销,向外伸出手,还不忘感叹一句,“好漂亮啊。”
“不冷啊你!”郑北看他那样觉得好笑,将他往边上拉了拉。
雪花在顾一燃指尖融化。他看了看外面人走路留下的脚印,奇道,“这么快就下这么厚了?”
“那你以为呢?你咋不看看这雪花多大,这就叫鹅毛大雪,下一晚上,第二天连门都开不开。”郑北答道,“别搁这望了,你瞅你这望眼欲穿的样,走吧,下去看看。”
出来的时候,门口已经被铲出了一条路,雪被堆在小路两边。顾一燃一脚踏上去,这会儿雪还没冻上,松松软软的,他觉得新奇,特意往有积雪的地方走,踩出一排脚印。他蹲下身,双手捧起一把雪,像是捧起了什么宝贝一样,目光里面透着稀奇。
他回头看了一眼,郑北戴着墨镜,正叉着腰指挥大家清雪。顾一燃脚步鬼鬼祟祟,猫着腰走到他身后,两手用力一抛,将那捧雪尽数撒到郑北的后脑瓜子上。
众人哈哈大笑,郑北凉得一缩脖子,一回头顾一燃早跑到几米开外,躲在了掩体——丁国柱——的身后。
郑北看见他逃走的样子,笑骂了声,招呼所有人,“都看见了啊,有人袭警,嫌疑人留下了清晰的脚印,赶紧的,顺着脚印追,给我捉拿归案!”
这话一出,一场大战即刻爆发。很快就陷入了一场乱战,雪球满天飞,也不管是敌是友,总之都跟疯了一样,见人就打。
郑北执着地朝顾一燃的方向扔雪球。他捏雪球的技术了得,个个都中,相比之下顾一燃的手法就太生,连郑北一根头发都伤不着。
挨了郑北无数次袭击的丁国柱惨叫连连,躲在雪堆后头,特别没骨气地扯下他的白围脖,晃晃。
“咋的了,这就投降了?”
“北哥,”丁国柱露出脑袋,偷摸指指旁边那堵矮墙,“其实我是卧底,我是站在你这边的。”
“哎呦我天呐,你可别给我丢人了,卧底哪有你这样式儿的。”郑北向矮墙走去。
“出来吧,非得让我亲自逮你啊。”郑北拍拍墙头,侧着身子,探过头去。
正在这时,从墙头后面忽地飞出好几只雪球,圆溜溜的跟炮弹似的,同时砸中郑北的脑袋胸脯和大腿。郑北“哎呦”一声,回身便跑,一转头遇上丁国柱举着个铁桶,一桶雪当头浇下来。
郑北摔倒在地,几个人一同涌上去,郑北抱着头,还歪头看顾一燃,“就你带的头是吧?”
顾一燃嘴角勾起来,赵晓光大喊,“那可不咋的,我必须得听我燃哥的!”
张雪瑶,“我也听我燃哥的!”
丁国柱,“我……我也听我燃哥的。”
老舅,“那我也听我燃哥的。”
郑北趴在地上,气笑了,“不是老舅,你跟着凑啥热闹啊?还帮忙做炸弹呢你?”
老舅手里拿着个碗——将碗扣到雪堆里,转悠几下,磨出来的雪球就又大又圆还结实。
他十分得意,“那咋了,我就喜欢人小顾,吃饭多香,瞅瞅你们几个,个子长那么大吃个饭跟吃猫食似的,一点意思都没有。”
“要造反了这是,”郑北看看顾一燃,无奈道,“行吧,那我也听燃哥的。燃哥,饶了我呗?”
顾一燃笑道,“这么快就求饶,不太像你的风格啊,郑队。”
“这大冷天的还要啥风格,”郑北翻身坐起,捏了下顾一燃通红的手,从衣兜里掏出副手套,扔给他,“玩吧,接着玩,手套也不戴,到时候手指头冻掉了你就老实了。”
他说话的时候,手掌还攥着顾一燃的指头,顾一燃冻得没有知觉的手指头上感受到一丝突如其来的暖意。
郑北的手好像一直都是这样。无论是当初偷枪而被按着脖子呲水,还是现在被牢牢地握住,郑北的手一直都是这样,平稳,有力,永远充满热乎气儿,像冬日里稳定的火源一样让人贪恋,一下握住,就不想再松开。
郑北显然低估了顾一燃作为一个花州人,对雪的热爱。
下了班走出公安局大门的时候,郑北一时兴起,捡了一捧雪捏了个形状,又捡了两片还幸存的枯叶子,撕成长条形状,插在上面,倒挺像个兔子。
他随手就给顾一燃玩了,顾一燃眼睛明显亮了一下,双手虔诚地捧了一路,回到家还不舍得放下。
放外面又怕被风吹走了,放屋里又怕化了,聪明的顾老师思索片刻,决定将小兔子放进冰箱冷冻层。
郑北看着他小心翼翼的样子都惊呆了,“你至于吗?你要想要我再给你捏不就完了吗?”
“那不一样。”顾一燃说道。
郑北挑挑眉,“有啥不一样的。再说哈岚这个地方,一年有半年都是雪,还稀罕上了。真看不懂你们文化人儿。”
顾一燃懒得跟他多说,见他手里抱着好几个饭盒,问道,“拿的什么?”
郑北将饭盒放到桌面上打开,“夜宵。郑南和晓光晚上去老毛子开的餐馆吃烛光晚餐,整得还挺浪漫,结果俩人光顾着你爱我我爱你了,菜一点没动,全打包回来了,我好不容易才抢这点过来。”
顾一燃看了看,有菜有肉有汤,还有一个东西看着像是面包,又像是半个膨胀了的披萨。
“这是什么?”
“就跟面包似的,里面夹着奶酪啥的,”郑北说道,“我不太爱吃这玩意儿。”
“不爱吃你抢什么?”
“给你吃呗,你们南方人不都爱吃甜的吗?我之前去花州请你那次,我吃了碗豆腐脑,我天呐豆腐脑里居然还放糖。”他拿起一块,递给顾一燃,“尝尝。”
“那是甜豆花,你别把它当饭,当甜品就好了,”顾一燃看着拉丝的奶酪,有点犹豫,“大晚上的吃这个,能行吗?”
郑北挑起一块牛肉往嘴里塞,“咋不行了?你啊就别担心你那日益上涨的体重了,上涨就对了,在哈岚,冬天就得多吃点热量高的,要不然天那么冷,你打算光靠一身正气顶着啊?不得养养膘吗?”
顾一燃将信将疑,总感觉郑北是把养猪那套理论平移到自己身上了,他觉得这种想法很危险,嚼嚼嚼,人怎么能跟猪一样呢,嚼嚼嚼,完全没有逻辑,没有道理,一会儿要好好反驳一下。嚼嚼嚼。
片刻之后,吃饱喝足的顾一燃惋惜地拍了拍肚子,下定决心,“我明天开始锻炼。”
“你跟我讲笑话呢?”郑北喝了口水,“就这大雪,你还跑步啊,再一跤卡那儿把你那智慧的脑袋瓜子摔懵了。”
“局里弄了个健身室,有跑步机。”
“哎我天你可拉倒吧,我还想跟你说呢,光练跑步,没用,瑶瑶可都跟我说了啊,那墙头还没你个头高呢,你还得让人家帮你垫着脚。你说你以后要是追嫌疑人,人家一翻墙头,跑了,你在那顾涌半天上不去,那画面我想想都替你尴尬。”
“……我又不是散打冠军。”
“谁让你当冠军去了,就你长这样,文质彬彬的,一看就是绑架的绝佳对象,回头我教你几招,主要是防身,咱俩也不整那些虚的,什么我保护你一辈子的话,对你最好的保护,就是让你有能力自保。”
顾一燃点点头,“知道,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
“嘿,”郑北笑了笑,“行,读书人就是善于总结。”他收拾起饭盒,又抬眼看了看顾一燃,“还吃别的不?天天晚上我都听你跟个耗子似的偷零嘴,嘎吱嘎吱的。”
顾一燃皱眉,“我什么时候偷吃了,我嗑毛嗑呢,当时给你你不要啊。”
郑北笑了,“哎呦,行啊,还知道毛嗑了,现在东北话说得比我还溜道了。”
“大家都这么讲,入乡随俗嘛。”顾一燃不以为然,“哈岚产的毛嗑还挺香的。”
“那必须的啊,哈岚啥不好吃,你还嗑点不?”
顾一燃摇摇头,“昨晚嗑没了,有空再去买点吧。”
郑北“啧”了一声,起身,“这还买啥啊,我妈今天刚进了一麻袋,我去抓两把回来不就完了吗。”
顾一燃拉了他一把,“不用麻烦了吧?”
郑北看着好笑,“哎呦你可真有意思,鸡架都不知道干了多少个了,整点毛嗑你还客气上了。你要是真过意不去,这么着,再过一阵过年了,正好过几天有大集,我买点年货啥的,你来哈岚这么久,还没正经逛过吧?你跟我一块去,帮我拎着,行吧?”
哈岚靠北,到了冬天,白昼变得很短,下午四点多路灯亮起,天就完全黑了,再到了八九点,外面一片寂静,更没有什么夜生活可谈。这跟花州完全不同,顾一燃一开始有点不适应,一天没有足够的光照,人也跟着昏昏欲睡,总有种压抑的感觉。
难得的休息日,他一大早就被郑北薅了起来,剥夺了睡懒觉的自由,两个人在晦暗的天光里出门。顾一燃围脖围得严严实实下楼梯,呼出来的气出不去,就老往眼镜上喷,变成一层雾。楼梯上结了冰,他看不清,又没经验,一个趔趄,直接一屁股墩儿摔下去,郑北一下没抓住,顾一燃跟滑滑梯似的从二楼滑下去,中间还拐了个弯,又一口气出溜到一楼,幸好穿得多,也没觉得疼。
郑北僵站在楼梯口,顾一燃狼狈地坐在地上,两个人面面相觑,不知道谁先乐的,总之都跟傻子似的笑了半天,楼里大家都还没起,只有他俩嚣张的笑声在静谧的清晨里回荡,直到笑到喘不过气,郑北才一下将他捞起来,温暖的手掌牢牢将他的肩膀揽过来。
郑北引以为傲的臂展和有力的臂膀,在此刻提供了足够的安全感,顾一燃感受到肩上的力道,脚下就一下子踏实了。他微微笑了笑。
再一抬头,太阳就出来了。
郑北觉得自己可以写本书,就叫“十万个是什么”。
顾一燃咬着鸡蛋饼和大烤肠,跟在他屁股后头,隔几秒问一句,隔几秒问一句。
“这是什么?”
“鸡心果,就跟小苹果似的,长得像鸡心。”
“这是什么?那么黑?”
“冻梨,没见过吧,贼甜,买几个你尝尝。”
“这是什么鱼?”
“大马哈鱼,这都江里捞上来的,回头熏一熏配稀饭吃。”
“哦。这是什么?”
“不识字儿啊,那不写着呢吗?榛蘑,小鸡炖蘑菇就是它。”
“这是肠吗?怎么是黄色的?”
“鸡蛋灌的。”
“你刚刚买啥去了?”顾一燃扒拉郑北手中的塑料袋。
“南果梨,吃不?”
“嗯。哎这个南果梨好吃啊,你来一口?”
“自己吃去。不知道梨不能分着吃啊?”郑北提着好几个塑料袋,回头看向啃着南果梨四处乱逛的顾一燃。
不对啊。说好的帮我拎包呢?咋东西还是我拎他吃自助餐了呢?我俩到底谁是上级啊?
郑北觉得有点心累,见他往摊子里挤,又怕他走丢,也只好跟过去,“瞅啥呢?”
顾一燃回头,“哎,你看这个。”
郑北一瞧,嗨,大蚕蛹。
“想吃啊,”郑北喊老板,“给我称点儿。”
顾一燃拒绝,“我没想吃。”
“那我想吃,老香了这东西。”
顾一燃惊讶,“你们东北人还吃虫子啊?”
“不跟你说了是‘咱们’吗,你也算半个东北人,咱们东北人就好这口。”
“那……咱们东北人都怎么吃啊?”
郑北交钱,接过袋子,递给顾一燃,“煎炒烹炸,咋吃都行啊,这可是优质蛋白,老有营养了。喏,你提溜着。”
顾一燃后退一步,“它还是活的呢……”
郑北挑挑眉,收回手,一脸恨铁不成钢,“我天呐,这你还害怕啊,这哪有花州的大蟑螂吓人,往我脸上飞都,我头一回知道蟑螂能长那么大。”
“谁说我害怕,”顾一燃扶了扶眼镜,一把抢过,小心地拎着,“我就是有点突然。”
“你也别突然了,你这种脑力劳动者啊,用脑过度特别容易秃头,多吃点这种东西补充下营养,要不然燃哥你以后要是秃了,那就真成‘秃燃’了。”
顾一燃冷笑一声,翻出那副标志性的塑料假人微笑,侧过头看他。
“不过你也别伤心,你要是真秃了那我也把头发剃了,陪你,怎么样,哥是不是真男人哎哎哎干啥干啥——”
顾一燃笑容更灿烂了,飞起一脚就往郑北腿上踹。郑北灵活地躲开就转身逃跑,奈何身上大包小包太多,他又没顾一燃跑得快,没出三秒就被顾一燃追上并挨了顿猪氏,哦不,顾氏无影拳。
啥?你问疼不疼?
疼啥啊,跟小猫挠痒痒似的,还挺舒服的——挨了顿打还特别开心的郑队如是说。
郑北将年货全部放进小黄车里,回头寻找尚在集市里流连的顾一燃。顾一燃穿着个白色的羽绒服,鼓鼓囊囊的,弯下腰,在摊位前挑着什么。
积雪还没有化掉,一眼望过去,路上都是结了冰的泥泞,就像顾一燃刚来到哈岚那天,郑北说的一样。
他本以为顾一燃见到黑黢黢的冰面会觉得失望,再洁白的雪,也总会沾上世俗的尘,回不去纯洁无瑕的样子。
但彼时顾一燃张开双臂,试探地在冰面上打他刚学会的呲溜滑,一下滑出去老远,又回过头看郑北,说道,“怎么会失望,你没学过那首诗?化作春泥更护花。”
“那不是讲花吗?”
“雪也一样。流进土地里,滋养着这片北大仓,来年会丰收吧。”
郑北愣了会儿,终究是笑了。
他没有跟任何人说,其实不仅仅是六月,不仅仅是那个垃圾站,刚被救回来的那几年,他甚至不敢看到雪,不敢像以前一样在雪地里打滚。就算过去这么多年,每年到了这时,他也总会被这片茫茫白雪,拉回到当初那个寒冷的冬天。
他告诉自己,墨镜是为了保护眼睛,于是就常年戴着,到了白雪弥漫的时节就更不敢摘,生怕一个不小心,就被刺眼的过往灼伤了。
所以他总是隔着墨镜看整个世界,镜片下的色彩更暗,他知道不是世界变暗了,是他的眼睛见不得耀眼的光。
更何况,即使是最纯洁的雪下,本来也有无数黑暗和罪恶滋生的。
但顾一燃却不一样。郑北觉得他名字起得挺好,他真的像一把火,灼烧别人,更灼烧自己,郑北第一次知道这样一个秀气的人内心,也会有星火敢燎原。
郑北觉得自己是从雪里重生的人,顾一燃是从火里涅槃的人,水火本来不该相容,但顾一燃更像太阳,所以郑北甘愿流淌进土地里,滋养出新的秧苗,他知道阳光会眷顾,他们会共同将荒原变成绿洲,将贫瘠变成丰饶。
郑北摘下了墨镜,看着远处那抹白色的身影。是啊,怎么会不美呢,就算它被尘土掩埋,就算它被万人踩过,它变成泥,变成蒸汽消失殆尽,它仍然是雪,它要护佑这片土地,迈向一个新的春天。
这就很美。
郑北笑起来,因为顾一燃向他递来一串亮晶晶的糖葫芦。
end.
————————
刚来哈岚的时候,他们工作太忙,没时间置办行头,郑北只好打开衣柜,跟顾一燃说你随便挑。实际上没啥好挑的,郑北的衣服虽然多,但无论怎么搭配,都是一副超级加辈的风格,顾一燃皱着眉头穿上,也没计较。
直到案子破了,重新开始新的生活时,顾一燃本性中一点挑剔的性子才终于有空显现出来。
郑北打着哈欠看顾一燃试衣服,实在搞不懂买个大棉袄还挑来挑去的干啥,有这时间不如多睡会儿觉,尤其试了半天最后还要个白色儿的,多不耐脏。
他碎碎念,顾一燃就很烦,微笑看他,“花你钱了吗?”
这是顾一燃发怒的样子。面色仍然和蔼可亲,说话吐字也带着一贯黏呼呼的劲儿,但是怎么听都有种“你再叭叭一句我就离家出走”的威胁感。
郑北挠挠头。
过了一会儿顾一燃又给郑北挑了件巨贵的,郑北看价签,咋舌,说要不算了吧你是大款啊,顾一燃梅开二度,声音比刚才还凉上几分,“花你钱了吗?”
郑北闭嘴了。
——
某个夜里,郑北躺行军床上,吟诗一首,“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
顾一燃在里屋看书,听见了,看了看窗外,“今晚阴天,没月亮。再说你故乡不就哈岚吗,你思啥。”
郑北啧啧,“我思哈岚干啥,我思我卧室呢我。”
“哦,”顾一燃抬头,“那你进来睡吧,我睡外面。”
郑北啧啧啧,“你思路就不能开阔点,还高材生呢。”
“哦,”顾一燃思索,“那你进来睡地上也行。”
郑北忍无可忍,“你故意的吧你。”
顾一燃笑了笑,“行,明天去。”
第二天两人去家具城买床,郑北选一个,顾一燃否一个,两个人逛了一圈,最后在两张床之间犹豫半天,郑北用他那破案时火眼金睛的眼睛瞅半天也没看出来两张床有啥区别。他这次不敢说话,由着顾一燃跟导购讨论半个小时,最终终于敲定了一款。
郑北老老实实付钱,心想花我的钱我不也得听你的吗?
————
伍警官携花州一众亲友来哈岚探望顾一燃,郑北请大家在老郑头鸡架店聚餐,聊天叙旧外加吹牛逼,一下午炫了三盆猪肉炖粉条和五六盆鸡架。
在后厨忙活的郑北:我天呐,来了一群饿狼,一会儿给咱家吃破产了。
郑爸又搬来一盆腌好的鸡架:别胡说,人家大老远的,好不容易来一次,还不让人多吃点,赶紧,把这盆也炸了。
郑北:……我还没吃饭呢。
郑妈端上来一盘鱼。
伍警官:这个系什么鱼啊?
顾一燃:我知道!这叫马大哈鱼。
郑北猖狂大笑:啥玩意马大哈,我看你像马大哈,人叫大马哈鱼。
顾一燃:不是你说的马大哈吗?
郑北:哎哎哎,你可别污蔑我啊,我咋可能说错。
顾一燃嘴硬:那我也不可能听错。
郑北:就是你听错了,二傻子。
老舅:肯定是郑北这小子说错了。
郑北:?
顾一燃:我支持老舅。
郑北:?
南光瑶柱:我们也支持老舅。
郑北:?
伍警官:郑队,我们可都是阿燃的娘家人,虽然住得远了点,但不是不存在。你有权保持沉默,但你说的每一句话,都将成为呈堂证供。
郑北:?港片看多了吧你。
郑妈:就是,什么马大哈大马哈的,人小顾想叫啥叫啥,以后咱就叫马大哈鱼,都听见没?
众人:听见了!
郑北:???
【北燃】杀死春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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推荐BGM:陈奕迅《谁来剪月光》
不做任何预告及预警
全员HE
冬天从这里夺取的,春天会交还与你。
—海因里希·海涅
00.
郑北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不是冬天,是春天。
无尽的芳草代替了茫茫的白雪,风吹过来的时候不再是刀割的痛,风里带着雨后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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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做任何预告及预警
全员HE
冬天从这里夺取的,春天会交还与你。
—海因里希·海涅
00.
郑北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不是冬天,是春天。
无尽的芳草代替了茫茫的白雪,风吹过来的时候不再是刀割的痛,风里带着雨后独特的清香。
即使在梦里,看到太阳的时候他还是高兴了一阵。
这里什么都变了,不变的是,他依然逃不出去,这里永远无边无际。
他亲眼看见自己埋没在野草中,即使双手被划的满是鲜血,拼命拨开的小道也在一阵风吹过后消失不见。
他穷尽一切创造的希望,在这里都会被轻易扼杀。
他能抓住的一切,都是草。
突然又下起来大雪,和记忆中无数次看见的一样,只用了几秒钟就压住了整个世界。
那个冬天,杀死了春天。
01.
顾一燃就站在窗边,站在阳光刚好透进来的地方,逆着光,看郑北一言不发的整理满桌子散落的资料。
这种细致的活儿,通常是自己来做,但今天郑北拦着他,“你去好好休息。”
顾一燃没走,但他也没说话,脑海里全是刚来这里的时候,郑北用同样的语气对他说,先适应适应。
一适应就适应到了今天。
他忽然就想起郑北车子里混着汽水和鸡架的味道,冗杂纠缠,就像他和这里的一切,异样不合却又在缓慢而自然的交融。
郑北把资料归类放好,看了一眼站在窗边的人,“明天几点的飞机。”
“早上八点。”
郑北点了点头,伸了个懒腰,“挺好,挺好。”
“晚上我请你吃饭吧。”顾一燃终于舍得从那道阳光里走出来,站到郑北面前。
“行,几点,我叫上他们。”
“就你一个人。”
郑北的动作顿了一下,沉默了一下最终还是点点头。
坐上出租车的时候,闻着不太友好的皮革味,顾一燃才猛的发觉,他再也没有机会闻到车里那个独特的气味了。
郑北没看出来他的情绪,报了地名后就侧头去看窗子外面。
“那边原来是一个工厂,每天大烟囱都在冒烟,小时候我淘,上学不老实,我妈就吓唬我,再不认真就给我塞去烟囱里。”
“我又不傻,怎么可能信,还是每天都闹,后来就出事了。我不知道跑了多久,带着他……我当时就想着找到烟囱就好了,但一直到最后,都没有找到。”
“后来过了几个月就拆了,记得是春天刚刚回暖的时候,我亲眼看着它倒下去的。”
顾一燃也侧头去看,现在是一排四层高的房子,有的窗户里有亮光,有的是黑漆漆的。
他没见过那个大烟囱,却看到了它轰然倒塌时满天的尘沙。
叫了啤酒,顾一燃却没怎么喝,能多记住一点是一点吧,他想,再看看面前的人,清醒着总比昏睡了好。
郑北却喝大了,晃了晃手里的空瓶子又弯腰去拿框里的,摸索了半天才摸到。
脑袋昏了手上的动作却没有犹豫,咔擦一声,起开了啤酒。
很少有机会这样去细致的观察一个人,大多数时候他觉得没必要,但此时他认真的观察起了对面的人。
双眼皮因为睡眠不足此时多了几条褶皱,郑北总是习惯皱眉头,烦心事太多,顾一燃理解。
最漂亮的是眼睛,不是精致的好看,郑北总是用眼睛说话,开心,生气,担心……郑北擅长在所有人面前遮掩的情绪,可顾一燃发现他的眼睛会替他说出来。
“回去好,天气也好,不用这么冷。”
顾一燃本来想说那边也很冷,却在和郑北对视的瞬间发觉,他们所停留的不是同一个冬天。
风雨困住了自己,风雪困住了郑北,他们都被留在了,一个飘洒的夜晚。
“回去好好过日子,好好教书,不用做这些危险的工作,挺好的。
郑北今天说了太多次挺好,顾一燃不知道郑北到底是在赞美,还是在劝服他自己相信。
酒又少了几瓶,天气有些凉了,顾一燃想拉着人回去,郑北却坐在板凳上怎么都不走。
“过不去的顾一燃,无论是乐乐还是姜小海,他们都在临死前对我开了一枪,那两个窟窿永远长不好。”
“如果有机会,我也想走,去一个不会下雪的地方,你们那儿下雪吗?”
顾一燃摇摇头,郑北眼睛一下子就亮了,酒也不喝了坐直看过来,“真的啊。”
“但也很冷。”
“那算了。”
郑北说了很多,从开裆裤说到成年,顾一燃就撑着头静静的听着,时不时的回应几句。
晚上的风凉凉的,但是顾一燃周身都是暖暖的,他看着郑北的眼神越来越迷离,最后彻底趴在桌上不动了。
顾一燃付了钱,又坐了一会儿,盯着棚子上毫无规律缠绕的灯串,最后吸了一口这里夜晚的空气。
郑北醒的时候,发现自己久违的躺在了床上,他习惯了一下略微刺眼的阳光,撑着身子坐了起来。
床铺里还有着淡淡的香味,是他用了还几年的洗衣粉味,可现在总觉得有一点不一样。
“顾老师?”
声音在房间里荡了几圈,落在了空处。
郑北搓搓脸,摇晃着站起来,拉开衣柜,看到几件衣服空荡荡的晃了两下时,郑北迟疑了一下。
小一码的衣服全部不见了,桌子上放着的那几本晦涩难懂的书也不见了。
郑北头很痛,他怀疑自己是不是出现了幻觉,又开口叫了一声,“顾一燃。”
一样的结果,没有人回应。
又折回房间里,瞥到床前柜子上的小闹钟,时针已经指到了十,郑北在床上坐了一会,慢慢接受顾一燃走了的事实。
一直到隐约听到外面有人在喊自己的名字,他才撑着膝盖慢慢站起来。
郑北开门出去,太阳很晒,已经中午了,他抬手遮了一下,分开手指阳光就会直直的照着他的眼睛,酸的想要流泪。
“哥,快下来,顾老师留了礼物。”
郑北拖着宿醉的腿慢吞吞的挪到了楼下。桌上放着一个大箱子,郑北进去的时候,郑南已经捧着一条珍珠项链到处嘚瑟了。
“我看看。”他打了个哈欠,伸手过去,郑南侧身躲了一下,“顾老师送我的,你看什么看。”
郑北瘪瘪嘴,把手伸进箱子里,只掏到一张硬卡纸,〈项链给南南,丝巾是阿姨的,茶叶给叔叔〉
郑北来回看了好几遍,硬是没有看见自己的名字,他舔了舔虎牙,把卡纸扔回箱子里,“美着吧你,我上班去了。”
“你不是休假了吗?”
“没事干在家看你嘚瑟啊,不如去单位上班。”
郑北第一次觉得这条走了这么多年的路会如此陌生,车里空气安静的诡异。
推门进去的时候,没有吵闹闹的景象,郑北拉开椅子,却一眼就看到放在桌上的笔记本。
翻开第一页就掉出一张和家里箱子一模一样的卡纸〈就知道你会来上班,这是你的礼物〉
郑北笑了一声,把纸片放到一边。
好像是日记本,本子上的字比黑板上的更清秀,没有横线却排列的很工整。
〈好累,但是不太习惯没睡着〉
郑北坐在那里一页一页的往后翻,从天气写到晚饭,郑北很震惊顾一燃真的每天都在写,自己却完全不知道。
纸页在缓慢的翻动中发出轻轻的声响,烦躁了一早上的心突然就平静了,郑北说不出来是什么感觉,他好像透过文字看到了一场盛大的电影,明知道翻过一页后,下一页就是走向分别和落幕。
〈很久没有这么多人给我过生日了,烟花好看,蛋糕太甜了〉
郑北眨眨眼,把本子合起来,他有点不敢看下去了。
那天的烟花是转瞬即逝的,他有些怕他们也是。
把本子揣在兜里,仔细把对面的办公桌擦干净,即使知道那里或许永远不会再有一个戴着眼镜的人认真伏案,但郑北也不想让灰尘嘲笑他曾经奢望的未来岁月。
后来的日子,郑北总是会在闲下来的时候无意识的去幻想本子后面写了什么,却总是一次又一次停止在生日那一页。
他坐在病床边看了一眼好了大半又开始贫嘴的人。
“顾老师送我的衬衫贼好看了,等我有钱了我带南南去那边旅游,我也给你带一件啊。”
郑北捏着笔记本,反复翻看着前面早就背下来的内容,“再干十年吧你。”
“这不等着领导给我涨工资吗?”
“领导自己都没工资怎么给你涨工资。”
“领导找领导的领导啊。”
郑北反手用本子轻轻打了一下赵晓光的头,“你话咋就这么多呢?”
赵晓光佯装很疼,夸张的叫了两声,发现郑北压根没看他,注意力全在手里的本子上。
“看啥呢哥,你上次来也看。”
“小说。”
“你准备转行啊?”
郑北合起本子,“你要是实在闲呢我就买两卷毛线来给你织毛衣,正好活动活动。”
“可别,我一大小伙织什么毛衣啊。”
郑北站起来,“没事我就走了,郑南应该快下班了,我去给你买毛线。”
第二天郑北真的提着一袋子毛线过来,“我还帮你给老师带过来了,慢慢织吧。”
阿姨凑过来把郑北推开,“听小北说你要学给南南织围巾啊。”
赵晓光一下子来了精神,赶紧点了点头。
郑北拖了个椅子坐去窗边,又从包里掏出来那个本子,从侧面看已经有了一个明显的分界,后面的纸页还是干净的米黄色。
赵晓光一边模仿着手上的动作,一边凑过去悄悄的问,“北哥看啥呢,整天捧着像个宝贝一样。”
郑母停顿着等赵晓光跟上她的步骤,“听说是小顾老师留下来的,小北在家也捧着看。”
一听是顾老师留的,赵晓光点点头没再多问,仔细的看着手上的动作。
今天阳光太好了,不晒但是暖暖的,郑北侧了侧身子,让阳光完整的照在自己身上。
天气不错值得纪念,他奖励自己往后翻了一页。
〈郑北今天喝多了,难闻死了〉
郑北笑了两声,早知道后面是吐槽自己的,那还不如不翻。
虽然被嫌弃了,可肉眼可见的心情变好了,揣着裤兜走到床前,“学挺快啊大小伙。”
“等我出师了给你们一人织一条,再给顾老师也寄一条。”
“夸你一句还真给自己当专家了。”
郑北回头看了一眼窗外缓慢飘动的云,“你俩慢慢织吧,我回去了,妈,你正好等着南南过来。”
出了医院,没有消毒水的味道,这是结案后郑北第一次觉得原来生活也不算太坏。
02.
顾一燃刚掀开了家具上盖着的布,灰尘就脱离了束缚腾空飞起。
他侧身咳了两下,墙上每天都划的挂历停留在了四月,顾一燃往后翻了好几页,才找到今天的日期。
人是会不停往前走的,自己看不到,但灰尘和时间都会看到。
办完事情后,他没申请回学校,而是捏着从遥远北方带回来的一些现金悠闲度日。
早上按时起床晨跑,肌肉记忆一般,这条路他跑过无数次,每一个该转弯的路口他都不会错过。
可却在一条普通的路上放慢了脚步,顾一燃低头看了一眼脚下被树根顶起来的地砖,他记得那天郑北在这里被绊到一下,踉跄着往前一步,用他当时还不太熟悉的口音轻轻骂了一句,“我去。”
顾一燃只看了一眼就落脚踩到那块翘起的砖上,没有停留,继续向前跑去。
郑北在这里留下的痕迹是无法被磨灭的,他也清楚自己在哈岚留下的脚印也会永远存在,可他们都不能为此停留。
日子不太好过,但也没有想象中的难过,就像要适应喧闹和热情一样,顾一燃开始重新学习应对孤独。
一个人晨跑,一个人吃饭,一个人读书。
没有人会在早晨迷迷糊糊的说一句,等等我;没有人会在吃饭的时候特意为他多留一点;也自然没有人会在自己工作的时候,不说话就静静的陪着。
他不想走,但他必须要走。
他和郑北,都有只有自己才能解开的心结。
一周前,他送了父亲最后一程。没有想象中的悲伤,不知道是被时间磨灭,还是被那个拥抱安抚,顾一燃冷静的完成了所有程序。
最后他看着父亲的脸,轻轻说了一句,“你会喜欢他吗?”
已经是傍晚了,光是柔柔的橙色,一直寂静的空气突然传来两声清脆的鸟鸣。
顾一燃慢慢站起来,释然的笑了,“你会喜欢的。”
他从哈岚带回来的,只有那几件郑北给他买的条纹衬衫,一叠工资和几本办公室里的笔记本。
他习惯写日记,此时摊开本子却不知道如何下笔,日子太过于平淡和安稳,他写下日期,〈无〉
他按照记忆中的步骤,把粉条放到锅里,一直到咕嘟冒泡,颜色看起来和老舅出品差不多后,他才关火,盛了一碗,不是那个味道。
他忽然有些后悔没在走之前学会这道菜。
就着饭还是都吃了,越吃越咸,直到最后一口塞进嘴里,顾一燃才发现,自己在哭。
很多年没有哭了,他不知道自己怎么会莫名其妙的流眼泪,一直到再次尝到咸味,擅长思考的人才恍然大悟。
这是一种情感,不是软弱和无能。
他见过郑北的眼泪,大颗大颗的泪珠顺着脸颊流下,最后汇集在下巴上,滴落到那个冬天里。
郑北无疑是强大的,可他也在流泪。
顾一燃抬手擦了一下眼角,心被攥了一下,其实还是有一点点难受的,在离开的飞机上,在父亲墓碑前。
在岁月里翻涌出上万次波涛的苦海,终于溢了出来。
他忽然想给郑北打电话,那个短短的号码他早就牢记在心,手已经放到了座机上,又收回来,再等等吧,等到冰雪彻底融化。
洗了碗,顾一燃第一次抖开那些被规矩叠好的衣服,大多是些衬衫,只有一件正装外套,是化装侦查的时候用的。
顾一燃特意将那件挑出来,才刚刚一抖,口袋里就滑落了一张纸,透光的薄,不整齐的撕口,应该是顺手从笔记本上撕下来的。
他不可置信的看着飘落在地上的纸片,却又想起自己留在郑北桌上的笔记本,弯腰捡了起来。
〈天气冷吗,记得保暖〉
不是什么当面说不出来的晦涩话,也不是矫情别扭的告别,而是一句普通到不能再普通的关心
顾一燃一侧头,就看到了郑北戴着墨镜,提醒他把外套拉链拉好。
可惜现在是晚上,眼睛不需要墨镜,可顾一燃很需要这个关心。
回学校上课的第一天,内搭穿了带回来的衬衫,纯棉的很舒服,郑北不看款式,每一件都摸了摸最后挑了这件最软乎的。
学校要求他开分享会,顾一燃第一次拒绝了校方的要求,“案情细节能说的报告书上都很齐全,案情之外的事情,我不太想说。”
他不知道该如何开口,用简单的文字和语言去概括这段时间,他强迫自己每天都去回忆,那天的晚风和漫天的烟花。
如果烟花变成灰色那天,郑北还没有来,他就去试着忘记。
03.
郑北深吸了一口气,果然还是没有习惯这个地方过于潮湿的空气。
此时的东北已经下过了第一场雪,赵晓光织的围巾派上了用场,郑北没围,但把顾一燃那条整齐的叠好放进了箱子里。
路边的行道树还是绿葱葱的,在路面上投下一片凉爽的树荫。
按着上次给的地址,郑北第二次推开了这扇门。
没有想象中突然的对视,郑北看到了一个陌生的面孔,一位中年女性对他和蔼的笑了一下,“找顾老师吗?”
郑北点了下头,他快速的看着这个房间,上次走的很匆忙,他甚至来不及看清办公室的全貌,可记忆中房间的布局都已经变了样子。
“顾老师搬去四楼了,还是这个位置的那间。”
“谢谢啊。”郑北关上门,最后看了一眼顾一燃那天站的位置。
他们第一次见到对方的那天,顾一燃就站在柜子前,喊了他一声,郑队。
瞥了一眼上锁的门,郑北叹了口气,靠在门边上掏出来随身携带的本子。
路过的人都会投来诧异的眼神,他知道自己在这里很显眼,但只是随手翻了一页,把墨镜架到额头上。
〈郑北今天真的生气了,还好最后没白蹲〉
郑北现在回想起那天还是会后怕,他迷迷糊糊的半梦半醒着,本来精神就紧张,隐约听到几声错乱的脚步后他就已经醒了。
继而听到随身携带的包被拉开的声音,细微但郑北依然听出来了是自己配枪的声音。
他用了狠劲,因为他不敢想如果自己真的睡着了,顾一燃真的走出了那扇门,那即将圆满的月光会不会被剪的稀碎。
〈饺子很香,第一次中秋节吃饺子〉
顾一燃抱着一大堆书,刚刚和一起走的同事告别,一转头就看到倚靠在门边的人。
手上拿着自己无比熟悉的本子,脸上带着不自知的笑,像是看到了什么让他心情很愉悦的东西。
顾一燃很意外,他呆在原地,他想喊郑北的名字,张开了口却发现自己发不出声音。
几千公里的距离太远,飘雪的时间太长,顾一燃觉得自己好像太久没有见到郑北了。
无论是他墨镜下会说话的眼睛,还是那双无时无刻都温热的手,都太久没有触摸到了。
郑北好像感觉到了什么,把视线从本子上移开。
隔着几个人,他和顾一燃对视了。
视线相对的一瞬,顾一燃的眼前突然下起了大雪。
“燃哥。”郑北率先朝他走过来。
很久没有人这样叫他了,顾一燃不习惯的嗯了一声,周围有人回头看过来,还有几个相熟的学生捂着嘴在笑。
“你怎么来了。”
顾一燃这时候才想起来往前迎上几步,郑北步子很大,走的很快,就眨眼一下的时间,就已经站到了面前。
“不欢迎啊?”
“你应该和我提前说一声。”
郑北笑了一声,从手上提的包里,抽出几支玫瑰,“顾老师走的时候可没有给我留号码呀。”
顾一燃没来得及回忆号码的事情,递到眼前的花是鲜艳的正红色,花瓣层层叠叠着,细看还有几颗细小的水珠,没有软榻,被很好的照顾了。
可能是玫瑰出现在这里太过于鲜艳,看过来的人越来越多,顾一燃才后知后觉的赶紧推着人往前走,开门的手顿了好几下才把钥匙插经去。
“花,给你的花。”
顾一燃回头把门关上隔绝了外面的目光,“谁教你的。”
“我还用教啊,这压根儿用不着学。”郑北又往前递了递,“快拿着。”
顾一燃接过来,捧在手里,凑近了还有淡淡的香味。
“待几天啊。”
“三四天吧,队里还等着我呢。”郑北拉了一个椅子坐下来。
“又有案子了?”顾一燃把花放到桌子上,走到一个柜子边弯腰不知道在翻什么。
“配合老熊抓杀人犯呢,也是忙着。”
“晓光怎么样了。”
“活蹦乱跳的了,我来就主要就是替他来给你送温暖的。”
顾一燃从柜子里拿出来一个玻璃花瓶,落了厚厚的一层灰,他找了抹布仔细的擦干净。
“顾老师还备花瓶啊。”
“之前这个办公室是女同志,退休了我搬过来,有些东西她没带走,我之前收的时候就记得有一个花瓶。”
顾一燃把擦干净的花瓶递过去,“出门右转洗手间,接点水。”
郑北接过来,“这么长时间不见,使唤我还是这么顺手。”
嘴上抱怨着,郑北倒也没有犹豫,接过花瓶就站了起来。
看着有些掉漆的门被关上,顾一燃抬头捂住了眼睛。
他刚刚背对着郑北擦花瓶,时而从身后传来声音,他随意的答应几句。
他好像一下坐进了那个改造的实验室,他做自己的事情,郑北时常坐在打饭口外面,有一句没一句的和他搭话。
谁都不在乎对方会不会回复,经常郑北说着顾一燃专注在手里的工作根本没有听清他在说什么。
有时候等结果的时候顾一燃会一边看着仪器一边和郑北说话,过度疲劳的人也许已经撑着脑袋睡着了。
重要的事情一会儿会再被提起,不重要的也不会埋怨对方没有听到。
大脑和肌肉都是可怕的,大脑能记住曾经发生的一切,好的不好的它全部帮你收着。
你想抛弃的,你想遗忘的,就算大脑没有及时反应,肌肉也会替你做出选择。
刚刚郑北伸手过来接花瓶的时候,顾一燃几乎控制不住自己握上去的冲动。
顾一燃深吸了一口气,在郑北回来之前调整好了状态。
玫瑰被精心修剪,顾一燃把它放到了桌子的左上角。
他们谁也没有提起一些话题,未来该如何,他们之间又该如何。
郑北静静的看着顾一燃摆弄花瓶,“喜欢吗?”
“挺好看的。”
没有回答喜不喜欢,而是说好看,很符合顾一燃的风格,郑北没追问,好看就是喜欢。
面对面坐到餐桌上时,顾一燃沉默的擦拭着餐具,把菜单递给了郑北。
郑北看了半天又还到顾一燃手里,“你点吧,我都不知道什么好吃。”
过了饭点,此时饭店里的人很少,两个人之间的沉默被无限的拉长。
直到菜上来后,郑北接过他的碗盛上米饭后又夹了两筷子菜。
这个动作在办公室咯吱作响的长桌上,在店里围坐的圆桌上,郑北做了无数次。
所有的习惯都没有因为一点点分开的时间而消失。
点了两杯白酒,郑北刚抿了一口,一抬头顾一燃手边的杯子已经浅下去一半。
他不知道顾一燃的酒量,不过从泛红的脸颊来看,估摸着着半杯起到一个壮胆不迷糊的作用。
“急啥啊。”
“我走之前那个晚上你喝醉了你记得吗?”
“记得,我刚醒就后悔了,第二天本来应该去送你的。”郑北举起杯子自顾自的碰了一下顾一燃放在桌上的酒杯。
玻璃碰撞发出来的清脆响声在两人间荡了一个来回。
“你说你想找一个不下雪的地方,可我觉得…只有冬天来过,才能有春天。”
“春天确实蛮好的。”
“那你喜欢春天吗?”
“还算可以吧。”
“那再到春天的时候,你还会来找我吗?”
郑北夹菜的手停顿在空中,愣了两秒才夹起一块牛肉,最后还是落到了顾一燃碗里。
“我不知道。”
顾一燃没接话,拿起筷子把那块牛肉喂进嘴里,慢慢的咀嚼着。
现在天已经黑了,可还是能隐约看见随风而动的树影,如果靠近窗边还能听到在晚风中满树枝叶沙沙作响的声音。
春天好像还远,可又好像很近,近到深吸一口气就可以闻到春天特有的青草香。
顾一燃把剩下的酒一口喝了,迷迷糊糊的想,如果他和郑北之间也能轻松触碰的话,那该多好。
郑北待的时间不长,顾一燃每天正常上班,给他推荐了几个当地的景点,可郑北一个也没有去。
早晨的时候买好早餐恰好可以遇到晨跑到这里的人,他会把手里的小袋子递过去,然后跟着跑完剩下的距离。
把顾一燃送进学校后,郑北就漫无目的在顾一燃家附近闲逛。
他在顾一燃家楼下的小卖铺买过口香糖,付钱的时候他多和大爷攀谈了几句,对方听出来他不是本地人,郑北笑着说,“我是北方人,来朋友家做客。”
他坐进过一家生意很好的早餐店,卖的是清汤馄饨,他点了大碗,最后还是没有吃饱,吃完最后一个的时候,郑北喝了一口汤,他想,顾一燃应该也吃不饱。
公园、书店、饭店,他几乎去了所有顾一燃有可能去过的地方。他不知道这样做具体有什么意义,他只是不想做一个观众,旁观顾一燃的生活。
快到下班时间他又去学校门口等着,第一天顾一燃不乐意说,他像接小学生放学,第二天再在门口看到郑北的时候却自然的把手里抱着的几本书塞到了郑北怀里。
他们默契的没有提离别。
郑北走之前,把那条围巾拿给了顾一燃,浅灰色,摸上去软乎乎的。
“这条应该是后面织的了,最开始那条,惨不忍睹,不是这里差一针就是那里多一针。”
顾一燃仔细看着围巾上整齐排布的纹路,“那条给谁了。”
“我呗,还能是谁,只有我不嫌弃他。”
顾一燃笑了笑,“替我谢谢晓光。”
郑北点点头,拉过身侧的箱子,“走了啊,有事给我打电话。”
这次顾一燃没有忘记留给郑北号码。
“知道了,注意安全,到了告诉我一声。”
郑北转身后就一直期盼会再次有奇迹发生,会有人叫住他,然后义无反顾的和他一起踏上那片土地。
可一直到郑北回过头看不见那个瘦高的身影时,奇迹也没有发生。
郑北摸了摸裤兜里随身携带的笔记本,老天已经眷顾过他一次了,他不能得寸进尺。
他说他不知道,可他知道,春天迟早会来。
04.
他们偶尔会通话,大部分时间都是郑北在说 。
“瑶瑶谈了恋爱可不一样了,那天和南南捯饬了一整天发型,这是我认识她这么些年最像姑娘的时候。”
“我爸妈同意晓光和南南要搬出去住了,给他俩乐坏了。”
“老舅没去海南,就在哈岚养老了,他说在这里待了大半辈子了,去外面不习惯。”
“我爸妈挺好的,还是老样子,操心,忙。”
“国柱这两天请假相亲去了,给他愁死了。”
郑北在事无巨细的转述着这里发生的一切,顾一燃听着就好像已经看到了他们熟悉的笑脸。
郑北唯独不提他自己,如果顾一燃主动问起,他都只是回一句,挺好的。
郑北不是故意不说,只是不知道从何说起,他觉得自己的生活索然无味,上班,开会,查案,他不想用这些事情占用他们的通话时间。
每打一个电话郑北就奖励自己往后翻一页笔记,剩下的厚度以很快的速度在减少。
郑北已经不再害怕,他仔细读过上面的文字,触摸过纸背钢笔留下的凸起,他在努力尝试去抓住这一切。
偶尔还是会做噩梦,梦到无边无际的雪地,没有尽头的森林,奔跑时风在耳边的呼啸,还有一下下逐渐微弱的呼吸。
从梦里惊醒的时候会下意识的去看身侧的方向,那时候他才知道自己,很需要顾一燃。
顾一燃不止一次和他说过,别太操心,但他放不下,只要还有人喊他一声哥,他就必须冲在前面。
顾一燃比他小,却不叫他大哥,除了最开始认识的时候客气的郑队,后面几乎都是叫郑北。
在顾一燃那里,他可以暂时不是队里的大哥,不是局里的队长,不是家里的儿子,而只是郑北。
爱情不是这么好说的,何况两个大男人,他们之间的关系似乎永远不能用爱情来做一个总结。
郑北把资料扔到桌上,偏头看了一眼黑板,还是顾一燃拿来的那块,上面没有雪天使。
“从社会背景开始吧,老熊你盯着。”
“晓光和我再去一趟案发地,看看有没有什么遗漏的。”
“就这样,各自行动。”
赵晓光开着车,郑北把窗户开到最大,冷冽的风不断灌进来。
“北哥,还是忙点好啊。”
郑北抬手拍在赵晓光脑袋上,“忙什么忙,警察全都没事干那才是真安定了,那才是真好。”
赵晓光摸了一下被拍的地方,“你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郑北怎么会不知道,躺在医院里的时候,每天都在胡思乱想,想的最多的就是顾一燃,那时候他也觉得,还是忙点好。
顾一燃电话打进来的时候,郑北正站在一滩血迹前,他皱着眉从包里掏出手机。
“顾老师。”
赵晓光的眼神投过来的时候,郑北居然有一丝心虚,他把手套摘了扔进垃圾桶里,拿着手机走出来房间。
“在忙?”
“不忙,你说。”
“我寄了一些特产,这两天应该快到了,你记得分,给雪瑶和南南买了珍珠膏,单独放的,你注意看。”
“知道了。”
赵晓光在里面喊他,郑北不耐烦的啧了一声。
“你忙吧,就这个事情。”
“行,挂了。”
郑北折回去却发现赵晓光一脸不怀好意的笑,“咋的哥,背着我们和顾老师联系啊,不厚道。”
“拍照。”郑北指了指墙边明显被擦拭过的痕迹。
赵晓光举着相机走过去,听到郑北的声音从后面传过来,“顾老师说谢谢你的围巾。”
“你俩咋回事啊。”赵晓光闲不住嘴,回去的路上一直在问,郑北烦他,随便嗯了两声。
“当初要是没有你,我和南南还不知道啥时候能好上呢,咋到自己身上就没主意了?”
郑北心里骂,你知道个屁。
一个小姑娘一个小伙子,一个靓丽一个英俊,两情相悦,只需要一个时机,在一起是迟早的事。
郑北回过头来看自己,一个老爷们儿和另一个老爷们儿,怎么看怎么不对劲。
风还是太冷,郑北心里那些事一下就被吹没了,他把窗户关上,从包里摸出一条口香糖,习惯性撕了一半,反应过来的时候,只能剥开塞到正在开车的赵晓光嘴里。
顾一燃寄了两大箱子,郑北全部拆开,挑出来两个顾一燃特意交代的小盒子递到眼巴巴看着的姑娘手里。
“人顾老师说了啊,专门给俩带的,我们都没这待遇。”
剩下的几乎全是吃的,倒也符合他的气质,腊肠,话梅,糕点……
郑北挑了一盒话梅塞在包里,剩下的都让他们分了。
弄了一颗含在嘴里,清爽的酸一下了在舌尖上弥漫开,这时候郑北才想起来,今天通电话了,可以往后翻一页,而今天正好是最后一页。
他像是在完成某种仪式,打着马虎眼回了房间,拧开台灯郑重的坐在书桌面前,翻开到昨天的位置,一页上只有短短几个字。
〈任务顺利完成〉
郑北本以为那是最后一页,但他偷偷摸了摸,后面的纸页上还有书写的痕迹。
从那天起郑北便每天开始期待顾一燃可以给他打电话,他明明可以自己主动,但他觉得那样做就好像在作弊,就这样一直等到了今天。
他轻轻翻过一页,纸页太轻,翻一页所用的时间都不用一秒,郑北没来得及眨眼,那行字就直直的闯入了他的脑海。
<我来给你春天吧>
一瞬间那片荒野开出了花,顺着风的方向轻轻的摆动着,封冻了十多年的湖水重新开始涌动,掀起小小的波浪打湿了湖边翠绿的草。
那里,是春天。
郑北无措的看着被一滴眼泪沾湿的纸张,小心翼翼的用拇指擦拭了一下。
房间的隔音一如既往的不好,他能清晰的听到楼下的吵闹声,老头正在对腊肠赞不绝口。
郑北揉揉眼睛站起来,墙上的日历已经翻到了三月,1998年3月,新的一年春天。
顾一燃把笔盖盖上,摘下眼镜按了按鼻梁,客厅里的手机突然响了起来。
他把眼镜带上,顺手关了书房的灯。
“喂,郑北。”
“东西收到了,谢谢啊。”
“收到就行,糕点尽快吃,保质期不长。”
“知道了。”
“还有事吗?”
“有……”
“说吧。”
对面大概沉默了三秒,就在顾一燃以为郑北不会开口的时候,低沉的声音从听筒里传了过来。
“我看见了,最后那句话。”
顾一燃心里一怔,他等这句话太久了,刚回来的每一天都很煎熬,晚上翻来覆去的都在想,会不会太冲动了。
以他对郑北的了解,文字类的东西他没有耐心去看,或许会随便翻几页,看看开头看看结尾。
可他等了一天,一周,一个月,都没有等到郑北回答他。
他从未料想过,郑北翻到最后一页居然花了这么长时间。
上次郑北来的时候,顾一燃看见了那本本子,郑北没提,他也没问。
他用最坏的打算去想,郑北早就看见了,只是根本不放在心上,就没什么好单独拿出来说的。
所以那天借着酒精和微风,他问,“再到春天的时候,你还会来找我吗?”
郑北没有给他答案,犹豫不决和拒绝比起来,或许也能算一个好结果。
“所以……”
刚开口就被郑北打断了,“顾老师,三月了,春天来了。”
05.
顾一燃找到他的时候,是在那个垃圾箱旁。
没有拿汽水,没有过度外溢的情绪,顾一燃远远的看见,郑北站了一会儿,又抬头看了一眼难得蓝蓝的天,抬手拍了一下垃圾箱顶部的铁皮。
然后从包里掏出了什么,抛进了嘴里。
“郑北!”顾一燃大喊了一声。
远处的身影明显停顿了一下,然后快速的转身,敏锐的观察力让他一秒就定位到了顾一燃所在的位置。
他迈开了双腿,大步的朝顾一燃走过去,最后居然跑了起来,周围的一切都在奔跑中逐渐模糊,郑北的视线里只剩下顾一燃。
差点没接住扑过来的人,顾一燃踉跄着退了几步。
“你怎么来了。”
“给你送春天。”
郑北笑了笑,抬手揽住顾一燃,手自然的垂在肩膀边,“收到了”
走了几步郑北才发现不对,停住脚步,把人拉着面朝自己,“咋又穿你这小薄外套啊,冷不冷啊。”
顾一燃吸了吸鼻子,点了下头。下一秒带着郑北体温的外套就批到了自己身上。
“你穿着吧,不冷吗?”
“我不用,小时候我还光着屁股堆过雪人呢,家里还有照片,你看不看。”
“不看。”顾一燃以为郑北又要提那个艰难走出来的冬天,却没想到是这种事情。“算了,看看吧。”
雪停了,没有人回头去看那个垃圾箱。
顾一燃闻到了淡淡的话梅香,摸了摸自己身上的外套,果然摸到一个小盒子,拿出一颗,学着郑北的动作,抛起,又准准的接住。
接触到唾液的一瞬间,就有了独特的酸甜味,顾一燃砸吧砸吧嘴,“你喜欢吃这个吗?”
“喜欢。”
“那下次我俩一起去买。”
没有人说爱,可一切就是慢慢发生了变化,像结冰的湖面,春天在以缓慢而又显而易见的速度融化着它。
06.
郑北翻身搂住了顾一燃,刚刚睡醒他不想睁开眼睛。
“昨晚我又做噩梦了。”
“梦见啥了。”顾一燃的声音一样哑哑的。
郑北没接话,拍了拍顾一燃的后背,从床上爬起来,光着脚去客厅抬了一杯水回来,递到顾一燃手里。
“梦见张雪瑶真变成狗了,追了我半宿。”
顾一燃把杯子递回去,郑北仰头把剩余的喝了。
“贼吓人,好几次差点咬到我屁股。”
顾一燃从床头柜上拿过眼镜带上,“我一会儿会转告她。”
“告状是吧,她又不可能真咬我,我还能怕她?”
“不怕不怕,你能不能赶紧去洗漱,今天开会,马上迟到了。”
郑北瞥了一眼闹钟,“忘了忘了。”
从柜子里随便拽了一件半袖,边往身上套,边用脚去摸索地上的拖鞋。
“哥,我咋感觉你又壮了。”
郑北把手里的本子扔过去精准的砸到了赵晓光怀里,“看我干啥,看这里啊!”
还是那块黑板,郑北敲了两下,“瑶瑶和国柱继续跟进受害人家属情况,晓光去昨天老地方盯着那个贼眉鼠眼的小子,顾老师和我走一趟。”
一直到关上车门,顾一燃才开始笑,郑北看着他无奈,低头看了一眼自己身上紧绷的衣服。
“还笑,你出门干啥不提醒我。”
“这不挺好的吗?显壮。”
郑北发动了车,“是挺好的,上面还有顾老师体香。”
手臂被不轻不重的打了一下,郑北侧头看了一眼还带着笑容的人,他也开始笑,“挺好的,真的,都挺好的。”
END.
写在后面:
恭喜雪迷宫收官!(掌声!)
感谢郑北顾一燃及大家庭里每一个人的陪伴。
我的北燃之旅也到这里结束了,希望郑北和顾一燃能在他们自己书写的故事里,平安,健康,顺利,幸福。
也谢谢大家的喜欢!!
卡了个9:03开播日期发布,在九月份完成这篇,也算是让这个九月有始有终
最后,真的很想去东北吃鸡架!!!!
再见啦,雪迷宫
【北燃】顾一燃投喂指南
又名《舌尖上的哈岚》,一个主线吃吃吃副线闹别扭捅窗户纸的故事。
提前祝我cp和各位中秋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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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晚吃什么?”
郑北像见鬼一样抬头看着顾一燃,满脸“你怎么能说出这种话”。
前一秒俩人还在敲桌子打板凳,文质彬彬的顾老师词汇量没东北人丰富,声音倒是中气十足。郑北人都吼累了,跟只歇菜的老虎似的坐椅子上喘粗气。中场休息,专案组内死一般的沉寂,几个脑袋左看看右看看,愣是没见谁先服软。
于是在一片愁云黪淡万里凝的氛围里,顾一燃不轻不重地踢了郑北坐着的老旧木椅一脚,双手叉腰,理直气壮地问出了这句话。
“……”
老舅第一个受不了手捧保温杯转头就走,......
又名《舌尖上的哈岚》,一个主线吃吃吃副线闹别扭捅窗户纸的故事。
提前祝我cp和各位中秋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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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晚吃什么?”
郑北像见鬼一样抬头看着顾一燃,满脸“你怎么能说出这种话”。
前一秒俩人还在敲桌子打板凳,文质彬彬的顾老师词汇量没东北人丰富,声音倒是中气十足。郑北人都吼累了,跟只歇菜的老虎似的坐椅子上喘粗气。中场休息,专案组内死一般的沉寂,几个脑袋左看看右看看,愣是没见谁先服软。
于是在一片愁云黪淡万里凝的氛围里,顾一燃不轻不重地踢了郑北坐着的老旧木椅一脚,双手叉腰,理直气壮地问出了这句话。
“……”
老舅第一个受不了手捧保温杯转头就走,剩下几个像小鸡仔跟老母鸡似的排队溜号。
在郑北震惊的目光中,顾一燃又踹一脚。
“不是,咱俩捋捋,”郑北想指他的手终究是放下,无处安放地捏紧皮包泄愤,“正搁这儿掰扯呢,你跟我吵你还要我带你去吃……”
郑北终究还是在顾一燃理所当然的目光里败下阵来。
夜幕降临,鸡架店外头烟熏火燎。郑北背后停着他那辆快散架的黄色小货车,车身上的大拇指图案正正好好落在郑北边上,从顾一燃的角度看过去就像是在给他点赞。
郑北正拿烤炉烤鸡架,场景从饭店里头的小炉灶转移到了户外。几块碳烧出了烟囱的架势,呛得俩人直咳嗽。
顾一燃拿手扇了扇,被熏得眼睛都快睁不开了:“咳咳……你这是烧烤呢还是纵火啊?”
“这叫烟熏鸡架……咳咳……你懂啥,祖传的手艺,别吵吵进去等着吃就完事了。”
郑北给人轰走,大半天抹着泪把火给控小了些。得亏是鸡架骨头多,不然全给干糊了。
他皱着眉给烤得差不多的鸡架刷料,红油拌白芝麻,撒了十三香抹了上色的老抽酱汁,最后一把辣椒呲火里,爆炒似的滋啦一声爆发出一阵香。手艺生疏倒还没荒废。
“不对啊,他进去了不就剩我搁这儿被烟啾?”
郑北边腹诽边把鸡架夹起来,歪打正着把骨头烤得焦脆,外皮转了小火,滋滋冒油。他盯着这一大盘子肉,寻思着骨头比肉多,别再因为自己手艺生疏搞得半生不熟饿着小顾老师,于是端着个比俩人脸还大的盘子搁厨房里瞎转悠,从冰窖里把冻着的软皮饺子拿了两包出来。再扫一眼这俩菜,没点荤素搭配,于是又剁了俩红彤彤的大番茄,打个土鸡蛋鸡蛋熬了锅汤。
端出去是能招待四五个人的量。郑北对着冒热气的大盘菜,想起顾一燃坦然喊吃饭的样子,气不打一处来:“吃吃吃,撑不死你!”
明显不会被撑着的顾一燃埋头吃得欢,咬着鸡架的骨头往外撕扒,郑北仔细盯着肉看——没血丝,熟了,挺好挺好。
然后眼神再顺势转移到小顾老师的嘴巴上——沾着点儿油沫,辣椒刺激得嘴唇红艳艳的,跟画报里涂了口红的女郎似的,唇红齿白。
郑北赶紧把目光移开,把饺子往顾一燃那边推了推:“趁热吃,等会儿塌了皮了。”
在吃这方面顾老师一向是听到什么是什么,拿起筷子夹起一个白白胖胖的饺子,一口吞不下,咬了一大半。唇齿间爆开以往从未感受过的风味,饺皮劲道厚薄适中,跟个气球似的被足量的馅料撑开。猪肉拌葱姜香得自不必提,最点睛的是里面酸酸脆脆的蔬菜,咬开就能闻到咸菜的醋香味儿,一咬就出又酸又香的汁,裹着肉泥,丰富着这道平常佳肴的口感。
顾一燃显然是喜欢,盯着咬开的馅料好奇地眨着眼,还没等问出口,郑北就接道:“酸菜馅儿的饺子,没吃过吧?我爸妈亲手包的。别光吃沾点醋。”
顾一燃伸碗接着郑北倒的大半盘饺子,埋首吃着的功夫还不忘用余光瞟着眼前人——跟个大尾巴狼似的尾巴都快摇起来了,显然已经把下班前的争执暂时忘了个干净。
顾一燃瞬间觉得胃口打开了。
俩饭量都不小的大小伙子风卷残云似的把一大桌子菜吃得差不多了,饺子一点没剩。吃满足了的小顾老师正捞着蛋花汤里水嫩嫩的番茄,和父母外出有事的郑南怒气冲冲地推门进来。
“郑北!你咋把酸菜饺子都煮了?”
郑北心虚地往外一瞟:“啥啥啥郑北郑北的叫,没大没小的叫哥!”
“爸妈就包了那么点儿,你让我这两天下班晚上吃啥?”
“那饭馆儿里这么多菜呢你缺菜还是欠削呢?”
“你不知道我最爱吃啥吗你还都给吃了?有你这么当哥的?”
郑北赶紧祸水东引:“这这这,冲这儿发火,他一人吃了大半盘。”
郑南看看一脸无辜的顾一燃,并没有转移注意力:“你煮的我当然找你!给我吐出来!”
“……”
郑北求助似的看着顾一燃,顾一燃放下碗筷,冲郑南友好地笑了笑:“下班回来了?辛苦了。”
然后转身就往外走。
郑北:“?”
最终还是要靠当哥的大男子主义暴力压制,以“吃你几个饺子怎么了下次给你包回来不就完事儿了咋咋呼呼的叫叫叫”告终。
郑北正准备上楼谴责顾一燃临阵逃脱的卖队友行为,在阳台上低头往下一看——白白净净的花州小教授正蹲在刚刚扛出去的烧烤架边,拿着钳子掏焦炭,收拾残局。白皙的脸上糊了两块黑,搞得灰头土脸的,看着比做实验还费劲。小黄车上的点赞大拇指正正顶在顾一燃脑袋上。
挺可爱。郑北杵在阳台上傻乐。
他下楼去帮着顾一燃推烧烤架,巷口昏黄的灯光打在两个人身上,像东北的太阳,暖融融的。
郑北觉得昏暗夜色下的顾一燃格外好看,开口却没啥好话:“吃这么多不撑啊?走走,消消食?”
顾一燃回呛:“跑两圈?”
“成啊,跑到明早,直接去局里上班。”
顾一燃无语地往回走,郑北小跑着跟上,胳膊一伸将顾一燃往怀里一带,对方抗拒地推了推没推开,泄了气似的任他搂。
“还生气啊?这事儿我必须跟你掰扯清楚了,你……”
顾一燃扭过头,距离有些太近了,郑北愣了愣,搂人家的手愣是没撒开。
“明早吃什么?”
“……”
哈岚的早市是跟着太阳一起出现的,在光照亮这座城市的一刻,无数冒着烟火气的小摊就像变魔术似的出现了。隔几步路就能看见现炸的油条,蓬松成金灿灿的酥脆,被铁架子夹进钢盘时发出清脆的响。用小车推着玻璃罩框着的是撒了糖霜的糖葫芦,像下雪似的,覆盖了一层甜腻的白茫茫。要上班的停着瘦骨伶仃的自行车,在人少的煎饼摊边随停随走,取一个热腾腾的大饼,裹了香肠或是肉片,咬着还冒热气,烫得嘴里发出哟呵的呼声;年老的悠闲地在菜摊面前挑挑拣拣,拎了满兜子水灵的大白萝卜,拖着一袋子黄皮大土豆;嘴馋的小孩儿食指勾着下嘴唇,咽着口水,直勾勾盯着冒香气的肉蛋堡和大麻花。
顾一燃天没亮就被郑北从床上捞起来,睁眼看见昏沉天空的时候还以为郑北故意在整他。到了市场人就老实了,盯着吃的走不动道。
“看你那样,”郑北嗤他,“眼睛都快掉出来了,跟小孩儿似的。咋的我也给你整个棉花糖提溜着?”
顾一燃摇摇头:“太甜,不爱吃。”
哦,不爱吃齁甜的。郑北默默记下,拽着顾一燃继续往前走,一路上栓得死紧,生怕把人丢了。
俩人跑步过来的,等会儿还得跑步去局里,早就饿得前胸贴后背。郑北先一人来了个大菜包垫胃,麻油调的馅,包子皮与料接触的那一层被菜油和麻香浸润,又软又香。再往里抬了一大碗豆腐脑,要了木耳香菇的盖,黏糊糊的,量太大跟端着个盆似的,俩人分一碗足够。葱油饼切开了能夹卤肉,一圈圈的酥皮咬了就掉一手,瘦肉劲道肥肉不腻,和着面皮刚刚好。
最后郑北饱了,顾一燃又打包了几个煎得底面金黄的韭菜盒子,准备给这几天回回咽馒头当早饭的小分队改善下伙食。
郑北扯了摊子老板桌上的纸巾,分两半递给顾一燃一半,见人手里正吃着还拿着,直接上手给人擦嘴:“哟,铁公鸡拔毛了?”
顾一燃顺从地低头,摇摇脑袋,唇蹭着他手里的纸巾,像隔着白纸蹭他的手。
郑北跟触电似的愣着。
“?傻站着干嘛?走了,一会儿韭菜盒子凉了。”
郑北不自然地回神:“瞅你跟个大兔子似的,嘴巴嚼嚼嚼。”
顾一燃白了他一眼,作势要开始跑。
“不是你刚吃完跑什么小心你的胃!”
最后两个人选择了相对健康的方式——以飞快的速度走向市局,在快要迟到的时候撒丫子飞奔。
得到额外慰问的专案组成员们喜大普奔,一致对外地把来查考勤的高局挡在了门外。
张雪瑶顶着双大眼呲着个笑脸问郑北:“不吵架啦?”
郑北把她脑袋往旁边一推:“别哪壶不开提哪壶。”
“哟,还没过去呢北哥。”赵晓光傻笑着探头探脑。
郑北抬眼见顾一燃就坐不远处的窗边,自顾自地翻着卷宗,正小心翼翼地扔个眼神过来,又飞速低下头,皱着眉,十分专注。
“滚滚滚赶紧干活去,早干完早下班。”
郑北推搡着幸灾乐祸凑上来的几个脑袋,转身看着黑板上的关系网。上午一阵忙,郑北没什么功夫再和顾一燃讲话,两个人也心照不宣地绕开了争吵的话题。班味一上来,顾一燃昨晚和清早好不容易累积起来的生活气息又淡了。临近饭点,郑北瞟着在窗边累得蔫头耷脑的顾老师,又看看黑板上清秀的字迹。
于是郑北扯着嗓子喊:“老舅!中午吃啥!”
果不其然收获了一双抬起头亮闪闪的眼睛。
在单位一般只能吃大锅饭,但专案组好就好在开在厨房里。老舅这两天闲着没事,把原来的灶给修了修,翻新了能用,直接开火,掏出从家拎了一路鲜切的大鹅,爆香葱蒜,扔了八角草果,舀一勺秘制老酱烧汤,再嗤啦一下把鹅肉丢进锅。肥嫩的鹅肉染上酱汁诱人的色泽,咕噜咕噜在锅里翻滚着。香味把整栋楼的姑娘小伙全引来了,老舅只放了老熊进来,让高局把其他人都赶去食堂,并表示会悄悄给老高留一碗。
高局铁着脸色赶人去了。
“大中午的吃铁锅炖啊?”老熊笑呵呵地搓搓手,“那这不得整两口?”
郑北第一个跳出来反对:“上班时间禁止喝酒哈!”
老舅欣慰地点点头:“亏得你小子还没忘。故事会上说了这晚上不能大吃大喝,对身体不好。顶着压力给你们改到中午了。”
郑北没绷住笑出声:“不是,故事会还教养生呐?别养出事故了。”
老舅给了他一脑掌:“闭上你的嘴!熟了,开整!”
几个小年轻早就被香得受不了了,掀开锅盖就被热气扑了满脸。顾一燃凑得近,眼镜被热气扑得模糊,一瞬间眼前白茫茫一片,什么也看不清,只余鼻尖萦绕的香气。
郑北手边没纸,直接上手给他擦眼镜。热气不仅在镜片外遇冷凝成白,也钻进了靠眼睛的一边。郑北擦半天擦不干净,拇指贴着镜片的边缘,拂过顾一燃的颧骨,擦着眼睫伸进了眼睛与镜片的缝隙。
顾一燃下意识地闭了眼。
水雾被温暖的手抹开,顾一燃再一睁眼,眼前是清晰明亮的、英俊的郑北的脸。
放大版。
等他完全恢复正常视线,才察觉到周围死一般的寂静。小孩老头都直勾勾地盯着挨得特近的俩人,就连门口路过的高局看了都面色复杂地站窗口一动不动。
顾一燃这才发觉,为了让自己不乱动,郑北手搭自己腰上了。
“……”
“北哥……”张雪瑶咬着筷子,艰难地打破沉默,“你干啥摸人顾老师的脸啊?”
丁国柱掰下一片手里的白菜,扔汤里:“光天化日的不太好吧?你俩要不回去再……”
郑北赶紧上前掰了一半馒头堵国柱的嘴:“再啥再?吃都塞不住你那九曲回肠的脑子,跟小肠似的打结。”
顾一燃假装不尴尬,然后很快被铁锅炖吸引了全部注意力。老舅特地给他换了个大碗,盛了小半碗米饭,拿汤汁浇上,软糯的米饭裹了浓稠的酱汤,咸度刚刚好。鹅肉肥瘦均匀,混着粉条和吸饱了汤汁的大白菜,暖呼呼一股脑塞嘴里,比多精巧的厨艺都来得直接。
国柱和晓光正抢糊在锅边的玉米饼,郑北绕开战场,一个眼疾手快夹了个圆滚滚的,垒顾一燃碗里。
顾一燃咬了一口,玉米香充满口鼻:“这么瓷实?”
“那可不?老舅亲手擀的,面都是自家磨的。”
面饼一入口就蓬起来,顾一燃咬得太大口,腮帮子鼓鼓的,像大兔子飞速进食,一边塞一边动着嘴巴,眼里除了吃啥也不剩。
郑北呆呆地盯着人家,想起对顾一燃有深刻认知的某一帧画面,就是他趴在还没清理干净的专案组,开着一盏夜灯,杵着桌子思考。
桌子前面的玻璃上还赫然贴着“打饭口”。
郑北那个时候被这画面惊得胸口莫名发颤,狍子乱跳似的。灯光下顾一燃那张清秀好看的脸,就在那个窗口探头探脑。郑北心想这么个棉花似的教授,别到时候被毒贩当饭给打了还生吞了。
现在郑北再看这张脸,依然是那副人畜无害的俊秀样,可下头藏了多倔的灵魂,和多破碎的过往。
以及多大的饭量。
那东北菜的份量养这么个顾教授岂不是恰到好处,既满足了哈岚人的投喂欲又不浪费粮食。
顾一燃吃到一半,抬头看郑北那碗半天没动的饭,胳膊肘拐了拐他:“傻愣着干嘛?还不赶紧吃,肉都被他们抢完了。”
郑北条件反射地以为是顾一燃抢不到了,伸筷子往晓光手底下夹了块大的塞顾一燃碗里。
“……”
老舅和老熊望天四顾假装没看见,瑶瑶和国柱赶紧低头塞吃的恨不得把自己撑死,独留晓光欲哭无泪。
“北哥你再这样……我就告南南!”
吃完饭午休的时间都快没了,一群人又投入到工作里。顾一燃在实验室站了好几个小时,一熬就熬到了深夜。郑北在外头等着证物的化验结果,心焦且百无聊赖,于是抽起烟来。
老舅手捧棋谱幽幽出现:“打算啥时候办事儿?”
郑北莫名其妙:“办啥事儿?”
“我瞅你这样子恨不得明天就摆喜酒呢。”
“不是哪儿跟哪儿呢?我光棍一条八字连纸都没有,上哪儿办喜酒?”
老舅瞟他一眼,下巴扬起指了指正捂着颈椎放松脖子的顾一燃。
“那顾老师结婚也轮不着我给他操办啊,再说了人家也打光棍呢。”
“……”
老舅彻底无语,直接绕过这个白痴话题,开始讲解东北摆酒的习俗:“你这个婚宴呢要冷热菜交替,都得大盘儿,主菜要硬,最好能从松花江里捞点时令河鲜起来,整个大白条,都不用去腥,放点姜片葱丝儿,淋上热油和酱油那老香了……”
“得得得自己想吃就直说,这老头搁这儿埋汰我呢?”郑北打断了老舅的胡言乱语,把他手里的棋谱抽过来,“你这大晚上的眼神又不好,装模作样看啥看呢书都拿倒了。”
“你还来!”老舅板起脸,计上心头,“顾老师饿了,刚捂着肚子和脑袋搁那呢。”
郑北果然把书塞回去,朝里头叫唤:“顾一燃!回家吃饭了别熬了!”
天太晚了,不想回去麻烦二老做饭,俩人就逛着去夜市摊吃路边烧烤。熟悉的地方,彩灯环绕,东北人吆喝的声音太大,此起彼伏像在隔空茬架。顾一燃饿得不行,随机挑选了一个声音大的,先往嘴里塞了一口大鱿鱼。
炭火冒着火星子,带着烟火气和烤料香随风扶摇而上,像要和星星比高低。天转热了,烧烤摊主穿着坎肩满头大汗,辛勤化为美食的滋味,闻在鼻尖,囫囵一口吞下去,把和夏日一样炙热的哈岚人的热情一起铭记。
郑北怕他噎着,问打米糕的老板要了碗米汤,就着火辣的大肉串给顾一燃一起喂。顾一燃抬头看看他,摸了摸他的唇角:“起泡了?”
郑北没意识到,顺着摸到一个鼓囊囊的硬泡:“呀,还真是。这两天吃上火了可能。”
顾一燃没说话,只是把他手里上火的东西都拿走了。
郑北以为他不够吃:“咋的?没吃饱啊?我再给你拿点去?”
“……”
他们又绕到熟悉的气枪摊位前,郑北问他要不要再来一局,这回蒙着眼比。顾一燃拿起枪,十分硬气地说要比比,但别整蒙眼那出,大街上怪丢人的。
“那你这不输定了。”郑北瞄都不用瞄,抬起枪就把十环和周围那几个气球打瘪了一圈。
顾一燃沉稳地端着枪,按照自己的节奏,一个个打着。
“郑北,”他瞄着下一个目标,开口道,“你那天为什么跟我吵架还这么大反应?”
郑北的手一抖,过于自信的危害暴露出来——打偏了,但还好也打中了边上的。
“干扰我是吧?”郑北不甘示弱,“那你呢?闹一两天了还不消停?”
顾一燃吃一堑长一智,大脑自动屏蔽,继续道:“你是不是有喜欢的人啊?”
这一次郑北的枪打偏了。
顾一燃气定神闲地把最后一个气球打爆,放下枪:“我赢了。明早吃什么听我的。”
于是郑北对着面前这一团发黑的东西无语凝噎。
他先把旁边的小米鸡蛋羹喝完,温热黏糊,甜滋滋的刚刚好——这是顾一燃一大早起来熬的。郑北还没醒,就听到楼下咕噜咕噜煮粥的声音。
“我饱了。”郑北作势要跑。
顾一燃一把给人按住:“这是水,又不涨肚子。”
郑北负隅顽抗:“谁跟你说的,就水最涨肚子了。还得陪你跑去市局呢别闹快走……”
顾一燃静静盯着他,手搭在他肩上,轻轻捏着:“郑大队长要学小孩儿耍赖还是要学诈骗分子言而无信?”
郑北悻悻坐回来:“你这人说话怎么这么重,不就喝个凉茶你说说你……”
郑北已经做好英勇就义的准备,毕竟好奇害死东北虎,他在花州接顾一燃的时候尝试了一下,差点没苦成老舅家地里的窝瓜。
但是入口的东西像茶一样清,有一股淡淡的药味,清甜味很淡,更多的是夏日溪水一般的凉悠悠。
怎么说,有点像顾一燃这个人。
顾一燃按着他的脑袋:“这得一口喝了,快点。”
给郑北呛得,喝完咳了好几下:“我没说不好喝你这按头按得,哪儿学的手法啊?干过游泳教练啊?”
顾一燃拍着他的背给他顺气:“怕你给我吐了。清火的,得亏哈岚的药材够多,不然还得找一阵子。”
“那可不,我们东北黑土都是宝。”郑北得意道。但是想想顾一燃大晚上天不亮悄悄起来买药材,折腾大半夜给他熬凉茶,他心里头又有点烧。
看着眼前人穿着个白衬衫,散着两颗扣子,跟兔子似的一脸期待的看着他,烧得更厉害了。
郑北艰难地移开眼,把晚伸他面前:“那个还有吗再来一碗。”
难得是个不用加班的周末,专案没什么进展,高局放了假,接近丰收的季节,老舅带着几个小崽子扛着锄头下地去了。没进过农田的顾老师又被郑北攥手里,跟在后面捡点菜等晚上烧饭。
藤上结了茄子,紫得发黑,捏着有韧劲儿又软乎,正是成熟得刚刚好。地里埋着个头比巴掌还大的土豆,拿着锄头抛,一不小心挖过了头,就露出黄白的内芯,脆生生的,一加热就会变成面嘟嘟的金黄。顾一燃还扯了几个大得快掉落下来的青椒,青椒皮薄肉厚,菜刀一切下去,清脆的声音悦耳极了。砧板留一汪水,干干净净的,几样食材混着拍碎的大蒜下锅,迸发出土地自带的清香。
瑶瑶扒拉在国柱身后,从他肩上探出脑袋,砸吧砸吧嘴:“还得是咱们顾老师会挑,一下子就挑中咱们东北名菜地三鲜。”
从小吃这道菜长大的几个崽子都咽着口水,老舅乐呵呵地焯起一大锅色香味俱全的菜,香喷喷冒着锅气,国柱和晓光争先恐后地去端去抢。
“吃慢点!再给你们溜个锅包肉,搞个大拉皮,皮冻也整上,齐活!”
皮冻凉丝丝的,蘸着油辣碟十分开胃。地三鲜是出了名的下饭菜,几个人下地干活累了一天,毫无形象地端着大碗埋头苦吃。顾一燃一口咬到太辣的青椒,涨红了脸四处找水,被郑北眼疾手快地按住,轻轻捏着后颈灌下一口大麦茶。茶汤散发着麦子的味道,浓得有些像巧克力,却没有腻味,解辣还刮油,于是最后上桌的锅包肉也飞速被一抢而空,满桌都是咬开暖甜口面衣的脆响。
晚饭吃完,一行人溜达着回城。瑶瑶跟发现敌情似的拦住国柱和晓光,俩傻小子立刻灵光地闪身隐蔽,岔另一条小路迅速开溜。
郑北:“?”
顾一燃变魔术似的从口袋里掏出俩月饼:“吃不吃?”
郑北眼睛都瞪大了:“你还能吃得下啊?”
“老舅给的,提前祝我们中秋快乐。”顾一燃看了看月饼壳,“一个五仁的一个豆沙的,你要哪个?”
郑北听到五仁就头大:“谁吃五仁的啊,带回去给郑南让她转手送晓光去。别吃了不然你晚上铁定胃疼。”
于是顾一燃把五仁的揣兜里,又把豆沙掰成两半:“喏。”
“……”
郑北无奈地接过:“饕餮投胎的啊你。”
“你知道这俩字儿怎么写吗?”
“我不用知道,就站我面前呢。”
俩人一路展开着极其无聊的对话,直到走到家楼下,手里的月饼才堪堪吃完。
郑北沉默一会儿,在楼梯口转向他:“中秋节过了能不能不生气了?”
顾一燃没忍住笑出声:“怎么?还给两天缓冲一下?”
“这不是怕你没气够,多来两天放放气嘛。”
顾一燃耸耸肩,准备上楼,却被郑北挡了个严严实实,颇有一种你今天不答应就别上去了的架势。
顾一燃啧了一声:“我说你们哈岚人怎么都磨磨唧唧的,有话能不能直说!”
“哟,东北话进步挺快,”郑北色厉内荏,“直说啥?咱俩今天在这儿就把这事儿说清楚。要吵就吵得爸妈郑南晓光都下来评评理。”
“行啊,”顾一燃十分坦然,“你喜欢我吗?”
“……?”
郑北憋了一肚子的逻辑辩论瞬间被一记直球搞蒙。
“不然为什么否定我的提议?你就是怕我又像上次一样陷入危险是吧?可是干警察的谁不危险,你自己最清楚,换了国柱他们你会这样吗?”
郑北一底气不足就容易开始嚷嚷:“那你不也否定我吗?我当了这么多年刑警我承受能力可比你强,这点事儿我……”
“很简单啊,”顾一燃歪了歪头,理所当然道,“因为我喜欢你。”
“……”
郑北彻底被干沉默了。
他意识到花州人感情奔放不是吹的。
“你喜欢我你还……不是,你当这么多人面给我唱反调……啊不对,这是感情用事的时候吗?你……”
顾一燃上前两步,凑得很近,清俊的五官在郑北面前放大,他满眼都是对方白皙的皮肤和亮黝黝的眼神。
顾一燃在他很近的地方呼吸,鼻息很暖,整个人散发着清晨凉茶一般的凉意与淡淡的香。但是他让人浑身发热,心口狂跳。
顾一燃停顿在那儿,像是在仔仔细细看郑北的神情,又像是抬头在等待什么。
等待了很久,路口老旧的灯发出刺啦一声,微弱地闪烁,投下一片瞬时的暗。顾一燃正准备后退离开,却被郑北攥着腰压回来。
嘴唇软软的,像是这副倔强躯壳唯一透光的缝隙。郑北轻轻咬一口,在对方猝不及防的呜咽声中侵入口腔,风卷残云似的扫荡。
豆沙味的。
顾一燃几乎是被拽上楼的,楼下小饭馆的灯还没关,是老两口给他们俩留的归家灯。顾一燃本来挣扎着要去关灯省电费,却被郑北一把拖进房,啪地一声甩上门。
“不是……你能不能等等……”顾一燃从郑北铺天盖地的亲昵中挣扎出一句话。
“就许你给我干蒙了不许我讨回来?”
“你蒙那是你的事跟我有什么关系?松手我下去关灯……”
郑北握着手里那截纤细的腰狠狠往怀里一带,顾一燃惊呼出声,赶紧捂着嘴,小声训他:“这房子不隔音!”
“怎么了?弄疼你了?”
“不是,太撑了,你先松手勒我太紧了……”
“……”
郑北松开手,让挣扎得没劲儿的顾一燃靠他怀里,决定以后喂顾老师的时候必须要注意量了。
他暖了暖手,轻轻顺时针揉着顾一燃的肚子,俩人摸黑折腾半天,房间灯都没来得及开。顾一燃天天跑步,腹部是有腹肌的,只是这段时间被热情东北人投喂太多,线条都有些不明显了,腰间为数不多的肉捏起来也软软的。
“你要揉就好好揉别乱捏……”顾一燃被他捏得酥一会儿痛一会儿,又开始从他怀里挣。刚要起来,郑北在黑暗中精准地一口咬住了他的后脖颈。
“……”
顾一燃决定收回哈岚人不够直接这句话。
放在腹部的手开始不规矩地上下挪动,直接掀了衣服伸进去。顾一燃的皮肤凉凉的,白得像顺毛的兔子,滑得像捏不住的江中鱼。
“顾老师,下回别搁打饭窗口趴着了。”郑北在顾一燃耳边压低声音呼气,顾一燃身上立刻起了一层细密的小疙瘩,配合着他手上的不安分轻轻战栗。
“别真让人一锅端吃了。”
郑北折腾他到后半夜,顾一燃真没劲了,浑身是汗趴在狭窄的床上,额前的碎发被郑北温和地撩开,他条件反射地一抖,被郑北按住:“行了,好了好了,睡觉。”
顾一燃是真困了,身上湿乎乎的汗黏腻地粘在床单上,身旁的热源烘得他不舒服。但他还是往郑北怀里蹭了蹭,蹭了俩人一身湿漉漉。
郑北看他这样子不是办法,哑着嗓子:“喝口水?我带你去洗个澡。”
顾一燃抬抬手,撑着他的胳膊起来洗澡,迷迷糊糊换了干爽的圆领棉T恤,觉得没力气,下意识朝郑北哑哑喊了一句:“有点饿……”
“……”
郑北这回铁了心,没舍得用劲儿捏捏他的脸:“明早再说!”
第二天依然是假期,顾一燃睡到快中午才悠悠转醒,下床差点软得表演一个跪拜大礼。
郑北在窗外探出头,顾一燃一边皱眉一边无语:“进来!探头探脑看什么呢?”
“看你醒没醒嘛这不。”郑北端着木盘托,把冒着热气的早餐,啊不,现在算午餐,端在顾一燃面前。
顾一燃嘴角抽了抽:“红豆粥?”
“对啊,补气血的。还有米酒汤圆,红糖煮鸡蛋。糖我少放了,不齁。”
顾一燃就差拎他领口问问你们东北人是有什么事后习俗吗,但想想现在自己跟郑北硬碰硬能赢的概率。
居然是0耶!
况且美食在前,民以食为天,吃了再说。
郑北见他肯动了,赶紧凑上去:“咋样好吃不?我跟你说我还特意放了红枣……”
“……你能不能闭嘴?”
鸡飞狗跳一整天,假日就这么飞快地过去。晚上郑北买了街口的大饭包,要了两层菜叶子裹着,加了一根烤肠和一份肉松。顾一燃抱着这么大一饭包无从下嘴,饭粒不受控制地掉得满地都是。于是吃饭的地方又从房间里转移到户外,比较好清理。
离中秋越近,月亮越接近圆满。郑北和顾一燃坐在楼下乘凉,一人捧着一杯凉茶降火。
郑北再次像变魔术似的掏出一个黑漆漆的果子:“给你的饭后甜点。”
顾一燃接过,手里的东西感觉是个梨,颜色却不对,摸着还凉凉的带着冰。
“这什么?你从冰窖里拿出来的?”
“这叫冻梨,冬天才有,去年我跟郑南囤了点儿放冰窖里解馋,就剩这一个了。”
“……她回来又要跟你闹了。”
“闹她的,我还怕她不成?”郑北往他那边靠了靠,指着软了些的那一面,“从这儿咬,给你化好了。咬下去吸汁儿就成。”
顾一燃被凉得牙酥,一口下去梨汁争先恐后地涌进口中,清甜中带着酸,凉丝丝的像在喝天然的冰汽水。
顾一燃的眼睛亮亮的:“挺好吃的。”
“冬天可多了,还有冻柿子、冻蓝莓、冻葡萄。一到冬天白茫茫的,整个哈岚跟个大冰柜似的。你就躲在暖气屋子里吃冰棍儿,吃铜锅涮。你不是说没见过雪吗?我带你去看。咋样?今年留下?”
顾一燃听出他的弦外之音,笑了笑:“就留今年啊?”
郑北赶紧道:“这东北每年下雪都不一样,有什么活动啊,五年一次三年一次的,你要是不留个十年八年都看不完……”
“好了好了,”顾一燃摆摆手,压住他愈发不靠谱的语无伦次,“留留留。”
将满的月下是一对相拥的人,傍晚的哈岚家家户户亮着暖黄的灯,烟囱冒其炊烟,朦胧一片人间烟火。远方的工厂传来轰鸣,机器在有条不紊的运转,绕城的江水在永无止息地奔流。
这是万家平安的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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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燃】昨日冬风
1.3w + 一发完
/爱能胜过十万风雪
/剧情时间线微调
/郑北第一人称,一燃被注毒设定。
〔哈岚,夏。 〕
外头的风吹得小白杨哗啦哗啦响,叶子被太阳一晒,鲜绿活泛,明明已经是全年最热的时节,树叶却还看起来嫩如新生,我正皱着眉头坐在办公桌前修钢笔。
我把格纸本翻过来,划拉了几道,只断断续续留下几道乌蓝发黑的墨痕。
...
1.3w + 一发完
/爱能胜过十万风雪
/剧情时间线微调
/郑北第一人称,一燃被注毒设定。
〔哈岚,夏。 〕
外头的风吹得小白杨哗啦哗啦响,叶子被太阳一晒,鲜绿活泛,明明已经是全年最热的时节,树叶却还看起来嫩如新生,我正皱着眉头坐在办公桌前修钢笔。
我把格纸本翻过来,划拉了几道,只断断续续留下几道乌蓝发黑的墨痕。
雪天使的案子才刚摸出个眉目,又冒出一团人鼓捣什么“状元药”,而成分纯度和制毒手段远次于雪天使。这帮人不做大生意,却把手往高中生身上贴,这不是祸害祖国的花朵吗。
大案继续跟着,小案情也不能放过。前天学校书店里摁回来参加卖药的书店老板,学生和学生家长,该盘查审问的都盘查,该做体检加强科普教育的都领回去。
被绊了一跟头的男家长回家去立刻写了一封投诉信到市局,点名道姓:哈岚公安局缉毒队队长郑北与其队员在工作时态度恶劣散漫,不能尽早发现案情,任由害人的毒品流通在校园,没尽到警察应尽的责任与义务。
投诉,这种事儿对警队来说如隔三岔五吃顿饺子似的寻常。
以前我总不服气,不似刚来哈岚局时和老舅梗着脖子喊了一个小时说无论如何都不可能给来局里秃露反帐的要投诉我的孩儿妈道歉,那回街上有人抢孩子,那天我刚下班,二话没说就把给人贩子摁了,结果过程中不慎把孩儿的脸划了个小口子,我发誓那伤还没我指甲盖长,养一周就好了,总比给人打断手脚了强吧?
局里让我走个形势写检讨,我肯定不干。那会儿我还是小干警,一直没机会大显身手。师父给我台阶下,说不就写份儿检讨,我年轻时写过的检讨一打一打的,就是走个形式,你今晚和我出去探一探,之后你抽个闲空把那玩意儿写了,就当消磨消磨时间。我一听有外勤可出,立刻就把检讨那事忘脑后了,结果第一回就遇着毒贩了。
那回之后不知道怎么了,心里麻得很,反而用检查这种东西来填满自己,用一种诡异而全然包容的心理写检讨。
没错,都是我们的错,我咽下一口气,写起检讨信手拈来,这种小挫折小钉子,在鲜血与命运之间,太不值一提。
得,这件事还绕不开,还是得走个形式。我这两天又在学校附近文具店报刊亭溜达转悠,俗称闲着没事就爱回现场翻垃圾,还真又抓回来一点儿人,收缴一批新药,让一燃化验。
我重新捏着墨囊吸了墨水儿,可还是写不出字。他面前卷宗堆成山,我几乎看不见他身形,牛皮纸袋暂时隔离我和他,这样也好,免得他又要主动忙里抽闲,帮我写那没用的检查。
他那双手用来做这种事,实在是浪费。
而且他替我写检查也不是一回两回了,就上次,高局似笑非笑望着我,点点我递上去的检查:郑北,你练字儿了?
我那叫一个如坐针毡如芒在背,不得不正色厚着脸皮回答:对,高局,我陶冶情操。
顾教授,顾老师,字儿漂亮,楷书写法,笔画却又勾连横纵,既规行矩步,又意气横生。和他人一样,看着温良貌然,而不听我话贸然行动的大事小事儿,让我能数出好多件。
算了算了,顾老师,骂不得。
捧在手心怕化了。
我埋头修笔,指尖被墨水弄得乌漆嘛黑,一燃不知道何时站起身,见我一手狼狈,颇为平淡地说:你就放那吧,你的检查什么时候不是我写?
我不甘心,又嘴硬:我用笔又不是只写检查,就不能写写案情记录吗?
他耸肩一笑,递给我一支钢笔,又走到我旁边,顺手把我手里还在吐墨汁的笔抽了过去:行,正好样品太多,你自己写,顺便练练字,你先用我的,我帮你修一修。
我连忙把桌子底下的箱子往里踢,怕他瞅见什么端倪,连忙找补两句:顾老师还会这个?
算了,他确实是忙,能早一天确认纯度,就能早一天完整证据,保护祖国未来的花朵,保护未来的小教授们。
我起身,准备去冲冲手,局里的电话却哗哗响起。
北哥,雪天使案的高度可疑疑似人员正出逃哈岚,目前刚上哈大高速G06出口,车队情况尚不明确,其中有一辆牌照是岚D04009,你们协同一下。
云惠药厂的前身是一家化工企业,云惠药厂的证据已经被销毁,但背后的人现正出洞,梁嘉驹,目的地是常春。而当天局里的人手多去支援鹤港大案。
时局紧急,也许错过这次机会,就再也没有在哈岚之地将毒贩一网打尽的可能,若放任他们跑了,整个东三省都有可能进一步被雪天使侵蚀。
我顾不得擦手,叫上一燃,一人一辆车,原想就算支援兄弟也没到,至少也能前后围堵包抄。
我们一前一后上了高速,还没开几公里,就碰到了那个车牌号,只是我定睛一看,是两辆一模一样的车。设卡的兄弟正在准备,而追了一段时间后,其中一辆车忽然从岔口急打方向,我看一眼路牌,是去郊区,郊区风险更大,而前面的路靠近主城,加上有兄弟单位驰援,让一燃去追,我能放心一点。
我拿着对讲机对一燃讲:我追郊区,你接着追主城区。
好,你注意安全。
我继续联系增援,继续踩油门,死死追前面的车,直到设卡处,前车迫不得已停下,才发现只是马仔。
想必一燃那边应该也追到人了,我连忙联系他,只是对讲机再也没有回音,许久,对讲机才响了一下,却不是一燃的声音。
我心一沉。
郑队,顾老师的车还在现场,人……人却找不到了。
我用对讲机联系不到一燃时,心里就已经徒生出不好的预感,这样的事情已经发生过两回,我实在是害怕。
倘若重新再选,我愿意付出一切代价,回到那天,让他老实在局里待着待命,或我与他换一下,让我走他的路。
那天,距离他的生日,三伏里最热的中伏,还有四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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痕检科的人来过,对我说,顾老师是被强行绑走了。
现场有他的衣物纤维与一小处血迹。
他们埋伏人手多,又有枪,绑走了,接应的车逃跑,那个路段本是尚未正式通行的岔口,谁也没想到他们闯了水马,应当是换了不同样貌的车,进入城区后就没有任何线索了。
所有的关卡我都跑了一遍,满城满市找线索,呼机一直开着。可他就像一滴掉进海里的水,再也找不到了。
一天,两天,我们甚至怀疑毒贩将他劫回了花州,我们联系东三省的兄弟部门,也联系花州警方,让他们协助排查。整个哈岚的街巷我几乎都走了一遍,实在困极了就趴在办公桌上,手机贴在身边,时时半梦半醒。
命大命大,我心中只能默默祈祷,他头脑那么灵光,只是暂时没找到机会联系我。
我做噩梦,身子一抖,看着面前整理出的详细线索,桌上还放着一燃给我的钢笔,英雄牌,笔身砂红色,金属帽,文具店里三块钱就能买,英雄两个小字已经被差不多被磨没了,写起来也很顺,应当是用了很久。
我抻抻手腿,踢到脚下的盒子。
〔一周前〕
我下班后借口先走,让他先回去,他面上看起来蛮不乐意,却也没说什么。我心想小样儿,我还能去干吗?我那天去百货商店买了彩带拉炮,金穗彩丝,活像小学里每逢元旦过节似的,这不是要过生日了吗。
他的家庭状况我们都知道,那回国柱爸妈一起来看柱子,我怕他触景生情心里不好受,揽走他对他说局里就是他的家,还没走出两步,又倒回去端盆拿水帮国柱冲洗被“香水”祸害的眼睛,一番鸡飞狗跳后,我和一燃去晾毛巾。
天气响晴,东北干燥,晒什么一下午就干了。
他一边拧水一边搭到钢线上,说北哥,以后这种情况你不用拽我走,过去的事都过去了,我是真心为国柱高兴,也感谢你们能接纳我。
你看你看,又来了,是咱们,咱们一家人不说两家话。这也到下班点儿了,我带你整口饭,走走走,去刘姨那整点儿饺子,你吃啥馅的?
我让一燃把局里当家,生日一定要在家里好好过。今年我早早就托了以前的同一波在转业到海关的战友买了最新款的CCD回来。我不懂那玩意,只知道老师跑步时喜欢揣个随身听,顾教授肯定喜欢新鲜东西,还能录像。
我小心翼翼把包装盒放在抽屉最底层,想到他以后把这小东西随时拿在手里的样子,我嘴角就不受控制地往上提,顾老师的手就适合按按快门做做试验,CCD那个年代是稀罕物件,花我两个月工资呢,可我就是乐意,我就是想把最好的一切送给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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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晚,我们本该一起过生日切蛋糕的。
放在我脚边一盒的彩带还没来得及挂,生日礼物还没来得及送给他。而直到现在,整整三天,杳无音讯。我犹如困兽,痛恨为什么是我让他上了主干道,是我把他送到危险面前的,我没保护好他。
我熬红了眼,如只剩一副躯壳,僵硬而盘旋逡巡地不断寻找着。我想过最坏可能,可我不愿信。
我不能有闲下来的时候,否则就会生出很多不好的想法,我拿着车钥匙准备再去几个可疑的窝点摸一摸,刚下楼,一辆面包车呼啸而过,于局里正门扔下一个麻袋。
我心里一紧,连忙打电话联系楼上值班的兄弟赶紧备车去追,而我快步走近,麻袋是人形,布满血渍,麻袋一动不动,我手脚发凉,到底还是扑过去解开袋口,里面的人面色发青,发须,嘴角,脸上,全然是血迹污痕。
我平生第一次手抖着去探人鼻息,还有一口气。
我把他从麻袋里拖出来,他的袖管被拉起,茫茫夜里我往下一摸,密密匝匝的不平与细痂与黏腻血粒,涂在我脂腹,被昏黄路灯一映,发红发黑。
局里追出去的车闪着红蓝警灯从我身边接连而过,赶来的护士医生从我怀里扶起他抬上担架,扣上氧气面罩。
我明白那些针孔意味着什么,无需作侥幸设想。
一张一张病危通知书,手术同意书,风险告知书一张一张从我手里签过去,他的名字小而平整地被印在纸上,术后并发症和风险密密匝匝。我逐张签过,手术灯亮起。
我坐在长椅上,能做的只有等。我做好了心理准备,却贪婪自私,希望他活。
毒贩应该也希望他活,但是生不如死那种活。
怒火。
他们就是要这样折辱一个警察。让警察和那些被他们玩弄股掌的人一样,变成瘾君子,和他们一起下地狱,侮辱我们所有缉毒警,也狂放到近乎自毁的程度。
毒贩打断了他四根肋骨,拔了他全部的指甲。内伤外伤电击伤不计其数,他静脉被注射了毒品,口腔也有内伤与烫伤,烟造成的。血液感染,高烧不退,炎症蔓延到肺部,送到医院时他的各种指数已经掉得很低,命悬一线。
顾儿,你先活过来,好不好。
活过来再恨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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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术进行了十四个小时,留住了他的性命,却也将延续他将要承受的痛苦。
那段日子我活得像一具没有灵魂的躯壳,可与雪天使的线索还要追,专案组的气氛不能就这样低迷下去,毒贩也一定希望用这样的方式击溃我们专案组,有时我也想过放弃,可如果我不追寻真相,又怎么能替他复仇,我不能倒下。
一燃手术后的预后情况不好,在重症监护室昏了很多天,他是从第九天开始醒的,然而只能醒很小一会儿,他的反应与意识都很弱。
他睁眼,目光很散。轻轻握了一下我手指,第一句是:北啊,抓到他们了吗。
随即他的面色一抽痛,他的新甲尚未长出,身体还在康复,恢复极慢,十指连心,动一下就要疼。
而他讲话还是垂利细声,直直小小。
我不知该怎么答他,我至今位置仍如困兽,没有找到一点线索。
你说的,我命大。
我一时不知该怎么答他。他又轻轻攥了一下我,声音更小了:北,好困,我睡一小会儿。
一天里,他能清醒的时间不多。我知道这是毒品带来的后遗症,他还记得我,这就足够了。
我每天医院警局两头跑,半个月后他离开ICU,转入特护单间。撤去止疼药后的十二个小时,他就发了作,纵使我早就做好准备。
我不想让别人窥见顾老师现在的样子。所以我不让别人进病房,任何人都不行。他全身抽抖,眼也瞪得极大,无法转动,浑身发烫,直直用头去撞病床栏杆,我尽力按着他,可我到底只有两只手,按了身子就按不了手,一个不小心让他挣开了手上的输液针,针头几乎撕开他的皮肉,一整横条刷刷往下淌血,溅到我脸上,也滴在地上,落到洁白的被单上,血越淌越多,我抱着他,按着他,被子被染红些许。
这样的场景大抵让他触景生情,他哀哀喊叫了几声后,抱着带血的被子大颗大颗往下掉眼泪。
我用力抱着他,抱着他僵硬发抖的身躯,那天我应当也是哭了,我陪他坐到黄昏西陲,直到他的手背自然结痂。不知过了多久我才松开他,这时他的身体已经放松了,我让他躺好,哄他睡觉。
而后,我听到他极弱地说:北,对 不 起 ……
他受了太多苦了。
我匆匆揉了他一把头发,快步离开。
我怕他看见我哭。
同时,我心里恨那些毒贩恨到流血。我想让那些胆敢碰一点儿毒的人全部去死。
都去死——这声怒吼,或是嘶吼,乃至诘问九天,本应具有划破茫茫夜空的锋利,却在离开我声带后如同濒死的生命一样无力,没有回响,转眼被黑暗——那是来自我与他无法诉说苦难的共同身体里,最深处的绝望与悲鸣。
他的状况时好时坏,这样的日子持续了四个月,情况不好时一天就要发作几次,情况好些时可能会好一周,但一周之后的激烈程度甚至要大过短期骤然发作之和,有一回甚至到了呼吸骤停的地步,用上了电击起搏器。
上回他被秦义抓后,我不是没在现场看到连着电极的水盆,我没问他竟然也不提。只是那之后他总是脚底板儿痒,应当是冻坏了皮肉,我妈寻了各种偏方,给他泡脚。
他的踝关节也落下了毛病,两个月前还崴了一回脚,康复之后他还是保持着跑步习惯,却比在花州时一口气十几公里要打个对折。
就连他一直坚持的长跑,也是因为那些毒贩才开始练的。他曾滑倒在暴雨淤泥的街道,而后开始年复一年日复一日地跑,是为了追上当年的自己,接过滑倒的自己的手中的一棒,倘若那天能再跑快一点儿,是不是就能找到他父亲的下落?
上回局里玩什么真心话,赵晓光那个不会来事儿的,还兴致冲冲拿个打火机拆了拿里面点火器的红线说输了的人可要接受刑罚。
那玩意儿一碰就有电,还是打火机。我见一燃脸色一僵,扔下手中纸片起身就走。我连忙抬手掴了晓光后脑勺一巴掌:咧咧什么呢?闭嘴吧你。
晓光连忙住嘴,我追上去安抚一燃:你别和晓光计较,他嘴上就是没个把门儿的,心里没恶意。
他沉默,走了几步才:郑北,我没事,也是我反应激烈了。
而如今带电的起搏器又往他身上压,他一定很难受。
我不知道我这般维系着他的生命,是否是我太自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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痛苦反复,那段时间对于我们所有人来说都是最难熬的一段时间。
这样的日子持续了四个月,已经快到冬天,总在医院住着也不是办法,不如让他在家里自在点儿,我爸我妈也能帮忙照看一下,我能放心一些。
有天一燃帮着拿碗筷,手一抖摔碎了碗,我连忙扶住他,让他别去捡碎片:没事没事,家里那么多碗,这碗早该淘汰了,碎碎平安,碎碎平安。
他沉默,吃完饭后却央求我,送他去戒毒所。
我明白那是什么地方,毒瘾发作的人倘若无人看管,则会如野兽一样撕打成一团,撕咬伤痕满身。一燃在我身边,我能看着他。
他出事时毒贩有接应,寡不敌众,我们两个只能有一个逃出生天。
那回几个疯子拿着霰弹枪来店里行凶,要不是一燃,我不知我会见到几尸几命,墙上霰弹枪留下的弹痕被年画贴纸补上。
我们一家都记得一燃的好。
一燃,我不可能放你走。
〔秋分〕
郑北,你变了。
很多人说我变了。
我垂眸,对,说得没错。
以前因为我拦着他当场按下奶奶送孙子来道谢那件事儿和他大吵一架。
我说他站着说话不腰疼,而后一字一句说你看不惯就回花州教书去,随后回骂整个走廊都能听到:我用你教我怎么抓人?
他转身离开留下一句打扰了时,我未曾察觉他身后一无所有,茕茕孓立。
他从湿暖南方只身一人跟着我来到这四月份仍料峭春寒的哈岚。我却一句话让他回去,我生在哈岚长在哈岚,父母健康,有小妹,家里有小生意,有过命的兄弟发小,我才是站着说话不腰疼那个。
所以也逐渐趋向他,成为他,行动中我冷静放枪,甚至在过度执法的边缘游走,瞄准毒贩的膝骨打,手肘关节,即使他们最后逃出生天,也要终身痛苦,偿他们的罪。
我这点变算什么。
可顾老师的那份儿,我要替他维持原状。
今年国庆前夕,安排打扫卫生,局里拨了经费请了外包保洁,秋天扬尘大,结灰抱土的,窗户上也被尘土压得不够透亮。我回来拿趟资料,顾老师放实验器材也被打扫,粗手粗脚的,我回来时,正好碰见打扫卫生的不小心碰掉几本资料。
我骂出口:谁允许你们动顾老师的东西了,国柱,怎么回事儿?你怎么看的办公室?
顾老师的事情对我们哈岚公安局来说一直是一道坎,但新的毒情仍层出不穷,谁也不敢停步。
我骂出口,局里好不容易添的一点活气被我一嗓子打散了。扫卫生的,连连向我鞠伸躬道歉,他个头不高,浑身灰泥,身量很瘦,手指皴裂,急得不知道怎么办。领导,领导,对不起,真的对不起。
众生皆苦,可最苦却是那些本分良善的人。
我如泄了气的皮球,可我也不知道我这样固执而强硬地留下他的痕迹,能留多久。
对不起,也是我态度不好,这个你拿着,拿着吧拿着吧,回去给孩子吃。
我给他几块局里发的月饼。
中秋已经过了,家里月饼太多,忙起来也忘了拿回去。我睨见他用来绑劳务用品的皮筋是小孩儿的头绳,我该为难犯罪分子而非普通人。
〔霜降〕
天到十月,已经很冷了,家里已经通了暖气,我爸妈开车去批发市场整了点儿水果回来,苹果雪梨堆了好些。
一燃总咳嗽,雪梨润肺,我妈就用小砂锅给他煲冰糖雪梨汤。他的精神头比前段时间要好一些,身上的伤也好得七七八八,指甲也长回来,只是还有细纹,月牙板也比先前小很多,他仍会时常受苦,我们心里难过。
我妈总是一副什么事都能慢慢度过去的样子,我却有天撞见她一个人抹眼泪:小北啊,小燃儿他太遭罪了,那么好的一个孩子……他太苦了,小北啊,燃儿对我们家有恩有义,你答应妈,你要好好地护着他。
他也很坚强,从没在我面前展现过自弃。
他说,郑北,我一直不碰这样下去,会不会好?一个季度,一年,三年五年,我就可以好了吧?
肯定的呀,肯定能好。
可我们都知道雪天使是什么,我们都在对彼此讲善意的谎言。
-
他体弱,立冬前后他生了一场重病,高烧不退。我去药店买了中成药给他吃,谁知药物里的成分与他体内的残留物相冲,害他再次发作。
我喂他吃完药后,去厨房削梨给他吃,等我把梨递到他手中,转眼我去洗把手的空当儿,就听到他摔了一跤,我冲出来,看见他眼泪流了满脸,仿佛只是一瞬间的事,清亮的鼻水也一并往下淌。鼻尖红得发皴。
他的呼吸再次变得困难,眼睛发红,近乎窒息。
先前几次我想了各种法子让他好受一点,让他攥着毛巾,嘴里也要咬着东西,毒瘾发作要持续半个小时,每次都折磨得他近乎力竭,甚至是晕过去。
每次他受苦过后手脚全是冷汗,人从冷水里刚捞出来一样,手脚怎么也捂不热。
现在的他,好像越来越瘦。
北……
他拽着我裤脚,另一只手抓着我方才递给他的白梨,他抓攥极紧,指尖挖钻入那只梨子,力道大到生生将那梨子的一半儿挖开,掉在地上,擦出并不多的汁水,与一洇从他甲缝里渗出的血红。
顾儿,一燃,小燃,燃燃。他的小名几乎在我口中含到化。
我哄他,他用头去撞茶几脚,我用手护着他,他的脚又把沙发蹬开,发出尖锐刺耳的响声,多米诺骨牌一样碰倒了角柜上的东西,身上的白衣服又蹭了灰,他身子发抖,紧紧地抓着我。
北哥,北哥……
北哥,我好难受,北哥……给我,给我吧,给我一点吧。
这一天,还是来了。
先前他再难受,也没说过这样的话。他呜咽作抖,眸子也发红发颤。他的脸色愈发苍白,一绺刘海贴在眉毛上,我不忍看他。
我萌生出最不该有的想法,我为什么一定要让他这般难受,郑北,郑北。
我陡然起身,一把扯掉了警衔章,重重甩在地上,丝锻细密,剐痛我的心。
有那么一瞬,我不想再当警察了。
倘若我是个普通人,那我现在愿意立刻陪他一起下地狱。
-
原来我一直都没有保护身边人的能力,我失败得彻头彻尾。
我站起来太快,眼前有些发青发灰,外面的晃了我的眼,雪雾沆砀,浓浓重重覆了整个哈岚。
下雪了。
今年哈岚已经冷了太久,早已入冬,却是干冷,迟迟落的雪,却落在今天。
今年哈岚第一场雪,下得又烈又急,已然在砖墙地面上厚厚铺了一层,我皱眉,他还蜷在地上抽搐。
他的手紧紧地抓着我刚刚塞给他的毛巾:郑北,郑北,北哥,我太难受了,我好难受啊……我好疼,疼……
“好,北哥不让你再疼了。”
“等着我。”
我大步踏出门,背过身,茫茫雪光晃进我的眼,我的眼泪旧簌簌往下流,脸被风吹得如刀割样疼,视野里出现诡蓝与暗黑,这场雪又冷又厚,我找最白净最新的雪,用手去捧新雪,雪片锋利,寒光冷硬,天色阴白。
那一天冷过哈岚任何一个冬季。
一燃听我的话,他仍蜷在地上,没有动,额角的汗淌得很多了。我望着他的瞳仁,曾如游过长夜黑海的长鲸,如今却是极少颤动的静黑。
我特别怕他在受苦时上不来气,我知道太多因为毒品发作太甚,一下子就过去的例子。
我扶着他坐起来,将刚拾回来的野雪,用指尖捻起直接放入了他的口唇之中,我怎会忍心看他伸头衔舔,雪以极快的速度融化在我的指尖,他的舌尖。他的唇舌呈着一种极为不健康的苍红,白处黯无血色,红处如鲜血欲滴,不知是冰凉,还是这白而无从辨认味道的东西令他稍许安定一些,我稍松一口气,继续喂他,也顾不得那天上的大雪会不会让他着了凉,夜里闹不舒服。
他喘息,口中冷气与屋子里的暖气一碰,散出湿潮的细雾寒烟。
顾儿啊,我一直陪你,好不好?
我把未化的雪全部喂到他嘴里,然后吻住他。他的嘴唇很软,咬人也疼,怪不得先那样讲起话来尖牙利齿,连你不配做一个缉毒警察这种戳人肺管子的话都说得出来可我认了,他说得对,我没保护好他。
我知道他痛苦,也知道这不过是雪,无法带我们短暂成为虚无主义的天使,生出无妄的羽翅。
他这次发作仍很厉害,我心甘情愿让他去咬我的唇舌以让他减少痛苦,而他只不小心用力了一回就骤然松了口,应当是不想伤到我,只是呜咽从喉咙发声,郑北,北。
如果这样能成为他的解药,那我愿意与他永远留驻在大雪天。
渐渐地,他慢慢平静下来,呼吸慢慢平顺,脸色稍微好了一点,身子仍在轻轻痉挛发抖,却比方才缓解太多。他几乎涣散的双眸聚焦,看着我。
我一直抱搂着他,顺摸着他的发尾告诉他没事了。
半只被他抠坏了的雪梨放在一边儿,我不觉得埋汰,更不觉得雪梨中他手指留下的血渍有碍,我顺手把梨子抓过来,吃了一口。
冰的,极淡的甜与极淡的腥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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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多么希望被抓走的人是我,让我去承受万蚁蚀骨的疼痛。让我留下终生难以治愈的顽疾,我愿意下地狱滚油锅,换他平安健康。
为什么偏偏是他。
我相信一燃那样骄傲的人,他不会容许自己不受控制的时候一次又一次放弃自己的尊严,求我给他一点“缓解”。那次以后,有天晚上,我的手被他抓住,我装睡,他把我的手放在他的喉咙上,他是想让我来结束他的生命。
我故作翻身熟睡把手抽回来,甚至还做戏全套把被子卷走大半。浓重的黑夜,狂跳的心,我很怕,怕他会做傻事。然而第二天他还是好好的,只是眼睛有些肿。我知道他晚上哭过。
我知道他太痛苦了,可他何尝不是在为我活着,为我承受一次一次被毒品咬蚀神经的苦楚。
我牵挂着他,他也愿意被我牵挂。
我们在雪里迷航,不知什么时候才会走出无际的迷宫。
也许他早就想自我终结了吧,我们都在时间的河里逆水行舟,再努力一点,再各自背过身流泪,又在面对面时微笑。
那天我休息,起得晚了些,我睁眼时,我的警衔齐齐整整放在床头柜上。
他正站在床边看雪,回头对我说:郑北,你说哈岚的雪,什么时候能化。
我摇摇头,心想不要化。
我曾畏惧大雪茫茫,现在却庆幸大雪不熄,这样,在他受苦时能有一剂可遇不可求的良方。
〔除夕前〕
那天是腊月二十七,我收到伍警官打来的电话。
一燃出事时,我们哈岚局也向花州市局沟通了这个情况。花州方面很重视顾老师的情况,联系着华南大区的力量与我们一起想办法,科研基地,警校,研究所,都拿了相关材料进行研究协助。
伍警官是一燃的师兄,先前我接一燃回哈岚时有过一面之缘,后面又因雪天使的案子联系紧密了起来。听说一燃出事后还来哈岚看过一燃。
临走前他说:北哥,你一定要照顾好阿燃,我信你,你也要信我,我会尽全力。
我只能点头,明知希望渺茫。却也祈祷奇迹出现。
伍警官联系了之前他们花州警校研究所的陈教授,一燃94年出国交流的推荐信还是陈教授写的。陈教授听了这件事,也心急如焚。
也有人曾劝我往前看,言外之意不必多说,可我哪能放得下,他是我的爱人。
逆风执炬灼手又如何,哪怕前路万重渺茫,也要穷尽一切再去找一找机会。
人间有太多明知不可为而为之,我又何尝不在其间虔诚长跪埋首,希望终有一天能让神明对我的爱人再心软一次。
“郑队,阿燃的事情有新消息了。”
我握紧电话,促狭应一声,握紧了电话。
“但郑队,接下来的事情你要认真听我讲。陈教授知道阿燃出事后第一时间申请了特批程序,把雪天使的样品带去国外交流访问的科研实验室,拜托他们能不能根据雪天使主要成分官能团制备改性的缓解药物。”
“郑队,我们都在一线,就不多说了。你也知道,毒这种东西压根没有解药可言,只能减轻病症,逐步减弱原药性对人的遗留影响。改性配方风险更大,国外方面只进行了生物试验,没有对应匹配的人体临床试验,也没有阿燃这种情况的样本,但现在他们做出来了,一试二试是有效果的。”
“但这药用在人身上,一切都没有定数。”
“阿燃他已经没有亲人了,你一直在哈岚照顾他,所以……”
“郑队,你再想一想。”
我原以为有一线转机我就会扑上去死咬不放,可这一回我却犹豫了。
假如让他的情况变得更差呢?假如成分只是数据推演,新旧成分交替会引起一些不可预料的情况,甚至是直接害死他。
我告诉伍警官,我考虑清楚再给他答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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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放下电话,一燃已经睡着了。
机会出现,却再次让我面临生死抉择。
我躺在他旁边,一晚上没合眼。天光熹微时,我听见他梦呓。
小北啊
我们什么时候 再去买花
他的声音极轻极淡,说话慢慢的,细语温声,即使是在这样安静的夜里,我也需要费力去听。
我默默出声,只是做个唇形答他,你想买什么样的花。
小北,小北。
现在我挺爱听他这样叫我。顾老师,你好起来后,我带你去花鸟市场,看上什么好看的盆栽,都搬回家里,小北保准每盆儿都给你照顾得生机盎然。
未曾谋面时我把顾老师画成老爷爷形象,可现在我也愿意再添一个我,我们一起老。
待到春天那松花江的雪水融化,春再来,事情会不会有转机。
花。
这是个好兆头。
第二天,我在他清醒时问他,愿不愿意试一试,愿不愿意再等等春天,北方的春天来得比南方晚很多。
他握着我的手说:你说天若有情,老天总不能一直一直让我们输吧。
他的眼眸很平静,我从他眼中看到深浓的韧意,我想,时常被雨水侵洗的南方榕树,也是这样恒久流深。
恶必有报,我们当警察不就是为了正必压邪。
好。
他好像又有些困了,偎在我怀里睡着了。
我当天联系伍警官,又与局里联系,上级重视这件事,一切程序都走得很顺很快。药物随专机到花州海关留样,再由押运专车一路北上直到哈岚。
药剂用法与副作用我全部了解过,十分凶险。
我们又回到了医院。再来时他比上回刚出来时状态已经好太多,由于用药给药需要机器辅助,我只能在外面等。他进病房前,忽然拽住我的袖子:郑北,如果我出了什么事,我愿意,愿意做捐献,做药理研究。
他的脸色有些苍白,声音也很小,可他说得认真严肃,托付什么似的。
这种时候他还在牵挂数据,即使不成事也愿意用自己做实验,也许是想能救更多个晓晓姐。
我心里五味杂陈,并没有答应他:一燃,你好好的,我等着你呢,你怕什么。
过程苦痛。
我隔着重重隔离门,不忍听他痛苦呜咽。
那药的原理我请教过陈教授,以无害用逐步给药的方式把身体里原有受体的靶位破坏,异构重建,让身体里的雪天使原成分失效,过程无异于刮骨疗伤,所以现在他的状况会更差,更脆弱。
〔惊蛰〕
不计其数的针剂,浮沉。
只是给药还是要从手臂注射,左胳膊被针刺得我不忍看。还好是在哈岚,常年要穿长袖。我心想决然不能让他再回到热一点儿的地方穿短袖。
他终于挺了过来。
-
他血液中有害成分的含量慢慢下降,而新的神经脉络缓慢生长,如同一粒种子,在他身体里随春天长出新叶新芽。
他清醒的时间慢慢变长,也慢慢能自己端住碗。
胃口也好了不少,我忙里偷闲学了做饭,第一回就让他吃出来了。
郑北,这饭?
我不好意思地卖笑,本以为他要夸我,于是唇薄舌轻:我也学着整了点饭,是不是手艺还行?
他眉头一抬,毫不领情地点评:豆角还夹生呢。
我被泼盆小小冷水,心里却生出蜜里调油般的喜悦。
-
他的恢复状况与春季的万事万物牵动,以每天微小却恒久生长的速度恢复着。
我的顾老师,慢慢随春天回来了。
出院那天,我搂着他:回家吧,咱的被晒得可暄乎了,保准盖得舒服。
咱的被?
先前在家晚上我夜夜守着一燃,而白天一燃在家怕磕着碰着,索性换了张更大的床。
我没皮没脸地笑。
他手里拿着本薄书,轻轻抽了我后背一下,耳尖起红,银边眼镜架在他脸闪出光芒。
郑北,你就贫吧,爸妈能同意吗?
顾老师偶尔也上钩。
诶,两床被怎么了?
还是说,顾老师想一床,那也不是不可以啊……正好重新弹一下棉花。
郑 北。
他切齿咬牙我的名字,几乎咬得我骨头发酥,他脸上的肉又长回来,像只猫似的鼓腮,我觉着啊,他能咬死我,那是奖励我。
我大包小包地把他的东西搬到鸡架车里。
那一年的四月,我从湿潮的花州千里迢迢把顾老师接回哈岚,如今我们一起回家,千米一脚油。
他的身体机能基本恢复正常水平,不过还是落下点儿小毛病,总是小感冒小过敏的,也爱睡觉。
有时我忙了一天回到家,和他聊一聊案子。一开始还讨论得有来有回,而说了一会儿,他就先睡着了,呼吸均匀静谧。我倒是不遗憾今天的事没讲完,以后还有机会能接着讲。这样就很好,我翻了个身,轻轻抱住他。
以前睡觉我都是随便找个长条的地方一躺,长凳子,花园边上,沙发里,双手一抱,眼睛一睁一闭又是一天,而现在我陪着他,并不觉困,反而觉得这般消磨时间,也是幸福。
终于有天他赋闲不住,又恢复了晨跑习惯,从一公里到三公里,精神头也越来越好。
他提出申请,要回局里恢复工作。
高局却单独找我谈了话。
郑北,你知道的,顾老师的情况,不能再做警察了。
我心里也知道,染过瘾的警察,没办法再被公安系统接收。
随后高局递给我一封介绍信,让我拿回去给一燃。
郑北,你对顾老师怎么样,我们都知道,你自己也不想再让他陷入危险了吧。
高局看得通透,我承认,我私心只想让他健康平安。
一燃有所争取,但最终还是接受了安排。
工大伸出橄榄枝,很欢迎顾老师,学校给他安排了化院正职,又另配了实验室。一燃是人才,放在哈岚局,是好警察。在学校,是好老师。
虽然不在刑警岗位,但顾老师再次成为顾教授,站上三尺讲台。
从警是他的执念,但广阔天地,大有作为。
他在教学系统里能发挥的作用更大。顾老师上课很风趣有度,挂人却毫不手软,没过就是没过,一分都不捞人。
学校的实验室很支持他。半年时间就出了新成果,也是针对新型毒品的快检技术,取体液就能试纸显色,快检盒对于我们一线工作很有帮助,大幅提高了筛查效率。
我俩晚上也经常去逛夜市,打枪店老板见了我们就假装离开摊位换零钱。
我们一边逛一边走,我轻轻捏捏他的脸:顾老师,你那个检测盒咋这么厉害呢?小顾老师?
他拍开我的手,抿着唇笑:一手的鱿鱼味,我就是换种方式支持你工作,行不行?
什么表情,劲儿劲儿的。
行,顾老师说什么都行。
我咂摸着,教师警察,那也算是模范家庭了。
以前公安每逢五一,局里都要举办教育系统办联谊会,解决单位小年轻的个人问题,我从来都不参加。而今年,我第一个报了名。
一代一代的人彼此相遇相识,小年轻们的伎俩我早看惯,工大年年在邀请名单里,所以我主动请缨领着哈岚局的小年轻们一起去。每个科室都有新面孔。
联谊吗,咋的,不能联旧谊啊。
我一眼就在人群中看见他。
顾老师,你也来。
郑队,这么巧。
我俩私下商量好的,工作时间,小小约会。
他穿一件米色立领风衣,而我穿黑皮夹克。我自觉好般配,我俩干脆一直坐在角落唠嗑,我俩的话,怎么也说不够。
老是有小姑娘瞅呢,瞅什么瞅,我心里默默说,你们顾老师可是名花有主,名为顾一燃。我不过这话我可不敢让他听见。我递给他一把瓜子,也学那小流氓做派,顺手勾他手心。
-
我们提前溜走,五月的花鸟市场最热闹,都是新芽,养到六月份就能开花,东北的花不似南方那般婉,而是粗枝大叶,都是热烈大方的。
我怀里抱满了花儿,车后备箱还包了很多新花盆回去。
黑土不用买,去河套后的林地里挖就好,冬日的树叶被雪泥溶解,被温温的春天一酵一发,插棵折枝都能活。
这就是我们东北的热烈厚土,没有一个冬天能战胜这片广袤的大地。
我们抱着花,走在堤岸边。怎么看他都好看,怎么看他都喜欢。
四下无人,我握住他的手,初恋似的,生涩别扭。
郑北,你会不会牵手?
那顾老师教教我呗?
他白韧如水的手指逐个穿过我的指缝。
树影滤过春光,落在我们十指相扣的手上。冬风早已融成春,吹化河水冰面,也吹化十万个昨天,柔柔缓缓,向我们环抱而来。
(全文完)
【北燃】北国逢春(一发完)
*8K 捅窗户纸 HE 全文免费
*时间线:接一年后
*私设:剧中任务完成,郑北回归刑侦,顾一燃继续留在哈岚做专家。
他的味道,引发海啸。
01.
毕业典礼那天,郑北作为毕业生代表,在主席台前念宣誓词:“我将为公安事业奋斗终生……”台下五百多名同学齐声,浩荡呐喊,和附近炼钢厂烟囱喷薄而出的浓烟,一同冲上云霄。
郑北从侧方台阶上走下,抬头望天。所有毕业生都会在这时看向天空,他相信。阳光空前绝后的闪耀,光晕有勋章般的金属色泽。彼时,下岗潮震荡哈岚,无数工厂倒闭,数不清的人们茫茫然无处去,但二十...
*8K 捅窗户纸 HE 全文免费
*时间线:接一年后
*私设:剧中任务完成,郑北回归刑侦,顾一燃继续留在哈岚做专家。
他的味道,引发海啸。
01.
毕业典礼那天,郑北作为毕业生代表,在主席台前念宣誓词:“我将为公安事业奋斗终生……”台下五百多名同学齐声,浩荡呐喊,和附近炼钢厂烟囱喷薄而出的浓烟,一同冲上云霄。
郑北从侧方台阶上走下,抬头望天。所有毕业生都会在这时看向天空,他相信。阳光空前绝后的闪耀,光晕有勋章般的金属色泽。彼时,下岗潮震荡哈岚,无数工厂倒闭,数不清的人们茫茫然无处去,但二十二岁的毕业生感到前路明亮。
三十一岁的郑北已成队长多年,身旁跟着新一届的毕业生。受益于晨练和广式靓汤,他看着不比毕业生年长多少。毕业生用瞻仰白杨的心情看着郑北,亦有荣焉之感,因为只有最优秀的学生才能跟住郑北。
郑北推开审讯室的门,调试审讯灯,对准连环凶案的嫌犯。路线径直、冷冷的光,类似停尸间的光照。郑北面无表情地听嫌犯交代:如何使用杀猪刀破开筋脉、人骨。嫌犯兴奋地颤栗:“你们都不懂,那有多美,流血的人体是最优雅的艺术品。”
耳旁传来干呕声,郑北知道毕业生快撑不住,横扫他一眼,意思要他忍耐,以免干扰嫌犯交代。
拿着口供结果,走出审讯室,郑北对毕业生说:“这是变态,不算人,别受影响。”
这样的畜生你以后会遇到很多,我以前面对了很多。这些话,郑北不能和毕业生如实说来,会有其他人听的,穿过行政厅,郑北看见他,穿着棕色皮袄。
他今天休假,这衣服有点眼熟。郑北默默地想。
“今年真冷,比去年还冷。”顾一燃朝郑北看来,口吻并非抱怨,只是给郑北听来另做他想,要南方人适应北方的严寒,并非一年之功,确实是委屈他。
郑北模仿蹩脚的粤语:“那晚饭要不要打边炉啊?顾sir。”顺手把顾一燃敞开的皮袄拉链给拉实了,手背碰到他略带胡茬的下巴尖,微刺的、像被很嫩的草尖扎到,心里便柔软起来。不由得认同东北的民间传说:南方是水乡,人也都是水做的。
顾一燃习惯了这人的接触,从相识之初到现在,从来如此,郑北有将一切不合理变得天经地义的能力。所以,他说:“我的衣服你穿起来真俊,就是大了点,明陪你去批发市场买过冬的衣服。”
按常理来说,郑北应先询问为什么穿我的衣服,然后顾一燃再解释:今早醒来发现降温……但是郑北的直接令所有的解释变得多余。顾一燃便耸耸肩,问起连环凶案的进展。此事与他的专业无关,而他想知道,郑北就说。
他们去院子里交谈,因郑北不想让这件事有公事的气质。寒冷冷如同一记耳光,令人清醒,郑北用极理智的口吻讲述。
那你刚开始时会难受吗?顾一燃突然问。户外风大,把他的声音吹散了,显得苍茫。郑北的心境一下子便悠远地荡开,回到曾经:谁也不是一生下来就百毒不侵,他初次直面这类犯人,也觉恶心、愤怒到无法自己。
想拍一拍他的肩,顾一燃看着郑北下垂的嘴角,这样想,手刚伸出,被院墙外的叫卖声阻拦。郑北熟悉这声,卖冰糕的,放眼望去,老板推着自行车,停到门口,把泡沫箱上的棉被揭开了,等他这个老客光顾。
郑北会尽可能地照顾小本生意,跑出门去,买了根白糖冰棍。老板做罢生意,蹬着自行车,在链条嘎吱作响中,顶着张冻干裂的脸,慢慢地骑远了。
就一根。顾一燃嫌他小气。队长最敞亮,无论问队里的谁,他们都会这么回答,既是毋庸置疑的事实,那顾一燃的责怪便不是责怪了,而有一种非常私人化的、独有的亲昵感。郑北深感受用,联想起第一次喝到郑北煲的广式汤,是异乡人长期蹭饭的回赠。
郑北明明第一次品尝到那种清淡、平和的滋补,却觉早于心中。问顾一燃那是什么味道。是莲子,顾一燃回答,清淡、平和的眼睛看向他。莲子是顾一燃,郑北几乎没声音地喃喃。
在想什么?顾一燃总算把手搭上郑北的肩。郑北抬手把顾一燃的胳膊压下去,比武似的。顾一燃由衷敬佩郑队长的胜负欲,便让他给压制着。
郑北从口袋中拿出粘豆包,递给顾一燃。刚买冰糕时,去隔壁摊捎带的,怕凉了才放进口袋,眼下塑料包装已凝结水珠。
“进去吃,瞧你耳朵冻得通红。”
难道这不是拜你非要出来所赐?顾一燃没反驳,因为嘴里给粘豆包填满了,真热乎的,又甜又糯,不比广式糖水差。
外面太冷了,郑北来不及和顾一燃说:初时,直面超负荷的黑暗,他认识到走这条路犹如冰海行船。偶尔恐惧,终有一日,会被怪物突袭,坠入深渊,也长出非人的獠牙。
顾一燃一只脚跨入门内,招手示意,要郑北快点进屋。嘴上还黏着米粒,郑北大跨步向前,把冰糕叼在嘴里,一伸手抹净他的唇角。冰糕的木棍被郑北以投篮姿势丢入垃圾桶,叮啷声响。他打算永远不和顾一燃说未完的话,他要自己在顾一燃眼里,永远是坚定不移、无所畏惧的卫道者。
02.
他们这种人的日子不以天计算,是随着案情的推进而向前。连环案的最后事发地指向鞍市,需郑北跨市调查。他在家收拾行李,和顾一燃嘱咐,没空买衣服,就来家里拿,不合身总比冻着强。
顾一燃从衣柜里拿出两件大衣,塞进行李箱:“我穿这两件就行。”
“嗯?嗯?”
郑北大多时候反应机敏,偶发的迷茫还挺可爱的,顾一燃忍着,不去捏他的脸,不然估计会有一场大比武。解释起鞍市要请他去做交流。
殊途同归,这词抵在顾一燃的喉咙,不好意思吐出来,猜郑北会起鸡皮疙瘩。
行李箱里又装进两件厚厚冬衣,鼓胀如欲裂气球,郑北倒还嫌不够。不知是对南方人有刻板印象,或是有其他更好听的说法,他总觉顾一燃受不得冻,又爱打扮。
对了,北方天气干,顾一燃仍未能适应,要擦润肤霜。郑北从行李箱中拿出一件皮大衣,直接套身上,富余的空间装进润肤霜。
哈岚历史上最年少有为的队长,顷刻之间变成只棕色大粽子,要是那些败北的罪犯亲眼得见,会想什么?顾一燃想象那个画面,兀自笑了,镜片下的眼神毫无保留。
郑北的长眉压下来,装凶:“别笑,你不知道,哥们身材贼好,驰名哈岚。”
我知道,顾一燃推一推眼睛,镜片下的眼神藏了起来。大卫,他第一次去浴场,见到郑北块垒分明的腹肌时,眼前闪过艺术学院的塑像,当然也没和郑北讲过,说出来,两个人都会嫌肉麻。
大卫,David,舌尖抵住齿间,雕塑史上的不朽杰作便呼之欲出。如果曾经,顾一燃没有直面死亡,梦魇多年,那他会学艺术,这样就遇不到郑北。或许也能遇到,郑北去花市寻求另一位教授帮助,经过某街某路。他正在写生,便用刻刀留住这一面,不知姓名的旅人,在心里称之为陌生的大卫。
这些想象并非空穴来风,却无法表述,顾一燃这般心境的一张脸,在郑北眼中看来——像香港文艺片的主角,忧郁?柔情?郑北不擅使用形容,他会的是直来直去。他把顾一燃需要的出差物品,也一并收入自己的行李箱,兀自拖着行李箱往外去。顾一燃把手插进大衣口袋,几乎有吹一个口哨的闲情逸致,如果他会的话。
绿皮火车绿油油地行驶于灰白大地,哐啷作响。车窗外,白杨树枯瘦,挂着冰棱。车厢内人声嘈杂,寻位、打牌、嗑瓜子、孩子哭闹……突然响起悠扬口琴声,引得顾一燃认真去听。他问郑北是否知道是什么曲调。郑北回答是前苏联民谣,高中保安常吹奏。顾一燃惊讶,因后排吹着口琴的人,穿着深蓝工装,面貌朴实,实在难以进行关联。郑北说,这有啥,在咱家门口卖大饭包的老张,以前还去苏联留过学。
东北就这样的。郑北说这话时,转过上半身,对演奏者比了个大拇指。顾一燃从郑北的口吻,演奏者对赞美的欣然态度中,感到东北曾无比辉煌。火车驶入隧道,一瞬漆黑。
为求方便,郑北将两人的招待所房间改为一脸双人房。老舅夸奖他们会为公家节省开支,郑北对称赞一向是照单全收。顾一燃心虚,他需要在陌生城市时和郑北待在一处,类似于一种雏鸟情节,亦或是习惯?就像来到哈岚的最初。
教授也会有些稍显软弱的私心,顾一燃不会向任何人坦白。
虽同住一间房,但由于任务不同,两人鲜少碰面。顾一燃的工作安排规律,会多买一份宵夜、早餐。郑北下班回来,让前台帮忙热了就能吃。偶尔也有直接的照面,顾一燃放下书,捧一本书,或摘下耳机,听郑北边吃边说,最近的调查进展,顾一燃也和他讲上课的成果。有天,锅盖接收器(卫星天线),超常发挥收到TVB,可是画面茫茫一片雪花,不知算幸运还是不幸。
郑北便拜托顾一燃翻译。顾一燃用普通话讲,是一档介绍港城生活的栏目。游轮渡过璀璨香江,珠光宝气的靓女穿行于钵兰街,九龙城寨别有洞天。郑北不用闭上眼睛,顾一燃的声音,足矣令他想象,那是如何富足又华丽的一座城。后来,电视台改放歌唱节目,顾一燃做翻译机腻了,索性跟着唱:“恼春风~我心因何恼春风~”
是啊,我心因何恼春风呢?听赵晓光唱这首歌时,郑北未有这般困扰。顾老师说普通话时,音调平和,唱起粤语歌,却有曲折柔情,真做春风,拂过眼前。
“顾老师唱歌好听啊,应该当歌星啊。”
“郑队长这么会说话,应该当评委。”
在他们背负着巨大使命的人生中,这样的日子就像是假期,平静无澜、悠长安心。如果可以,顾一燃希望全中国所有的同行者,如此生活直到退休,那世界会很好。
假期终将结束。第六天清晨,前台从门口泼出去一盆水,半空中成冰。顾一燃从冰柱边经过,碰见郑北,正在发动汽车。
郑北早就看见顾一燃,发现到他的改变,第一次看洒水成冰时,他惊讶得瞪大眼睛,来自南方的教授将北方的寻常事视作“奇景”,是郑北长久以来的乐趣,并有可能长保新鲜。坐火车时,顾一燃惊讶,他还是觉得有意思。
郑北摇下车窗:“上车,捎带你一程。”
车内的热气扑面而来,顾一燃的眼镜片起雾:“我今天不去所里,要去别的地方。”
郑北的直觉启动。两人对目的地——同一家废弃铸造厂。
埋尸点、新型DP制造点,竟都在一处。
“这边安排你一个人去?欺负我们哈岚的专家?”
瞎说什么呢?脑子里竟闪过一句东北话,到底感染力还是太强,顾一燃笑着,系上安全带:“这边人手短缺,目前只是怀疑,让我先去看看,没事的。”
“顾教授好运气,万一不只是怀疑,有我在,我一个顶俩。”
“顶十。”顾一燃心情愉快,比出十根手指。
郑北递来纸巾,让他擦眼镜。顾一燃摘下眼镜,眼前便模糊,他的近视不严重,是因长期直视雪地。他眯起眼,手上被塞入一副墨镜。
郑北怪顾一燃没把他的雪盲症经历记在心里,几乎是有些埋怨、撒娇的口吻。顾一燃颇为吃惊,侧过脸去看他,听见他声音愉快:“你说,我们这算不算殊途同归?”
“大卫,David。”顾一燃望向窗外,轻声念。
“那个特别有名的雕像?”
顾一燃没想到郑北会听见,轻快地应一声。
03.
铸造厂内里机器早已变卖,如今只余一副躯壳,庞大又空洞地伫立。郑北率先推开大铁门,把多出一截的插销推回原位。顾一燃跟上来,观察工厂内部的环境,墙皮脱落,鲜红标语只剩几个笔划,隐约看得出前身是“建设”二字。
工厂内没有其他人,光线从残缺的房顶投下,分割成无数道,如雾的灰尘浮荡。
顾一燃闻到甜味,勾起唇角,拿出大哥大向局里汇报发现,紧接着去帮顾一燃搜查。
在废弃炼钢炉里发现三具尸男尸时,郑北的第一反应是扶住顾一燃,这在他见过的扭曲场面里,能排前三,何况是顾一燃。但顾一燃比他想象得要强韧,只是皱着眉。
顾一燃提出,说服各自上级,两案同查,刚好借凶案给查毒打掩护。
顾教授如今已具备刑侦素质,但这其中也少不了自己的耳濡目染,郑北简直想给彼此鼓掌,把胳膊搭上顾一燃肩,感到颤栗传来。
顾一燃抬起泛红的眼睛:“其实,我有点恶心。”
郑北忍不住笑起来,小虎牙微露。
郑北去前台要蜡烛,听到前台抱怨今年冬天煤炭又涨价,害得动不动停电。随口敷衍几句,拿着点燃的蜡烛,穿过昏暗的走廊,迅疾的脚步把地毯踏出响。
烛光填满房间,顾一燃在昏暗中的脸庞便明亮,郑北感觉有什么东西在心里奔走,他无法确认,也无暇确认。顾一燃把衣领拉下,火光在他光裸的背部跳跃,他在桌面伏下身。墙壁投影,一只匍匐的兽。
“帮我上药。”墙壁上影子移动,似要从兽幻化成其他的什么,“怎么不说话?”
难道我沉默了很久吗?郑北想着,拿起碘伏。顾一燃不知在工厂哪里层破了肩胛骨。郑北对各类伤口都熟悉,看他淡粉色皮肉翻卷,想起婴儿半张的嘴唇,可是从来没谁的伤口会给他这样的联想。
痒,可能是因郑北的下手太轻,也可能是郑北的侵略感太强,顾一燃失去分辨能力,只对郑北的味道有实感,郑北并不使用香水,那或许是气场化作实体,海啸般的侵略性。痒意在肩胛骨到处蹿,顾一燃抓紧桌子边缘,用力到指甲充血。
血迹在手下揉开,深红减淡,柔成莲花的形与色。莲子。郑北脱口而出。你想喝汤?顾一燃的声音从下方传来。有点嘶哑,是因为疼吗?郑北想,感到渴,应一声嗯。
顾一燃猛然起身,郑北反应很快地避开,碘伏被打翻在地,绛紫流淌。顾一燃看见郑北手背青筋鲜明,微红烛光中,结痂的蜡油像白色的火漆印章。
“怎么弄的?”
应该是刚才着急拿蜡烛回来滴的,顾一燃觉得不必解释。
顾一燃没上完药,说着困就去床上睡觉。郑北沉默地盯着地上的水迹。深夜,它化成紫色的河流,联合粉嫩的伤口,墙壁倒影,莲子的香气,去梦里纠缠郑北。
郑北已经很久不做梦了,早上醒来时感到头晕目眩。看见顾一燃床褥整齐叠放,知道他去局里了。郑北坐到不属于自己的床上,自己也觉得莫名其妙。恍然想起那个变态说的“美”,深渊在阳光下步步紧逼,他确信需要去看心理医生。
三天后,结束鞍市的任务,郑北第一时间找到队内提供的心理干预。因深感羞耻,以我有一个朋友作为开场白。心理医生抱以温和而洞察的微笑,听完叙述,建议郑北减少接触,定时复诊。郑北逃出咨询室。
怎么才能和顾一燃保持距离,这对郑北而言不是一道社交题目,更像是语文题,理解诗词的情感那一类。郑北用了最笨的解法,投身于工作。巧了,顾一燃也时间紧,任务重。两人偶尔在走廊碰上,打招呼时各有各的仓皇。老舅也说,郑队长和顾教授不亏做过搭档,有默契。
春节前一个月,作为同事,还是得进一间会议室做年终报告。这种无可避免的相逢,让顾一燃产生注定感,不知郑队长会否同感,应该是不会的。从上药后,有意躲他,已有半月,不短了,真的不短了,都有些想他了。从笔记本里抬起头,去看站起做陈述的郑北,没胖也没瘦,依旧没什么严肃样,只在谈及打击违法几个字,脖颈青筋毕现,顾一燃猜测其中定然藏着有力的脉搏。
郑——顾一燃无意识在笔记本上写下他的姓氏,想改已来不及。椅背遭遇撞击,又被扶住。顾一燃察觉到郑北何时讲完,经过身边?他看到了,一定看到了。顾一燃在郑北眼中看见前所未有的闪躲。于是,四目相接等于一场坦白从宽,他们都问心有愧。
怎么会这样?顾一燃强撑着做完报告,受到局长嘉奖,才卸下一身的劲。马上就年假了,回花州过节。或许看几场烟花,一切就回归原点。
临回花州前,郑爸爸非要让顾一燃捎上东北特产,带他去农贸市场大扫货,叫郑北来接,然后自己就和半路遇见的广场舞哥们走了,留下二人相对无言。
45天没有和顾一燃好好望着,好好说话。这根本是错误,郑北用舌头顶着腮,去接他手里的礼盒装松茸。万一顾一燃不回来了呢?他要在顾一燃心里烙印东北的标志,得比大过天的食物更深刻。
好久没坐郑北的车了,45天,顾一燃想,头一回看郑北开的车,觉得不匹配。突然某天起,见这小黄车如吐司面包一般可爱。
凛冬烈日下,车向郊区。穿过冬眠的高粱地,和废弃已久的铁道并行一段路,顾一燃看见电营二厂的招牌。很旧了,黑漆斑驳。
顾一燃不明白,郑北带他来这干什么。郑北指向天台。顾一燃看见、听见另外的世界——四名乐手们身着浆洗得发白的工装,唢呐和手风琴竟能同台。有一袭飞扬的红色裙角,缀着亮片,属于主唱的,她唱着俄语。天空金色的太阳没有他们闪耀。
郑北在激荡的乐声中,娓娓道来:“这是我高中时下岗工人组建的乐队,唱红白事谋个营生,会唱俄语还有英语。他们差不多每天来这排练。”
郑北的习以为常和这场面的反差,令顾一燃心里彭湃,他听见自己的声调少有的高昂:“你带我来看这个干什么?!”
“东北有意思的事情还有很多,你都没看完。”
“嗯?”
“过完年回来,我带你去看雾凇冰雕。”
“你到底要说什么?”
“你过完年还回来吗?”
“回来。”
顾一燃笑着,笑得珍重。那乐声变得婉转,哀哀切切的,这是他熟悉的——《白桦林》。
静静的村庄飘着白的雪
阴霾的天空下鸽子飞翔
白桦树刻着那两个名字
他们发誓相爱
用尽这一生
他们回程的路上,有幸遇见十年前躲过爆破命运,被做成成纪念雕塑的烟囱,但依旧未能躲过失落命运,外围一圈铁丝围栏。旁边有钢筋水管、破旧煤车。
顾一燃问:“这是景点?”
“是工业垃圾。”
顾一燃听懂他的意思,缓缓摇头:“是历史。”
历史。郑北把这个词呢喃几遍,感到贴切,亦欣慰,就知道顾一燃会理解东北,即便每个人都渴望去往南方。
04.
顾一燃没回来,因为他压根没走成。出发那日,郑北送他进站,发现扒手在划拉乘客的背包,当场冲上去。一个六七岁的小男孩吓坏了,即将跌落轨道,顾一燃飞扑救人。最后,小男孩、郑北,甚至于扒手都无碍,只有顾一燃严重擦伤,小腿骨裂。
当时,多年的队长一朝失去镇定,抱着顾一燃在春运人潮里中横冲直撞。顾一燃犹自忍耐,直到痛楚愈演愈烈,忍受不住,揪着郑北的衣领说疼,你轻点好不好?
于是,郑队长用语言代替行动:麻烦让一让,请让一让各位,有伤员。
陪着顾一燃上救护车。需清创。医疗人员手拿镊子、剪刀,割开肌肤。打了局部麻醉,不会疼,郑北经验丰富,但见顾一燃紧张地发汗,去握住他的手,共感所谓的切肤之痛。
根本一点也不美!流血、受伤怎么可能是美?顾一燃的表情逐渐恢复平静,郑北仿佛看见深夜行船,即将迎来曙光。真正美好的,是有能力伤害却不那么做,就像是他选择做警,守护人间太平一样。
听见顾一燃深深呼吸,郑北大惊小怪地问医生,是否麻药失效?医生好像翻了他个白眼,没看清,光看顾一燃了,顾一燃嘴唇开合:“不是,是你握手太用力了。”
医院里闻不到鞭炮、烟花的硝烟气,消毒水味比起年关时,到处战场似的味道好多了。郑北这么解释每天来医院的原因。
本意为躲清净的人,倒是日日来做整理、带饭、聊天的活。隔壁病房的阿婆咨询顾一燃哪请来这样体贴的护工。一向注重社交礼仪的顾教授,首次在长辈面前笑到眼镜滑落。郑北那样的脸,那样的气质,真的会像护工吗?顾一燃询问护士。护士表示,一度猜测郑北是亏欠顾一燃良多的亲哥哥。
距离过年只有三天,顾一燃买不着春运的票了,打着石膏回去奔波也多有不便。郑北决定接顾一燃回郑家过年,为显庄重,租来轮椅。
真看不得顾一燃这样子,下床也吃力,又皱眉,好像还会疼,所以才每天来照顾他。郑北想着,直接将人抱起。并非第一次抱他,却是第一次感受,顾一燃不轻但也不重,正正好好。感受到怀中人的瞬间僵硬的身体,郑北知道该给一个解释,就像生僻字应有注解。把人放上轮椅,语气得意:“我又不是没抱过你,抱你小意思。”
“别说话。”他在一心一意地闻郑北幻觉般的的味道。沉默片刻,拉出一世界的纵深,他终于确定,这心跳像海啸。这份明白,让他眼中清澈,眼镜滑落,清澈更无保留的展现,都被郑北收入视线。
“我要说话了。”
顾一燃忍俊不禁,堂堂郑队,何时这么乖巧听话:“你说。”
该从何说起?走廊里传来哭声,可能是有人被宣判无药可救,也可能只是小孩子害怕打针。这个世界,绝望与希望同歌,黑暗与光明共舞。从来如此,也将永远如此。所以,即便骄傲如我也会心有不安。但是,很幸运的是,我找到了同行者,再也不用担心有天会被怪物吞掉。
郑北将封存的心事坦白给顾一燃,就像一个接受太多秘密的树洞,终于可敞开,完全的真诚,坦然。
“我也和你想过一样的事,我们有同感。”顾一燃声轻而郑重。
“这样也会有同感吗?”郑北低头,亲吻顾一燃的脸颊,这倒是第一次,梦里确是发生过许多回。南方人、北方人、谁粗糙,谁柔软,这不是郑北在意的问题,他自觉一颗心扑腾到像跳悬崖,而预计之中的拳头或者怒骂都没有降临。
顾一燃抚着并不存在的吻痕,表情全面失控。郑北也失去了判断能力,这到底是讨厌还是接受?
“顾一燃,我想亲你,我觉得我喜欢你。”
“噢。”
“你能给点别的反应吗?”
一段对话的时间勉强让海啸平复,顾一燃很庆幸刚才本能反应摸的是脸颊,不是心脏,否则专业的郑队长必然看出,他早已投降。真的不能让郑队长更得意了。
站起身很困难,顾一燃招招手,示意郑北蹲下,这样就方便捏他的脸。终于够身份做一些行为,说一些话:“我教你,粤语的我喜欢你是,我好中意你。”
“顾老师,我好中意你。”
他说,得到倾听对象的吻做为回应。晴朗冬日令玻璃辉煌。郑北抱着刚确定关系的恋人过台阶,他突然抬头望天,十年前的阳光回落到身上,三十一岁的郑北感到前路明亮。
End
乐队内容取材自电影《钢的琴》。
【北燃】临时标记(ABO)
这剧真的绝了,我写文的速度赶不上发糖的速度,每集都在让我感叹这真的不是原耽么!!!
算是上一篇易感期的原剧向后续?
abo设定还是香的哈哈哈哈哈在离谱的暧昧场所相遇不得整点失控情节〃∀〃
全文4k
——————
“我们清查涉黄场所,你们组顾一燃让我们抓了。”
“啊?”
郑北脑子停机了整整一分钟。他理解扫黄组同事说出来的每一个字,但是组合在一起却怎么也理解不到对方的意思。
顾一燃+嫖娼=?
郑北冷笑一声,让你背着我查事儿,翻车了吧。一个Omega还敢往那些地方去。
操!!
想到这里郑北一拍桌子站起来,蹭得一声就窜了出去。他走到门口才发现来通知自己的同...
这剧真的绝了,我写文的速度赶不上发糖的速度,每集都在让我感叹这真的不是原耽么!!!
算是上一篇易感期的原剧向后续?
abo设定还是香的哈哈哈哈哈在离谱的暧昧场所相遇不得整点失控情节〃∀〃
全文4k
——————
“我们清查涉黄场所,你们组顾一燃让我们抓了。”
“啊?”
郑北脑子停机了整整一分钟。他理解扫黄组同事说出来的每一个字,但是组合在一起却怎么也理解不到对方的意思。
顾一燃+嫖娼=?
郑北冷笑一声,让你背着我查事儿,翻车了吧。一个Omega还敢往那些地方去。
操!!
想到这里郑北一拍桌子站起来,蹭得一声就窜了出去。他走到门口才发现来通知自己的同事还在身后,忍不住催促:“那谁,赵啊,赶紧赶紧,咱俩赶快去现场,快走快走。”
一路风驰电掣到现场问过了情况,郑北才好好放下心来。还行还行,没被Alpha发现,也没受欺负。看到像个犯错小学生一样被带过来站在自己面前的人,郑北毫不留情开始阴阳怪气:
“真能耐啊,顾老师。”
“这会儿想起我来了?坐着吧。”
被迫蹲了那么久是有点累,顾一燃想了想还是坐下了。但是这环境...他左右看了看,确实有点糟糕。
和郑北同处一个用途如此暧昧的房间,而且自己还...
“被人在这给摁了,你闹不闹心?”
“我没有。”
他下意识跟郑北解释。郑北冷笑:“我没说你有,你到底干啥来了。”
顾一燃想了想,还是把旧事揣了起来,随便胡诌了一个理由对付郑北,反正郑北也知道自己在瞎说。
郑北听了他一顿胡嘞嘞气得要死,还得听他给自己发好人卡。
“我用得着你给我颁奖啊!?”
明明前两天还在那变着法地勾引他!还问自己是不是想亲他!转头就在这又要搬家又偷偷暗地调查,还来给自己发好人卡!!!
诡计多端的花州男人!!!!!!
这头郑北被自己的内心小剧场气得冒烟,顾一燃还在这哐哐打算盘。自己明明还有求于他,但刚刚好人卡好像发早了,接着要咋开口...
“不说算了。”
郑北像是耗尽了耐心,转身就走。顾一燃眼下也想不了那么多了,先站起来给人喊住:“郑北!”
啧。
郑北心里有些暗自得意,想着臭小子看哥要走了慌了吧。他从善如流地转身,顾一燃正看着他,眼神里带着些,不太对劲的情绪。
“你怎么了?”
从他们见面开始顾一燃一直低着头,还戴着棒球帽,直到现在郑北才看清他的脸。清秀的脸上泛着潮红,连他的眼睛都变得湿润起来。
郑北使劲闻了闻,如他所料,房间的空气里弥漫着浅浅的白葡萄酒味。
郑北火速关上了门:“你还好吗!”
顾一燃摇摇头:“这里的香味大概掺杂了针对Omega的催情药,我现在有点难受。”
“郑北,你刚说的,有事找你,你帮我办。还算数吗?”
“这事儿咱俩以后慢慢说,先说眼下!”
顾一燃干笑了一声:“你想多了,就是眼下。”
郑北看着他一副马上要发情了还嘴硬的死样子真的要气死,但现下情况紧急,郑北只能咬牙切齿地问他:“我得怎么帮你?!”
“标记我。”
轰隆。
顾一燃的声音明明十分冷静,虽是一双湿漉漉的眼睛,可眼神也是坚定平静的,但这些搭配着「标记我」三个字落进郑北的脑子,仿佛溅入炸药堆的火星,一下就给郑北炸得灰飞烟灭。
顾一燃看着站在自己面前死机的人,忽然意识到自己刚说了些非常容易引起误会的话,刚刚还十分冷静的人急忙开始辩解:“你别误会!我不是那个意思!!!就是临时!临时的!!不用做奇怪的事情!!!!”
“...临时?”
郑北好像重新开机了。
“对!临时标记,就你放信息素出来,然后注入我的腺体就行。”
“顾老师,都这个时候了你就别整那些文绉绉的词了,你就告诉我怎么弄就完了!”
顾一燃也不想再浪费时间,万一他真的发情,事情就变得棘手了。于是小顾老师立刻着手行动:他拉过郑北的手腕给人按在床边坐下,然后摘掉帽子,干脆地脱了上衣,穿着郑北的跨栏背心,坐在他身边开口:
“郑北,你这个周期打抑制剂了没?”
“我发誓从分化开始每个月都盯着打,我前天刚刚打过这个月的。”
“那就好。我等下把阻隔贴撕掉之后信息素的味道会非常浓烈,麻烦你立刻咬破我的腺体。”
“咬破?”
“对。需要你稍微用力一些,咬得深一些,要见血。”
“咬一口啊?还是咬住到啥时候?”
“...稳妥起见,你要坚持三十秒。还有...你......你保持清醒。”
顾一燃委婉地提醒他,然后深吸一口气,伸手撕掉了自己的阻隔贴,把后颈暴露给他。
他并不是第一次看见顾一燃的腺体,前些日子隐约瞥见的、花苞一样的腺体现在近乎肿得像要绽开,浓郁的信息素一波一波泼在他脸上,郑北恍然觉得自己坠入了酒窖,酒精或是什么别的几乎瞬间淹没了他的理智,他从未直面过的、刻在Alpha基因里的对这美妙气味的渴求就这样野蛮地生长出来。
他本能地凑了上去,张开了嘴。
呃啊——
顾一燃看不到郑北的动作,只能感受到随着炽热呼吸落在皮肤上的是他没想到的温柔亲吻。脆弱的腺体落入Alpha温热口唇造就的温柔乡,舌尖掠过表面带来的敏锐快感让他忍不住喉间的喘息:
“哈、郑北...哈啊!”
尖利的犬牙刺进皮肤,随之而来的还有铺天盖地的,他的信息素的味道。
郑北的味道明明那么清冽,可顾一燃还是被烫得近乎颤抖。他下意识伸手去抓坐在自己背后的男人,却被郑北钳住了手腕。郑北一只手抓着他的手腕,另一只手伸过来拦腰抱着他,他们贴得那么近,Alpha坚实的手臂和无处不在的信息素都紧紧禁锢着他。顾一燃无从挣扎,不受控制的喘息和眼泪从他唇边和眼角一声又一声掉落,这种处于绝对劣势的情形让他莫名生出一种自己正在被Alpha侵犯的错觉。冬日雪后的味道并没有很强的攻击性,只是固执地包裹着他,从他身上的每一个毛孔强硬地渗入进去,要他从里到外全部都沾染上这样的味道。
三十秒竟然要这么久吗?顾一燃有些绝望。
可在郑北眼里,他刚刚数完了这辈子最短的三十个数。他有些依依不舍地松开顾一燃,刚才那几乎一瞬间的感受太过美妙,香甜的气味温柔地包裹着他,邀请他在这里停留更久,进入更深的地方。而他在这场临时的交配里拥有绝对的话语权,只要散发出信息素,他的猎物就会心甘情愿地匍匐在他脚边,是如此的至高无上。
甚至只要他想,他就可以在这里推倒顾一燃,然后把他彻底地、永远地变成自己的Omega。
太可怕了,还好我刚打完抑制剂。理智的铁笼及时落下,把隐秘的野兽关进地牢。郑北放开顾一燃,而顾一燃马不停蹄地把自己的阻隔贴又紧紧地贴了回去。
“直接贴回去行吗?不会流血吧?”
被咬破的腺体还在突突地疼,身体也因为刚刚的临时标记而异常沉重。可顾一燃管不了这些,他摆摆手表示没关系,然后伸手去拿刚脱在一边的Polo衫。
“是不是没味了。”顾一燃的声音还有点颤抖,他重新戴好棒球帽,只等郑北确认完临时标记是否有效就准备溜之大吉。
“是没味了。”
郑北四处闻了闻,然后打开了房门。打开房门的一瞬身边人几乎一下就窜了出去,郑北条件反射伸手抓人:“顾老师,你怎么——”
提上裤子就不认人。
他的话卡在喉咙里,对方有些惊慌的脸上依然还残存着情欲带来的潮红,厚重的镜片遮不住他刚刚流过泪的通红眼角。
“你先等等再出去...这副样子像我怎么你了似的。”
在回去的路上两人一路无话,到了楼下,顾一燃说自己上去就行,可郑北执意要送他上楼。他进了门,本想给郑北关在外面,但郑北撑着门:“真的不请我进去坐坐吗?顾老师,我今天可是帮了你大忙。”
顾一燃看了他半天,想好的一套又一套说辞排着队从脑子站到嘴边,再被他咽到肚子里去。最后只能化成一个伸手的动作:“进来吧。”
可没想到,对方刚进门就直接把自己怼到了墙上。
“郑北你干什么!!!!”
顾一燃浑身都绷紧了,Alpha强壮的身体压了过来,郑北几乎咬着他的耳朵:“顾老师,你给我说清楚,我们现在到底是什么关系。”
顾一燃意识到,郑北在说那个吻。
他其实很想说那个吻代表我中意你的意思还不够明显吗,但是李文龙的出现让他有些退缩。
他们只是看似在并肩前行,郑北疾行在未知的前路,而他却无法迈出三年前夏日的那场雨,起码现在。
“我们难道不是一直都是同事关系吗?”
“同???事???”
郑北被他气笑了,可对方摆着一张理所当然的冷脸看他,像是认真的。
“行,行啊,顾老师。你看着一副老老实实的样子,这张嘴逗起人来真的一溜一溜的哈。咱俩亲也亲了,临时标记也标记了,我现在嘴里还都是你的味儿呢,你搁这跟我同事关系??”
“顾一燃,你跟我到底有没有一句真心话?!”
郑北其实很少这样连名带姓地叫他,顾一燃也意识到这次质问不同于往常,郑北双手按在他的肩膀,整个人死死盯着他,甚至连信息素外溢了都不自知。
他的直觉告诉他,如果这次他给出否定的回答,他们以后永远都只能是同事关系了。
按照狗血电影的发展,他是要推开郑北的,然后一个人踽踽独行在无边孤寂的路上。
顾一燃怎么甘心。
他几次张嘴,可惜都没组织到满意的答案,而见他迟疑的Alpha像是真的失去了最后的忍耐额度,拽着他的衣领把他甩在了沙发上,然后整个人欺身而上:“不说是吧?行,我记得书上说过,一旦完成最后标记,Omega会完全服从Alpha的命令,我今天就要看看,书上写的到底是不是真的,我到底能不能从你嘴里问出点真话!”
说着郑北就要伸手去扯顾一燃的衣服,但出乎他的意料,顾一燃没有挣扎,甚至只是淡淡地看着他:
“别装了。”
郑北看着他对自己露出如往常一样,能轻易打乱他心跳节奏的、温柔的微笑:“这戏路不适合你。”
郑北舔着犬牙冷笑道:“顾老师,我就是这样的人,这才是真实的我。”
顾一燃的眼睛里倒映着暖黄的碎光,他虽然正处于被掌控的劣势,但他甚至调整了一个更加舒服的姿势,伸手指着自己的后颈:“瞎说。”
“没人比你更像个君子了,郑北。”
“我...现在有些事情暂时还不能和你说,但是,请你相信我,相信我的...呜!”
「我的真心」
眼镜突然被摘掉。在视线一片模糊的时候,还未出口的真心二字就被对方吞进唇齿。
临时标记把他们拉近到一个从未有过的亲近距离,他们亲吻对方,唇舌交缠间交换呼吸也交换神魂。
顾一燃想,他不用再作任何解释了。此时此刻,他已经向郑北交付了自己的真心,而郑北同样。
“我等你回家。”
像是笃定了什么,郑北吻在他的耳边。
顾一燃目送着他离开,看着那辆破破烂烂的小面包车吭哧吭哧消失在夜里。
其实顾一燃今天有点低估了临时标记这一套理论流程对身体的影响程度,他感受得到在最后他们都濒临失控的边缘。郑北钳住自己的手腕和勒在腰间的手臂都在逐渐收紧,落在自己皮肤上的呼吸都在发烫,顾一燃迷茫间甚至有些担心万一郑北在这里失控了怎么办。
可三十秒过去,郑北竟如约利落地放开了他。
原来Alpha是可以因为爱而克服本能的吗?
夜晚道路宽阔,路灯明亮。郑北哼着歌,开着他的小破车回家。今天夜里的经历过于曲折,但总归结果是好的。
克服本能是很痛苦,他拼命制服了灵魂深处的猛兽,报酬竟然是诡计多端的花州男人的一颗真心。郑北忍不住笑起来,从小到大,他还没做过这么划算的买卖。
等他搬回来那天,郑北想,必须让他睡小床。
“你睡床上吧,我睡这个,我睡习惯了。”
可等到人真的回来了,郑北还是拎着小床去了外屋。
这盆从四千公里外他亲手带回来的花,他怎么舍得。
【北燃】心疼
无彩蛋。病弱顾老师。
顾一燃因为电击而心肌损伤。郑大队长在如何正确照顾心脏病人顾老师这件事上操碎了心。
全文7k+,一发完。
——————
从郑北家到市局,步行距离差不多10公里。
顾一燃早先慢悠悠跑过去,耗时也就一小时出头,连带着在早餐摊买份煎饼,每天都能准时准点地跟门卫大爷道一句早安。
然而这会儿只跑出两条街,他就觉得有点儿喘了。
不算陌生的心慌感从胸口蔓延至喉腔,顾一燃不敢再接着跑,靠边扶着棵行道树站定,顶着一阵眩晕没忍住干呕了两下。
“没事吧——怎么了这是?”
郑北的声音突然急火火响起来。
顾一燃捂着胸口眼前模糊,一度还以为是自己幻听了,下一秒就被一只强有力的胳膊原...
无彩蛋。病弱顾老师。
顾一燃因为电击而心肌损伤。郑大队长在如何正确照顾心脏病人顾老师这件事上操碎了心。
全文7k+,一发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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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郑北家到市局,步行距离差不多10公里。
顾一燃早先慢悠悠跑过去,耗时也就一小时出头,连带着在早餐摊买份煎饼,每天都能准时准点地跟门卫大爷道一句早安。
然而这会儿只跑出两条街,他就觉得有点儿喘了。
不算陌生的心慌感从胸口蔓延至喉腔,顾一燃不敢再接着跑,靠边扶着棵行道树站定,顶着一阵眩晕没忍住干呕了两下。
“没事吧——怎么了这是?”
郑北的声音突然急火火响起来。
顾一燃捂着胸口眼前模糊,一度还以为是自己幻听了,下一秒就被一只强有力的胳膊原地一拎,整个人都被迫站直了。
郑北不知是打哪儿冒出来的,抑或是已经不知道在顾一燃身后偷摸着跟踪了多久。他揽着人一脸的惶急,连声问着顾一燃到底是哪里感觉不对了又。
“心脏难受?要不要去一趟医院啊?我车停得不远,就就——就在前头路口……”郑北被顾一燃质询意味的眼神盯得磕绊了一声,很快又恢复刑侦大队长的底气,“你这脸色整得人怪害怕的,你说你没恢复好非得跑啥步啊?”
“我没事。”
顾一燃休息一阵觉得心悸没那么厉害了,一拧胳膊想从郑北怀里挣出去,没能挣得开。
郑北干脆长臂一捞使劲把他再往怀里带了带:“往里稍稍,小心点儿车。”
/
顾一燃两个多月前被秦义绑票,遭遇电击和毒打,被郑北从废弃工厂救出去的时候只堪堪剩下最后一口气。
赵晓光回忆起从他北哥怀里接过顾老师的场景,至今仍是忍不住打个激灵。活生生一个人,触手一点儿热乎气儿都没了。
顾一燃当时早已昏死过去,休克,IV级心衰,送到急救室的前12个小时经历了好几轮抢救。
清醒的时候是在心胸外科住院部。
昏迷了近三天,醒的时候脑子和身体都沉重得不像是自己的。
特调队队员们正忙着收尾制毒案,时间一长就只好留下最不靠谱的郑家小妹郑南来看护病人。
郑南没见着顾一燃刚被解救那晚的大场面,瞧他胳膊腿都全乎,连点儿皮都没擦破,就只寻思着顾老师这一觉睡得可真够实在的。
顾一燃被郑南搀扶着靠坐在床头,一阵体位变化里便感到眼前泛起白光,心脏突突跳得厉害。郑南在一旁轻声细语问他渴不渴,饿不饿,顾一燃听得不甚清晰,只下意识一阵摇头。
郑南问起有没有哪里不舒服,顾老师淡定摇头,于是她也真就那么以为了。
顾一燃突然想起个什么事,喃喃着要打电话,郑南二话不说搀着人直奔护士台要座机。
“秦义的案子不能结……”顾一燃两手抱着话筒,半个身体都得伏在台面上借力。
“我知道,秦义不是自杀,”郑北在通话另一头打断他,紧接着话头一转,“你怎么喘这么厉害?”
“刚醒……”顾一燃刻意压低了紊乱的呼吸声,“有点儿虚。没事。”
“有事儿没事儿你说了不算!”郑北听得直皱眉,说着就打算挂电话,“行了,赶紧歇着去吧。案子这边暂时犯不上你——”
操心俩字没说完,反倒是顾一燃率先把话筒撂了。他传达完了最为在意的关键信息,并不打算搭理郑大队长碎嘴子式的叮嘱。
顾一燃把座机还给护士台,直身站起之前先平复着喘息和眩晕蓄了一会儿力。郑南小心扶着人往回走,打量着顾一燃的脸色和唇色,再次没忍住找他确认。
“顾老师,你真没哪儿难受哈?”
顾一燃左手轻扶着传递着不规律心跳的胸口,仍是温和地对她笑了笑:“没什么。就是有点没力气,休息一阵就好了的。”
郑南得到了安慰似的,连声嗯着点头。
/
那之后又住院休息了一周多,隔三岔五就被医生护士安排着跑去做各类检查,然而具体的检查报告顾一燃都还没来得及瞧见。
临近出院那几天,顾一燃因为频发的心悸和身处心胸外科的现状,对自己的病情已然有了大致的判断。
相比之下他的主治医生就显得过于保守了,在病人主动询问病情的时候一脸的迟疑,反倒问起了顾一燃的家庭情况:“要不还是先让家属过来一趟?你这个情况确实比较复杂。”
顾一燃无奈反驳:“我没有家属——”
“怎么就没有家属了?”郑北神出鬼没地提着袋橘子突然现身,一迈步就挡到了顾一燃和医生中间,“我就是他家属。有啥问题周大夫你跟我说。”
郑北一脸爽利地把橘子递过去,在周大夫眼神示意里嗐了一声:“没事儿,你别看我兄弟长得斯文,铁血真汉子,那心理素质杠杠的。好赖话直说就完了。”
于是他周大夫就这么知无不言地把一沓检查报表给两人摊开在办公桌上。
电击导致的物理性心肌损伤,造成心肌收缩功能障碍,也叫心力衰竭,慢性二期。以现有的医疗水平来说,医治难,预后差,建议静养,不建议的活动打印了两页A4纸被郑北揣进了裤兜里。
两人沉默着出了医生办公室。
顾一燃木然着神色缓缓朝前走,郑北拖沓着两条大长腿生怕走快了,亦步亦趋在边上空悬着半条胳膊,想扶又不敢扶。
顾一燃捂着胸口低声咳嗽了两下,转目望向一脸欲言又止的郑北,笑得不含勉强。
“放心,我铁血真汉子,有心理准备的。”
郑北闻声扯了扯嘴角:“那是,多大点儿事儿——啥毛病都不用怵,老舅那老母鸡汤都能给你补好了!”
顾一燃也就点了点头:“是有点想念老舅做的菜了。你待会儿能不能帮我把出院手续办了?”
郑北:……
好在他并没有纠结太久,毕竟特调队里一个个都不是愿意呆在医院里的主儿,不差顾老师一个。
一小护士推着装满医用器械和血浆的小推车脚步匆匆,险些和两人撞上。郑北下意识展臂护住顾一燃肩背和脑袋,一个错步将人扯进了怀里。
顾一燃的脑门儿在郑北下巴颏上撞了一下,在一声嘶气里维持着一个有点别扭的姿势抬起头,就瞧见郑北疼得龇牙咧嘴的,眼神一对上又是条件反射似的问他没事吧?
顾一燃没有如常回应没事,直身拉开了点距离,淡淡对着郑北笑了一下。
这一笑就笑得郑北心里咯噔一下,意识到自己犯了错误。按顾一燃那倔脾气,郑北把他像玻璃人儿似的对待,这会儿心里不定泛了多少酸,暗暗嫌弃他管得太宽了。
回到病房之后,郑北先取得了顾老师的首肯,然后才拎着行李袋开始帮他收拾出院要带的东西。
顾一燃换下了病号服,去到窗边试探性做了一会儿基础的伸展运动。
心脏还算老实,然而低强度运动下的气息就已经较为明显地表现出了不受控。
郑北掏出呼机看了眼消息,再望回趴在窗边远眺风景的顾一燃,假装没注意到那份失落另起了个话题。
“晓光那几个刚出完外勤,也惦记着来看你呢,一会儿就到。正好出院了一块儿去整一顿。”
顾一燃回了声好,走回病床边坐下,默声看着郑北用与外表丝毫不相符的细致将各种杂物整整齐齐收纳进手提袋里。
郑北注意到他的视线,朝着顾一燃抖了抖眉毛:“够可以吧?也就是你,别人可没这待遇。”
顾一燃有点儿小洁癖,平日里在特调队不怎么表现,郑北跟他一屋住这么些日子却是早就注意到了。
“谢谢。”顾一燃该不该的时候老爱这么客气,“郑北,你能不能再帮我一个忙?”
郑北都懒得让他少道谢了:“说。”
“我心脏的问题,能不能不要告诉队里的人。”顾一燃停顿了一会儿,垂着眼作出补充,“我知道,身体素质是一线警员的重要考核之一。如果我的健康情况不适配特调队的工作,我会主动退出的。”
郑北蹙起眉,忍不住流露出嫌弃:“帮忙就帮忙,这话被你说得……”
“郑北……”顾一燃叫得有点犹豫了。
“知道,必须的。”郑北提着袋子起身,迎着顾一燃鲜少表现出忐忑的视线叹了口气,“尊重队员隐私,你的健康情况就属于个人隐私的一部分。你以为我这嘴是大喇叭呢,到处叭叭?”
“谢谢。”
顾一燃又是惯性客气,郑北没好气递给他一杯水:“多喝水,少说话,你那嘴唇上起干皮了都。”
顾一燃淡笑着接过水杯,温的。
这一回终于没再道谢。
/
心功能的提升和恢复是个漫长的过程,顾一燃原本也没打算豁出命去再挑战一次跑步到警局。
只是两条街不到就直犯喘的身体素质也确实出乎了他的预料。
顾一燃终于从郑北的钢铁肌肉臂间挣脱出去,平复着呼吸推了他一下,险些给郑北推得犯急了。
“都什么情况了你还在这儿犯倔?!”
“不是……”顾一燃闭着眼都没忍住直翻眼球,微喘着辩解道,“我是想让你去……把车,咳,把车开过来……我原地再休息一下。”
郑北哦了一声,略显尴尬:“那你等我会儿。”
五分钟后,郑北麻溜儿地把黄色小面包车停靠在路边,在顾一燃拉开车门坐定后半天没动作,光顾着端详了。
面色还是有点白,好在嘴唇褪去绀紫是正常颜色了,呼吸频率和幅度也都在正常范围。
他在顾一燃沉默的眼神催促下拉下了手刹,试探问话:“去医院还是……?”
“得嘞。”
郑北自问自答,一脚油门踩下去,直奔市局方向。
/
顾一燃在出院之后谨遵医嘱,情绪稳定,不过度运动,多休息,不劳累,力求在下一周期的检查里把心功能指标提升一个台阶。
过去每日加班备课的行为自然得取缔,拆分成了每个白天见缝插针的一点工作量,于是整个特调小队的补课时间也受到影响,人均在勤时间缩短了一个多小时。
“好事儿啊——”
赵晓光一想到提早下班就两眼放光,巴不得顾老师那小身板继续脆弱,再多养养。
张雪瑶因为这样的不求上进直翻白眼儿:“滚滚滚,会不会说人话——个傻恋爱脑!”
也就丁国柱一个搞技术的选择分析问题看本质:“虽然但是吧……顾老师这身体确实亏损得有些太厉害了,这么久了怎么人还是那么蔫吧呢?”
说话间传来声响。是顾一燃午觉睡醒,拨开塑料门帘出了实验室。
他打了个哈欠戴上眼镜,哑声对着几人说了声午安,抬起脸来仍是睡眼惺忪,显露出短暂又令人陌生的松弛。
工位上只敢背后叨叨的三人登时闭嘴。
睡午觉是顾一燃出院后养成的新习惯,在人均生龙活虎(丁国柱:?)的特调小队算个独树一帜的行为。
“这就着了?”赵晓光甚至特地跑去偷看过他燃哥睡觉,一度震惊于顾老师的入睡速度,“这也太……太——”
在他北哥一言不发的眼神威慑下换了个形容词:“也太南方了。”
顾一燃睡醒后通常会去洗一把脸。卫生间跟后厨同一个方向,大概率会遇上老舅在院子边上琢磨象棋或者鼓捣他老人家腌的咸菜。
免不了要被关心一句:“小顾睡醒了?饿不饿,再吃点儿?”
能吃是福。
顾一燃自打出院后三碗饭的饭量减少到了两碗半,老舅就总担心他身体没好利索,总琢磨着得多杀几只老母鸡给顾老师补补。
就好像老舅那老母鸡汤真能治百病似的。
顾一燃这天中午是被一阵心悸闹醒的,洗过脸之后仍是觉得乏力,太阳穴连接着眼球都有点发胀,没什么精神,更没有一点儿食欲。
他对着照例问候的老舅淡笑着摇头,正要转身回办公室的时候再一次被叫住。
“等等,顾老师——”老舅招呼顾一燃过去,拉近距离后压低了声音,“你一个人在这儿这话我才方便说。”
“你不是跟郑北住一个屋吗,帮帮忙提醒一下那小子,做队长的得注意影响,别整天大半宿不睡觉整些有的没的……那大黑眼圈子都快耷拉到嘴角了都。也不知道你们这些年轻人大晚上的能忙活点啥。”
老舅在顾一燃紧绷着嘴角的一阵沉默里忙找补了一句:“我也不是说你啊顾老师。你这熬夜的时候肯定都是忙工作,忙学习的。但还是得少熬,看你这脸色煞白的。”
“我没事,可能有点感冒,”顾一燃咳了一声转移话题,“我肯定好好给郑北说……对了,他人怎么不见了?”
老舅嗐了一声:“躲厨房补觉呢,生怕被人看见——娘了吧唧的!”
顾一燃:……
/
在郑大队长成夜整宿不睡觉这一作风问题上,顾老师背负着不可推卸的责任。
这天傍晚郑北照例开着他的小面包车载着顾一燃一起回家,很难忽视余光里来自副驾的视线。
顾一燃在暮色和一阵阵忽闪的路灯光线里打量郑北的脸,盯着他眼下因为光影变化而时隐时现的青翳,神色严峻。
郑北直以为自己做了什么对不起顾老师的事情,一时间还怪心虚的。
“一直这么瞪着我干啥?饿了?秀色可餐啊?”郑北干笑着打了个哈哈。
顾一燃转开视线,睫毛低垂着:“郑北,我觉得……我想搬出去住。”
郑北皱眉,眼神蓦然冷下来。他朝右打了一把方向盘缓踩刹车,老面包车嘎吱怪叫着靠边停了下来。
即便如此,顾一燃在惯性颠簸间仍是略感不适地按了一下左胸膛。这几天心悸发作频繁,顾一燃这副小身板算得上是前所未有的脆弱。
郑北按捺着火气挑选措辞:“你认真的?想搬出去?一个人住?”
顾一燃:……
郑北:“你知不知道你说这话在我听来跟你说你不想活了,不要命了没什么区别?”
“我……”顾一燃低声道,“我觉得我有能力照顾好自己。”
“你觉得个屁。”
郑北差点儿被气笑了。
郑北成宿不睡觉的原因很简单。他怕顾一燃在他睡觉的时候一不小心死过去。
顾一燃出院那天周大夫特地把郑北这个家属叫过去叮嘱了一嘴,说心衰病人出状况的时间段往往集中在黎明那会儿,最怕的就是急性发作的绞痛和心梗。
然后就是给郑北简单科普了一下对于心梗的救治措施。
那会儿郑北听得还算认真,但仍有一小部分脑子半是安慰半是逃避地神游,总觉得顾一燃还算年轻,那种要命的症状短期内大概率是不会遇上的。
直到某个黎明被出气多进气少的顾一燃吓出一背的冷汗。
当晚郑北是被药瓶掉落的声音惊醒的。进到里间的时候,就瞧见顾一燃虽然靠坐在床头,半个身子却已经在失力间歪向一侧。
顾一燃已经提前舌下含服了一片硝酸甘油,心绞痛的症状却没怎么缓解。郑北在他抵着胸口几乎要载倒下去的前一刻将顾一燃接到了怀里,只感觉到他整个人像高烧打摆子似的抖得厉害,一摸额头却并未发热,全是冷汗。
“顾一燃……你能听到我说话吗顾一燃?”
“疼……”顾一燃只能发出气音,呼吸是断续的,仿佛一口气随时会堵在喉腔里,“心口……很疼……”
郑北脑子一嗡,立刻认清了情况。
他一手搂着人,一手拿着药瓶,用牙咬着才把盖子旋开了。
顾一燃在疼痛间牙关咬得死紧,郑北倒出一粒药,大声命令他:“张嘴!”
顾一燃还未完全丧失意识,配合着张嘴抬舌,把药含了进去。
郑北短暂松了口气,扶着他坐稳之后拿了两只枕头垫去顾一燃小腿下方,让下肢稍高,促进血液回流心脏。
五分钟过去,药物逐渐起效,顾一燃放松下死死抵在心口的拳头,大口汲气的喘息声也明显深重了许多。
郑北半跪在床侧,捞起顾一燃无力垂落在身侧的一只手,抽动着肩膀将额头抵了上去。
那一瞬间脑子里是白的。眼前一片模糊和耳道嗡鸣里只有一个念头在盘旋着,呼喊着。
活着,人还在。热的。
郑北抓着顾一燃温热到有些发烫的手胡乱在脸上抹了一把,不知是汗液还是眼泪,亦或者是鼻涕,给人抹了一手背。
顾一燃缓过气儿来又要给郑北道谢,被啧得一声堵了回去。他没有戴眼镜,模糊视线里只能隐隐看出郑北一直仰面盯着自己,神色想必也不会太温和。
“对不起……”顾一燃吞咽了一下,嘶哑的话音仍然带着气虚,“吓到你了吧。”
郑北没答话,继续盯着他沉默了近一分钟,然后转头摸到顾一燃摆在床头的眼镜递给他。
隔着一层镜片重回清晰的视野里,郑北神色自然,只有眼角的两抹红泄露出他片刻前强烈的情绪震动。
郑北微蹙着眉,双眼有些失焦,视线落在顾一燃仍然惨白的面容上,又像是落在更远的地方。
喃喃重复的话也是比起安慰顾一燃,更像是在安慰自己。
“没事了,顾一燃……没事了,没事了……”
/
经历了那一次顾一燃发病之后,郑北陷入了连续大半周的失眠,对于顾一燃的身体状况关注得近乎过头。
移情作用,顾一燃结合精神科知识简单分析道。
郑北将自己对于童年伙伴乐乐的情感和期望转移投射到了顾一燃身上。没能拯救乐乐的愧疚感和失落让他多年来本就怀揣着强烈的救人情结,顾一燃无疑成为了这一心理情结最为重点的救济对象。
顾一燃先前身体没毛病的时候还能置身事外地奉劝郑北,凡事不要总把责任揽到自个儿身上,不要执着于做大哥。
现在带着颗残损心脏健康不济,自觉有点理亏,只能略感无力地面对郑北:“你总要学会尊重他人命运。”
“少拿你那些歪门邪道给我说教!”郑北没有反驳顾一燃一套一套的理论,但显然也不尊重,“我只知道你现在这个情况还不具备把自个儿照顾好的能力!我亲眼看见的你少特么再跟我犟!”
顾一燃:“那你还能不能正常睡觉?”
郑北啧了一声:“睡啊,我大晚上不睡觉我爬起来跳大神吗?不搞封建迷信那一套!”
顾一燃几不可见地勾了一下嘴角:“好的。”
几分钟后,郑北开着车经过了数条街,终于回过味儿来了。
“你小子真够鸡贼的,压根儿就没打算搬出去是吧……”
顾一燃只笑笑没有接话。
提出10分的条件来达成8分的目的,在拿捏郑大队长这回事上,顾老师显然是有些心得的。
/
这天深夜的时候,郑北照旧在小行军床上辗转反侧,只是没再刻意放轻动静。
他知道顾一燃同样没睡着。
“我觉得你今天说的话有点道理……”
郑北面朝上睁眼望着虚空,黢黑的夜色仿佛凝结在他的眼球上。冷调的月光映亮空间一角,这才能让人分辨出这世界不全是暗的。
“是有那么一瞬间,我差点儿把你当成乐乐了,”郑北停顿下来,颤巍巍地吞咽了一下,“当时满脑子都是害怕,怕你难受,怕我自己欠缺医疗知识,怕你一个不小心人真没了……就好像我白长这么老大的肌肉,白练这么些年——”
“到头来还是谁都护不住。”
“郑北……”
顾一燃在这样意外真诚的剖白里忍不住撑起身,打眼一望只能瞧见漆黑。沉默让原本不大的房间都显得空旷了。
“你别起来,我找你去。”
郑北隔着黑暗这么说一句,不消几秒就套着老头背心大裤衩出现在了顾一燃床边。月色落在郑北的肩头和胸膛上,流畅的肌肉线条勾勒着一圈亮边,自带光晕似的。
顾一燃:……
郑北对自己充满男性荷尔蒙的外形向来有自信,大老爷们儿看看怎么了,挤一挤贴一贴也不算事儿。
“往里稍稍,给我腾点地儿!”
说话间就长腿一提,麻溜儿地上床躺到了顾一燃隔壁。顾一燃仍是错愕,迟钝几秒之后,连带着被子都给抢走一小半。
狭小的单人床,两个一米八五往上的老爷们儿就这么硬挤着,胳膊挨着胸膛,脚面贴着小腿。顾一燃耳朵发烧,整个人害臊得手脚连带着舌头都要僵硬了。
郑北一只手像袭胸大姑娘似的贴到了他的胸膛上,顾一燃只能茫然地偏头问他:“你……干嘛?”
郑北嘘了一声:“我感觉一下你心跳,不然我睡不安稳。”
右手贴着左胸膛,心脏的位置。
顾一燃心如擂鼓,心跳频率是咚——咚—— ——咚——郑北摸得直蹙眉,拇指隔着布料在顾一燃心口摩挲:“这不太对吧……”
顾一燃向他解释:“心脏早搏,老毛病了。”
其实这毛病也没有很老,满打满算也就两个月。
郑北闻言只能沉默着点了点头。他叹了口气将手收回去,扯一扯被子后整个人放松下来,滑下去安安静静躺下了。
就这么躺下睡了。
睡了?
顾一燃靠在床头,躺也不是坐也不是:“你不回去睡吗?”
“挺聪明一老师这还听不懂吗?我害怕!”郑北答得有理有据的,“我怕我躺那么老远,你这儿一个猝死我啥动静都察觉不出来……你自个儿摸摸你那心跳,害不害怕?吓不吓人?”
“我那是……”顾一燃气结,对着让自己心跳紧张的罪魁祸首一时无言,“也没有总这样,还是正常的时候多。”
“那我不管。反正我就是搁这儿睡得舒服。”
郑北闭起眼油盐不进,一探手还要把顾一燃也往被窝里拉。顾一燃被他扯得身子一歪,紧接着被郑北熟门熟路地展臂圈住肩膀,朝下再一按就被按倒在他怀里。
以郑北的肱二头肌强度,真要用力的时候顾一燃是没法挣脱开的。
顾一燃蹙起眉,几乎要在这样的力量对抗里恼火起来,却被郑北一句话浇灭了火气。
郑北说:“顾一燃,我能分得清,你跟乐乐不一样。你跟谁都不一样。”
“你要让我老老实实地跟别人说我害怕,那不行,我谁啊,我是郑北,是队长,是当哥的。也就是你了,只有你……顾老师,只你一个人有这待遇。”
郑北翻个身侧躺,将手脚逐渐放松的顾一燃彻底圈进了怀里:“好好搁这儿睡了吧,别瞎折腾了,这老半夜的。”
胸膛贴着胸膛。大长腿交叠着大长腿。过于紧贴的拥抱几乎要让人呼吸不畅。
但居然意外地一夜好眠。
/
“郑北……别怕。”
顾一燃在郑北呼吸逐渐均匀,将睡未睡之际,仍像个尽责的心理医师一般开导他。
郑北迷迷糊糊回应一声,顾一燃像哄娃娃一般在他背上轻拍了两下,掌心触到刑侦大队长发达的背部肌肉群时没忍住勾了勾嘴角。
“我不是乐乐。你也不是十几年前无能为力的小孩儿了。你长大了,长得特别好。”
“小北啊,你很好。”
郑北倒也没有完全睡死过去:“行了顾老师,顾教授,少占我点儿便宜吧。”
咚——咚——咚——咚……
两颗心脏隔着血肉和衣料同步搏动。
规律,平稳,默契。
FIN
【喜人群像】西西里里的毒蛇传说
*毫无逻辑的架空喜人作品世界,无三观无道德无逻辑无in character,切莫审判,仅为求乐,纯整活儿一下子,憋闹
*带酷酷的天放,小明爸妈,思念成吉,四士同堂,毒蛇帮,少爷和我等等等等,看着哪个算哪个吧
*走你
1.
毒蛇帮帮主和西西里里的纠缠可以从乖僻的大当家没转行当村长开始说起。
那前儿三当家还是从青龙帮调剂过来的王天放,他嫌青龙帮帮主倒腾海产一身腥味儿,投二当家所好送了本单词书调来了毒蛇帮,天天带着他那好兄弟狍子招摇过市,枪也不会使,回回掏枪回回掉,外围干员天天跟他屁股后头举着本记,龙sir把帮派...
*毫无逻辑的架空喜人作品世界,无三观无道德无逻辑无in character,切莫审判,仅为求乐,纯整活儿一下子,憋闹
*带酷酷的天放,小明爸妈,思念成吉,四士同堂,毒蛇帮,少爷和我等等等等,看着哪个算哪个吧
*走你
1.
毒蛇帮帮主和西西里里的纠缠可以从乖僻的大当家没转行当村长开始说起。
那前儿三当家还是从青龙帮调剂过来的王天放,他嫌青龙帮帮主倒腾海产一身腥味儿,投二当家所好送了本单词书调来了毒蛇帮,天天带着他那好兄弟狍子招摇过市,枪也不会使,回回掏枪回回掉,外围干员天天跟他屁股后头举着本记,龙sir把帮派端了的时候缴获了那个本儿,他师哥做事儿仔细,连带扉页都满满登登地写着四个字:
「他掉枪了」。
私收贿赂的二当家刘旸则一天到晚捧着单词书背,勤学苦读二十年,得出的结论是picture那一页最锋利,用来抹脖子一抹一个准儿。
大当家马旭东骂他图和汉字都看不明白还在这儿学什么英文,咋的你要去新东方当老师啊。
刘旸手动吐了吐信子:「我,投过简历,被拒了。」
「我让HR瞅瞅我那个结果,人家让我瞅瞅我那个重音。」
2.
刘旸的重音有没有念对我们无从得知,但毒蛇帮很快被龙傲天带到了警署的地下室,臃肿的组织架构送进去了帮众数万,一时间监狱蛇满为患,嘶嘶地看守一晚上跑了好几趟厕所。
大当家受审的时候龇牙咧嘴要面见安插在毒蛇帮的卧底,誓死守护刘ber的龙傲天担心前者被人报复,与刘波拉扯几个来回后终于松口同意,条件是他陪师哥一起。
「我小看你了,原来你才是卧底啊。」
马旭东喷了口纸烟圈,微微眯起的双眸死死咬住眼前人,目光如毒蛇一般在对方躯干蜿蜒。
「啊那个,不好意思打断一下,我才是卧底。」
刘波起身挡在马旭东与龙傲天之间,伸手拍拍自己的胸脯,表示肯定地点了点头。
马旭东眨巴眨巴眼,眼神和蔼而清澈:
「你是谁呀?」
3.
由于性质恶劣涉案人数众多,毒蛇帮一案投入审理半年多后,宣判所有帮众接受改造,然后遣散回家。
别问,问就是因为维逗利亚公主和威廉王子结婚,黄龙江一派都带蓝牙,高速运转的机械进入了雷欧雷农场,这是呱呱乐给出的原理,小的时候。
三当家王天放在填报帮派志愿的时候勾选了接受调剂,于是兜兜转转地,他又被系统调剂给了青龙帮。
毒蛇帮大当家乖僻,青龙帮帮主则有口癖,准确来说一整个帮派都拿「哥们儿」当逗号用,连帮主在乡下养的蛤蟆都染上了这个恶习,到了七八月那叫一热闹,整个一稻花香里说丰年,听取哥们儿一片。
王天放刚去那会儿顶瞧不上他们那个有背带裤瘾的帮主酷藤,天天故意迟到早退,人在顶上开会他在底下打掼蛋,没事儿还老和酷藤吵架,俩大嗓门儿吵吵得整个楼道都有回音,楼下卖烧烤的仰头大喊「小点儿声」,继而就能听到两道动静更大的「对不起叔叔」。
但不知道从啥时候开始,王天放就跟酷藤好的能穿一条裤子,二十九岁生日那天被酷藤抹了一脸奶油也不恼,沉淀了一会儿被灌懵了的大脑,随后大笑着把后者拉怀里抱住,极其用力,同嘴同心。
可能因为他来自伊春,可能因为他学历中专,也可能因为他愿意让自己耍小牌,给足了彼此互相发脾气的底气与安全感,这世界上物种那么多,戴眼镜的蛤蟆和长刘海的带鱼都不好找,这样真挚的感情又怎么能不让人倍感珍惜。
然而把三人群屏蔽了的steve雷淞然只想表示:tm秦桧还有仨朋友呢,再看我这,操。
4.
毒蛇帮散伙后唯有刘旸决议重整旗鼓,马旭东却打算金盆洗手退隐江湖,为了找马旭东刘旸把他最后的安身地翻了两遍,翻第三遍的时候被全村老少夹道欢迎,老村长热泪盈眶地握着他的手表达感谢,说孩儿啊得亏你来了,我们村这几亩地荒多少年了都,你来一次给我们犁一遍,来一次给我们犁一遍,老黄牛都干不过你啊孩儿嘞。
刘旸在村支部为他颁发锦旗前羞愤愈加地跑了,一边跑一边大喊:
「村长↘↗!我是个混混!我就是想找个人,您不能说我是个好人啊↘↗!」
5.
刘旸走后马旭东就在刘家屯常驻下来,年年评先进评模范,最后接了老村长的班,上省里接受表彰的时候偶遇了同为模范教师代表的刘旸,双方相视一笑,然后相忘于江湖。
6.
个屁。
马旭东并未永远地扎根基层,领导班子交接后他重新回城发展,当过rapper,干过司仪,攒够钱后创建了西西里里家族,生了仨儿子,老大沉稳老三桀骜,老二,老二经常让他想起一位故人,那脑子不用真不如捐咯它呢。
仨儿子里老三最爱跟他对着干,但马旭东最爱的还是老三。天硕从小上房爬墙跟个猴儿一样,见到他坤叔还喜欢跳奇怪的舞蹈,马旭东偶尔也会怀疑他五千五百年前可能真的是石头缝里蹦出的孙悟空。
哦对,坤叔就是刘旸。这小子改了个艺名儿重新回了毒蛇帮,成功熬走老当家后成了新帮主,同时他也没忘记从马旭东这儿吃的闭门羹,没事儿抢他几个堂口砸他几家ktv,双方有来有往的互cei了几十年,勉勉强强称得上世仇。
没办法,当年刘旸为了找马旭东不惜在刘家屯连唱了一个月最炫民族风,唱到最后村口公鸡打鸣的尾音都是留!下!来!,唱成这样还找不着人,换成是你你也仇。
但老话又讲,xiu敌就是另一种意义上的真爱。弥留之际还要跟毒蛇帮大当家玩儿一次伦理梗的是西西里里族长,而一眼看穿西西里里族长遗愿小把戏的亦是毒蛇帮大当家。
当伍佰的mv从心电图上播放的瞬间刘旸想笑来着,可嘴角愣是怎么也提不起来,他有种莫名的失落,那种失去锚定意义的、无处落脚的失落。
「
那就不要留,时光一过不再有
你远眺的天空,有更多的彩虹
我就紧紧的,将你豪情放在心头
在寒冬时候,就回忆你温柔
」
刘旸回忆起与马旭东在毒蛇帮一把西瓜刀从铜锣湾砍到尖沙咀的岁月,又想起他举着奖状露出十颗大白牙的镜头,颅内画面定格在童年中二时双方各为其村的打麦场,用拇指抚了抚泛黄的老照片。
「老东西,咱们小时候约架的那个地方,改成游乐场了。」
身后三个小辈叽叽喳喳地汇报好消息,刘旸只长久地端详与族长在以和为贵的门匾前拍摄的旧照,耳畔乐声悠扬。
「
数不尽相逢,等不完守候
如果仅有此生,又何用待从头
」
7.
天硕其实还瞒了他爹两件事儿。
事儿还挺大,说了可能能把老族长原地气活。
他离过婚,还当过毒蛇帮的赘婿。
可惜结局与大哥殊途同归。
曰,孩子判给嫂子了,嫂子判给别人了。
他娃叫小明,与小明妈妈勉强算得上青梅竹马,当年没人认为他是块学习的料,也没人支持他追求艺术,欣赏他变脸、陪他在天台啃课本的唯有一个宇文秋实。
当时毒蛇帮老当家尚且健在,毒蛇帮和西西里里家族的子女没见过面,他理所当然地把宇文当作世间难觅的好知己、好同伴,脱离原生家庭后将他作为好伴侣、好爱人,从校服到婚纱再到孩子穿校服,直到他开的赌场亏损,而上门收债的是自己买菜只买干脆面的老婆,对方甚至会耍花枪。
天硕拉着行李箱落荒而逃。
儿子有次跟他见面时瞥见他手腕上带的小皮筋,大惊小怪地喊,爸,我妈手上也有一根儿,你俩是情侣的,还是《再见爱人》的啊。
「别瞎说,」天硕胡乱拨拉下刚剃的鬓角,「我这留着自己用的啊,以备不时之需。」
小明坏笑了一下:「哦,天天看着。」
「我会努力的。」天硕已读乱回。
但也不是完全乱。
他真的会努力的。
8.
朱美吉是被天硕临时借走凑数的。
她俩是三年前在回瓦房店的航空上认识的,朱美吉非常巧妙地坐到了来时被安排的位置,而天硕则是猴猴崇崇地和她分享秘密:「哎,我听说坐这儿能升舱。」
天硕那阵儿开艺术院校,朱美吉之前也学过艺术,俩人一路聊到落地,期间聊到了OC创作,天硕说他建立的国家语言体系还差家庭关系,朱美吉就跟他现造词,爸爸用天硕妈妈是宇文秋实儿子化用小明,妻子自然而然取自朱美吉的谐音,接下来该轮到丈夫了。
「Liu—sway~」
朱美吉脱口而出。
天硕问六四是不是二十四来着,朱美吉却陷入了周一的那场际遇,准确来说是成年人的萍水相逢,风过去也该散了。
可怪异的是这次邂逅怎么也散不了,就和长她心巴上了似地。
朱美吉后来去相过亲也谈过恋爱,但都没走到最后,她好像很难再遇上一个长相、性格、星座等各方面都对自己胃口的人,该说不说,那次航班,她吃的太好了也。
转眼时间过去了一千来天,天硕离了婚,头像从老婆儿子换成了猴王脸谱;她们公司升了咖,老板得道牛马升天,给她安排的公差多了,朱美吉没少奔着瓦房店机场跑。
她今天又要出差马德里,坐的还是瓦房店航空,座次甚至依旧是不靠窗的40C。
朱美吉恐飞,一系好安全带就戴上耳机睡觉,这次她做了个长梦,梦里她是留洋归来的学生兼地下党,组织上派她去罗兰饭店给锄奸队送机密文件,而她就在下船的渡口重逢了她那两年前不告而别的前男友刘思维。
俗话说的好,一个合格的前任应该像死了一样被彻底埋葬,而不是在她眼前上蹿下跳地瞎蹦跶,贴脸骂人不算,还耽误她做任务。
两年来,朱美吉无数次地幻想过与刘思维重逢的场景,在舞会在酒馆在书局甚而是血肉横飞的战场,可她从没想过会在这个鱼龙混杂的码头,昔日风华正茂的书生竟身着粗衣短打,干最苦最累的力工,外加些许的阳气不足。
怎么着也曾是许诺过永远的恋人,一想到这些她的心里就——
舒服咯,wo~
基于以上心理,朱美吉料定倘若刘思维无了,她应该会开心地跳起来,有空的话再去他坟头放个炮,不图别的,姐们儿乐意。
可当渡口传来枪响时,朱美吉却悲哀地发现自己的心里并没有那么舒坦,她垂首凝视空荡荡的手腕,有什么东西滴在了手背上。
嚯,她笑了笑,下的这小雨还挺烫。
9.
朱美吉是被广播声吵醒的,她失魂落魄地取下行李,苍白的脸色给空姐吓了一大跳:「妈呀姐你也吐了啊。」
出机场时马德里正值黄昏,暗淡的天色倒与与梦中光景达到了某种程度的契合,而朱美吉也于此时见到了那件熟悉的牛仔外套,她不顾一切地冲上去抓住了那人的胳膊:「刘思维!」
扭脸过来的却是张陌生的中国面孔,他伸手指了指身旁停着的出租:「小姐你要坐车?」
朱美吉讪讪摇头:「不坐。」
「喔,」那人停顿片刻,蓦地恍然大明白,「那你是要买我的上衣?」
「不买。」朱美吉松开她捏着的衣摆。
的哥百无聊赖地重新倚上了车门:「妈呀你纯调戏我一下啊。」
就是一个梦,朱美吉平稳下心绪,低头打网约车准备离开,当什么真啊你。
「你又认错猪了,刘小姐。」
她掐了掐自己,是痛的。
朱美吉转身,果然是朝思暮想的人在向她挥手。
小楼昨夜又东风,春风泛秋意上心头,恰似故人远来载乡愁。
今夜月稀掩朦胧,低声叹呢喃望星空,恰似回首终究一场梦。
10.
紧紧相拥的两人此刻心有灵犀地思考着同一个问题。
你说这个bgm,到底是谁放的呢。
F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