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悱恻缠绵

悱恻缠绵4

       正值冬月,迁都镐京之事成埃落定。冬日寒夜武王召姜子牙入宫觐见。星辰归位,国运昌隆,姜子牙以玉石为卦,吉。

     “卦象所示,殿下戎马一生,恣意飞扬,是真正的帝王。”

       听闻此言,姬发罕见地没有回应,只是继续在屋内踱步。半响,在姜子牙身前站定,他们二人对望,姬发徒然问了一句:“相父,我可会为情所困?”......


悱恻缠绵4

       正值冬月,迁都镐京之事成埃落定。冬日寒夜武王召姜子牙入宫觐见。星辰归位,国运昌隆,姜子牙以玉石为卦,吉。

     “卦象所示,殿下戎马一生,恣意飞扬,是真正的帝王。”

       听闻此言,姬发罕见地没有回应,只是继续在屋内踱步。半响,在姜子牙身前站定,他们二人对望,姬发徒然问了一句:“相父,我可会为情所困?”

       姜子牙惊疑:“殿下何出此言?”

       姬发默然,转身掀开金丝幔帐,那帐中烛火摇曳,烛影之下一人卧于榻上,容颜瑰丽,周身并无配饰,仅仅脚踝处金圈坠着锁扣,锁心里数百根金丝合成一股细绳,穿透龙骨床架,径直连接至房中梁柱。

       往前推个数十年,困兽场中的幼兽也是这种绑法,最大程度保证其活动空间,但轻易却是无法脱身。

       姜子牙赫然,下意识一句请柬想要脱口,但见姬发眸色中讳莫如深的执拗,无法,只得将手中玉石重新摆阵列。

     “若问姻缘,请殿下以左手示之。”

       姬发摊开掌心。

       房内地板之下烧着竹炭,这个冬夜本无寒意。但一卦结局,姜子牙声音如萃冷雨水,一滴滴落下来润湿竹帘。

      “卦象所示,殿下并无姻缘之劫难。且殿下掌纹脉络清晰明朗,寓意情路畅通无阻,所爱皆可得,所求皆可获。”

       

       今日帝都春景盎然,骑射赛事也算得上精彩,群臣贺宴,武王与众人齐乐。

       几番喝下来,姬发虽不至酒醉,但见到雪龙驹,仍是在微醺之意中滞缓片刻方才站起身向前走去。摸了摸雪龙驹鬃毛处,问到:“你怎么独自过来了,殷郊在哪儿?”

       雪龙驹垂头顶了顶姬发胸口,口中吐出一枚平安扣。那平安扣是用极好的白玉制成,晶莹透亮,双线雕刻凤鸟图腾,是殷郊衣服上的配饰,今晨自己亲自系上的。

       宫城之内,重重关卡,竟然有人解下了殷郊的腰封。

       姬发怒极反笑,将手中酒盏掷于案上,玉石酒盏顷刻粉碎。

       周围宫婢误以为武王醉酒,连忙过来搀扶。姬发却自顾自从宴席上位走下,他神色凌冽,似乎完全酒醒,疾步走出酒宴,等到了殿外,那层层凤翎编制的朝服竟然被单手脱下来。

     “殿下!酒醉伤身,万不可夜行!”各臣子面面相觑,相继跪拜劝阻。

       姬发将身侧配饰卸下,一把扔给底下跪着的宫人,继而翻身上马,以长弓拍打追风背脊。雪龙驹引路,追风随后。

       待众人缓过神来,武王一袭墨色宣衣早已融入夜色不见踪迹。

       追风是此次北国觐见的马群中性子最烈,速度最难掌握的马匹,姬发不拽缰绳,只以腰背控其方位,使之毫无卸力,与雪龙驹并驾齐驱。

       此时两匹马在月夜下的原野中疾驰,速度极快,风过发梢竟然带来刀割般的痛楚。姬发取下马鞍处挂着的长弓,迎风射了一箭,长箭如利刃射入林中,惊起一片寒鸦。

       殷郊在这儿。

       姬发眸色微动,心下的不安暗自消了几分,还好,还在宫城以内。时至今日,殷郊神识尚不清晰,倘若有心怀不轨之人想要对他不利,自己又一时间不能赶到,万一有何不妥怕是拜十日宗庙也不得安心。

       策马步入白桦林,姬发脚下控制着追风的速度,一面四处寻找殷郊。穹顶之上云雷阵阵,似有大雨将要袭来。雪龙驹打了个响鼻,突然扬前蹄,朝白桦林后面空地跑去,追风紧随其后。

       姬发策马穿越重重树影,林间枝叶摇晃,明暗幽煌之中,只见殷郊坐在马背上被一人从身后抱住。抱着他的人似乎是个少年,神色天真,垂眸与殷郊讲话。

       风拂过二人发梢,如墨长发勾连环绕,殷郊耳朵被发丝弄得发痒,一面摸耳垂一面轻声笑着回应。

     “嗖”

       一只长箭穿透树干,少年发冠掉落于地。

       殷郊回神,与姬发双目对视上。

       姬发近乎是用了全部意志压抑胸中妒火。失之毫厘,应该要杀了才对。

     “殿下。”少年滚落马背,扑倒在地不敢抬头。今日在赛场上遥遥见过武王一面,武王坐于上位气度威严,自然不同此刻淋雨后的模样。

     “晋国侯之子私会,罪当处死。念其父晋国侯功绩,回司命处自领受鞭刑!”姬发勒紧手中缰绳,一时间,追风腹部受力,扬起马蹄从地上跪拜之人的颅间踏过去。

      一旁殷郊吓得眼睛都闭起来。

      待到晋国侯之子离开,姬发才丢下弓弦,双手掩面摸了一把脸上的雨水。他来得太急太赶,又正碰上大雨,此时满头满身的水汽,若还不算狼狈,这天下便没有更狼狈之人。

     “给我从马背上下来。”

       少有的训斥了一句,殷郊却是直接愣住,胸腔起伏了片刻,手指慢慢握紧。

       见他不动作,姬发只得翻身下马,走上前,拍了拍殷郊身下的马鞍,待马跪下,殷郊方才缓过神来。

       他没有穿鞋,赤足站立在一块石头上,脚踝处沾着春泥。

       姬发不忍,却又狠心,沉声道:“你就站在这儿,明日天亮再回去。”

     “不,不可以。”殷郊望向姬发,连连摇头,他不怕冷,但怕黑。

     “这时候知道天黑了?你不是准备在这儿放风筝吗?”姬发想起方才殷郊与那少年交好时的亲昵模样,不觉呷醋,言语之间带着尖利,“按西周法令,武王妃与旁人私会,应当...”

       他的“责罚”二字还未出口,殷郊便垂下眼帘,眼中涌出泪水。见到他哭,姬发立刻偏过头不看,若是心软,下次怕是又犯。

       两人僵持片刻,殷郊身形晃了晃,终于站不住跌倒在地。

       姬发双手握紧,指甲几乎摁进掌心。转过身去,将几匹马的缰绳一并收好,牵引至一旁树林中喝水。

       让殷郊独自等个片刻,算是责罚,之后再回宫中让他喝姜汤驱寒,多半不会伤了身子。

       姬发一面想一面依次给马匹卸下马鞍,刺痛从掌心处传来,迎着月光看了看,左手掌心处模糊一片,是刚才拉弓用力太甚,弓弦割破了手心。

       弯下腰用清水洗净手上残血,姬发不禁哂笑,这样看来,倒也破了相父所求皆可获的卦意。

       不远处,殷郊坐在石壁上,双手抱膝,正在反思,模样甚是苦恼。姬发站在树影下看他,心中默默计数,再过个片刻,便抱起来带回宫中。

       一声惊雷从天边响起。

       姬发抬头,只见头顶处聚集灰色云团,聚如野兽,逐渐下压靠拢,似乎要将这天地一并吞没。风起,殷郊手腕处系着的风筝线被高高吹起,那纸鸢画像竟然如鬼魅般在半空摇曳。

       闪电划过天幕,一瞬间,原野亮如白昼,姬发冲上前只来得及将殷郊抱入怀中。


       殷郊仰面躺倒在丝草间,素色衣衫。

       姬发醒来,只看了一眼便想要起身,却没能撑起身来。

      这一阵儿不小的动静自然惊醒了殷郊,殷郊慢慢睁开眼睛,只觉得手腕处湿润着,原来是雪龙驹和闪电在舔自己。

     “姬发,我想喝水。”殷郊用手揉了揉眼睛,唤着姬发,声音轻软。

       听到说口渴,姬发下意识地又要从地上爬起来,几番挣扎,背上伤口溢出血水,那血黑红混杂,将身下草地浸润一片。

     “你去林中,喝水。”姬发咬牙忍下痛楚,勉力维持着声音不变。

     “好咧。”殷郊一咕溜起身,拍拍身上的雨水,去林中了。

       摘下芭叶,在湖边对月独饮。望着水中自己的模样,殷郊突然发现自己的头发变得和之前不一样了。

     “姬发,我的头发变成卷毛了!”

       兴许是不相信吧,姬发没有回应。

       殷郊喝好水后,用芭叶小心捧满满一掬,回到姬发身旁,准备喂给他喝。但姬发紧闭双眼,喂进唇边的水也滑落至衣襟处。

     “姬发?”殷郊唤了他一声,没有回应。

       这时候,殷郊闻到一股带着腥气的铁锈味,并不是自己身上的。缓了缓心神,殷郊迟疑着将指尖探到姬发背脊处,轻轻一触,再抽出手来,指尖温热湿滑。

       姬发受伤了,要唤医官过来。殷郊起身,勉力爬上马背,由雪龙驹带着朝宫中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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悱恻缠绵3

       今日朝中设宴,庆贺春令之后的第一场骑射,沉寂许久的帝都终于喧闹起来。初雪融化后的草原满目青翠,碧浪翻滚处只见雪白的骏马与番旗。

       此次参加比赛的是王侯之子。十七八岁的少年郎们眉目英挺,神色自得,头戴白虎皮弁,反背一柄金丝弓弦。走在队伍最前头的是晋国侯之子,听闻是千里追击狼王,弯弓射落长鹰的少年英雄。

       比赛有四项:白矢,参连,襄尺,井仪。这四项演......

       今日朝中设宴,庆贺春令之后的第一场骑射,沉寂许久的帝都终于喧闹起来。初雪融化后的草原满目青翠,碧浪翻滚处只见雪白的骏马与番旗。

       此次参加比赛的是王侯之子。十七八岁的少年郎们眉目英挺,神色自得,头戴白虎皮弁,反背一柄金丝弓弦。走在队伍最前头的是晋国侯之子,听闻是千里追击狼王,弯弓射落长鹰的少年英雄。

       比赛有四项:白矢,参连,襄尺,井仪。这四项演罢对决出五位最佳备选,再两两一组用缎带遮住双目,射中靶心处不足拇指大小的圆心,射出的弓箭离圆心处最近者获胜。

       姬发坐在帷幕中看场内角逐,不觉首肯。这一批孩子们比往年的参赛者更好胜,摘得头衔的那位晋国侯之子,意气风发,背一柄长弓策马驰骋,几乎有自己年少时的模样。

       帝君心悦,设晚宴于白鹤园。

       一缕极其香醇的酒味儿隔着花墙飘进来,陪着殷郊的闪电轻轻打了个响鼻,眼睛滴溜溜地转。

       殷郊几乎是踮着脚,双臂攀在花墙外往里面看。白鹤园内流水潺潺,丝竹环绕,玉器盛着各色美食由宫婢依次端上来。

       “就我一个人在这儿呢。”殷郊叹了口气,默默从藩篱边走下来。许是因为上次坠马,脚踝骨受了伤,春景明媚的日子,姬发让雪龙驹陪他左,闪电伴他右,虽然暂时不能骑马,但是双马相伴,比其他人都快乐。

       弹琴,下棋,再誊写几篇古文,一下午的时光就这样打法过去。

       “不让我玩儿,自己倒是很开心。”殷郊挠挠头发,发现自己头上的簪子也歪了,但幸好四处无人,散发便散着吧。

       那位少年走过来的时候,脚步悄无声息。殷郊正抱着古琴站在白杏花树下发呆,两人打了个照面,都被吓了一跳。

       来得人不是其他人,倒是今日夺得骑射头衔的晋国侯之子。

       晋国侯之子长到十七岁,见得最多的就是马,陡然见了一位身穿月白纱缎的宫人,不知如何开口,因此很自然的对着殷郊吹了两声口哨。殷郊身侧的雪龙驹打了个响鼻,前蹄高高扬起,意思是休得放肆。

      “你是宫妃?”月光下,晋国侯之子与殷郊对视,少年一双星目,朗朗生辉,但兴许是喝了点酒,嘴里叼着一根芦苇杆,模样又带几分轻佻。

       殷郊摇头。忽而想起春夜时节,沉木床榻上铺的层层软垫,姬发从身后抱着自己,并不动作,只是手腕内侧落下羽毛似的吻。

       想起那些软而轻的触碰,殷郊复又点点头。

       少年皱眉,开口道:“啧!模样倒是少见,跟你身旁的两匹马一样,都是少见的。”

       听着不像是坏话,但也不知如何应答,殷郊垂眸,看了看少年腰封处的纹云图案,站在自己面前的似乎是一位小侯爷。       

       但这小侯爷可是有些真本事的。殷郊杏仁般的瞳孔张大了,因为少年拉开身后背着的一柄长弓,“嗖嗖嗖”三箭齐发,射落了自己下午玩的一只纸鸢。

       当时纸鸢落在树冠上,姬发也准备用长箭射落,但自己惊慌阻止,怕弄破其间柔嫩的竹膜。自己的玩意儿虽然多,但这枚纸鸢是最好放的。见他为难,姬发便不再用长箭,而是让宫人架竹梯子来拿。但竹梯子也不够高,风筝便挂在树上一下午,自己都忘了。

       殷郊拿着失而复得的风筝,摸了又摸,心中的欢喜之意几乎是溢出来。

       晋国侯之子正当年少,哪里见过这种场面,殷郊微微抬眸,道了声多谢,眼睫处的涟漪浮起。

       比,比马还要好!晋国侯之子自觉胸腔中被激起一股席卷而来的浪花,顿时洒下豪言,“我,我带你去马场放风筝。”

      “!”殷郊还未反应过来,雪龙驹倒是听懂了,如临大敌般拿头轻轻往回顶殷郊,不让去。

       但少年反应极快,两指压在唇下,吹了个口哨,唤来自己的马,是一匹与闪电不相上下的黑色骏马。殷郊被抱上马,侧身坐着,脚下穿着的木屐落下来。太久没有玩儿,殷郊开心地仰头朗声笑起来,晋国侯之子以手拍打马身,顷刻间便飞奔出几里开外。

       跑着跑着,殷郊头上束发的春樱玉簪,身侧的怀璧玉环,还有那又长又繁复的腰缎,簌簌落了一路。       

       雪龙驹见势不对,机敏返身,越过花墙准备去告状。闪电倒是打了一个响鼻,慢悠悠的跟着一路珠翠绫罗,准备也去马场再吃几口嫩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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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郊】《破产夫妻》


看《抓娃娃》预告有感,let's装穷。



姬诵小学二年级的时候,家里发生了一件大事。


其实说来也不算个事,但却让姬发和殷郊二人如临大敌:


两人结婚这么多年感情还是和恋爱的时候一样好,情人节偷偷坐游艇出海约会,过了几天甜蜜的二人世界后,殷郊美滋滋地回殷家接自己的好大儿。


回家的路上,他和姬诵坐在后排,殷郊笑眯眯地问儿子在外公家这几天玩的怎么样:殷郊和姬发以去外地出差的理由搪塞姬诵,把他丢给殷寿带了一段时间。


姬诵在外公那里玩累了,靠着母亲迷迷糊糊地想睡觉,有一搭没一搭地回着殷郊的话。


“母亲,外公对我很好,外公说我是他的外孙,想要什么都不用伸手,只要开口......


看《抓娃娃》预告有感,let's装穷。



姬诵小学二年级的时候,家里发生了一件大事。


其实说来也不算个事,但却让姬发和殷郊二人如临大敌:


两人结婚这么多年感情还是和恋爱的时候一样好,情人节偷偷坐游艇出海约会,过了几天甜蜜的二人世界后,殷郊美滋滋地回殷家接自己的好大儿。


回家的路上,他和姬诵坐在后排,殷郊笑眯眯地问儿子在外公家这几天玩的怎么样:殷郊和姬发以去外地出差的理由搪塞姬诵,把他丢给殷寿带了一段时间。


姬诵在外公那里玩累了,靠着母亲迷迷糊糊地想睡觉,有一搭没一搭地回着殷郊的话。


“母亲,外公对我很好,外公说我是他的外孙,想要什么都不用伸手,只要开口天下都是我的。”


殷郊大为震惊,在前面开车的姬发虽然没作声,但是在事业批卷王的眼里,他根本不允许自己有任何一个不思进取的孩子。


殷郊趁姬诵睡着的时候打电话给殷董事长,控诉殷寿的教育理念:“爸爸,你怎么能对诵儿说那些话?”


“本来就是。姬发那小子不肯入赘,如果他当初点头了,拥有的比现在要多得多。姬诵不一样,到底流着一半殷家的血,他要什么我都愿意给他。”隔代亲的殷董事长理直气壮,只恨姬诵出生的时候怎么不随母姓。


殷郊挂了电话,觉得这样下去不行:万一孩子之后真的躺平等着继承家业了可怎么办?!他与姬发一合计,决定要改变一下教育方法和模式。


姬诵某天醒来就惊闻噩耗,天塌地陷:


殷郊事先挤了点眼药水,把长发揉的乱七八糟,趴在姬诵床前哭,显得极为憔悴——他不擅长演戏,姬发硬要他上,说他的演技骗骗儿子足够了。


殷郊声泪俱下地告诉姬诵:他们家在一夜之间破产,姬发被抓到警察局问话去了,家里的房子和车子马上就要被银行收走,他们一家三口正式成为负债的穷光蛋了!


才睡醒的姬诵大脑开始转动,他跳下床这就要去找权势滔天的外公去救父亲。殷郊默默拭泪,抽了抽嘴角:“你外公讨厌你爸,连带着也跟我们断绝关系。”


姬诵安慰母亲别着急,说那还有爷爷可以当救兵,爷爷绝对不会对他们见死不救的。殷郊边哭边想怎么把自己的好大儿骗过去:“你爸欠下的钱太多了,就算是爷爷也还不清……”


事实上,被单方面断绝关系的殷董事长听闻这件事后气的要插手:怎么能让他的宝贝外孙过这种糟心的日子?!最后被亲家姬董事长劝住了,忍了又忍,放任他们年轻人折腾了。


“那还有大伯小叔舅舅鄂叔叔……”姬诵小脑袋瓜灵光的很,在殷郊面前开始可汗大点兵。


殷郊心想这孩子智商真是随了姬发,亲戚多有时候真的很累,下次再演戏还是得让姬发上。殷郊深吸一口气,大声阻止姬诵:“他们再也没有我们这家穷亲戚了!”


姬诵对家里破产这件事还没有实感,紧接着就一堆人涌进家里,该搬的搬该封的封,姬诵见了那么多陌生人才有点慌张。


殷郊想带着他简单收拾点换洗衣服,演员很敬业地说不行,这些都要拿去抵债的,硬着头皮从殷郊手里抢下来。


姬诵躲在殷郊身后看着家里的古董和奢侈品被人拿空,有点难过便将脸埋在母亲背后不想再看了。


演员之一的辛甲小心翼翼地端着那盒子上千万的劳力士,用口型问殷郊:嫂子,这些都给我保管?


殷郊心领神会,无声地回他:你随便戴。


辛甲乐了:好嘞,嫂子大气。


最后母子俩被客气地从庄园里名为赶实为请了出来,辛甲还开车将他们送到了新家。


殷郊拍拍垂头丧气的儿子,指着前面那栋筒子楼其中的一间说以后这就是他们的新家了。家徒四壁,冰箱是比姬诵年纪还要大的,电视是拍一拍才能亮的,卧室是只有两间的。姬诵没住过这样的房子,殷郊安慰他,这里起码比桥洞好,不漏风。


殷郊让人给他办好了转学手续,从国际贵族学校转到了筒子楼附近的公办小学,告诉姬诵以后不能和之前的同学往来了,进到新学校也不能告诉老师和同学父母是干什么的、叫什么名字。


“爸爸妈妈在外面欠了许多钱,要是你说漏嘴了,肯定有人会找上门来的。”殷郊这话讲的好不心虚,姬诵小朋友懂事地点点头,谨记于心,去收拾自己的小房间了。


殷郊钻进厨房里开始捣鼓没使用过的老式煤气灶,他研究了半天害怕把姬发好不容易找的房子点着了,打开手机搜索如何使用。


煤气灶点着了,问题是殷大少爷、姬二夫人这辈子会烧的饭仅限于减脂餐白人饭,他能糊弄糊弄,姬诵还小,正处于长身体的年龄,糊弄不了一点。


殷郊不敢买现成的饭或者点外卖,生怕穿帮了。姬诵中午跟着他吃水煮鸡胸肉和白灼油麦菜,少油少盐口味清淡,下午给他饿的眼冒金星,直喊想吃王妈烧的菜。殷郊一边告诉他们请不起王妈,王妈回老家了,一边给王妈发消息叫她搬到附近来做饭,工钱多加一倍。


晚上姬发下班……不,是从局子里回来了,他特地让司机把车子停在拐角处,那个位置姬诵都看不见,他走一截从巷子里走回家。


姬诵见了自己英明神武的父亲如今却一脸沧桑落魄,小脸皱成一团忍住没哭。姬发和他道歉:是爸爸不好,将公司搞砸了,家里没钱了,他们一家人只能过一段苦日子了。


姬发冲他使眼色,殷郊其实也很想配合着演一演掉几滴眼泪,奈何没挤眼药水,哭不出来,只好装作掩面而泣。姬诵拉着父母的手,反过来安慰他们说没关系,钱没了还可以再挣,只要咱们一家人还在一起就行。


正当殷郊和姬发默默感慨这孩子暂时还没长歪的时候,姬诵拽了拽姬发的袖子,嚷嚷他要被饿晕了。


姬发望了一眼根本就没开火的厨房,又望了一眼殷郊:实际上他就没指望他金尊玉贵的老婆有能耐烧饭。姬发捋起袖子准备进去大展身手,殷郊给他使了一个眼色示意他放心,自己安排好了。


两人正这么眉来眼去,听见客气的敲门声,殷郊火速去开门,就在父子俩的注视下端了几盘子菜放桌上。做完这些殷郊拍拍手,招呼他俩来吃饭。


姬诵坐下来也不顾什么礼仪就往嘴里狂塞食物,殷郊假装和姬发解释实则是在说给他听:他们今天才搬过来,殷郊答应隔壁邻居免费教他家女儿弹琴,邻居说以后做饭顺带多做三口人的饭,也不是什么难事。


沉浸在美食里的姬诵毫不怀疑,大声赞美:“邻居阿姨烧的菜怎么和王妈烧的一样好吃?简直和以前家里的味道一模一样。”


殷郊有些汗颜,尴尬一笑:“那不是巧了吗?”


一家三口一切如常,该上班的上班,该上学的上学:


姬发骑着自行车去打工搬砖,停公司车库里,去更衣室将运动服换成西装,出来后正好碰到吕公望。


吕公望才从车库上来正奇怪没看见他老板车呢,难道是今天终于太阳打西边出来不早到了?吕公望问老板车停哪儿啦,姬发说以后都让司机开过来,他自己低碳出行。


殷郊则是步行送姬诵去附近的小学上课,姬发和他讨论过姬诵的学习进度:殷郊倒是只希望姬诵快快乐乐的,交交新的朋友也好。姬发主张就这一年半载,学校里的课程没什么,该上的家教还得继续上。


本来是住家老师给姬诵上课的,原来的“家”不复存在了,送姬诵去家教老师家里上课的活落在了殷郊身上。


为了落实破产人设,殷郊对姬诵说之前课程的费用还没用完可以继续上课,带着他坐公交转地铁:殷大少爷这辈子没坐过公共交通,他在脑子里过了一遍网上搜的流程,就这么牵着姬诵挤进人流里。


只是没想到晚上一家三口会面,除了姬诵一个人趴餐桌上好好的做作业,这对破产夫妻看起来都惨兮兮的:


姬发应酬完了等酒气散了才骑车回家,夏天阵雨一急就下,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地没个躲雨的地,干脆淋透了赶紧骑回来洗澡。殷郊白着一张脸躺在屋里休息,晕车让他难受的连晚饭都没吃,到现在还没缓过来。


两个狼狈至极的大人面面相觑,姬诵看看母亲又看看父亲,笔一丢嗷嗷大哭:“爸爸妈妈,以后我一定好好读书好好挣钱,给你们买辆遮风挡雨的车子!”


两人深受感动,等姬诵睡着后背着他说悄悄话。


姬发刚冲过澡,殷郊举着吹风机在帮他吹头,一边吹一边提议:“你能不能别天天蹬你那碳纤维自行车上班了?让司机每天接送你得了。”


姬发摆摆手拒绝殷郊的好心:“不行,最近太忙了,每天的行程都很满,连中午健身的时间都挤不出来,只好利用上下班骑车锻炼,一分一秒都不会耽误。”


殷郊告诉他今天差点把姬诵搞丢了:他和姬诵在地铁站里被人流挤散了,眼睁睁地目送姬诵上了车,而他还在站台挤不上去。


姬诵难得出门在外没有保镖陪同,慌乱之中他终于想起姬诵小朋友戴着小天才电话手表,有定位还能打电话,他急忙打给姬诵让儿子在终点站等他,不要乱跑更不要跟别人走。


第一次挤在很多大人中被夹成饼的姬诵举着手通话,一下车就往乘务人员的身边钻,乖乖等到了来接他的殷郊。


殷郊到现在还心有余悸,姬发在这方面比他宽心许多,一笑置之:“这不是没事吗?让他历练历练也好。”


他转而问殷郊还晕不晕,殷郊感觉自己好多了。姬发狐疑地打量他,小心翼翼地试探:“会不会是又有了?毕竟上次我俩抛下儿子二人世界的时候也没做什么措施......”


殷郊揪了一下他的头发:“你清醒一点,别想太多。”


殷郊执意说自己就是晕车,他感觉那公交车司机是专业赛车手退役的,不过多坐坐就习惯了,能克服。


姬发却不想让他多受一点苦,正想着怎么搞辆车子来给殷郊开开,有一滴水落在了殷郊的脸上,殷郊逐渐察觉到奇怪了:这不是姬发头发没干的缘故,而是这个房子......它不漏风但漏雨。


得知两人抱着姬诵在酒店住了一晚的殷寿冷笑:你们就折腾吧,看你们能折腾出什么花来。


姬发也觉得他家不能再这么穷下去了,他找人在一天之内把房子修好重新住了回去,又把巴菲特s爆改成五菱宏光拉回家,告诉姬诵这是他捡的别人不要的二手车,专门给殷郊接娃用:


这车又脏又旧的壳子倒是很符合它二手车的定位,只是内里也未免太豪华了点,年幼的姬诵搞不清这些,只顾着兴高采烈。


破产家庭的日子暂时风平浪静了一段日子,姬发事先给那些熟人亲戚都打过招呼,避免穿帮,但是他百分百故意或无意地漏掉一个人:


殷郊今天因为有点事,比往常要迟些去接姬诵,他匆匆忙忙走到校门口时,发现有一个男人蹲着在和姬诵玩闹,看见他后站起来有两个半姬诵那么高。


殷郊自从和姬发结婚后就很少看见崇应彪了,乍一见面他不知道说些什么。倒是崇应彪上上下下扫视他好几眼,先皱着眉开口:“姬发当初和我抢你的时候,说的比唱的还好听,怎么现在就带你过这种日子?”


崇应彪从他们那圈人的口中听说了这件事,话也没听全,也没来得及核实情敌的财务状况、公司是否倒闭,立刻问了地方超速飙车闻着味就来了。


说听闻情敌出事不心花怒放是假的,但真的目睹殷郊母子俩过得灰头土脸后,崇应彪又没那么高兴了。


“先换个地方再说话吧。”


姬诵两只又黑又圆的大眼睛望着崇叔叔和母亲,总觉得两人之间的气氛怪怪的,又不知道是哪里怪怪的。殷郊被姬诵盯着,总不能在孩子面前说家里没有破产吧,只能先带着崇应彪一起回家了,准备找个合适的时机告诉他。


崇应彪到了现在他们一家三口现在住的地方,满脸一言难尽,欲言又止。殷郊好不容易把姬诵支去做作业,准备说出真相时,崇应彪先发制人,趁殷郊还没反应过来一把抓住殷郊的手腕。


“姬发真不是个东西!自己出事了还连累你……”崇应彪鼻头一酸,悲从中来:


以前上学的时候姬发总把其他人写给殷郊的情书偷偷藏起来就留自己写的,他就看不上姬发这种作风,两人经常打架。不过他现在见了殷郊竟也会写酸溜溜的情书了,比如说什么荆钗布裙难掩天香国色之类的。只要是殷郊,哪怕是穿个麻袋他也喜欢。


“殷郊,但凡你当时选我结婚,换我绝不会让你过这样的苦日子!不过你现在回心转意弃暗投明还来得及,我能接受你带着诵儿改嫁……”崇应彪趁热打铁,一鼓作气地追着殷郊问。


他何止是接受啊,他简直求之不得:殷郊做他老婆,而且姬发的崽还得喊他爹,想想就不要太爽。


殷郊正欲把手抽走,他还未来得及答话,回来的姬发瞧见崇应彪那双不安分的爪子搭在自己老婆手上,对他而言堪称恐怖片,姬发怒不可遏:“崇应彪你找死,放开我老婆!”


“我就不。”崇应彪抓的更紧了,一直都是那副和姬发不对付的模样,“殷郊跟你过着这样的日子,你一点也不羞愧吗,你能给他幸福吗?”


姬诵好奇外面大人的动静,从房间探出个小脑袋出来。看见儿子,姬发本要怼崇应彪的话生生咽了回去,他差点气的吐血:“你长着眼睛就是为了盯着别人的老婆?!”


崇应彪的脸上明摆着写着“很快就是我老婆”几个大字:“你管我,眼睛长我头上,我爱看哪儿就看哪儿。”


崇应彪终于舍得放开殷郊了,因为他俩就在狭小的客厅里像之前那样又打起来了。


“这么大人了怎么还打架?”殷郊在旁边无力地劝架,“别打了,再打万一把楼打塌了怎么办,本来就不结实,才修好的......”


两人齐声让殷郊别管,今天非争出个高下你死我活不可。殷郊一生气,眼不见心不烦,提溜着姬诵去公园散步了。


结果母子二人被公园里摆的夜市香的不行,姬诵眼巴巴地看了一会儿,弱弱地开口问殷郊身上还有没有钱,他长这么大还没吃过路边摊,这味道实在是太香了很想尝一尝。


殷郊也是,以前上学的时候姬发会偷偷给他带煎饼还有其他的小吃,于是他爽快地付了钱,和姬诵不管家里另外两个人的死活坐在公园的椅子上吃了起来。


姬诵小朋友被路边摊惊呆了,完全比那什么米其林星空餐厅海洋餐厅好吃一万倍,他流着泪对母亲说这辈子没吃过这么香的东西,殷郊十分赞同:“我当年也是这么觉得的,你爸还翻墙出去给我买呢。”


殷郊没忘给姬发带上一份,两人回家看见姬发脸上挂彩了,这里一张创可贴那里一块纱布,姬发边收拾一片狼藉一边向儿子告状:家里最后一点钱也赔给崇应彪当医药费了。


殷郊都被气笑了:以前年轻的时候打的鼻青脸肿就算了,现在两个人年纪加起来都快六十了还掐架。他无可奈何,哄着姬诵去洗澡,自己上手和姬发一块儿收拾。


“我忘记告诉崇应彪了。”


姬发这么向他解释,殷郊明白他是故意的,但还是说“我知道”。


“倘若真如他所说,有朝一日我真的落魄了,你还愿意和我在一起吗?”姬发将东西都整理好,冷不丁地问殷郊。


崇应彪此次来还算有效果,起码让他心中冒出这个问题来。他不敢在殷郊面前自比为薛平贵,别说让殷郊因他受苦十八年了,受苦十八天都不行。他的岳父大人倒是如同王丞相一般不喜欢女婿,当初他和殷郊也是历尽艰险才能在一起的。


“我和你在一起又不是为了钱。”殷郊轻描淡写道,“我干嘛要委屈自己和一个不喜欢的人在一起?”况且论有钱程度,谁能比得过阴晴不定的殷董事长呢。


变相地说那就是喜欢了!


姬发颇为动情,拉着殷郊到卧室里。


“夫人这张脸长得真是甚合我意,何不考虑为了老公卖身还债呢?”


姬发兴致一上来,开始随地大小演了,现在估计扮的是趁人之危垂涎人妻的狂徒。他欺身上去勾起殷郊那张赏心悦目的脸左看右看,越发地满意和骄傲起来。


殷郊其实也想配合他演上一段来着,奈何才往床上一倒,姬发正压在他身上,两人嘴还没亲上,殷郊就一眼望见了门口站着的大惊失色的姬诵。他赶紧捣了姬发两拳,小声让他赶紧起来,诵儿在看着。


两人被抓包似的双双站好,整理了下衣服,姬发挤出一张笑脸问诵儿有什么事吗?


姬诵只捕捉到几个字眼,也只听懂那些,不可置信道:“爸爸,家里再缺钱也不能卖了妈妈还债呀?”


姬发果断道:“诵儿放心,我怎会卖你母亲呢?我卖你都能不可能卖他的。”


殷郊、姬诵同时一脸问号。


姬诵不解,姬发也不知怎么和孩子解释这只是夫妻之间的情趣,殷郊把他拱出去,让他和孩子解释清楚了再回来。


还是家太小了造成的尴尬,以前姬诵在几层楼跑来跑去和满院子撒欢都没撞见过。


姬发暂时明白了“已老实,求放过”是什么意思,他让儿子别担心,学校里不是有什么排练演出吗,他们大人之间也有。姬诵将信将疑,但他很会察言观色,见父亲的脸实在是太黑了,没再多问。


解释完的姬发回来把房门一关,甚至反锁。


“现在学会关门啦?”坐在床上玩手机的殷郊朝他笑了笑,好整以暇道:“还来吗?”


“继续。”该克制时克制,该放肆时放肆,什么时间干什么事,姬发一直奉行这套人生准则。


他复又勾起殷郊的脸,不知从哪儿学来的十成十狂徒模样,好在现下无人打扰了。


“夫人究竟是从还是不从?”




姬诵对这样的日子适应的很好,只是偶尔会冒出一些稀奇古怪的问题:比如说学校里的鱼怎么和家里的鱼吃起来不一样?


刚从深海打捞上来的活带鱼金枪鱼东星斑立刻空运过来,四小时内上了他们的餐桌,口感自然和冷冻的吃起来不一样。


殷郊只好和儿子解释:“家里买不起鱼,这那是你爸亲自下河捞的,当然新鲜呢。”


姬发筷子险些没拿稳:他目前、暂且、尚未开发出如此技能。


一家子迎来姬诵的生日,姬发问姬诵要什么,姬诵说想和爸爸妈妈一起逛街,考虑到家庭财务状况他又补了一句:不买东西,只想和爸妈一起逛街。


此话一出,姬发和殷郊面面相觑:以前姬发太忙,一家三口很少有时间凑到一起出去玩,姬诵想要什么东西要不就是自动就送到他手上,要不就是外公或者母亲带他去国外买买买。


问题是两人这段时间对姬诵的教育都是家里欠钱太多,他们轻易去人多的场合露脸的话容易被上门要债......


殷郊一开始去接送姬诵还故意打了个时间差,害怕被人认出来这段时间处心积虑的伪装就白忙活了,殷郊甚至还想过要不要戴墨镜和口罩,最后还是没有这么做:掩耳盗铃,并且还像人贩子。


结果一起接送人的家长根本就没将他和朝歌集团的大少爷联系到一起去,他有了姬诵后就很少露面了,也放心大胆地去参加姬诵的家长会。可是姬发不一样,姬发长期活跃在公众视野里......不过既然是姬诵的心愿,两人自然答应。


姬诵故作老成地拍拍忧心忡忡的父母,安慰他们:他有办法,不会让人追上门要债的。


小朋友自然有小朋友的处理方法,他那对父母的长相不想引人注目都难,商场里有些关注新闻的年轻人看见之后开始窃窃私语:


“那不是姬发吗?我没看错吧,他也会来这里?”


“那他身边的应该就是殷......”


姬诵扭头打断那两位女生的交头接耳:“漂亮姐姐,我爸不是姬发哦,只是长得有点像而已。”


他身后的姬发、殷郊一时间竟无言以对:


姬发觉得这话哪里不太对劲,感觉自己头上直冒绿光。殷郊则是单纯地觉得姬诵在越描越黑,两人拉住姬诵,让他再听见这些话别解释了,随他们去吧。


姬诵懵懵地点点头,他的注意力很快就被别的东西吸引走了,跑到VR眼镜的体验店看别的小朋友玩去了。


姬诵一直盯着那一整套VR交互设备看,也乖乖去排队了,他知道自己现在的家庭状况如何,有心心念念的东西也没和父母开口。殷郊当然知道这孩子一定是很喜欢,正想像往常那样习惯性地刷卡,却被姬发拉住了。姬发朝他摇摇头,殷郊忍住了自己的购买欲望。


过了两日,殷郊便懂得了姬发的用心:


姬发回家时带了一张儿童奥数比赛的传单回来,第一名的奖品是那一整套VR交互设备和五十万奖金。他状似无意地将这放在桌上,过来写作业的姬诵立刻上当了,举着那张传单跟爸妈说他要参加这个比赛。


姬诵告诉母亲他想要奖品,奖金还可以给爸爸还债。


殷郊当然是鼓励姬诵:这孩子智商随他父亲那边,之前又是姬旦亲自教了一段时间,学习方面从来不用姬发操心。


只是殷郊难免暗自腹诽:这个比赛就是你爸出钱办的,就等着你上钩呢。


姬诵继承了姬发的卷王性格,不管付出多少,事事都要做到第一,如愿将第一名的奖品捧回来得到父母联手的好一通夸赞,都是笑着入睡的。


殷郊却睡不着了,他翻了个身面对姬发:“你倒是不担心他的名次。”


姬发笑了笑,百分百地信任姬诵:“我们的孩子自然是最优秀的。”


“想要什么就自己努力去拿,没有人会理所当然地给他。”他搂住殷郊的腰,又拉近了些两人的距离。“你不也是我争取来的吗?”


这一套流程走完,两人开始考虑如何将生活回到正轨上,没等他们想好怎么说呢,姬诵先被绑架了:


这伙绑匪也是走了大运,盯了姬家快一年,硬是没找到下手的机会,最好绑的姬诵出门都有起码四个保镖跟着。不知道姬发吃错了什么药,自己把保镖保姆什么的都撤了,有钱人过穷日子体验生活来了。


他们在附近蹲点许久,趁着姬诵下楼倒垃圾的时候,把小朋友嘴一捂拉进一车面包人的五菱宏光内一溜烟跑了——逮到机会先绑了再说。


由于姬诵这个肉票太小了实在是没什么反抗能力,绑匪将他薅上车之后也没采取什么其他措施,一群彪形大汉和他大眼瞪小眼。


姬诵第一句话是“叔叔你们的车怎么和我家的车不一样”。


同样是面包车,他家的怎么那么豪华。而绑匪不知其意,感觉被羞辱了,开到安全地方后拿了个破手机给姬诵让他打电话给父母,问他们要一个亿。


姬诵一听,死也不肯打:现在家里怎么可能有一个亿?他才赚了五十万给他爸还债呢。


“叔叔,你绑迟了,要是提前一年绑我应该还能拿到这些钱,现在我家已经没钱啦,还欠了很多钱。”姬诵愁眉苦脸道。


绑匪一愣:“你爸不是姬发,你妈不是殷郊?还是说,你不是他们亲生的?”


亲生是亲生的,姬诵开始阐述自己家破产后的状况:“我爸现在天天骑车打工,我外公和我妈断绝血缘关系了,我家真的没钱啦,你绑我也没用。”


“你在家不看新闻吗?”其中一个彪形大汉很是无语,昨天财经新闻还说姬发和国外某集团谈成了长期合作,对行业发展做出了重大贡献。


姬诵摇摇头:“我家电视坏了,不亮。”


绑匪不管三七二十一就要姬诵打电话告诉父母,让他们来这里一手交钱一手交人。


姬诵想了想,还是决定做个诚实的孩子,告诉绑匪自己身上有定位,根本就不用打电话给他们。


“你怎么不早说?!”


绑匪反应过来已经迟了,车胎被路上提前布置好的钉子扎穿,一直跟着他们的车也拉响了警笛。在绑匪停下来抱着人质出去威胁警方时,埋伏好的狙击手将麻醉枪射进了绑匪的身体里,整个解救人质的过程不超过三十分钟。


姬诵看见人群之中的父母,一落地就欢快地迈着小腿跑过去了。心急如焚的殷郊赶紧将他抱起来,关心他有没有伤到哪里。


“他们说我值一个亿。”姬诵将这件离谱的事情告诉父母,他觉得太不可思议了,要他真的值这么多钱早早就卖身替父还债了。


“你是几个亿都换不来的。”殷郊这么说道,他觉得后怕干脆告诉姬诵,“你爸已经将债都还清东山再起了,我们又要搬家......”


说着说着他把姬诵往姬发怀里一塞,跑到人群后面。


姬发抱着深信不疑的姬诵快步跟了上去,殷郊正扶着根树干呕不止。


他想起不久前殷郊的晕车论调,递过矿泉水和餐巾纸给殷郊,问他是不是又晕车了。


“紧张,纯属紧张。”殷郊喝了水觉得好受许多,也不是很在意这件事情。


姬发却觉得不对劲,他又想起当初姬诵是怎么来的......或许姬诵的智商是遗传他的,但是迟钝和心大绝对是遗传自殷郊的。


事不宜迟,必须看医生。



END.


一直挺想写出租屋文学,但是怎么想这两人都不可能穷一点。图一乐,别细究,绝对不可能没苦硬吃。


菇菇就咕咕

【发郊】《碎孽身》下.

ABO,七夕之夜牛郎织女,全文共6w


Summary:凡人向神仙索取爱,求神不要怜悯众生,只要情衷一人。


预警:武王哥发大疯,能接受请继续。


【月下飞天镜,云生结海楼】



【下】.



我隐约知道他要做什么了。


太岁神君并未随众神去上界,而是如约跟着周武王回到西岐。


一家三口团聚之时,姬诵正跟着姬旦读祖父留下的晦涩难懂的典籍。七岁的幼子口齿流利,将其倒背如流,不知是天资聪颖还是在娘胎里就有神力加持。


姬诵见到打仗归来的父母,愣了一下,扭头观察叔父的反应。


我觉得这很正常,他只有婴儿时期才见过两人,显然没有关于父母的记忆,这些年都是姬旦带着...

ABO,七夕之夜牛郎织女,全文共6w


Summary:凡人向神仙索取爱,求神不要怜悯众生,只要情衷一人。


预警:武王哥发大疯,能接受请继续。


【月下飞天镜,云生结海楼】



【下】.



我隐约知道他要做什么了。


太岁神君并未随众神去上界,而是如约跟着周武王回到西岐。


一家三口团聚之时,姬诵正跟着姬旦读祖父留下的晦涩难懂的典籍。七岁的幼子口齿流利,将其倒背如流,不知是天资聪颖还是在娘胎里就有神力加持。


姬诵见到打仗归来的父母,愣了一下,扭头观察叔父的反应。


我觉得这很正常,他只有婴儿时期才见过两人,显然没有关于父母的记忆,这些年都是姬旦带着他,亲叔父都比亲生父母要亲近。


姬旦轻轻推他上前,姬诵恭恭敬敬地向父亲母亲行了一个礼。太岁神君难得像个凡人一样激动,他将姬诵抱起来欢喜地左看右看,忍不住亲了姬诵一口。


这孩子明显没有体验过如此激烈地表达爱意的方式,懵了。


相比起来,周武王的反应要平淡内敛许多,只是一笑。周武王似是不满意姬诵的细胳膊细腿,让姬诵每日要花上一个时辰跟自己拉弓练武强身健体,姬旦对此爱莫能助。除却这点,整体上还算一位慈父。


改朝换代,武王忙于国事,从他为母子两人安排的宫人口中听说太岁神君整日陪伴在姬诵身边,事事躬亲,连吃完饭都要仔仔细细地给姬诵擦嘴。神君带幼子出宫游玩,抱着他腾云驾雾,甚至用法术变花样哄幼子开心。


姬诵来向周武王求证:“父王,母亲是神仙吗?”


“是,你母亲是会飞走的神仙。”刚下朝的周武王用布帛擦了擦手,弯下腰同他说,“诵儿爱母亲吗?”


血脉相连,天生孺慕之情,姬诵毫不犹豫地重重点头。


“想要他永远陪着你吗?”周武王又耐心问道。


姬诵当然点头,他的父亲笑了笑:“那就要想办法别让他飞走。”


他对幼子灌输如此思想,在禀报的宫人口中,姬诵也越发黏着太岁神君。可一日入夜,神君牵着姬诵回来,把幼子交还于他的父亲,纵使目光再眷恋不舍,说出的话却是令人心骤凉。


“姬发,我已在人间耽误太久,必须要走了。”


周武王未开口,姬诵先放开了父亲的手,扑到母亲身上。


“母亲能不能一直陪着孩儿?”姬诵抱着太岁神君,神态无比依恋,“诵儿不想和母亲分开。”


“我很想一直陪着你......”太岁神君心痛不已,“但是职责所在,我不得不走。”


姬诵一听,眼泪止不住地淌出来,将母亲的袖口都打湿了,他摇着头说不要,他舍不得母亲。


“我虽然不能陪在你身边,但我会在天上一直看着你长大。”太岁神君蹲下来抱住幼子哄,姬诵哭声渐止,太岁神君指向夜空中南方偏东的一角,姬诵顺着母亲所指的方向看过去,又疑惑地望向自己母亲:


“母亲,那里有什么?”


“等我回到天上,那里就有星星了。”太岁神君也在强颜欢笑,“你想我时就可以抬头望那里,我就在那里永远陪着你。”


姬诵记住那个方位后,无助地扭头望向父亲,寄希望于父王有办法将母亲留下来。


周武王的反应实在是出乎我和姬诵的预料,仿佛镇定又平静地接受了太岁神君最终还是要离开他的事实。


“姬诵,别让你母亲为难。”


此言一出,母子俩俱是一怔。


“殷郊,我闷在宫中许久,你能陪我出去走走吗?”周武王接着又说,“就当做完成我未了的心愿,让我出宫送一送你。”


殷郊自然是答应的,周武王遣人将雪龙驹和闪电牵来,让宫人带着姬诵回寝宫。太岁神君如今已不是凡胎,但他还是选择与一个凡人一起在清冷月夜里骑着马,在无尽的平野上不疾不徐地晃悠。


“闪电好像长了很多肉。”神君双腿夹着马肚都感觉出来了。闪电是一匹聪明有脾气的马,它驮过姬发,姬发也将它从朝歌带出来还于旧主,又陪着殷郊征战沙场多年。


它不知主人要去天上,听见此话后不满地打了个响鼻,神君赶忙伸手摸了摸它的耳朵。


“现今天下太平,马会松懈,人亦如此。”周武王转头对他笑道,“几日前辛甲还说髀肉复生,要常去军中练练。”


两人不知不觉到了城外当初那片麦田里,太岁神君似是想起当年两人在这里的情景:一个没有战争、年丰时稔、百姓不会惶惶不可终日的天下,姬发兑现了。


“姬发,拥有一位仁慈之君,是天下之幸。”太岁神君望着他,有感而发。


“在神君心中,我仅是如此吗?”周武王的目光里有什么涌动着,仿佛要从表层的平静里挣脱出来。


“尚父曾与我说,你尘缘已尽,这一路伴我……不过是和哪吒他们一样,为了顺应天道,助我推翻无道之君。”


“姬发,我当然不只是为了这些陪在你身边!”太岁神君勒马停住,此时正值春夏交接,风吹麦浪,一片绿野。


“又有何不同呢?”周武王苦笑,“是,殷寿死了,你也要走了。”


“若世间另有明主,那人不是你,我会为了他为了天下出生入死,竭力相助。”神君语气坚决,“但不会同他结终生之契,也不会和他育有子嗣,更不会为了他难断尘缘,迟迟不归……”


太岁神君就是太岁神君,若是旁人在周武王面前直来直去说这些,恐怕会被人认为大逆不道。但是见周武王的反应,我认为他是需要并且爱听的:


那两匹马凑近了,周武王捧起他的脸,我以为他要立刻亲吻神君的唇了。但他仿佛是是要辨别话中真伪,捧着神君的脸一眨不眨地探究,最后他的吻落在神君的眉心痣上。


“殷郊,你当真不愿留在凡间与我相伴吗?”


不知为何,我隐隐觉得这是周武王最后一次挽留他的心爱之人......他这是在给太岁神君机会?神君的选择会决定在这之后发生什么。


“姬发,我很想陪在你身边......”太岁神君垂下眼帘,神色哀伤,那张皎洁的脸配上一袭素色仙袍,在月夜下当真是一尊轻的快要飞升的玉像。


“可你有你的责任,我也有我的使命。”


太岁神君的回答无可挑剔,周武王闻言笑了笑,眉宇间似是轻松许多。


“那么,我们以后还会见面吗?”


“当然......”太岁神君抬眼看他,似乎是欲言又止,最后只是说:“姬发,只要有时间我就会来看你和诵儿的。”


周武王却说:“昆仑于我太远,若神君毁约,要我这个凡人如何是好呢?”


“那你想如何呢?”周武王常常与他说笑,太岁神君也言笑晏晏。


周武王从袖中取出一把匕首,离了刀鞘的刀锋反射出月光寒芒。


他毫不犹豫地用那把匕首割开自己的掌心,一线血流滴落于黄土。太岁神君在他抽刀前一惊,这一系列动作完成的太快,他未能阻止,见乾元受了伤,便急得想用灵力去修补。


周武王却用力攥紧掌心,挤出更多的血,此刻的目光竟比刀锋还要亮。


“天地为证,我要你以血起誓,与我常思常见,互不相忘,若有违誓言……”


太岁神君用法术划伤自己,也以血应誓:“我绝不违誓。”


他已是神仙了,若非真心,还有什么能伤到他呢?


神君拉过凡人的手,用灵力替他修补好伤口,最终还是依依不舍地放开凡人,要回天上去。


周武王此时显现出一种凡人少有的豁达和安然,反而是他笑着送别太岁神君:“殷郊,有你一诺,我会安心等到你我重逢之日。”


太岁神君走了,神仙只需要捏个诀便无影无踪。闪电察觉到背上一轻,疑惑地四处张望寻找主人的身影,周武王见状下马安抚它。


“他不要你了。”他慢慢地梳理马鬃,字字清晰,唯余苦笑。


“没想到,你我又是同命相怜......”


来时两骑,去时却空了一匹马。月明风清,周武王俯身捧起一抷染血黄土,抬头望着那夜空中方才多出来的一颗星辰。


“可我不会等太久。”


他将那把血土攥于手中,低声道。





平心而论,周武王确实是位很好的君主,夙夜勤勉,不曾懈怠,又有姜太公和胞弟的辅佐,平治天下,百姓无一不交口称赞。只是朝堂上关于立后之事争论不休,还有关于储君血脉的问题愈发激烈:


几位老臣联合上谏:后位空悬不是长久之计,为稳固社稷,陛下也应尽早考虑立后之事。文王多字,陛下如今只有一子,衍嗣绵延,也是天下万民的福泽啊。


这几位老家伙我见过的,仗着自己追随过文王在这儿耀武扬威,站在最前面的姜太公与姬旦没有出声,沉默就是最好的态度。


跟随周武王从质子营里杀出来的兄弟们自然看不惯他们那副迂腐自大的嘴脸,辛甲就站出来替他们开口,狠狠嘲那几张老脸:


“沭阳侯,你为立后之事这般心急,恐怕不是为了稳固社稷,而是为了一己之私吧!”他回头给弟兄们使了个眼色,“在这儿的诸位谁不知道你家有几位正值年华的坤泽啊,这你可一点也没藏着掖着呢!”


“就是啊!”一路同生共死拼杀过来的兄弟只需一个眼神立即意会,应声哄笑。


沭阳侯面子挂不住,怒道:“神仙在上,天子面前,你怎能这样空口白牙地污蔑我?!”


“你也说是神仙在上,天子面前。”辛甲龇牙一笑,“储君是天子和神仙的血脉,我瞧储君虽年幼,胸襟和气魄也比你这个倚老卖老的要强得多!”


“你讲话怎如此难听?!”为首的老家伙捂着心口又急又怒。


“沭阳侯这就嫌难听了,还有更难听的话呢,我敬你是老臣才忍而不发。”


“大殿之上,七嘴八舌的......成何体统!”姜太公这才表态制止他们继续吵下去。


周武王的脸始终藏在冕旒的阴影下,什么表情也看不真切。


这日侍从正在为他传午膳,却有近卫一脸惊惧慌慌张张地冲进殿来叫停,他跪下禀报周武王:为他试毒的宫人已经死了。


周武王放下筷子,在此等候,下毒之人很快被扭送至他面前。


他命侍卫放开下毒之人,瞥一眼就大致清楚对方的身份。


“孤善待朝歌遗民,分封殷商旧臣,让你有机会进王宫做事,你就是这样报答孤的?”


“呸,收起你惺惺作态的仁慈吧。”那人深深地啐了一口,“乱臣贼子,这个位子本就不属于你!你一死,诸侯动乱,殷商遗民未亡,他日定将天下还于殷商。”


“你以为只要孤死了就能将一切都推翻重来?”周武王发出一声嗤笑。


“你希望谁坐在这个位子上,殷商太子?”周武王提及太岁神君,面上的笑意竟更冷了几分。“他已不问世事,高坐神坛。”


“不过他也诞下子嗣,那血脉现在周王宫内,你恨极了他的姓氏。”


那桌有毒的饭菜他并未命人撤下去,周武王亲自夹了一小碟饭菜,递给一旁的宫人,明显是要下毒之人自食苦果。


那几位宫人受命制住他,一人捏住他的下巴,正欲强行塞进去让他咽下,那人拼命挣扎竟用尽力气破口大骂:“谋权篡位!大逆不道!姬发,你会遭报应的!”


周武王曾经只是个侍卫,也跪过别人,后来他将那人取而代之,除了太岁神君再无人敢直呼他的名讳。这人有勇无谋,竟能做出如此惊人之举。


宫人生怕此举会触怒天子,唯恐天子降罪,动作越发慌乱。此时周武王竟摆手制止宫人继续毒杀,下令将那人拖到水牢里关押,衣食汤药都不断。


他竟对此分毫不忌,俯身对那人说:


“孤留你一命,好好看着孤究竟有没有所谓的报应。”


他口中的报应未至,中秋家宴先来了:姜太公替天子巡视封地未归,也就只有三人对坐。未经宫人之手,姬诵将葡萄一粒一粒剥开,自己也不吃,只堆在两个玉盘里。


宰相陪着周武王喝了一杯又一杯,难得失礼地将杯盏一推:“王兄,臣弟酒量不佳,恕臣弟无法奉陪......”


他的酒量比不上行伍出身的兄长,捂着嘴迅速离席,估计胃里正一阵翻江倒海。


“这就倒了?”周武王笑了笑。


太子虽年幼,却被叔父教育的很好,将自己剥好的葡萄送给二人解酒。周武王盯着他的脸,开口让独子坐自己身边。


“你为什么不像他?”周武王望着那张与自己肖似的稚嫩面孔,怔怔说道。


“父王?”那张年幼的脸上满是不解。


“今日是......”满身酒气的周武王抬头瞧见玉盘一般圆的月亮才反应过来今夕何夕,他轻声发笑,似乎不敢高声语,恐惊天上人。


“你母亲离开我们已经半年了,你可还记得他的模样?”


“孩儿永不会忘记。”太岁神君虽只陪伴过他一段时日,但姬诵一直将其牢牢放在心中。


“若你长得像你母亲,他就不舍得撇下你了。”酒樽已空,不需身边的宫人动手,周武王给自己斟满,他笑的愈发猛烈,震得酒液都洒落于地。


“姬诵,他不要你,也不要我。”


杯中酒被一饮而尽,青铜酒樽被狠狠掷向屏风上的凤凰图腾,竟将那屏风砸倒。


“你母亲,前朝太子,太岁神君啊……”周武王冷笑不止,状若癫狂。


“他竟这般狠心无情,无论我怎么做都捂不热他那颗心!还要我如何……我还能如何?!”


姬诵又惊又惧,他从未见过父王这副模样,急忙跪伏于地。他的父王却真似醉了一般,摇摇晃晃地站起来,竟指天咒骂:


“他见众生疾苦,怜人间草木,却不曾爱过你我……神仙啊,何其讽刺!这难道不是天下最大的笑话吗?!”


太子正不知所措甚至发抖时,宰相及时赶回,他一把将侄子抱起来放在身后,试图为侄子拦住磅礴的狂风暴雨。


“王兄,你怎能对他说这些?!”


“诵儿,你父王为国事烦忧,心中苦闷,多饮了些酒说了醉话,你要体谅他。”他又扭头对姬诵说,“你母亲定是爱你的……”


“你不必为殷郊掩饰!我所言有错吗?!”周武王似乎深受刺激,“哪句为虚?!”


姬旦连忙命宫人将太子送回寝宫休息,但他留下来也不能够劝慰兄长。恐怕找遍大周所有的医者,都没有一个能开出良方的,明知只需一味心药……


“难道不是吗?”周武王执起空酒樽又斟满,手指微颤,水光潋滟。“骗他的人是你。”


宰相无法,只好告退,也再未说些请王兄爱惜身体的虚言:他们血脉相连,是一母同胞的手足兄弟,自是清楚那副躯壳连着一颗心早已伤痕累累。


周武王仿佛已然醉倒,伏在桌案上。


“添酒。”


身旁之人依言斟满,周武王一人独坐,把酒问天,无人对饮也不觉得无趣,不知道他一杯一杯灌自己的时候有没有想起军中的篝火和捧着酒袋笑意盈盈之人。


数不清是第几杯见底,双眼迷蒙之时竟见到一道模糊的人影。周武王被一瞬的惊喜所击中,起身的动作太猛竟掀翻了桌案:


“殷郊?!”


“你来了?!”幸好他捉住了那人的手腕,死也不肯放开。他情难自己,将人紧紧拥入怀中,那人也并不反抗。周武王的胸膛不住起伏,心潮澎湃难以平静,他抱着梦寐以求之人,露出一个真心的笑意:


“你放不下我,终于来见我了吗?”


“陛下......”那道白色人影极为柔顺温驯,羞涩一笑。


我愕然,这绝不是他朝思暮想之人:曾经的前朝太子桀骜矜贵,如今的太岁神君不染纤尘,几时喊过“陛下”?


方才的百转柔肠霎时转为最致命的嗜血杀意,拥抱的那只手已在听见“陛下”二字之时就钳住那人的脖子——周武王怒目切齿,青筋暴跳,愤恨至极时竟要直接掐死这个赝品。


一个柔弱的坤泽怎能经得住这些呢,她快要窒息而亡时还在哀求陛下。


“你是何人?谁给你的胆子竟敢来算计孤?!”周武王的理智暂且回笼,放开那名坤泽后她就瘫软在地,他大发慈悲,给她一个开口的机会。


“陛下,无人指使奴婢,是奴婢自己要来的。”那名坤泽哭得梨花带雨,不过再怎么我见犹怜,也不是周武王心心念念之人。


周武王用手撑住一尊青铜兽像,双目猩红,像是在竭力隐忍什么,从牙关里迸出一个字。


“滚!”


自从将她识破后,他便没有再看地上的坤泽一眼。周武王的呼吸粗重急促几分,甚至闭上眼睛使劲晃了晃昏沉的脑袋,往外挤字都费力。


“告诉他们,给孤滚得远远的!”


我这才意识到所谓算计为何让他深恶痛恨:


后位空悬,一名坤泽竟混进宫人当中,下肮脏之药又并非下毒,难以测出。她铤而走险地为自己和幕后主使谋远大前途,说不定既得利益者就在外候着等着伺机闯入呢。


“陛下,奴婢仰慕陛下已久,一片痴心呀!”她见逃过一死,放出自己的信香去扰乱他,爬着去拽君王的衣角,恳求他的一次放纵和怜悯。


“只求陛下......”


话音乍断,原是周武王抽出鬼侯剑一剑砍死那名坤泽。


本是团圆月夜,地上平白多出一滩血泊,一个假冒宫人的坤泽死在不该出现的地方,若想追查也可查清,若想搅做一团糊涂账也可轻轻揭过。


周武王松开那尊青铜兽像,往前走了两步,继而轰然倒地。





不知他昏了多久,周武王惊坐起来,被噩梦缠住一般,手摁在腰间佩剑的位置。


“殷郊!”


他大口喘气,低头望了一眼腰间,那里空空如也。他又难得迷茫地左右四顾,没有找到梦里的人,眼里的怅然若失一闪而过——守在他床边之人也不是殷郊,而是一位须发皆白的老头。


“终于醒了,醒了就好......”姜太公终是松了口气。


“尚父,您都回来了?”周武王喝了口水润润久未开口的嗓子,也是为了平复心情。


“你可知你这一病,病了多久?”姜太公接过那空杯放于一旁。


是啊,久到连替他视察封地的姜太公都回来了。


“......多久?”周武王一脸疑惑。


“半月有余啊。”


周武王闻言就要下榻,姜太公又把他摁了回去:


“自破红砂阵后,你身体就大不如前,但是也不至于搞成如今这样......好在你的信香终于稳定了,医官劝你再安心休养一段时日。”姜太公叹了口气,“我已处理了那些人,你大可放心。”


周武王还欲说些什么,姜太公朝他点点头:“这些日子,国事都由太子处理,老臣和宰相在旁辅佐,他做的非常出色。”


“姬诵也该学学这些了。”周武王苍白的脸上有了些笑意,“尚父甚知我心,有劳尚父。”


姜太公起身欲走,留他好好休息,周武王却小心翼翼试探道:“尚父,我昏迷的时候有没有说什么......”


姜太公陷入回忆,思索一番:“那时你信香紊乱,烧糊涂了,一直喃喃什么留下......老臣只能听清这些。”


周武王难得露出一种恍惚的神色。


我猜测,他病中念叨的“留下”还能是什么呢,若非“别留下我”便是“求你留下”。


“人神殊途,老臣还是要多一句嘴......”姜太公自是也清楚这些,情真意切地恳求他:


“陛下,万不可作茧自缚啊。”


“尚父放心,我不会再做蠢事了。”


周武王又冲他笑了笑。


原来一个凡人的苦苦煎熬,在他人眼中竟是自封监牢么?


我忍不住看了身旁的鬼魂一眼,他也注意到我的偷看了,他同我在一起在业镜前站了这么久,竟第一次主动与我说话,问了我一个不长也不短的问题:


“这里能看到月亮吗?”


哈!我就知道这些凡人对我们幽冥地府有着暗无天日的刻板成见!于是我昂首挺胸,誓要打破他们的成见:


“当然可以,忘川河畔就能看到。”我送鬼魂入轮回前总是路过忘川,“那里的月亮又近又亮,比人间的要好看多了。”


“是吗?看来你经常驻足欣赏。”他若有所思。


“任谁经过都会忍不住停下脚步。”


他居然笑了一下,还不是之前那种讥讽的嘲笑。


“就没想过将它据为己有?”


“这如何能据为己有啊?”我错愕。


“若我心爱它,偏要月悬要月堕,要世人拜月,要月独照我。”


他死时已病入膏肓,气竭形枯,不比业镜里前两年活着的时候。兴许是执念至深,这时的语气太过平静,反而让我心生冷意,觉得比活着的时候还要可怕。


旁人听了可能会不知所谓,可我看了这么久,再傻也猜到他指的是谁:


我想起他即位后倒是颁下一道旨意,在世间建起不少太岁神庙,供奉掌管祸福吉凶的太岁神君。





几日后,天子病愈了......似乎又没好,反而更加严重了:


我见他常常失眠,在自己的寝殿里不得安睡,总是半夜跑出殿外。他连盏灯也不提,像游魂一样,时常吓到巡夜的宫人。


他要去的地方在周宫最深处——那座已经建了半年已具雏形的神龛藏得极为隐秘,设计者与工匠也是偷偷进宫的,此事太子不知、宰相不知、他的尚父也不知。


我很纳闷,不打灯他是怎么摸清方位跑到那里去的?


失魂落魄的人影站在平地拔起的神龛前,乌木沉沉比夜色还要浓重,他一站就是一晚,直到露水满肩天光熹微才去上朝。


两月后神龛建好,而属于他的神像还未铸成。周武王干脆搬离寝殿到这里来住,每夜终于不犯病乱跑了。


周武王疲倦至极时也能睡着,只是仍旧会被噩梦惊醒。兴许把梦摊开一看,里面满是昆仑不朽的月亮也说不定。他下意识地环顾四处,找寻未果后就站在窗前遥望某方。


泛青的高大神像费了些功夫和人力才搬进来。


那一晚周武王长久地抚摸着神像冰冷的面庞,仿佛在抚摸天下最美的情人,神情比摩挲那柄利剑时还要深情狂热。


我不懂,难道他试图去以凡人的体温去温暖神像吗?


半晌后,他却又面露痛苦神色,仿佛在遭受什么寸心寸肉的酷刑折磨,使周武王面色发白,痛的脊背都弯折,裹在朝服里的身子蜷缩成一团。


“快了,就快了。”他低声喃喃。


末了,他疼地蜷在神像脚边,分不清是睡着了还是晕过去了,也不知他在黑暗里有没有一刻祈求过神明降临。


相隔十二时辰,法阵初成,阴风阵阵,灌进来吹动那重重纱幔,扬起天子衣袍。


周天子就在那紧闭双目的神像面前站着,太岁神君像是被某种力量推了一把,直接从神像里掉出来,掉进他的怀里。


太岁神君从天上直接掉到凡尘,不知发生了什么,茫然失措。他看见熟悉的爱人,既是困惑又是欣喜。


“姬发?”


太岁神君站定,对所发生的一切显然还是难以置信。


“殷郊,见到我开心吗?”周武王的语调也是上扬的,他这么问一年未见的爱人。


神君点点头,随后紧张起来,伸手覆上他的胸膛,似乎想用神力探知他的身体。


“你的身体全好了吧,有没有再疼过?”


面对爱人的关心,周武王的眼神竟是全然不解,他蓦地反应过来,握住神君的手,再也按捺不住激动的心绪:


“你来过了?!”他释然一笑,“我昏迷的时候感觉到你在我身旁,不是做梦......你真的来看过我......”


“是呀。”神君又点了点头,“是师叔向昆仑修书一封,告知我你生了重病信香紊乱。”


“他们竟瞒着我,无一人告诉我......呵......”周武王的目光旋即又阴沉下来。


“兴许是他们忘了呢。”太岁神君不食人间烟火,他的心性倒是一如从前,向来不在意这些。他环视一圈周围,愈发疑惑:


“姬发,我为何会在此处呢?而且这里为何那么像我住过的......”


“定是我心诚感动天地,让你来到此处,让我见到你。”周武王笑道,“这座神龛为你而建,这具神像也是依你的模样来雕刻,我足足等了一年,终于等到你我相见的这天。”


他脸上明明是欣喜的神色,却令我觉得毛骨悚然。


“殷郊,你喜欢吗?和你以前的太子殿一模一样,这就是你以后的住所。”他貌似在询问太岁神君的喜恶,实则非常笃定神君不能再离开这里了。


“你看,你的琴给我保管的很好。”


周武王朝太岁神君一笑,随手划动琴弦,只是此时听起来既突兀又刺耳。


这里确实和太岁神君曾经居住的太子殿一模一样,周武王竟将每件物品和陈设都记在了心里,连琴的位置也不曾摆错。


“姬发,我知道你让百姓供奉我,又建起这座宫殿......可这些实是太劳命伤财了。”太岁神君皱着眉说,“你对我的心意我都清楚,但我真的不能留在人间。”


“而且我的神力为何......”他望向自己的掌心,向周武王探询,“不见了?”


“我料到你不愿留下来......”周武王温柔笑道,“所以在为你准备这座宫殿时,特地加了点东西,让你无法弃我而去。”


太岁神君无比惊愕,他抽回手又试着运转神力,全身神力却像被封堵。


“怎么可能,世间怎会存在如此法术?!”神君立刻反应过来,倏地望向身后的神像,“邪术......姬发!你用了邪术对不对?!”


“这尊雕像就是阵眼。”他猛地抓住周武王的双臂。


“一定是有奸佞欺骗了你!是他骗你用邪术,速速将他抓来当面问清楚!万万不能被小人所蒙蔽。”


“我为何要将他抓起来呢?”周武王反问他。


“他助我留下心爱之人,我该保他性命无虞富贵无极才是啊。”


“姬发,你在说什么啊?”太岁神君放下手,一脸不可置信。


“你乃一国之君,怎能被旁门左道所蛊惑?!太公他们一定不知道,否则怎会任你被蛊惑?!”


“能为孤所用,怎能将其称之为邪术呢?”周武王敛起笑意。


“于孤无益的,才是旁门左道!”


“姬发,你究竟怎么了,是不是最近被什么邪祟给附体了?”太岁神君不由自主地往后退了几步,神情更加难以置信。


“这不是你。”


他这一举动和言语仿佛深深刺激了周武王,神君往后退几步,他就逼近几步。


“神君不是最了解邪祟的吗,孤有没有被邪祟附体你不应当最清楚吗?”他怒极反笑,“怎么,神君是不敢认孤,还是不敢相信孤会这么做?”


“姬发,你变了,你的眼睛没有以前那样干净了。”


太岁神君仿佛终于认清事实就是如此,他痛心地用力闭紧双眼,不忍去看去承认眼前之人并非原来记忆中的姬发。


“以前我的眼里只有你,现在也一样。”周武王一往情深道,“殷郊,我对你的情意始终如一,不曾改变啊。”


太岁神君连连摇头只说:


“我不明白,你怎会变成如今这般模样......”


“孤是被逼的。”周武王冷笑。


“被逼的?”神君睁开双目,满眼疑惑。


“你才是我此生认定之人,他们竟敢左右我,妄图立他人为后,可笑至极!”


太岁神君沉默不语,周武王明了,语气也沉了下来:“还是说......你也希望我立别人为后?”


“姬发,你有你的职责,我有我的使命......”神君垂眼缓缓说道。


又是这句话!可是周武王想要的不是这个,他打断太岁神君。


“回答我!”


“如有必要,未尝不可。”


太岁神君偏过脸去,没有看周武王。


“好,你也逼我。”周武王的声音轻的好似尘埃散落,“殷郊,只要我活着,便不会让你走出此地。”


太岁神君陡然一惊,他转向身后阵眼所在的神像,可就在他伸手触碰神像之时,却被无形的力量弹开。


他无法使用神力去破坏那尊雕像,不信自己出不去,便冲向殿外,被一层透明结界挡回来。神君伸手推窗,窗户大开,手却被电击一般打回来。


“没用的,徒劳之举。这尊神像融合了你我之血,你我皆无法破坏这个法阵。”周武王旁观着他的挣扎,赏玩着他的反抗,最后告诉他如何终结这场窘况。


周武王轻飘飘道:“神君想出去也容易,除非我死了,除非杀了我。”


“姬发,你答应过我,不会强迫我做任何事,我在你身边永远自由。”太岁神君倏地回头望向他,颤声说道:“这些话你难道都忘了吗?”


周武王发出一声哂笑,不以为意。


“孤反悔了。”


神君惊惧震怒之余用力推了他一把。


“姬发,你既为君王怎能言而无信,出尔反尔?”


周武王被推的踉跄了一步,他却笑了。


“是,我言而无信,出尔反尔。”


“神君以为不到万不得已,我愿意用这种方式留住你吗?在你心里,我也好,姬诵也罢,说抛下就可以抛下。”


“你有一次选择过我吗?哪怕就一次啊,太岁神君!”周武王仿佛一头被逼走投无路的困兽,每一句对太岁神君的质问都是不甘的嘶吼。


翻旧账,我发现凡是吵架都爱翻旧账,神仙与人王也不能例外......他口中的没有一次被选择过究竟指的是哪一次呢?是为了神位抛夫弃子月夜飞升,是死而复生又回到殷寿身边,是诛杀狐妖前不曾告知于他,还是......将他藏起来隐瞒姜王后?


“恐怕神君从未想过与我长相厮守吧?!我在神君心里究竟算什么!神君何曾在乎过我啊! ”


“姬发,我想过与你相守的,未来你我可以......”太岁神君的嘴突然被虚空缝住似的,戛然而止。


周武王狐疑地盯着他,等神君的下一句话,可是等来的只有一句:


“对不起。”


“如今我已成神,受天道制约,有些东西......我无法说出口。”


方才周武王也满心期待神君能对他说些动听的话,哪怕是愿意哄骗他也好,他向来极易被殷郊收买,可是却只等来一句对不起。于是最后的期望也落空,只留下一声嗤笑。


“天道?”他疯了般咒骂,“让殷寿和崇应彪他们成神也是天道吗?!”


“殷郊,血海深仇岂敢忘怀啊......我被旧日梦魇夜夜缠身不得安睡,他们在天上安心享香火供奉......杀了他们又有什么用?!”


“这一切又凭什么?!难道就凭所谓的天道吗?!”


我估计他昏迷的半个多月是这一年来他睡得最安稳的一觉,周武王入魔般怔怔地盯着神君问:“殷郊,你在天上有没有见过他们?你见到他们的时候......难道不觉得这一切既恶心又可笑吗?”


太岁神君见他如此,流下一滴清泪。


“我没有见他们,我不想也不会再见他们......”


周武王却自顾自说道:


“也对,你也遵循天道离开了我,如今已是广成子座下弟子、昆仑的太岁神君了,又怎能奢求你懂凡人的痛苦呢?”


“可我还是人啊,是一个被你几次三番伤害、背叛、抛弃的人。”


他眼眶微红,撕开一个冰冷讥讽的微笑,指着自己的胸口。


“这颗心就应当被你屡屡践踏吗?!”


“不......”太岁神君泪流满面,若是往常他只需掉两滴眼泪定能换来姬发的心软。


“你可以将我们之间刻骨铭心的曾经轻轻放下,可我做不到。”周武王笑意愈深,愈发绝望。


“不会再有这样的机会。”


太岁神君本非寻常坤泽,可他现下已失神力,轮到他被一个凡人肆意摆弄了。周武王抬手撩起神君的长发,极为温柔地摩挲那一截后颈。


“孤不会再给你机会了。”


神君身体颤栗不已,他仍不死心,几乎是在恳求他的乾元:


“姬发,你放我走吧,我们以后还可以见面。”


周武王目光缱绻,轻吻神君的后颈,心满意足地用双唇贴上他最早也最熟悉的领地。风从被神君推开的窗穿进来,卷起血色轻纱,在殿内自由穿梭。


“王后糊涂了,今夜是你我大婚之夜啊。”


殿内彻夜灯火通明,那红烛的光竟出奇的亮,在夜色里像一滴干涸血泪,也像一团熬死的赤子之心。





一般人面对业镜中自己所犯罪孽时通常会有两种反应:一是羞愧难当,二是矢口抵赖。我认定周武王不是一般人,因为他直面自己的所作所为时表情淡漠,一副“孤何错之有”的表情。


不过他幸而没为美人荒废江山,忙完国事后才匆匆赶去神龛,一路上脚步都比往常下朝要快上数倍。


殿外站着的两位侍女向周武王行礼,他专门拨来两个机灵活泼的宫女服侍王后,陪王后聊天解闷,此刻却在外面呆着。周武王进寝阁时,太岁神君依旧着那身神仙服饰在榻上闭眼打坐。


神君应听见他的脚步声了,连眼皮都不抬一下,和那尊伫立的神像一样紧闭双目。


周武王却心情大好,倾身上前去吻神君的双唇。


“王后不愿见孤。”他伸手剥开那身素白仙袍,含情脉脉道,“可孤一日未见王后,很是想念。”


太岁神君忽地睁开眼睛,制住那双手。


“我要见诵儿。”


“诵儿不知道你回来了。”周武王任太岁神君摁着自己的手,倒是不急,耐心问他。


“王后为何忽然想见他?”乾元的眼神陡然变得危险,“究竟是因为思子心切,还是想他能来救你呢?”


神君顿时扭头瞪向他,“自然是思他心切。”


周武王听着却觉得很是稀奇,“神君居然也会思念他吗?一个被你抛弃、生而未养的孩子。”


“他如今已是周朝太子了,往后天下都有你的一半,历代君主都流淌着你的血。”神君偏过脸去,周武王却复又贴近,极为认真地询问他:“殷郊,你高不高兴?”


“你明知我要的不是这些。”


太岁神君缓缓放手,那袭仙袍又因他默许的动作往下褪了几分,他轻声叹息:“到底要我怎么做,才能让我见诵儿?”


“只要你听话,我们一家三口就可以永永远远地在一起。”周武王抱紧他,像若干年前在质子营在朝歌时那样亲吻他披散的长发。太岁神君的脸上却没有一点笑意,他又闭上眼睛,只不过之前是打坐修炼,此次是屈服于人。


可什么是听话,难道要太岁神君像之前中了邪术那样成为一具任人操纵的傀儡?


又过了几日,周武王竟破天荒地没来神龛,而是趁着夜色出宫。


他在隐秘处召见那位黑袍道人,第一句便是褒奖:


“申公豹,你很有用。”


“谢陛下夸奖,能为陛下分忧,是小人之幸。”黑袍道人跪伏于地,还是那副阿谀谄媚之态。


“可你至今尚未告诉孤此阵解法。”周武王的声音冷了下来。


那黑袍道人仰望他的身影,仅剩的一只眼珠骨碌碌的转。


“陛下是对此阵不满意?”


“孤很满意。”


黑袍道人笑了一下:“若小人将此阵解法告知陛下,恐怕就要小命难保啊。”


周武王嗤笑一声:“你敢威胁孤?”


“不敢。”申公豹又做出一副卑微姿态,“小人只剩一副残躯,还得仰仗陛下才能活着。”


周武王点点头,临走前撂下一句莫名其妙的话:


“孤希望你能活久点。”


“恭送陛下。”


只是我怎么听都觉得不太对味,就凭他这个记仇程度,之前就是申公豹对太岁神君施以邪术,他竟能为了圈禁心爱之人而分毫不去追究吗?


然而很快便有了结果,那日他在与姜太公议事,吕公望突然慌慌忙忙地闯进殿来。


“陛下,太公,有士兵来报在城中发现疑似申公豹之人。”


姜太公大惊:“他竟还活着?!”


周武王错愕:“竟有此事,确认是他吗?”


“应该错不了。”吕公望咽了口唾沫,“只是据说他似乎修为尽散,又瞎又哑,也不知在哪儿藏了这么久”


姜子牙无比重视这个余孽,提出亲自带兵去围剿。


周武王面色凝重,显然也不知此事,他忧心忡忡道:“尚父千万小心,他一直记恨于您......我担心他还藏有什么妖法,劳烦尚父尽早将其诛杀,以免引起百姓恐慌。”


“老臣明白。”姜太公领命前去。





我看见一个小小的身影闯进阵法里,他站在神龛前面惊叹:


“父王每夜就是来此处吗?”


不知是听见了姬诵的声音还是母子间的心灵感应,太岁神君恰逢此时路过窗前,母子俩竟遥遥相望,俱是一脸欣喜。


“诵儿!”


“母亲!”姬诵见到母亲不免又惊又喜,“您不应在昆仑吗?怎会在此处?!”


“你父王逆天而行,将我困于此处。”太岁神君急切道,“诵儿,趁你父王不在,快去找鬼侯剑,用它砍碎阵眼,此阵唯有你能破解。”


太子毫不怀疑母亲的话,当初要留下神君的父子二人竟对此呈现出截然不同的态度,他拔腿就跑。


“好,母亲,孩儿这就来救您!”


这业镜中显现的是周武王的过往和欲念,我浑身一震......难道说都被他看见了?!


不多时姬诵便来到神龛里,他被他的父亲拎着往地上一扔:他脸上有一个青紫的掌印,嘴角还挂着血痕,这普天之下能动手打太子的还有何人啊?


这副惨状被太岁神君见到了,他仓皇失措地扑过来,推开君王用身体护住他的孩子。


“姬发!!!!你疯了!你怎能打他?!是我逼他去的,和诵儿没有关系!”


此举正中周武王下怀,一条银色的绳子从周武王的手中飞出,精准地将太岁神君双手缚于身后,将他严严实实地绑起来。


“捆仙绳?”神君一愣,竟无法再动弹半分。


“他们献来的东西,总算有点用。”周武王笑了笑,“父亲管教儿子,天子约束储君,不应当吗?”


已是少年人的太子承受着父王的磅礴怒火,用眼神示意母亲他没事,默默跪好。周武王一掌压住他单薄的背,一手提着鬼侯剑往地上哐当一砸。


“诵儿,念你一片纯孝之心,鬼侯剑就在这儿。”周武王循循善诱,“去拿吧,只要你伸手,你的母亲就得救了。”


姬诵跪地不语,他低头只见那把剑,又抬头望了自己母亲一眼,毫不犹豫地伸手去够。


周武王踩上姬诵去捡剑柄的手,姬诵闷哼一声,疼的脸色都变了。


太岁神君惊声尖叫,可他无论怎么挣扎都挣脱不了,只能声嘶力竭:“姬发!!!他是你的骨肉啊!!!你怎忍心这样对他?!”


“我的骨肉?”周武王冷笑,“是,就连我的骨肉也要背叛我!”


他转而问太子,“姬诵,你觉得储君之位非你不可,是吗?”


姬诵忍痛答道,“父王,孩儿只是不愿见母亲被您囚禁于此,不得自由。”


“你言下之意是孤错了?”周武王眉头紧皱,仿佛一片真心被辜负,他并未放过姬诵。“此举是为了我们一家能够长久地在一起,难道连你也要拆散我和你母亲?”


“姬发,你让姬诵走,我们好好谈一谈。”太岁神君的话语里掺杂着愤恨,后悔和失望最后归于平静,“放开我,我不会再逃了。”


“我以神格起誓,若有违誓,魂飞魄散。”


如此毒誓令周武王挑眉望向神君,他果真放了姬诵,解开缚仙绳。神君立刻抱住自己孩子,细查他的伤势,所幸并未伤及筋骨,只是皮肉擦伤。


但这也令神君簌簌掉泪,一滴一滴地落在姬诵的手上,可他已失神力,人间的任何一个大夫都比他强。姬诵连忙伸手给母亲擦泪,又把自己痛的龇牙咧嘴。


太子跪的久,再起身腿都麻了,他一瘸一拐地离开了母亲,不敢显露出任何情绪。


太岁神君站起来用力甩了周武王一巴掌,被打的人没有躲,这巴掌不偏不倚地落在他的左脸。


“你与殷寿无异!我竟错看了你!”太岁神君泪流不止,他恨恨道。


“你竟将我与他相提并论?! ”周武王问完反笑,“王后定是气糊涂了。”


太岁神君定定地望着他,目光极为陌生。


“王后若是觉得这一巴掌不够解气,想再打上多少次,孤都受得住。”周武王侧身,将另一半没有掌印的右脸对着太岁神君。


我想起他俩在军营里对练时常扭打在一起,比如今这一耳光要激烈许多,身上青紫交错,却似乎没有如今这一耳光来的痛。


神君终是没再动手,他攥紧拳头,闭起双目,仿佛在受锥心之苦。


“姬发,你拘我于此,逆天行事,不怕遭天谴吗?”


“天谴又如何,天意又如何?”周武王仿佛十分不以为意。


“王后在此许久,你敬爱的师尊师兄他们来救你了吗?”周武王大笑,似乎布下阵法前早就预料到结果,太岁神君于他掌控之中,这世间便再无他所惧之物。


“他们若想杀孤,来便是。”他敛了笑意,“王后当真以为那些虚伪的神仙会来吗?”


太岁神君闭着双目微微摇头,无颜落色。






太岁神君的宽大仙袍也遮不住隆起的小腹,周武王不来神龛时,他要么是走到窗前看风景,要么是同侍女聊天解闷,只是没再碰过那把少年时曾弹的琴。周武王来找他时,神君要么是精神不大好时常昏睡,要么是日复一日的沉默,很少再与他的乾元说话。


周武王却总是乐此不疲地来抱着王后说话,只是同抱着一尊等身神像也没有多大差别:神君有血有肉有体温有心跳,只是与那尊青铜神像一般不会回应他。


神君本就不吃不喝,又郁郁寡欢,很快便身形消瘦,显得肚子越发大。


“殷郊,医官说你腹中是双生子,乃祥瑞之兆。”周武王将头搁在他颈窝里,喜不自胜。


他来见王后前,才下旨杀了暴动的三千奴隶,祭祀宗庙祖先。我觉得以他的性子,现在谁敢蹦出来说句不详,估计是活腻了。


“祥瑞?”太岁神君终于给了点反应,被关在此处他也学会冷嘲热讽了,“他们是你最厌恶的神仙血脉。”


“他们是你的孩子。”周武王对此倒也不恼,“自然是天下的祥瑞。”


太岁神君冷冷睇他一眼,周武王却仿佛没看见似的,兀自说:“我已命人将他们的东西备好送来了,这就陪王后去瞧瞧吧。”


神君从不愿意听话,可涉及他腹中骨肉,他还是移步去看了一下。周武王喊人准备的不是什么稀世珍宝,都是些实用之物,贴身的衣饰和一些逗孩子的玩具。


神君寒冰般的神情也融化几分,走到那两架可晃动的小木床时,他扭头望了乾元一眼。


“这是你做的?”


周武王一怔,竟没有维持住脸上的笑容。


“如何看出?”


“猜的。”


太岁神君话虽这么说,但我觉得他一定有理有据:


毕竟一个人的脑子灵活,手也不会笨到哪里去,以前弓用着不趁手,姬发就会自己做一把。行军时物资匮乏或者有什么不便时,姬发会就地取材,自己动手,也曾在夜里为神君编过小小灯笼。


“殷郊,只要你愿意在这里陪着我,什么我都愿意为你去做。”周武王锢住神君,一遍又一遍地亲吻他颈间的红线,语气温柔,“只要你听话。”


倘若神君如他口中那样听话,他会把神君放出来吗?


太岁神君没有应声,也没有抗拒这个拥抱,他若是当真如周武王口中那般铁石心肠就好了。


神仙怀胎十月诞下一儿一女,他们果真是周武王口中的祥瑞,神君因着孩子与他的关系亲近缓和不少:


长子不在身边,神君便将加倍的爱倾注于双生子身上。太岁神君寝衣的领口松松垮垮,他正一手抱着不肯睡的王姬哄,一手轻摇王子安睡的小木床,哼着不知名的悦耳曲子。


见此情景,周武王的眼神也不禁柔软几分,仿佛密不透风的心门终于撬开一丝缝隙,寸草不生的顽石终于长出一角青苔。


这对双生子至今尚未取名,周武王便提议:“等尚父回来,他们便由尚父取名吧?”


太岁神君也是极其敬重姜子牙的,姜太公也算是他名义上的师叔,他自然同意。


周武王伸手逗弄清醒的王姬,王姬似乎知道他是谁,抱住他的手指咯咯发笑。


“他们怎么只会哭和笑,连一个字都说不出来?”周武王疑问。


......也是,姬诵也是这么小的时候就被他丢给胞弟了,没有带孩子的常识实属正常。


“这么小会说话才不正常呢。”神君甚至笑了一下,这一笑令周武王看入迷了:他的神情似乎在说就一直这样下去,他愿用任何东西来交换。


王后沉迷于哄孩子入睡,哪有暇顾及他的反应。


这夜,周武王被一人堵住去路。


“臣弟恳请王兄考虑立后之事。”


“是谁向你提此事?”周武王蹙眉道,宰相到底是他一母同胞的兄弟,不可能为一己私欲来触他的霉头。“又是沐阳侯?他还不消停,有几个孩子够孤赏赐?”


“并非他人进言,是臣弟念及王兄无王后在侧,唯恐王兄寂寞。”面对自己的兄长,宰相额头冒出一层薄汗。


“孤与王后夜夜相会,又怎会寂寞?”周武王笑了笑,“王后又为孤诞下一子一女,双生子弥月时,你这个做叔父的可要和尚父一起,亲手为他们祈福。”


宰相怔在原地,我瞧他的反应似乎是真不知此事,看来太子未曾向他透露分毫。


此前他只有一位侄儿,他知道太子的生身母亲是哪一位,难道说……


“王兄所言极是,何不等太公回来一同举行封后大典?此举便可堵悠悠众口。”宰相眼神闪躲,似乎心知肚明自己不该说什么,但咬咬牙还是开口了:“太子若有母亲相伴......”


“王后是孤一人的王后。”周武王打断他,“至于那些想算计孤的人......”


“传孤旨意,往后若有再妄议立后和立储者,进谏者拔舌,上书者断手。”周武王貌似想起上次伪装成宫人接近他的坤泽,安抚和封赏已经不足以打消他人对后位的贪念,“有异心者就地诛之,亲族流放,够不够清楚?”


“是,臣弟领命。”宰相深深低下了头。


  

或许是有一半神仙血脉的缘故,这两个孩子天资卓越,未满一月便已会在榻上爬来爬去了。


王姬调皮,趁母亲将哥哥放进小床里,爬到床沿险些掉下来,幸好神君注意到了,眼疾手快地将她捞起来,抱在怀里陪着她在殿内四处走走。


王姬睁着那双黑珍珠般的大眼睛好奇地探寻四周,她突然对那尊神像产生莫大的兴趣,拍着手呀呀叫着示意母亲带自己去那里玩。王姬盯着那尊泛青的沉重神像,又回头看看自己的母亲,简直一模一样。


有趣,两个母亲,她发出些不成字句的叫声,告诉神君她的新发现。


神君的笑容极淡,眉宇间有化不开的哀愁,他摸了摸她粉嫩的脸。王姬天然便喜爱母亲,自然也喜爱那尊雕像,于是她伸长了胳膊,那只稚嫩的小手触及那尊神像,凉的她一哆嗦,连忙收回手。


她委屈极了,乖乖趴在母亲温暖的怀里。


“殷郊,将王姬给我。”


周武王此时陡然出现在他身后,这个距离近的连我都吓了一跳,他活着的时候走路就跟鬼一样没有声音吗?他身边跟着两位神君的侍女,其中一位正抱着睡着的王子。


太岁神君却未像平日那样将孩子给他,而是紧紧抱着王姬,一脸警惕地盯着他。


“姬发,你要做什么?”


周武王朝他一笑,“自然是让姬诵见见他的弟弟妹妹。”


太岁神君闻言却更加提防他的乾元,他始终未将王姬送出去,而是呈一种保护的姿态将她搂的更紧了。王姬察觉到母亲的异常,满眼疑惑地瞧瞧母亲,又瞧瞧父亲。


“你大可不拦着诵儿来此处。”神君如此回道。


周武王脸上的笑意消失了,他被裹在至高权力的冕服里,神色却是极致的疲惫,转而命令身旁的另一位侍女:


“王后累了,你去帮王后一把,把王姬带过来。”


那位侍女颤颤巍巍地走过去,离神君越来越近时却腿一软跪在他身前大哭不已:


“殿下,您待我们极好……可是对不起,求您将小殿下交给我……”


太岁神君不被凡尘俗物所扰,周武王送他的宝物皆被他给了这两位侍女,她们本不敢收,可天子见了甚至也默许了。


侍女低头跪着伸出双手,奉天子旨意向他索要王姬,神君那张漂亮的脸顿失血色。


“姬发,你信我。我断没有要他们损坏神像的心思,她只是见那神像模样与我相像,好奇伸手去摸而已。”


周武王站在原地岿然不动,只是叹了口气:


“王后,她若连这点小事都做不好,你又让孤如何留她呢?”


神龛内没有任何利器,他也并未携佩剑而来,而那位侍女的身体却抖得和筛子般,跪都跪不直了。神君素日里与她们相伴,颇有感情,他的面色变化几瞬,再难割舍最终还是闭上眼睛,将王姬递了出去。


王姬似有所感要要发生什么,离开神君怀抱的那一瞬间哇的一声哭叫出来,在一片寂静里尖锐的惊天动地。她背对父亲,紧紧抱住母亲的手臂。听见幼子的哭声,神君又怎忍心与自己的骨肉分离,睁开眼睛拼命想去抢回双生子。


可他神力被禁锢,又为孩子耗去太多的力量,此时仍虚弱,早在神君选择为了他人性命将孩子递出之时就抢不过周武王了。


神君死死盯着那两位侍女抱着孩子远去的背影,他无法追出殿外,只好拽着周武王绣着凤鸟纹饰的袖角,苦苦哀求发号施令者:


“姬发,我求你,求你念在你我往日的情分上,别将他们送走……稚子何辜,他们生下来还未足月,我不能离了他们,况且他们还那么小,怎么可能去损坏神像呢?”


神君泪眼婆娑地求他别抢走孩子,而周武王只是笑着握住王后的手:


“王后误会了,孤不会将他们带离王后身边,孤只是拜托尚父为我们的孩子祈福,这典礼需要些时日筹备,这段时日王后见不到他们罢了。”


想必神君比谁都清楚,就像见不到姬诵那样,他再也见不到自己的两个孩子了。杀神诛心,莫过于此。神君甩开天子的手,连眼泪也流不出来了。


“姬发,你非要如此吗?”神君扯动嘴角用力地笑了笑,“非要你我之间除了难堪什么也不剩?”


“你说什么......”天子的眼中再无笑意,蒙上一层震怒与暴戾,“难堪?”


“求陛下仁慈,杀了我吧。”


神君惨笑,笑两人之间的情分已消磨殆尽,唯余难堪的折磨,如今连这条生过死过的命也不想要了。


“现在就杀了我,总好过这般生不如死。”


幽冥里同样也有牲畜的鬼魂,牲畜不比人有七情六欲,他们去投胎的路上通常都是极为安静与麻木的。唯有一只玉面狸猫,长得漂亮却不讨喜,因它在此处日夜哀嚎,比小儿啼哭还尖锐。


它是一只瘦骨伶仃的鬼魂,嗓子叫哑了还在叫,气竭声嘶,在鬼门这里窜来窜去,连影子都抓不到。我实在是受不了它的叫声,用了十足的耐心蹲守它,好不容易抓到了,将它提起来,用兽语警告它老实投胎,不准再吵闹。


它还是不老实,我听了一会儿大概知道是怎么一回事:它将一窝小猫崽藏于隐秘处,避免被人和同类欺负,自己则外出努力打猎养活孩子。谁知一日出去觅食回来后,一窝猫崽连根毛都不剩了。


它呼唤未足月的小猫崽,从阳间叫到幽冥,不吃不喝伤心过度,活活把自己饿死了。我放走它时还在朝我喵喵叫,问我有没有看见它的孩子。


“仁慈?”


人畜皆有尽时,可神仙不会死。但我发觉,听到太岁神君要舍弃性命时,压抑许久的周武王才彻底被触怒。


“孤善待朝歌遗民,分封殷商旧臣,立你的孩子为太子!孤不求被人称颂,也不惧被人唾弃......可神君对我何曾仁慈过啊?!”


“孤爱你有错吗?!想尽办法留住你有错吗?!”


我这才明白他为何此前容许双生子留在神君跟前——姬诵已长成少年,而新生幼子对他毫无威胁,神君一旦有一丝脱离他的可能,他就会不择手段地去隔断绝那微渺的可能。


“你根本就不是姬发!”周武王又伸手挽留太岁神君,神君奋力挣扎,似乎是极其不愿再被这个凡人触碰。他望着周武王的眼神极其怪异,像是在看什么面目全非甚至面目可憎之人。


“姬发根本不会为了一己私欲这样对我,他明知我要的是什么。”


周武王自嘲一笑:“殷郊,我曾几次三番地失去你,如今什么都做的出来。”


不可否认,无论是不愿还是自愿,太岁神君曾离开他三次。


“你,你的命,再也无人可以从我这里夺走。”周武王沉声道。


他被大义和私心并存的欲望托举上来,如今已位及人王,被人仰望,一切皆唾手可得。他拼命地去填满少时内心遗憾的空洞,可有些伤口终生都难以弥合,到头来还是被求而不得的欲望终身奴役。


万恨千愁,苦海翻波。


“王后莫要再说寻死觅活的话,你说一字,孤杀一百人,就从王后的侍女开始杀起,如何?”周武王紧紧抓着他不肯放手,目光阴晦,“你知道的,孤向来言出必行。”


太岁神君惊愕失色,但他仿佛有所决定,转瞬便和那尊神像一样平静。


“姬发,你最好永远也不要后悔。”神君轻声道。


“孤不会后悔。”周武王应的极其果决。


“好。”神君朝周武王笑了笑,猛地推了他一把。周武王未曾想到此举,猝不及防地往后退,要撞到神像上时,被那邪术的力量震慑止步。


太岁神君扬手就掀翻了旁边那把从朝歌带来镐京的琴,那把琴狠狠跌落在地发出沉闷的响声,被摔成两半。


“你我之间,犹如此琴。”


太岁神君的声音是如此平淡,听上去完全没了为人年少时的气性。但他所做之事,依旧没有半点挽回之余地。


我从未见过周武王如此失态过。


他一直以来小心翼翼维持的美梦,最纯洁无暇的情意,半生所逐的时光......


皆被挚爱在眼前亲手打碎。


“殷郊!你竟敢?!你岂敢......”周武王往前踉跄几步,喉头不住地滚动着,似是要往下咽掉什么东西。不知是心绪难平还是被什么异物卡住,致使他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太岁神君俯身扯下那琴弦,迅速缠在自己脖颈上。他一手扯着一端用力地对自己施行绞首,那圈细细的琴弦就这样勒进他的血肉里,自那旧日的伤痕处,往外渗出血珠。


“姬发,除了身负你我之血者可破此阵,还有一法。”


“只要肉身再死一次,我的魂魄便可以自由。”


不止是回昆仑,天地之大,去哪里都可以,反正不会再囿于一隅,受制于人了。


“不,殷郊,你不能走!不......你怎能这样对我?!”周武王仿佛心胆俱裂,受了莫大刺激似的连连摇头,连声说不。


而太岁神君则是迎接解脱般一笑。


“姬发,我不要在你身边。”


“不!神仙不会死,你不能死!你永远也无法离开我......”


周武王急火攻心,这就要去抢夺那柔软的琴弦,可他自断续破碎的语句后再开口,竟喷出大股黑血来。


太岁神君因此迟疑一瞬,周武王再无力对他做什么了:尽管周武王捂住嘴巴,黑血却从指缝中往外溢,滴落在大殿上汇成一滩,比这里的红烛红纱的颜色要浓厚许多。


他面色痛苦,渐渐地弯下腰。


神君终是怜惜凡人,他扔了琴弦跑过去扶周天子。


“你怎么了?怎么会吐血呢。”太岁神君面色变化几瞬,焦急地呼喊侍女去请医官,可侍女带着他的孩子走了,医官也不会及时来此。


太岁神君伸手去探周武王的脉,旋即吓得松了手,他喃喃自语:


“怎会如此?”


“姬发,你于天下有功,天道不会苛待你,你应该长命百岁才是。”


......可他要的是长命百岁吗?


“一定是红砂阵......不,不止,还有这邪术!”太岁神君如梦初醒般回过神来,“姬发!是这法阵一直在损耗你的寿命啊!”


“你快停下它放我走吧,别再用这邪术自损寿元了!”太岁神君急切道,“姬发,你信我,我们以后还可以再相见,莫再一意孤行......”


“不。”


周武王放下手,对复要流泪的神君艰难一笑,血从唇角涌出来。


太岁神君眼里似有千言万语要说,我算是看明白了,周武王要将无欲无情的的神君拉下这万丈红尘,哪怕是死也在所不惜。


“姬发,你不要命了......”


世上有情人虽多,拿余生换一场痴梦之人却鲜有。就像那烛台上的红烛,还有一截燃尽时只会盼着它慢点熄灭,哪有添上灯油让它越烧越旺的?


“我清楚我的命。”


周武王连说话都很勉强,昏迷之前还要一个字一个字地往外挤。


“一直以来,都很清楚。”


“我在乎的不要我,我不在乎的......你却要它吗?”周武王倒下时这般说道。


太岁神君抱着吐血昏迷的周武王,先是像接他出红砂阵时那般,手心贴紧凡人的后背,欲将灵力灌进去救凡人一命。


送不出灵力的神君愣住了,他失去灵力被关在这里许久,同凡人也没什么差别。他只好转而用那洁净的袖角擦拭周武王唇角的血渍,却怎么也擦不干净。


他终是无可奈何地贴近那张苍白病气的面庞,这一年多里第一次主动将脸埋在凡人的颈窝里,神君的泪水就这么缓慢又源源不断地沾湿天子的衣襟。


而我身旁之人在目睹这一幕时,神情有一瞬的茫然恍惚,显然没有见过。他转身一把揪住我的衣领,面目狰狞怒道:


“你竟敢使这种把戏骗孤?!”


我怎么骗他了,我拿什么骗他?我怎么知道业镜里会出现他没有见过的情景?!


“我无权操控业镜,这里面的一切都是真的......”


我急忙解释,闻言周武王才慢慢放开了我,我心有余悸:好险,我一个鬼差险些在自己的地盘被鬼揍了。


“他怎么哭了,他为何要哭?”


周武王看似当真全然不知,满面疑惑。


“我时日无多,他就要自由了,他应当高兴才是。”


可是据我经验之谈,凡是在世者,皆希望自身的爱恨要够锋利要够彻底,毫无转圜的余地。可究竟有几人能做到爱憎分明,从容洒脱?多的是千丝万缕,交横绸缪,难以断绝。


我原以为只有凡人会将自己陷入这番困境,原来也有无法摒弃七情六欲的神仙吗?




业镜里的周武王活不了多久了,从神智到身体垮下来只需要一瞬间。


我不知是哪一瞬间击垮了他,他躺在神龛的床上,清醒的时候很少,国事已交给太子,他对外谁也不见:朝臣不见,尚父不见,宰相与太子也不见。


这么短的日子里,太岁神君一直相伴在他身旁,会给他喂水擦拭身体,其余时间就安安静静地坐在那儿,望着他被病痛折磨,面上无悲无喜。


两人时常相顾无言,不过我想他应该也习惯神君不同他说话的日子了,就算他真真正正地活够一百岁,对永生的神仙而言不过只是弹指一挥间。


入冬后天气越发的冷,殿外甚至飘起星星点点的雪花,已经将大地铺白了。神君将紫金暖炉往周武王身旁移了移,又倾身给他掖了掖寝被,周武王不知哪来的力气竟趁机握住他的手。


凡人的手此时还是热的,神君的手反而是凉的,他并未将手抽走,而是顺势坐在榻前望着这位将死之人。周武王想对他说什么,他都是愿意听上一听的。


“殷郊,外面下雪了吗?”周武王似乎听见雪落的声音。


太岁神君点点头,“你冷吗?”


“有攻打冀州的那天大吗?”周武王没有回答他,而是勉力一笑,“我记得那天你的盔甲上都结了冰。”


太岁神君一愣,显然没料到周武王会记得这件微不足道到连他都未察觉的小事。


“有,和那天一样。”神君握着凡人的手,感受他逐渐消散的体温。


“瑞雪兆丰年,加上新王继位......”周武王气息渐弱,“来年一定是个风调雨顺的好年。”


“我死后,诵儿便会来救你。”临死之人说着自由,太岁神君垂眼望着他,他们同样会停留在此刻年轻的模样,往后漫长的岁月皆与他们无关。


“神君只用再这样陪我一会儿就好。”


“就你与我,没有别人......”周武王的目光看似黏在太岁神君的脸上,可瞳仁已开始涣散,再也没了往日掌权者或耀眼或阴晦的光彩。


“哪怕你是因为可怜我或者恨我......都好。”


恨这个字眼太沉重,弦断难续,恐怕他也自知太岁神君永不会原谅他了。


“姬发,我既不可怜你也不恨你。”


这或许是周武王想听的话,又或许不是他最想听的话,但他已无力再去追求什么。


“这样就好。”


周武王喃喃出声,他的三魂七魄已然离体,盘旋在空中等待重组。


神君仍旧会为他流泪,他抬手阖上凡人的双眼,俯身亲吻凡人的眉心。我不知道这是神明的赐福还是诀别,他轻声呼唤周武王的名字:


“姬发,再见。”


神君起身,将掌心从那双冰凉的眼睛上移走。


“不,你我之间……”


太岁神君似乎在他们的过往纠葛里翻翻找找,似乎是什么也没剩下。


“还是永不相见吧。”


神君向殿外望去,太子......不,现在已经是新王的姬诵握着鬼侯剑就站在雪地里等候。神君从袖中取出一枚东西,将它塞回周武王的掌中,替他握好。


我瞧见那是一枚似曾相识的干瘪香囊。


在我好奇神君会用什么香料时,瞥见系带开口处露出的金色麦芒。


我想起来了,原来神君一直留着那支麦穗吗,抚过那枚麦穗时会想起年少爱人在麦浪里牵他的手吗?


可惜武王的手指已然僵硬,再也握不住任何东西了。


我只知人灭之时仍拼命捕捉外界的声音,哭声也好笑声也罢,亡者听觉是最后消散的,他那时应当听见了这句话,不过也仅是听见而已,究竟是其意也无法领会了。


而此时周武王又听见了神君的那句诀别,他冷冷一笑。


“他要与我再也不见......也是,他要去做他的神仙了,自然与我永不相见。”


那枚被他独占过的月亮终究还是要回到天上去,我想起他们曾经以血盟誓,互不相忘,常思常见,不知起誓之人会不会和我这个彻头彻尾的旁观者一同深觉悲哀:


明月可逐,神明可囚,天下也乃他掌中之物,究竟什么是不可得的呢?


无处可寻,惟有少年心。


此刻业镜关闭,这偌大的阎罗殿中竟然来人了,不过来者并不是阎王判官,而是一位面容清俊,白衣出尘的神君踏云而来。


我在业镜中见过他,显圣真君杨戬,我连忙向他行了一礼。


人神相见,竟是杨戬先与他打招呼。


“武王。”


“真君。”周武王瞧见昔日故人,第一句是问神龛中消失的神明,“太岁神君此时已然归位了吧。”


面容清俊,一袭出尘白衣的神君并未正面回答他的问题,而是微微叹气:


“武王,天上一日,人间一年。”


“你强留他两载,于天界只是短短两日,这又是何苦?”


周武王的神情与我一致,显然也是初次知道上界时间流动的规律。周武王冷笑,脸上极尽嘲弄之色。


“真君问我何苦?你也道天上一日,人间一年,你不曾尝过凡人漫长而无望的岁月,不知那痛会叫人思之如狂,什么事都做得出来。”


“太岁神君、显圣真君……”周武王一字一句地念着那些神仙的名讳,“世人为你们立庙塑身,你们目睹世间苦难,却不曾在意过孤的痛苦。”


“你们这些神啊,何其虚伪冷酷。”周武王仍是笑。


“真君何故要踏足此地,为你师弟向孤复仇吗?”


在我眼里,显圣真君的气质较太岁神君更淡泊几分,也许是修道时间比太岁神君要久许多,也许是真的做到心如止水。一位凡人的冷嘲热讽,竟无法使他的神情泛起任何涟漪。


显圣真君一挥袖,一架云雾缭绕的仙梯自阎罗殿中凭空出现,竟冲出幽冥高耸入云,指向天地间的巅峰之处。


“武王,你乃天上武曲星,我奉紫薇帝君之命来迎你归位。”


原来如此,我瞠目结舌:


原来我琢磨不透他的命格,是因为他的命数根本还未走尽......


原来萦绕在他身上的那团白雾是来自上界的仙雾......


这般好的命格落在他身上正好,因为一般人根本承受不起。


真好啊,像我这等鬼差在阎罗殿里兢兢业业干上千年,最多不过是做到阎王身边的判官之位,怎敢去肖想飞升成神?


飞升后便可居于瑶台,游至蓬莱,九州四海皆可往,千秋万载乐未央,岂不是万岁万岁万万岁?


而周武王的面色却骤然苍白如雪,难以言状。我保证,比他死的时候还要白。


“所谓天道竟是如此......”


如此福音,周武王却像全然接受不了似的,他厉声质问显圣真君:


“......你们早知这一切,对不对?!”


“星君凡身已逝,随我上界后自会重塑仙身,长生不灭。”显圣真君又开始同他说别的,就是不会回答他的问题,但真君下一句却是:


“本应是师弟来迎你上界,可他......”


太岁神君既不可怜他也不恨他,只是再也不愿留在他身边了。


“他与孤永不相见。”


周武王替真君说完,他像遭受了莫大的捉弄,似乎觉得此事相当可笑。他狂笑不止,笑声悲辛犹如撕裂肺腑,竟让我也倍受熬煎:


“你们对孤真是太仁慈了。”


笑声渐止,他咬牙切齿道:


“若孤不愿与你们为伍,真君又当如何?”


显圣真君站在云雾飘渺的灵山道口,仍旧是一副仙风道骨,太上无情的模样。


“武王,这世上有许多事是强求不来的。”


看来显圣真君是不会强求了。


“甚好,如此甚好。”


周武王再未与显圣真君多说一字,他转身而去,踏上那条往生轮回之路,欲受罪孽惩处之苦。


每步需经业火烧灼,万鬼嚎啕不绝于耳。


我只是一介小小鬼差,不知他所选之路是对是错。而他不过是我遇见的千万亡魂之一,我所见之鬼,无论善恶,投入六道之前必要途径忘川。


届时前尘如烟,万念俱寂。


昨日已死,权力、自由与爱恨尽数化为虚无,他只是去迎接凡人的命运。我观其一生纵然再轰烈,也不过是短短三十载的故事,一个时辰就可以说清。


可我大概是永不会忘了今夜的景色,上界雪落,周宫起火。


原来,今夜还未过去。



【迢迢牵牛星,皎皎河汉女】


【河汉清且浅,相去复几许】


【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


【完】.


无人不冤,有情皆孽。开头碎孽身的是殷郊,结局碎孽身的是姬发。


这篇是《腐烂三千纪》的对照,单向视角、所接收的信息以及猜测的心理其实非常具有欺骗性,私设天上一天人间一年,以神仙殷郊的视角来看就是:


殷郊成神后知道武王哥也会成神,但他不能违背天道告诉武王哥,只好自己先去天界上班。早上走的时候老公还好好的,中午师叔说家属病了抽空回家看家属火速赶回来上班,晚上才下班正准备回家瞧一眼,结果发现老公疯了,自己还被囚禁在人间快两年。


这篇的天道平衡和所谓封神如同武王哥所言是虚伪至极的产物,天道也会出bug,比如说殷郊不知道武王哥具体活多久,比如说业镜里会出现部分武王哥没见过的场景。众神不插手黑化武王哥囚禁老婆的原因有:现任同事和未来同事夫妻吵架,在家吵两天就能回来了。

  

也如武王哥所言根本没有神鬼能够审判他,最后能审判他的只有时间和爱恨,在殷郊“永不相见”的助推下,他选择做一个有七情六欲有血有肉的真实之人,而不是和曾经的仇人在一起做虚伪的神仙,这也是他和在此地飞升的殷寿不同之处。


前面塞了比较多的隐喻和暗示:鬼侯剑是王权,神像是欲望,受姬发胁迫的护子白虎其实就是殷郊自己等。个人觉得最有意思的是毒麦,在我看来有两种解释:


一是老姬家一窝纯良无害的小麦里出了一株不可食用的毒麦,换做姬家其他人都不会伐纣,偏偏这个位置上是武王哥。二是姬发一步步走向偏执被权欲异化的过程和毒麦的外表一样难以分辨,殷郊最后察觉再逃来不及了,将毒麦吞食到腹中后为时已晚。毒麦其实是入侵物种古代没有,但我不想弃用,于是作出一个违背农业和历史的决定!


到最后殷郊被关了一年多其实也体会到凡人的痛苦了——他一直注重的都是武王哥成神之后两人就可相见相守的未来,忽略了凡人武王哥所经历的痛苦和煎熬,其实这也是他作为神和其他神一样的冷漠之处。


殷郊的“既不是恨他也不是可怜他”,未说出口和剩下的只有爱了,但他确实也不知道怎么去爱武王哥了——是武王哥违背了年少他亲口发过的誓,明知殷郊最厌恶像姜王后那样被关着不得自由,还因一己私欲亲手制造了这种结局。


殷郊屡次心灰意冷后说出了“永不相见”,将两人成神后的未来也斩断了,但他还是神仙中凡心尚存的那一位——我还是控制不住地爱你,无论是记忆中的你还是现在的你,但我已经不想再见你了。




菇菇就咕咕

【发郊】《碎孽身》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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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ummary:凡人向神仙索取爱,求神不要怜悯众生,只要情衷一人。


预警:武王哥发大疯,能接受请继续。


【月下飞天镜,云生结海楼】


【中】.



姬发跑了几天几夜才回到故土,他离家许久仍记得自己家在何处。一路乡亲都只见雪龙驹不见少主,更不认识这位遍体鳞伤归家的少年。


他在父亲榻前晕倒后睡了几天几夜,醒来对上一张与自己相似的脸。


“姬旦?”


姬旦在他离家时还是牙牙学语的孩子,现如今已长成翩翩少年了。姬旦捧着碗药,喊了声哥哥。姬发年轻,皮肉之伤好得快,从床上爬起来,灌了一碗药后推门走到院子里。


这里没有朝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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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ummary:凡人向神仙索取爱,求神不要怜悯众生,只要情衷一人。


预警:武王哥发大疯,能接受请继续。


【月下飞天镜,云生结海楼】


【中】.



姬发跑了几天几夜才回到故土,他离家许久仍记得自己家在何处。一路乡亲都只见雪龙驹不见少主,更不认识这位遍体鳞伤归家的少年。


他在父亲榻前晕倒后睡了几天几夜,醒来对上一张与自己相似的脸。


“姬旦?”


姬旦在他离家时还是牙牙学语的孩子,现如今已长成翩翩少年了。姬旦捧着碗药,喊了声哥哥。姬发年轻,皮肉之伤好得快,从床上爬起来,灌了一碗药后推门走到院子里。


这里没有朝歌的高墙,西岐的阳光照在他身上,吕公望和辛甲等人一拥而上:他们在姬发昏迷时顺着原来计划的路线也回来了,还说姜文焕也逃出朝歌回了东鲁。


姜老头被奉为西岐座上宾,姬发见到他的第一眼便便急切地问被带回昆仑的殷郊如何了,他们还有......再见的希望吗?


姜子牙摇头,说自己如今没了法术,与昆仑断了联系不知殷郊如何,只能等杨戬和哪吒带回殷郊的消息。


姬发至此时再也没笑过,人仿佛被蒙上一层阴云,消沉度日。他未等到殷郊的消息,却等来了闻仲班师回朝正集结大军讨伐西岐的消息:


雷震子飞得又高又远,朝歌不知有他的存在尚未防备,雷震子不仅看到大军,还看到鹿台之上的人影。他描述那人是何模样,唯一听得懂他说话的姜子牙面色凝重:


“殷寿没死。”


“绝无可能,我亲手杀了他,又亲眼见他断气。”姬发听闻此话怒而断言,“殷寿绝无可能活着!”


“你是杀了他。”姜子牙叹了口气,“这些日子我通读典籍,终于查明了殷寿身边的那只狐妖是什么来头。”


“她是被成汤封印于轩辕坟的九尾狐妖,只有成汤子孙的血才能解开封印,得救后一直附身在苏妲己身上效忠殷寿。”姜子牙又摇头,“千年狐妖炼成九尾实属不易,她身负九命,应当是为了救活殷寿献出了一条命。”


这实在是个坏消息,好在姬发重新振作起来,不再终日颓靡。


“九条命又如何?!”


“我能杀殷寿一次就能再杀他一次,她救九次我便杀九次。”他眼中的愤怒快要喷薄而出,“誓要殷寿血债血偿!”


而西伯侯年老瘦弱,在朝歌大狱饱受折磨,时日无多。姬发初回西岐,原定继任西岐之主的不是他,病榻上的西伯侯强撑着向众家臣托孤,他认可姜子牙所行之道,又命姬发将其拜为尚父。


最后屋里只余父子三人,或许人死前都喜欢念叨往事,西伯侯也不例外,他对跪于榻前的姬发缓缓说道:“我还记得你们兄弟几个满月抓周时的场景,你哥哥将篪抱在怀里,你弟弟摸到几根蓍草......”


“而你......”老伯侯停顿片刻似是休息,姬发垂着脑袋沉默地跪着。


“你则是抓了一把弓。”


“你少时离家,未在我身边长大,我心中有愧,无法弥补于你,始终后悔将你送到那虎狼窝里......现在想来,一切都是天意。”西伯侯感叹。


“你可记得离家前,我曾带你去做的事情吗?”


“记得,父亲,就算孩儿远离故土也不曾忘记。”姬发陷入回忆,“父亲带我去看西岐的麦子,

教我辨认它们有无毒性,可我总学不会。”


“兄弟几人中......你最不像我,这很好。”西伯侯微微点了点头,“有时有点毒性也很好......”


他脸上只剩一位父亲对孩子的担忧,长叹一口气:


“孩子,这条路会很辛苦。”


“父亲,天下万民皆苦殷寿已久。”


姬发终于抬起头来与父亲对视,字字清晰,坚如磐石。


“好,看来你意已决。”


西伯侯费力地笑了笑,转头嘱托另外一位泪流满面的孩子,要他们兄弟二人互相扶持,好好辅佐他的兄长。


说罢西伯侯含笑而逝,而姬发攥紧手心里的那枚鱼符,在父亲榻边轻声呢喃:


“父亲,原谅我还有一点私心。”


一旁呜咽的姬旦望向冷静至极的兄长,面露不解。





时间紧迫,姬发在父亲丧期就筹谋起来:


他派出雷震子和信得过的兄弟带着西岐信物,去联络各方诸侯告知朝歌发生的一切——殷寿无德天谴将至,唯有联合相助,共抗无道之君。姜子牙和姬旦等人负责招兵买马,囤积粮草,制造兵器,筑造工事。


而他在殷寿麾下多年,对殷寿行军打仗的战术了如指掌,对闻太师的能力也清楚几分,这就在西岐排兵布阵,练兵演武。


这天雷震子高高兴兴地飞回来了,远远跟来一道孩子的声音嚷嚷着“师弟”。


姜子牙老了眼神不好使,还是姬发先看见雷震子后面跟着的是哪吒和杨戬,倏地撂下姜子牙和众将士跑出帐外。


众将士面面相觑一脸迷惑:纵然仙兵天降是极大的喜事,年轻的西岐之主也不至于像此刻这般失了沉稳啊。


只有姜老头心知肚明:“上次见他跑这么快......还是救殷郊呢。”


姬发连和两人客套的话都说不出来,毕竟上次就是他俩在他面前将殷郊打包带走。可他既紧张又心焦,说不出话来,甚至不敢问出“殷郊”二字。


杨戬猜出他意欲问什么,只是未等他开口,哪吒先说话了:“殷郊让你别担心他,他现在是广成子师叔座下弟子,只是修炼未成不能和我们一起下山。”


姬发的双唇颤动着,连声说好,似是在自言自语:“活着就好,他在就好......”


“他还让我带了这个给你。”哪吒继续大声说道,看来两个火爆脾气的人在昆仑都处的挺好的,似乎是怕姬发喜极而泣,他迅速地将一件东西塞进姬发手中。


姬发将那片轻软之物展开一看,上面只有意味不明的两个字,让他一头雾水。


我跟他一起回顾了一下,不免疑惑:他家就没有叫姬诵的人啊,难道是不在西岐的远亲?


“殷郊是何意?”姬发捧着殷郊送给他的东西问他们。


我瞧着那是小小一块极珍贵的丝绸,不过应该不是殷郊穿过的,殷郊衣服的碎片他应当认得......这更像是婴儿襁褓会使用的布料。


“给我看看殷郊写了什么,你不会介意吧?”哪吒虽这么说着,但脖子却探的很长。


“他们两人之间的私密你就......”杨戬伸手去捞他,可哪吒一眼就望见了姬发手上他好奇的东西。


“哦,你有孩子啦。”哪吒打断杨戬,喜笑颜开,用手比划了一下长度,“这是殷郊取的名字,姬诵现在已经长这么......大了。”


面对这突如其来的喜讯,姬发和赶来的姜子牙皆愣在原地。


哪吒讲话就这样,和他本人脾气一样急躁,还得是杨戬跟着解释:


“殷郊腹中之子本已殒命,是师祖怜他,令他降生。”


年轻的西岐之主多了一位家人,连日来遭遇的都是大悲之事,突然迎接大喜之事,令姬发也说不出话来,一脸空白的震惊。


哪吒大方地一挥手,对姬发说:“你不用担心,姬诵在我们昆仑好吃好喝地养着呢。”


这群人和仙里没有一位奇怪这两人年纪尚轻就有了孩子,反而认为理所当然。一旁的雷震子也带来了好消息:东鲁南鄂愿鼎力相助,姜文焕亲率援兵正在路上。


然而前线来报闻仲大军压境,西岐地势开阔,防御工事尚未修建完毕。姬发决定化守为攻,于半道在森林里先伏击一波闻太师的先遣部队,就打一个出其不意,挫挫对方的锐气。


这支军队里属邓婵玉和魔家四将最难缠,姬发的运气却在此时失了灵:他与众人被打散,邓婵玉盯着他锲而不舍地追了上来。纵使雪龙驹速度极快,但这样跑下去也不是办法,姬发下马躲在一树干后面,用简易陷阱绊倒邓婵玉,拔出鬼侯剑趁势进攻。


然而邓婵玉身手极好,放眼以前的质子营也没有一个能打赢邓将军的,她迅速调整姿势应对姬发的突击。同为乾元,真刀真枪干起来时姬发居然打不过她。


姬发偷袭赚来的优势全无,被邓将军锁住喉咙险些被勒死。姬发青筋暴起,悄悄抓了一把土撒邓婵玉一脸,这才让他钻了一个空子,秉持着打不过就跑、跑了才能活的信念翻身骑着雪龙驹跑了。


有时候长个好脑子懂得随机应变也是优势,可是这回运气着实没有站在姬发这边:他才跑出森林尚未和大部队会合,就迎面撞见了魔礼红。


身形巨大的魔家四将之一手持一把混元伞,对他怒目而视,一转伞便天昏地暗,风沙骤起。姬发举起手来抵挡,却还是被风沙迷得睁不开眼睛,一人一马顿时失了方向,不多时就要被风沙卷起被那把怪伞吸进去。


一红发蓝身三头六臂的巨人凭空出现,阵法乍破,风沙平息。


姬发稳住身形,抬头望他,神情明摆着十分困惑:这是何方神仙前来相助,他竟从未见过?


那红发蓝身的巨人低头叫他快走,声音宛如山谷回音,低沉遥远。


姬发高喊了一声多谢,扯着雪龙驹的缰绳跑开了,只是边跑边扭头回看那与魔礼红缠斗的巨人一眼。


姬发一头扎进另一片林子里,邓婵玉不在此地,他又躲在粗大树干后面,简易处理刚才两番打斗留下的伤口。


他忽然停下动作,贴着树干绷紧身体,举起鬼侯剑,仿佛在侧耳倾听什么响动。


等那动静靠近,姬发毫不犹豫地挥出鬼侯剑,却在看见那人面容时,鬼侯剑哐当一声落了地:映入眼帘的是他朝思暮想之人,殷郊笑得眉眼弯弯,喊他的名字。


“殷郊......”他一把将殷郊拉入怀里紧紧抱住,“我以为来的是别人......没有吓到你吧?”


“怎么会?”殷郊摇了摇头。


殷郊毫不在意,可姬发仍抱着他拼命说对不起,道歉时双唇恰好擦过殷郊脖子的那条红线。


失而复得,我觉得他为的是另有其事。


“方才救我的是你?”姬发回想起那个叫他快走的巨人。


“那是我的法相。”殷郊身着素袍,长发如瀑,气质相较之前温润许多,已然是不染凡尘的修道之人,和那长相狰狞的巨人实在联系不到一起去。


“姬发,我才学会变法相,还不太熟练,应当多练练再下山的,但我有点想你,就求师父......”殷郊话未说完,便被姬发捧着脸堵住嘴。


直到怀中的婴儿发出一声微弱的声音,殷郊才回神将姬发往外推:“姬发,你压着诵儿了。”


姬发轻轻地“啊”了一声,堪堪发现他俩当中还夹着一个姬诵:姬诵小脸一皱,小嘴一撅,即将开哭。


姬发真是有本事,哪有父子相见第一面就惹哭孩子的?姬发手足无措地放开殷郊,离他的亲生孩子远了点。殷郊见势不妙,抱着姬诵温柔地哄起来,毫不费力地将姬诵又哄睡后朝姬发解释:


“他还太小,人间不太平,师父说最好还是留在昆仑养着,可我觉得他是你的孩子,应当让你看看。”殷郊说罢,把姬诵端给姬发仔细看一看。姬发不会抱孩子,怕没抱好吵醒姬诵,更加惊慌失措了。


殷郊笑了笑,告诉姬发姬诵喜欢被怎样抱着睡觉,手把手地教他。


姬发低头细细看了姬诵的眉眼,满脸疑惑:“他怎么长得不像你?”


“长得像你不好吗?”殷郊也很疑惑,他小心翼翼地问姬发,“你难道不喜欢他吗?”


“喜欢。”姬发不假思索道,“他是你的孩子,我怎会不喜欢。”


殷郊抱着姬诵骑在雪龙驹上,姬发在下面牵着雪龙驹控马。两人回到西岐大营,众人见了殷郊皆是又惊又喜,更何况殷郊怀里还抱着一个未来的西岐少主:吕公望辛甲他们争先恐后地传阅和逗弄姬诵,更有甚者想让这孩子开口喊叔叔。


“他连爹爹都不会喊呢。”姬发既是无奈又是好笑。


“没想到殷郊在我们西岐大通铺住了这么多年......竟然是坤泽,瞒的可真好啊。”辛甲拍着姬发的肩膀感叹:“怪不得你老是夜不归宿,你真是行啊,不声不响干大事。”


而哪吒和杨戬带回了捷报:他们此战大捷,重创闻仲的先遣部队,打乱了他们进攻西岐的进程,多亏了姬发和殷郊拖住敌方两员大将。


哪吒眼见姬发灰头土脸,浑身是伤,一脸正经地拍着胸脯保证:“姬发,你放心,下次我替你打那邓婵玉,给你报今日之仇。”


殷郊被他此举逗笑了,被邓婵玉揍得鼻青脸肿的姬发望着殷郊也笑了。


殷郊将手贴在姬发背上:“我替你疗伤,会好得快一点。”


“别浪费你的灵力。”姬发虽不懂法术,但也听姜子牙说过,要维持法相是极其耗费灵力的一件事。


殷郊不容他反抗,将灵力灌进姬发的身体里。


“不疼了,真的不疼了。”姬发牵着他的手,笑着说:“我带你去见我弟弟。”


殷郊点了点头,任他拉着走。“他是你的亲人,自然也就是我的亲人。”


我这才想起,殷郊在这世上的亲人,除去那活着不如死了的殷寿和还在路上的姜文焕,都是姬发带给他的。


和姬发相比,姬旦肩不能扛手不能提,手不释卷,和老伯侯一样文雅。姬发在前线打仗,他在后方坐阵保障民生与战勤。


他正在家中研究改善水渠储水的法子,姬发就带着一大一小直奔他房中。


“弟弟,这是你嫂嫂殷郊。”


姬旦手中的竹简落在桌上,他收拾好惊愕的表情,恭敬地向笑着的殷郊问好。


“这是你侄儿姬诵。”姬发将亲生幼子塞进姬旦怀里,未等姬诵反应便说他有事相求。


“前线战事吃紧,我与你嫂嫂具脱不开身。况且战场危险,我不能保障他的安全......我只信得过你,只能拜托你照顾诵儿。”


往日姬发将任何事交给他,他都能做的缜密无误滴水不漏。可这次是他兄嫂的孩子,姬旦过了一刻才略微迟疑地应下来,抱着姬诵左看右看。


姬诵睁着黑珍珠般的眼睛望着自己的叔叔,咧着嘴笑,天生便亲近他。


依我看,如果不是实在没有办法,姬发也不会把自己孩子交给还年少的弟弟来养。


姬发一路都牵着殷郊的手,往来的西岐百姓一见便知这外来之人的身份,皆颇为善意地笑了笑。身为修道之人的殷郊竟也会羞得想把手抽回来,但姬发紧抓不放,甚至有些蛮横:“以后这里就是你的家,他们会习惯你的,你也要习惯他们。”


紧接着他又放软语气,笑着对殷郊说:“等入夜,我再带你去见一样东西。”


夜深时,姬发带着殷郊一头钻进夜晚并不静谧的麦田里。虫鸣声不绝于耳,金黄色的麦海将两人吞没。殷郊出身尊贵,惊叹于这种景色,自进入麦田后一直小心翼翼保持安静的姬发伸手拂过眼前的麦芒,惊动星辰般的流萤飘起来。


殷郊微怔,似乎是记起了很多年前的事情,大片大片的星光可比那一小团荧光亮多了。


姬发折了一支麦穗,放在掌心端详,殷郊凑过来问他在看什么。


“你猜它有没有毒?”姬发将那支麦穗递给他。


殷郊无比震惊:“吃的东西还能有毒吗?”


“父亲告诉我,有种麦子有微毒,误食后会头晕目眩,更有甚者会昏迷痉挛。”姬发笑了笑,“但它和寻常麦子外表相似,令人难以分辨。”


殷郊更是诧异:“还有这种说法吗?”


他来了兴致,问起姬发自己手中的那枚麦穗有没有毒。姬发颇有点不好意思地说父亲教过他如何分辨,可他那时并未学会。


姬发转而一脸正色地问殷郊:“殷郊,你喜欢这里吗?”


“喜欢。”殷郊不假思索道。


“当初我问你愿不愿意和我回西岐,感觉距今已极其遥远......”姬发陷入回想,望着殷郊满目深情:“可我想让你看见的西岐不是现在的模样,而是一个没有战争、年丰时稔、百姓不会惶惶不可终日的西岐。”


我有些明白了,姬发没有明说让殷郊留下,但字字句句都是请求殷郊留下。


“姬发,我相信你。”殷郊只如此回应,“我不仅会看见这样的西岐,也会看见这样的天下。”


这个兴许不是姬发心目中最想要的答案,可他也许是觉得来日方长,没有再追问下去。





闻太师率军大举进攻西岐,纵然东鲁南鄂还有各方诸侯的援军及时抵达,众人面对的也是一场旷日持久的鏖战。


他们与闻仲大军足足打了六年之久,因天谴将至,条件越来越恶劣,作战日益艰难,纵然不打仗天下每日也要死数以百计之人,别提战场之上更加残酷。


姬发作为主帅需稳定人心,分身乏术之际,本来与邓婵玉缠斗的哪吒踩着风火轮飞到他眼前,急得大声嚷嚷:


“姬发,不好了!我与殷郊中了他们的奸计,殷郊被申公豹掳走了!他们缠着我不让我追,眼见殷郊就不见了!”


得而复失,姬发急火攻心,想开口说话竟是先呕出一口血来。


身旁七老八十还挺能打的姜老头见状连忙劝姬发千万别心急:“你是军心所在,可不能自乱阵脚。”


“尚父,殷郊只有可能被带回朝歌,我根本不敢想殷寿会怎样折磨他......”姬发抹掉嘴角的血,似乎是在强撑,“叫我如何不急?”


“尚父,你也曾亲眼看见,我已经失去过他一回了。”姬发的表情仿佛在说他再难以承受这样的事重来一次。


“先度过眼前的难关,等我们大家聚在一起再好好商议一下,一定会有办法救他出来的。”姜子牙只能这般安慰他,一旁的哪吒也点头连声说对。


姬发战胜也如战败,西岐主帅大营里彻夜点灯:他本还在写军令,似乎是无法静心,便改为研究沙盘地图。姬发余光瞥见自己腰间系的鱼符后坐立难安,来回踱步。


姜子牙端了吃食进入帐中,劝年轻的领袖:“你今日可是水米未进,总得吃点东西吧。”


“不,尚父,我吃不下。”姬发看都没看那吃食一眼,垂眼缓缓说道。


“你放心,杨戬一定能带回殷郊的消息。”


杨戬会诸多变化和五行之术,此刻正孤身潜入商王宫去寻殷郊的踪迹,姜子牙只好如此宽慰他。


两人正说着话,杨戬掀了帘子进来了,他连水都未喝一口便匆匆说道:“我化作飞虫在朝歌王宫内搜寻一圈,可以确定殷郊在鹿台,可那里被申公豹布下结界,我若强行破阵一定会惊动殷寿。”


“那殷郊如何了?”姬发心急如焚地追问。


“看不真切。”杨戬摇了摇头。


此言一出,姬发往后退了两步,一脸颓丧,双目黯然无神,还是姜子牙站出来说话:


“师侄,今日这么晚了,你来回一趟着实辛苦,快去休息吧。”


杨戬倒不是让他操心的那个,让他操心的是魂不守舍的姬发,姜子牙扭头说道:“你也早点休息,别还没等到殷郊回来,先把自己的身体熬垮了。”


“不,尚父,只要殷郊一日不归我便彻夜难寐......”


姜子牙朝杨戬使了个眼色,杨戬心领神会,偷偷丢了一个昏睡的咒语过去。这下姬发不睡也得睡了,只是陷入昏睡之人表情似乎正在遭受某种莫大的痛苦。





时隔两月,我没想到姬发与殷郊这便相见了:


兵败如山倒,西岐大军在姬发的带领下势如破竹,锐不可当,眼见着就要打到朝歌城下。这次殷寿亲征,而令西岐众人惊异的是殷寿身旁的白衣人赫然就是殷郊,只是他双目无神,似一只提线木偶,已认不出对面的好友与爱人了。


“殷郊,你站错地方了,快回我们这边来!”众人之中只有心性纯真的哪吒没有察觉到不对,在两军阵前大声呼唤殷郊。


“我乃殷商太子,为何要与尔等反贼一处?”殷郊皱眉反问。


这下连哪吒都反应过来了:“他们把你抓去给你下迷魂药了?你怎么能不认识我们呢!”


他指向骑着白马的年轻领袖:“殷郊,你不认识我们就算了,你怎能不记得姬发呢!”


“一介反贼,我为何要认识他?”殷郊觉得更奇怪了。


听见殷郊这番话,姬发眼中情绪几多翻涌,最终仍是保持沉默不语,身旁的姜子牙提醒他:“殷郊大概是被邪术所蛊惑。”


“邪术?”姬发的胸膛不住起伏着,“邪术当真能使人迷失心智,忘却前尘?”


“能,邪术可为之事难以想象,若想使用邪术,需付出常人不能承受的代价。”姜子牙肯定道、到,姬发若有所思,可哪吒十分理直气壮:


“你当然要认识他了,他是你的乾元,你娃的爹啊。”


此话一出,两军阵前的各位因这两人剪不断理还乱的关系神色各异,知道的不足为奇,不知道的譬如殷寿,挑眉望向自己失忆的儿子。


殷寿身旁的黑袍道人喝止他,“大胆!两军阵前怎允许你这个娃娃大放厥词!”


“分明是你心虚!我就说我就说!”哪吒朝申公豹吐了吐舌头做了个鬼脸。


“郊儿。”殷寿不会放任局面发展成认亲大会,开始发号施令。


“父王。”殷郊恭恭敬敬地朝自己的仇人行了个礼,倾耳而听。


“把姬发的首级带回来。”


“是,孩儿一定将此物献给父王。”


“你们千万不可伤害殷郊。”姬发连忙命令众人。


“可我感觉是他一心想要你的命呢。”哪吒瞅了一眼杀气腾腾提剑上前就要砍姬发的殷郊,孩子口中尽说些大实话。


两军混战,姜子牙急得大喊:“殷郊,你若伤了姬发,他日你一定会后悔的!”


这两人之间的事,旁人也不敢插手,这就造成了殷郊追着姬发杀,姬发不正面迎战一路引诱殷郊至西岐阵营深处的局面。


“没想到反贼之首竟是一个胆小鬼。”殷郊越追越气,“休要再逃!”


“殷郊,他们对你做了什么,你当真不记得我们的曾经了吗?”姬发勒马停下,一脸难以置信。


“国师说过,你是巧舌如簧、谎话连篇之人,不可轻信。”殷郊一剑刺来,姬发只是举剑抵挡。


“你认识这把剑吗?这是你的鬼侯剑。”


“不认识。”殷郊冷笑,“你随便取来一把剑就想蒙骗我?!”


“那么......你也忘了质子营里的日日夜夜,脖子上红线的来历,西岐的麦子和流萤吗?”


“国师说的没错,你果然有一堆花言巧语,念的我头疼。”殷郊停下来,抬手摁着自己的太阳穴,神色痛苦。


听闻殷郊头疼,姬发立刻闭嘴了,用那双深情的眼睛欲说还休地注视着殷郊。


“也不准用这种眼神看我!”殷郊愈发火大,挥剑直指姬发项上人头,剑锋却停在距姬发脖颈毫厘之处,再也砍不下去了。


“为什么不还手?!”殷郊极其错愕。


“你若想取我首级,便杀吧。”姬发甚至伸手攥住了他的剑尖,掌心被割伤。他拉近了些距离,帮殷郊砍自己的脖子。锋刃切进姬发的脖颈,那伤处渗出血来,他却柔声说“我心甘情愿死在你手上”。


殷郊仿佛受了惊吓,蓦地丢了剑,手还不停地颤抖着。杨戬及时赶到,祭出法宝将殷郊绑了起来。


“狗贼!你居然使计捉我!”被扛到雪龙驹马背上的殷郊不甘地挣扎着,“放开我!”


“殿下,看来你还是爱我。”姬发将他锢在怀里,提缰要将人带回去。


“你不舍得杀我,我赌赢了。”


“是你有病!”殷郊扭头恨恨地瞪他一眼,仍拼命扭动着身体:“我不和疯子计较!你有本事就放了我,和我单打独斗一场!”


“不,我这就带你回家。”姬发不容他反抗,直接将人带走。


他找回殷郊的目的已经达到,也重创殷寿,令殷寿暂时退回朝歌城内。而被带回去关在姬发营帐里的殷郊,却要将这里闹得天翻地覆:


姬发让杨戬他们早早给殷郊松了绑,却在帐外设下结界,不允许殷郊离开自己一步。


吕公望前来找姬发议事,有些犹豫地望了殷郊一眼:“如今殷郊失忆了,我们需要避......”


“无妨。”姬发挥了挥手。


在一旁打坐的修道之人睁眼冷笑:“你以为我愿意与他共处一室?”


吕公望无助地摸了摸鼻子没答话,夫妻吵架他不参与,免得殃及池鱼。


殷郊见自己被困西岐无法再回朝歌,找不着匕首等利器自戕,便开始不吃不喝。可是绝食这招也没用,他业已辟谷。


“要么放我走,要么杀了我,你这样拘着我算什么本事?”吕公望走后,殷郊冷冷斜睨姬发一眼,我瞧着殷郊失忆后反而回到了最初还是王孙殿下时候的火爆性子。


“殷郊,这里就是你的家,你要走去哪里呢?”姬发蹲在他面前,轻声说,“等打完仗,我们回西岐就能见到诵儿了,你也忘了他吗?他已经六岁了......”


殷郊的神情有一瞬恍惚,双目旋即恢复一片混沌,像是有道无形枷锁在阻止他想起姬诵。殷郊苦不堪言,傀儡般往外吐字:


“我乃殷商太子,我的父亲是商王殷寿,我的家在朝歌王宫,至于你......我要将你的人头献给父王。”


姬发望着这样的殷郊,心痛不已:“我不知殷寿使了什么法子骗你,他恨你杀你,现在只不过是在利用你......”


众仙都来看过殷郊了,皆言殷郊所中邪术他们得花上一些时日研究,暂且破解不了,只能对他下了禁制先关着。


“殷郊,他根本不配做你的父亲,也根本不值得你的尊敬。”


“大胆!你凭什么污蔑我父王!”殷郊怒极,猛然推了他一把,将姬发推倒在地。面对日日在他面前打转撵也撵不走的仇人姬发,殷郊只好闭着眼睛打坐修炼,眼不见心不烦。


可是这么打坐也不是办法,一拖再拖就到了殷郊雨露期。一对本是夫妻的乾元坤泽,共处一室能发生什么不言而喻:


殷郊衣襟散乱,红着脸被姬发压在那张铺着虎皮的主帅座椅上,他扭头破口大骂:“姬发,你阴险狡诈,卑鄙无耻......竟趁人之危,以乾元的身份来欺压我!”


“我是你的乾元,为你解决雨露期是我的责任。”


姬发只是亲吻他的后颈,殷郊就无力挣扎,瘫软在椅子上。


“我不需要你假惺惺地来控制我!”


他虽叫嚣着不认识姬发,但身体却对姬发熟悉无比。


“你不需要我……”姬发耐心极了,亲昵地抚摸着殷郊颈后他曾留下的标记,“就算我现在离开你也可以吗?”


“你!”


受制于人,殷郊无可奈何又无计可施,最终还是服软认输,任姬发予取予求。


我不曾料到,雨露期一结束,翻脸不认人的是坤泽。殷郊不准姬发碰他,还是心心念念地要完成殷寿交给他的任务,改日一定要杀了姬发。


姬发一反常态,此次攻朝歌城他带上殷郊一同前往,只不过还是将人给绑上了。


“你将我带去不怕放虎归山?”殷郊坐在雪龙驹上,十分不解。


“我要你亲眼看见大仇得报。”姬发笑了笑,看来此次必要和殷寿一决生死,了却两人之间的血海深仇。


“若我死,殷寿活,也算遂了你的意。”


殷郊仿佛被尖锐之物扎了一下后缄默,茫然的眉眼里露出一丝细微的疼痛,难得的没有骂回去。






殷寿能搬金鳌岛的救兵,姬发就能请昆仑的外援。


昆仑众仙齐齐下凡,哪吒见了师叔广成子连忙扭头喊殷郊:“殷郊,这是你师父,你连自己恩师也不记得了吗?”


殷郊不为所动,杨戬只好对广成子解释:“师叔,殷郊苦邪术已久,还望师叔为他解开邪术,还他清醒。”


广成子正欲出手解救自己的徒儿,却被元始天尊阻止,他捻须一笑。


“时机未到,莫要心急。”


神仙打架,山河震动,日月无光,如今十绝阵已破九阵,唯余红砂阵未破。


飘在空中的燃灯道人开口:“若破红沙阵,须是天下圣主入阵充当阵眼,我等合力从外击破,除此之外别无他法。”


这天下圣主总不可能是朝歌城内的那一位,我见姬发下马站定,对燃灯道人行了一礼。


“我愿入阵。”


燃灯道人又说:“以身入阵者,轻则折损寿命,重则殒身祭阵,你可愿?”


姬发闻言只回头望了雪龙驹上的殷郊一眼,殷郊面上毫无血色,目不转睛地盯着姬发的一举一动。


姬发在众人面前又朗声重复:


“我愿入阵。”


一片静默里,我见着殷郊愣愣地注视着自己的仇敌,脸更白了几分。


燃灯道人让姬发摘带脱袍,姬发依言照做。燃灯道人在姬发前胸后背,各画上一道符咒护体,最后在他额顶又添上一道符咒。


阵外飞沙走石,阵内风雷滚动,姬发以凡人之躯踏入阵中,没有回头,被捆仙绳束缚着的殷郊从马上掉落,不由自主地往着姬发的方向走了两步。


眼见着姬发的背影消失在雷云沙石之中,殷郊怔在原地。


众仙在阵外合力破阵,却仍有邪魔妖道来捣乱,试图阻止众仙破阵。


殷郊见状冲空中飞着的哪吒杨戬大喊:“你们快放了我,我愿助你们一臂之力。”


哪吒毫不怀疑他的动机,高高兴兴地飞过来给他解了捆仙绳:“殷郊,你能想明白真是太好了,我们早一刻将这些邪魔妖道杀了,姬发就能早一刻出来!”


殷郊祭出自己的法器,也加入众仙之中混战。


待到风雷渐止,阵法被破,离得最近的姜子牙第一个冲进去,只见姬发垂着脑袋跪在阵中,纵使有燃灯道人给他画的符咒护体,也遍体鳞伤,体无完肤。他摸遍全身上下所有的保命仙丹,捏着姬发的嘴给他倒了进去。


而姬发只是半睁双目,瞳孔涣散,眼珠也无力转动......


死不瞑目。


殷郊慌慌张张地跑过来,见姬发此状,一个趔趄,险些没站稳摔倒在地。


“......姬发?”眼前的一幕带给他极大的冲击,令他像孩童般茫然失措。


姜子牙一脸沉痛,慢慢放下姬发,不忍再去看那具尸骸:“他已经死了。”


“他......死了?”


殷郊难以置信,扑过来小心翼翼地抱住那具尚有余温的尸体:姬发身上那么多伤口,他根本无从下手,不知道手放哪儿才好。他毫不犹豫地用掌心贴住姬发的后背,似乎要将全身的灵力都灌给姬发。


“没用的。”姜子牙摇了摇头,老泪纵横。


殷郊神情依旧迷惘,只是泪水突破了眼眶,往下砸落在姬发的脸上。他看见自己的眼泪,有刹那的诧异、茫然、不知所措,似乎只是不明白为什么仇敌如他所愿死了,他却痛心到不能自己。


“明明我不认识你,明明你总惹我生气,明明我该杀了你......”


灵力耗尽,回天乏术,殷郊也从最初的小声哽咽变成放声大哭,西岐众人见他如此,也在远处难过的偷偷抹泪。


“殿下哭什么。”


姬发竟奇迹般转醒,扯着嘴角对伏在他身上的流泪之人笑了笑,他的手指微微动了动,好像要抬起来去擦心爱之人的眼泪,此刻却因这具差点四分五裂的身体无法再逞强了。


他还称殷郊为殿下。


我这才反应过来,业镜里的画面皆来自于姬发所见所闻,合着他根本没死,只是灵魂出窍,诸天神仙根本不会任他在伐纣关键时刻丧命。


“我不知道,我只是头很疼,心也很疼。”殷郊透过朦胧泪眼见怀中之人竟活过来了,不禁喜极而泣。他仍是头疼欲裂,随即呕出一口黑血,昏迷前仍呢喃:“我真的不知道......”


两人皆伤成这样,姜子牙扯着嗓子喊旁边看呆了一时间没有动作的杨戬和哪吒:“别愣着了,快来救人啊!”


杨戬和哪吒这才回神,一人扛了一个回去疗伤。好在经过此番殷郊冲破了邪术的禁锢,将一切都想起来了。毕竟他已成为修道之人,伤好的比姬发快多了,殷郊陪在他身边,时不时地给他传输灵力。


殷郊满脸歉疚,说他不该对姬发说那些话做那些事,还差点失手伤了姬发。姬发却满不在乎的样子,说他是被邪术所困,归根结底还是要怪对他下咒之人。


“现在想来,你不恢复记忆一直那样似乎也挺好的。”姬发突然这么说道。


“为何?”殷郊一愣。


“失忆了你的性子反而和以前在质子营时一样,有气从来不会憋着。”姬发笑了笑,“我愿意做被你撒气的那个人,只希望你再无忧虑。”


“你好起来,我便再无忧虑了。”殷郊给他嘴里又塞了一颗灵丹妙药。


姬发在殷郊的精心照料下迅速好起来,能下地能跑了,紧接着朝歌城破,商军溃败。


面对西岐大军,殷寿返回去抱着仅剩一条命的苏妲己,一把火点燃了鹿台,在众目睽睽下诅咒台下的逆子和反贼粉身碎骨,死无葬身之地。


殷郊自恢复记忆后,便再无和殷寿说过一句话,此时也只是平静地望着逐渐被烈焰吞噬的昏君妖妃,蓦地自言自语:


“自焚献祭......他竟也做到了。”


元始天尊授意姜子牙择吉时开榜封神,就在明日,同时各方诸侯就地朝拜新王,待回西岐后再正式举行登基大典,分封伐纣有功的各诸侯。


回到朝歌王宫的殷郊第一件事就是去姜王后宫中,去找寻母亲尚未被殷寿销毁的遗物。姬发罕见地没有陪殷郊一起去,说与姜子牙有要事相商,于是我见他留下来问了姜子牙一个问题。


“尚父,明日开榜封神......殷郊是否在册?”


“这......”这个问题打的姜子牙措手不及,他眼神闪躲,“这我怎能提前知晓呢?需得明日开榜才知啊。”


“那他就在里面。”姬发点了点头,“神位配得上他。”


姬发将其点破,可我觉得人太聪明了也不好,情深不寿,慧极必伤。


“我明白你舍不得他。”姜子牙叹了口气,“可是姬发,人各有命啊,他有他的路要走,你也有你的责任要完成......你们不可能永远绑在一起,这强求不来啊。”


“我知道。”姬发转身背向姜子牙,似是已安然处之,淡然放下。


“尚父不必再劝,我都知道。”他这么说道。


旧日王后与太子的宫殿并未被火灾殃及,殷郊抱着一架琴回来。只是跟随王后的宫人早被殷寿下令处死,遗物也被毁的七七八八,殷郊翻箱倒柜只找到遗落的一根朴素的玉簪。


姬发在他身旁安慰他:“我们就要回去西岐了,开心一点好吗”


“姬发,我不能回答你。”殷郊迟疑道,“如今殷寿已死天下太平,我也不该留在这里了,如若昆仑有召,我必须要回昆仑......”


“好,你想去哪儿我都依你。”我没想到姬发这么干脆地就答应了,他握着殷郊的手,万分情真意切。


“可你不想见见诵儿吗?他已经快七岁,也不知如今长成什么模样了。”


“我们离家时他还没有对父母的记忆,你当真忍心不见他,忍心要他一辈子不知道母亲的模样吗?况且他只见我一人,定会问你的去向,那时你叫我如何回答呢?”


殷郊神色哀伤,欲言又止:“我怎会不想见他呢......”


“我们一起回西岐,总要一家团聚一次。”姬发又劝,“不会耽误许多时日,相信广成子他们也会谅解的,那时再去昆仑也不迟。”


殷郊终于点头说好,姬发抱住殷郊,一下又一下缓缓抚摸他的长发。


我总觉得哪里怪异,却说不上来。






姜子牙不能再入神籍,可他却是执榜封神之人。等到吉时,一眼望去,全都是眼熟的:


闻仲、崇应彪、殷寿、鄂顺、姬邑和殷郊......皆是姬发昔日的仇人,亲人,友人与......爱人。


不过他们现已改头换面,不能直呼其名,应尊称神位封号才是。


周武王着玄色冕服,太岁神君披素白仙袍。一个伫于高台受诸侯跪拜,一个飘在云端与众神布下祥瑞云霞。纵使抱着狐妖被火烧死的天喜星君,面对天道平衡,王朝更替,也得黑着一张脸站在这里观礼,最后不过也只是死了一只狐妖。


可总要有人不管不顾地撕破这一切。


“一派和气,虚伪至极。”


典礼结束,回到旧时宫殿里的周武王面色铁青,片刻后嗤笑,“不过如此。”


跟在他身后的丞相意识到他口中“不过如此”指的是谁后,也不免惶恐:


“老臣恳请武王千万谨言慎行!”


“尚父,难道上天做了神仙,说过的话做过的事就可以一笔勾销?!”


周武王面上仍有笑意,只是如寒霜般刺骨冰寒,“荒谬至极!”


我总觉得他话中所指不止他的仇人,方才还是“虚伪至极”,下一句便成“荒谬至极”了,饶是姜太公也一脸惊惧,环顾周围无闲杂人后低声劝阻:


“武王,凡人之间的冤孽情仇早已在肉身消亡时殆尽,位列神位后便与尘世再无瓜葛。”


周武王没再言语,只是拂袖而去,于隐秘处召见了一位黑袍道人。


“如今你失了一目,修为尽散,普天之下,唯有孤能保你一命。”


“小人深受武王恩德,自是感激不尽,当尽心竭力,唯命是从。”


那人朝周武王卑躬屈膝,无比恭敬。周武王负手而立,扬唇一笑,沉声道。


“好,孤有一事问你。”


“武王但说无妨,小人必穷尽心血将之达成。”


那人抬起脸来,仅剩的一目中仍有贪婪谄媚的精光......竟是本该死了的申公豹!


“可有囚神之法?”


我听见周武王的声音毫无起伏波澜,就像在说一件最寻常不过的小事。


【下篇请点合集】

菇菇就咕咕

【发郊】《碎孽身》上.

ABO,七夕之夜牛郎织女,全文共6w


Summary:凡人向神仙索取爱,求神不要怜悯众生,只要情衷一人。


预警:前期含一点彪郊,武王哥发大疯,能接受请继续。


【月下飞天镜,云生结海楼】


【上】.


这雪已经下了两个时辰,我在雪地上疾行,所经之处没有脚印。


人活着会乱跑,死了会乱飘。有的鬼魂非常不令人省心,会给我的工作带来诸多不便。我抓紧时间赶路,去往周王宫——我此次要缉拿鬼魂的地方。


几年前人间也死了一个人王,传言是出了名的暴戾恣睢,险些将地府给闹翻了:他死了也不安生,一直扬言要回去杀了逆子和反贼云云。不过没闹腾多久,不知什么原因,竟让他升为天喜星君离开...

ABO,七夕之夜牛郎织女,全文共6w


Summary:凡人向神仙索取爱,求神不要怜悯众生,只要情衷一人。


预警:前期含一点彪郊,武王哥发大疯,能接受请继续。


【月下飞天镜,云生结海楼】


【上】.


这雪已经下了两个时辰,我在雪地上疾行,所经之处没有脚印。


人活着会乱跑,死了会乱飘。有的鬼魂非常不令人省心,会给我的工作带来诸多不便。我抓紧时间赶路,去往周王宫——我此次要缉拿鬼魂的地方。


几年前人间也死了一个人王,传言是出了名的暴戾恣睢,险些将地府给闹翻了:他死了也不安生,一直扬言要回去杀了逆子和反贼云云。不过没闹腾多久,不知什么原因,竟让他升为天喜星君离开地府了。


真羡慕能飞升的鬼,不过那次没轮到我去抓他,我也只是道听途说。据说在那之后,负责抓那位人王的鬼差告假两日,说是受了伤,被揍得鼻青脸肿。


活人都看不见我,周王宫内一片缟素,宫人皆因人王的丧事哀痛且忙碌,我一路通行无阻地来到周王宫最深处,杵在这一诡异宫殿的前头。


这所宫殿形似巨大神龛,四脚支地,用死气沉沉的乌木搭建而成。周遭槐树生长,用其摆逆八卦之阵,像是要锁住阵中一切生灵。冬天落雪,这些槐树掉光了叶子很是难看,而等到夏天便会枝繁叶茂,一起风便像片片相连的幢幢黑影。


这大概是某种阵法,看上去竟比我这个鬼差还要阴邪几分,我道行浅,也就只能看出一点蹊跷来。


我钻进这所宫殿,殿中只有面容肖似的一人一鬼。


活着的是位还未脱稚气的少年,他穿着天子的冕服,左手举着个烛台,右手提着把长剑,他比剑高不了多少,神情却凝重肃穆。活人自然不是我要找的对象,我便没有过多地去关注他。


我望向他身旁年龄要比他大上许多的鬼,又瞧了瞧手中的画像,确定我没找错,还是要问他一遍。


“你是周武王姬发?”


鬼魂会维持自己死前的模样,那只鬼穿着宽松的寝衣,一脸苍白病容,束发有些许凌乱。他听见声音,扭头淡漠地扫了我一眼,说是。


“你阳寿已尽,速速随我去幽冥。”


因我从未见过这般的鬼,便始终盯着他瞧:此鬼身上煞气极重,清气也极重,二者相交缠,灵府混沌一片。估计他手下有万千亡魂,身上也负有超凡功绩。


按道理,每个人的命格都是天机,不走到尽头,不知道会是什么样的命数,泄漏天机者,必反噬其身。他的命格则十分奇怪,似被一团白雾笼罩着,我看不清。


“可否再等一刻?”他抬头望着面前的青铜神像与我说话。


难道他有什么心愿未了或是想见的人没有见到?不过他才死了半个时辰,尸身被宫人抬走,魂魄却仍旧留在此地没有乱跑,带他回地府的时间还很充裕。我看他还算有礼,便答应再等上一等。


这一等,让我察觉到那尊神像古怪之处:丰神俊朗栩栩如生的长发神君被削去一只手,青铜断面竟夹杂着丝丝血红,仿佛经络被砍断。那少年手中的长剑锋利,虎口被磨出的血流至剑柄,我确信那是他砍的无疑。


而世间神像大多垂眼低眉,半睁半阖,外悯众生,内观自我。这尊神像却紧闭双目,什么也不见。


寒风从窗外透进来,吹的殿内重重红纱幔飘动,少年天子似乎是冷的一激灵,下定决心般举起烛台点着了那轻软的纱幔。火苗借着风势顷刻间燎上殿顶,点燃了连结的织物,他将其余灯油倾洒,烛台掷地,这座乌木搭建的宫殿立刻在这雪夜里烧了起来。


年少的纵火者完成了这一切,期间他始终缄默,表现出一种不符年龄的胆量和老成。他没留下只言片语,提着那把剑扬长而去,徒留我们两只鬼在这起火的宫殿里。


偌大宫殿里人气早已散去,当然,这火焰无法威胁鬼魂分毫。周武王在火海里最后再望了一眼被毁坏的神像,我不知他为何要如此留恋这一座口不能言的神像,好在他总算收回目光,独自往前走出殿外,没有回头。


这座宫殿烧红了雪夜的半边天,应该很快就能被宫人发现。而周武王走着走着停下脚步,我大概明白他是何意:


君王走在人前,日久天长习以为常,竟也有路不知如何走的时候。可他飘的那么快,方向还不对,我都很难追上,这能怪我吗?


但我还是很利索地上前为他引路了——他身上有种莫名的威势,使我隐隐地有些惧怕,就算当上鬼差我还是一只有点窝囊的鬼。


他则是一只寡言的鬼,有的鬼喜欢对接下来要发生的事情问东问西,而他跟在我身后,好像对未来漠不关心、毫不在意,直至过了鬼门关都没和我说过一句话。


鬼门关乃阴阳交界处,他这才算真真正正与我入了幽冥,来到鬼魂栖息之所。我与他途径鬼道,走到尽头是阎罗殿。今日真是奇了,阎王判官还有一众鬼差都不在,只有一丑陋不堪的阿修罗口衔业镜,如往常般照着即将遭受审判的亡魂。


我想着不能耽误时间,先把能做的尽力做完,便提醒他要跪在业镜前,接受审判。


“孤是天下的英雄,有何值得孤一跪?”他反问我。


阎王判官都不在,我一介区区鬼差也无权对他施加什么刑罚......不跪便不跪吧,反正除了阿修罗也没别的鬼看到。


“等照完业镜,审判自会开始。”虽然不知阎王和判官去哪儿了,什么时候来,但人间有人间的律法,地府有地府的律法,往日就是这么运转的。


周武王一笑置之:“诸天神佛,满殿阎罗,皆无从审判孤。”


我忽然有点明白那位负责缉拿前任人王的仁兄了,他可能受到了实质上的伤害,我却是遭到了无形的折磨。


那业镜里亡魂的面容渐渐散去,转而浮现出一个在田野里奔跑的孩子,边跑边嚷嚷着:“父亲,是我赢过了哥哥!去朝歌的人是我!”


我定睛一瞧:嚯,这孩子长得和那少年天子挺像的,比他还小一点。


这孩子无疑就是我身旁的周武王姬发。


业镜呈于阎罗殿上,为的就是照清亡魂毕生所犯罪孽,防人诡辩,哪怕是在阎王和判官面前矢口否认,生前曾犯下一丝一毫的罪行和孽债也在业镜下无处遁形。


看见镜中雀跃的幼童,周武王怔在原地。


原来他儿时是想去朝歌的吗?我不免有些疑惑:他是死在镐京的啊,曾经向往朝歌......为何不定都于那里?


我眼见着尚是孩童的周武王告别父兄,远离家乡。来到朝歌后,一头扎进满是与他都是差不多年纪娃娃的质子营里,日日和同伴们一起练搏斗剑术和骑射。


没过多久,主帅领来一个身着贵族服饰的孩子,他看上去与这些泥里打滚的质子们格格不入。魁梧威严的主帅发话了:“殷郊与你们都是我的儿子,自然要同吃同住,戮力同心,共守大商。”


周武王看见幼时自己也只是一瞬的愣神,却在这个孩子出现后,平静到无懈可击的脸上涌现出一丝异样的神情......那是怀念吗?


无论是死去的周武王还是活着的小姬发都盯着殷郊看,或许是那视线太过灼热,殷郊也注意到站在人群第一排的他,堂皇正大地向他投去一眼。对视上的一霎,他反而将视线移开了,装作认真听主帅讲话的模样。


夜幕降临,质子们暂停训练,休整用餐。其中两名质子和殷郊表现得似乎很是相熟,一个叫姜文焕,一个叫鄂顺:他们还有各自同乡团团围坐在一起,那个叫姜文焕的质子还撞了一下殷郊的肩膀,笑逐颜开。


“姑姑竟舍得你来这?”


“你们都能来,我为何不能来?”殷郊反问他。


“快同我说说你是怎么说服姑姑的?”


而姬发正在另一个篝火堆旁拨弄火星,侧耳听着那边的动静。我瞧他进军营这些日子的表现,并不是性情孤僻之人。事出反常,必有蹊跷。同样来自西岐的吕公望将一只烤好的兔腿递给他,往人堆的地方努努嘴:“不过去认识一下主帅的儿子?”


姬发则回道:“主帅既有意让他留在营中,何必急于一时?”


主帅果真说到做到,并未给自己的亲儿子安排单独的营帐,而是令人将他的被褥塞到西岐帐中——全因十人的大通铺只睡了九人,王孙殿下便补了这空缺。


乍一见殷郊,西岐的质子们面面相觑,未有一人上前搭话,都在等姬发的反应。两人对视,姬发神色如常地给王孙殿下介绍众质子。


入睡前都相安无事,平日里姬发一人占了两张床位,现在自然也是他睡在殷郊身旁,还不到翌日清晨,他便被打醒了:


殷郊翻身时挥了下手臂,掌印就落在姬发脸颊上,极为清脆的一个巴掌。


而我时刻谨记身边就是周武王,我可千万得憋住了,不能笑出声来:殷郊乃成汤血脉,天皇贵胄,王孙殿下拥有一座偌大的寝殿,从未与人挤过一张床榻,还以为和在王宫里一样。


彼时还年幼的周武王在夜色中也黑着一张脸,似有隐隐怒气,对着睡梦中的殷郊又不好发作。他欲将殷郊的手拿下来,却被殷郊拽住,往热源的方向拱。王孙殿下自己的床位空出好大一块,却挤到他怀里。


姬发苦不堪言,他转头望了一眼另一旁睡得正香的吕公望,在再三退让和挤西岐的弟兄之间选择了苦一苦自己。


早起的殷郊神清气爽,完全对昨晚发生的事一无所知:他的睡相实在算不上好,时常又蹬又踹,全都结结实实被人受着了,而后他又滚到靠墙的另一边继续美梦。


姬发整夜没睡好,有怨有怒皆不敢言。适逢他俩分到一组两两对练,说不清是私仇还是失手,姬发没掌握好力道,金尊玉贵的王孙殿下被他背摔在地上。姬发一惊,似乎才想起这人的身份,赶忙伸手去拉他,殷郊却将他的手拂开,自己爬了起来。


姬发紧张地扫了一圈左右,幸好周围的质子们也正练的火热,没察觉到他们这里发生的一切。打了一盏茶的功夫,姬发也摸清了眼前人的底细——王孙殿下只会叔祖教授的祭祀剑舞,怎能和真刀真枪练出来的相比?


殷郊不服输,脸上还沾着尘土,眼神却十分坚决:“进军营前我已做好准备,无论怎样都不能令父亲失望,你不必手下留情。”


“那殿下可要吃些苦头了。”姬发笑了笑。


“战场上刀剑无眼,此时留情,以后死的便是我,你可不能害我。”王孙殿下虽小,气性甚高,睁圆了那双大眼睛,毫不畏惧。


“你尽管来吧。”


白日里一番摔摔打打也算解了晚上拳打脚踢之仇,姬发没找别人换床位,他思虑再三还是去找了军医,讨了点药膏回来。趁营帐里其余人都迷迷糊糊入睡时,姬发戳了戳王孙殿下的腰,殷郊翻身过来很惊讶地望着他。


“姬发,你怎么知道我没睡?”


“殿下,我也是从初来乍到时过来的,当然知道会疼的睡不着。”


殷郊闻言脸红了,自觉羞愧。姬发趁势从枕头下面拿出药罐,诚恳道:“殿下,我帮你上药吧,尤其是后背,你够不着。”


殷郊向他道谢,褪下自己的寝衣背对着他,被姬发摔出来的青紫就像一片美玉上生出的瑕疵,令姬发不敢多看几眼,偏偏又要缓慢轻柔地给殷郊上药,这不啻为一种折磨。


好不容易涂抹完结束了这种折磨,殷郊却问他要药罐想要自己动手涂药。姬发不解,殷郊则犹犹豫豫地说:“我好像骑马的时候被磨破了大腿......那里我自己来就行。”


姬发果断将药罐递给他,眼瞅着殷郊钻进被褥里,蒙着被子鼓出一团包,无声又无奈地一笑。


我偷偷瞅了身边人一眼,周武王那张枯槁的脸上会出现这么生动的笑容吗?我与这名亡魂只相处了短短一个时辰,但早已认定他是冷若冰霜的性子。


而在业镜里的姬发白日里与殷郊对练,晚上两人则躲在被窝里换药说话:殷郊来自朝歌,姬发来自西岐,两地的风土人情大不相同,谈论各自家乡都有几天几夜的话,两人就这么渐渐熟络起来。


姬发只在被送来时去过朝歌一趟,与众质子一起拜见帝乙。


“哎?那时我在大殿见过主帅和大王,却未曾见过殿下。”姬发回忆起当时的场景,满脸疑惑。


“你们来朝歌那日......”殷郊绞尽脑汁地回想那日他在做什么,“我应该在宫中给母亲弹琴。”


“殿下会弹琴?”姬发奇道,我估摸着对他来说挺难的。


“这有何难?”殷郊不以为意。


“我兄长颇通音律,擅弹琴吹篪。他曾对我说,就算是同一首乐曲,演奏的人不一样,那曲意便也不同。”姬发又笑,面上却有几分遗憾之色。“想必听殿下弹琴也是一件幸事。”


“等以后我们回家,我弹给你听。”


我觉得此话有歧义,朝歌是殷郊的故乡,对他而言是回家,对姬发而言是他乡客土。


姬发有所动容:“好。”


“姬发,我想不明白一件事。”从眼神来看,殷郊是真的因此事而困惑。“你既不像母亲叔祖和祖父那样,是我的亲人,也不是对我有所图谋的贵族,更不是对我又敬又怕的侍从......那你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呢?”


“初次见面时,殿下给我的感觉很不一样。”他指的是质子营里的那次见面,姬发又说,“我不知是否有资格和殿下做朋友,可我还是不由自主地接近殿下......”


“以前我没有朋友,但你可以是第一个。”殷郊似是倦意上来了,闭起眼睛,“既然咱俩都是朋友了,你就别总殿下殿下的喊了。”


他入睡极快,却不忘了喃喃:“你也是,那次我一眼就看到你了......”


难道对他而言,姬发也不一样吗?关键时刻,王孙殿下怎么就不负责任地睡过去了?


而黑夜里的姬发翻了个身依旧睁着眼睛望着帐顶,不知在想些什么。


得益于姬发多日来倾力相教,加之殷郊本身倔强刻苦,进步飞速,竟也可以在军营演武中取得前头的名次了。待他取得相应名次的令牌后,掩饰不住一脸兴奋神色,特地跑到殷寿营帐将其呈给他的父亲。


不到一刻,殷郊从主帅的营帐离开,垂头丧气,仿佛才淋过雨般,所有的欣喜都被浇灭了。在外等候的姬发将他进去和出来的情绪尽收眼底,急忙上前关心。


“姬发,父亲有军务在身。他......没有时间听这些小事,他甚至没有看我。”


“是我还不够好,不能为父分忧。”殷郊摇头苦笑,握紧双拳,“要博得父亲一笑我必须做到第一才行。”


姬发见他自怨自艾,不知是急于安慰他还是怎么的,脱口而出:


“殿下在我心中已经是第一了。”


殷郊却高兴不起来,一边让姬发大可不必奉承他,一边独自走远了。


依我浅薄经验来看,奉承一个人不是这样的,姬发若是真心想要奉承他,大可以说“殿下威武勇冠三军,主帅一定都将其看在眼里,只是不表,恐殿下骄狂”。






时间星奔川鹜,两位孩子在军营里相伴到少年。在质子营上战场之前,殷寿举行了一场特殊的演武:将众人赶至有毒瘴猛兽的山野里,那里还有从朝歌和各封地大狱放出来的死囚和重罪犯人,难缠程度不亚于在战场上厮杀。


“你们当中唯有一位赢家,不仅是活下来,还要找到藏起来的鬼侯剑,将其带回来给我。”发号施令的殷寿又道,“谁能带回鬼侯剑,谁就是它的新主人。”


殷寿意欲让他们与天斗与人斗窝里斗,而姜文焕不无忧虑地拍了拍殷郊的肩膀:“主帅可真舍得啊,不仅舍得我们这些人,更不怕把你也折腾没了。”


殷郊白了表弟一眼:“是福是祸还未可知呢,你怎么尽说丧气话?!晦气!”


“我可是担心你啊,你要是有个好歹,姑姑可是要掉眼泪的。”姜文焕被呛回去也不恼,不再和殷郊说笑,转身离开:“那就各自保命,自求多福咯。”


姜文焕走后身旁一直沉默的姬发蓦地拉了殷郊一下,殷郊回头看他,不明所以。


“殿下,你带着这个驱虫的香囊,我能闻得到。”他将一枚香囊递给殷郊,“我循着这个香味,等进山里也能找到你,跟在你后面保护你,助你拿到鬼侯剑。”


“怎么听起来像是你让我似的?我才不需要你让。”殷郊瞪他一眼。最后还是不情不愿地将香囊接过来,并小声嘟囔:“况且真到危急关头,谁保护谁还不一定呢。”


“可是姬发,我没有东西可以给你。”他转而问姬发,“那我要如何找到你?”


“我找殿下就足矣。”姬发笑了笑。


我瞧着他此举不像临时起意,像早早准备好的,顿时恍然大悟:奉承一人不是这样的,心悦一人是这样的。我早该猜到的,此人占据业镜里周武王大多少年回忆,应是对他极为重要之人。


而我身边的周武王面上波澜不惊,仿佛是在看别人的故事。


众人各有各的打算,有选择独行的也有选择几人结伴而行的。要我说就算真的抱团度过了其他难关,找到鬼侯剑时总不能一人分块碎片吧?到时候必定会有分歧争执,为其打得头破血流你死我活。


殷寿给每人安排的出发地都不同,殷郊在东姬发在西,两人自是分开了。姬发选择不与西岐的那些弟兄同行,恕我直言他的运气实在很好,姬发朝殷郊在的大致方向摸过去,途中只遇到一个被刺字的囚犯,还轻而易举地将人解决了。


这一路他遇到的同袍都是尸体,没见到一个活人,倒是避免无谓的纷争。而姬发似是察觉到什么,提着一口气加快脚步赶了过去,在沼泽附近捡起一枚小物件。


是他送给殷郊的香囊。


我看他的表情仿佛受了晴空霹雳,慌张地跑到沼泽边搜寻,山林里充斥着呼唤殿下的声音。姬发好一会儿才冷静下来,发现沼泽边除了他踩下的脚印此前都无人来过,确认此事后收好香囊放心离开此地。


殷郊既没了香囊,他又如何能找到殷郊呢?我看他似乎毫不担心,继续寻找殷郊。姬发走至一处石壁时停下,而除了一条险峻的石径就是谷底,并没有别的路。而他仿佛有所感应般又开始呼唤殷郊,这回终于有人回应他了:


谷底有道声音模糊地冲上来,叫姬发小心。


姬发辨认出这是殷郊的声音,探身去望还找不着人,更是心急如焚,喊着这就救殷郊上来,却将殷郊让他小心的话忘得一干二净。直到他被一股大力从身后撞出去,掉落山崖时也没看见是谁下的黑手。


质子营皆佩剑着盔甲负重进山,姬发从几丈高空掉下来,有盔甲的保护加之摔在一团藤蔓上,在地上滚了好几圈,竟是除了一些淤肿没受别的伤。


姬发刚从地上爬起来又开始继续叫唤,喊着他心心念念的殿下。


“姬发,我在这,你快来我这躲一躲。”殷郊缩在一大青石的阴影后面朝他招手,怪不得姬发在上面看不到他。


姬发神色焦急地赶过去,我顺着他的视线一看,才知他为何慌乱:殷郊受了伤,左肩多了几道血痕,连肩甲都碎掉一块,地上流了一滩血,空气中应满是血腥味,姬发应当早早就闻到了。


殷郊一把逮到他说:“上面那石壁可能是活的。”


“殿下,那叫有机关。”姬发又是好笑又是无奈地回道,他顾不上这些,一心只有那滩血。“怎么受伤了?”


殷郊示意姬发看向不远处的山洞:他掉下来后发现这个山洞,正欲进去一探究竟,未曾想里面竟有只好大的白虎,与它打斗一番皆受了伤。他逃到这里,不知为何那只白虎竟没追出来。


说罢,殷郊幽幽叹了口气。


“此处凶险异常,我掉下来也就算了,怎么你也掉下来了?”


“龙潭虎穴,我都陪着殿下。”姬发将那枚香囊复又递给殷郊,“殿下,你的香囊丢了。”


“真的哎。”殷郊摸了摸腰间,确实少了样东西,而在此之前他甚至没察觉到丢了香囊。他接过来,满脸欣喜:“那你又是怎么找到我的?”


姬发难得的没有立刻接过话,憋了一会儿脸都涨的有些红了,最后只说是误打误撞。


两人正说着话,天公不作美,雨点劈里啪啦地打在叶片上,偶有几滴雨穿过层叠缝隙落下来,殷郊猝不及防地被姬发拉了一把躲过去,不明所以地扭头望向姬发。


“我听说这山里遍布毒瘴,连下的雨也是有毒的。人淋了会中毒生病,我们在树下躲着不是长久之计。”


“那就只有铤而走险了。”


殷郊说罢,两人双双看向白虎所在的洞穴,定然是要抢夺这块避雨之地。两人快速检查了箭筒里剩余的箭矢,姬发担心他的伤,殷郊却说不碍事。


“姬发,你箭术最好,我正面吸引它的注意,你瞄准时机射杀它。”


“好,我正有此意。”


他们约定好便一前一后保持着两个身位的距离进入山洞,借着洞口昏暗的光线两人这才看清这只白虎全貌,殷郊方才知道它为何没去追他:


眼前的硕大猛兽是只刚刚才生产完的雌虎,只来得及将殷郊驱逐出去,并未有力气将他赶到更远的地方。它才生完两只幼崽,正值虚弱之时,领地被入侵便龇牙弓腰保护幼崽。


殷郊执剑与它对峙,姬发则趁其不备,绕到它身后。一人一虎缠斗之间,虎崽的微弱叫声吸引了母亲的注意力,它瞪大一双黄金竖瞳,气势汹汹地向攥着自己幼崽的姬发扑过去。


姬发吸引了它的注意力,殷郊瞄准机会,电光石火间,一剑捅穿它的喉咙。


那白虎在地上抽动两下,咽气了。姬发正感叹两人运气好,遇上的是一只正值虚弱的老虎。殷郊路过那雌兽未冷却的尸体,他伸手拨弄了一下那两只还未睁眼的幼崽,幼虎发出一声细微的叫声。


殷郊仿佛百感交集,他扭头询问姬发。


“姬发,要不等雨停了我们带着它们一起出去吧?”


“殿下,就算我们带上它们......可它们已经没了母亲,是活不下来的。”殷郊大概是有点不忍,姬发心领神会,“况且我们都不能保证自己的安危,还是说你想把它们作为储备粮带着?”


殷郊抿紧双唇,像是好不容易才放弃这个想法,他起身时发现布满人兽骸骨的洞穴深处有一物件在反光,好奇地上前察看。


那石柱上插着一柄剑。


殷郊将那剑拔出来,仔仔细细地来回打量,举起那把剑时连声音也颤抖几分:


“姬发,你看看,鬼侯剑......是不是长这样的?”


他毫无防备地将鬼侯剑递给姬发,全然信任身边之人,而姬发接过那把剑确认了它的身份后,没有任何停留又将其还给殷郊。


姬发难免也有些激动:“等雨停了我们就出去,告诉主帅、告诉所有人是你找到了鬼侯剑,你是唯一的赢家。”


殷郊沉默片刻后又开口:“可是姬发,这把剑是我们一起找到的,按理说应该是你我二人......”


我看了这么久,这是姬发第一次出声打断殷郊的话。


“不,是你先发现了它。我的职责就是让它一直在你手中,防止它被别人抢走。”姬发神情极为严肃认真。


两人在此地躲雨休息,等雨停后也将近半夜。姬发在洞口值守,他回头看了一眼,殷郊熬着熬着靠坐一边睡着了。


他解下披风弯腰想给殷郊披上,不曾想此举却令殷郊醒过来:殷郊睁开迷蒙双眼,瞧见外面雨停了,立刻爬起来拉着他趁夜色赶路。


殷郊的决定其实没有错:夜色已深,想必其他质子也会找个地方暂时休整。可是姬发掉落山崖时身上的火折子不知丢哪儿去了,仅靠殷郊的火折子不够支撑他们走太长的夜路。


而雨后山路泥泞难走,两人举步维艰。姬发提出他们牵着手,他走在前头探路,这样也不易摔倒,殷郊欣然应允。


两人走至膝盖深的草丛时,殷郊一脚踩下去听见窸窸窣窣的声音,险些以为是惊动了什么毒蛇,结果一群亮如星子的荧光从草丛里升起来。


殷郊合掌抓了一只,捏着它发现它的肚子会发亮,惊奇地问姬发:“这是什么虫子,我在朝歌怎么没见过?”


“流萤,西岐夏夜的田野里有许多这种虫子。”姬发见到流萤,心里便有了盘算,摘了几片宽大叶子编成一个小小的笼子,抓了几只流萤放进去,那叶片透光,拎在手上成了一只小灯笼。


“这样就够我们走到天亮了。”姬发提着那灯笼照了照,照亮殷郊脸上纯粹的笑容和又黑又亮的瞳孔。


可是那笑容转瞬即逝,变成一片踌躇的苦涩。他继续跟在姬发身后走,蓦地出声:


“姬发,你会不会想家啊?”西岐,原来他记得姬发刚刚提到过西岐。“我有时候都会想母亲呢。”


“会的。”姬发依旧抓着殷郊的手,“比如说晚上坐在火堆前喝酒的时候,我会想父亲和哥哥他们此时在家中做什么。”


“你若想家的话,等回朝歌了我去好好求一求祖父。让他许你回家探亲,或者召你父兄来都城,以解思亲之情。”殷郊的声音听起来很轻,“抱歉,姬发,我只能做到这些。”


姬发扭头望向殷郊,此时只有怎么也走不完的夜色与山林,两个少年和一盏小小的灯,他的目光里似乎有话要涌出来:


“殷郊。”


“嗯?”殷郊抬起脸,一脸困惑。


我注意到他此时没喊殿下,但是殷郊是偶尔敏锐时常迟钝的王孙殿下,他肯定是注意不到这点的。


“如果有机会,我是说如果......”姬发犹豫许久,仿佛拼尽了自己此刻全部的勇气发出邀约,“你愿意和我一同去我的家乡看看吗?”


殷郊对他粲然一笑,在那荧光下熠熠生辉。


“当然愿意啊。”






两人趟过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的夜色,顶着一身露水狼狈又自豪地回到军营里,将鬼侯剑呈给主帅殷寿,殷寿终于舍得在众人面前夸奖了自己的独子,宣布殷郊就此是鬼侯剑的主人。


人群中的姬发望着真心而笑的殷郊也替他高兴,他们对视时一旁叫崇应彪的质子对眉来眼去的二人翻了个白眼。


我以为取回鬼侯剑后,殷寿父子俩的关系会就此缓和变好,可我想错了:有次轮到姬发带队巡逻,路过主帅大营,恰逢殷郊从里面掀开帘子跑出来。


好巧不巧,殷郊脸上多了条鲜红的鞭痕。


好巧不巧,这道伤就被姬发一眼撞见了。


“殷郊!主帅为何打你?!”


姬发不顾自己正在巡逻,丢下小队众人追上去,从后面牢牢拽住殷郊不让他走。


殷郊不说话,回头看了他一眼,眼里全是愤恨,不过这情绪自然不是对他而发的。他惊觉殷郊眼里蓄满泪光,这是他第一次撞见殷郊哭,此前无论主帅怎么罚他他都不会服软哭一次的。


“你怎么哭了?”姬发正在原地,手足无措。


“姬发,你别问了。”殷郊抹了一把眼泪,趁机甩开他的手,离开时已临近崩溃:“我求你别问了,让我一个人静一静好不好?”


姬发那时放殷郊走了,只是他那天做什么事都心不在焉,巡逻也时常走神。一到休息时间他就马不停蹄地冲回营帐,谁知不仅殷郊不在帐中,连被褥和行李都不在了。


“殷郊搬走了,搬去单独的营帐住了。”见姬发一脸愕然,吕公望还补了一句,“是主帅的命令。”


“是啊,看来他已深受主帅器重。”辛甲一副他也想一人一个营帐的表情,“真是令人羡慕啊。”


“不对。”姬发自顾自地摇头说道,随即冲出营帐。“不对劲。”


殷郊新搬的营帐位置极其偏僻,姬发沿路问了些人才寻到。帐门紧闭,里面灯也没点,姬发也不管不顾现在是什么时间,对方是什么身份,大晚上的哐哐叩门,连捶带喊,就差破门而入了。


“殷郊!你到底怎么了,究竟有什么秘密是连我也要瞒着的?!”


起初帐内并无人回应他,姬发深吸一口气,似是忍耐到极致:殷郊,有什么话连我都不能告诉?你曾说你拿我当朋友,如今你叫我如何相信......”


“姬发,我没有不把你当朋友,等到合适的时机我一定会告诉你的。”这下帐内发出极其微弱的声音,殷郊第一句话是解释,第二句话则是继续婉拒他的关心,“我已经就寝了,我......身体有些不适,想早点休息。”


门外的姬发攥紧拳头,复又放下。


“你的伤......”


“我没事。”殷郊声音听起来听起来闷闷的。


“药我放在门口了,记得来拿,你休息吧我先走了。”姬发选择没再说什么,殷郊的帐门严丝合缝地关着,他专门为殷郊取的药无法从门缝里塞进去,只好将其放在门口。


姬发走之前还细心叮嘱殷郊,“一定要涂药,否则会留疤。”


帐内传来殷郊道谢的声音,可是姬发并未走远,他找了一处隐蔽的地方蹲着,蹲谁不言而喻——只要殷郊出来拿药,他就能抓到殷郊当面问个清楚。


可是他蹲了一夜,殷郊也没踏出营帐一步。等到日出时分,姬发顶着一张彻夜未眠的脸归队操练去了,过了半个时辰与殷郊打照面时竟跟没事人一样,面色如常。


纵然我见过那么多亡魂,还是为此深深震惊:这也太能藏事了,暗恋一人竟能做到如此?


我忍不住回头小小地瞅了一眼姬发的亡魂,只见周武王似笑非笑,嘴角满是轻蔑嘲讽。


他的反应更加令我茫然费解:这是在嘲笑谁?是嘲笑殷郊还是在嘲笑过去的自己?


不过很快殷郊便不再瞒他了:殷郊主动在午后找到他,面露难色,犹犹豫豫地问他今夜有没有时间。


今晚轮不到姬发巡逻,想必殷郊是清楚这点的。


姬发说他当然有时间,殷郊又迟疑地问他晚上能不能过来一下,有话对他说。


我想此举对姬发而言正中下怀,但他完全没有显露出来,十分稳重淡然地说好。说实话,我现在已经毫不意外,见怪不怪了。


只是殷郊约见姬发的方式太过独特了:不知从哪儿窜出来将毫无防备的姬发捂住嘴巴,硬生生拖进营帐里……可是我觉得姬发也没有要挣扎和反抗的意思啊,反而看上去挺享受的呢。


“姬发我和你说件事,你千万别害怕啊。”


营帐里只有两人,对上姬发的双眼,殷郊说的有些艰难。而姬发的反应尤为平静,他反而支支吾吾半天,最后干脆自暴自弃地开始脱盔甲解衣裳。


经我观察,殷寿治下严苛,军纪严明,乾元和中庸对半开的军营里连个发泄地都没有。我认为两个乾元共处一室是非常坦荡的,一个乾元开始脱衣服也不是什么稀奇事,但是姬发凝视殷郊的眼神着实耐人寻味,令人浮想联翩。


我不合时宜地想起一件事,姬发貌似从未与殷郊一起冲过澡,以此类推,殷郊也就未与别人一块沐浴过。


殷郊将衣领往下扒,露出后颈转身背对姬发,说不出口转而让姬发自己看:那隐秘之处白日里被衣裳和盔甲挡的密不透风,晚上则被披散的长发所遮掩,此刻完全呈现在挚友眼前。


殷郊长得高大刚劲,容貌昳丽,完全不会让人联想到坤泽这方面去。


殷郊后颈的腺体表明了他是一个临近雨露期的坤泽,而我瞠目结舌:一个坤泽藏在全是乾元的军营里,这件事已经令人难以想象了,一个坤泽大大咧咧地在暗恋他的乾元身边睡了那么多年......更是天方夜谭。


“就是你看到的这样。”殷郊干巴巴地总结,他又请求挚友,“姬发,你一定要替我保守这个秘密。”


“你放心,我死也不会说出去的。”但姬发只是一瞬的讶然,旋即神色自若,“之前每每去领抑制信香的药,你的药医官都是单独放置,我原以为是王室独门秘方......”


殷郊挠了挠头,声音细如蚊呐:“这么想倒也没错,是叔祖特意给我配置的秘方,母亲着人送过来的。”


“你瞒着所有人,也瞒着我……”姬发瞥见他脸上未好的鞭痕,不禁摸了摸那伤旁边完好的肌肤,心痛不已:“主帅打你……也是因为此事?”


“不怪父亲,怪我自己不争气。”殷郊反过来为他父亲开脱,只是他垂下眼睛,都不敢与姬发对视。“母亲帮我瞒着父亲,我知道母亲是好意,她怕父亲不喜欢我。可我以为只要我赢过所有人,父亲就会对我有所改观接受这件事情,但是……”


他错了。


脸上的伤貌似正火辣辣的疼,殷郊抬手捂住伤口,也正好覆在姬发的手背上。“姬发,我搬出来一个人住已经是向父亲争取的结果了。他要我滚回去,我对他发誓,若我影响到别人,就乖乖回宫再也不出现在父亲眼前。”


“可是我能感觉得到叔祖的药也逐渐不管用了,连气味都快遮不住了。”说及此,恐怕殷郊是真的伤心了,在姬发面前忍不住砸下一颗颗眼泪,“姬发,我需要你帮我,求你帮帮我……”


姬发将自己的手从殷郊掌中抽出来,殷郊可能以为这是姬发无声又体面的拒绝,睁大了水淋淋的双眼,满眼绝望。


下一瞬姬发伸手捧住殷郊湿漉漉的脸吻了上去,我看了这么久,终于也有他藏不住事的时候了——暗恋的人是只信任他的坤泽,对姬发来说是天大的好消息。只是尊贵的王孙殿下到此刻还是很迟钝,被啃痛了只是闷哼一声,看样子还是不明白姬发的心思。


“殿下要我如何帮你?”好不容易放开他的姬发烧出一张薄红的脸,嗓音也低哑许多。


殷郊伸手撩起他的长发,对姬发笑了笑,“你咬我一口。”


我觉得以前的的姬发可能真有什么变脸绝活:一个人的脸是怎么在一刹那由红变黑的?


“仅此而已?”


“对呀。”殷郊显然是把姬发当成新的药了,“管用的话我就隔半个月来找你咬一回,我们天天待在一起,就算我身上有你的气味,别人也不会怀疑的。”


说这话的殷郊倒是没有半分坤泽该有的羞涩之情,反而有些不好意思:“就是要经常麻烦你了。”


没记错的话,周武王应该是病逝,如果换做我,很有可能早在年少时就被心悦之人活活气死了。我在心里默默感叹他不是一般人:忍常人所不能忍,方能成事。再说了,一般人也不能爬到这个位子上。


我见姬发的胸膛剧烈起伏几下,还是依言咬了上去,只是表情看上去太过凶狠,像是要吃人。这一下让殷郊全身瘫软,不由自主地失声叫出来,姬发急忙伸手托住他的腰,却咬的更深了。


大约持续了一盏茶的功夫,姬发松了口,殷郊穿好衣服又仔细将后颈盖住,刚刚还咬他的乾元目光又暗了几分。


我也是做过人的,大抵知道纵然是临时标记,坤泽被标记多次后也离不开这个乾元了。我估摸着姬发应当是知道这点所以应承下来,但殷郊……以他满不在乎的心性,很难说他清楚这点。





“喂,西岐农夫,你连着两天夜不归宿干嘛去了,是不是偷偷溜出去找乐子了?”


现在不看脸我都能猜到说话的是谁了,一直跟姬发对着干的还能有谁?


存在感一直很低但跟在崇应彪身边的苏全孝默默举起了手:


“他没出军营,我证明他晚上和殷郊在一起。我刚刚路过殷郊,他身上全是姬发的味儿。”


一片沉默后,崇应彪咬牙切齿,一度气到连话都讲不利索了:“姬发,你真无耻啊,殷郊刚分了单人营帐你就去蹭......你你你无耻至极!”


姬发则是难得的不反驳崇应彪的辱骂,而是微微笑着:“有本事你也去蹭啊。”


同一阵营的吕公望和辛甲等人则是默默地望向姬发,我读了一下,他们的眼神大抵在说:姬发你变了,你现在居然开始嫌弃我们西岐大通铺了。


但是真打起来他们还是立刻上去帮姬发了,西、北两方质子不知第多少回又混战成一团。


我明白了,他们三人之间大概是这样的:姬发盯着殷郊,是暗恋。崇应彪盯着姬发,是挑衅。至于殷郊,他专注于盯着自己的父亲。


这天夜里,姬发尽职尽责地给殷郊补完标记后,两人卸了甲在榻上只着寝衣耳鬓厮磨:姬发俯身殷郊吻他的眉心痣,殷郊没有阻止他,姬发便越发得寸进尺肆无忌惮,顺着他的鼻梁一路吻下去。他的手也不再安分,去解殷郊的腰带。


我心想,这是我能看的一定有它能看的理由。


“殷郊,你愿意同我结契吗?”


果然,那只手再往深处探的时候被人摁住了。


“你不愿意?”姬发仿佛被人兜头浇了一盆冰水,语气也失落至极。


“不,我只是不确定。”殷郊眼里一片水雾弥漫,心绪也在里面飘飘荡荡。


“姬发,我母亲她也是坤泽,父亲待她好,可她也鲜少能离开宫里,从未回过东鲁。你记得吗?她只来营中探望过父亲与我一次,就那一次还是祖父特许的......”


“我真的无法确定。”殷郊犹豫着继续说道,“我只是不想像母亲一样长年累月地偏居一隅,她在我心中是最好的人,如果她不是坤泽不是我的母亲,一定不会被困在宫里......姬发,我只想和你们一样自由,能够建功立业,造福百姓,让父亲感到骄傲。”


“殷郊,如果你愿意答应我,我绝不会用乾元和坤泽的结契强迫你做任何事。”姬发极为慎重,目光片刻也不离殷郊,“我用性命向你起誓,只要我在,你永远是自由的。”


“殷郊,我只问你一句,你心里究竟有没有我?”


“姬发,我......”殷郊为之动容,正欲对姬发说些什么。


“殿下,王妃来看您了。”


帐外有人禀报,旋即响起一道优雅端庄的声音呼唤殷郊。殷郊确定来人身份后慌得推了姬发一把,天旋地转,两人险些双双摔下床榻。


“姬发,是我母亲来了,快,你快找个地方躲一躲。”


他抱着姬发的盔甲,小声催促姬发,可是为了行军方便,营帐内哪里有能藏人的地方?殷郊灵机一动,掀开上次姬发返回去给他剥的白虎皮,叫姬发躲里面别动。他盖住不属于这个营帐的人和盔甲,才扬起一张笑脸去迎接母亲。


姜王妃......是很严厉的母亲吗?我的视线也跟着姬发一起被那张虎皮挡住,只听声音未见其人,我感到疑惑。


“母亲!您怎么来了?”殷郊的声音听起来比见到他父亲要欢喜多了。


“祖父也想你了便同意我来看看你......你脸上怎么有伤,是你父亲打的?”殷郊脸上的那道鞭痕还未消,而他却对母亲说不碍事,快好了。


“你父亲知道你……”姜王妃冰雪聪明,一猜即中,她叹了口气,“郊儿,你不该告诉你父亲。”


“母亲,我知道错了。”


“你既将此事告知你父亲,就该为自己考虑考虑,你不早做打算,自会有人替你谋划好一切。”姜王妃声音里充满了担忧。“我问你,你在军中许久,有属意的乾元吗?”


被藏起来的姬发在姜王妃问出此话后屏住呼吸,我猜她大抵是知道的:她从外面进入帐中就在这一时半会儿,人能被藏住,信香却很难散去。她定是察觉到了乾元的信香才会这么问,我也很好奇殷郊会怎么回答。


“母亲,我还不太明白......”


我见过有缺了灵窍痴痴傻傻的人鬼,这缺了情窍的就比木头多口气的......我还是第一次见。


“总有一天你会明白的。”姜王妃自是了解自己的孩子,听起来万分无可奈何,“只是别太迟,免得追悔莫及。”


“叔祖特意为你配了新药,我还带了些吃食和衣物,拿去分给文焕顺儿,还有你的朋友......他叫姬发是吗?”


“是。”


“西伯侯之子......是个不错的孩子。”


也不知姜王妃清不清楚,她口中这个不错的孩子正在她家孩子的营帐里蹲着呢。


姜王妃离开后,姬发也掀开虎皮站了起来,他沉默着拢好寝衣,盔甲也穿戴整齐,转身就走。


“姬发?”殷郊此时才看出势头不对,两步追上他,挡在他身前。他头次小心翼翼地观察姬发:“你是不是生气了?”


“殿下说笑了。”姬发扯起嘴角,作势要走,可他走到哪儿殷郊挡到哪儿。


“我有何资格生气?我不过也只是殿下的一味药罢了,在你心中这味药不是我也可以是别人。”


这下殷郊听懂了姬发的阴阳怪气,十分确定:“你就是生气了!”


但尊贵的王孙殿下应当从未哄过人,满脸焦急却不知从何下手,干脆心一横凑上去主动用嘴去堵姬发的嘴,第一次尝试着去讨好眼前这个乾元。


但是此刻姬发定力超群,竟不为所动。


“殿下既不心属于我,真是难为殿下做这些了。”


“姬发,我没有把你当药,你别生气了好不好?”殷郊情急之下又向姬发解释,但我觉得此话只是火上浇油。


“你究竟明不明白我因何而生气?!”姬发气得连殿下都不喊了,可是依我看殷郊脸上分明写着三个字“不明白”。


他懵了一会儿,仿佛下定决心般去解姬发的盔甲和衣裳。


“你留下,我们结契。”


这话打的我有点发懵,我瞧着姬发也被打懵了:虽说目的达到了,但是并不如姬发所愿,更像是殷郊为了使他消气不失去他的被迫之举。


“好。”他苦笑。


无论如何,姬发选择抓住现下能抓住的机会,他胆子的确够大,年少时就敢和王孙在军营里私通了。


周武王斜睨我一眼,我很自觉地转过身,这就闭目塞听。


殷郊叔祖为他新调的药确有成效,殷郊服下后不仅能遮住他原有的信香,连身上姬发的气味也被盖住了。搂着他的乾元凑过去嗅了嗅坤泽的后颈,继而眉头紧皱:


身为乾元自然介意他的坤泽身上缺少他的气味,姬发不满但又没有其他的法子。


两人本就形影不离举止亲密,结契后黏在一起旁人也看不出什么端倪,但姬发绝不能容忍别的乾元触碰殷郊。


“姜文焕,把你的手放下来。”姬发再三隐忍最终还是忍不了了。


“姬发,我和我表哥说话你这么在意干什么”?姜文焕奇道。


“说话就好好说话,勾肩搭背的干什么?”不知情人在理,姬发只好憋出来一句。


姜文焕更奇怪了:“姬发,你最近吃错药了?你和崇应彪不对付就算了,怎么谁离殷郊近点就要遭你一顿冲啊?”


“你……”


在矛盾激化之前,殷郊赶紧岔开话题,找了个由头躲开表弟的手,窜到姬发身边,安抚性地拉了下姬发的袖角。


回到帐中,姬发几乎是立刻抱住殷郊,在他耳边轻声喃喃:“殷郊,我不甘心就这样藏一辈子,到底什么时候你我之事才能为人知晓,什么时候我才能光明正大地牵着你?”


“你说若此次我杀了冀州侯苏护,可否以军功求主帅......”


原来他心中早有计划,而殷郊慎重其事地说:


“冀州城易守难攻,苏护更是凶恶,你千万别贪功冒进。”


姬发低低地应了一声,越发握紧了殷郊的手,可我总觉得他根本没有打消这个念头。






在冀州城下率先献出生命的是苏全孝,我借姬发的眼睛看见殷郊在冰天雪地里掉了一滴眼泪。


战场上冰火交杂,姬发不慎落马,摔得头昏脑胀竭力躲过敌袭。此时传来一声遥远又清晰的呼唤,殷郊伸手将他拉至马上,率队暂且撤退。


承受殷寿怒火的总是他的独子,坤泽总是用脸去接父亲的鞭子,他的父亲也毫不留情地给他脸上添几道颜色。姬发也跪着,挡到殷郊身前替其求情,说熊熊烈火,战马难以前行。


殷寿用布帛蒙住战马双眼,亲自带领质子营冲锋陷阵,总算将战局扭转,姬发他们更是随着殷寿一路追上轩辕坟。


冀州这种苦寒之地生出的人更为蛮横凶悍,苏护竟与殷寿缠斗了数十回合不落下风,反而是殷寿受了伤。命悬一线之际,远处的姬发举弓瞄准苏护,射了一箭。殷寿趁机反败为胜,趁机斩下苏护首级,紧接着雪崩降临。


雪崩停止后,姬发钻出来就开始找寻殷郊,殷郊被崇应彪刨出来,他们对上一辆翻着的马车,举剑提防,慢慢靠近。从马车里爬出来一位极美丽的紫衣女子,有人认出她是苏全孝的妹妹。


殷郊却要身边同袍杀了她,几人你推我我推你谁也没下这个手。姬发认为她没有危险性,甚至将她的簪子递给她,崇应彪则说将她献给主帅,殷郊愤然决定自己动手时,殷寿提着苏护的首级来了。


晚上欢庆冀州大胜,崇应彪却和姬发在争论苏全孝之死,西北两方又打了起来。殷郊本在一旁作壁上观,而后似是觉得无趣便走了,姬发没过多久离场找了过去。


殷郊在众人面前还有些笑脸,现在只余他和姬发二人,却敛了笑意。


“明日回到朝歌,你呈苏护首级,我献苏护之女。”姬发在他身边坐下来,将酒袋递给殷郊。“如果大王或太子看上她,她还有活下来的机会......殷郊,她可是苏全孝的妹妹,苏氏也就剩她一个了,你为何要杀她?”


“她是苏全孝的妹妹不错。”殷郊闷了一口酒,“可她活下来又能过什么日子?全族皆被杀,被大伯看上......”殷郊别过脸去,似是不愿说在宫里的亲人,“我只觉得受仇人庇护,苟活于世还不如死了痛快。”


“殷郊,你不应这么想。”姬发摇了摇头,“父亲在我小时候就告诉我,人只要还活着就有希望。”


殷郊不认同,他倏地转头看向姬发:


“姬发,难道你对她没有什么异样的感觉吗?”


“殷郊,虽然她是坤泽,可我只当她是苏全孝的妹妹照顾一二,并无其他想法。”姬发慌了神,“我对你之情天地可鉴,日月可表。”


“姬发,我不是这个意思!”殷郊勉强笑了笑,他捏紧手中的酒袋,“我只要看向她的眼睛,就觉得不舒服,想离她越远越好。”


“你与她同为坤泽,同性相斥,实属正常。”姬发这么说道。


我默默替他补了一句:对,就像你和崇应彪,同为乾元,同性相斥,天天打架也正常。


“不,不是这样的。”殷郊依旧摇头。


在外征战的少年多年未归,一朝班师,春风得意。王前献礼后便是盛大夜宴,可骤变就发生在夜宴上:舞剑助兴的太子殷启一时暴起杀了商王帝乙,反应最快的姬发绕后将其扑倒在地,可此举反而铸成大错,误杀太子殷启。


众人将剑改为对准他,此时崇应彪还在叫着是姬发杀了王族。人群中的殷郊与他对视,如果眼神能说话,我猜姬发一定会说:事关重大,不要为我求情,我不想连累你。


可殷郊还是向他父亲求情了,幸好即将坐上未来王位之人深明大义,明辨是非,替姬发洗清罪名。


夜宴总算过去,众人换了衣裳:姬发身为王家侍卫,今夜该巡逻和值守的一点也不能少,而他率队走到殷郊宫外时,被闪出的一道人影拉进逾墙而出的樱花树下。


跟着姬发巡逻的自然是西岐的弟兄,他们险些以为姬发在王宫里还能遭遇北崇的偷袭,定睛一看原来是殷郊,朝姬发比了个手势之后,装作无事发生继续巡逻。


“殷郊,如今主帅为大王,你就是太子了。”


姬发今夜历经生死,开口第一句却是这个,他仿佛碍于殷郊越发尊贵的身份,碍于他们之间无法逾越的鸿沟只能苦笑。


“我更没有办法向大王开口说你我之事了,而且宫中耳目众多,规矩森严,我们再也无法像在军营里那样......”


今夜质子营献上剑舞前,他亲手仔细帮殷郊遮掩好腺体和牙印,就如同两人之间见不得光的情意。纵是不甘懊恼,他的身份、殷郊的身份就摆在哪里,不容忽视。


“所以我就在这等你呀。”殷郊将一枚小物件塞进他手心里,“你持有这枚鱼符就可以自由进出我宫里,畅通无阻。我宫里的人也都是母亲安排好的,他们不会说出去的。”


姬发握着那枚鱼符,目光凝滞,我估摸着殷郊此后说的话他全然没听进去了。我见姬发将鱼符珍重万分地系于腰间,和父亲所赠的玉环摆在一起,可他与王孙夜夜相会奏曲听琴的好日子却没能多过几天:


一切发生的太快,他先是看着殷郊在继位大典上救父心切甘愿替死,做出在殷寿看来的狂悖之举,进而又为捉狐妖冲上摘星阁,他相信殷郊又放心不下便跟了上去,继而眼见殷郊再次触怒殷寿。


他与殷郊受命督建祭台,却阴差阳错地撞见仙人,皆以为殷寿有救而大喜。新王继位,天下献礼,他们将白胡子老道一行人带上大殿,大殿之上已有崇应彪和一位黑袍道人,可封神榜现世于殷寿而言无异于是一份大礼,那姓姜的老头却使奸计将封神榜从殷寿手中卷走。


殷寿命他们去追,务必要将封神榜追回,两人骑马出了城,去追一个年过半百的老头。进入山林,在分岔路口殷郊提议他们分开追逐,姬发起先同意了,可我瞧他在另一条路上跑着跑着,似乎是觉得不对,掉转马头回去追殷郊了。


幸好他来得及时,在姜老头支撑不住的瞬间捞住即将掉下山崖的殷郊。


姜子牙也算救了殷郊,姬发对他的态度缓和不少,道谢后一边照顾昏迷的殷郊一边和姜老头说话。


姜老头坐在一旁给自己捏肩捶背,看来拽这么大只的王孙确实让他累得够呛。


“你是如何找过来的?”姜子牙奇道,“我和殷郊跑到这里也没马蹄印啦。”


“感觉。”姬发脱口而出这二字时是困惑的,他听见自己的回答后反而变得坚定,又重复一遍。“对,凭感觉。”


“你的意思是你能感觉到他的方位?”姜子牙见姬发对殷郊十分亲密,对两人的关系心里也有了点数,他琢磨片刻后问姬发:“你是乾元?”


“是。”


“殷郊......他该不会是坤泽吧?”姜子牙有些迟疑。


“什么叫该不会?!”姬发怒而反驳。


我听姜老头嘶地吸了口气:“你们这是......”


“我们怎么了?”


“我问你,你是不是只一眼就被他吸引,觉得他极其特别?”


“是。”


姜老头又嘶地深吸一口气:“你们真是......”


“老人家,还请有话直说。”


“你俩皆为彼此的命定之人,传说中命定之人千万人中都难能一遇,老夫此前也从未见过......”姜老头感叹。


你这下见过了,我心说,顿时恍然大悟:难怪两人初次见面时会双双盯着对方看,难怪那次取鬼侯剑他能在山谷里找到殷郊,难怪......


姬发闻言扭头深深望了一眼昏迷不醒的殷郊。


但凡长眼之人都能看出他爱殷郊,而殷郊爱他父亲,殷寿则要封神榜救命,于是他又转头问姜子牙要起封神榜,两人就着商王和天下就这么辩起来。


说话间殷郊醒了,他要封神榜却又不忍伤姜子牙,而姜老头两位法力高强的师侄也来了,殷郊挂树上又晕了过去。是姬发捡到封神榜,用它威胁他们放了殷郊,哪吒言语一刺激,姬发干脆将其丢进湍急河流。趁着姜老头纵身一跃两个师侄去追他的功夫,姬发迅速背着殷郊跑了。


他宁愿违抗殷寿的命令、违背殷郊的意愿果断放弃封神榜,我并不惊讶,殷郊与封神榜在他心中孰轻孰重,一眼分明。


姬发跑到一处破庙里躲避,不多时又进来几位不速之客,他默不作声地听了一会儿,发现原是四大伯侯入朝歌拜见新王,他的父亲也来朝歌了,不过还有一位他熟悉的人——姜子牙。


他听见四大伯侯谈论各地的天谴先兆,听见姜子牙煽动他们废黜殷寿另立新王,在他们意图谋逆之时站出来履行身为王家侍卫的职责。


西伯侯认出他了,可人多对人少,纵使西伯侯再阻拦,可其他几方联合起来杀了他也是轻而易举。关键时刻,王家侍卫团赶到,形势陡变,四大伯侯的亲卫皆被控制住,一起押往朝歌。


四对父子齐聚大殿,殷寿却要子弑父,不然就都得死。最先动手的是崇应彪,殷寿封他为新的北伯侯,紧接着东伯侯为保姜文焕撞剑而亡,鄂顺欲杀殷寿未果死于殷寿剑下。


姬发冷汗涔涔,千钧一发之际他跪下来请求殷寿留西伯侯一命,让他父亲戴罪昭告世人四大伯侯谋逆真相。殷寿用欣赏的目光扫视他,我又想起他曾与殷郊说过只要还活着就有希望,可是希望何在,多久会来,谁也不知道。


东伯侯死后不久,姬发巡逻时听见王后宫中也传来隐隐哭声,他驻足片刻,攥紧了手中王家侍卫的剑继续往前走。姬发往日里只与北崇那伙人不对付,在军中人缘上佳,花了许多钱疏通关系,得以去狱中探望父亲一面。


他跪在狱门外,与父亲隔栏相望,眼中有悔恨有迷茫有渺茫的希望。西伯侯并未责怪于他,只是后悔当初将他送到殷寿这个恶人身边。重重迷雾,谎言堆叠,姬发似乎已分不清谁是谁非,而老伯侯艰难握住他的手,要他看清本我。


时间紧迫,姬发向父亲许诺,一定会想尽办法救他出来,披好袍子后我瞧见他偷偷抹了一把眼泪,低着头飞快地离开大狱。


今夜轮到他与姜文焕值守,两队交错路过摘星阁时,有一白影从楼上纵身跃下,姬发听见响动猛然抬起头,眼神无比错愕:


那人影他再熟悉不过,殷郊准备就寝时便会将束发解开,那头披散的长发穿过他的掌心,被他把玩过无数次。


可他和姜文焕却要奉命捉拿殷郊,两人对望一眼,彼此交换眼神:姜文焕去拖后面的人,而他则抄近道,将殷郊逼至城渠出水口。


他在后面追的紧,殷郊行至无路,只好提着鬼侯剑返身要杀人,见来人是姬发后一下卸了那骇人狂躁的气势。


可我见姬发此刻才是即将发狂的那一位——他看上去快被殷郊气得失去理智了。


作为旁观者,我完全能理解:他为救父亲焦头烂额,原以为殷郊正在宫中好好休息调养身体,未曾想他不声不响地捅出这么大篓子,闯入摘星楼伤了殷寿,并且不给他反应的时间。父亲与殷郊,同时难救,两个都难保。


殷郊手足无措地习惯性向他求助:“姬发,我该怎么办?”


他为殷郊指了条路:让殷郊去宗庙找叔祖,等风声过去,他会来找殷郊的。


“那你怎么办?”


我惊讶于他的气竟如此好消,殷郊只是将手搭在他手上担心他,他就要来鬼侯剑献出自己一条胳膊,用自残做戏来保护殷郊。

  

崇应彪先于姜文焕赶到,执意要追,不甘地探进殷郊逃跑的洞口。姬发不顾自己的伤口,目光却像野兽般咬住崇应彪不松口,双手执剑青筋凸起,我怀疑他下一刻就会暴起杀了崇应彪。幸好姜文焕及时赶到,拉住崇应彪解了围。


崇应彪笑着捡起鬼侯剑,暂时获得了鬼侯剑的归属权。


姬发在夜色里穿行,时刻谨防有人跟踪,可他还是带了一个人来:


姜老头口口声声要保护殷郊带他走,他迟疑片刻还是绑上姜老头从小门溜进宗庙,还未摘下兜帽,便被他的坤泽抱住。


“姬发,我梦见母亲了,她漂在血池里......是真的,我清清楚楚看见她被苏妲己杀死!”还穿着那身寝衣的殷郊泪流不止,悲恸不已,“苏妲己就是那个狐妖!我没能杀掉她,是我的错,是我无能!”


“不是你的错。”姬发回抱住他,任何安慰都显得苍白无力,“她是狐妖,并非寻常人,自然难对付。殷郊,不是你的错......”


“姬发,你说得对。”姬发抬手为他拭泪,殷郊逐渐平复下来,只是还是忍不住哽咽。“父亲只是一时被狐妖蒙蔽了,只要他能亲眼目睹那只狐妖现出原形,一定会杀了她为母亲报仇的!”


“福祸无门,为人所召!心有恶念,妖孽自至!”被五花大绑在地上翻动的姜老头听不下去了,大喊道:“你怎知殷寿就是被妖孽所蛊惑?!”


“你怎能诋毁我父王?!”殷郊气极,姜老头又说了一通话,话里话外都是让殷郊取而代之,做新的天下共主。


姬发似乎陷入深思有所动摇,但殷郊怎么肯?僵持之际,大祭司比干身负神职,不愿见商王被妖蒙蔽,提议用他的一颗七窍玲珑心诱使狐妖现形,计划就定在殷寿与苏妲己来宗庙祭祖那日。


三人皆赞同此计再等上一等,唯有姬发全程一直皱眉不语。


殷郊彻底冷静后开始上手扒姬发的袍子。


“做什么?”


姬发飞快地瞟了比干一眼,貌似十分心虚地阻止殷郊扒他衣服,红着脸拼命使眼色给殷郊示意:还有人在呢,还是两个年纪大的长辈。


“看你的伤啊。”殷郊一脸坦然正气。


“我处理过了。”姬发安慰他,“没关系,会好的。”


不知是在说伤口,还是说他们阴暗无光的人生。




姬发听着营外宣读殷郊的通缉令,崇应彪手持鬼侯剑前来挑衅,弓断了弦也只是压着怒气瞥了崇应彪一眼。崇应彪接着用殷郊激他,包扎好的伤口就在打斗中裂开。


有人中止了这场争斗,来人是姬发的兄长。此时见到阔别已久的亲人,无异于是最好的慰藉,姬发又惊又喜地叫了声哥哥。


姬发的哥哥此行带来许多西岐珍宝,还有两匹云一样白的雪龙驹。姬发先是爱不释手地抚摸那两匹马,将父亲近况告知兄长时只剩强颜欢笑,姬邑则颇为不舍地望着他,要带这几车珍宝进宫换回父亲。


姬发闻言当真以为父亲有救,似是松了口气,与另外三人筹备捉拿狐妖之事,可到了祭祖那日却逼着他们走上一条死路:


那只白色的狐灵脱离苏妲己美丽的躯壳,姬发假意保护殷寿实则拔剑欲斩杀狐灵。他被殷寿拦下,那只狐灵则乖乖站在殷寿身旁,而殷寿对此毫不意外。


比干失心而亡,而那狐妖并未损伤半分,回到苏妲己体内。那美人对他们勾起唇角,在人王身旁露出一个胜利者的微笑。局势混乱不堪,乔装成神官的姜子牙趁机离开宗庙,另寻他法。


事已至此,崩溃落败之人唯有殷郊,他跪地痛哭尖叫,被迫接受坍塌的人生:他的祖父死了,母亲死了,叔祖死了,父亲也死了——他所敬爱的父亲竟从来都不存在。


如今连他也要死了:殷寿发话诛杀逆子之前,他先一步撞向父亲的剑,选择彻底了结绝望与痛苦。


我不知一个人要跑多快才能将死亡拦下来,可姬发此时拼了命地将殷郊撞到一旁,远离剑刃。殷郊悲痛交加晕死过去,他还是不能保住殷郊性命,眼睁睁目送心爱之人入狱受死。


可他自身难保,殷寿要他亲手杀了西伯侯以示忠心。


留给他的时间只一夜,一夜过后,他成新的西伯侯,殷郊上断头台。






“姬发,你说话呀。”


回到大营里,吕公望和辛甲等人将姬发团团围住。见他一脸浑噩失魂落魄,吕公望伸手在他眼前挥了挥,姬发没有反应,仿佛没有听见也没有看见任何东西。辛甲等不了了,直接上手摇晃他:“我们就这样看着殷郊去死吗?!”


听见殷郊二字,姬发终于有了反应,目无落点,怔怔说道:“救殷郊。”


“怎么救,劫大狱还是劫囚车?我们都听你的。”吕公望追问。


太颠带来了情报:“崇应彪知道你一定会去救殷郊,我打听到他带人守着殷郊呢,明日还会加派人手押送殷郊去刑场。”


“劫囚车,刑场离城门很近,再难也还有一线生机。”姬发缓缓回神,好似在说给自己听,他又确认了一遍,“对,殷郊还有救......”


姬发灰暗的双眼里逐渐有了光彩,问西岐众质子:“如若失败便有去无回,白白送命,你们当真愿意明日与我一起劫囚车?”


“一旦行动便再无回头路,无论成功与否俱是谋逆,朝歌城乃至天下都再也容不了我们。”姬发又向他们说明利害:救殷郊仅凭他一人之力不够,也不仅仅关乎他一人的安危,可哪里有退路?他也没有权力为了殷郊葬送这些同生共死过的多年兄弟。


众人沉默着面面相觑,就在姬发险些以为他们会退缩放弃之时,你一言我一语地叫了起来。


“殷郊与我们一同长大,这么多年的情谊,我们怎么可以坐视不管呢?”


“再说了,大王都舍得杀他亲儿子,眨眼间就能杀了我们。”


“若是降下天谴大家都得死,还不如不计生死拼一把。”


“对,我们可以将殷郊带回西岐,拥他为王,或许就能消除天谴了呢!”


“是啊,我们一起回家!”


“就算回西岐,战火也会跟着蔓延到那里,牵扯到西岐的父老乡亲。”姬发想的极为周全,清楚前路有多少难关在等着他。


“听说故乡已经颗粒无收了,我们不走这一步,难道西岐的亲人还能逃过这一难吗?”


“当初若不是西伯侯救了我父亲,恐怕也没有我了......”


“是啊,我们一家也深受西伯侯恩德,现今他被困大狱,如果远在故乡的父亲母亲知道此事也会让我去救他的。”


“姬发,你父亲他......”吕公望提了半句就闭上嘴了,姬发究竟怎么想的,谁也不清楚。


“今夜我就放父亲出城。”姬发立刻部署起明日劫刑场埋伏的人手和方位、成功后逃跑的路线以及有可能突发的情况,等到夜色深时他乔装一番,骑着雪龙驹冒雨去寻父亲。


姬发在草堆里发现了不成人样的西伯侯,他的父亲身着破烂的囚服显得那样瘦小,脸上和手臂多了许多血痕,像是被什么野兽撕咬过的痕迹。


西伯侯低垂着头,眼神痴癫,只紧紧抱住怀中的东西,就算姬发站在面前,也不认识他了。


姬发蹲下身,解下腰间的玉环给父亲看,西伯侯眼里才恢复了几分神智和清明。


“父亲,哥哥说雪龙驹识途,我这就让它带您回家。”


姬发扶西伯侯上马,见父亲一刻也不肯放开手中之物,只能依稀能分辨出它是一个食盒,好意说道:“您怀中抱着的是什么?我帮您拿,您将它给我吧。”


“你哥哥。”


老伯侯面如坟土,眼里唯余一片死寂,都没有看自己的次子一眼,依旧牢牢抱着怀中的食盒。


马下的姬发站定,仰面望向他的父亲。


夜空中恰好划过一道电光,照亮雨中他破碎又骇异的表情。


紧接着落下一道惊雷,他的父兄正如殷郊此前所言皆来朝歌了,只不过一伤一死,一个成了戴罪囚犯,一个被盛于簋中。


姬发抽了雪龙驹一鞭子,哽咽着叫马儿快跑。


“你怎么了,你的脸色怎么和鬼一样?”前来接他的吕公望忧心忡忡地扶了他一把,“老伯侯安全走了吗?明日劫囚的人手已经安排好了,兄弟们都......”


颓然无声的姬发与这雨夜融为一体,他望着摘星阁的方向,咬牙艰难挤出一个“不”字。


“计划有变。”


他面无人色,目光却如炬火一般,在雨夜里亮的吓人。


要谋划和顾及之事太多,他彻夜未眠,来不及去狱中见殷郊一面。下了一夜的雨终于停了,姬发捏着那枚殷郊赠予他的鱼符,在熹微的晨光中独自坐在墙头,一遍又一遍擦拭着手中的佩剑,居高临下地俯视殷郊今日处刑之地。


日出时分,他检查完箭袋里的箭支,系好代表举事的黄色发带,将其藏于头盔下,提起父亲的“首级”去见殷寿。


我知道,他已经失去兄长,又害了父亲,不能再失去殷郊了。


我惊觉此时的姬发眉宇之间已隐隐有几分和周武王相似的气势,而等到殷郊被押上断头台时,我才知道他为何说计划有变:他要一个机会,一个靠近并杀了殷寿的机会。


殷郊当真以为姬发杀了生身父亲提头来见,一直低头不语沉默如石像的殷郊拼命挣动起来,只可惜他被锁链锢着,只能发出一声“死也不会放过殷寿”的怒吼,眼中的愤恨与哀恸将他烧成灰烬:


崇应彪冲上台来扇了殷郊一巴掌,殷郊毫无反应。姬发持剑威胁殷寿放了殷郊,崇应彪举起鬼侯剑,即刻行刑。


殷郊头颅滚落掉地的一瞬,姬发忘记了呼吸,面上唯余空白。殷寿则趁机反制,将他击倒在地,用剑既轻巧又羞辱地拍了拍姬发的脸:“用我教你的东西来杀我?”


直到此刻,殷寿还是欣赏的目光和语气,但不过是在欣赏一条聪明听话的狗,不过是在强调他至高无上的地位:一条从小被豢养的狗,没有资格对主人狂吠乱咬,敢龇牙就只有死路一条。


西岐众质子已在场下与守卫厮杀成一团,混乱无比的局势中,姜老头心急如焚地用这个年纪不该有的速度飞快奔跑,对从天而降的哪吒和杨戬喊道带殷郊去昆仑。


心爱之人的尸身在姬发眼前被带走,他彻底暴起和殷寿搏杀,表情狞厉,一招一式仿佛都在说杀你又如何?两人缠斗至城墙边,殷寿轻敌,被姬发抓住破绽击落。殷寿坠墙前拽住姬发的披风,要拉他一起死。


“天不杀你......”姬发窒息时仍有余力割断披风,“我杀!”


姬发跳到雪龙驹上,一箭射中刑台上发号施令者的左眼,在人群中精准地薅到姜老头,将他拎起放至身后。


可城门难闯,东伯侯率队拦他:姬发行动前竟并未与姜文焕通气。此刻姬发竟闭上双眼——不知是觉得自己必死无疑,还是万念俱灰想见殷郊,他杀了殷寿后面对死亡竟分毫不拒。


姜文焕射杀了姬发身后的追兵,放他出城。黑袍道人也发现了携带封神榜的姜老头,站在饕餮像上发功,驱使另一只饕餮使道友留步。


姬发使计令饕餮看不清两人的相貌,他骑着白马在树林里穿梭,扮作姜子牙将饕餮引至黄河边,千钧一发之际射瞎了饕餮的眼睛,让那石像掉进滚滚洪流里。


失了一只眼的崇应彪竟也能追到这里,扑上来和姬发在泥地里扭打,像两只发了狂的嗜血猛兽,不死不休。


“姬发,你一早就想杀了我吧,真是辛苦你憋到今日。”崇应彪不时用言语刺激姬发,做死对头这么多年,他清楚的知道如何踩在姬发的软肋和死穴上。


“可我非但没死,你最爱的殷郊反而死于我手,你说可不可笑?”


“你怎么敢念他的名字......你不配!”听见殷郊二字,姬发照着那只被射伤的眼睛就是一记重拳,要将其砸烂为止。“我这就让你还他一命。”


“我不配?”崇应彪貌似失了痛觉,反而露出一个狰狞的微笑。“殷郊......你呵护备至的太子殿下,何等尊贵啊......也有沦落为阶下囚不得反抗的一日。”


“昨夜我替你好好探望过殷郊了,你猜我做了什么?”


姬发分心一滞,给崇应彪钻到空子,结结实实挨了一击,若不是生死关头只能强撑,应当就要晕过去了。


“看来你有不想让我发现的秘密?”崇应彪狂笑,“真可惜,玩起来那么带劲的坤泽就这么死了。”


崇应彪惺惺作态,似是真的在可怜殷郊。


“姬发,太子殿下可是到最后也没有向我求饶呢,不过他喊了你一夜,盼你来救他呢。”


两人被糊了一脸的血水泥水,早已面目全非。姬发被咬到泛白的嘴唇不住地哆嗦,张口就是沙哑扭曲到极致的几个字,双目猩红,比血更甚。我难以辨清他吼的是什么,只觉得这是两个彻彻底底的疯子。


“你这么在意他又有什么用?!保护不了他更救不了他。”


“姬发,殷郊本来不用死的,正是因为你爱他......所以他才非死不可啊。”


“我就是用鬼侯剑杀了他,殷郊断头的声音可真脆啊,比我杀过的任何一人都要动听。”崇应彪仍笑,“我忘了,你离得太远......听不见。”


姬发突然爆发出无与伦比的力量,夺过鬼侯剑一把捅进那人的心口,他用全身的重量压住那柄剑把崇应彪钉在地上。


我听清他说什么了:姬发不停重复着“我杀了你”这四个字,仿佛只剩下这个念头支撑着他。


“看作我俩多年的兄弟情分上,就告诉你好了......”


“太子殿下临死前有个秘密没来得及跟你说。”


姬发将鬼侯剑从崇应彪胸膛里拔出来,溅了自己一脸血,手还不停地打颤。


崇应彪的声音逐渐微弱,口中往外涌血,面上仍挂着笑,不知是嘲讽还是解脱。


“我先去见他,而你......”崇应彪断断续续地笑,“你永远也不会知道那个秘密。”


崇应彪死了,黄河谷中只有一人抱着鬼侯剑仰面失声号啕。


滔滔江水,震耳欲聋。


【中篇请点合集】



水蜜桃爆珠

恋爱为何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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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揣测圣意有时也是件有趣的事,尤其在暧昧期。

 

起因是吃饭时姜文焕突然掏出一个Celine的盒子,姬发忙着剥抢到的最后两盘虾,以为又是买给鄂顺的礼物要他参谋,想都没想就说你送什么他都会收的。

 

于是姜文焕把盒子打开,里面躺着一枚粉色的树脂戒指,姬发不禁眉毛抽了抽,一时不知道该怜悯姜文焕还是鄂顺。

 

姜文焕:我看得懂你的眼神。

姬发:那我就不多说什么了。

姜文焕:其实,这是打算送给你的。

 

姬发能在腔镜下给草莓去籽的手一抖,虾线断在中途,他想索性凑合吃掉,又被姜文焕的话搞得胃里一阵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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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揣测圣意有时也是件有趣的事,尤其在暧昧期。

 

起因是吃饭时姜文焕突然掏出一个Celine的盒子,姬发忙着剥抢到的最后两盘虾,以为又是买给鄂顺的礼物要他参谋,想都没想就说你送什么他都会收的。

 

于是姜文焕把盒子打开,里面躺着一枚粉色的树脂戒指,姬发不禁眉毛抽了抽,一时不知道该怜悯姜文焕还是鄂顺。

 

姜文焕:我看得懂你的眼神。

姬发:那我就不多说什么了。

姜文焕:其实,这是打算送给你的。

 

姬发能在腔镜下给草莓去籽的手一抖,虾线断在中途,他想索性凑合吃掉,又被姜文焕的话搞得胃里一阵翻腾。

 

姜文焕欣赏了片刻他精彩的表情,施施然从他盘子里偷走一只虾仁,然后递到了鄂顺嘴边——后者正端着两碗凉皮姗姗来迟。

 

姜文焕:事实上,这一款是一套三枚,一枚淡蓝色一枚湖蓝色一枚粉色,所以剩了一枚。

鄂顺:我觉得你会喜欢粉色呢。

姬发:你为什么会这么觉得呢?

姜文焕:因为我们都不喜欢。

鄂顺:你的手术帽就是粉色的。

姬发:那是殷郊选的。

姜文焕:总之你收了。

鄂顺:而且天天带。

姬发:首先因为那是loopy联名款,其次,你们不觉得我跟你们带同款戒指是一件很惊悚的事情吗?

姜文焕:还好吧,比起送给崇应彪。

鄂顺:不然就只能送给郊郊咯。

姬发:嗯?

姜文焕:我先声明,为了让你能是第一个送他戒指的朋友,所以我没有先考虑他。

姬发:你怎么开始叫他郊郊了?

鄂顺:啊,很可爱啊。

姬发:你没意见?

姜文焕:我为什么要有意见?他们儿科的肌肉记忆罢了。

姬发:所以你是第一个送鄂顺戒指的朋友了。

姜文焕:不。

鄂顺:准确来说是男朋友。

姬发:嗯?

 

姬发终于把虾剥完了,然而此刻他倒更希望手上有点事做,能让他不去看对面两个背叛革命的叛徒分食凉皮——是的,即使买了一模一样的两碗他们还在你夹我碗里的我吃你盘里的。

 

他抬头看了看时间,距离殷郊一贯下门诊的时间至少还有十多分钟,也就代表着他还要独自接受荼毒很久,理智上来说他不应该自寻死路了解姜文焕的追爱细节,但人在很多时刻并不能保持理智。

 

姬发:你俩什么时候在一起的?

鄂顺:上周。

姜文焕:我送了他戒指。

姬发:你表白了?

鄂顺:没有,他说这是友谊之戒。

姜文焕:很有说服力吧,有三个,一般人肯定不会想到。

鄂顺:但是你很紧张,我就明白了。

姬发:就这样?

姜文焕:差不多吧,后面的细节可能你不是很想知道。

姬发:可以了。

鄂顺:所以你也可以送给郊郊。

姜文焕:不过表弟很有可能抱着你说姬发你真是我最好的朋友。

姬发:然后他把第三枚送给杨戬。

鄂顺:不要这么悲观嘛。

姜文焕:也有可能送给哪吒,哪吒喜欢粉色。

姬发:所以有什么用呢?

姜文焕:你连戒指都不肯给表弟买!

姬发:你有病吧。

鄂顺:不试怎么知道呢。

姬发:好吧,你俩的给我看看,好看的话确实可以买个玩玩。

 

鄂顺大大方方地把左手摊在他面前,无名指上是一枚湖蓝色的树脂戒指,姜文焕却神色古怪地在桌下摸索了一阵,在四只眼睛齐刷刷盯住他时才举起双手低声说好像落在了手术室里。

 

还没等姬发嘲笑他,姜文焕已经哀嚎着一溜烟消失了。

 

鄂顺笑眯眯地继续消灭凉皮,很快空出来的位子被崇应彪占领,他也试图偷了只虾,但没成功。

 

崇应彪:姜文焕跑那么快干嘛?

姬发:他脑子有病。

崇应彪:最近不太想听到这四个字。

姬发:怎么,被太多人用来形容你了吗?

崇应彪:我今天值班得积点德,暂时饶你一马。

鄂顺:又被投诉啦?

崇应彪:本来干神外就是为了能名正言顺地说你脑子有病,结果说了还是被投诉。

姬发:有没有可能是你的问题。

崇应彪:你小心我待会给殷郊买芒果吃。

姬发:你冲着他干嘛!

崇应彪:你脸皮太厚冲你没用,所以姜文焕干嘛呢?

鄂顺:他戒指掉手术室了。

崇应彪:哟,阿姨现在应该在收衣服呢,他可以去上百件衣服里大海捞针了。

姬发:重点在衣服吗?

崇应彪:重点在戒指,我懂,弟弟,这里只有你是单身。

姬发:嗯?

鄂顺:先吃饭吧。

 

殷郊终于出现在食堂,姬发放弃寻求答案,连忙将剥好的一整盘虾摆在殷郊面前,殷郊却拿出一个饭盒,打开一层是小笼包一层是包子。

 

崇应彪本想撤离,没忍住夹了个小笼包,殷郊便给在场的都分了两个,姬发咬了一口就知道不是食堂的水平,也不是殷家阿姨做的口味。

 

鄂顺:这哪家的啊,还挺好吃的。

殷郊:新鲜的应该更好吃,这师兄做的,我在微波炉叮了一下。

姬发:不是说和我吃午饭吗?

殷郊:对呀,我不是来了吗,我好久没吃昨天突然很馋,他就今天给我带了点。

崇应彪:可怜呐发发,剥了这么久的虾也还是食堂的虾,人也不是你的人。

 

说完他就和鄂顺一起离开了,殷郊不解,鼓着腮帮子看向姬发。

 

殷郊:他说什么呢?

姬发:没什么,他脑子有病。

殷郊:你今天累吗?我看你昨天手术到半夜。

姬发:还好,睡了四五个小时够了。

殷郊:那你中午赶紧再去睡会。

姬发:我们那个值班室隔音太差了,白天没法睡,没事,我精神好着呢。

殷郊:去我那吧,我们病区安静。

姬发:我可不想跟杨戬挤一个值班室。

殷郊:哈哈哈师兄到底怎么你了?

姬发:我小肚鸡肠。

殷郊:我找间治疗室,然后我给你守门好不好?

姬发:我真不困,我守着你好了。

 

殷郊没再坚持,转眼看到姜文焕留下的戒指盒,不免有些好奇,定睛一看里面是一枚粉色的戒指,更是直接俯过身子要拿来看。

 

姬发突然有些不满食堂的桌子太小,殷郊只需要靠近他稍稍伸长胳膊就够到另一边的盒子,如果再远一些,也许殷郊就会重心不稳,而他可以顺其自然箍住他的腰,帮助好朋友不要倒下去。

 

但总之殷郊也离他足够近了,并且他以为这是一件隐秘的事,几乎贴在姬发耳边小声问着。

 

殷郊:你买的吗?

姬发:姜文焕的。

殷郊:还挺可爱的,不像他的风格。

姬发:你喜欢吗?他本来要给我,我觉得不适合我。

殷郊:姜文焕送你戒指?

姬发:对,听起来很奇怪,但这是真的,他说这是友谊之戒,这款里面本来有三个,他和鄂顺一人戴了一个,这个是剩下的。

殷郊:哈哈,那你别收了。

姬发:本来也没打算,你喜欢的话我们也可以买一套戴。

殷郊:另外两个也是粉色吗?

姬发:是浅蓝色和湖蓝色。

殷郊:我喜欢蓝色。

姬发:那第三个你想给谁?

殷郊:为什么要给?

姬发:多出来一个啊,我以为你会想给杨戬。

殷郊:粉色的戒指怎么能给师兄。

姬发:姜文焕不就是给我了吗。

殷郊:那不一样。

姬发:为什么?

殷郊:姜文焕不是正常人。

姬发:好吧,那我们今天下班去逛逛?

殷郊:我想吃小火锅。

姬发:好。

 

殷郊把虾都吃完,又被姬发哄着吞了几片菜叶子,下午还要接着上门诊,姬发只能放他赶紧去午睡。

 

内分泌病区是一幢独立的小楼,午间一片宁静,殷郊很快就蜷缩着睡着了,姬发躺在三张椅子拼成的简易小床上,毫无睡意。

 

粉色的戒指怎么能给师兄,他反复思索着这一句话。

殷郊到底在意着什么,究竟明白了什么,姬发被困在迷雾中央踌躇不前。

 

可是他竟然在这种境地下品尝出甜蜜,殷郊总是直白坦率,偏偏在这个问题上无师自通地和他绕圈子,那么是否意味着,他确实是不一样的呢?

 

2.

初遇的场景在姬发看来相当不完美,当时他还在规培,而殷郊更年轻,是最自由的实习生。

 

研三的师兄们刚毕业,姬发忙得团团转,实验室病房手术室三头跑,一周几乎没有几个小时能待在家里,直到某个周六时间实在排不过来,但问了一圈大家各有各的牛马要当,正打算燃烧自己同时值两个科的班,姜文焕提出可以让他实习的表弟来帮忙。

 

姬发并不知道这位表弟是何方神圣,姜文焕很少提,甚至都没有介绍过名字。姬发有些犹豫,毕竟谁不知道实习生活就是快乐地划水,如果不出意外的话,这位表弟很有可能又让姬发被挂在科室大群里公开处刑,上一次是因为他让实习生帮忙填个病案首页,结果主任签字时发现麻醉医生那栏写着“院长”两字。

 

偏偏姬发还认识院长本人——正是姜文焕的亲姑姑姜瑗,第二天在手术室相遇,姜院长说自己恶补了一晚麻醉知识,也许今天能上台做他的麻醉师,姬发一贯机灵的大脑直接宕机,一边道歉一边落荒而逃。

 

但姜文焕再三保证他的表弟绝对是天上地下绝无仅有最厉害的实习生,神叨叨地说你见到就明白了,姬发没有别的选择,只能半信半疑地接受。

 

见到正主的时候姬发彻底明白了姜文焕的话,如果他早一点说他表弟是传说中的殷郊,那他根本不会用另一个实习生的乌龙来侮辱殷郊的水平。

 

至于为什么说是传说,并没有多么复杂的背景,单纯只是因为殷郊一张脸,再加上一点点超过平均线的出勤率,对于无聊且精神状态岌岌可危的医学生来说,这足以成为风云人物了。

 

姬发运气不好,只在食堂见过几次殷郊,后者总是买一份干拌面打包带走,然后去小卖部买一根可爱多,如果可爱多断货就会换成糯米糍,姬发也跟在他后面买过,每次走出食堂时才暗自懊恼自己怎么又莫名其妙当学人精,等到下一次却又是一样的操作。

 

殷郊一定是狐狸精,现在直面上这张脸他又头晕目眩了,姬发想,一定是因为他昨晚没睡好。

 

所以我的头发不会是鸡窝吧,眼皮好像也因为熬夜肿起来了,难道我还在做梦?天杀的姜文焕为什么不能提前告诉我呢,他不会也暗恋殷郊吧!不对,冷静,姜文焕是他哥,该死的姜文焕有这种好事怎么能不早点说呢!

 

姬发默默头脑风暴着,手下交班本上的字也渐渐变得抽象起来。

 

殷郊:那个,我哥让我来的,上午我帮你收病人。

姬发:啊,你好你好,殷郊,我叫姬发,胸外研二的,姜文焕是我朋友,辛苦你了,我待会要上手术实在没空写病历了,不过你也别累着,就两本比较急的,你慢慢弄,不会的话叫我,工号密码我写给你,值班室在出门右拐,里面冰箱有我藏的可乐你尽管拿。

 

他一口气说完一长串,殷郊眨着眼睛似乎还没反应过来,姬发骤然清醒,手忙脚乱想做点什么,结果一按圆珠笔直接炸开,笔芯和笔身滚落在地上,姬发忙蹲下身去捡,装了好久都没装回去。

 

于是殷郊递了支笔给他,姬发心里已是一片惊涛骇浪,强撑着作出平静的样子在交班本上签字。

 

殷郊:我哥明明说你管十来张床。

姬发:没事,那些不急,都是姜文焕传达错误,我下了手术回来写,你帮我打印排序就行。

殷郊:没关系的啊,我说好来帮忙的。

姬发:我知道你是天使,啊我的意思是你一个人不要太累,待会我可以和你一起分着做。

殷郊:好吧,你好像认识我?

姬发:呃,略有耳闻,他们都说你很好。

殷郊:哈哈哈,我也知道你,我哥提过,我还看过他和你的合照。

姬发:他不会说我什么坏话吧。

殷郊:说你是有三个肾的卷王。

姬发:那真是冤枉了,都是生活所迫。

殷郊:我也觉得,你今天,反正不太一样。

 

姬发引以为傲的大脑再次死机,不太一样的含义是什么,是贬义还是褒义?他今天表现得似乎过于笨拙了,殷郊是否会不喜欢这种距离,是否觉得他心怀不轨,是否他再也没有机会挽回糟糕的第一印象?

 

时间不能倒流,姬发只能给出一个蹩脚的借口。

 

姬发:呃,最近连轴转没怎么睡好,今天早饭也没吃,可能有点晕。

殷郊:不吃早饭怎么行呀!

 

说着他从包里掏出一盒草莓牛奶塞进了姬发手里,姬发还愣着,殷郊两只手已经一上一下裹住了他。

 

殷郊:只剩这个了,总比没有好。

姬发:那你怎么办?

殷郊:我都吃饱了。

姬发:那等我下手术请你吃午饭。

殷郊:不太想吃食堂…

姬发:没问题,吃啥都行,最近可爱多还出新口味了。

殷郊:你怎么知道…

姬发:啊我要走了,拜拜拜拜。

 

再聊下去就要被打成跟踪狂了,姬发心如死灰地揣着一盒草莓牛奶往手术室走,等电梯时他吸了一大口,被甜得眼前发黑。

 

姜文焕早就坐在更衣室里吃早饭,见到他来,扔了半根油条给他,姬发好似对油条失去了兴趣,坐在他身边一口一口吸着牛奶。

 

姜文焕:什么情况啊?

姬发:殷郊给我带的。

姜文焕:就他喝这个齁甜的。

姬发:你也喝过?

姜文焕:不然呢。

姬发:没意思。

姜文焕:什么意思啊!

姬发:你怎么不早说你表弟是传说中的漂亮学弟。

姜文焕:那不就是防着你这种狼子野心。

姬发:我为老板提前招纳好苗子,你想啥呢。

姜文焕:你们师门什么时候看脸招人了。

姬发:从现在开始。

姜文焕:你来真的?

姬发:他还送了我一支笔!

姜文焕:一支笔?

姬发:你难道不知道一支笔意味着什么!

姜文焕:意味着你神经。

姬发:等一下,他是你表弟,那姜院长…

姜文焕:你聪明的大脑终于占领高地了,姜院长是他亲妈。

姬发:完了,出师未捷身先死,你觉得我还有机会吗?

姜文焕:你指哪方面,让他做你同门师弟还是做你男朋友?

姬发:你怎么这么直接。

姜文焕:我只是把你想的说出来。

姬发:好吧,both。

姜文焕:还拽上洋文了,那我只能告诉你做师弟还是有机会的。

姬发:你们家不是骨科世家吗?

姜文焕:话是这么说,你不觉得我俩一起搞骨科听起来怪怪的吗?

姬发:姜文焕,你也挺神经的。

姜文焕:说正经的,外科就这些选项,去掉骨科,肯定也得去掉神外,就剩普外胸外泌尿,普外我还是能说服他不选的。

姬发:为什么?

姜文焕:你难道忘了我们没人选普外就是因为,选了要永远被彪子攻击一身的大粪味。

姬发:但甲乳是挺不错的,别忘了还有眼科耳鼻喉呢。

姜文焕:总归得你自己努力,我不给你使绊子已经很讲兄弟义气了。

姬发:怎么感觉你不太满意我呢。

姜文焕:一般来说,同门师兄弟都不会有好结果。

姬发:为什么?

姜文焕:分手了多尴尬啊。

姬发:我怎么可能和殷郊分手。

姜文焕:那祝你成功咯。

 

结果殷郊压根没选外科,等姬发终于享受到置顶待遇后,才知道他早就被姜子牙预定去学内分泌了。

 

我真是命犯姜家人,姬发在手术室里孤独地缝皮,算了,今晚可以给殷郊做姜撞奶尝尝。

 

3.

在一起的剧情也与姬发预想的相去甚远。

 

殷郊正式入职的第一个春节,杨戬自然没可能给他排班,于是姬发在值班室看春晚时,他已经在尼斯海边吃烤鱼了。

 

伯邑考陪着父亲去了南边,作为无家庭单身人士,姬发一口气从除夕守到了大年初三,浸淫着一身班味又立刻跑去了机场。

 

前一晚殷郊给他打视频电话,特地给他看粉紫色的日落,说过两天爸妈要去马赛见朋友,他不愿意跟着一起去,正好殷寿总是限制他喝酒,他终于可以一个人去花卉市场喝一点。

 

要是你在就好了,殷郊凑在镜头边上慢悠悠地说,就仿佛挂在姬发肩膀上贴着耳朵讲悄悄话,这是他最经常用的姿势,而姬发经过这么久的修炼依旧不能抵挡此类亲密接触的诱惑,殷郊甚至都不需要许诺什么,只要他想,姬发就会立刻完成自我说服。

 

这次也一样,姬发满打满算还剩三天半假期,往返尼斯路上花费两天,他还能和殷郊一起待上整整36小时。姬发一边计算着时间一边已经将机票买好,假期的航班只剩下零星经济舱,姬发从科里拿了两粒安定,一路睡到了巴黎。

 

揉着脖子等待去尼斯的航班时,姬发依然没觉得这冲动行为有什么不妥,反正他做过的已经足够多,起初他会担忧吓到殷郊,渐渐又享受起殷郊的纵容。

 

崇应彪对此嗤之以鼻,嘲笑他看不清到底是谁在纵容,或者说是他在自我催眠,殷郊什么都不需要做,就有一条忠犬心甘情愿跟着他,当然,“忠犬”是姬发修饰过的说法。

 

殷郊当然不需要做什么,姬发理直气壮地回复所有人,殷郊不是神仙,没必要满足他的愿望,更何况就算殷郊是神仙,也应该是接受凡人的供奉。

 

大家无法反驳他无懈可击的言论,反正爱情之苦只落在他一个人身上,久而久之也乐得见他为了殷郊上天入地。

 

理论上他实在不必赶来尼斯,这只是殷郊一个短暂离开的假期,他不会变成一只蝴蝶永远不回来,四天之后他们又会睡在同一张双人床上——在医院对面姬发的小公寓里,原本姬发给他准备了房间,但殷郊东西太多,索性把那改成了储物间,自己挤进了主卧。

 

可爱情哪有什么道理可言,哪怕是单方面的爱情。姬发曾有一瞬思考过自己为何对追逐甘之如饴,但很快就不再去想答案。有一个事实是明确的,除去姜瑗和殷寿,他是这个世界上殷郊最亲近的人,杨戬也得排在后面。

 

姜文焕得知他到尼斯时,下意识以为他终于要迈出最后一步。

姜文焕:哇靠,你这远渡重洋是终于要冲一把了吗?

姬发:没有。

姜文焕:这么好的机会,那你去干嘛?

姬发:他说要是我在就好了,所以我就来了,反正我有空。

姜文焕:说实话,作为娘家人,我觉得你的成功概率肯定高过崇应彪一个月不被投诉。

姬发:你换个比较对象应该还有点说服力,但崇应彪是零。

姜文焕:你说的对,他是零。

姬发:……我能不能装作听不懂你的双关。

姜文焕:可是你已经懂了。

姬发:你把我的假期毁了。

姜文焕:反正你马上就见到表弟了。

姬发:真难想象他和你有血缘关系。

姜文焕:所以你真的不打算做点什么吗?

姬发:我不能逼他。

姜文焕:什么意思?

姬发:这一就好像在说“我是为了你才怎样怎样”,他必须要感动,但这样不对,只是我想来。

姜文焕:他不会这样想。

姬发:万一呢,或者他一时冲动,我不希望他将来后悔。

姜文焕:好吧,你真是个好人。

姬发:咱俩不是能发好人卡的关系吧。

姜文焕:行,你真是有病。

 

在尼斯也没做什么,大半时间他陪殷郊待在屋子里,聊这几天值班的倒霉事,用有限的食材倒腾出一桌中餐,傍晚时殷郊带他去海边看日落,粉紫色的天空比在镜头里要好看得多。

 

姬发躺倒在海滩上,双手枕在脑后哼着不成调的歌,殷郊踢了会石子,也躺在他身侧。

 

殷郊:你是不是很累?

姬发:没有啊。

殷郊:你好像永远都不会觉得累。

姬发:看我在做什么。

殷郊:我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你黑眼圈都有两个眼睛大了,还能陪我在办公室待一下午。

姬发:你还记得呢。

殷郊:当然。

姬发:也不能叫陪,明明是你来帮我。

殷郊:结果什么都没做,倒是吃了你的饭还坐了你的车。

姬发:我那天黑眼圈真的很重吗?

殷郊:没事,不影响你好看。

姬发:真心话?

殷郊:我可从来不说谎。

姬发:我的错。

殷郊:其实我也早听说过你。

姬发:什么?

殷郊:总听到他们说不会的就问姬发,在内科听到,在外科听到,连儿科都听到,就跟神奇海螺一样。

姬发:见到海螺本人有没有失望?

殷郊:没有,很庆幸,原来海螺也是凡人。

姬发:我当然是人。

殷郊:你泡在水里会现出原型吗?

姬发:所以你约我去游泳。

殷郊:结果你居然不会!

姬发:你也没好到哪去。

殷郊:还被从浅水区赶出去。

姬发:我学会了,可惜现在不能下海。

殷郊:如果我要你下海呢?

姬发:尼斯卖生姜吗?

殷郊:不知道,怎么了?

姬发:这个季节下海总得给我准备碗姜汤吧。

殷郊:算了,还不想让你永远留在尼斯。

姬发:那就等夏天再来。

殷郊:神奇海螺好像是紫色的,这里会有吗?

姬发:肯定有。

殷郊:你怎么知道?

姬发:要不要打赌?

殷郊:赌什么?

姬发:等赢了再说。

 

说完他就立刻爬起身在海滩上翻找起来,很快他就捧着一个白色的海螺跑回来。

 

殷郊:这不是啊。

姬发:天是紫色的,所以照下来海螺就变紫了。

殷郊:你这是诡辩。

姬发:总之视觉上就是这样,我赢了。

殷郊:赌注是什么?

姬发:回去之后陪我去游泳吧。

 

殷郊似乎没料到他把随意浪费掉赌注,漂亮的眼睛写满了迷茫,姬发把海螺收进口袋,趁着晚霞还没彻底消散,拉着殷郊帮他拍张照。

 

姬发跑远了些,背对着海面张开双臂,殷郊举起手机,却久久没有按下快门。

 

久到姬发手都有些发酸,他只能疑惑得走回殷郊身边,又猝不及防被闪光灯晃了眼,他听到一阵快门声,再睁眼就是殷郊狡黠的笑容。

 

姬发:摆了半天pose不拍,搞偷袭。

殷郊:都是姿势越怪才照得好看,这叫松弛感。

姬发:给我看看。

 

殷郊抓着手机就要跑,姬发早有防备,跨两步跟上就把他拦腰捞了回来,顺势捏了捏他腰上的痒肉,殷郊毫无还手之力,顷刻间就失去了相册的掌控权。

 

他一连按了几十张,以至于整个屏幕上都是姬发乱七八糟的表情。

 

姬发闭了闭眼,最终还是没有点下删除,殷郊却没把手机拿回去,就着被他圈在怀里的姿势划拉起屏幕。

 

殷郊:你知不知道刚刚我为什么不拍?

姬发:为什么?

殷郊:因为看你站在那里,我感觉我应该过去抱你,

姬发:我只是觉得这个姿势挺酷的。

殷郊:有点老派。

姬发:好吧。

殷郊:但我确实想抱你。

姬发:现在就抱着了。

殷郊:我以为你也是这么想。

姬发:好吧我想过。

殷郊:“过”是什么意思?

姬发:从巴黎飞尼斯的时候,安定药效过了睡不着,就胡思乱想,冬天晚上海边应该挺冷的,我可以抱你取暖。

殷郊:我明天陪你去巴黎,听说有新的火车。

姬发:那太麻烦了,你的假期不是还有几天吗?

殷郊:一个人在这里也没什么意思。

姬发:可以去花卉市场。

殷郊:那就是随口一说。

姬发:坐火车五六个小时很无聊的。

殷郊:但是跟你在一块好像没有无聊过。

姬发:怎么今天这么乖,难道你出门之前又没关空调?这几天我住在医院都没回过家。

殷郊:我就忘过一次!对你好点还不好?

姬发:因为我来了?

殷郊:爸爸总是不管做了什么都要跟妈妈邀功的,你一点都不一样。

姬发:那我该转换风格?

殷郊:我还发现一件事。

姬发:什么?

殷郊:自从认识你之后,相册就被你填满了,一个人吃饭要拍给你,遇到小猫要拍给你,无聊的云也要拍给你,好奇怪呀姬发,我以前没这么喜欢拍照的,为什么呢?

姬发:为什么呢…

殷郊:有时候我妈妈问我最近过得怎么样,我就把这些照片发给她看,她说挺好,看起来很幸福,可这些照片明明很平淡,大多数时候就是我随手一拍,为什么妈妈会这样说?

姬发:嗯…

殷郊:怎么神奇海螺失效了呀。

姬发:我…

殷郊:因为喜欢你。

 

 

 

 

 

 

 

菜狗不是狗

【姬屋藏郊】大夜弥天(终章)

十二旒珠后投出的视线已看不见远去的棺木,抬头望着身侧一袭白衣的邑姜,伸手拉住她的衣袖,姬诵低声问道:“母后,父王是和父亲一样去了很远的地方吗?”

 

怔神一瞬,低头牵起姬诵的手,邑姜摇了摇头,轻声回道:“诵儿,你父王去的地方和你父亲去的地方不太一样。”

 

“不一样吗?”眉心皱了皱,面带疑惑的姬诵追问道:“为什么不一样呢?母后,父王的棺木不是和父亲一样吗?里面摆放的都是他们穿过的衣服,戴过的玉饰。母后,您跟我说过这叫衣冠冢。”

 

是啊,都是衣冠冢。可他们是不一样,发弟是死遁,夫君却是尸骨无存。

 

垂下的眼睛失神片刻,蹲下身子看向同伯邑......

十二旒珠后投出的视线已看不见远去的棺木,抬头望着身侧一袭白衣的邑姜,伸手拉住她的衣袖,姬诵低声问道:“母后,父王是和父亲一样去了很远的地方吗?”

 

怔神一瞬,低头牵起姬诵的手,邑姜摇了摇头,轻声回道:“诵儿,你父王去的地方和你父亲去的地方不太一样。”

 

“不一样吗?”眉心皱了皱,面带疑惑的姬诵追问道:“为什么不一样呢?母后,父王的棺木不是和父亲一样吗?里面摆放的都是他们穿过的衣服,戴过的玉饰。母后,您跟我说过这叫衣冠冢。”

 

是啊,都是衣冠冢。可他们是不一样,发弟是死遁,夫君却是尸骨无存。

 

垂下的眼睛失神片刻,蹲下身子看向同伯邑考有几分相似的姬诵,邑姜伸手去摸他稚嫩的脸。

 

恍惚间,邑姜好似看见了从前与她相伴、处处照顾她的夫君,她记忆里的伯邑考始终带着温柔的笑,眼睛里的光芒似皎洁的月,又似清澈的泉。

 

明月,甘泉,她拥有过、失去过,不再期待。

 

思绪回转,邑姜继续说道:“诵儿,你父亲和你祖父去了同一个地方,那是一个很远但很美好的地方,去了那里的人不再忧愁,不再痛苦。而你父王和他们不一样,他去了很想去但又不能光明正大带着喜欢的人去而不返的地方。”

 

“父王喜欢的人……父王是带着殷夫人去了很远的地方吗?”见邑姜点头,姬诵赶忙问道:“母后,父王和殷夫人要去哪里?诵儿还能见到父王吗?”

 

“母后也不知道他们会去哪里。”邑姜耐心说道:“或许是岐州,或许是东鲁,或许是南鄂,又或许是北崇,又或许是从未听过的地方。你父王和殷夫人不希望被打扰,诵儿是个乖孩子,母后相信我们诵儿是不会去打扰他们的。”

 

“嗯,诵儿不会去打扰父王和殷夫人。”乖巧点头,眼巴巴望着邑姜,犹豫一瞬,姬诵又问道:“那诵儿可以写信吗?母后,写信不算打扰吧,诵儿想父王的时候可以写信给父王吗?”

 

保证不打扰的说辞一句接一句往外蹦,期待的眼神渐渐暗淡了下去,姬诵小声嘟囔着:“父王就算不想回也没关系,让我写信就好……”

 

见姬诵如此懂事,邑姜弯唇一笑,温声安抚道:“诵儿当然可以写信,母后会帮你寄出去的,你父王若是看到诵儿的信,他是一定会回信给诵儿的。”

 

“嗯,诵儿给父王写信,母后帮诵儿寄信,父王一定会给诵儿回信。对了,还有殷夫人,诵儿也要给殷夫人写信。母后,殷夫人生病了,眼睛看不见,诵儿的信写完都寄给父王,父王一定会念给殷夫人听的,对吗?”

 

“对,我们诵儿真聪明。”

 

夕阳的金辉落下,握紧姬诵的小手,邑姜的脸上始终挂着笑容。站在王宫最高一层的台阶,俯瞰错落有致的宫殿,邑姜第一次觉得安逸、舒心,没有任何顾虑,不用再担心不得不屈于现实,接受不公的命运。

 

无人再敢轻易拿捏她,她亦不会叫人轻易拿捏。而今,她站在权力的最高处,她身侧的孩子掌控整个大周,她终于得到了自由,可以掌控自己的命运。

 

目视远方,邑姜默声道:“发弟,我已得到想要的自由。你呢?你和殿下得了真正的自由了吗?” 

 

东鲁,大片树荫下,藤椅上躺着的殷郊好似睡着了一般。清风荡过,落叶坠在殷郊脸上,姬发迅速抬手掸去这片不速之客。

 

低头亲吻殷郊的脸颊,端详片刻,继续揉按他的四肢,时不时同殷郊说上几句话,试图以此叫醒他。

 

“我叫旦弟改了……”说话声一顿,看向殷郊安静的睡颜,姬发自嘲道:“郊儿,我知道你不喜欢镐京,不喜欢王宫,不喜欢……天子。我已经叮嘱旦弟抹去有关你我的所有记录,周史里不会有任何记载,没有殷夫人,没有栖凰殿,更没有周王的宠妃。大周的殷郊是自由的,郊儿,我把自由还给你了,你醒来好不好。”

 

话音落下,见殷郊始终没有反应,抚摸他脸颊那只手稍滞,姬发神色一凛,似威胁般说道:“但我只给你十日抓住自由的机会,若十日后你还是不醒,我便同你成亲,把你锁起来,叫你永远都摆脱不了我!郊儿,你且记住,我只给你十日的工夫,至多十日,不能过一点儿,哪怕十日过一刻再醒,那也不成!”

 

打下天下又当过大王的人还能这样孩子气,殷郊在心底无奈叹气,无法回应的他只能听姬发自言自语,听他默默垂泪,听他威胁,听他自责。

 

截医派早已没落,宋地事了,杨戬和哪吒带着申公豹回了昆仑。殷郊的病症罕见又跟截医派脱不了干系,阐医派有意相助,早几日着人送信过来知会了一声,告诉他们,杨戬和哪吒还要再过几日才能赶到东鲁继续殷郊看诊。

 

无处可去的苏全孝待不惯东鲁,硬捱了一段日子,直到姬发和殷郊成婚后的第二日一早,留下一封书信,带着崇应彪的遗物,果断离开东鲁,不知去向。

 

族学里一起念书识字的大都是姜文焕的侄子们,殷洪年纪不算大但是辈分最高,同那些十一二岁的孩子们一起读书,只觉得是姬发想方设法折腾他、羞辱他。

 

殷洪掀过桌子,打过架,甚至教训过教书先生们,想叫他们知难而退,不敢再拘束他。却不想这些人根本不怕他,更不在意他的举动。

 

毕竟,这样不服管教的人,族里见多了,自有一套对付的方法。掀翻桌子从月例里扣钱,打伤人从月例里扣钱,一次次翻倍,扣光这个月的,继续往下一个月扣,直到消停下来。

 

无职无权的殷洪只能依靠族里发放的月例过活,府里是有不少钱财,但那都是姬发从镐京带出来的,算他嫁给哥哥的陪嫁,殷洪没有那么厚的脸皮同嫂子讨钱,尽管他根本不认这个嫂子。

 

除了哥哥之外,月例成了殷洪的软肋,为了过活,他不得不屈服,老老实实念书,听先生训话,同族里的侄子们和谐相处。

 

先生说父先为父,子后为子。

 

原来,为人子并非一定要遵从父亲所说的一切。父亲的所作所为若有缺失,人子是可以反抗、不遵从。

 

殷寿要杀他,要杀哥哥,已经不算是一个父亲,他弑父不是不可饶恕的罪名。

 

摇摇晃晃的小舟飘荡在湖心,他们穿梭在一片藕塘里,岸上时不时传来鹑火激昂的叫声,她正同从族里念书回来的殷洪争执。

 

撑在头顶的荷叶往下塌了些,躺在小舟上的殷郊清楚地听见姬发微不可察的叹息声,面颊上来回抚摸的手收了回去。

 

拥着殷郊躺下,姬发的脸埋在他的胸口,须臾又弄脏了新给殷郊换上的青色衣裳。

 

自打杨戬说了一句殷郊需要静养后,姬发便将府里的仆从全都遣散了出去,而今偌大的宅子只四个人住着。

 

鹑火揽了做饭的活,只逮着殷洪收银钱,吃不惯族里的定食而月钱又不够日日出去花销的殷洪敢怒不敢言,只能将月钱全部上交给府里唯一肯给他做饭的人,而后趁着另一个会做饭却不做饭给他吃的人出去浆洗衣服的工夫,跑到殷郊榻前叫屈。

 

“哥,他们都欺负我!”殷洪伏趴在榻边,看向始终不肯苏醒的殷郊,眼眶不自觉红了起来,低声抱怨道:“那一位任由一个奴婢欺负我,根本不管我,族里人也欺负我,姜文焕叫人发给我的月例还不够母后宫里洒扫宫女的月钱。哥,你起来好不好?要给你冲喜,族老做主叫那一位嫁给你了,你现在是他的夫,你能管他。哥,你快起来打他、骂他,叫他留下嫁妆滚回镐京去。”

 

低低的呜咽声响起,殷洪啜泣不断,低头看向殷郊不再覆着白绫的脸,他突然捂着嘴巴,憋了片刻,放手嚎啕大哭道:“哥,是我害你变成这样的是不是?师父……不,申公豹和殷寿,他们……他们骗我,他们利用我对哥下毒,哥,是我害你的……”

 

“洪儿?”熟悉的声音自背后响起,殷洪吓了一大跳,赶忙擦了擦眼睛,回头看向抱着木盆回来的姬发,恶狠狠瞪他一眼,叫嚣道:“看什么看?我找哥哥说话不可以吗?哥哥讨厌你不想醒来看到你,我是他亲弟弟,他一定想见我。”

 

说完,殷洪头也不回地冲出卧房。

 

回了东鲁之后,殷洪没再骂一句狗贼。殷洪本性不坏,只是叫人带错了路。性格暴躁,倔强又好面子,不肯轻易认错,还是一个没长大、也不愿意长大的孩子。

 

坐在榻边,如往常那般替殷郊按捏手脚,无奈叹息一声, 姬发低声喃喃道:“我管不了洪儿,郊儿,你醒来好好约束他好吗?他快十八了,是时候该相看适合的姑娘了。可是族里但凡我和姜文焕觉得适合他的姑娘都叫他给惹毛了,他尽说人家姑娘长得难看,说话声音大,挑剔各种稀奇古怪的毛病。除了鹑火,几乎没有一个姑娘能说过他、治住他。”

 

话音刚落,殷郊突然握紧了他的手,姬发瞬间睁大了眼睛,一脸震惊地望向捏住他手指的殷郊,缓了半晌,方才朝外面叫道:“鹑火,你快叫神医过来看看!郊儿,郊儿的手动了!”


-------正文完------


弥天正文到此结束,会有一些番外。

予柏舟

【发郊】上与浮云齐(八)

《我行其野》番外《西北有高楼》之续,预计为中短篇,cp为发郊,阴暗口味,含虞诵骨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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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姬发幼时,并非是个隐忍的脾性,虽生得文秀,身板亦不是最健壮的那个,却天生一股不服输的斗狠脾气,旁人不了解他的,或只见了脸未曾深交,误以为西岐之辈甚好欺负,谁会料想得他会跟崇应彪撕咬得有来有往。


那时,他是意气风发的少年人,从未刻意地掩藏过自己,便是偶尔有些见不得人的秘密,也不过是青涩稚嫩的心眼儿,真实而率性地存在着,反而容易接近。


只如今,他不是这样。


殷郊被压在门扉上的时候不知怎的,思绪紊乱,如临昨日,一时怔忪。抱着他的天子臂力甚好,囫囵个儿地圈...

《我行其野》番外《西北有高楼》之续,预计为中短篇,cp为发郊,阴暗口味,含虞诵骨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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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姬发幼时,并非是个隐忍的脾性,虽生得文秀,身板亦不是最健壮的那个,却天生一股不服输的斗狠脾气,旁人不了解他的,或只见了脸未曾深交,误以为西岐之辈甚好欺负,谁会料想得他会跟崇应彪撕咬得有来有往。


那时,他是意气风发的少年人,从未刻意地掩藏过自己,便是偶尔有些见不得人的秘密,也不过是青涩稚嫩的心眼儿,真实而率性地存在着,反而容易接近。


只如今,他不是这样。


殷郊被压在门扉上的时候不知怎的,思绪紊乱,如临昨日,一时怔忪。抱着他的天子臂力甚好,囫囵个儿地圈在怀里,捏摁过腰窝,紧紧收臂在腰后,尽管锁得很紧,殷郊仍不时往下滑去,又被浮浪似的一阵一阵颠簸顶起,颈后敏感的皮肤急速跳动着,恰似一颗幼小的心脏,被舌面来回舔舐,竟生出热烫的错觉。


坤泽的体质将他们藕断丝连在一起十年,耳鬓厮磨无数回,便是不在雨露期,姬发也总有办法勾出他的情热湿潮,舐之不足,又以齿关轻轻啮咬,疼痛落在颈后会放大许多倍,迫使他难耐低哼着攥紧了姬发的肩膀。


“啊……啊…”


衣物凌乱缠着彼此,尚未全然赤陈,然则姬发太凶狠,咬得出了水,衣物底下的响声连绵不绝,又卡着腿根不让他滑落下去,每每撞在姬发的身前都是一阵蚀骨磨顶的滋味,掌心犹嫌不足地揉过腰肢,转到两侧把住丰软的腰髋,施力一提,旋即放下,连串楔打,殷郊很快捂着小腹不住摇头,眼睛都酸热起来。


今日他太凶了。


殷郊阖目细细喘息,颈上突兀传来啮咬的疼痛,如鞭在脊,催开目光,无法以黑暗的视野逃避姬发的注视,姬发咬罢他的颈肉,炯炯明亮的双目似笑,缱绻吻上湿润的眼角。殷郊唯觉小腹隐隐发热,与此前不同,姬发入得深时,他四肢款摆,筋骨酥软,分毫提不起力气,只有喘吟一声软似一声,甚至连颈下耳后都浮起薄粉色,任人予取予求。


他在姬发动作的间隙内艰难发声:“刚才有宫人来过了,世子可能醒了……”


姬发道:“世子一向胆大,几年前刚入周宫,没人给他带路,不也一样四处乱逛,他醒了会照顾好自己的。”


殷郊几度欲再次开口,终告无果,被拖着沉入迷乱的昏聩中去。




世子眼下确实不在殿内,天渐昏暮,而正殿始终不允人进,他独自掩开门扉,将殷郊居住的殿宇四处巡看了一遍,光线渐次昏暗,有的宫人远远见他便将头低下,不敢有分毫不敬,因此他畅行无阻,借着这张和天子有几分相像的脸,兀自穿行,很快绕得远了。


鬼使神差的,他停在一间无人宫室之前,此处洞深静谧,似乎并无人居住,庭前树叶陈腐,阶上苔痕斑驳,透着一股不同寻常的味道,世子从容不迫,将门轻轻一推,吱呀声过,一隙微光洒入室内。


他忽然面色一变,但见地灯与几树高挑的铜鹤灯逐一亮起,光晕柔蕴,而屋内空寂,原来比外面看起来大很多,薄红素纱与深紫垂帷将一切屋外的景物隔绝,此处别有洞天,竟似温软金居。


世子目光别移,忽然低唤一声,欲疾行上前。


“爹爹?!”


无形的屏障阻挡了他的动作,世子眉头紧蹙,抬手再度向前试探,被一股看不见的力量再度反弹,只得停在几丈开外,隐含忧虑。原来在他目光所及处,大殿空寂,殷郊的背影正匍匐在地上,似在隐忍痛楚,探出袖口的腕子上缠缚厚厚的绷带,隐约透出血色。


世子愣怔地望去,在他印象中,殷郊从未有过如此孱弱之时,竟无法自主起身,仿佛承受巨大的痛苦,蒸骨烹髓,碾碎了他身上的骨头——不,不是碾碎,世子无法形容那种感觉,这分明是将他浑身的骨头煮化了,成了绵软的几根筋。


他隐隐约约好似知晓殷郊虚弱的原因,却本能不愿意相信,直到他目睹殷郊痉挛的五指在地上胡乱摸索,抓到一样坚硬的事物,便猛地向身后刺去,手腕瞬时被扼住,身后出现姬发的脸庞,他攥得那样紧,以至于世子可以看清他青白的指节。


“只有这种事不行!殷郊!”


姬发厉喝一声,掰开他的手掌, 将异物远远扔出去,随即握掌摁在他颈后,殷郊立刻凄喊,待被挟转过去,世子才看清楚,爹爹颈后红烫一片,半透明的皮肤已经微微肿起,在烛光之下分外妖异,他分明看清天子掌下压着皮肤的似乎有异,但大部分被遮挡住,难以分辨那是不是刺青痕迹。


他印象里,殷郊静默冷峙,天子幽深多谋,却不想他们二人,会有如生死仇敌,针锋相对的一幕,直如烈火逼身,灼烧得如火如荼,殷郊一把攥住姬发的衣襟,同他厮打在一起。


“你管不着我!”他的手脱力近颤抖,仍是一拳砸下,天子竟分毫不躲,以肉身相接,不叫他失控之下继续弄伤自己,“我是死是活,与你有什么干系,你滚,滚!”


“情热是要死人的,你怎么敢?”姬发控制住他的双手,略一使劲,便听他闷哼痛吟,悔之不及地松开下移,始见绷带下血色斑斑,不禁又痛又恼,“你宁愿这样弄伤自己,都不肯让我帮你吗?你真的一点都不顾惜——”


殷郊数度怒喝:“住口!住口!我不要听,我……”


话音未落,他痛苦地躬下身,从剧烈起伏的胸口可以看出他正陷入莫大的煎熬,坤泽雨露期的酸软和疼痛唯有乾元可以纾解,若片刻不得,便有如群蚁蚀身,神智昏聩,周身无力,且这种折磨直到行鱼水之欢后方能缓解,即使他弄伤自身,血气流失严重,也不过拖延了片刻,眼下热潮一股接一股,很快腿间湿热一片。


姬发被甜腻的血气激得双目通红,理智亦摇摇欲坠,却强忍着轻轻咬在殷郊颈后,待口津带着乾元气息浸入那片皮肤,殷郊不时的震颤痉挛才减弱几分,姬发抚过他汗湿的青丝,柔声道:“世子已经按你的意愿离京,我亦不会时时出现在你的眼前,殷郊,你想要的我尽依从于你,唯独这一件——你不可以做。”


姬发以一种极度温柔又令人胆寒的神情慢慢重述了一遍:“你的性命,是我在这世上一定要留住的东西,你听不懂也没关系,我只要你永远记住这一点。”


殷郊筋疲力尽,无法挣脱,被迫依在他怀中,闻言一扯嘴角:“你已经带走了我的弦儿和虞儿,又何必假作宽宥,十年也够了,姬发,我不想再过下去,十年前我侥幸没死在朝歌,可如今看来,你跟崇应彪所做的……又有什么两样。”


“我跟他当然不一样。”世子分明看到天子的眼睛血红一片,似是在笑,可再没有方才的柔和了,他像是走投无路的少年,忍着一口怨愤恶毒的胸臆,困兽犹斗,咬牙切齿,不知是对殷郊,还是对作弄他们至此的天意,天子再度施力,将殷郊颈后摁着往前压,几乎是把人拖到怀中,“我犯不着用这个来惩罚你的自轻,来证明自己的价值,殿下你还不懂吗?嗯?”


他反复摩挲着殷郊的颈后,这举动实在立竿见影,殷郊为数不多的体力早就消耗殆尽,腺体命门被拿捏着,他很快倒下,被天子一把抱起,姬发再度掌控住了他,双眼却寒漠麻木,好像他根本无从谈起胜利,又或许他透过虚空,曾看到诡谲的幻象,会无数次重演的,他知道,他接受现实,但绝不认命。


姬发将他抱入帐帷后面去,一边走一边淡下神情,再度把方才濒临疯狂的冷漠压回心府深处,不再泄露多余的情绪。他甚至有闲心替殷郊捋了下额发,又显得温情,附耳道:


“其实我从不在意后继有无,但如果只有孩子是你对我唯一无法辩驳的真心,那我希望我们将来会有个玉雪可爱的女儿。”


世子面前骤然一暗,在天子的身影隐入帐帷深处后,无形的屏障波动起来,一枚金灿华丽的羽毛缓缓飘拂着落到了地上,一叶花昼,浮梦如昨。他捡起那根金羽,双目微眯,蓦然道:


“什么东西在装神弄鬼?”


室内明烛尽数如烟散去,再度归于冷寂幽暗,幻境不过一霎迷踪,须臾便已梦醒,世子这才真正看清屋中的摆设,正中间有一幅巨大的丝屏,上绘云烟缭绕,仙门大放金光,一玄门道人背对着正登上仙山,其身侧有斑斓凤凰环绕飞舞。


世子一触丝屏,便觉幽寒阵阵,不由得肺腑深恸,如置身无人之境,而就在此时,凤凰金目微睁,竟诡异地转动起来,好似有了生命,口吐人言道:“小友对所见可还满意?”


世子并未大惊失色,只冷冷道:“你是妖,是魔,所欲何为?”


夜色幽明,无人应答他。




与此同时,燕寝之内,姬发正为伏在床褥间的殷郊擦拭颈肩,他已然昏倦疲惫,嗓音也尽数沙哑,天子做得细致,目光丝毫不曾偏移,根本看不出刚才在床笫间的凶样。


但殷郊心下已然洞明猜想,姬发如今再不比少年时,心思藏得极深,再不会轻易宣之于口,他阖目低声道:“你究竟发什么疯?”


姬发慢慢拧干帕子,平静道:“只是突然有个念头,那天我若不是带着人及时赶到,殷郊,你会不会同世子和虞儿一走了之,在北地生活。你出宫一趟,到底有没有想着回来。”


这话乍一听像是没有由来的吃味儿,殷郊听罢却似惊雷贯耳,他们一路亲近,如寻常夫妻,他留心观察过,姬发从无发作之意,却不曾想天子始终不肯揭过这件事,只深深压在心中,留待他日发作,殷郊按捺不住,回身一把攥住他的手腕道:


“世子他——”


姬发温柔地反握住他的掌心,彼此相牵,无有芥蒂的模样,顺势轻吻他的指节,又喟叹道:


“我还想知道,如果现在孩子有了危难,你还会不会豁出一切去保他们?”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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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姬发✖️殷郊】虚妄相(十九)abo

十九、困兽

 

“这把鬼侯剑,迟早是我的。”

 

“你可不能死啊……”

 

“封神榜丢了可以再找回来,可你的命没了就什么都没了。”

 

“放了殷郊!”

 

“殷郊,你相信我,我会带你走……”

 

殷郊霍然睁开眼睛,繁丽的雕梁映在他眼中。姜欣忙凑上来,满面担忧:“殿下!你终于醒了,可有哪里不适?”

 

殷郊茫然地眨眨眼睛,昏迷前的记忆涌进他脑海,混乱纷杂的画面一片片袭来,意识还没反应过来之前,痛楚和酸苦就先充溢胸腔。

 

指尖微微颤抖,殷郊举起自己的手掌放在眼前,一时不懂为何惯用刀剑的...

十九、困兽

 

“这把鬼侯剑,迟早是我的。”

 

“你可不能死啊……”

 

“封神榜丢了可以再找回来,可你的命没了就什么都没了。”

 

“放了殷郊!”

 

“殷郊,你相信我,我会带你走……”

 

殷郊霍然睁开眼睛,繁丽的雕梁映在他眼中。姜欣忙凑上来,满面担忧:“殿下!你终于醒了,可有哪里不适?”

 

殷郊茫然地眨眨眼睛,昏迷前的记忆涌进他脑海,混乱纷杂的画面一片片袭来,意识还没反应过来之前,痛楚和酸苦就先充溢胸腔。

 

指尖微微颤抖,殷郊举起自己的手掌放在眼前,一时不懂为何惯用刀剑的手为何会如此,他环顾四周,雕梁画栋皆是华美精致的牢笼,他又被送回魏国的皇宫中。

 

殷郊意识到自己如今的处境,猛然翻身站起,随意披上一件衣服,就要去拔自己的佩剑。

 

但是摸了个空,殷郊愤然咬牙,于宫殿中急切踱步,姜欣跟在他身后问道:“殿下在找什么?”

 

“我的剑!或者刀、枪、箭、戟,什么都行,我要回楚国!”怒火与恨意也将他淬成一柄明闪闪的利剑,殷郊四下翻动,想要找寻一件趁手的兵器。

 

姜欣只是摇头:“没有了……殿下,您的刀兵弓箭,所有都被收回去。陛下下令不准任何尖锐利器出现在栖凤宫。”

 

一拳砸在案几上,立显裂痕,疼痛使殷郊稍稍清醒,是谁将他送回来,想都不必再想,可他还是不抱希望地确认:“鬼面送我回来的?”

 

如今他连那人的名字都不愿提。

 

姜欣忙跪在他面前,垂下眼睛不敢去看他,哀求道:“殿下,将军定有他自己的打算。求您相信将军一回。”

 

“打算?!”殷郊仰面呵笑一声,泪珠从他眼角滚落,片刻软弱令他产生一瞬的自我憎恨,“我就是太信他了!他的盘算是什么,听从他主子的命令,去攻打我的母国,逼迫我的亲生兄长吗!”

 

姜欣不知道如何劝说,镇国将军出征楚国的消息早传遍京都,她只是凭直觉认定将军不会让殿下伤心,可直觉又怎能作为证据?

 

她只能一遍遍重复:“殿下,求求您相信将军。”

 

殷郊闭一闭眼睛,将涌起的泪意强压下去,他没理会姜欣,绕开她大步走向宫门。

 

宫门已落锁,数道黑影投在朱红宫墙上,殷郊冷笑一声,避开姜欣所在的方位,抬腿飞踹——

 

木屑飞溅,严锁的宫门破开,殷郊从裂口处走出,冷冷扫视四周看守的禁军。

 

“玄羽军,鬼面一手培养的精锐铁甲兵。”殷郊扭头对面色苍白的姜欣嘲讽道,“将军还真是对我下大手笔,算是看得起我。”

 

要留他在魏国做母国灭亡的皇后,护住他的安全,等鬼面回来之后继续承受他虚伪的深情?

 

我是被什么鬼迷了心窍,竟怀疑鬼面可能会是姬发?

 

他绝对不会是姬发,他和他誓死效忠的主君,才是一路人。

 

殷郊双目通红,毫不畏惧地与玄羽军甲胄严整的领军对视,“就算赤手空拳,我也能带着瑗儿闯出宫!”

 

“哦,郊儿,你难道没发觉,瑗儿不在你殿中了吗?”一列列黑甲银盔的士兵和雪亮森寒的刀剑后,忽传来皇帝的声音。

 

和前世姬发一模一样的音色,和前世姬发截然不同的语调。

 

瑗儿的啼哭声传来,殷郊心内一紧,就要向女儿的方向奔去。

 

刀斧撞击声如雷电,挡住殷郊的去路,因他急切动作而扬起的淡金衣袖绕在兵刃之上,风卷起的温柔轻易被冰冷剑锋吞噬。

 

层层兵器如同霜雪堆积,他看不到皇帝的脸,只能听到他的声音:“郊儿,两国相争多年,百姓饱受战乱之苦。朕想要一统天下,开创盛世,又何错之有?”

 

“难道错在朕不该与你成亲?错在朕和楚国的皇子是结发伴侣,错在朕与你生养楚魏两国血统的女儿?”皇帝的声音中充满惆怅和无奈,帝王的无奈是一种示弱。

 

皇帝的声音低沉下去,竟透出几分愧疚和小心翼翼,殷郊疑心自己听错,可这分明和前世姬发告知他自己伐纣决心时的语调相同。

 

他不会阻止姬发伐纣,姬发也知道他不会阻止自己,却还是在意他的感受,是以殷郊一直记得他的那些话,将语调也记得清楚。

 

所以……终究他还是姬发的转世么?

 

他听到拥有姬发样貌的皇帝以姬发的语气对他道:“郊儿,若今日换做是楚国来攻打我国,兵临城下,我将要被你的兄长俘虏,我们的女儿将被视作敌国的血脉,我们的家园被铁骑践踏,你又是什么感受?郊儿,我们本就该是一体同心,纵使你之前怨我,可朕从来都将你视作朕唯一的妻子。”

 

可你的大军,就要杀进你“唯一的妻子”的国家。

 

殷郊想,若不是自己活过千年,定然会被这一番话蛊惑。

 

姬发伐纣,是因为殷寿荒淫无道、滥杀无辜,是因为纣王先将他的兄长剁成肉泥,可我兄长治政清明,你不过是为了你的野心。

 

眼下形势和武王伐纣何其相似,又何其不同!

 

我会帮助前世的姬发,可这一世的姬发……

 

殷郊沉痛摇头,简单的动作却像在剜心,“我与你,恩、断、义、绝。”

 

轻飘飘的四个字,红尘里的浮灰,说出口也没有半分重量,四分五裂的只有他的一颗心。

 

前一世的决裂非他自愿,可这一世的决裂却没有半分掺假。

 

女儿的哭泣声更响,刀子一般割他的心,衬出皇帝嗤笑声格外刺耳:“郊儿,你始终是朕的皇后,别想着离开栖凤宫。玄羽军会一直守在这里。你不为自己想,也该为瑗儿着想。朕需要皇后,朕的女儿也需要你。郊儿什么时候想清楚了,什么时候再来见瑗儿吧。”

 

沉重的宫门缓缓合拢,玄羽军的黑甲遮蔽这一方天空,殷郊攥紧的手青筋暴起,听着女儿远去的哭声,逐渐脱力滑落在地。

 

这一次,不会再有人来救他了。

 

殷郊捂住眼睛,哈哈大笑起来。

 

泪水从他指缝间渗出,坠落进尘埃。

 

此时此刻,两日没合眼的姬华正率领自己的精兵在裕福城下排开兵阵,雪龙驹扬起头冲着城上一排排弓弩长嘶,姬华抬眼望向城头的守城主将白黎,笑容中透出威压:“泰和三年七月,是我送你出京来边地驻军,你一身武艺是我传授,难道还不信我?”

 

城头上的黑脸大汉踌躇:“不是末将信不过将军,实在是……”

 

圣旨传遍军中,圣上下令攻打曾经的盟友楚国,虽然共抗北胡人结下些战时情谊,但毕竟军令如山,边境所有魏将擦枪洗马,只待镇国将军率大军来开战。白黎自然信服姬华,可是裕福城并非要塞,更不在重要军道上,只作补给所用的小城,他实在想不出姬华率军由此借道的理由。

 

“今日,开或不开城门,不由你决定。”姬华悠悠举起马鞭,雪龙驹喷鼻息,一人一马如同蓄势待发的弓弦,姬华远远望着白黎笑道,“本将一定要进城,白黎,你知道我从不说空话。”

 

无法是一战的差别,难道他姬华还怕战斗不成?

 

白黎思索片刻,一咬牙喝令:“开城门!”

 

收服裕福城后,姬华留下自己的亲信副将钟舒和一队亲兵在城内驻守,便疾驰回大军驻扎的主城晋阳,临行前留下一句话:“白黎好骗,但你尽量说实话,我相信你不出一个月就能将他收服。”

 

如此重任又落在他肩上,钟舒险些没忍住翻个白眼,三个月来随自家主将或劝或骗或攻,已经拿下晋阳周边的几大军事重镇,直逼洛水边的洛阳城,奔波劳碌多日,干得都是掉脑袋灭九族的买卖。

 

镇国大将军率领魏国大军于边境各城池逡巡,也不见有攻打楚国的谋算,反而将这一带的军事重镇都收进自己麾下,打出的也是鬼面旗,钟舒拱手道:“将军,您这狼子野心,简直昭然若揭。”

 

马鞭扬起作势要挥到他身上,钟舒也知道他是在玩笑,大笑着躲开,闹过一阵子又肃声道:“不管将军打算做什么,属下等定誓死追随!”

 

他们的命都是姬华救回来的,定然会以命相报。

 

将自己的副将扶起来,姬华想,还不到时候,还不能说出自己的所有谋算。

 

姬华回到大营,卸去金盔走进自己的营帐,走到帐中央的沙盘前,将一枚军旗放在裕城方位。

 

蓝黑两种旗子之间,红旗圈出一片土地,姬华凝视沙盘,将所有可能的战况又思索一遍,确认自己都有应对之策后,才长舒出一口气。

 

但放松到一半,心又霎时提起——帐外传来极轻微的异响,姬华猛奔出帐去,一拳挥出。

 

黑沉夜色中,楚国大将姜云接住他的拳头,冲他挑眉轻声道:“好久不见,鬼面将军。”

 

见到是他,姬华紧绷的肩膀松懈下来,从腰间摸出一个酒壶抛过去:“请你喝酒,去不去?”

 

“你倒不怕我杀你?”姜云笑着接过酒壶。

 

姬华瞥他一眼,“你功夫没我好。”

 

“你!”一口酒液险些噎住,姜云撇撇嘴,大步走进姬华的营帐中。

 

“姜兄孤身来我军营,是有何事?”毕竟是殷郊的义兄,姬华收起玩笑,对姜云拱手道。

 

姜云走到沙盘前,姬华也不拦他,姜云捏起一枚红色小旗,仔细察看沙盘,缓缓解释道:“你出发没多久,我国的暗探就将消息传回来,我想魏帝也太急了些,但你毕竟不好对付,率陕州骁虎军在边境严阵以待。”

 

“没想到左等右等,差点错过秋收,镇国大将军却还没要开打的意思,反而在边境四处乱跑,我还以为你失心疯,但这几日陛下与我都收到你这三月的完整行军图,姬华啊姬华……”姜云意味深长地看他一眼,“你的野心可不小啊。”

 

“驻兵晋阳,四下扩张,占的可全都是军事重镇,扼住两国军事要道。裕、泰二城连年丰收,当做你的粮仓。你的军队快要占领洛城,那可是天下航运枢纽。你胃口还挺大。怎么,要自立为王?”姜云点破姬华的心思。

 

姬华神色凝重望向帐外月光,他不徐不缓道:“原本这只是我给自己留的一条退路。我从没想过背叛陛下,只是……”

 

他惆怅地呼出一口气,过多的思念将他的胸腔撑得酸胀,他的声音倏地变得格外温柔:“只是我答应一个人,要带他离开皇宫。”

 

姜云把玩旗子的手一顿,留意到姬华的神色,心内暗叹人间自是有情痴。

 

鬼面为谁冒如此大的风险,自不必问了。

 

姜云问他:“自立为王,然后呢?要更进一步吗?”

 

问得太过犀利,姬华避无可避,回答道:“不,陛下于我有恩,我只是想给我与我所爱之人一个容身之所。若非万不得已,我绝不做谋朝篡位之徒。”

 

只怕到时你身不由己啊。

 

姜云没将自己的想法说出来,又问道:“那你为何将他送回宫去?何不带着他一起?为什么不告诉他?”

 

姬华摁一摁疲惫的额角,连日未好好休息让他时不时感到一阵尖锐的头痛,“当时我刚刚离京,手下的兵士不过如今的三分之一,若我带他和瑗儿走,陛下就会直接命各路兵马围杀我。”


“我没告诉任何人我的盘算,一旦消息泄露,我们都将尸骨无存,自然不能告诉他。何况……我并不确定我能成功。如果我失败了,那让他认定我是个虚伪薄情的野心家,不是更好?”


月光下他的声音凄凉沙哑:“在没有万全把握之前,我不能带他们走……我不能带他们做这么危险的事情。”

 

夺取城池,自立为王。稍有不慎就会血流成河,他怎能带殷郊和瑗儿涉险?

 

若他失败,殷郊和瑗儿还能好好活下去。

 

“陛下看重皇长女,更重视血统高贵的殿下。殷郊留在皇城中会很安全。”姬华对姜云道。他的语气相当坚定,何尝不是在安慰自己?

 

姜云静静看着他,良久后突然发问:“可是……他若因为魏帝下令攻打我国,与魏帝决裂,一定要回楚国呢?”

 

姬华的手掌猛地攥紧,缓缓摇头道:“不会,我的玄羽军守在栖凤宫外。他和瑗儿会安全……会很安全。”

 

玄羽军?天下武力最强的精兵?

 

姬华竟留自己费劲心血一手培养的最精锐军队留在皇宫吗?

 

姜云微讶,倒也稍稍放下心,点点头又闲聊几句,便飞身而去。

 

临别前留下最后一个问题:“瑗儿?皇长女她……”

 

“是陛下的孩子。”姬华接话道,“现在,她就是陛下的孩子。”

 

姜云似是明白了什么,却也不点破,只是真心道:“希望郊儿早日一家团圆。”

 

一家团圆……姬华又转头望向弯月,雾气晕开月辉,像谁不能说明的隐秘心事。

 

予柏舟

【发郊】上与浮云齐(六)

《我行其野》番外《西北有高楼》之续,预计为中短篇,cp为发郊,含虞诵骨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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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姬虞肋下正突突地疼,战斗之时被撞得乌青,不晓得有没有骨裂,他一边捂着抽气一边向世子猛打手势,世子面色不善,肩膀一抖就撞开了他,但见他臂上绷带血色蔓延,其人却分毫不知疼痛,又跟白天那悍不畏死的模样重叠,一时狠不下心,僵硬着被姬虞急匆匆地拽走了。


这小子体格没有他健壮,加上有伤,虽说死拖活拽,实则是靠他撑着才走完了剩下一程路,一进门,整个人就直往下出溜,世子神情淡漠,一把勒住他的腰往上提,口上刻薄道:


“老老实实躺着罢,出了你们那个活坟头似的王宫,...

《我行其野》番外《西北有高楼》之续,预计为中短篇,cp为发郊,含虞诵骨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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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姬虞肋下正突突地疼,战斗之时被撞得乌青,不晓得有没有骨裂,他一边捂着抽气一边向世子猛打手势,世子面色不善,肩膀一抖就撞开了他,但见他臂上绷带血色蔓延,其人却分毫不知疼痛,又跟白天那悍不畏死的模样重叠,一时狠不下心,僵硬着被姬虞急匆匆地拽走了。


这小子体格没有他健壮,加上有伤,虽说死拖活拽,实则是靠他撑着才走完了剩下一程路,一进门,整个人就直往下出溜,世子神情淡漠,一把勒住他的腰往上提,口上刻薄道:


“老老实实躺着罢,出了你们那个活坟头似的王宫,还把心提着四处奔命,你是不是很想早点去见阎王?”


“我若不来,”姬虞嘶嘶地吸着气,艰难把自己挪到榻边坐下,仰首急切道,“阿兄岂非又要顶撞父王?如今里头……呃,倘或有个不快,叫爹爹在那里又该怎么办?”


忆起上回殷郊吃了多大的亏才把事情抹平,世子眉峰紧拧,面色不善,冷冷剜去一眼,“什么如何是好,头狼没有当到入土的先例,一茬一茬的狼崽子落地,生下来就是要争的,赢的留、败的走,世间道理从来如此,爹爹多年郁郁不得志,难道没有备受打压的缘故?若换了别的境地,他也未必会过得不开心,难道他离了天子就活不成了吗?”


姬虞面露急色,低嗽两声:“阿兄你这是强词夺理!人与野兽岂可混为一谈?”


世子挑眉,在心底唷了一声,暗忖这小子倒更像王叔旦手拿把掐带大的崽子,可惜了这几年王叔单守着他的北地寸步不离,圣人贤语,义理文字倾囊相授,也没教出个光风霁月的大周君子。北地的人比胡戎之流稍为正道一些,却是天生地长,昭昭不驯,不服管教,世子对自己很有自知之明,有一回坐谈之时曾以此直白相问,为何王叔愿意守着他这样离经叛道之人在苦寒之地形同流放,罔顾自己的一腔抱负。


王叔讳莫如深道:“也不尽然,我曾经知道有比你更不驯桀骜的人,他们的骨子里流淌对天地命运的不信服,对规矩礼法嗤之以鼻,宁舍肝胆和头颅,不顾正邪黑白,甘冒天下之大不韪,也要为自己的不平讨个说法。”


世子问,那些都是什么人。


王叔沉声道:“你父王就是其中之一,我还知道有一个人,曾差点要了你父王的性命。”


王叔说罢,目光又钉在他身上,轻声叹道:“世子,其实从这一点上来看,你很像天子,不信命,不服输,但他有文王相授,一生不会有大的走偏,而我如今所做,也不过蹈父遗泽,是散我自己的心障。”


如今姬虞这样语气激动地同他相争,王叔的话又莫名浮起在脑中,有些人即使天南海北地长大,也终归会有一脉同承的骨气,个中真理玄之又玄,难以用语言苍白地概述。


世子抬腿不算用力地在他小腿轻踢:“滚上床去躺着,否则我就真让你再也爬不起来。”


等姬虞老老实实盖好被子,只一双眼睛睁着不肯闭上,巴巴望向他时,世子抱臂侧坐,听他拘谨地念叨:“我有好几年不知阿兄近况,心中实在想念,这才怂恿了爹爹,与我一道偷溜出宫,是我思虑不周,带累兄长和阿爹,如今这样也是咎由自取,阿兄不必为我担心。”


这一番剖心掏肺的话很是动听,世子闻言却咧嘴一哂,不为所动道:“我是怕你死早了,徒惹爹爹伤怀,况且,我也用不着你尽心,将来你登临极位,多照顾爹爹一些,就算是对我好了。”


姬虞闻言,反而消泯声响,待世子回头去看,却见苍白的伤者眉目舒缓,言语却十分轻淡:“阿兄怎么知道会有这样的来日?”


“你毕竟是天子唯一的儿子。”


“父王未必这样想,”姬虞难得如此直截了当,苦笑道,“阿兄久未在宫闱,或许消息未通,年前父王已经有意将小妹许配他邦国主,京畿之事也从未让我过手分毫,此项于理不合,近臣都说,只怕是不想让我在镐京久待了。”


“什么?”世子始料未及,腾地升起一股暗火,大是不满道,“他还想怎么样?”


逼走长子,摆布妻儿,外皆称道他时英明雄主,四海咸服,世子却对他没有半分信任,只是这回,倒是姬虞更能适应天子的翻覆手腕,因而摇头劝慰道:


“君心不可揣测,我曾与爹爹说过这事,然他亦不可能去求父王改变心意,我便想着,若是以后非诏不得回来,想见阿兄就不知要到猴年马月了,因此鲁莽行事,而且刚好,我知道爹爹也很想兄长的。”


世子缄默片刻,“爹爹想念我么?”


“爹爹住在燕寝宫,偶尔也会让我坐到那边去读书,小妹什么都学一点,最喜欢的还是岐黄之术,她尤爱香,配上自己调制的药囊,会把殿宇熏得仙境一般,承欢阿爹膝下,人人都说,帝后情笃,子女孝顺友爱,当为世间楷模。”姬虞并未直言,只慢慢将世子不曾看到的日子一一简述,“但爹爹还是会生病,只有那一次,父王分明已经事事周到,他仍病倒,缠绵病榻时叫过父王和阿兄的名字,等他醒了又全不认账,我听见就记着,不想让爹爹有憾。”


说罢,他又屡屡拿眼风去瞟世子,生恐惹他不快似的,磕绊道:“可我只有一个人,不知道该去问谁,我能做什么,又该怎么做,阿,阿兄。”


他讲到一半,被施加在额上的力道一摁,立刻拘束地猛眨眼睛,世子不耐烦地卷起被褥朝上一扯,盖住他的脸,不耐烦道:“睡觉,废话真多。”


说罢,身侧的被褥却微微一陷,姬虞在绵软的织物下睁大眼睛,再三确认是兄长躺在外侧,看犯人似的将他管束着,勒令他休憩养神,顿时喉咙干涩紧张起来。


“舅舅三年前回了东鲁,年年都寄送东西过来。”


世子枕臂仰面而栖,淡淡嗯了一声。


“而且每年都有阿兄的一份。”


这回隔了很久,才有一声寡淡的对应。


姬虞在被面之下轻吸口气,惴惴不安地问道:“阿兄,你愿意和我们回去小住一阵子吗,就,小住?”


他屏息又等了许久,这回却再没听到别的声音了。


唯闻月外枝头,寒鸦凄凄,一声淡似一声。


世子答应护送他们回京,而姬虞的伤足养了大半个月才能动身上路,照旧独自一辆车驾,跟在后面,而车队的最后则多了许多生面孔,殷郊不时挑帘回望,皆是如一的尘带萦绕,马蹄轻扬,其上人影辨别不清,许因他屡屡回眸,一旁的姬发指关节些许用力,扣住他的手腕,将人注意引回。


恰在此时车轮碾过石块微震,殷郊猛地侧身失去平衡,向怀里摔去,被拦腰抱了满怀,姬发将他肩颈轻轻放倒在膝上,乌发淌过膝弯,手掌顺势探入衣襟,于身前游弋轻抚,口中宽慰道:


“叔旦向我倒了一箩筐的好话,极言世子的长进,他不至于会迷路的,你对他关注太多了。”


自从殷郊到他身边,从未再拒绝过亲近,姬发将掌心贴近,隔着里衣不知摩挲到了哪一处,殷郊垂目略见隐忍之色,口中闷哼,姬发犹未歇手(完整在群)


殷郊蹙眉道:“虞儿伤得不轻。”


“由他,”姬发另一只手游到了他的颈后,那处腺体正跳动颤抖,天子以指腹慢慢摸过皮肤上狰狞的伤痕,“自讨苦吃,日后且有他伤得更重的时候。”


“姬发!”


殷郊横眉怒目,天子不以为忤,俯身过去,十分亲昵讨好地吻吻唇瓣,指尖却用力一摁,便觉怀中躯体震颤着软绵下来,酸软疼痛从颈后爆发,殷郊吃力喘了两声,手抖抬举不起,轻易被他抽去了腰封,很快衣襟褶皱散乱,被人一口啮咬在锁骨上。


姬发对着紫红的齿痕反复舔舐,“我早说了,你对姬虞的戒备太少,又太过牵心姬诵,殿下,你怎知这不是他求仁得仁的结果,孩子们都大了,各有想法,且慢慢观摩,不用着急。”


殷郊冷笑:“你又这般肯定自己算无遗漏?”


姬发埋在他胸口吃吃地笑起来:“不然殿下以为姬虞为何此番能够离京?你若知道早早上书、现在等着迎接我们回城的人是谁,你就更会明白,我所言非虚……”


正如姬发所说,京畿之外确有仪仗等候数日,天子微服,并未惊动群臣,是以虎贲内卫、内臣宫正俱齐,阵仗算不得十分隆重,但谁也无法忽视立在前头的尊贵身影,王女未满十岁,已然气魄玲珑,服朱饰玉,正似飞尘中一枚潋潋的赤玉,待天子车驾渐近,面容粲然,上前先向帝后行礼:


“父王,阿爹。”


帝后并未下车,世子稍在其后,翻身下马,依礼,该面见王女,然而小女郎一见了他,直如飞扬的蝴蝶翩跹着小跑而来,宝冠之上佩玉叮然,“世子哥哥!”


世子下意识后退半步,仍不免被她欢欣雀跃的娇软所慑,经年未见,昔日粉团似的小女孩,已渐有了姣美轮廓,眉目宛然,承自于殷郊的双眼扑闪明亮,浑然不知世事一般,世子一个恍神没拦住,叫王女张手抱了满怀。


她身上馨香淡淡,正是个养在宫闱的无忧小女,同时,也是他的同胞妹妹。


世子略张了张口,仍是唤道:“殿下。”


他看到王女粉唇微抿,露出个不算高兴的神情,顾盼间明媚无双,便是嗔怪也极清丽,叫人提不起厌恶之心,世子犹再后退半步,不惯处理这等亲昵,欲疏远彼此间的距离,二人相对须臾,他忽觉一阵耳热,随即视野猛然暗下,毫无征兆地,他竟一头栽了下去、


TBC.

Hana今天试吃了嘛

真的很嗑前世今生的情节

真的很嗑前世今生的情节

菇菇就咕咕

【521贺】【发郊】《如露如电》


  《腐烂三千纪》番外


Summary:武王哥因死太早成了姬发永远都无法超越的白月光。


姬诵怎么也没想到他父亲会在四十几岁的时候猛猛作妖,天天搁那儿找茬,在他看来简直都有点无理取闹了。


比如说出门前母亲忘记给父亲一个告别吻,他父亲眉头一皱,暂停上班,以“殷郊你忘了一件特别重要的事”开头,以“我明白你心里已经没有我了”结尾。


听得姬诵是晕头转向,觉得他爸真是小题大做:天天穿着谁熨的西装,吃着谁做的便当是一点也不提,家里的管家和机器人不用,放着公司的饭不吃,就是作。母亲这时就会上去补他两个吻,脸颊一边一个,父亲这才心满意足地上班去了。


又比如说父亲应酬后回家又借着...


  《腐烂三千纪》番外


Summary:武王哥因死太早成了姬发永远都无法超越的白月光。


姬诵怎么也没想到他父亲会在四十几岁的时候猛猛作妖,天天搁那儿找茬,在他看来简直都有点无理取闹了。


比如说出门前母亲忘记给父亲一个告别吻,他父亲眉头一皱,暂停上班,以“殷郊你忘了一件特别重要的事”开头,以“我明白你心里已经没有我了”结尾。


听得姬诵是晕头转向,觉得他爸真是小题大做:天天穿着谁熨的西装,吃着谁做的便当是一点也不提,家里的管家和机器人不用,放着公司的饭不吃,就是作。母亲这时就会上去补他两个吻,脸颊一边一个,父亲这才心满意足地上班去了。


又比如说父亲应酬后回家又借着酒劲闹起来,在沙发上就和母亲拉拉扯扯,以“你根本不在乎我身上有没有别人的香水味”开始,以“原来你压根已经不爱我了”结束。


母亲这时就会安抚他“我在乎呀我最在乎的人就是你”,父亲属于一个我不听别解释的状态“为什么别人迟回家老婆又会盘问又会查岗,你从来不会这样”,母亲会接着哄他“那是因为我相信你呀你又不会做过分的事”。父亲再三向他确认,母亲就会用投怀送抱来回应。


这样的情况现在又来第二回了。


好了,他们现在又要做过分的事了。


【发不出来节选一下吧,很烦,全文见同名wb】

菇菇就咕咕

【520贺】【发郊】《腐烂三千纪》


Summary:怪物管理协会管理员姬发察觉心上人有过一任短命鬼老公,并且还和自己长挺像,继不爽、膈应、吃醋后决定取而代之。


全文4.6w+,模仿一下辛逝纪的计时方式,私设殷郊只是接头成功没有成神,做了几载的凡人王后。


【周武王逝世3067年】


姬旦吃过饭在花园散步时,发现他二哥养的那丛玫瑰被人割的只剩光杆了,颇为震惊:


就在几个月前,他撞见他二哥将不知什么种子撒进花园里,还向爱侍弄花草的父亲请教养护技巧,从此堪称精心伺候,浇水施肥松土捉虫都亲力亲为。好在花草不负他哥这番辛苦,长成后姬旦发现那原是玫瑰。


哪个园丁敢这么大胆嘎了他哥养的玫瑰?回去姬旦后正巧碰上捧着...


Summary:怪物管理协会管理员姬发察觉心上人有过一任短命鬼老公,并且还和自己长挺像,继不爽、膈应、吃醋后决定取而代之。


全文4.6w+,模仿一下辛逝纪的计时方式,私设殷郊只是接头成功没有成神,做了几载的凡人王后。


【周武王逝世3067年】


姬旦吃过饭在花园散步时,发现他二哥养的那丛玫瑰被人割的只剩光杆了,颇为震惊:


就在几个月前,他撞见他二哥将不知什么种子撒进花园里,还向爱侍弄花草的父亲请教养护技巧,从此堪称精心伺候,浇水施肥松土捉虫都亲力亲为。好在花草不负他哥这番辛苦,长成后姬旦发现那原是玫瑰。


哪个园丁敢这么大胆嘎了他哥养的玫瑰?回去姬旦后正巧碰上捧着一束新鲜玫瑰的姬发,心下了然:哦,原来是他哥亲自嘎的,那没事了。


“哥,今天过节,你还要出去吗?”姬旦疑惑,今天是中秋节,晚上一家人要在一起吃饭的,然而姬发这个架势看起来即将要出门。


姬发见到他眼睛一亮,空出来的那只手拉住他:“你来的正好,帮我算一卦。”


姬旦更困惑了:“你不是从来不信这些吗?”


小时候父亲要教他们占卜之术,只有他和大哥学了,他二哥不感兴趣的同时还直说这是封建迷信。


姬发的视线有些心虚地飘向别处:“有时还是需要适度迷信一下。”


姬旦准备好占卜的器具,转头问他二哥要算什么。


“帮我算算我今日姻缘如何。”


姬旦在这方面的嗅觉不如姬邑敏锐,在种玫瑰前姬发的种种异常早有迹象,譬如说三天两头往外跑不住家里,消失一段时间再回来。姬旦问过他大哥,二哥最近出差这么频繁吗,那什么怪物管理协会无人可用了?


姬邑只是一笑,含糊其辞地说也许吧。而在此时姬旦再迟钝也明白,他二哥的心思和要去做什么了。


“今日宜嫁娶,有血忌。”


“日子不错。”姬发点头,宜嫁娶在他心里和宜告白划了等号:今天是他和殷郊认识一年的纪念日,在这个特殊的日子里他计划表白。


姬旦又开始算姬发个人的运,算完一脸为难地望着他:“哥,你所求的姻缘有波折不顺,变数很多,我也不好下定论......”


一到占卜结果不利于姬发的时候,他又开始痛批:“我就说封建迷信不可取。”


“弟弟,今晚我会带人回来吃饭,你帮我和父亲说一声。”姬发临出门前嘱咐他,姬旦明了,这时候还能带谁回来,他的嫂子呗。但他哥又问了他一个问题,使他不确定他哥到底能不能把人带回来了。


“对了,你看的那些替身文学结局是不是都是替身上位,取代短命白月光?”


“哥,我的研究方向是严肃文学,没看过替身文学。”


文科生姬旦扶了一下眼镜,正色道,实则心想这卦象没错,他哥感情之路确实很坎坷。


他还以为他哥天天玩消失早就把人追到手了,搞半天还在上演替身文学?!真是悬啊。





姬发进入院子时,殷郊正弯腰在捣鼓草药,意欲把姬发房间里的香囊换掉。


姬发实在是对草药的味道喜欢不起来,奈何山里蚊虫太多,为了避免被叮满头包,除了蚊帐殷郊还给他做了几个香囊挂房间里。


有一点姬旦真的误会他哥了,姬发的夜不归宿纯属换个地方住,没别的。


见到姬发殷郊随即扬起一个笑容,姬发一直将一只手藏在身后,他问殷郊今天有没有兴趣出去转转。


“怎么了,今天是什么特别的日子吗?”殷郊好奇道,姬发知道他的性子,如果不是平常有人找他做生意,他宅在山里根本就不会出去。


“今天是中秋。”


姬发接着在心里说,也是我们相遇一年的日子。真巧,这好日子都叠一天了。


过日子不数日子的殷郊眼神一片茫然,凝滞片刻才反应过来:“还真是......”


“可以邀请你去我家吃晚饭吗?”


殷郊知道姬发有一大家子人,平日里很是热闹。未等他回答,姬发同时给了他第二个选项:“你若是想要清净,我便在这里陪你。”


姬发意思很清楚,无论殷郊走与留,都是要与他粘在一起的。殷郊见姬发神情认真,但他只能用玩笑的口吻来应对:“怎么,大善人同情我一个人,特意来送温暖的吗?”


当即殷郊就明白姬发为什么一直将一只手背在身后了——一捧娇艳欲滴的红玫瑰送至他面前,而藏在花后面那双一往情深的眼睛更是让殷郊晃了神。


“不是同情,是喜欢。”姬发一字一句道,“我用了一年的时间来确认喜欢你这件事情,现在我无比确信,我喜欢你。”


殷郊僵在原地,秋风渐凉吹涩眼角。他垂下眼睛,悄悄攥紧了手。


“姬发,你很好,但我不能回应你,对不起......”他的声音并不大,但足以姬发听清楚了。


被发好人卡的姬发的反应堪称平静,除了眼神有一瞬的黯然,这是他意料之中的一种反应,但他永远不会因为某项不尽人意的结果而放弃一试的可能。


“是因为他?”


姬发口中的“他”指代何人,姬发相信他们二人皆心知肚明。


殷郊曾经有过一位短命鬼老公,姬发知道他的存在倒不是因为殷郊多愿意提那个死人,这一年内总共就提过三回:第一次是执行公务殷郊配合他登记个人信息,他方知殷郊已有爱人并早早去世;第二次是殷郊请求他留下一张照片,因为他们的容貌该死的相似。


第三回是他想回报殷郊救命的情分,而殷郊只想要见到亡夫魂魄,纵使膈应他也只好答应下来。


想见一面,首先要找到才行。通灵、招魂其实并非姬发的专业,他需要借助一些工具,还好姜子牙细致地教了他一番,怕他忘了怎么使用,临行前还给他揣了一份说明书。


他就带着那块罗盘来见殷郊,在收服一些鬼魂时会用到罗盘,而他通常对付的是比鬼魂更加凶恶的怪物。


而启动罗盘需要与逝者相关之物,殷郊解下颈间那枚视若珍宝的玉环交给他。


这枚玉环殷郊从不轻易示人,连他都只在不经意间瞧过几眼,原来这是殷郊亡夫的遗物......他捏着这枚被殷郊捂热的玉环,感觉更膈应了。


他将这枚玉环置于罗盘上,在殷郊的注视下催动罗盘。按理说指针会指明魂魄的方向,结果指针无序转个不停,从未出现过这种情况,最后停下来时竟指向了使用者的方位。


殷郊的视线从停止的指针移到他的脸上来,盯着他的眼睛泛起湿润的水光。


他读不懂殷郊眼里的情绪,只好大致概括成失望。他不想令殷郊失望,决定对着说明书逐字逐句再操作一次,可是结果还是一样,指针在一通乱转后再次精准地指向操纵者。


他这回默默绕了两步,换了个方位,可那指针像撵着他跑似的,坚持不懈又坚定不移地指向他。他无可奈何,只好说这罗盘有问题,改天带个新的过来。


他充满歉意地将那枚玉环还给殷郊,而殷郊只是说已经够了,不必再试了。


殷郊朝他摆摆手,转身离去,只是难过与悲伤从背影里漫出来。他想追上去,但又明白殷郊需要的不是他苍白无力的安慰。


他真的以为殷郊会慢慢放下那短命之人,不再抱有任何幻想和期冀,可如今殷郊拒绝了他,摆明还是放不下那已故之人。


“不,是为了我自己。”


殷郊一笑以作掩饰,只是眼角的弧度和哭也没什么区别。姬发知道他不爱说谎,此时应是真话,也知道他不爱提及过往,便不再强求。


“好,我会等你愿意接受我的那天。但至少请你先将这束花收下,总不能让我再带回家吧?”姬发对于装可怜的瞎话简直是信手拈来,甚至将自己的家庭地位摆的极低,“家里人都看见我捧了束花出门,再带回去的话会被他们笑话的。”


凭殷郊对姬发家里人的了解……貌似谁也不会笑话姬发啊?理智在告诉他不太对吧,情感上又觉得姬发的语气情真意切毫不掺假。


“......谢谢。”


脑内拉扯一番后,他还是洗了洗手,收下那束热烈张扬的红玫瑰,回房间插在天水碧的瓷瓶里。殷郊对着那束玫瑰看了又看,他住的山里有很多野花,但没有这样的玫瑰。


姬发这边正心烦意乱呢,手机在口袋里不要命地震动,他一看是协会派发的紧急任务,姬发此刻连自己未来的感情发展都理不顺,直接皱着眉拒接。


随后三秒不到电话就追来了,姬发接了,电话那头的姜子牙心急如焚,接通后就开始嚎:“救星,我的大救星,求你加个班吧!”


“老师,我的亲老师,我在解决我的终生大事,关键时刻人还没追到呢!这个任务您发给别人吧。”诸事不顺,姬发既郁闷又无语,他告白被拒在先,还要被薅去加班,他那一堆同事呢?


“发啊,要不是实在没办法了老师也不会来打扰你,南边吸血鬼发生暴动,看守人伤亡惨重,只有你是距离最近的特级管理员。”姜子牙看着姬发地图上的定位,将红点位置发给姬发。


“好,我即刻动身。”


那些吸血鬼被捕获后一直很安分,怎么在转运点发生暴动,难道是......今天是月圆之夜,是吸血鬼力量最充沛的时间,实在是太会挑日子了。


姬发挂断电话,转向走出来的殷郊:“有一个紧急任务,你在这里等我,结束了我再回来接你。”


见姬发神情凝重,殷郊便知这任务应当极其重要,想起一年前仿佛也是这样的日子,他在竹林里捡到了姬发,那时姬发被糊成一个面目全非的血人,他擦了好久才擦干净......


“我跟你一起去。”殷郊心跳得又快又乱,猛然上前拉住姬发。


姬发回头,似乎震惊于殷郊会主动伸手拉他。而殷郊才不管他什么表情,根本就没打算放开他,重复一遍刚才的话:“让我跟你一起去吧,我不会添乱的。”


天色向晚,姬发只权衡两秒,便拉着殷郊上车。


无需纠结,他有能力保护好殷郊,也誓必会保护好殷郊。






又是一轮血月当空。


姬发分外厌恶吸血鬼这种怪物。


这种生物在他眼里和蟑螂同为害虫,相比之下唯一好的一点就是见光死。活得再长又有什么用,生性阴暗狠毒,还得时刻提防它咬你一口,万一被咬就会变成它的奴隶和血包。


况且如此良夜佳节被它们耽误,姬发怒火中烧,将眼前那只受了重伤的吸血鬼一枪毙命。


这是他料理的第十七只吸血鬼,而姬发收到的情报里发起暴动的吸血鬼总共有十八只。进大楼搜索后,他手中的探测仪信号就受到了干扰,只能探测到二十米内的怪物。


他的同事们都在外围收拾残局,在他来之前已将附近居民疏散。而他进入战圈前让殷郊躲在车里等他回来,留了一把特制的匕首给殷郊防身用,殷郊隔着车窗乖乖点头,很听话的样子。


还要解决一只便可结束战斗,但也不能掉以轻心,姬发这么想着,蓦地听见极微小的抽泣,他举枪循着声音的来源警惕地摸过去。


他发现了一个躲在管道后面哭泣的孩子,而手中的探测仪并没有发出任何警报,他也并未发现任何异样,也就意味这孩子是人类。


那孩子看见他露出一种恐惧的神色,姬发收了枪,一边靠近一边安抚他:“别怕,我会带你安全地离开这里。”


那男孩哭得更厉害了,喊姬发哥哥,连声说他害怕。


姬发走近了先是从头到脚打量了他一番,发现他身上没有被吸血鬼咬过的痕迹,随后问他:“你怎么一个人被落在这里,你家的大人呢?”


那男孩扑过来拽姬发的手:“我不知道,爸妈都上夜班不在家,醒来后就这样了。”


姬发沉默一瞬,决定优先把这孩子送出去,不管怎样,普通人的安危任何时候都被放在首位,更何况是孩子了。


这男孩怯怯地开口:“哥哥,我知道有一条路很近,可以很快到出口,不会浪费时间的。”姬发瞥了他一眼,要他指路。直觉让姬发又多看了这孩子两眼,并未顺着他指的路走,要他跟在身后,原路返回。


在姬发转过身的瞬间,那孩子露出了真面目:银光闪过,姬发敏锐地觉察到杀气堪堪躲过,手中的探测仪却被那孩子握着的水果刀打掉。与此同时,他被一具温热柔软的躯体撞倒在地,盖在他身上的人发出一声吃痛的闷哼。


姬发被扑倒在地,他望着吸血鬼张开双翼的阴影从他脸上低低滑过,他嗅到了新鲜的血腥味,可是那人用身体死死地护着他。


他的心脏几乎停跳片刻,吸血鬼的身体是冷的,可是殷郊的身体是热的,血也是热的。


姬发迅速抽出枪,朝着那只不知埋伏在什么地方偷袭失败的吸血鬼连开三枪,难得的失了准头,只是擦伤了那只吸血鬼的翅膀。但是将它逼退到百米开外,悬挂在房梁上,两只猩红的眼睛在黑暗中窥视人类的举动。


自然有人会做他的诱饵和前锋,那孩子又举起刀向他刺过来,姬发抱着殷郊翻滚躲过那一刀。调整位置后几乎是立刻从殷郊身上弹起来,夺过那把水果刀,用手铐将那个不受控的小孩拷在管道上,限制他的行动。


姬发卷起他的袖子一看,果然,他被吸血鬼咬了,只是咬的位置很隐蔽藏在衣服下面,未能被及时发觉。


殷郊此时也站起来了,姬发快速检查他的伤口,只见他背后直接被剜掉一块肉,深可见骨。他越是看得清楚,面色就越发阴沉可怖,而受伤的人还有闲心安慰他:


“没事呀,你知道我死不了的,很快就能长好了。”


“你感觉不到痛吗?!”被姬发突然这么一吼,殷郊怔住了,姬发也注意到自己的失言,缓和了语气后悔道,“对不起,是我的错,我就该把你锁在车里。”


姬发打开弹匣,往里装满特制的蓝色子弹,准备好好和这只吸血鬼算帐。


殷郊望着他的背影,只觉得恍若隔世:


痛吗?


当然。


痛觉屡次提醒已经麻木的他无法死去的事实,他死不掉,存在于世的时间甚至要长于这个世界的绝大部分国家。


他活了那么久、学了那么久、忍了那么久,无论怎样的伤痛都能承受,无论怎样的离别都习以为常......却永远无法接受姬发的离去。


哪怕是现在,姬发就站在他眼前,刚才险些要被那怪物伤害的时候,他的脑袋一片空白,而本能下意识地驱动了身体去挡在姬发和危险之间。


这个认知使殷郊情不自禁地苦笑,他低声说:“只要受伤和痛苦的人不是你......我都心甘情愿。”


姬发耳力极好,他倏地转过身,惊喜若狂地盯住殷郊的眼睛:


“殷郊,你刚才说什么,可以再说一遍吗?”


殷郊意识到他吐露了不该流露的真心,紧紧闭上嘴。


而姬发的胸膛剧烈起伏着,胸腔因心跳地动山摇:殷郊偷偷跟着他进来,又替他挡了一记原本该他受的伤......他早该明白的,那只空着的手猛地抓住殷郊,生怕殷郊逃了似的:


“你要我怎么相信......要我怎么去信你心里没有我?”


殷郊被他攥在手里,心乱如麻,抬眼望了望那只随时偷袭的吸血鬼,提醒姬发:“注意危险,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


姬发朝那只吸血鬼连开数枪,那只怪物仓皇逃窜,却被他往死角逼赶。姬发的目光瞄准着那只怪物,心却一直追随着他的定盘星——他从殷郊露出的破绽里看到一丝光芒,又怎会轻易放弃可能的希望?


“现在正是时候。”


“殷郊,你不愿意重复也没关系。”姬发扭头凝望着殷郊,“你只要看着我,说你心里没有我,我就彻底不再纠缠你。”


殷郊只觉得无可奈何,姬发从来都是这样,看似给他选择,实际上让他无路可逃,只好面对。


一旁窥视的吸血鬼伺机极速俯冲下来,姬发却固执地抓着他不松手,带他躲闪过去,回身还它两枪,一边一个枪子打穿了吸血鬼的双翼。那怪物虽疼却没有被打中要害,又躲回房梁上等伤口愈合。


殷郊被护在身后,乌黑瞳孔映照出姬发的背影,那个无数次浮现于梦中的模糊轮廓,他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是,我心里有你。”


姬发未曾料到殷郊会直接承认,连他都有一瞬没反应过来。


“但我无法答应你。”可是殷郊紧接着还是那句话。


“为什么?”短暂的片刻狂喜后是无穷无尽的失落,姬发完全无法理解一个人说心里有他,又口口声声说着不能在一起。“你究竟在和什么过不去?”


过不去……是时间和他过不去。殷郊无望地笑了笑,摇头只说:


“姬发,你不会明白的。”


此刻姬发正笔直地站在他眼前,没有病容,鲜活生动。


他再次忍不住想,原来这就是姬发活着的样子。


这个模样的姬发,应无忧无虑、自由健康地活在某个他方,有亲人朋友爱人,有幸福美好的未来……而这些都不需要有他的位置。能够再见姬发一面他已心满意足,没必要再续前缘,纠缠不清。


“是,我有太多的不明白。”之前激烈的战斗都未能使姬发的呼吸变得急促,此时却难以抑制地越发急促。


“殷郊,既然你心里并非完全没有我,为什么连与我在一起的可能都不愿意尝试?你可以否定我,但你不能否定你自己……”姬发此时在心里暗骂殷郊那个死鬼老公,他想他应该起码明白一点,无论殷郊怎么否认,还是活在短命亡夫留下的阴影里。


“到底要我怎么做,你才愿意给我一次机会?到底要我怎么做,你才能考虑走出来重新生活?!”


“我很想,但我做不到……”殷郊的脸上只剩一个比哭还苦涩的笑,“姬发,我根本无法做到。”


殷郊再清楚不过姬发口中的一次机会对他而言有多沉重,重新爱一个人他要付出何种惨痛的代价。岁月的珍贵和价值体现在他拥有的那些死物上,对他而言不过是永无止境地反复凌迟。


入我相思门,知我相思苦。长相思兮长相忆,短相思兮无穷极。


可惜姬发永远不会懂,幸好姬发永远不会懂。


姬发望着他的眼神软了下去,他突然用匕首划开一截外套,将那布条握在手中。


“殷郊,你愿不愿意和我打个赌?”殷郊不明所以,姬发又接着问,“你觉得我将它一击毙命的可能性有多大?”


殷郊目测那只吸血鬼的状态,他已经恢复的七七八八了,速度只增不减,他推测姬发将它一枪结果的可能性只有百分之五十。


姬发笑了笑,又追问:“你觉得我蒙住眼睛将它一击毙命的可能性有多大?”


殷郊有一刻的静默,姬发替他回答:“绝无可能。”


“殷郊,你有‘无法做到’,我也有‘绝无可能’,那就看看到底是听天由命还是人定胜天。”姬发在蒙住眼睛前扭头又望了一眼,“如果我做到了,你可不可以给我一次机会,也给自己一次机会?”


......怎么会这样?


殷郊站在原地,他与姬发对面不识,之间隔着千万刻碎片和坍塌的流年......可是这一切多么荒诞不经,又似曾相识:


今夕何夕,这不是第一次姬发与他打赌。


殷商覆灭后,姬发并未急着凯旋,而是以打猎散心为由带他去城外的林子。


他近来正心烦意乱,姬发要回的镐京并不是他该留的地方,重新分封后他就打算带着诵儿和姜文焕一起去东鲁生活。那里也算是他素未谋面的故乡,诵儿也不会是一个尴尬的身份。


而怎么向姬发告别,他一直犹豫不决,而姬发也似乎对这件事避之不提。一路上他们像往常那样聊了很多,唯独没有聊及此事。两人在偌大的林子里转了又转,竟一只像样的猎物也没遇到,总不能就这样空手而归。


姬发耳朵尖,先于他听见鸟鸣,他跟着姬发抬头,发现远处而来一行雁阵。


姬发要和他打赌,请天地为证,却未说赌注。


姬发最开始说打下一只大雁来送他,他不以为意地笑了笑,只道这对姬发又有何难。姬发又说要一次打下两只大雁,他想了想,以姬发的箭术,一箭双雕也不是办不到,便一直不应赌约。


姬发最后加码说如若蒙住眼睛一次射下两只大雁,他又当如何。这个赌约太难了,他也送上了相应的赌注,直言任何事情无有不应。


姬发畅快地笑了,依言蒙住眼睛拈弓搭箭,射落一只大雁。他见一只大雁掉下来,以为姬发输了。姬发要他别急,再等上半刻,果不其然,他听见一声凄厉悲切的哀鸣,竟还有一只大雁俯冲至地面,生生撞断了脖颈,双双死在一处。


他觉得稀奇,而姬发却告诉他大雁是忠贞之鸟,失了伴侣绝不独活。


姬发那双比嘴还会说话的眼睛一直注视着他,要他做周朝的王后,要他于天地间不得反悔。他未表明的告别也彻底留在心里,决定和姬发一起去镐京。


......


好安静。


安静的殷郊只能听见子弹破开胸膛击中那颗腐烂心脏的声音。


姬发揭开布条,一眼没看躺在地上的尸体,笃定地望向殷郊。原来势在必得的笑容凝在嘴角,他慌慌张张地收了枪,抬手去擦殷郊满脸的眼泪。他以为殷郊不愿意,急匆匆道:


“不急于一时的答案,我可以等到你愿意的那天……”


“为什么?”


殷郊紧紧抱住眼前之人,他又怎么舍得去质问姬发,不过是质问自己和命运。万语千言像是再也存放不住,冲破眼眶流淌出来,仅汇成一句:


“偏偏是你……姬发,为什么偏偏是你?”


偏偏是姬发,偏偏叫他无可奈何重蹈覆辙。


红尘苦厄无尽期,草木山川等归人。


情网恢恢,谁人堪逃。如今归人已至,偏偏叫他和姬发重逢在人间绚烂的九月天,纵使短暂如镜花水月,他也甘于饮鸩止渴。

 

此刻活够了的人竟也会贪恋奢求,仅见一面不足矣,千千万万面也不够。


姬发心知殷郊这便是答应他了,但他却不似想象中那样欣喜:


殷郊冰凉潮湿的脸颊紧贴着他,姬发感受到铺天盖地的悲伤,惹得他心痛不已,越发攥紧了殷郊的手许诺。


“你放心,我定不会负你。”


他暗想是时候考虑换份安稳又没有生命危险的工作了,一定要活得比殷郊前任长,最好让那个短命鬼在天上急得团团转。



【周武王逝世3066年】


血月当空,竹林里红光闪动,煞气所经之处连片的竹林被拦腰斩断。


姬发背靠一根竹子,低头呕出一口腥血,不记得是哪次击打让他受了内伤。面对月圆之夜狂化的狼人,一般要五个一级管理员合作才能杀死,就连他这样的特级以命相搏,也胜算极低。


是他疏忽也算他倒霉,执行任务竟撞上这样一个给对手加满buff的特殊时刻,这回连具全尸都落不了了,怪物管理协会特级管理员姬发心想。


远处的红眼狼人向他扑过来时,姬发迅速调整姿势迎战,却用余光瞥见狼人背后百米处站着一个人影。姬发一晃神,勉强举剑抵抗狼人的利爪,那狼人却分毫不客气,只想掏他心窝。


生死关头,姬发还不忘冲那个人影大喊危险,快离开这里!那人却分毫未动,双脚像是被钉在原地似的,姬发恐怕他是被吓傻了才不敢动,咬牙牵动内伤,运力踹了狼人一脚,将它踹了两丈远。


而他刚刚这一呼喊却引起了狼人的注意,发狂的狼人察觉到这里还存在一个活人,比起不好对付的姬发,显然是别的猎物更好得手,还能大幅提升能量。于是它调转方向,直直冲向幽暗处的人影。


姬发心道不好,偏偏此时子弹已经用完了,这样的距离他就算掷剑刺向它,也不能保证一击毙命,反而会丢失最后的武器并更加激怒狼人。他只好提剑追赶,却因每一步都牵动伤口,再也跑不了那么快。


可那是一条人命啊,他怎甘心放弃?旋即姬发便睁大双眼:那人很灵巧地往旁边一闪,却没完全躲过狼人的利爪,左颈被划开三道细长的口子,鲜血喷涌而出。


这一切姬发都看的清清楚楚,但下一秒,那人只用手掌轻轻一捂,移开后伤口便诡异地完好如初。


趁着狼人改换目标,这是绝佳的机会,姬发飞身从背后狠狠插向狼人的胸膛,双手握着剑柄转动搅了搅心脏,紧接着就被爆开的滚烫热血溅了一身糊了一脸。狼人嗥叫着倒地后,他踩着它将剑拔出来,呼吸粗重,拖着剑和疲惫的身躯慢慢走向那人。


未等他走到那人面前,哐的一声和剑一起倒在地上,筋疲力尽。此时那人才开始动作,来到他身旁蹲下身,看似在仔细打量他。姬发说话很艰难,像一只呼哧漏风的风箱,但他还是坚持问:


“为什么不走,等着被吃吗?”


那人一怔,先是说“这是我家,你要我走去哪儿”。


他随后又低声喃喃“是啊,刚才我要是被它吃掉就好了”。


姬发心一梗,差点又吐出口血来,觉得眼前这人多半有点问题:方才见他惊人的愈合速度以为只是又一个非人怪物,现在看来更是脑子有点毛病,哪有人盼着被吃掉的?


“协会规定,执行任务期间造成无辜伤亡,我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所以你不能有任何闪失......”姬发吃力地背着规定。


“规定也得有命才能遵守......”他都快没命了还惦记着规定使那人不赞同地皱眉,旋即话锋一转,“等等,我好像认识你的声音,我是不是在哪儿见过你?”


姬发觉得他的记性虽谈不上过目不忘,但还是要比常人要强,如果真的见过面前这个长相很突出的长发男子,他一定会记得......哪怕只见过一面也会记得,但他确实一点印象都没有。


那人急忙脱下纱质的外衣,动作之间,姬发望见他颈间有一圈密缝的红线,一枚悬挂的玉环从领口垂落。


那人用外衣将他被血糊满的脸擦干净,举动堪称温柔,随着姬发重见天日的脸露出一个他不能理解的古怪笑容。


“好奇怪,我突然记起他长什么样子了,和你差不多。”


那人伸手摸了摸姬发的脸,正好碰到姬发脸上的一道伤口,疼的姬发倒吸一口凉气。


好歹那人终于意识到自己的错误,诚惶诚恐地和他说对不起,既而用双手小心翼翼地捧起他的脸。


“能告诉我你的名字吗?这个问题对我很重要。”


很可惜,此时姬发处于昏迷的临界点,能听到对方说的所有话却回答不上来,他困得要命,甚至眼皮还缓缓闭上了。


姬发感觉到那人变得慌乱无措,捧着他脸的手松开又返回来,期间又是探他的鼻息、摸他的脉搏,又是贴紧他的胸膛听他的心跳,仿佛不知道触碰他身体的哪个部位才好,很是紧张的样子。


姬发觉得真奇怪,这人不在乎自己的命,反而在乎他的命。


“不要睡好吗?拜托你不要睡,你睁眼看看我……”那人的声音和动作一样莫名其妙地发抖,“我求你……求你睁开眼睛。”


恍惚之间,姬发似乎听见这个奇怪的陌生人最后念对他的名字了。

  

  


姬发醒来时,慢慢坐起身,察觉到他被换了一身干净舒爽的衣服。姬发卷起衣角看了一下,伤口被包扎的很好。


不知是洁癖还是其他什么毛病,他非常抗拒别人的触碰,顶多只能接受和家人的亲密举动,对外人他是万万接受不能。举个例子,和他的同事崇应彪一起执行任务或者半路掐架之后,都得回家洗一个小时的澡。


但古怪的是,如果是昨晚那人救了他,姬发回想片刻,发觉自己并不抗拒他的碰触。


姬发转头打量周遭的环境,他的武器、证件和手机都在伸手可以够着的地方,换下来的衣服被洗净叠好在一旁。


只是房间里的陈设令他觉得自己穿越到古代的某个宫殿,用视线一一扫过角落里的香炉瓷瓶,最让他好奇的是一柄悬于剑架上的剑和一把置于案上的琴。


此时正巧闻到一股药香从门外飘进来,姬发循着那苦涩的药香找出去,被太阳的强光晃了一下眼睛,适应光线后才望见是昨夜那人在院里的紫藤萝架子下煎药。


那人瞥见站在阳光里的他,动作一滞,须臾后直起身朝他露出一个笑容。


“你醒啦。”


“谢谢你救我,我叫姬发,是怪物管理协会的管理员。”陷入昏迷时的事,他全然忘干净了。姬发做完自我介绍后反应过来,面前之人应该都看过他的证件了。


那人正熟练地将药罐里的药汤倒入碗里,边将那白瓷碗捧到藤编的小桌上,边说这药需得凉一凉才能入口。


“你医术很好。”姬发用的是肯定句,一夜时间,他身上的疼痛已减轻大半。


“以前家里有病人,就学过一些基础的东西,微不足道。”那人垂眼笑道,紧接着又说,“我叫殷郊。”


“是......殷切的殷?”姬发不知他的名讳究竟是哪两个字,随口追问。


殷郊望着他的眼神有点变化,是何变化姬发也说不上来。


“是,殷切的殷,荒郊的郊。”那点变化转瞬即逝,快的几乎令姬发觉得他看错了。“你若是不急着走,可以留在这里一段时间。这里灵气充沛,对你养伤很有益处。”


他抬手一指,指给姬发看不远处的池子:“你看,连它们都长得这么大。”


姬发转头看见一池子的乌龟和王八游来游去,有的都长得和磨盘一样大。他有些错愕道:“你的爱好还挺特别的。”


寻常人大概会养一池子锦鲤金鱼之类的,这一池子的王八和乌龟实在是非比寻常了。


殷郊则是不以为然:“因为它们活得还算久。”


他悠哉游哉地坐下,在花架下的藤椅上晒太阳,还让姬发也坐。


姬发倒是没有立刻坐下,他昨晚亲眼见证了殷郊强大的愈合能力,明白殷郊绝非凡人,姑且对他没有恶意。


但殷郊不符合协会所登记在册的任何一种怪物的特征,他原本怀疑殷郊是吸血鬼,可据他这阵的观察,殷郊还挺喜欢晒太阳的,不可能是见了日光灰飞烟灭的吸血鬼。


他望着殷郊脖子上的那道红线,心里又涌上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那么......有没有可能是类似于弗兰肯斯坦造的缝合怪物?但殷郊行动正常,逻辑清楚,而且除了脖子中间的那条红线,暂时没有发现有别的异样。


“昨晚发生的异动......需要在场的人登记一下信息。”姬发坐下来,掏出手机进入系统。


“想问什么尽管问吧,我必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殷郊知道他在怀疑什么,依旧朝他笑了笑,姬发说的很委婉,言语中还把他当作人来看待。


“谢谢配合。”姬发很少遇到这么配合他工作的对象,甚至必要时刻需要他用武力镇压。


“不必客气,对我来说都一样的。”


殷郊后半句话听的姬发云里雾里,但也没有过多去追究到底是什么意思,姓名他已经知道了,接着看下一栏的信息。


“年龄?”


“记不得了。”


此言一出姬发几乎要确定殷郊是建国前成的精,谁知殷郊沉吟片刻说道:“估计得有三千岁吧。”


姬发记录的手一顿,抬头望了面前眉目如画之人一眼,继续问询。


“职业?”


“帮人鉴鉴宝,看看风水,卖卖古董。”殷郊贴心地补充说明,“都是合法的。”


“住址?”


“这座山都是我的。”


姬发才反应过来,昨晚是他追着狼人打到人家家里,动静太大才惹得殷郊来看看的。


“婚姻状况?”


殷郊的反应让姬发有些后悔问出这个问题,哪怕是表面的笑意也消散不见,整个人像是被蒙上一层阴霾,殷郊所有生机全被短短几个字抽走似的。姬发准备跳过这个问题时,殷郊出声了。


“我唯一的爱人......过早地去世了。”


“抱歉,让你想起不好的回忆。”


姬发写下两个字“丧偶”,并第一次在心里吐槽协会给的问卷都是什么鬼问题,能让受访者不愉快的同时也让他这个访谈者不愉快。


“不。”殷郊勉力露出一个真心的笑容,“能想起他是一件很好的事。”


姬发没想到殷郊会这么回答,此刻心中不快的人只剩他了。


殷郊蓦地呀了一声,想起被冷落一旁的汤药,端来给他:“差点忘了,再不喝就要冷了。”


姬发决定中止那破问卷,端起那药来一饮而尽,苦得他直皱眉头。


然而放下碗后发现殷郊一直盯着他的脸看,像是很在乎他的反应,小心翼翼地问他:“苦吗?”


“还好。”姬发生生咽下最后一口苦药,绷着一张脸艰难道。他转眼瞥见殷郊手里攥着什么东西,仿佛想递又没递,殷郊见他注意到自己手里的东西,索性摊开手心让他看:


是一小罐蜂蜜。


“要吃吗?吃了这个就能把苦压下去了。”


姬发本觉得殷郊此举是在哄什么小孩子抑或是别的什么人,但他还是点头,乖乖饮下。


神奇的是,苦意消弭,不巧的是他的胃口也被勾起来了,饿了一夜加半天的肚子不合时宜地叫了一声。


两人面面相觑,姬发面上略显尴尬,还是殷郊忍俊不禁先开口道:“我忘了,你需要吃饭......”


“家里除了这个都没什么吃的,你等我一会儿。”殷郊起身作势要走,姬发也要跟着随他去,却被拒绝了,说伤员还需静养,目前不宜多动,把姬发摁了回去。


姬发只好和池子里的乌龟王八大眼瞪小眼,心想殷郊包吃包住还包救命,他这下真是欠了人情了。


姬发估摸着过了大概有一个小时,殷郊回来了,还给他带来一碗竹笋炖鸡。都是就地取材,竹笋是在昨晚的竹林里挖的,鸡是现抓的野鸡,然而只有一副碗筷,摆明了殷郊不吃。


姬发边吃便觉得奇怪,殷郊不吃不喝是靠什么活三千岁的,神仙也会喝露水吧。


“我许久未做这些,不知道味道如何。”


殷郊在一旁托着下巴看他吃饭,姬发察觉到一处细节,殷郊貌似很喜欢盯着他看,是因为一个人在深山老林里呆久了很难见到像他这样的大活人吗?


“味道很好。”姬发这么说道,但其实这道菜淡了些,甚至令他怀疑殷郊有没有记得放盐,但他不准备说出来。


姬发吃着吃着忽然想起来一项极其重要的工作:昨晚被他捅死的那个狼人还躺在殷郊的竹林里无人收尸呢。他噌的一下站起来,要去处理竹林里的那具尸体,却被殷郊告知他已经处理好了,不必担心。


殷郊看起来不太像有处理尸体的经验,姬发追问了一句,得知殷郊刚刚喂那一池子王八的饲料就是它后,默默低头喝了一口汤。


他给父兄和协会报过平安后,又在这里住了两个晚上,期间姬发婉拒了哥哥要来接他回去和姜子牙要来看他的想法。这里很清静,风景很好,并且还有殷郊。


殷郊每日帮他换药,他还是有一点被殷郊看光的不自在,但在殷郊的细心照顾下,身上的伤确实好的很快。


他向协会隐瞒了有殷郊这样一个未登记在册的不确定的存在,但很快殷郊就证明了他不是怪物这件事:


他留下的第一个晚上,殷郊在他睡着时来了他房间一次。


姬发嗅到血腥味从睡梦中惊醒,在透窗而过的月光下看清眼前的场景,几乎被吓得魂飞魄散:


殷郊偷偷拿了他那柄泛着蓝光的剑,举动是骇人的疯狂,不停地举剑刎向他的脖颈,神情却是云淡风轻,仿佛在做一件最平常不过的事情,和煎药做饭喂王八都没什么区别。


那条细密的红线一遍又一遍地撞上姬发的剑,脖颈一次又一次被割开,淋漓的鲜血像小溪一样奔流向各处。床帏、地面、灯罩上都是殷郊的血,但只要一两秒,破开的皮肉就会再度愈合。


姬发无惧那把剑是否会伤到自己,不管不顾地扑过去将那把剑夺了下来,将它远远地扔出去。


他不明白自己为何会心痛到失态,甚至又怒又悲地质问殷郊:


“你疯了吗?!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


“知道。”面对姬发的惊涛骇浪,月光下的殷郊像一尊表情匮乏的石像,“我在寻死。”


“可是连它也不能杀了我......”殷郊似是觉得很可惜,失魂落魄道。


怪物管理协会发放的都是特制的武器,姬发的剑上面镶嵌了一种特殊矿石,泛着莹莹的蓝光,只有用它才能杀死怪物。


姬发一把抓住他的手腕,气涌如山,怒火攻心,拼命抓着殷郊吼了一长串的话:


“它杀不了你是因为你是人,不是怪物!你是人!能说话能笑,有体温有心跳,会流血也会疼......殷郊,我不明白,我真的不明白,你能挽救一个陌生人的命,为何不珍惜你自己的命?!为什么非要这样糟践自己?!这条命就这么让你痛恨?非要丢弃它才甘心?!”


殷郊垂眼望着地面那一滩血迹,仿佛被固执地困在逐渐干涸的血液里。


“这个办法行不通,你放心,我不会再这么做了。”


姬发意识到,殷郊活了这么多年,可能不止一次做过这样的事。


他还想再说什么,殷郊已经要挣开他的手了,“我有点累了,放我回去睡觉吧。”


姬发却再也睡不着了,望着殷郊离去的方向,思绪纷繁。


殷郊白日里将昨晚的狼藉打扫干净后,装作什么都没发生的样子。纵是给姬发落下了很深的心理阴影,姬发却也不好再提及或多问,而他住在这里的第二晚,依旧没有睡好。


倒是没有再发生什么惊心动魄的事情,只是姬发半夜苏醒时听见隐约琴响,便走出门去寻琴音何处。


姬发在庭院深处找到一个人影,被拨弄的琴弦反射出银线般的月光,仿佛从那人落下的指尖处倾泄而出。


殷郊就在那里专注地弹着琴,他今夜穿了一身素净的白衣,在月光下仿佛就要羽化成仙,不太真实,在姬发看来像一场虚无缥缈的幻梦。


他藏在树影下并未走出去,就站在那里望着殷郊。


殷郊来来回回弹奏的,都是一首曲子。姬发不知是何意,但他能感觉到殷郊每次弹奏的感情都不一样。末了,他解下颈间那枚姬发见过的玉环,紧紧攥着,在心口捧了许久,黯然神伤,落寞怅然。


姬发突然冒出一个念头,这枚玉环定是殷郊最重要的人留给他的。


冥冥之中,他将这枚玉环和殷郊提过一次的亡夫联系到一起......旋即默默咬紧后牙。他不能再对殷郊那么上心了,这个苗头相当不妙,姬发心想。


而他终是没能再多住一晚,哥哥要了他的定位亲自来接他了,说父亲因为担心他提早回来了,他一定得回家让父亲看看。


他的车被打报废了,殷郊送他到山脚。临别之时姬发见他欲言又止,便主动问殷郊,殷郊此时才说:“可以给我一张你的照片吗?”


姬发心下一动,他抑住唇角的那点弧度:“要照片做什么?”


“我记性不太好,又把亡夫的画像弄丢了,他和你长得真的很像......”


殷郊不愿说谎,他没再说下去,但姬发现在的心已然全凉了,在这瞬间被一桶冷水从头浇下,冰冷彻骨。


姬发明白了为什么殷郊总是喜欢盯着他看,而且无微不至地照顾他......殷郊对他好,到头来,是他沾了这张脸的光。殷郊短命鬼老公的亡魂不放过殷郊,现在又纠缠起他来了,真是阴魂不散。


“对不起,如果这样冒犯到你,就不必......”殷郊站在石阶上望着他的脸,而姬发则从口袋里摸出协会的证件,干净利落地从上面把照片撕下来递给殷郊。


殷郊接过那张照片时,表情还是懵的:“谢谢。”


“我会再来看你的。”


姬发走之前朝殷郊笑了笑,心道殷郊还是不够了解他,他总能将博弈转化为利于他的局势。


一张脸罢了,重要的是有人死了只能借照片被怀念凭吊,有人还活着且来日方长机会甚多,最终赢家是谁,尚未可知呢。


殷郊回过神来也露出一个笑容:


“很是欢迎。”




【周武王逝世2205年】


 

我乃江南首富独子......

 

的头号跟班。

 

我家少爷是何许人也,翩翩君子,仪表堂堂,巨贾里的才子,才子里的美男,就连平日里出门喝酒都有一船一船的千金追着我家少爷跑。

 

只是如今他的境遇有些许不妙,我蹲在土匪窝脚下的大青石后面观察了一日,只有活着被扛进去的和死了被抬出来的,不免很是担忧我家细皮嫩肉的少爷。此刻他深陷土匪窝里,真是虎落平阳被犬欺,落难的凤凰不如鸡。

 

我家少爷喜好游山玩水,作为他从小到大的跟班,自然是把我一块带上。但是家中那一大帮子走到那儿都乌泱泱特显眼的侍卫,少爷是看了就烦,于是老爷命他们暗中保护少爷,还不得被他发现,他们只能离得远远的。

 

我家少爷还喜好到处撒币,见了什么新奇有趣的玩意儿,情不自禁就掏出一大锭金子来。我早就劝过他财不外露,这不,我就替少爷跑个腿买早饭的功夫,他就几个彪形大汉套上麻袋一溜烟扛跑了。

 

我傻眼了,光天化日之下,当街强抢民男,并且还无人制止,为首的那位大汉还对我喊:我知道他是谁,让你们家老爷用万两黄金来赎,三日后见不到赎金就等着收尸吧。

 

我当机立断跑去报官,谁知这里的衙门竟是摆设,县令压根就不管这伙山匪。有位好心的老人家见我累瘫在衙门面前,告诉我这伙山贼原是盗墓贼起家,阴阳通吃凶煞得很,劝我还是按照他们开的条件准备好赎金吧。

 

至于那帮子侍卫,他们就起到了一个人多的作用,听说土匪窝里有百来号人,十几个侍卫根本不敢打上山去,感觉比我还要草包无用。我赶紧打发人去通知老爷,一定用最快的船将赎金送来,我独自蹲守在土匪窝下面,忠心耿耿地蹲了一天。

 

到了晚上我肚子饿得直叫,只能叼了根草时不时地嚼上一口,愁死我了,真是愁死我了。夜深人静黑灯瞎火时,我困得直打瞌睡,却被猝不及防的一道雪亮的反光闪到了眼睛,我瞬间清醒过来,第一眼看到的是半人高的一柄长剑:

 

那柄剑寒气逼人,剑身在幽暗夜里散发着隐隐血光,吓得我一哆嗦。我瞧清楚了提着剑的人又吓得一哆嗦,这位长发飘飘的公子只着一身素衣,却俊美无俦,两眼如炬,贵不可言,像一只压抑着满腔怒火的凶兽,跨过台阶向岗哨扑去。

 

放哨的土匪和我一样昏昏欲睡时被人背后一剑捅了个透心凉,我很激动,以为他是老爷派来的救兵,从石头后面窜了出来不再躲了。

 

他将岗哨的人杀光后我偷偷跟了上去,想出声提醒他莫要冲动,里面有好多凶神恶煞的土匪。我跟着他溜进寨子里,很快便发现这位公子不是老爷派来的救兵,老爷再有能耐也不会派个神仙过来,杀人和砍瓜切菜似的。

 

他又是一剑下去,一个双目圆睁惊恐不已的头颅滚到我脚边,我全身的血液都在那刻凉透了,差点没吓趴在地上。

 

而他这个要将土匪窝杀穿的架势终于惊醒了其余喝得醉醺醺的山匪,他们群起而攻之,有的是人在刀光剑影里对他放冷箭,我也不管害不害怕了,躲到一具尸体身下,找个挡箭牌先……这位公子你多保重!好自为之!

 

等到打打杀杀的声音终于消停,我顶开那具尸体偷偷瞄了一眼,瞧见那位公子的白衣早就被血染红了,我以为他被扎成刺猬了,可是他没有,只是周围横了一圈尸体和许多断箭。

 

但他只是稍一侧身,我便清楚看见有一只羽箭刺在他的胸膛,可他像感觉不到痛似的,将那只羽箭连着血肉一块拔出来。看的我头皮发麻,我虽不是郎中,但也略知一二,怎可这样随意拔箭呢,他不会出血而亡吧?

 

而我很快就不再担心他死不死了,因为他提着剑气势汹汹地朝着一看就是土匪头子的最气派的屋子去了,我要担心我的少爷,少爷可别被这个杀人如麻的公子顺手一剑杀了呀!

 

我把身上那具尸体掀开,轻手轻脚地跟了上去,听见里面刀剑相击、金石相撞的声响,貌似打起来了,我探出脑袋找我家少爷,看看有没有可能趁乱把我家少爷救走。

 

我家少爷正被五花大绑在厅中的柱子上,被塞着嘴巴很激动地呜呜乱叫,而那位公子赢了土匪头子,将那把骇人的剑横在土匪头子的脖颈处,咬牙切齿道:

 

“我的东西呢?!”

 

啥,啥东西?我原以为这位公子也是家里有人被绑了,如今看来不是,难道是金银财宝被这伙土匪给抢了?

 

“大侠!这位大侠认错人了吧,小的可没拿过您什么东西啊!”那如狼似虎的土匪头子见了那位公子,气势一下弱的像小鸡仔,企图糊弄过去蒙混过关。

 

“为何盗我的墓?”我扒着门,想起上了年纪的老者告诉我的,这伙土匪还会盗墓来着……只是这位公子的话令我很是费解,什么叫做他的墓,他是活人还是死人?难道是诈尸还魂了!

 

“覆卮山北,沟谷三里,埋着我的东西。”那位公子倒是在好心帮他恢复记忆的同时,剑锋切进了他的气管,拿捏的精准无比,少一分不见血,多一毫要人命。

 

“敢再扯谎,割的就是喉管了。”

 

土匪头子肉眼可见地打颤,明摆着被吓破胆了,讲话嘶嘶漏气,开始向血衣公子求饶。

 

“大侠饶命,小的有眼不识泰山竟偷了您的东西,您的珍宝大半已经被转卖了......”那位公子神色一凛,土匪头子立刻慌慌张张地找补,“但是还有一小部分未曾出手的,小的藏在座椅下面了,其余被转手的您给小的一点时间,小的这就把它们找回来,给您送回去......”

 

血衣公子瞥了他一眼,怕他逃了似的,冷哼一声,一剑穿肩而过,将他钉在另一根柱子上,跟我家少爷还挺对称的。

 

那位公子依言去土匪头子披着狼皮的座椅那儿找他的东西,他翻出一个包袱都开,里面的东西叮铃咣啷散落一地。

 

我瞧见有好多东西就连老爷家中都不曾见过,比如说貌似是青铜制成的奇奇怪怪的酒樽,我听人说过那得是好多年前位高权重之人才配用的器具......这些都是那位公子的东西吗?

 

他不顾仪态地蹲在地上细细查验一番,再起身时面色极其不佳,走到土匪头子面前。

 

“画像呢?”他急切道,“其余我都可以不要,把画像还我。”

 

“画像?”土匪看上去和我一样茫然,“大侠......请问是什么画像?”

 

“一卷只剩一半的画像。”那人阴沉着脸,手握住剑柄硬生生在土匪的身体里转了一圈,我听那土匪嚎叫也知道是钻心的疼。

 

我跟在少爷后面耳濡目染学了一些,如果是名家真迹的古画,那倒是非常值钱的。可是破损了一半的画像,被毁坏的如此严重,怎么卖得上价格?

 

“我想起来了!”土匪的求生欲十分强烈,“是有这么半幅画像......上面是不是画了一个人?!”

 

“是。”那位公子的面色稍微缓和,“它在哪儿?”

 

“可是大侠,它实在太不起眼了,运送时手下毛手毛脚的,不小心将它遗失了。”他说话声越来越小,越来越没底气。

 

“你将它弄丢了?”那位公子惊愕失色,而更多的是难以置信。

 

为了半幅画像,他竟露出那样心如刀割的悲伤神情,整个人就像水里捞不起来的月亮,一触就碎。

 

“大侠,给小的一点时间,小的一定给您......”

 

未等那土匪说完,他便身首异处,再也不能说话了。

 

那位公子依旧提着那把还沾着血珠的剑,一副神魂恍惚的样子走了出去。

 

我趁机窜出来给我们家少爷松绑,这群土匪可真会绑啊,我解个绳子都解得满头大汗。

 

而我家少爷完全不谢我,看人家的背影都看得眼睛发直,还不由自主地往前跟着走了两步。安全了又摆出之前风雅的姿态,用扇子敲了敲手背,嘴里念叨着“天涯走遍,觅得伊人”。

 

可怜我的少爷,受了惊吓,人也开始犯傻了。

 

“少爷,人家不是来救你的,人家看都没看你一眼呢。”作为一名忠仆,我当然知道忠言逆耳,但该说的我还是要说。

 

“你不懂了,这就是缘分啊,我和他有莫大的缘分。”少爷兴趣盎然,扭头对我说,“你不觉得他很有意思吗?我还从未遇到过这么有趣的人。”

 

作为他的心腹跟班,我当然完全体察少爷的意思:

 

就是他完了,我的大少爷单方面地与这位公子一见如故,一见倾心了。

 

 

 

 

我家少爷带着我,从土匪窝出来就开始做贼了。

 

我俩趁着夜色,偷偷摸摸地跟着这位公子。我估计他也是知道有人跟着他,但是他看不上我俩这个可以一剑一个的菜鸡,就任凭我俩在后面鬼鬼祟祟了。

 

我瞅见他进了一座废弃的小山村,很精准地钻进一处低矮的屋子里,仿佛在此处住过似的,很熟练地拿了把扫帚出来将尘封的院子清扫干净。又进进出出简单收拾了一下屋子,最后直接把门一关,估摸着是睡觉了。

 

可是我眼见少爷没有半分离开的意思,我拖着他往山下走,想尽办法忽悠他:“少爷咱们出来了下山给老爷报个平安,先回客栈好好休息一晚,你对这位公子有意,也得休息好了才有精力上山来找他呀......”

 

我家少爷噌的一下站起来,两眼放光:“言之有理,我们速速下山,明日早些上山来谢这位公子。”

 

得了,他还是满脑子都是这位公子。

 

一大早我还守在外厢房呼呼大睡呢,就被精神万分抖擞的少爷提溜起来洗漱了,他叫人送了早膳,摁着我快快吃完,正准备将我随身携带马不停蹄地上山呢,老爷来了。

 

老爷不仅亲自带着赎金提前来了,还带了一大帮子官兵,嘴里一边说着苦了少爷了,一边火急火燎地检查了一圈宝贝儿子有没有伤到哪里,老爷还说以备不虞他带了最好的伤药过来。

 

此时我跳出来回老爷的话,少爷是被一隐世高手所救,所幸毫发无损,但是那位高手在与土匪搏杀中受了伤......

 

少爷与我对视一眼,我朝他挤眉弄眼一番,他登时明白我的意思,一脸感动地用眼神表达了感谢,连声说对。

 

老爷听闻他有这般奇遇,叫人将伤药拿给他,赶忙道那要好好谢谢人家,把这些药给人送过去。说罢还准备亲自向那位公子道谢,幸好被少爷拦住了,少爷着急去见心上人,拎着我拔腿跑得飞快。

 

边跑还边夸我这个军师做得很到位,他又问我昨天那位公子伤哪儿了他怎么没看见。我一愣,是少爷眼神不好还是夜色太暗,那位公子胸口那么大一个洞他都没注意到?

 

 好不容易爬上山了,我两腿打颤,转眼一看,少爷抖得比我还厉害,我是累的,他是怂的。


我俩又搁昨晚蹲的那棵树后面继续蹲着了,蹲了没一会儿看见那位公子背着一个柴篓出门了,他今日换了一身干净的粗布麻衣。我正要鼓励我家少爷上去和人家说话,一转头他都没影了,少爷窜的比兔子还快很快就窜到人家面前了。


......一点也不怂啊,白担心了,我磨磨蹭蹭地靠近了。


昨晚离太远了只对这人的好看有个大概的印象,此刻离这么近一下就被他的容貌晃了神:


这位公子不砍人的时候看上去还是挺芝兰玉树,沉静温柔的。打个比方,一块琉璃就算落在杂草堆里依旧也璀璨夺目,不会有人傻到因为盛美玉的盒子上不了台面就否认美玉的价值,我家少爷的眼光还怪好的嘞。


“你是?”那位公子望着突然冒出来的我家少爷,一脸疑惑。


哎,我就说,人家昨晚看都没看他一眼,不听我的,非要来自讨没趣。


我家少爷将昨晚那位公子的救命之恩娓娓道来,他方才记起那根柱子上是绑了一个大活人来着,说对我家少爷的救命之恩乃举手之劳,何足挂齿。


我觉得他在说实话,而我家少爷觉得他是在谦虚客气,越发的要贴上去,趁机追问他的名字。


他只说他姓殷,少爷惦记着殷公子的伤,慌促之间将药塞给他,不小心碰到了人家的手指,我从侧面都看到他脸腾的一下就红了。殷公子毫无反应,坦然的很,我再度觉得人家对我们家少爷根本是一点意思都没有。


“这是?”殷公子嗅了一下,没打开药盒便知是上好的伤药,作势要将它还回来。“多谢好意,这药乃是贵重之物,我怎能收下?”


是我家少爷好说歹说,殷公子才将此药收下,他觉得有戏,更是贴上去步步深入,一会儿问人家去哪儿要做什么他可否同行,一会儿问殷公子独自住在此处会不会稍显无聊。


“在这里很清静。”殷公子始终是和颜悦色的,我心道你现在遇到我们少爷就不会清净啦。


我家少爷给我使了个眼色,示意我撤退,他跟着殷公子继续爬山去了。


好嘞,我求之不得地跑路回客栈了,老爷问我少爷呢,我早就编好了理由,说山上风景好,少爷还要在此处游玩几天。老爷将信将疑,登上高阁去看那曾被土匪霸占的荒山:“......风景有那么好?”


等到傍晚少爷终于回来了,我正在房间嗑瓜子呢,他回来的第一件事先是喝了一大壶茶,我打趣他围着人家转了一天了连口茶都没喝上,是不是连院子都没能进去?


此话却激起了他的好胜心,握拳发誓:“我一定要带他下山,我一定要他心甘情愿地和我走。”


那晚少爷一点都没消停,老爷带来的万两黄金有了去处,他指使家丁和侍卫将其抬上山,堆放在那破旧的院子前面,我见少爷正在兴头上,只好一声未吭。


少爷又带着我蹲在那棵树后面观察殷公子的反应,他还是和昨日一样背了个柴篓上山,目不斜视地路过那些财宝,仿佛全然没看见般......不能吧,那一箱箱黄金都堆成小山了,又不是盲人,还能装作看不见?


等他回来时终于有了反应,径直向我们走来,要求少爷将它们移走,太闪了会影响他睡觉。


少爷一拍脑门,直说是他的错,用如此凡尘俗物去打扰殷公子了。


那些将它们搬上来的家丁又要上来搬一遍,我提醒少爷,殷公子在土匪窝里留有一些宝物,他都没带走,大抵是看不上这些的。


少爷瞪圆了眼睛,怪我不早说。我闭嘴了,我如果早说了你也不会死心啊。


他和殷公子的转机是他自己争来的——我家少爷一时惆怅,心中苦闷,徘徊在树下,取了随身携带的笛子吹奏起来。


想不到殷公子也颇通音律,那双舞剑的手竟也会抚琴......殷公子闭门在院子里默默听完,等我家少爷吹完一曲后,居然开门请他进去。树下蹲着的我真为我家少爷感到高兴,今日可以一亲芳泽,春风一度就指日可待了。


我家少爷回来后说,两人相谈甚欢,而殷公子只是随口一说他的琴没有拿过来,我家少爷立刻买了市面上能买到的最好的琴送给他。


殷公子弹完一曲,琴音清越如流水,我家少爷听得如痴如醉,可殷公子却还是念着那把旧琴。


他还是不肯跟我家少爷离开这里。


我家少爷终于灵光一现,想起殷公子曾经说过,他有很珍视的画像遗失了。


他拎起我直接跑去找殷公子,问殷公子如果能将那幅画像找回来,愿不愿意和他走。


一向温和淡然的殷公子居然变回那晚一触就碎的模样,看得人怪心疼的,只说找不回来了,再也找不回来了。


我家少爷又开始不死心了,他追问殷公子:那你能告诉我是何模样吗?最好的画师我都能请来,一定能为你画出来。


殷公子一怔,苦笑着说也画不出来了,就连他也渐渐忘了那人的模样。


但他很感激我家少爷这番心意,请他进屋说了番话。


我继续在树下蹲守,不知两人说了些什么,少爷出来时竟眼中含泪。


我不可置信地站起来,而他眼中泛起大片大片的泪花,蹲下身,将脑袋埋在臂弯里,耸着肩说殷公子永远不会跟他走了。


他再也没说别的话,究竟是什么原因我也未可知,但我与少爷一同长大,从未见他哭得如此伤心。 我家少爷从未有过求之不得的人或物,这下估计真要记一辈子了。


少爷不肯说,我也不知该如何安慰他,只好和他一起蹲着,拍拍他的肩膀。

 

哎,我扼腕叹息,真是可惜了一段良缘,也不知道究竟是被谁耽误了。

 

  

【周武王逝世1901年】


殷郊这次醒来在一处农舍里,他闻到米粥的香气,从榻上坐起来,一脸疑惑地打量周围:他不应该在山洞里安安稳稳地睡觉吗,他这是被拐卖了?


两个弓着背的老人在一旁背对着他嘀咕:“睡了这么久怎么还不醒,要不要请大夫来看看?”


老妇人转头一脸担忧地望了他一眼,随即欢天喜地地叫起来,“呀,老头子,你快看啊!他醒了!”


那位老翁抖抖索索地走过来,一把抱住他,老泪纵横:“我的儿啊,你可算醒了,叫我和你娘好生担心。”


殷郊觉得不对劲,并且绝不是他睡多了造成的。


他一动也不敢动,那老翁拉着他说了好一番话,殷郊一脸空白完全听不懂,屡次想插话说老人家你认错人了吧,却在瞥见那老妇人的神色后咽了回去。等到那老翁终于舍得放开他去做饭时,那老妇人才上前来与他说话。


老妇人先是和他道歉,说他们老两口唯一的独子戍边而亡,从此她的丈夫就有了癔症。那天老爷子上山砍柴时找到一个僻静的山洞躲雨,凑巧发现了他这个大活人,立刻就犯了癔症,把他认成他们的孩子。


殷郊听她的口吻,仿佛是在路边捡了一颗无人认领的大萝卜带回家。


老妇人又说他们的孩子生的不如他高大俊美,但同样眉心有一颗痣,所以老头子才会发病认错人。老妇人请求他,能不能等这阵癔病过去他再走。


殷郊环顾这处农舍,只有这老两口,家徒四壁,堪称清贫,这屋门口还堆着一摞未砍的柴火。他沉吟片刻,抬头问老妇人他们是怎么把他运下山的。老妇人一怔,说平路就靠推车拉,山路就两个人轮流背他下来。


他这么大一个人没将两把老骨头压散架也是奇迹,殷郊听完,从床上下来,卷起袖子走向屋外。老妇人紧跟他出去看他要做什么,却发现殷郊只是提起斧头在帮他们劈柴,看样子暂时是愿意留在这里,她悬着的心终于放下了,才想起来问殷郊的名字。


老妇人试图阻止他做活,“孩子,我看你衣着华贵气度不凡,应该从未干过这些粗活吧,快快放下......”


殷郊直起身望向她,自母后离世,大约有一千多年无人这么唤他。此时老翁正巧走过来喊二人吃饭,殷郊问他们的孩子叫什么名字,老妇人按实回答了,殷郊点点头,说他就叫这个名字。


三人吃饭是在檐下的一处小方桌旁,其中一条桌腿还断了拿土块垫的,殷郊注意到了便说他明天去打一张新桌子。


老翁乐呵呵地给他夹菜,今天甚至将过年才吃的腊肉煮了。殷郊没有拒绝他的好意,和常人一般坐在这里吃饭,仿佛真的一家三口似的。


一家三口......他也并非生下来就是孤身一人,但几乎从未和父王母后共坐一桌同食过。父王......不,应该叫殷寿,殷寿军务繁忙,很少见他。幼时都是母亲抱着他一块吃饭,再大些要讲究礼仪规矩,两人便也分桌而食。


殷郊的筷子停住了,回忆起以前一些最平常的事情:


有了姬诵后,他们一家三口也鲜少会聚在一起吃饭,屈指可数的几次还是家宴。天下宝物流水一般进献给姬发,姬发再转送给他,都不需他开口要什么,珍稀之物就那样出现在他的案上,似乎理所当然。


局势才稳固,有太多事等着姬发处理,有时答应来他宫里吃饭,会因为种种事情耽搁,在饭菜冷掉之前才想起派人来通传一声。他并不怪姬发,他只怕姬发过于劳累,姬发深夜过来时他早已将姬诵哄睡了,姬发看见他后眉眼才舒展了些,抱着他将头埋在他发间好一会儿才缓过神来。


他实在是心疼姬发,问想吃什么宵夜他去做,他向宫人学了几道吃食呢。


姬发笑着说只要是他亲手做的他都喜欢,他说姬发敷衍的没边了,姬发拉过他的手放至心口,说这是对王后的真心话。他忙活了好一阵,姬发在旁边给他打下手,没吃到嘴就变着法儿地夸他,让殷郊很心虚。


他用干净的帕子包了蜜制米饼,被姬发拉着到花园里散心,两人毫无顾忌地在月夜下边走边吃。姬发此时怀念起从前行军打仗时的日子,有时连盐都没有,烤肉就着酒便吃了。


殷郊明白他的意思,知道他在怀念什么,他只能握紧姬发的手:那时他们风餐露宿,还要时刻提防敌军偷袭,但可以紧紧挨在一起。


寻常布衣的生活,他如今有所体会,只是再无机会和姬发过这样的日子了。


殷郊虽有遗憾,但有心改善老两口的生活,抬起头说:“我存有一些财物,可以去找一下。”


成王死讯传遍天下时他回去了一趟,遗体停放太久不能一拖再拖了,在他来之前就已葬入王陵。已是暮年的姬旦领着他去见了见成王新封的墓穴,旁边就是武王的陵墓,父子二人团聚于此。


而他要取一样东西,寝殿里那副帝后的画像被他一分两半,要将姬发的那一半带走。姬旦拦住他,坚持要他带走那些旧物,包括他的琴和剑。


他原什么都不想要,只要姬发的画像,是姬旦说那些旧物也承载着他和姬发的回忆,王兄也是希望你好好活着的,最后派人几乎搬空了他以前的寝殿送出宫去。


那些额外的财宝,都被他分散埋在做了标记的不同地方。沧海桑田,世事变迁,有的还能找到,有的已看不出在什么地方,有的已经被新生的事物所掩盖。


“我们怎能要你的钱,你在这里就已经很好了。”


老妇人急忙摆手,殷郊没说什么,倒是第二天找了个破破烂烂的箭篓上山打猎去了,他射箭不如姬发,但是打点肉回来还是绰绰有余的。


村里人见来了一个生面孔,起初有些警惕,老翁会笑眯眯地解释说是儿子回来了,众人摇摇头只觉得老翁的癔病越发严重了。


村民们看见老两口的生活在他的到来下好起来,枯黄干瘪的脸也变得红润,渐渐不再提防殷郊,也允许孩子到他们家附近玩了。结果半月过去,每个孩子足足长壮了一圈,一问是吃了殷郊做的东西,又教他们剑术强身健体。


殷郊虽来历神秘难以捉摸,但却是村民见过最有本事的人,他们渐渐将殷郊当作自己人:哪家羊丢了找殷郊,他能上山把羊骨头和狼皮一起带回来,有谁得了伤寒杂症他也能治一治,殷郊还会教他们的孩子读书写字,就没有不会的。


村民们心知肚明,谁家孩子出去打仗回来能会这么多东西呀?


老翁没享两年福便去世了,笑着走的。殷郊和老妇人在坟前烧着纸钱,老妇人边哭边谢他送了老爷子一程,圆了他的夙愿,往后也不必守着她这个半身入土之人了。


也是,归根结底他们也不是他真的爹娘,但殷郊选择继续留在村落里,他也不知道这次能在这里呆多久,多久才被发现他异于常人之处。


近来村中异象频发,先是猎户上山时发现狼群零碎的尸体,看上去像是被什么猛兽给咬死的,村里又开始接二连三地丢牛丢羊,几天后甚至开始丢人了。等到进山的采药人和猎户无端消失了两个,村民才严阵以待起来,晚上轮流值守。


殷郊半夜被外面的动静吵醒,提着灯笼去看,发现值守的村民几死几伤。血腥味弥漫,他察觉到杀气,扭头对上藏在林间一头硕大的白虎,一双兽瞳放着光,比他手上的灯笼还亮,还叼着一块不知道是什么的肉,影子一闪而过,也不知道是从哪个山头流窜来的。


老妇人也被吵醒,起身迷迷糊糊地看见殷郊折返回院子,拣了一把平日里劈柴的斧子就追了出去,她担心殷郊有危险也颤颤巍巍地跟了上去。她顺着血迹气喘吁吁地一路小跑,终于窥见一人一虎在断崖处缠斗,那白虎的脚掌死死按住身下的人,锋利的爪子都陷进皮肉里。


而殷郊捣瞎了它的眼睛,一不做二不休,扭抱着它向断崖边缘滚去。老妇人在远处亲眼望见他和白虎一同摔下山崖,再无生还的可能。她惊声尖叫,头一栽昏死过去。


村里的男丁找过来将她扛回村后,自发去崖底寻殷郊的尸首。醒来的老妇人甚至又买好一筐纸钱,满脸哀痛,准备再造一个坟堆时,有人回来了。


那人进门带来一阵凉风,把老妇人吹的一愣。


殷郊只是衣裳破烂了几处,身上多了几滩血迹,长发凌乱了些。用一种极其平淡的语气说:“这斧子不太趁手,改日换一把。”


老妇人瞠目结舌,从那么高的地方和老虎一起摔下去,除非长了翅膀的神仙才能活下来。她又头一仰,咚地一声昏倒在地。醒来后只对村里人说,是她老眼昏花看错了,殷郊并未摔下山崖,只是不知滚到哪堆草丛去了。


而她受了几回惊吓,身子骨还算硬朗,又活了许多年,高寿而去。临走前躺在床上盯着面前这个容颜未改的年轻人,浑浊的眼珠转了又转,问他:“孩子,你究竟是什么人?”


殷郊微怔,很多年来无人问过他这个问题,或者说根本无人真正关心他是谁,他也根本不知道如何回答:


两度站在王权巅峰之人也坐过囚车上过断头台,短短几十年的波折远胜于常人几辈子。这些经历对他而言都太遥远了,如今一人一影见天地,做逍遥自在人间客,来处去处对他而言……并不重要。


于是他说:“您忘了,我是从山里被您捡回来的。”


老妇人恍若未闻,自顾自地说:“我知道,你是天上掉下来的神仙,来人间历劫的。”


“你是神仙……那真是太好了……”这是她的最后一句话,仿佛确定了他不会被苦痛所扰后再无挂念。


而殷郊站在一旁看她安然离去,不忍告诉她真相:他只是在广阔世间挣扎太久的凡人,成不了仙的,只能做会流血会痛苦的怪物。


而他这头怪物一直居无定所地流浪,过了十几年的安定日子,发现拘于一处、安于一隅也没什么不好。但与他产生连接的人逐个消失,于是在某天,村民们察觉到殷郊也消失了。


他在与世隔绝的山村里呆久了,想去繁华的地方看看如今的人世风貌,他记得上次睡觉被吵醒大概还是几十年前天宝之乱。


八街九陌,车水马龙,笙歌如沸,街上灯火如繁花盛放。


他随着人流走动时,被一个莽撞孩子撞了一下,钱袋被撞掉在地。那个孩子弯腰捡起来还给他,匆匆道歉后蹿地比泥鳅还快。殷郊觉得有趣,便跟了上去看他跑这么快要做什么。


这孩子在一家卖花灯的铺子面前站定,看上一盏红眼睛的雪兔子灯。


这家铺子获取花灯的方式说来也妙,花钱猜灯谜或者接上诗文,二者选一,答对方可。


这孩子一开始选了猜灯谜,殷郊就悄悄在他背后站着,看他绞尽脑汁苦思冥想……然后答错了,大错特错。


他将身上有的零钱都交出去了,白白花光了什么也没落到,他又眼馋那盏兔子灯,只好和小贩商量赊账,说什么“钱都在我娘亲手上,我是偷偷跑出来玩的,我再玩一次必定能对,你可以去我家要钱,我家就在燕巷口第一家,不骗你”云云。


奈何他嘴皮子都要磨破了,小贩说什么也不答应。


殷郊就在此时递了一锭银子过去,他来长安之前去取了点银子傍身,在山里呆的都不知道物价几何,递了足够玩十次的钱过去,在这孩子和小贩面前树立了一位大善人的光辉形象。


“哥哥,你想要......要那盏兔子灯吗?”半大孩子不敢接那一锭银子,紧张的都结巴了。


“我不想要灯,我只想看你答对一次。”


殷郊蹲下身,望着面前这张纯真的脸,想起自己曾有过一个叫姬诵的孩子,在这般年纪却是老成持重,听他叔父教导社稷生民,课业繁重,不苟言笑。纵使笑了,也很快用身份规劝自己守礼,继续绷着一张脸。


究竟是孩子,没有多问便接过那锭银子,很豪迈地拍在桌子上,语气也很自信:“我选背诗,我背诗很好。”


那小贩听闻便将手边的一盏灯笼转过来,灯面上写着前两句:


云母屏风烛影深,长河渐落晓星沉。


“嫦娥应悔偷灵药,碧海青天夜夜心。”


他胸有成竹,立刻脱口而出,却被紧紧拉住,对上殷郊焦灼的脸。这孩子有些困惑,自己也没念错呀。


“你方才念的是什么?”


“是我们先生教的诗,哥哥,你的先生没教过你吗?”


殷郊摇头只道不曾,觉得自己是不是听错了,有些急切地请求道:“还请你做我的先生,再念一遍后面半首诗。”


这孩子便摆出一副小先生的样子,挺起胸脯朗声念出口:


“嫦娥应悔偷灵药,碧海青天夜夜心。”


他念完却发现一件稀奇的事,咦了一声,甚至提起灯来照了照:“哥哥……你怎么哭了?”


暖光下的一道泪痕仿佛蜿蜒的溪流,思念从那里倾泻,莹莹放光,绵延不绝。


“原来如此……”殷郊喃喃自语。


原来如此,天上的仙被困在月宫悔不当初。


他已经记不清姬发的模样了,要靠画像才能依稀回忆起来,但他记得病榻上的姬发朝他伸出手,他以为姬发要摸他的脸,便主动凑近了些。


谁知姬发只是反复摩挲他颈间暗红的旧疤,终于露出如释重负的笑意,要他水火不侵,无病无伤,长生不灭……千秋万古。


“哥哥你别哭啊,是我念得不对吗?”这孩子一头雾水,再次质疑自己有没有背错,简直是莫名其妙地招来一顿眼泪。


“没有,没念错。”殷郊摇了摇头,勉强笑道,“这本不是嫦娥的药,这是她的报应。”


地上的人也困于时间不得解脱,竟若干年后无意被利刃穿心。


那小孩却冲他眨了眨眼,“我觉得先生和大人们教的也不见得对,这灵药不一定就是嫦娥偷的。”


殷郊一怔,再次请教他:“何以见得?”


“我爹娘的家乡七年前曾闹过饥荒,听我娘说,那时我还没有出生,我爹用全部的家当换来一块饼,骗我娘他已经吃过了,将唯一的一块饼让给了我娘,自己都不肯吃一半。”


“我娘过了很久才知道我爹只有一块饼,她骂我爹不要命,我爹说就算他饿死了还是会把那块饼给我娘。”


“我想万一……后羿也像我爹爱我娘那样爱嫦娥,他也一定会心甘情愿地把唯一的仙丹留给嫦娥的。”


这孩子说完却慌了神,因为眼前这位天人之姿的哥哥非但没收住刚才的一滴眼泪,反而泪流满面。


他连灯都不打算要了,手忙脚乱地去哄这个比他大了那么多的人:“哥哥你别哭了,我把灯送你好了,你别哭了……”


殷郊抹去眼泪直起身,用一个笑容骗过他,将那盏兔子灯送到他手里。


孩子拿到灯后,美滋滋地将它提在手上,觉得这个哥哥虽然奇怪了些,但人还是挺好的。他反复瞅了又瞅,确认殷郊真的不会再哭了,见溜出来的时间差不多了便与他道别。


“哥哥再见,我要回家过节了,谢谢你的兔子灯,你也早点回家吧!”


这孩子向他挥了挥手,提着花灯一蹦一跳地挤进人流里。


周围灯火辉煌,攘来熙往,殷郊望着他的背影,这才反应过来这孩子为什么要买兔子灯。


今天是中秋。


长安一片月,清辉满人间。


人潮都有方向,但他被困在时间的长河里游荡,毫无方向。


今天是万家团圆的日子,也是月宫中人最后悔的一天。


  

【周武王逝世1617年】


殷郊盘坐在囚车里,抬头望天发呆,天上飞过一行雁阵,他数了一下,有十二只。囚车跟着军队在路上行进,周围有四个兵士看管他,不出意外的话,他要被拉去长安。


行军一日士兵们又饿又累,停下来原地休整。此时一位领头的人慢腾腾地走过来,抬脚踢了踢囚车,殷郊才收回视线望向他,目光有些不解。


那位领头的军官将吃剩的半块干粮扔进囚车里,精准地落在殷郊的腿窝里,他命令道:“把它吃了,别没见到国主先饿死了。”


殷郊对这个侮辱性的举动不以为意,他伸手拂掉身上那半块饼和掉下来的渣子,露出一个轻描淡写的笑容:“我吃不了这个,我需得食人饮血才行。”


领头者觉得他这个笑容过于瘆人了,将信将疑地冷哼一声,却也真的不敢再靠近或有什么其他的举动,嘀咕着走开不管他了:“当真是妖怪啊。”


打扰他的人终于走了,殷郊百无聊赖,开始默数军队的人头,随后又摇摇头,还不到两百人。


此刻他能又被关在囚车上,缘因一支不同打扮的军队向他问路去驿站,殷郊给他们指了一个方向,那队陌生的军队呼啦啦地走后,殷郊又弯腰继续挖他的草药,准备回去晒干了换一个药枕。


半个时辰后,又来了一支军队,那位骑马的军官提溜着一个人摔在他面前,殷郊直起身望着他,不明所以。


那位摔得半死的人爬起来,鬼哭狼嚎地指认他:“大人,就是他,是他给我们引路的!大人,求您饶了我,小人一时糊涂,您就宽宏大量饶了小人吧。”


殷郊恍然大悟,原来他方才为叛军指了路,兵戎马乱的年代,哪里都不太平,他所处的边陲小城更是战火连天。


领头者冷冷地扫了他一眼,下令道:“将这两人就地格杀。”


两个属下得了令,一人一剑捅上去,那位叛军当场倒地血流不止没有声息了。而殷郊被刺了一剑,只是胸口漫出了血,面无痛色,行刑的那位士兵一头雾水地捅得更深了些,殷郊还是好端端地站着,一脸漠然。


他使力将剑拔出来,殷郊的呼吸甚至都没有紊乱一丝一毫,他慌了神,转头向长官汇报这不对劲的怪事。领头者骑马过来,抽出剑来在殷郊的脖子上划了一道。


就在那圈红线下面又冒出一道口子,鲜血喷涌。殷郊只觉得荒唐,他试过那么多法子自戕,连最锋利的鬼侯割下一次头颅后便再也奈何不了他,这些人,居然妄图用这些凡器去毁他性命。殷郊无可奈何,眼睁睁看着鲜血淋漓的伤口在众人面前愈合,完好无损。


一时间,更多的人将他包围,他们从未见过这么诡异蹊跷之事,又惊呼着妖怪往后退散,最后还是那个领头者下令要将他送回长安进献给国主,只道这妖怪看起来不死不灭,如若国师能从他身上取得什么秘法助国主长生不老,咱们可是头功。


军心振奋,而殷郊不语,他见惯了求长生之人,第一位求长生的君主甚至和他还有些血脉上的关联:


若干年前他去客栈取马,却被门外一群侍卫样的人拦着不给进,只言有大人物在此休息,闲杂人等不可入内。殷郊心平静气地和他们商量,说他牵了马就走,绝不会惊扰他们口中的大人物。


那些侍卫不依不饶地要赶他走,有人呵斥他:放肆!天子座驾,岂可惊扰?!


门口的响动终究还是惊扰了他们口中的大人物,那人卷帘从驾辇上下来,初一相见两人俱是一怔,是那人先开口,不敢置信道:您是画像中人,您真是我的......这世上当真有长生灵药?


狂热的目光投射在殷郊脸上,殷郊初见他只觉得似曾相识,闻言便知他是谁了。听闻如今天子好游历天下,未曾想会在如此机缘巧合之下相见,殷郊没有立刻答话,天子急忙又对随从道:莫要无礼,速速请他进来。


殷郊依他所言那般取了自己的马,无他事转身要走,是那人追至身后呼唤:等一等,请您等一等......


幼时我曾误闯进一处空置的宫殿,里面有一半画像和一本秘册。我听说那座宫殿的主人至今远去无归期,那是您的......是您的......


未等他说完殷郊便翻身上马,临走前朝他点了点头:你的眼睛有些像姬发。


殷郊说罢便扬鞭策马而去,毫无留恋。余下怅然若失的姬满,还有面面相觑的众人:何人才敢背对当今天子,还敢直呼开国天子的名讳?


在那不久后殷郊又听闻,天子向西去了,去寻长生的机缘。


长生当真有那么好?这世上得偿所愿不多,反而多的是阴差阳错,就如同此时,领头的军官安排了几个胆大的小兵扯了锁链将他套起来塞进囚车里,殷郊没有反抗,兴许换了别处换了别人就有法子让他死了呢。


殷郊在囚车里安静地等着,却等来了一个人。


那位老者锃光瓦亮的脑袋闪到殷郊的眼睛,在囚车面前道了好几声我佛慈悲,殷郊有模有样地学着予他回礼。


领头者又拿鼻子瞧他:“这位可是国主尊为上师的空性大师,你还真是走运,他居然要度化你这样的妖怪。”悻然说完便走了,不开囚车也不解锁链,铁了心要这个妖怪低三下四地求他。


面前慈眉善目的老和尚笑眯眯地望着他:“这位施主仙缘颇深。”


殷郊愣住,他遇到过不少招摇撞骗的道士与和尚,因他思念姬发找了许多法子,也做过请人招灵之事,做法之人无一不是假货,于是他这点念头也被缓缓抹平了......


但这次不一样,这次他貌似遇到真的高僧了,于是殷郊也实话实说:


“确有过良缘得见昆仑仙颜。”


但也只是一面之缘罢了,殷郊苦笑,自戕未果,他离宫去求仙人收回他这条命,而他去见仙山,仙山不见他,寻不到仙踪。


“看来是佛引老衲至此处。”老和尚感慨道,“施主只需潜心修行,自有功德圆满之日。”


“功德?”殷郊的脑袋实在装不下那么多东西,他在有限的重要记忆里翻了又翻,实在记不起自己身上有什么功德。他笑了笑,“被我杀过的人都不知有多少,哪有什么功德?多谢大师,这修行实在非我之能。”


老和尚仍旧笑眯眯地问:“难道施主有无法放下之人?”


殷郊沉默片刻:“是,我尚有一愿未解。”


“施主请讲。”


“我想......再见亡夫一面,哪怕是魂魄也好。”


老和尚稍一沉思,“也不是毫无办法。”


“真的?”殷郊蓦地站起来,抓住了囚车的拦挡,锁链因为他的激动叮铃作响。


“施主,可有他的物件借老僧一用?”


殷郊全然相信他,解下腰间那枚宝贝玉环伸手递过去。老和尚则解下袈裟,用袈裟捧着玉环,闭眼念着殷郊听不懂的经文,但殷郊的心跳的是那样快,仿佛很快就能和那个模糊的人影相见了。


老和尚睁开眼睛,眉目无悲无喜,将玉环还给殷郊。


“这愿暂且无解,施主记挂之人已入轮回,若有再见将是新生。”


“轮回?”殷郊的眼睛看不出情绪,“您是说我与他还有再见的可能?”


“施主,新生之人并非你惦记的旧人,你又何须再自困自囿?”


是啊,新生的姬发没有过往与他在一起的记忆,那还是他想见的那个姬发吗?就算他真的找到姬发的轮回转世又如何,要用这些烂在他脑子里的回忆去牵绊重生的姬发吗?


见殷郊有些动摇,老和尚又道:


“人在世间,爱欲之中,独生独死,独去独来。当行至趣,苦乐之地,身自当之,无有代者。施主不如随我归去,修行自身,早脱苦海。”


是啊,人间的苦他已经尝够了,这般苦涩无人倾诉也无人能懂,日日夜夜在他心里翻涌,沉疴难愈痼疾附体,没有消亡的一天,只有越发深重。太累了,也太苦了,令他身心俱疲,而早脱苦海......这四个字多么美好,对他的诱惑是那样巨大。地狱不收他,他只能去做无情无欲的神仙。


殷郊将那枚玉环又系回腰间,低下头说:“大师,我随您走。”


他瞥了在不远处等着看戏的军官一眼,扭头恭敬虔诚的对老和尚说,“还请大师让一让。”


老和尚意会,避至一旁,殷郊往后退了两步,直接抬腿踹断了囚车的木栏。在那位领头的军官尚未反应过来时跳下车走到他身旁,抽出他的佩剑,一下干脆利落地砍断了手链脚链,随手将那把剑丢了回去。


殷郊不顾身后那些人如何反应,只跟着老和尚离去,觉得一身轻松。


他随着老和尚去往一处依山临水的寺庙,见到好多小和尚,香客跋山涉水而来,香火绵延不绝。空性大师为他安排了一处清净的厢房,瞅了一眼他腰间的玉环,说他尚未完全放下,要他先带发修行。也不要求他做些什么,任他在寺庙中自由活动,随心而为。


殷郊很喜欢这段日子,第一天一个叫清含的小和尚给他端了份斋饭过来,殷郊试过的,不吃不喝也无法饿死渴死,但他还是欣然接受,心想着和他们吃一样的饭万一哪天就看破悟了呢。


殷郊日日与梵音钟鼓相伴,平时的讲经他觉得有趣便去听一听,觉得没趣就拿把扫帚去扫山路,从一阶扫到千阶,再去提水浇浇山里的松柏,与香客们说说话之类的。


这样的日子过了半年,殷郊找到空性大师说他要睡觉了,每隔一段时间他都会睡一觉,醒来自然就把不重要的记忆清出去遗忘掉,如果不这么做的话,估计大概率会发疯的。


空性大师仍旧笑眯眯地说好,清含小和尚则说会经常去打扫他的厢房,不会让他长蜘蛛网的。


殷郊就这么安稳地睡了许久,直到有一日被人推醒,外面火光冲天,殷郊定睛一看,推醒他的人是灰头土脸的清含,只不过已经从小和尚长成了大和尚。


他还记得这里的和尚,但和尚却不知道他水火不侵,和尚冒险拼命推醒他后,来不及高兴急匆匆地拉着他逃出了厢房。


两人逃到着火的寺庙外,殷郊发现寺庙里的和尚早就走的干干净净只剩清含了,山下也是火光冲天,不过殷郊细看后发现是许多火把连成一片。


“施主你尚未遁入空门,他们不会为难你的,但是小僧要走啦。”清含抹了一把眼泪,脸上的黑灰被眼泪冲刷掉一团,一双水润又亮晶晶的眼睛就这样望着殷郊。


“这是怎么了?”殷郊才睡醒,十分困惑。


“那些人......要灭佛。”清含吸了吸鼻涕,又用手背擦了擦眼睛。


殷郊反应过来了,又问:“空性大师呢,他逃出来了吗?”


这时清含反而轻松地笑了,他转身示意殷郊看向他背着的那个小匣子。


“施主不必担心,他在我背上呢。”


殷郊望着那个小匣子,张了张嘴,不知道说什么,反而是清含十分坚定道:“小僧无惧一死,但绝不允许那些人辱没他的遗骨。”


“施主还请多保重。”和尚同他道别,殷郊知道不会再见到他了,便站在庙前,目送清含从另一条隐蔽的小路下山。


身后的热浪推搡着他,殷郊转身看见墙瓦在火光中轰然倾塌,露出大殿中间那尊屹立的金佛,满山的松柏在浓烟中瑟瑟发抖。


那些举着火把的人找上来了,为首之人面目凶恶,问他那些和尚逃哪儿去了,殷郊伸手指了指山顶。为首之人瞪了这个只着寝衣的怪人一眼,真的带着人往山顶追去。


他们匆匆地来又匆匆地走,只剩殷郊独自站在此处,火舌卷到他面前,甚至要舔舐到他的手背。殷郊恍若不觉,他早在多年前丧失了被烧得干干净净的权利,注定不能像凡物一样,再被轰轰烈烈的毁灭。


殷郊摸了摸腰间那枚光滑圆润的玉环,幸而他一直贴身佩戴着它,殷郊带着它终于转身向山下走去。


他不是没想过,或许有天睡了一长觉,醒来就能把姬发忘得一干二净了,这何尝不是一种解脱?


可是没有,姬发像牢牢长在他脑海里那样,他会记不得姬发的脸,记不清姬发的声音,但是对姬发的感情与思念仍霸占着他的余生。心也好,爱也罢,再也不会拱手奉给他人。


佛言爱欲于人,犹如执炬,逆风而行,必有烧手之患。


殷郊还记着这句经文。人间暂无许愿地,神佛不应,苦海自渡。


他还是做不了无情神仙,他间歇性寻求一劳永逸的死法,又间歇性祈盼和姬发重逢。


他还是想再与姬发见一面,在死之前。


哪怕每时每刻,烈焰焚身。


【周武王逝世272年】



我实在是走不动了,四肢摊开躺在地上。


一丈远的地方有两只健壮的秃鹫在吃腐尸,它们一边低着头啄食那人的肚子,紧接着又是内脏,一边又抬起丑陋的脑袋虎视眈眈地盯着我。


不消几日,我就会变成旁边那具腐尸的模样,就算它们现在过来吃我,我也反抗不了分毫。


我躺在干涸龟裂的土地上,对着明晃晃的烈日,闭上眼睛等死。


随后听见一阵极其轻盈的脚步声靠近了,我费力地睁开眼睛去看是何人,和我一样逃难的人是没有这样轻盈脚步的。


那人身着贵族服饰,腰间只系一枚玉环,再无其余装饰。他手持一柄长剑,居高临下看着我,也可能是他身形高大,让人仰望就更为高高在上了。


他瞧了我两眼后脱下外袍盖在我脸上,我闻到一股奇异的幽香,感到片刻的阴凉。


“我隐约听到战车和号角的声音,你一定知道发生什么事了。”


他对我说话,我却觉得稀奇:普天之下还能有人不知道发生何事吗,他不是周人贵族吗,究竟是从哪里来的,难不成是找了个地方睡了一长觉才醒,怎么会问出这么不食人间烟火的问题?


不过方圆十里就我一个还能喘气的活人,不问我还能问谁,但我回答不了他的问题——我渴极了,喉咙都干的张不开。


见我未出声,他便弃我而去了,我以为我又要在此等死,不久后又听见那阵脚步声。他蹲下来把我头上的衣服掀开,打开水袋将清凉的水灌进我口中,我这才得以喘息。


“好些了吗?”他那双黑幽幽的眼睛盯着我看,让我感到有丝怪异。


“诸侯叛乱,外敌入侵,都城被他们占领了。”


镐京残破,我就是从那逃到这的。那人平静的眼神变了,极其错愕。


“周......”他顿了一下,改口说,“天子又在何处?”


周幽王......不......


“姬宫湦的人头正挂于宫墙之上。”逃命要紧,我没有亲眼看见,“听说王宫早被洗劫一空,连王陵都被人扒干净了。”


谁在乎?反正那些财宝又到不了我手上。


那人沉默不语,再开口竟先吐了一口血出来,他略显无助地环视一圈,找不到落点后仰头望天,用手背拭掉嘴角的血迹,极轻地说了一句:“若是他活着就好了,这些决计不会发生。”


我听不懂他的话,只见他如此悲痛,大抵真的是贵族血脉。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我提醒他最好将身上周人的贵族服饰换掉,他的衣服会招惹来许多麻烦:这套穿着明摆着对流民说快来抢他,对叛军说快来杀他。


他掩掉那点流露的情绪,走到那些尸体旁边,扒掉他们身上的外袍披在身上,对他来说极不合身。他将那枚玉环找了根绳子串着,挂在脖颈上,好好地收进领口里。


我发现那两只秃鹫似乎很是惧怕他的气势,见他走近了,呼啦啦拍着翅膀飞到一边,警惕地望着他。


他扭头问我饿不饿,我疯狂点头,这一路除了人肉没吃过,树皮草根还有其他什么可以充饥的,全都进了我的肚子。


我见他提起那把剑,手起剑落,和眨眼一样快,那两只秃鹫连逃都来不及就断了气。


到了晚上,这片土地要凉爽许多,我已经能坐起来了,也有了力气,捧着他给我的水袋。他在我身旁支起火堆,烤那两只开膛破肚又拔了毛的秃鹫,烤好一只后递给我。


我许久未曾吃过肉,不管不顾狼吞虎咽地吃下去,饿成这样吃什么都是好吃的。


他用树枝拨弄篝火,侧脸在火光明灭里看不真切。我饱腹后第一件事是挪到他身边,求他收我做仆从:在这乱世之中,能吃上一口饭活下去最重要,而我觉得此人并非凡人,我要死心塌地地跟着他,一定能吃饱饭。


他转头看了我一眼,我这才有闲心注意到,他长得十分昳丽,一张脸更是摄人心魄。


“我不需要仆从。”


我跪下来给他叩头,赌他是心软之人。


“恩人,我跟定你了。”我将脸贴着地面,听见他问我,“你家里人呢?”


“有的走散了,有的没活下来,只剩我一个。”


我紧接着听见他叹了口气,让我起来,我坚定道他不同意我便不起。


“你年纪尚轻,我可以教你些自保之术。能不能在乱世里保全性命,还得看你自身的造化。”


这便是同意我跟着他了,我起来又给他深深叩了一个头。


“多谢师父,弟子会好好学的。”


他一愣,“你方才喊我什么?”


我抬起头又喊了他一声师父。


“我不是你的师父。”他嘟囔道,“我也不需要徒弟。”


我又坚持说,“您愿意教我东西,您就是我的师父。”


“......好吧。”他似是没有心思和我计较这些,终于松口。


“弟子往后只听您的话,今日没有拜师礼可以奉上,改日一定补给您。”我情真意切道。


“......随你,都好。”


他像是疲倦极了,在火堆前面阖上眼睛。





我背着师父的剑走了许多里地,那把剑极有份量,压得我呼吸粗重,后背多了一道一个模子的红痕。我心知师父是为了锻炼我的心智和体力,他带着我离开这片死人窝,却也没说往哪儿去。


跟着师父我再也没有饿过肚子,我并不奇怪他会打猎,令我奇怪的是他完全没有在我面前吃过东西。他教我射箭,对猎物不说是百发百中,也是鲜少有失手。


我惊叹于他的箭术,但他却说他射箭并不算好,说我没有见过真正矢无虚发之人。


我见识短浅,确实不曾见过,可轮到我去拉那把弓时,却连弓都无法拉满。我羞愧地低下了头,他上下扫了我一眼,将那把剑丢给我,要我每天挥剑两百下。


那把剑有名字,叫做鬼侯剑。在我印象里,有名字的剑都有来历,但师父只告诉我它的名字,并没有告诉我它的来历。


这定是一把不俗的剑,配得上这位不凡的人......但对我而言它实在是太重了,我挥到第二十下时已满头大汗、呼哧喘气,挥到第二百下的时候,两只胳膊脱臼似的疼。


但师父说的话总没错,我咬牙坚持了数十天,他要我再去拉弓,我只觉得拉满弓变成轻而易举的一件小事,接下来他便教我练射箭的准头。


我们走了几日,路遇一处水草丰美的山谷,于山涧处发现几匹低头吃草的马。我瞅着这些马都配有马具马饰,不是野马,像是战乱走失的战马。


见此地来了陌生人,一头纯黑的母马率先警觉起来,抬起头盯着我们看。


师父告诉我,士兵得有领头的将军,马群也得有领头的马。这匹母马应该就是师父口中的领头马。


他慢慢靠近它,不知为何,它抖了抖耳朵尖,对他顺服地低下脑袋。师父伸出一只手似是安抚,手心正对着它,引着这马儿从走动到慢慢跑起来,他瞄准时机,蓦地抓住马鞍翻身上马,动作连贯一气呵成。


他手握缰绳,控马疾驰,余下的几匹马纷纷跟着一起跑了出去。


我知道师父不会丢下我不管,他一定会回来找我的,便跳进山涧里痛痛快快地洗了个澡。以水为镜,我发现自己被师父养的容光焕发,不再是之前面黄肌瘦的那副模样。


马蹄声声,是师父回来了。我从水里钻出来,注意到那些战马都极听他的话,师父从那匹纯黑的骏马背上跳下来,要我驯服这些马儿。


一开始我骑上去却不得要领,踢疼了马儿险些被甩下来:我紧紧抓着缰绳抱着马颈,身子低伏在马背上, 这马受了惊试图将我颠下来,我吓得死死不肯放手。


它见无法甩下我,带着我撒丫子狂奔,我也不是好惹的,渐渐直起身子保持平衡,扯着缰绳控制方向。师父就在原地站着,静静地看着我,丝毫没有要救我的意思,仿佛任我自生自灭。


而我咬着牙,硬是和这匹马耗着,不知跑了多久,它先于我精疲力竭,不挣扎了。我扯着它跑回师父面前,从马背上狼狈地掉下来,一瘸一拐地走向师父,他此时才舍得给我一点赞赏。


短暂的一句不错,却令我眉飞色舞,喜笑颜开。


自此以后,我便不用这双腿亲自赶路了。




我与师父走过这片山谷,又路过一处隐蔽的村落,我见村外有良田鸡犬,便知战乱尚未波及此地。还来不及庆幸,却听见有隐约尖锐的哭叫声,往村里望去,浓烟滚滚,火光冲天。


我扭头询问师父,此处走水了是否要过去看看?他说好,便与我骑马进村。越深入我越疑惑,地面有条条裂缝,屋舍大半塌毁了,一路走来没见过活人,倒是见了好几排安置在草席上的尸体。


有血肉模糊的,也有面色乌紫的。


“师父,这里是遭遇了地震吗?”饶是我见惯了死人也有些震惊。


师父点点头,他的面色也有些许凝重,忽然对我说此地有古怪。


说罢便撕下一截袖子,叫我系在脸上捂住口鼻,我依言照做,扭头问师父那您呢,您也要注意啊。


“我不需要。”他面色如常。


我们来到浓烟来源才发现所有活着的村民都聚在这里,而在人群中心的空地竟是搭建了一处简陋的祭台,那祭台下面便是被点燃的火堆,而那祭台上发出嘶喊哭号的是一位看上去比我还要小的姑娘。


这祭台已经被烧烫了,被绑在柱子上的她勉力踮起脚尖,可是这起的效果微乎其微,她唯一能做的就是对下面那位领头者痛哭求饶:“村长,好疼啊,真的好疼啊,求您放了我吧......”


她那前脚掌的皮肤已被烤的焦黑,粘连在祭台之上,露出鲜红的血肉来。


而被她所求之人不为所动,他手持火把满脸悲戚地旁观着,其余之人竟也无一人敢吭声的。


“神明余怒未消,必须有人祭神来平息他的怒火。你是全村的功臣,安心去吧,大家都会记住你的功劳。”


我想去救这个小姑娘,可我没有这个本事,只好望向师父,他的面色极其难看,我从未见他的脸如此阴沉过。


“满口胡言,若是人祭有用……”师父厉声怒斥,语未尽便提着鬼侯剑策马冲了过去。


那些村民哪里见过这样的高头大马,哪里见过这般英武如天神下凡之人,未等我师父开口让他们让开,便回头齐齐让出一个豁口让他进去。


只有一人敢拦他,便是举着火把的村长。


“你是何人,为何突然冒出来破坏我们的祭神仪式,不怕神明降罪于你吗?!”


“恐怕神明第一个降罪便是你吧。”我师父勒马冷笑,剑锋直指那位大胆之人的眉心,“是你自己滚开,还是要我帮你?”


村长这才悻悻地躲到一边去,那祭台比战马只高一丈,师父飞身落在祭台上,仿佛完全感觉不到那炙热的烧灼,我记得他穿的也只是一双布鞋......


他用鬼侯剑斩断绑着小姑娘的绳索,低头看了一眼她的脚,小心翼翼地抱起快要晕死的她,转身落回马背上。令她双脚悬空,缓些疼痛。


村民在村长的示意下,虽惧怕他却仍然将他团团围住。


我从人群中挤过去,守在师父身边。


“这位公子,你可能对我们有什么误会。”村长此时换了一副嘴脸和语气,态度软化了不少,“我们并非在做什么伤天害理之事。”


“七日前神明震怒降下天罚,我们已有许多亲人于地震中丧生,之后又有许多人接连患上怪病暴卒......你们是外来的贵客,不明白我们的祭礼乃情有可原,但这是村里流传至今的祭礼,此番灾祸非人祭不能化解啊。”


我冷笑,这意思是......今日不放人便不让我们走了?那个被熏得灰头土脸的小姑娘,又惊又惧地往我师父背后缩了缩。


“你说天罚非人祭不能化解......”师父沉吟片刻,似乎认同了他的说法,“......为何祭神的人非她不可?”


“这,她......”我见他支支吾吾似是要现编一个理由,不由得越发唾弃他:还能为什么,和我一样无依无靠之人只有受欺负的份,可现在她和我一样遇见了师父......


“换个人吧。”师父将鬼侯剑丢给我,从马上一跃而下,落在他面前满不在乎道,“我来替她,如何?”


什么,我没听错吧?


“师父,不可!”


我接过鬼侯剑,万分紧张地劝阻他。


与我同时阻挠他的还有一些胆大的村民,嚷嚷着什么“我们村里的事哪里轮到你们这些外人插手”,此时村长却没表态。师父扭头看了一眼我与那一脸茫然的小姑娘,我没读懂他复杂的眼神,他自顾自地向火堆走去。


等到师父真的走到祭台下的火堆面前,所有人都噤声了,睁大眼睛注视着一切: 


此时正好起了一阵狂风,火舌借着风势窜地极高极快,师父却伸出手去逗弄它。


我觉得是我快要烧起来了。


他又往前走了几步,仿佛感觉不到炙热的高温和迎面卷来的灰烬,整个人走进熊熊烈火里,那些柴火还在发出噼里啪啦的爆裂声。


我屏住呼吸,顷刻之间瞠目结舌:


怎会如此......怎会有人连火焰无法伤他分毫,连他的衣角都无法烧着?这根本无法用常理来解释......唯有神迹可以做到。


“神仙......”说这话的人是村长,“真神现世啊!”


他带头跪下来,身后乌泱泱的村民跪了一地,口中跟着念念有词。一眼扫过去,那些面孔皆是又惊又喜又惧的虔诚神情。


之前被吓得一动也不敢动的小姑娘此时开心地笑出声来,直言是神仙来救她了......我早知师父他并非凡人,却不知他是坠入天地的神仙。


所有人情绪各异,怀揣着不同的心思,而师父他只是轻轻叹了口气,我听见他低声失落地说果然。


.......什么果然?


我真是越发不懂我师父了,我与他呆在一起形影不离数月有余,可是我不曾有一刻真正看懂过他。


师父从火光中毫发无损地走出来,见跪了一地连头不敢抬的村民们,第一句话是问那个小丫头愿不愿意跟他走。


那小丫头拼命地点头,师父便说和这位小姑娘有缘,要带走她。


村长连声说这是她几辈子修来的福气。


我以为师父会带着我们立刻离开这里,未曾想他留了下来。


师父第二句话是要村长带着他去看看那些得了重病濒死的病人,对于他的要求,村长无有不应的。他去看那些病人,却不让我跟着接近,而我竟不知他也懂岐黄之术。


我在门外等过一会儿,师父出来后说这是瘟疫,嘱咐村长他们要像我一样掩住口鼻,把那些尚未安葬的尸体尽快烧掉。


村民不肯,说怎能不让死者入土为安?师父只说地震过后邪祟瘴气全都从地下跑出来,若是土葬死者反而会被扰的不得安宁......


我怎么觉得我师父是在忽悠他们呢,可是他们纷纷认同师父的说法,师父留下我帮助他们火化尸体,带着村里唯一一名村医出去采药了。


祭台处的烈火可算有了用处,我搬完尸体后师父总算回来了。带着村医在那挑挑拣拣,随后在露天的空地开始煮药,那苦涩的药味飘得全村都是。


纵使我掩住口鼻也很是厌恶这药味,小声说难闻,未曾想被师父听见了,他问我是不是不喜欢药味,我实话实说,这怎么能喜欢的起来?


他愣了一下,似乎陷入了回忆,旋即露出一个苦笑,说不喜欢也没办法,不喜欢也得喝。


这里全部的人,有病的要喝,没病的也得喝,比如我。我捏着鼻子将这药汤灌下去,而后发现了比我还要可怜的人,是那个小姑娘——她不仅要喝这个,因为脚伤要吃别的药,敷别的药,还是我师父专门为她采的。


我凑过去和她说话,在她耳边嘀嘀咕咕了好一阵,她听完后眼睛亮亮的,十分认同我。


等到师父来亲自给她敷药时,她先是沉默,等师父给她包扎完伤口,将她从马背上抱下来,她脆生生地说“从前除了娘亲没有人对我这么好过......谢谢师父”。


师父正抱着她,放下也不是松手也不是,转身看我,声音听不出喜怒:“你教她的?”


我脸皮厚,就算师父骂我也不怕,更何况他都没有骂过我。


我笑嘻嘻道:“弟子怎会教她这些,是她发自内心地敬您为师。”


如我所料,师父真有一副神仙心肠,只要我们粘上去便不会赶我们走。我尤为高兴,有了小师妹,我便有了伴,不是最小的了。


师傅配的药汤挽救了所有人的性命,随后又带着村长他们去山上采一种特殊的石头,用来重建屋舍,说那种石材造的屋子比土砖垒的要坚固许多,再有地震也不怕。


小师妹的脚伤养好后,师父问村长有没有现今的地图,要过来在烛光下研究了半夜,我明白这是我们要离开这里的前奏。


我和师妹靠在他身边看他手中的那卷地图,却看不明白。他告诉我们如今天下割据,群雄环伺,这片土地终究会换个主人。


“走吧,这里很快就不再是周土了。”


“那我们是谁的子民?”


师妹比我小上很多,问题也懵懵懂懂的。


窗外的风吹过树叶发出簌簌声,师父将脸偏过去,没有回答。


我在烛光里望着他的侧脸,惊觉或许有一刻,神仙也会这般潸然低眉。



【周武王逝世22年】


成王大限已至,王后坐在他榻前,拉着他的手掩面恸哭,不忍幼子见此场面,令宫人将皇子带走。


成王仰面望着镶金的帐顶,双眼无神,突发痉挛。流着泪的王后见状忙给他按摩手臂,盼他能好受一点。


成王的记忆错乱了,这样一双温柔的手,他梦里也有。


这双手的主人会轻柔地抚摸他的发顶,会抱着他亲手喂他吃药,会牵着他穿过长长的宫廊从这头走到那头。成王一时竟不知哪来的力气与精神紧紧扣住那只手,费力乞求:


“母亲别走!别丢下我.....母亲,母亲.....别不要我.....”


端庄娴静的王后一怔,疑惑不已:


她的夫君此刻牵挂之人,竟是她从未见过的先王后。


王后总觉得,夫君应该是恨其母亲的,以致于先王后亡故多年,留其遗物不葬王陵。至于先王后本人......不立灵位,不入宗庙,不享供奉。


先王后虽说是姜太公的义子,但身份始终有点特别,武王在世时无人敢妄议出身,轮到少年天子和摄政王叔时,又是另一番光景。成王即位后不久,先王后便随着先王一起去了。


成婚前王后对此就有所耳闻,婚后成王从未向她提过其母,想必是心中忌讳,她也做好自己分内之事并未多嘴过。只是王后每每与他祭祖时,抬头就能望见武王的灵位,孤零零地高坐于灵坛之上。祭典结束后,成王都要与他父王单独说上一阵话,仿佛武王的魂魄就在这注视着他。


最后一次祭祖时,她的夫君起身已经有些困难,王后搀扶起成王,身后的王叔蓦地踏步上前,面色凝重,朝自己的侄儿深深鞠了一躬:


臣有一言,藏之如鲠在喉。


成王面色微变,转头请王后在殿外稍等片刻,他要与王叔共商国是。


王后明理,退至殿外,按理说是听不见殿内声音的,奈何两人似乎起了争执,言辞激烈,她在外都能听见漏出来的一星半点。她的夫君即位以来从未与王叔起过纷争,这对叔侄此时却不再那般和睦,似乎矛盾相向、针锋相对。


王后隐约听见她的夫君冷笑:王叔是要寡人罔顾事实?寡人若是不肯,王叔又当如何?


王叔又低声说了什么,令成王难以自控:当初若非王叔和他......母后绝不会离开寡人!


中间的声音突然低了下去,末了仿佛又难以自抑,但王后听的云里雾里,似是而非:他……谁?姬诵和姬旦的对话里出现了另一个人。


王后又等了许久,最后听见一声惨淡凄然的苦笑:可我母亲他不是……我母亲他不属于这里。


王叔先从殿内出来,过了约莫一盏茶的功夫,成王才离开殿内,身形不稳,王后前去搀扶他,抬眼惊觉成王眼中似有泪光闪烁。


翌日成王亲手供上其母的灵位,如今口中所念的还是他的母后,以至执念深重不肯离去。有一瞬清醒的成王辨认出面前之人,眼里刚刚点燃的光又逐渐黯淡,他环顾一圈,憾然喃喃:


“母亲还没有来吗?他还是……不愿见我?”


王后惶恐,不敢回答,她的夫君已然糊涂了,他早亡的母亲就在前面等着他呢。 


王后不语,成王双目灰败,而姬旦终于穿过夜色闻讯赶来,姬诵见了王叔,眼中竟重燃一丝光亮。


见成王此状,姬旦叹了口气,唤他的小名,像哄多年以前失去母亲的孩子那般哄他。“诵儿,还有叔父在这陪着你,别害怕。”


姬诵此时竟能挣扎着坐起来,只有出气没有进气之人还能用力抓住王叔的袖角,急切道:


“叔父,诵儿做错什么了吗?母亲他不要我了……母亲为何要抛下我?”


姬诵依稀回到了母亲离开的那天,变回那个尚未痛切心骨的少年,母后还在他回寝宫的路上等他,站在那株蓝花楹下朝他招手。


他忙于政务,几日未见母亲,满心欢喜地小跑过去,半大孩子扑进母后的怀里。母后将他从头到脚打量一遍,欣慰不已,只道再等两年便长得和他一般高了。


难得相聚,母子之间自然有说不完的话。他说黄河水患解已,边陲稳固,今年收成比去年要多一番云云……母亲摸了摸他的发顶,笑眯眯地说诵儿莫要学你父王,报喜不报忧。


姬诵只道对母后自是毫无隐瞒。


母后敛了笑容,正色问他何故将宫人换掉,只留心腹?


一时间他编了许多借口,又说儿臣已妥善安置他们。


母亲一一听完,绽开一笑:诵儿,就算换掉一批宫人又如何?日久天长,终会有人发现宫中藏着我这样的怪物。


姬诵大惊失色,不知母后是从何处知晓的风言风语,惶恐道:阖宫上下皆是真心敬爱母亲,您在儿臣心中更是如同天上神仙,何来怪物一说?


母亲没有深究,只是又伸手揉了揉他的脑袋。姬诵仰头望着母亲那张脸,自父王去世已五载有余,时光在母亲身上毫无痕迹,万物苍生都在变,唯独他的母后容颜永驻、长生不老。他永远都有母亲,旁人没有他这般的福分。


那日他像儿时般回了母亲寝宫,姬诵望着母亲那空出一半的床榻,想起出丧期时的母亲静如死水,他深感不安,在母亲睡着时遣医官来瞧过。


医官除了好好休养说不出所以然来,姬诵守在母亲身边,母亲从醒来到更衣,神色如常,直到不经意间转头问他:诵儿,你父王去哪儿了,他未同你一起下朝吗?


姬诵又惊又惧,出了一身冷汗,不敢抬头对上母亲疑惑探究的目光,身旁也无宫人敢出声,出丧后宫中的素白颜色已统统被替换掉。约莫过了一刻,母亲回过神来说是他糊涂了。后来他时常出神,目光在殿内殿外逡巡,渐渐的,就不提了也不找了。


那晚母亲搂着他,同他说了许多事情,包括从前不曾提起的与父王的年少往事:


“你父亲素来勤勉,为质时也日日练骑射,有次东西南北四方质子走马而赛,那时他的坐骑还不是雪龙驹,途中受了惊吓险些将你父亲甩下来。他稳住马儿一举夺魁,赢了颗悬珠送到我面前。我不小心碰到他,他疼的脸都白了,我这才发现他扭伤了手腕,盯着他好好休养了半个月。”


“他不止犯过这一回傻,有次带我溜出大营去抓白孔雀,在山里采了没见过的野果与我分食……未曾想那果子有微毒,我与他双双昏迷,若不是你舅舅及时带人来找我和你父王,恐怕我们就要被野狼叼去,尸骨无存了。”


“对了,诵儿,我初来镐京时,与你父王一起在那株花楹树下埋了一坛酒......我一直记着它呢,只是后来你父王无福消受,便一直留在那儿。如今也有些年头了,将来你成婚之日便与王后饮它吧。”


“儿臣迎娶王后需得母亲见证呢。”姬诵有些疑虑,母亲为何要提前叮嘱他此事,待他大婚之日,母后定然也是在他身旁的。


母亲笑了笑,不置可否:“你父王求娶我时只有天地为证。”


“可儿臣也听宫中老人说了,父王执意在镐京为您举行封后大典,力排众议,愿倾周土所有,聘您为妻,共治天下。”


“那时你父王也不听我的劝阻,让我很是不安,觉得他此举很有前朝昏君的架势。”母亲似乎陷入了遥远的回忆,“他从来都是这样,无论对错,认定的事情绝无更改,九死不悔。”


母亲的视线落在腰间父亲留给他的那枚玉环上:“再也没有你父亲这样的人了......”


他继而望向殿外,母亲的目光仿佛穿过苍茫夜色,不知去往何处,语气微晃,像王陵前魂幡被吹动的声音:


“再也无人能胜过他了……”


母亲寝宫里点的香太好闻了,姬诵躺在母亲怀中,彼时他尚且年少,不懂千回百转、沧海巫山,只是听母亲哼起从前哄睡的东鲁童谣。


“诵儿,往后要听叔父的话。”


混沌之间他听见母亲这般说到,姬诵的困惑抵不住困意,他忍不住想,母亲,您不是也会一直陪在儿臣身边吗?


翌日醒来时,少年天子魂飞魄散,仪容不整,浑身瘫软地摔在地上,发出痛心泣血的惨叫:


母亲榻前的雀羽屏风上溅了一长串殷红的血迹,地上还躺着染血的鬼侯剑,只有母亲常抚的那把琴被落在此处,令他肝胆俱裂心痛难忍。


……母亲呢?宫人从殿外涌进来跪了一地,为首的护卫未等他问询,就重重叩首道他的母后业已离宫,无人敢拦。


母亲正如羽化成仙般杳无踪迹,彻底消失了。他什么也没带走,只带走了父王留给他的玉环,留下这一宫旧物,也只留下昨夜的只言片语。


“诵儿,人活一世终须一别,只是你母亲选择了先离开,莫再纠心了。”


母亲临走前要他听叔父的话,只是这一句他万万听不了,姬诵躺在床上痉挛不止,竟有力气说了这么长一串话:


“叔父,母亲的寝殿我命人日日清扫,旧物也原封不动地放于原位……叔父,我一直在等他回来。”姬诵喘了口气,他紧紧揪着姬旦的衣角又接着说,“母亲何时才回来……叔父,去寻他的人回来了吗?”


王后这才察觉到了什么,宫中有一秘册,非史官书写。她望向王叔,十分骇异:难道说……


而姬旦握住他侄儿冰冷枯槁的手,面色不忍:他的侄儿同他的王兄一样,临别之际一直攥着口气,在等一个人或者一件事。


已生白发的辅相曾经亲手送走他的王兄,而今又要亲手送走他的侄儿了。他俯身,温声细语地劝慰一位将死之人:


“诵儿,我已遣人去接你母亲,他就快到宫门了,你大可安心。”


成王死寂黯然的眼里终于浮出一丝松快释然的笑意,连声道好,幸福的像个即将回到父母怀抱的孩子,自言自语的同时气息逐渐微弱。


他放开叔父的手,最后嘴里还不住念叨着什么,但是已要人贴面才能听清。


辅相俯身细听,听见成王说:


“那我要去迎一迎他……”


成王的眼睛彻底黯淡无光,天顶的星子闪烁如常,宫墙上周朝的旌旗依旧猎猎飞扬。


今夜无人造访。




【周武王崩逝】


姬旦低着头走的飞快,殷郊惦记着姬发有没有按时服药,两人就这样在宫廊转角处撞到了。


“怎么了,怎么心神不定的样子?”


殷郊扶了他一把,关切道。姬旦抬起头,殷郊才注意到他眼眶湿润微红,不免愣住了。


“臣弟无碍,有劳王嫂挂心,臣弟有事在身先告退了。”


姬旦匆匆行过一礼后,又飞快地走了。殷郊心道奇怪,姬旦向来沉稳,少有这样的时候,临走前他还回头望了姬发这个弟弟一眼。


殷郊在殿外就听见姬发用疲倦乏力的声音指使宫人:“放在那里,过会儿寡人自会喝的。”


“王上,这药正适宜入口,再凉一刻恐怕药效也会衰减。”武王对身边人向来随和亲善,这时宫人正苦口婆心地规劝他。


“寡人不……”姬发将朝臣上书扣于案上,抬眼望向那宫人,这一眼倒是让他瞧到殿外王后的衣摆。不喝二字到嘴边,硬是转了个弯咽了回去。


姬发轻咳一声,干巴巴地挽救道:“寡人不喜欢这个碗,下次换一个。”


殷郊就在此时进殿朝姬发走来,对随侍的宫人说:“让我来吧。”


宫人见了王后齐齐行礼,众人皆知东伯侯遣人来送东西,王后亲自接见东鲁使者,否则像煎药和劝王上服药的差事哪里轮得到他们,向来都是王后亲力亲为。宫人掩面憋笑告退,能使他们敬爱的王上遵循医嘱按时喝药的,唯有王后。


眼见四下无人,殷郊端起那碗药,试了一下碗壁的温度,用勺子拨了拨,嗔怪道:“你呀,怎么比诵儿喝药还拖拉?”


王后眼下之意是他这个做父亲的连孩子都不如,原本有些心虚的姬发此刻倒是觉得在王后那里受了天大的委屈。


“诵儿只是偶尔喝上一两回,而且都是王后次次亲手喂他吃药。我顿顿都是这个滋味,王后竟对我没有丝毫怜惜……”姬发沉下嘴角装模作样,“真是令人心寒。”


端着药的殷郊大惊:“堂堂一国之君,你居然和孩子较劲?”


姬发扭头不语,他只好坐到姬发身旁,舀了一勺药汤递到姬发嘴边,眨巴着眼睛真心诚意道:“我最心疼的是谁……你还不清楚吗?”


殷郊坐下来靠近时,姬发就闻到了他身上的药香:殷郊自他得病后便向医官请教医术,若非忙得实是抽不开身,煎药从不假手于人,一国王后为他染了一身药香。


最会审时度势的武王听了王后的话心中很是熨帖,见好就收,给坡就下,就着王后的手喝起药来。


殷郊嘴上不满他和诵儿较劲,可对他的动作都比对孩子还要温柔耐心几分。药碗见底后,姬发的眼神已经苦得发懵了,久久不能回神:


这破药无论吃上多少回他还是无法习惯,王后也要求医官尽量改良方子了,改完还是这么苦。


王后见他如此,将空碗放下,从袖口里变戏法般变出一个精致的小瓶子,在他眼前晃了晃,笑着说:“姜文焕刚送来的槐花蜜,听说甜而不腻,你快尝尝。”


姬发将信将疑地接过来,一饮而尽。


殷郊好奇地凑近了,一脸期待地追问:“怎么样?”


“没有味道,嘴里发苦。”姬发摇摇头。


“怎会如此?我传人再送些来......”王后刚要传宫人再送些蜂蜜来,却被武王拉过来堵住了嘴。


殷郊毫无防备,就被姬发摁着亲了一大口,苦涩的余味混着蜜糖的清甜一起灌过来,猝不及防地分享姬发尝到的滋味。


好一会儿被放开后,王后还一脸疑惑地摸了摸双唇,那里被磨得嫣红:“挺甜的啊,怎么就没有味道了?”


“是甜。”姬发点头笑道,不知在说这蜜还是在说这人。


殷郊后知后觉被姬发捉弄了,要是放在以往,他定是要捶姬发一拳的,可是如今的姬发别说骑马射箭了,他都害怕一阵强风就能把姬发吹倒。就连姬发天天喝的药,能给他续的命都实在有限。


想及此,殷郊眉眼低垂,连目光都阴郁黯淡了一瞬。


姬发见他心事重重面色沉郁,便知王后在心忧何事:自从他的病愈加严重,殷郊的笑容也越发罕见,也几乎不在他面前提及以前行军打仗的事了。


他瞧殿外日光正好,便牵起王后的手:“这些上书看的我头昏脑胀,陪我出去走走可好?”


姬发昏迷不醒的时间愈来愈长,难得精神这么好又有这么高的兴致,殷郊从愁虑里抽离,回握住他的手,两人接连起身,一起去殿外走走。


他本记着要问一问姬发,姬旦从他这里出来怎么怪怪的,被姬发不肯喝药这桩插曲打断后,生生遗忘了。






庭院内晴光暖暖,春色融融,老树枝桠上抽出了星星点点的新绿。


宫人会按时往他殿内送各式各样的插花,姬发醒来瞧见那些花才恍然明白春天已经来了,而他天天闷在病榻上,竟不分四季,连肤色都快和雪龙驹一般白了。


他难得在王后的陪伴下出来透气晒太阳,见了柔和的新绿只觉得心情舒畅。姬发走得并不快,身旁的殷郊也不会去伸手扶他,只是按照他的节奏慢慢踱步。


他们走到那株枝繁叶茂的蓝花楹旁,姬发想在树下的玉石椅上休息,拉着王后坐下来,抬头望了望那片树荫,满脸疑惑:“总感觉这棵树开花比往年要迟些。”


桃花、梅花、樱花这些都因开得很好被宫人剪了送来,偏偏这株,连个花骨朵都没冒。


殷郊转头朝他笑了笑:“还没到时候呢,就快了。”


“好吧,是我记错了。”姬发似乎在自言自语,“快了,就快了。”


宫人们看见武王和王后依偎在一起,武王侧身附在王后耳旁说些什么,王后微笑起来,仿佛夕照般动人。又看见小殿下难得的有违礼数,三步并两步匆匆跑过来,行过礼后将手中的东西献给二人:


是柳枝夹杂着野花编成的环,一个给父王一个给母后。


殷郊笑着唤诵儿到身边来,细致地擦了擦他额头冒出的薄汗。姬诵向来是个沉稳寡言的孩子,今天难得这么高兴,殷郊也跟着他一块高兴。


“叔父今日带儿臣出宫了,宫外春色正浓,这是叔父教儿臣编的花环,特来送给父王母后。”姬诵这孩子眼里放光,姬发把这两个花环拿在手里看了又看,似乎很是喜欢,夸他有心了。


父王的夸赞让姬诵很受用,而殷郊随口问了一句:“方才怎么没和你叔父一起过来?”


被问的姬诵一脸茫然,明显不知姬旦已经先于他来过了。


“叔父已然来过了吗?儿臣不知。”


此话令姬发拿着花环的手一顿,旋即他又笑起来,对姬诵说:“出宫一趟回来定是又饿又渴,我那儿正好有你爱吃的......”


话音未落,殷郊已起身去端了。姬发所言不错,姬诵为了早点来见父王母后,回宫简单换了身衣服就来了,急得连茶都没喝一口,此时正口干舌燥。


父王爱重他,记得他爱吃什么,母后疼惜他,为他端来一小碟吃食和一盏茶。姬诵乖乖吃完了,只言要回去温习课业,殷郊弯腰替他理了理衣襟,而后便放他走了。


“诵儿手还挺巧的。”姬发望着手中的花环感叹。


“他学什么都很快。”殷郊若有所思道,“这点倒是很像你。”


父子俩挨个被王后夸了一通,姬发嘴角含笑。他举着那两个环翻来覆去地看,上手拆出一点缺口重新编,将那两个不再分开的环拿给殷郊看,苍白的脸上闪烁着孩子气般的笑容,十分满意:


“环环相扣,双双对对,这个寓意好。”


殷郊近来对他简直毫无底线,时常把他当作孩子哄:“你若喜欢,待会儿我就把它们挂在床帐上。”


姬发点头,又问王后这白色的是什么花,殷郊细细辨认后说这是杏花。


“绵绵杏花雨,依依杨柳岸。”姬发回想一番,可惜这样的景色在他脑海中实在过于遥远,“许久未见了。”


“等身体好了,我们可以选个日子去南方好好转一圈呀。”殷郊去握他的手,轻声细语地宽慰他,“太公两日前不是来信说找到药了吗,很快便可将它送回来。吃了药就好了,等诵儿再大些,到时候你想去哪儿我都陪着你。”


昆仑知晓姬发染疾衰竭之日,念武王平天下安万民之功,遣哪吒送来一张续命仙方。众人皆以为姬发有救了,大喜过望,只是姜子牙接过这仙方来仔细一瞧,面露难色:


仙方中有一味药材,可能天地间千万年只得一株,连呆在昆仑那么久的他,也只是略有耳闻,从未见过。


殷郊见状竟直接跪下来恳求太公,这味药若是连姜子牙都寻不到,偌大天地就无人可寻了。殷郊这一跪把姜子牙吓得不轻,连忙去扶,承诺自当为姬发倾尽心力去找这药。


如今姜子牙已亲自带着心腹找了一个年头有余,终于在不久前传来佳音。


姬发的手很冷,春天没能温暖一个将死之人,但他不舍得放开王后的手,浅笑说好,他等着那一天。又觉得有些疲倦,便对王后说想躺一会儿。


殷郊理了理衣裳,让姬发躺下来,很大方地给他枕着腿,让他能够舒服一点。


姬发抬眼就能望见王后脖子上那一圈扎眼的红线,他低声喃喃:


“诵儿是个好孩子,有姬旦和太公辅佐他,我很放心,唯一让我放不下的人是你……”姬发依旧抓着那两个环,望着王后的如瀑黑发说道,“殷郊,我最对不起的人就是你。”


殷郊伸手贴了贴他的额头,很是奇怪:“不烫啊,怎么还开始胡言乱语了?”


姬发将那两个柳枝编的花环放在胸口,趁势捉住了他的手,情真意切地又说了一句对不起。殷郊捏了一下他的手,佯怒道:“你哪里对不起我了?”


姬发闭上眼睛不去看王后的脸。


“......若我能早几年看到自己病歪歪的样子,或许就不会强留你在身边,如果那时让你跟着姜文焕去东鲁,至少会比如今要畅快自由许多。”


殷郊用另一只手摸了摸他瘦削的脸颊,以往那里起码还有些肉的,现在姬发都吃不下东西,自然也挂不住肉只剩骨头。


“后悔和我在一起了?”


“不。”他睁开眼吐出一个字,紧接着又坚定道,“我绝不后悔。”


“姬发,你对得起任何人。”


殷郊想起姬发以身入红沙阵,纵使数年过去,他依然记忆犹新,心脏隐隐作痛......姬发无愧于天地,无愧于万民,怎会独独对不起他呢?


“是我自愿留在你身边。”若不是他心甘情愿地留在姬发身边,姬发又怎能留住他?


“与你一起,不枉此生。我不后悔,你也不准后悔。”王后蛮横专制地又补了一句,“姬发,答应我,别多想,等太公回来一切都会好的。”


“好。”姬发的视线穿过那不开花的树顶望向天空,仍旧紧紧握着王后的手。


“快了,就快了。”





姜子牙跑死了十二匹马,颠散了一把老骨头,将炼好的药送到姬旦手里后累昏了。周王宫里又是一片手忙脚乱,把老人家抬去医官处休息。


姬旦得了药在宫廊里拔足狂奔,不顾礼节地冲进王兄殿中。王兄正靠在病榻上,看起来似乎精神尚可,王嫂在给他喂糖水喝,诵儿也陪伴在身侧。


来得及,还来得及。


姬旦狂跳的心渐渐平复,他紧攥着药盒上前道:“王兄,王嫂,太公将药送来了,有......两颗。”


殷郊大喜,将碗放下站起身来,目光扫过姬旦手中那贵重的两个药盒。


乍一眼看去令他有些奇怪:这两颗药为何不放在一个盒子里,非要区分而装?但他又说服了自己,这是无比珍贵的仙药,怎能与寻常之物相提并论?


见了那药,姬发便心安了,苍白的脸上竟生出些血色,询问姬旦:“太公人在何处?”


“太公舟车劳顿,于医官处昏睡。”姬旦如实禀报。


姬发点头,对姬旦说:“等他醒了,替我重谢他。”


“......是。”姬旦低着头,连一旁的姬诵都看不清他的神情。


“这药如何服用?”这是殷郊最关心的问题,他盼过无数个日夜盼来救命的灵药,迫不及待地盼着姬发早早吃下去,早早地好起来,和以前一样生气勃勃,能骑马能拉弓,长长久久地活下去。


“王嫂莫急。”姬旦片刻停顿后沉声道,“这灵药普天之下唯此两颗,连太公都不敢断言究竟有没有炼成......”


“他昏睡之前曾说,需得有人试药,方知成不成。可是这药药性凶猛,是天下至宝也更是天下至毒,万一不成,试药者性命难保......”


姬旦话音刚落,就听见殷郊说。


“我来试。”


姬旦此时终是抬起头来,对上殷郊坚决的目光,以至于令他一时间忘了动作和言语。


殷郊怕他没有听清楚,又重复了一遍,“我来试药。”


姬旦却红了眼眶,木在原地,直到病榻上的姬发对他发号施令。


“将药给你王嫂。”


王兄的语气和视线都是轻飘飘的,一点力气也没有,却压得他喘不过气来,姬旦只得妥协,将左手的药盒递给殷郊。


殷郊将那药盒接过来,他察觉到姬旦今日十足的反常,又低下头不敢与他对视,递药给他的手抖个不停。但他一心扑在给姬发续命的灵药上,顾不了那么多了,将那颗鲜红如朱砂的药丸吞入腹中。


病榻上的姬发用力睁大双眼,甚至勉力支撑着身体向前倾盯着殷郊的反应。


殷郊在所有人的注视下将药送入口中,他感觉到一股澎湃汹涌的力量在体内横冲直撞寻找出口,找不到出口就去攻击他的身体,一阵蚀骨灼心的剧痛令他惨叫出声,坚持不住倒在姬发床前。


姬发被吓得魂不附体,几乎是用尽全身力气伸手紧紧搂住殷郊,望着他痛苦的脸,自己也心如刀绞。


“姬旦!这药怎么会有问题?!”


姬发声音嘶哑,仓皇失措,六神无主,姬诵被吓得一直哭喊母亲,而姬旦根本不知道这药服下去会有何症状,姜太公根本都未来得及告诉他便昏了过去。


殷郊紧紧握住姬发的手腕,姬发满眼猩红,布满血丝,不停地呼唤他。


而殷郊体内的那股力量终于渐渐与他和解,重塑他的躯干、血肉、经脉,彻底融进了他的身体里。


那生不如死的痛苦逐渐平息,殷郊从床边慢慢爬起来,在一片静默里捧过姬旦右手的药盒,将那药放在手心送至姬发嘴边,眼里满是希冀。


“姬发,这药没有问题,你快吃了它。”


姬发惊魂未定,捧起殷郊的脸细致地看了又看。


“我真的没事了。”殷郊此时还和他开了一个玩笑,“你不会这时候还要闹脾气不吃药吧?”


确定殷郊真的没有问题后,姬发凝望着他的脸,露出一个如释重负的笑。


“我不必吃了。”


殷郊先是困惑不已,而后脸上的笑意再也维持不住,他像是瞬间懂了什么,倏地扭头望向一旁的姬旦。


姬旦被那滚烫的视线盯的无所适从,无处遁形,他终于下定决心般抬起头,用湿漉漉的眼睛和殷郊对视:


他曾极力劝阻过王兄将这世上只此一颗的药用此蒙骗的方法换给王嫂,王兄甘愿为王嫂割舍性命,他屡劝无果,又质疑王兄如何如此笃定王嫂会......


他会的,他会吃的。


王兄笑了笑,打断他的话。


如今他亲眼看见了,愿意为一人豁出性命的不止他的王兄,可是......可是......


正是这样的爱使得两人万劫不复啊。


见姬旦这样,殷郊明白了,殷郊什么都明白了。


那枚“贵重”的药丸自他手心滚落掉地,殷郊起身环视一圈,望着他们脸上各式各样的神情,只觉得此情此景实在荒谬可笑,他也确实挤出一声比哭还难听的笑。


“姬发,你骗我。”殷郊抬手指着病榻上的君王,颤栗不已,怒极反笑。


他又指向唯命是从的辅相,哽咽而泣。


“好啊,你骗我,你们兄弟两个合起伙来骗我......”


见这姬家两兄弟一个赛一个的沉默不语,摆明了不会为这个事实申辩了。殷郊冷笑一声,出乎所有人的意料,用双手死死地掐住自己的脖子,下了狠手使劲,要将那唯一的药呕出来。


病榻上的姬发明白他的用意,急得险些要摔下来:“殷郊,没有用的,快住手!”


姬旦要去拦他却被殷郊呵斥:“别碰我!”


眼见此举无用,他又抓过一把削水果的匕首,直直的往自己小腹捅。反应最快的是离他最近的姬诵,他不要命般扑过去阻止母亲割开自己的肚子,他空手去夺殷郊的刀,导致自己被割的满手是血,边哭边喊:


“母亲,母亲不要!诵儿求您了,不要这样!”


姬诵从未见过他母后这般动怒、这般疯狂、这般哀痛,殷郊在孩子的哭喊和鲜血中彻底冷静,哐当一声丢了那把匕首,无力地瘫倒在地。


雍容华贵的母亲头发散乱,衣衫不整,狼狈至极,绝望至极。姬诵抱住母亲嚎啕大哭,而方才刚烈如火的母亲像只木偶般一动不动,只是呆呆地望着病榻上的父亲流眼泪。


父亲也望着母亲在流泪。


“姬发,那是你救命的药啊。”


末了,姬诵听见母亲肝肠寸断地控诉。


姬旦是这里唯一一位理智尚存之人,见状当机立断地上前将姬诵抱起来,说带他处理伤口免得感染,不顾储君的挣扎将他抱走了。


“殷郊,不要哭,我不愿看你哭。”姬发说话已有些艰难,他像是经过刚刚那一遭被掏空了仅有的生命。


“你听我说,我一直在等着药,现在它来了,而我没有多少时间了……我只想和你说说话,你到我身边来,听我说说话好吗?”


殿里唯余二人,殷郊从冰冷的地上缓缓站起来,摇摇晃晃地向姬发走去,像座轰然倒塌的山般倒在姬发床边。


“殷郊,没有续命的药,从来都没有续命的药,是我骗了你。”姬发连抬只胳膊都极其费力,用了好一番功夫才擦去殷郊脸上的泪水。


“这颗是长生药,谁都可以吃,是我非要将它塞给你的,和弟弟没有关系,你不要迁怒于他,生我的气就好。”


殷郊眼泪汩汩往下流,凭现在的姬发根本止不住。


“你也知道我会生气,你也知道我是因你而生气。”


“可是就算我知道会惹你生气,还是会做这件事。”姬发笑了笑,“我就快要死了,不见你将它吃下去恐怕会死不瞑目。这是我最后一次骗你,你恨我也好,不肯原谅我也罢,我非做不可。”


殷郊哭着摇头,他连爱姬发都不够,又怎么舍得去恨姬发,他能恨的人只有自己。


“近来多梦,我总是梦见朝歌的断头台。”


殷郊的呼吸一滞,姬发的目光飘远了,仿佛思绪也顺着目光一起飘远了。


“那梦实在不好,我梦见你离我而去,梦中我喊着你的名字,一次又一次,你不应我,我无法救你,你走了再也没有回来……”


姬发又抬起手,殷郊以为他要摸自己的脸颊,谁知他伸手是为了抚摸他脖子那圈密缝的红线。


“殷郊,我不知道死过一回会有多疼,可是我怎舍得你再疼一次?”


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他被忧怖所扰,拽着他不让他咽气。


“那颗长生药,是我唯一能做到永远护你的方式,往后水火不侵,无病无伤,长生不灭……千秋万古。”


“我不要这些,我只要你在我身边好好活着……”殷郊哭花了一张脸,久病缠身的姬发居然怕他疼……可他是死过一回的人了,比谁都清楚其中滋味,再痛也痛不过今时今刻。


“除了你其他我都不要。”


可是割爱更痛。


姬发闻言叹了口气,这世上有太多无可奈何之事,前路凶险,他何尝不希望能够永远陪伴在他的王后身旁……姬发吃力地解开腰间玉环,放在殷郊手心里。


“有它呢,它会替我一直陪着你的。”姬发轻声说,“这枚玉环你时刻戴着,那些老臣们见了它便不敢为难你。”


殷郊一手紧紧攥着那枚玉环,一手用力地握着姬发的手,眼睛一刻也舍不得离开姬发的脸庞,他离姬发那么近,近的可以看清姬发年轻又干枯的脸上都没有几条皱纹,乌黑浓密的头顶还没来得及多几根白发。


可是姬发的瞳孔逐渐涣散,不过是一直强睁着双眼,眼珠连转都转不动了,将仅剩的一口气用来听爱人的承诺。


“殷郊,答应我,好好活着。”


“我答应你。”


听见王后承诺的四个字后姬发扬起嘴角,下一刻五感尽失又有何惧?他凭借着模糊的记忆,费力地转过脸,朝向殿外的天空。


姬发已听不见王后的声音,但他仍旧要说:


“我原以为,看见你服下药我便能安心,可我还是不甘心……”


“真是不甘心啊,老天只给我这么短的时间去爱你。”


有只瘦骨嶙峋的手垂下来,凑巧搭在王后的长发上。


殷郊明白,这具枯朽的躯壳再也无法困住姬发了。


“姬发,你为什么不问问我......”他喃喃,“你怎么从来不问我要不要和你走?”


他伏在姬发慢慢冷却的胸膛上,听不见心跳的声音,也确定不会再有人回答他了。


窗外的日光照进来,殿外芳菲已至,东风拂面,一年春色最浓时,不知名的鸟叫声响起又飞远。


“仙人赠我命,我夫遗我环。”


殷郊已分不清自己是哭还是笑,“姬发,这世上还有比我更幸运的人吗?”


天底下没有比他更幸运的人了,往后时光将是一封漫长无止尽的残忍情书,千年万载地困住他,这辈子都无法走出。


天色渐晚太阳落山,王后不知道在武王身边守了多久,再也流不出一滴泪后他缓缓站起来,往殿外走去。


不消一刻,丧钟将响彻整座周王宫。


王后在温暖的夕照下独自行走,和自己的影子在偌大宫廷里游荡。


没有姬发了,再也没有姬发了。


只留下他这具无知无觉的空壳,腐烂在这灿烂的春天,徘徊在这无爱的人间。




END.



化用一下《雁丘词》的典故,苦命小夫妻在命运面前就是那两只大雁,这下真是千山暮雪,只影向谁去了……聘雁这个习俗貌似是起源于周朝?


标题采用了千年的计时单位千纪,全篇倒叙是为了郊郊起码在最初和最后都能感觉到短命鬼老公对他的爱,武王哥用自以为是和沉重残忍的爱永远困住了他老婆,但是他老婆超爱他,恨不了一点。武王哥亲手用时间打造的牢笼也造成了他转世的困境,会放番外讲讲姬发的因果报应,交代一下现代小情侣的结局。


这篇有太多事与愿违的遗憾:武王哥答应老婆不多想但是早将身后事都安排好了;他老婆答应他好好活却一遍遍找解脱寻死;武王哥对老婆死在自己面前有PTSD,想保他一世安宁,却制造了最漫长的痛苦,绝不后悔的人在天上看见后也会悔不当初的……幸好世人眼中的“怪物”落在了“怪物管理员”手里,射落九日的后羿和困于月宫的嫦娥也有团聚的日子。


写完发现这篇的苦命小情侣很贴《如果可以》




水蜜桃爆珠

好去莫回头

武王和仙子的小品一则








1.

收到武王即将举行登基仪式的消息时,殷郊正窝在洞府里当鹌鹑,脖颈处的伤口还隐隐作痛,元始天尊不准他用药,他也懒得动弹。母亲原本送了只兔子给他解闷,结果不小心被他喂多了仙露,上吐下泻瘦了一大圈,自此再也不肯接近他。

 

殷郊又翻了个身,肚腹正巧硌在一块有棱有角的东西上,他取出一看,是广成子要他抄的经文,已经过去半月,他连一卷都没有抄完。

 

于是他将碍眼的竹简朝外扔去,却没发出落地的清脆声,他支起身子看过去,发现竹简已被杨戬牢牢握在手中。师兄无奈地敲了敲掌心,在他身边跪坐下来。

 

杨戬:今日用药...

武王和仙子的小品一则








1.

收到武王即将举行登基仪式的消息时,殷郊正窝在洞府里当鹌鹑,脖颈处的伤口还隐隐作痛,元始天尊不准他用药,他也懒得动弹。母亲原本送了只兔子给他解闷,结果不小心被他喂多了仙露,上吐下泻瘦了一大圈,自此再也不肯接近他。

 

殷郊又翻了个身,肚腹正巧硌在一块有棱有角的东西上,他取出一看,是广成子要他抄的经文,已经过去半月,他连一卷都没有抄完。

 

于是他将碍眼的竹简朝外扔去,却没发出落地的清脆声,他支起身子看过去,发现竹简已被杨戬牢牢握在手中。师兄无奈地敲了敲掌心,在他身边跪坐下来。

 

杨戬:今日用药了吗?

殷郊:没有,不想动。

杨戬:师父偷偷塞给你,你还不领情。

殷郊:那他还罚我抄经。

杨戬:不抄经又要去受天雷,疼了再来折腾我们,脖子露出来。

殷郊:那也不能让我抄一百遍吧!

杨戬:谁要你真的写了,胡乱刻一刻,谁闲得一个字一个字看。

殷郊:我想下凡去见姬发。

杨戬:别乱动。

殷郊:这伤疤反正消不了了,就这样吧。

杨戬:伤没养好师父不会让你走的。

殷郊:他不是要闭关了吗,你不说,他不知。

杨戬:他要是问呢?

殷郊:你惊讶。

杨戬:都哪里学的诨话。

 

殷郊得意一笑,甚至没有耐心等药抹干净就要收拾起下凡的行李,杨戬只能拽着领子把他拎回来,稍用了些力按在伤口上。殷郊没设防,哀叫一声愤愤地瞪回去。

 

殷郊:你怎么这样!

杨戬:你要见姬发做什么?

殷郊:我想跟他说说话,自从镐京一别,我们都没机会好好聊聊。

杨戬:聊什么呢?

殷郊:聊你不懂的话。

杨戬:武王的意思是,不需要太多神仙出席人皇的典礼。

殷郊:所以我们两个去非常合适。

杨戬:为什么?

殷郊:你是肉身成圣,我是死后封神,正好是两个代表。

杨戬:那也可以是哪吒和紫微大帝。

殷郊:哪吒不沉稳,姬考哥哥身份太贵重,不好不好,我这种小神去就行。

杨戬:把经文抄完,我替你去跟师父说。

殷郊:等抄完典礼早就结束了。

杨戬:算了,我会帮你,写个十卷放在最上面,别的听天由命吧。

 

广成子果然只随意翻了翻殷郊刻得最认真的那一卷,摸着胡子坐在上座沉思,殷郊明白这是个不错的信号,跪坐得无比端正,头低垂下去全然一副乖顺的模样。

 

过了一炷香的时间,广成子终于起身来到他面前,点住他的额头,殷郊觉察到周身的灵脉都被封住,这代表了许可。

 

广成子:去了人间,不能用法术,也不要受伤。

殷郊:多谢师父!

广成子:杨戬,替我向武王问好。

杨戬:是。

殷郊:师父我想拿件库里的宝物送给姬发。

广成子:昆仑最好的宝物他都有了。

殷郊:那我总不能空手去。

杨戬:听师父的。

 

广成子拂袖而去,殷郊突然有些不解所谓最好的宝物是什么,杨戬没有回答,也点点他的眉心离去了。

 

2.

殷郊在自己的库里选了件礼物,立即飞去人间,镐京王宫已是一片喜气洋洋的景象,这是他第一次踏足此地,不同于商王宫的高大冰冷,这里的宫殿古朴却不失温度。殷郊在宫道中随意走着,偶尔撞见几个宫人,都行色匆匆,向他行了礼就往同一个方向去。

 

殷郊实在好奇,也跟上去,来到一座格外精致的宫殿外,宫人们进进出出,手中捧着各色装点屋子的物件,殷郊不欲添乱,便远远看着。然而一位眼尖的宫人还是看到他,看服制应当是算是总管。

 

宫人:见过仙君。

殷郊:我随便瞧瞧,不用管我。

宫人:仙君迷路了吗?

殷郊:没有,我只是看大家都往这里来,这是什么地方?

宫人:是后妃的宫殿,只是大王还未说如何安排。

殷郊:姬发娶妻了?

宫人:大王登基之后自然是要有王后的。

殷郊:他在哪呢?我想见他。

宫人:大王这几日忙得紧,仙君不妨稍待几日。

殷郊:你只需告诉我他在哪。

宫人:仙君恕罪,奴不能窥探王的行踪。

殷郊:罢了,我自己去找。

宫人:仙君慢走,还有一个时辰宫门便要落钥,仙君莫误了。

 

此话一出,殷郊难免心中不虞,仙君和人皇,他们被清晰地赋予了两个身份,不再是简单的殷郊和姬发。他离开那座宫殿,继续漫无目的地走着,撞见的宫人们依旧恭敬地行礼,没有人告诉他武王在何处。

 

直至夜幕低垂殷郊都没有见到姬发,他飞身翻过宫墙,杨戬正在宫外等着他。他没说话,与师兄一前一后走在狭长的宫道上。月光在他背后照耀着,将他们的影子拉得极长。

 

殷郊突然停下脚步,回头望向王宫中最高的那一处,捕捉到一个一闪而过的黑影,他不顾杨戬的阻拦,转瞬间便逼近了那间宫室。然而屋内空空荡荡,没有一丝人的气息。

 

接下来几日,殷郊都没有机会见到武王,新任的王有太多的事务要处理,殷郊只得挑了一棵百年古树,坐在树冠上看着他忙忙碌碌。

 

典礼当天,祭过天地之后殷郊以昆仑仙人的身份登上高台,亲手将礼物交到武王手中。

 

殷郊:这是传音符,无论我在哪里,只要你说话我都能听得见。

武王:多谢仙君。

殷郊:啊,不用谢,也不是什么稀奇的东西。

武王:仙君的东西自然都是好的。

殷郊:你喜欢就好。

武王:孤会好好供奉的。

殷郊:供奉?这是个礼物。

武王:自然。

 

殷郊还想说些什么,武王已将传音符递给了身边的礼官,礼官高声带领着众人跪拜,恭贺武王得上天相助,定能使王朝千秋万代。

 

所有人都跪伏在地,除了他和台下的杨戬,殷郊感到前所未有的尴尬,他与姬发之间不过只隔了一人的距离,他却看不清姬发的面容。武王颔首向他道谢后,目光便转向前方,双眼隐在珠帘之后,藏住了所有情绪。

 

殷郊下意识地回头望向杨戬求助,杨戬递给他一个安抚的笑容,殷郊紧紧咬住嘴唇,脑中浮现出一个计划——他不想面对这样的姬发,那不如就忘掉从前的他。

 

3.

按理登基大典结束后他们就该离开,武王却留下他们,在殿中摆了宴席。

 

说是宴会,却只有他们三人,殷郊尚且沉浸在迷茫的情绪中,跪坐在杨戬身旁机械地往嘴里塞着糕点。一碟杏仁酥很快被消灭,他正要伸向下一盘青饼,杨戬按住他的手,将茶盏推至他面前,殷郊便又捧起茶盏,正想一饮而尽,却被烫得进退不得。

 

杨戬哑然失笑,抬手拂过水面,殷郊半信半疑地用舌尖试探着温度,武王突然在上座咳嗽了一声。

 

武王:仙君预备在人间停留多久?

杨戬:再过些时日,许久没见师叔,想与他叙叙旧。

殷郊:而且过去的事我都记不清了,也许在这里能想起来一些。

武王:怎会?

殷郊:我也不知道。

武王:什么都不记得了?

殷郊:师兄大致跟我说了一些。

武王:昆仑也没有办法吗?

杨戬:嗯……这是师祖的意思,或者说是惩罚,针对他违背誓言……

武王:惩罚?孤倒觉得像是奖励呢。

殷郊:什么?

武王:做了错事直接忘得一干二净,不是很好吗?

杨戬:大王慎言。

武王:也好,正巧孤的后宫还缺一位主人,有劳仙君在这帮孤看一看。

 

殷郊猛地抬起头,质问的话几乎要脱口而出,早在冀州城的风雪中,姬发就已经给出了承诺——功成之后就向王上求娶他,只是变故来得太快,他们被裹挟着,一直没能到达那一天。

 

可是此刻,真正的功成之时,姬发怎么变了卦,就因为他做了所谓错事?殷郊几乎要被自己的愤怒和不解撕碎,他只能紧紧抓住杨戬的衣袍,杨戬感知到他的失态,用宽大的衣袖将他遮在身后。

 

杨戬:昆仑不讲究什么媒妁之言,两个陌生人结成夫妻有什么意思呢?

武王:陌生人相处着自然就不陌生了。

杨戬:大王难道没有心怡之人吗?

 

闻言,殷郊又从他身后探出头,一双鹿眼写满了期待,武王喝了口茶,说的话让他很快又委顿下去。

 

武王:没有。

殷郊:怎么会呢?

武王:仙君有何指教?

杨戬:呃,师弟的意思是您年少有为……

武王:都过去了,孤也该认识一些新的人了。

杨戬:哈哈,这样啊,那您中意哪一类的呢。

武王:温柔的,小鸟依人的,脾气好的。

 

他每说一个词殷郊的心便狠狠颤动一记,他再也听不下去,只想逃离这座令他窒息的宫殿。他伏在杨戬耳边说他想出去,杨戬只得扶着他起身走向殿外,以最小的音量与他飞速交换了这突如其来的“失忆”要怎样进行下去。

 

深秋的冷风环绕在他周围,殷郊突然意识到他也许走了一步昏棋,可木已成舟,他只能央求杨戬陪他演下去。师兄叹了口气,替他妥帖地系上披风,回到殿中接受武王的审视。

 

武王:他什么时候柔弱到出门都要你送了。

杨戬:嗯……师弟身子还没养好,又爱乱跑,我叮嘱几句。

武王:你对他倒是一贯很好。

杨戬:哈哈,我是长辈,长辈。

武王:对于神仙来说哪有什么长辈呢。

杨戬:你不喜欢他了吗?

武王:我无法忘记那些事。

杨戬:何必呢,如果是你,就能直截了当地放弃自己的国吗?何况后来他也回到你身边,还舍身救你。

武王:这我也没有忘记。

杨戬:人都有苦衷的。

武王:那应该他亲自来说,而不是你。

杨戬:你要他道歉,还是什么?

武王:不管是什么,他都不记得了,再追究也没有意义,不记得那些事的他,还是原来那个他吗?

 

杨戬哑口无言,残酷的战争改变了太多,殷郊做不得恣意的王孙,姬发也不再是那个能为他干脆丢了封神榜的少年人。他作为旁观者,感到由衷的遗憾,却不能替当事人谅解或是放下。

 

但他也清楚地意识到,自己心中的天平已然向殷郊倾斜着,如果殷郊不能得偿所愿,他也不会任由他被搓磨。

 

武王:真君难道就一点都没有怨过吗?当时他给我们造成了很大的麻烦。

杨戬:那些麻烦最终都解决了,而且爱一个人,不就是要允许他犯错吗?

武王:所以你爱他?

杨戬:大王何必曲解,我也明白你。

武王:是啊,真君有一只天眼,自然什么都看得清。

 

杨戬不再言语,喝完一杯茶也离开了宫殿,殷郊裹着披风站在树下等待,肩头已落了几片红叶。杨戬帮他把落叶拂去,随即在他额头狠狠弹了一记。

 

殷郊吃痛,捂着额头眼中写满委屈。

 

杨戬:你出的什么馊主意,事先也不告诉我。

殷郊:来不及嘛。

杨戬:还不如去缠着他好好认错,他原本有很多的话想跟过去的你说,现在好了,你多被动。

殷郊:我也没想到他不主动了啊……而且他那么吓人,我只有这个办法了。

杨戬:你还不知道他,你服个软就立马好了。

殷郊:你不懂,这次不一样,如果我直接凑上去,怕是连面都见不到。

杨戬:你还记不记得你是神仙?

殷郊:神仙怎么了……

杨戬:偷袭不会吗?当时偷袭不是很厉害嘛,一下子把我掀出营帐了。

殷郊:他肯定要把我当刺客,多丢脸……

杨戬:罢了,今日还未用药,脖子疼不疼?

殷郊:还好。

 

他扬起脖子让杨戬细细看过伤痕,不知这一切都被姬发看在眼中。

 

直至他们并肩走远,武王才松开紧握的拳头,掌心刻上两道鲜红的血痕,他却觉察不到疼痛,即便听不清对话,亲昵的动作已足够灼伤他的眼睛。

 

犯错的猫怎能轻易被放过,轻易去到新的居所,他不允许。

 

4.

武王的喜宴提上日程,殷郊和杨戬顺理成章留在了宫中,只是姬发以修缮好的宫室不足为由,将他们安排在了一南一北两处居所。

 

殷郊对此没什么意见,但是对于自己离王的寝殿距离甚远较为不满。师父不准他用法术,白日里便连修行都做不得,宫人们又个个沉默寡言,殷郊在房中枯坐了两日,决定去制造一场偶遇。

 

接近武王下朝的时间,殷郊独自来到他的寝殿之外,等远远看到仪仗时,装作正在寻找着什么。

 

或许他可以“懵懵懂懂”撞进姬发的怀里,于是他背对着来人,状似焦急地走来走去。然而预想的剧情没有上演,脚步声渐渐停下来,他只得转过头,看到宫人们齐齐下拜,武王摆了摆手,向他点头示意。

 

武王:仙君在做什么?

殷郊:我东西丢了,在找。

武王:怎会丢在这里?

殷郊:我正好沿路找过来……

武王:那想必是极要紧的东西。

殷郊:是我的鱼符。

武王:仙宫也需要鱼符吗?

殷郊:不需要,但我总觉得那应该对我很重要。

 

他下意识看向武王的衣袍,挂在腰间的只有一枚玉环,曾经自己送出去的鱼符不知所踪,武王顺着的视线,捧起玉环。

 

武王:这是孤的父亲送的,戴了很多年,就好像父亲还在孤身边。

殷郊:我的鱼符应该也是这样的。

武王:既如此,这些下人都留给你,仙君尽管使唤。

殷郊:你去哪?

武王:前朝有事,失陪。

 

殷郊怔怔地看着他走远,宫人们已四散开在周围翻找着,周身的血液失了温度,他仿佛成为一尊静止的雕像。

 

可是雕像为何会想哭,殷郊自顾自出着神,直至宫人们跪了一地说实在没有找见鱼符,他如梦初醒般摇了摇头,放过战战兢兢的宫人。

 

宫人们也无声地离去了,殷郊依旧留在原地,四下无人,他没必要作出焦心的姿态,只是定定地站着。周王宫中没有鸟雀,在万籁俱寂中,天空已悄然染上了鲜艳的红紫色,黄昏已至。

 

武王回到寝殿,见他仍在,也不免一愣。

 

武王:仙君还没找到吗?

殷郊:可能再也找不到了。

武王:既是人间的物件,仙君不如放下吧。

殷郊:我不!

武王:仙君不应该最懂休恋逝水吗。

殷郊:不牢大王费心,反正是我自己找。

 

武王轻叹了口气,从衣袖中拿出一块鱼符,在暮色的照耀下呈现出莹润的光泽。殷郊不知武王是何用意,他不该“记得”这块鱼符,那么武王是为了试探,还是为了物归原主划清界限?

 

事已至此殷郊已下不了戏台,他没有接过鱼符。

 

殷郊:这个不是我的。

武王:这是你送我的,在朝歌时。

殷郊:我不记得了。

武王:可惜。

殷郊:我们之前是什么关系?师兄说我们相伴了很久。

武王:朋友,敌人,战友。

殷郊:敌人?

 

殷郊的一颗心如坠冰窟,他没料到武王会用这样一个词来形容他们,诚然自己有过一段摇摆的时间,但他从没有将姬发摆在敌对的位置。

 

可是姬发是这样看他,那么当他“迷途知返”之后,他们之间实则一直隔着一层吗?他原以为,姬发总是能理解他的。

 

殷郊:那对不起?

武王:算了。

殷郊:你还怪我。

武王:我不敢。

殷郊:你还在生气是吗,虽然我不记得了,但是我可以补偿你……

武王:听闻太岁神掌人间吉凶祸福,那便保佑我将来的妻子平安顺遂吧。

 

此话一出,殷郊的面庞彻底失了血色,他深知自己不该失态,他该大度,该为武王高兴,可他努力扯了扯嘴角,还是只能摆出一个难看的笑容。

 

殷郊:大王是极爱重王后了。

武王:自然,王后是孤的妻子。

殷郊:大王何不为自己求。

武王:孤不需要,时候不早了,多谢仙君赐福,早些休息吧。

 

殷郊陷入莫大的混乱中,他想要抓住武王的衣袍说失忆是假的,他后悔用了这昏招,可武王离开得太决绝,殷郊的勇气顷刻间被打散,他收回伸在半空的手,转身向杨戬的院落走去。

 

5.

杨戬坐在榻上调息,见到殷郊来并不意外,顺手捡起他随意丢在地上的外袍挂在架子上,又把踢乱的靴子摆正,看着殷郊在床榻角落蜷缩成一团。

 

杨戬:哭了?

殷郊:没有。

杨戬:那这是做什么。

殷郊:我不知道能去哪。

杨戬:你有想过吗,如果姬发真的……

殷郊:我要睡觉了。

 

殷郊把脸埋在臂膀之间,拒绝思考这种可能性,杨戬不愿逼他,沉默地熄灭了屋内的烛火,坐在榻边闭目养神。

 

殷郊:如果他真的要娶妻,我就回昆仑,再不回来。

杨戬:你什么时候如此懦弱了。

殷郊:你这话说的怎么像我爹一样。

杨戬:按岁数确实可以。

殷郊:你还真想当我爹!

杨戬:这不挺好的吗。

 

殷郊气得一下子爬起来,悲伤被抛在脑后,只知道要教训坏心思的师兄,然而一击还没发出,就被被子紧紧裹住按在了榻上,他不服气地指控杨戬。

 

殷郊:凭什么你能用法术!

杨戬:凭我是你师兄,慢慢修炼吧。

殷郊:师父倒不怕我被欺负,哼。

杨戬:谁敢?

殷郊:你说呢。

杨戬:姬发也没对你做什么,不过就是说点戳心窝子的话。

殷郊:我都要心碎了。

杨戬:你曾经也对他说过,他还回来罢了。

殷郊:我说什么了?

杨戬:你把他绑回朝歌,说他是乱臣贼子。

殷郊:不可能。

杨戬:你真不记得了?

殷郊:我……不可能吧……

杨戬:我不知道你们具体发生了什么,只是他逃回来时看起来真的要死掉了。

殷郊:我不知道……

杨戬:他们操控了你。

殷郊:但话是我说的,我该怎么办……

 

杨戬解开禁制,殷郊却再没有动弹的力气,比鹿台更深重的无措感压在他身上,他几乎要喘不过气。姬发受了多重的伤,他不敢去想。

 

他总是让姬发难过担忧,而姬发过去从不让他知道,或许离开他才是正确的选择。杨戬仿佛读出他心中所想,掰过他的肩膀安慰着。

 

杨戬:别胡思乱想,你只要跟姬发好好说。

殷郊:师兄,你的眼睛能看见未来,你看到了什么?

杨戬:如果就这么躲下去,两条线的分叉就会越来越大。

殷郊:如果我不躲。

杨戬:是很好的结局。

殷郊:有多好?

杨戬:天机不可泄露。

殷郊:那时我突袭你,你是什么感觉?

杨戬:有点无奈,但是又觉得意料之中。

殷郊:你不怪我吗?

杨戬:从未。

殷郊:姬发不一样……

杨戬:因为他太爱你。

殷郊:我明日就去找他,求他原谅我。

杨戬:不是原谅,是理解。

殷郊:啊?

杨戬:痛苦不是一个人承担的,你一定不要委曲求全。

殷郊:我不明白……

杨戬:姬发也未必什么都是对的,他要是昏了头趁机折辱你,立刻回家来。

殷郊:他不会的。

杨戬:那可说不好。

殷郊:现在你是真的像我爹了。

杨戬:算了,爹还得给你准备嫁妆。

殷郊:我想要山河社稷图。

杨戬:早点睡吧。

 

6.

殷郊说干就干,睡了一个前所未有的好觉之后,烦着杨戬帮他梳了半个时辰发髻,好脾气的师兄终于忍无可忍,随意用木簪挽了个小啾,便将他推出了房门。

 

殷郊等在下朝的必经之路上,深吸了几口气给自己壮胆,他又想了一遍台词,首先他可以扑到武王面前,必要的话可以行个大礼,揉出几滴眼泪,然后诉说自己大战结束之后由于思念他吃不下睡不好,最后诚挚地认错自己不该装失忆骗他。

 

然而他没等到武王,宫人们告诉他朝会早就结束了,武王要亲自为王后找打首饰的材料,此刻已在宫外。

 

殷郊无法,杨戬去了姜子牙处,他只得回到自己的院落,对着池中一黄一白两条锦鲤发呆,姬发真的要娶妻,鱼儿也都成双成对,只有他被落在了这里。

 

姬发那双笨手能做出什么好看的首饰,殷郊狠狠撕扯着干饵丢进水里,肯定要做出什么奇形怪状的东西把人给吓跑了。

 

突然有一宫人向他问好,他忙收起凶神恶煞的模样,摆出一个微笑。

 

宫人:见过仙君,小奴斗胆求您相助。

殷郊:怎么了?

宫人:王上催促王后殿中的布置,奴愚钝,做得太慢。

殷郊:我大概也没用……

宫人:殿下是仙人。

殷郊:我如今用不了仙法,没准还不如你们。

宫人:打扰仙君了,奴告退。

殷郊:姬发这么急切?

宫人:王上一有空就来盯着。

殷郊:他倒是很用心。

宫人:王上向来如此。

殷郊:你可知王后是谁?

宫人:奴不知。

殷郊:保护得这么好啊。

宫人:应当是旧人,王上的嫁衣是早就备好的。

殷郊:你去吧,别担心,姬发是好人,不会为难你们的。

 

同样的话殷郊却不能说给自己,又过了两日,宫道中都挂上了红绸,宣告着大婚就近在眼前。正值休沐之日,殷郊一早就悄然跟在孤身一人的武王身后,走着走着发现果然通向王后的宫殿。

 

武王在庭院中仔细检查过彩缎是否牢靠,缓缓推开内殿的门,殷郊躲在树后,咬了咬牙,还是跟了上去。

 

殿中没有人,殷郊轻轻关上门,还未来得及好好看一看这座耗费无数心血的宫殿就眼前一黑,紧接着就是四肢都被紧紧束缚住,他猛地挣扎起来,却被禁锢得更加严密,甚至还有要把他吊起来的趋势。

 

殷郊不敢再动,只能颤抖着叫姬发的名字。可殿中只有冰冷的回声,在良久的死寂中,殷郊明白过来这是一个巨大而持久的陷阱。他低垂下头,彻底放弃了反抗,殿中终于响起了他期待的声音。

 

武王:仙君来做什么?

殷郊:我迷路了。

武王:迷路到孤的洞房来,仙君莫非是不准小王成婚?

殷郊:总归要闹洞房的,先熟悉一下路线不行吗。

武王:那就是准了。

殷郊:我什么时候不准了,我还要祝福你呢。

武王:仙君以什么身份?

殷郊:你要娶谁?

武王:一位昆仑的仙子。

殷郊:姜子牙的女儿?

 

武王停顿了许久,这被殷郊视作默认,他病急乱投医,胡乱给出一个阻止的理由。

 

殷郊:她已有心爱之人!

武王:我怎么不知道?

殷郊:是我师兄!

武王:嗯,你师兄知道吗?

殷郊:他,可能知道,总之你娶她不合适。

武王:你与师兄很是亲近,连谁中意他都知道。

殷郊:是,前日我睡不着,还与师兄抵足而眠。

 

话刚出口殷郊便后悔了,可覆水难收,他也只得惴惴不安地等待武王的怒火。武王却比他想的平静,抽出他脑后的木簪掷在地上。

 

武王:殷郊,你没有失忆。

殷郊:不……

武王:别再骗我了。

殷郊:我没有。

武王:殿下,耍我很好玩吗?

殷郊:我不是……你别这么叫我……

武王:殿下,你是不是觉得我是你招之即来挥之即去的一条狗?

殷郊:当然不是!

武王:殿下,我不是不愿意,但是你不能抛弃了我,又当作什么都没有发生。

殷郊:我怎么会抛弃你?

武王:所以你没有忘记。

 

多说多错,殷郊呼吸一滞,死死咬住嘴唇不愿再开口,武王仿佛失望了一般离开他身边,脚步声渐渐远去,殷郊独自被困在黑暗中,随着时间流逝,大脑不可抑制地变得混乱。

 

熟悉的窒息感又追上了他,他大口喘着气,武王站在不远处,强行忍耐着放开他的冲动,可他听见这样的求饶:

父亲,父亲!我已经回来了,我不要进汞池!

父亲,我会为您做先锋,求您放我出来……

姬发……我不想忘记的……

姬发……快跑……

父亲……

父亲,明日我定会将姬发捉来……

 

一瞬间困住仙人的阵法解开了,武王飞奔过去接住脱力的殷郊,然而自己也腿一软跌坐在地上。殷郊伏在他怀中,口中仍混乱不堪,武王心如刀绞,一遍一遍在他耳边呼唤着。

 

殷郊终于醒过来,迷茫地看着近在咫尺的武王,豆大的泪珠争先恐后地涌出来。

 

殷郊:对不起,我骗了你,我就是不知道该怎么办。

武王:是我错了,原谅我好不好?

殷郊:什么?

武王:我怎么能这么对你呢,殷寿怎么能这么对你呢。

殷郊:都过去啦,我也伤了你。

武王:那不是你的本意,我都懂了。

殷郊:不,一开始,我确实想守住朝歌,但我没有把你视作敌人。

武王:好。

殷郊:我以为你是明白的,所以这次看你这么生气就只能想了这个办法。

武王:我吓到你了是不是?

殷郊:我想听真话,你为何生气?

武王:气你不告而别,回到凶手身边去。

殷郊:只是这样?

 

武王目光有些闪烁,殷郊擦干泪水,双手捧住他的脸颊,一定要他给出答案,武王苦笑了一声,将他抱得更紧。

 

武王:也气你走得太干脆,就好像从没爱过我。

殷郊:你不是向来很聪明吗。

武王:是我一叶障目。

殷郊:可是后来在十绝阵中,我又救了你啊。

武王:我以为你是想补偿我。

殷郊:姬发,你好傻。

武王:你是如何从殷寿那里逃回来的?他一定不愿意放你走的。

殷郊:师父帮了我。

武王:是如何?

殷郊:我不记得了。

武王:我听闻昆仑有一种术法,换骨洗髓,能唤回一切被蛊惑的人。

殷郊:可能吧……

武王:你一定很疼。

殷郊:我真的不记得了,姬发,别再说以前的事了。

武王:那你说,我听着。

殷郊:你要和谁成婚?

武王:昆仑的仙子。

殷郊:怎么还是她啊。

武王:郊郊,你好可爱。

殷郊:啊?

武王:小臣是要求娶殿下。

殷郊:你绕那么大个弯子干嘛!

武王:我也没想到你反应不过来。

殷郊:又是我的错了?

武王:小臣失言,夫人别生气。

殷郊:难怪呢,宫人说嫁衣是早就准备好的。

武王:现在试一试好不好,还是在朝歌时做的。

殷郊:你居然一直留着。

武王:我从没忘记,功成之后就与你成婚。

殷郊:待会试吧,再抱一会。

武王:你真的跟杨戬抵足而眠了?

殷郊:怎么可能,师兄不睡觉的。

武王:最好是。

殷郊:他只想做我爹,你可别把我的山河社稷图搞没了。

武王:嗯?

殷郊:当爹总归要出嫁妆的嘛。

 

武王再也忍不住,埋在他颈间轻笑出声,殷郊被他的鼻息扰得发痒,下意识往一旁躲去,武王忙把他揽回来,从袖中拿出一支玉簪,隐约能看出是小鸟的形状。

 

殷郊:果然不好看。

武王:啊……

殷郊:其实很有特色。

武王:还是别硬夸了。

殷郊:这是玄鸟?

武王:其实是想做凤凰……

殷郊:噗。

武王:那我再练练,这个算了。

殷郊:先簪上吧,今后再做别的。

武王:遵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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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姬发✖️殷郊】虚妄相(十三)abo

十三、动摇

 

自那次以后,姬华每隔三日便会深夜潜入行宫。

 

殷郊看着他眼下青黑,几次问他是如何赶来、军务是否繁重、路上是否辛劳……

 

可镇国将军只摇头,面具里透出他嘴角扬起的弧度,那笑容中的温暖给殷郊一种错觉,像是前世的姬发在对他微笑。

 

殷郊别开脸,唾骂自己骤然加剧的心跳。

 

姬华半跪在他面前,口吻很轻松,路途辛苦和事务繁重皆像一件小事被他略过,他只是说:“殿下今日所受诸种苦楚,皆是由姬华而起。若姬华能为殿下稍稍减轻痛苦,刀山火海在所不辞。”

 

不管是那一夜情难自控,还是接你来成婚。

 ...

十三、动摇

 

自那次以后,姬华每隔三日便会深夜潜入行宫。

 

殷郊看着他眼下青黑,几次问他是如何赶来、军务是否繁重、路上是否辛劳……

 

可镇国将军只摇头,面具里透出他嘴角扬起的弧度,那笑容中的温暖给殷郊一种错觉,像是前世的姬发在对他微笑。

 

殷郊别开脸,唾骂自己骤然加剧的心跳。

 

姬华半跪在他面前,口吻很轻松,路途辛苦和事务繁重皆像一件小事被他略过,他只是说:“殿下今日所受诸种苦楚,皆是由姬华而起。若姬华能为殿下稍稍减轻痛苦,刀山火海在所不辞。”

 

不管是那一夜情难自控,还是接你来成婚。

 

殷郊无奈地摁住自己的心口,警告此刻乱跳的心脏:别再躁动了!他不是你该爱那个人。

 

那个人,他再也找不回来了。

 

可是姬发,他也说过相似的话,他说:“你可千万别出事啊,殷郊。”

 

殷郊垂眸,无比思念记忆中西岐质子含笑注视他的明亮眼睛。

 

“殿下,可有不适?”姬华站起身向前一步,探问他的情况。殷郊抬头,正撞进他的眼睛。

 

和记忆中的眼睛重合。

 

他失神地望进那双眼眸深处,像是被蛊惑,伸手要去摘他脸上的银面具。

 

姬华却偏头躲开。

 

殷郊一怔,鬼面之前从未拒绝过他摘下面具的要求。

 

不解的目光望向姬华,甚至还深藏了一分他自己也不知晓的委屈。

 

姬华微微仰面,迎上他的目光,眼神中透出几丝祈求,“殿下,摘下面具,就不像了。”

 

不像?殷郊困惑地皱眉,什么不像?不像……

 

他骤然顿悟——


不像姬发了?

 

那一夜他病得昏昏沉沉,姬华于他耳边说的话都像揉进一层雾里,他无法准确回想,那句话却在此刻如破空之箭,划开头脑中的混沌,于他耳边响起:

 

“殷郊,你可以把姬华当姬发。”

 

他踉跄后退一步,扶住身后的床柱。姬华一惊,上前来扶他,殷郊蓦地伸出手,动作快如闪电,取下他的面具。

 

当啷——银面具摔在地面上。

 

“你不是他。”

 

姬华被他的动作带得脸部一偏,他缓缓回过头来,那一瞬间心头涌上的滋味难以形容。

 

苦涩、嫉妒、不甘中混杂着怒意。他想:连做一个替身都不被允许吗?

 

纵然深情如斯,姬华毕竟是久经沙场的血性男儿,他心间猛然窜上来一股不管不顾的想法——想要困住殷郊,想要他承认那一晚并非自己一人之过,想要逼问出他的真心……

 

可那暴烈的火苗只燃了一瞬,就被姬华生生压下去,他甚至想要打自己一掌——

 

怎能想要如此对待殷郊!

 

于是所有的情绪都化作痛苦,苦涩梗在喉头,姬华眼中已有泪光。

 

可殷郊的声音中苦涩竟和他一般浓重:“我是说,姬华,你很好,你就是你,你不必模仿任何人。”

 

“也不需要成为任何人。”

 

哪怕你们这样像。

 

都是我的错。我不该从另一个无辜的人身上,去找寻一个早已逝去之人的灵魂碎片。

 

“你是镇国大将军,是征服北境草原的男人。姬华,不要在我面前这样。”殷郊语中已有哽咽之声。

 

镇国将军苦笑一声,绝望地想:殷郊,你倒还不如真把我当作一个替身。

 

偏偏你这样说。


更教我放不下你。

 

爱意在他心头沸腾,但苦涩也因之汹涌。

 

原来爱竟能如此,让人在痛苦中沉溺。纵烈焰焚心,也甘心自困火海。

 

“好,殿下。咱们先搁置这件事,好不好?”姬华柔声哄他。

 

殷郊心里一酸,又觉得自己过分——分明姬华是好意,分明自己对他说别如此自贬,可姬华如此劝他,却又想让想起姬发也曾用这种口吻劝过自己:“不要再惹他生气了。”

 

心酸中,忽觉腹中传来轻微动静,殷郊站立不稳,跌坐在床榻上。姬华忙扶住他的手臂,惊慌地问:“怎么了?”殷郊却惊喜地抬起头来,手掌捂在肚腹上,“他动了!他好像踢了一下!”

 

“真的?”姬华眼睛一亮,刚伸出手去,却顿在半空中——他不能做出任何亲密的举止。

 

殷郊察觉他面色一僵,可他也不能让姬华贴近,去感知这个孩子。

 

可他不想伤姬华的心,想了想岔开话题:“你想过,这个孩子叫什么名字吗?”

 

姬华摇头,“这个孩子……该由陛下起名字。”

 

屋内本就低沉的气氛又加上一层阴云。

 

姬华也察觉自己失言。

 

但既然已经提起不能提的禁忌,他索性心一横,顺着话头说下去,问出自己的困惑:“殿下当初为何笃定,孩子是我的?”

 

殷郊英朗的面容浮上冷笑,“难道你没察觉?”

 

“察觉什么?”姬华不解。

 

殷郊释放出自己的信香,不再是醇馥浓烈的酒香,雪松清苦的香味混入他的信香,中和酒的烈性,缠绕出一种更清爽雅致的香气。

 

“你标记了我,我的信香才发生变化。那之前,我从未和皇帝……”

 

姬华霎时睁大眼睛,张开嘴唇。

 

殷郊忍不住想,震惊的模样也和姬发有些像。

 

他因此不自知地轻笑一声,“你不必诧异。这件事说来复杂。我只能这样告诉你,我以为陛下是我要找的人,但最后发现不是。”

 

“不是我真心所爱的那个人,我自然不愿意。”

 

不愿意同他做最亲密的事。

 

不愿意将身心全部交付。

 

姬华愣怔地看着他,欢喜像是春日潮水从他眼底泛起。殷郊看着他的欢喜,不知为何自己竟也心生欢喜。

 

他想:真是个傻瓜。

 

和麦田里表明心意的姬发,一模一样的傻。

 

打住,他不能再留意姬华与姬发的相似之处了。

 

这对谁都不公平。

 

但又想到一件事,殷郊蹙眉,眉宇间显出愧色,他想这个孩子出生后,要养在皇帝名下,对姬华更是伤害。

 

可镇国将军似乎看出他的为难,一双温热的手忽然轻轻覆在他手掌上,殷郊一震,目光对上姬华的眼眸。

 

那双眼中情意深沉如海,似能托起他所有的顾虑担忧,载着他安然通过世间一切艰难险阻。

 

“殿下先好好养胎,什么都不要去想。有我在,一切交给我。”

 

我会用生命护卫你们周全。

 

殷郊轻嗯一声,点点头,看一眼窗外月色,推他道:“时辰不早,你该走了。”

 

姬华又释放出信香,保殷郊之后三日安顺。他打开窗要跳进夜色中,殷郊忽叫住他:“路上小心。”

 

姬华没有回头,只是勾起唇角,于凉夜中离去。

 

一路都在想:殷郊没有松开他假作不经意覆上去的手掌。

 

或许,总有一日,他能打动殷郊的心。

 

只是……他深深拧起眉头——殷郊说他找错了人,那他心仪之人便不是陛下,这天下间难道还有第二个“姬发”吗?

 

七日后,圣上忽要巡查京郊大营,姬华忙得脚不沾地,他分身乏术,却始终放心不下殷郊的情况。

 

他用凝露丹遍染自己的信香,装进一个淡金绣云纹的香囊中,秘密派亲信给姜欣送去。

 

也不知道是否有用。姬华本就繁忙,兼之忧思过重,皇帝巡兵时他陪伴在侧,竟偶有走神。

 

皇帝责备几句,镇国将军忙跪下请罪。皇帝笑道:“朕的爱将,原来也有心不在焉的一日啊。我知你征战辛苦,可还不是你休息的时候。”

 

皇帝近前扶起他,以上位者的姿态,威严中不失温和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对他低声道:“朕还需要你,为朕开疆扩土呢。”

 

姬华心内一凛,对上皇帝野心勃勃的眼睛。

 

他骤然发觉,自己这位兄弟的眼睛,生得和他几乎一模一样。

 

如果不是那两道伤疤,他们的长相……应该会很相似。

 

可他只是皇帝手中的一把刀。

 

足够锋利,又足够好用。

 

边患已平,这柄刀下一个指向的地方,应该是皇后的母国。

 

他的忠心素来坚若磐石,可此刻却克制不住去想:殷郊他会……很痛苦吧。

 

犹豫使刀身上出现裂纹。

 

皇帝浑然不觉,又问起军中各项事务。

 

送走御驾后,姬华刚回营,就脱下军甲,换上夜行衣,朝行宫赶去。

 

到了殷郊殿外,一路疾驰而来的他却踟蹰:夜色已深,殷郊或许已经睡了,现在进去或许是打扰……

 

院外梅花树边忽亮起一盏灯。

 

一树红梅下,殷郊裹着狐裘衣站在那里。

 

他披在肩头的长发融在夜色里,一朵梅花落在鬓边。

 

月光下,姬华的剑眉星眸霎时明亮。

 

他翻进宫墙内,落在殷郊身边,殷郊望着他疲惫面容,什么也没说,只露出一个安心的微笑。

 

不知从何时起,他竟对这个人产生了依赖。

 

殷郊一边在心中唾骂自己,一边又暗暗期待姬华的到来。

 

手中的香囊已攥出几道深纹。

 

姬华随他进入殿内,一进屋便觉暖气四溢,案上还暖着一杯安神的茶。

 

殷郊将茶递给姬华,“将军辛苦。”

 

他指着床边的软椅示意姬华坐下,姬华慢吞吞啜饮那杯茶,总怕喝得太快。

 

两人谁都没开口,安静中生出一股暗流。

 

谁也说不清楚那是怎样的感觉,空气中两种信香缠绕在一起。

 

姬华喝完那杯茶,殷郊又亲执壶为他倒了一杯。姬华垂眼看着那杯茶水,忽问道:“殿下,姜云兄弟曾对我说过,他希望两国世代交好。今日我收到他送来的贺礼,他托我转交殿下,说希望殿下的孩子,可以帮助维系两国同盟。”


他在隐秘地试探殷郊的态度。

 

殷郊一愣,不想他开口竟是公事。他的神色变得认真严肃,歪头想了想,道:“义兄啊,总是爱操心。我来魏国成婚,自然是希望能尽力维持两国间的和平。毕竟战事一起,生灵涂炭。而且我皇兄他,治政清明,百姓和乐。我实不愿见到天下再起干戈。”

 

姬华不答,慢慢饮尽那杯茶。

 

空茶杯被放在桌上,姬华抬眸朝殷郊露出个温和的笑容。

 

“殿下定会得偿所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