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双倍妈饭来了!!
——
最近的捉鬼委托越来越多了,但每次秦梧都会安慰你,“这也算是提升你捉鬼术的训练嘛,对不对?”
你被他那张明媚灿烂的笑脸哄得心花怒放,便点头同意了去委托,反正每次秦梧也会陪你一起去,你从不担心出什么意外。
他会习惯性地把你护在身后,在你不安时,他会牢牢牵住你的手,甚至把你抱进怀里,温柔地抚摸着你的脑袋,告诉你,“不用害怕。”
但随着怨气一次比一次强烈,疑点也越来越多。
你发现真相的那一天……
本来打算将你吞噬的厉鬼忽然停在了你的面前,在见到你身后走来的秦梧时,它露出了惊惧的表情,然后跪伏在地,仿佛遇到了能从根本将......
双倍妈饭来了!!
——
最近的捉鬼委托越来越多了,但每次秦梧都会安慰你,“这也算是提升你捉鬼术的训练嘛,对不对?”
你被他那张明媚灿烂的笑脸哄得心花怒放,便点头同意了去委托,反正每次秦梧也会陪你一起去,你从不担心出什么意外。
他会习惯性地把你护在身后,在你不安时,他会牢牢牵住你的手,甚至把你抱进怀里,温柔地抚摸着你的脑袋,告诉你,“不用害怕。”
但随着怨气一次比一次强烈,疑点也越来越多。
你发现真相的那一天……
本来打算将你吞噬的厉鬼忽然停在了你的面前,在见到你身后走来的秦梧时,它露出了惊惧的表情,然后跪伏在地,仿佛遇到了能从根本将自己压制的“神明”。
而你也感受到了从你体内因失控而喷出的怨气。
你被污染了。
一瞬间,你回忆起了最近的一幕幕。
莫名增加的委托,次次都“恰好”休息而能与你组队的秦梧,那每次都让你“主动”送入对方怀抱的,来自于厉鬼的攻击,似乎都太过于碰巧了……
你在不安中颤颤巍巍地回头,看到了秦梧刻痕特别的阴阳眼。
这一路都悄悄听着你心声的男人在与你对上视线的那一刻,倏然咧开嘴角笑了。
“……被你发现了啊。”
“我一直都很喜欢这种感觉。”
他克制不住狂喜了。
猩红色彩污染他的阴阳眼,秦梧右手攀上自己的喉咙,像是在努力抑制住这种喜悦一般,他五指用力地扼着。
可是真的好爽啊。
终于可以不用再压抑对你的喜欢,不用再在乎他那所谓的“救世主”人设,只要把你当作他的一切就好了……
在那场宿舍楼的追逐战之后,这本就被怨气吞噬,甚至将这事当作心结的男人悄悄烂掉了。
他记得那天的一切,也记得这种可以任性说出爱你的快感。
所以他肆无忌惮地让那些糟糕的黑泥吞噬你,而你却不知道这一切灾难其实都源自于他,还天真地主动投送他的怀抱,在不知不觉中同他染得一般漆黑。
“好爽啊,爽死我了……”
“成为我的吧……就算是脏兮兮的布娃娃,我也会好好珍惜的啊……”
【丹星】昨夜星辰昨夜月(上)
饮月君丹枫主场
云五时期,所以出场的实机角色的性格、彼此间的相处模式都会有个人的理解推演
简单说一下个人对丹枫目前的理解吧:孤傲清绝,为人会维持基本礼仪,但骨子里是蛰伏的疯,云五里san值最低(趁着剧情没来先凭感觉造谣爽一下,两发完——写完回来否决,其实是三发)
上篇景元出场,下篇应星出场,这两位和星都只是友谊
如果想看的话其实我还可以写景元饮月应星不用视角的(bushi)
本篇10.4K
眼前是蜿蜒而下的瀑布。
锦缎般的乌黑从高处流下,夹带写意般的艳红。
鼻息间有青松,有竹柏,有月,有茶……还有血。
来人将...
饮月君丹枫主场
云五时期,所以出场的实机角色的性格、彼此间的相处模式都会有个人的理解推演
简单说一下个人对丹枫目前的理解吧:孤傲清绝,为人会维持基本礼仪,但骨子里是蛰伏的疯,云五里san值最低(趁着剧情没来先凭感觉造谣爽一下,两发完——写完回来否决,其实是三发)
上篇景元出场,下篇应星出场,这两位和星都只是友谊
如果想看的话其实我还可以写景元饮月应星不用视角的(bushi)
本篇10.4K
眼前是蜿蜒而下的瀑布。
锦缎般的乌黑从高处流下,夹带写意般的艳红。
鼻息间有青松,有竹柏,有月,有茶……还有血。
来人将她抱起,她昏沉的视线便从黑海浸润着向上,看见高洁又熟悉的冠玉,还有如上好青玉般的角。
“你……”星混沌地想开口,但嗓子干哑到近乎失语,无论怎么努力也只能发出模糊不清的气音。
但抱起她的人听清了,语气清冷,听不出什么情绪,但他的音色又和他的长相一样,令她熟悉:“你受了伤,先好好歇息。”
……是谁?
星想看清他,急促地呼吸,努力睁大眼睛,但眼前的一切都只在让她的认知陷入错乱,整个人就像在水里被掐住脖子,狼狈徒劳地挣扎。
最终扛不住身上的剧痛与疲惫,她还是沉沉睡去。
翌日,前来修习的剑首大徒弟完成每日的训练任务后,像在打听八卦一样悄悄询问坐于高座上的持明龙尊:“诶,饮月君,听说有个短生种女孩,昨天浑身是血的突然出现在你房间,真的假的?”
丹枫从茶盏里浮浮沉沉的茶叶里抬起视线,看着景元一到休息时便半点不见的稳重,没什么情绪地叹一声:“你每日的课业这般轻松?怎的什么消息都知道。”
一听这话,景元便知那些传闻倒是少有的属了实。
景元毫不见外地凑过去,讨巧般给他捏捏肩:“哪有哪有,很累的,瞧,不都到午时了我才能向你打听些消息嘛!”
景元在丹枫一旁嘀嘀咕咕:“你看,我们前段时间才大破一个星球新生的丰饶孽物,结果一转头,你昨儿才刚刚回府,便有一个浑身是血的短生种莫名其妙到了你屋子——饮月君,不是不相信你的实力,但我们还是不得不防啊!”
丹枫耐着性子听他说得差不多了,没理他,将手边另一盏茶递过去。
景元眼睛一亮:“还是你懂我!”接过茶盏一饮而尽。
牛嚼牡丹。
丹枫安静地品了一口茶,不动声色地收回视线。
但景元什么隐晦的嫌弃都当做没察觉到,一擦嘴,便锲而不舍:“所以你准备怎么处理?”
“不处理。”丹枫起身,向景元抬抬下巴,“你若实在好奇,不如随我去看看。”
“好!”景元赶忙跟上前面的饮月君。
星醒来的时候,很清楚地知道自己在一个陌生的地方。
意识刚回笼,呼吸带入的气体带着有别于自己房间的悠悠的熏香。
很幽静,很缥缈,很让人心平气和。
但星不太喜欢这个味道。
于是她挣扎着想睁眼,恍若听着自己外边绕了一圈人,她们的声音很模糊很遥远地传来,似乎在高兴。
“醒了醒了,眼睛转了,这位姑娘醒了!”
“太好了,龙尊送来的时候真担心她有生命危险。”
“还不是龙尊出力护住她心脉……不过她身体素质相当不错,居然今天就醒了。”
“才躺了不到一天吧?真厉害啊。”
“快去禀告龙尊……”
什么乱七八糟的,什么叫才躺了一天!这复活得也太久了,她手机上的每日委托都有60星琼呢!
星气急败坏,着急之下,眼睛啪一下打开。
然后对上突然打开的门。
眼睛一刺。
下意识想别头,但脖子以下似乎现在全废了,也就剩个脑子还活着,她只好痛苦地又把眼睛闭上。
为什么她是侧躺的啊!
“……醒了?”很像丹恒的声音从门口传来。
丹恒?
星自认为确定来人,对陌生环境的紧张感一下消减不少。
呼——居然成功回来了……
她感受到来人的靠近。
星闭着眼在内心无助地哀叹。
救命啊,丹恒前面说话的语气好冷漠,是生气了吗……好嘛,自己受这么重的伤,要是让三月七帕姆他们知道了,估计也是会生气的吧。
完蛋,要被教育了。
至于龙尊什么姑娘什么乱七八糟的人声什么,完全有可能是自己昏迷时产生的幻觉啊!
“嗯?这位姑娘,现在装晕逃避现实可没有用哦。”
另一道很耳熟,但又很微妙的少年音,在自己身边响起。
星错愕地睁开眼,看见非常熟悉,但又有些陌生的青年版景元。
和自己印象里已经完全出落为成熟男人的景元将军不一样,这一位的脸上还带着不少稚气,神色也不知收敛,虽然现在笑盈盈的,但眼睛在不客气地审视她。
“……”
星后知后觉地想起自己遭此大劫的理由。
暗道一声不会吧……
就疯狂努力镇定地从青年版景元那移开视线,看向默然站在一旁的另一位。
另一位的眉眼与自己相熟的丹恒非常像,但要更成熟一些,他青碧色的眸子正不带情绪地看着她,让星直觉可能在他眼里看人看狗都无甚区别。
他墨发如缎,柔顺地披在脑后,耳侧一缕突兀的红挑染让她想起昨日昏昏沉沉里见着的黑海……还有他头上的,自己曾在变身觉醒的丹恒身上看到过的,持明龙尊的龙角。
她倒吸一口凉气。
她什么都懂了!
可能她情绪管理太过糟糕,还算不上老谋深算的景元在一旁也看得明白,他笑眯眯地得出结论:“哎呀,你认识我们呀?”
再吸一口凉气。
她憋不住了:“嘶——丹枫?!”
丹枫眼神微闪,沉寂地看向她。
其实她的声音还非常哑,至少她发泄出内心的卧槽后根本按捺不住生理性反应地开始咳嗽。
但屋子里的人自然都听到了。
丹枫侧身避开。
而景元愣了愣,好一会才上前帮忙拍拍她的背,话是笑着的,但带着困扰:“好奇怪……你的反应不像作假,怎么你似乎觉得我们不该出现在这里呢?”
星咳嗽一僵,随即马上咳得更加撕心裂肺了。
救命,让她就这么晕过去吧!
最后还是丹枫看不过眼,给星捏了一个估计很牛逼的诀,她周身一下便轻松不少。
星慢慢止住咳嗽。
再慢慢地挪着自己躺平,准备安详地迎接接下来的询问。
景元有些好笑,饶有兴致地敲着自己身侧的长剑:“所以现在能说说吗?——你是谁?来自哪?为什么看到我和饮月会那么惊讶呢?”
星清清嗓子,发现这里居然也一下好一大半,才慢吞吞地:“额……我是星,至于来自哪……我试试看能不能说哦。”
星试探着:“我大概是穿越过来的?”
话音自然的发出,也平稳地落入在场所有人的耳朵。
星有些遗憾,,看来什么穿越之后不能吐露实情什么的都只是话本(为了水字数)来增加男女主弯弯绕绕感情戏的设定啊……
但显然景元理解的穿越和她理解的不一样。
景元的第一反应:“穿越?你是从哪个星球穿越过来的?”
星:“……”
星:“其实是穿越时空的那种穿越。”
景元:“哈?穿越时空?”
景元错愕:“那不是话本里的设定吗?”
丹枫倒是波澜不惊,拍拍景元的肩膀,示意让他来。
他问:“你来自未来?”
见不用解释了,星连连点头。
丹枫盯着她:“认得我?”
“……”星纠结好久,才犹豫着摇头,“不是你……是你的转世。”
丹枫:“……”
景元:“!”
景元看看现在神色依然平静的饮月君,又看看躺在床上,目前都没有听出有什么撒谎痕迹的星。
他有点想反驳,但转念意识到自己下意识抗拒的轮回,对持明族而言可能就是正常的生理现象……
丹枫看向他:“景元,关于她,你还有什么想问的吗?”
景元听出饮月逐客的潜台词,沉默地摇头,请辞。
直到离开的景元关上门扉,丹枫都站在星的床头安静不语,微微垂眸,但没有实质性地看着她。
星:“……”
快回来啊景元!
和promax版丹恒相处真的压力好大!QAQ
星抠破脑子也没法从他表情里读出他到底在想什么。
大眼瞪小眼太久,星都有点慌,只好苦哈哈地找话题:“哈哈哈……景元都不相信我说的话,你怎么就相信了?”屁,自己在说什么,难道还要引导他来怀疑吗!
原本都不指望饮月君回话,没想到他居然平和地接话了:“你身上的气息很熟悉,但我的记忆里并没有出现过你。如果用来自未来来解释的话,就说得通了。”
“气息?什么气息?”星下意识反问。
“……”
丹枫难得起了情绪,他略带错愕地见她一脸茫然不似作假,沉默片刻,才一副居然如此的态度嘲笑了一下。
“?”等等他好像是嘲笑了一下吧?她没看错吧?
啊?所以到底是什么?他的脑子里过了几场戏,结果她现在连台词都没看过一眼。
星无语地躺床上闭眼睛。
怀念短暂失去的沉默寡言乐于助人款小青龙。
不想理这个大青龙。
结果这时,丹枫开始向她问些零碎的问题:“我的下一世叫什么?”
星老实巴交:“冷面小青龙。”
丹枫:“这样……”
眯眼见他好像真信了,星难以置信地连连解释:“不是不是!叫丹恒!丹恒!前面那个是调侃你不要信啊!”
“丹恒……”丹枫神色不变地点头念了一遍,似乎能确定是哪一个恒,没有多问,继续问道,“……那他现在怎么样?”
星:“什么怎么样……”
丹枫不多说,就从容地看着她。
星受不了:“我觉得还行!天天在那看书,有事就去出任务——”
星原本还想在正主面前造谣抹黑一下,但又想起经常给她兜底的丹恒,一时嘴软:“——还经常帮我们忙,是个大好人!”
丹枫无声笑了。
就算是星也能感受到他心情似乎好上一些。
但星还没松一口气,没来得及感慨自己居然把大青龙给顺毛顺好了,他的心情就像过山车,阳光没有一丝丝泛滥,就直接跳到比先前的沉寂还要压抑的地步去了。
救命,大青龙的情绪这么差劲的吗!
“……”
丹枫看过来,虽然压抑依旧,但对她的态度倒是客气:“既然这样,你是怎么从未来来到这里的呢?”
星:可算有人问她这个问题了。
星气得:“扑满!那个经常到处跑到处突然出现的扑满你知道吗!”
星激动地简直要手脚并用地给他比划。
丹枫可没见过这阵仗,内里翻滚的思绪一顿,只能凭反应出手把星给按回去。
丹枫:“……”
星被死死按在床上,但小嘴还在那叭叭:“我就追着一只金扑满追了三条街而已,最后它要逃跑的时候,我一急,直接扑了过去……”
她话音降下来,悔不当初:“然后就被噼里啪啦带进时空裂隙……在裂隙里搞了半天,就掉到这里了。”
丹枫若有所思:“原来如此……”
星眼巴巴地:“怎么样?我还回得去吗?”
丹枫却看着她,问了另外的话题:“你想回去见他?”
“他?”星啊了一声,“你问丹恒吗?和他有什么关系?只是我来自那,认得的好多人也在那,当然要回去啊。”
丹枫外在有点公子如玉的味道:“我不是问这个。”
“?”星一脸懵。
努力揣摩了会语境,她不由感慨这难道就是传说中仙舟话中藏话的艺术吗?
但是瓦尔特先生没教过这个,她听不出来他想听她回答什么。
……而且这个大青龙是不是有问题……
星悄咪咪地看他一眼。
结果马上被丹枫抓住视线,慌里慌张又把目光缩回去。
她到现在脑子里的危机雷达一直在那滴嘟滴嘟乱响,总觉得这个大青龙不是外表看起来那般冷静清醒的样子……
哦,可能不是她的问题,是这人在自己面前居然都不装一下。
但他却好像找到了答案,不明所以地笑出来:“不一样……也对,短生种而已。”
星安静如鸡:“……”
丹枫沉吟片刻,想起谁:“那应星,他……”
星:想问刃?
丹枫却自己止住话题:“没事。”
“……”他默了默,似乎觉得自己好笑,“就这样吧。”
星:哦。
真搞不懂这大青龙。
星试探着回到前面的话题:“所以我还能回去吗?”
丹枫像慢慢恢复常态,听到她的询问也无所谓应了:“嗯,我会让人帮你留意的。”
丹枫看过来,把按住她的手收回去:“不过在治好之前,你不要乱动,前面给你施的生息决一段时间内只能给一个人用一次。况且治疗类的决再怎么说也只能应急,不想落下病根的话还需要慢慢调养——你看起来就不是个坐得住的,也不知我后世是怎么管住你的。”
星理直气壮:“他才管不了我!”
丹枫睨了她一眼,毫不留情:“管都管不住,那他比我料想的还要没用。”
星大惊:“他可是你的后世!”
丹枫不屑地笑了:“那也不是我,后世无用罢了——你不是分得很清楚吗?”
星:“……”
星老老实实盖上被子,安详地闭上眼。
对不起冷面小青龙,她已经尽力维护你的面子了。
只是这个大青龙……惹不起,惹不起。
于是星在丹枫的安排下,被安置在历代饮月君都会居住的府邸上。
简而言之,她和丹枫处于一个只要他不外出办事,那双方就是抬头不见低头见的状态。
星:痛苦面具。
而其他云上五骁,星从天天来饮月君府邸晃荡的年轻景元那听说,镜流正在外出在给前段时间的大捷收尾,与她互为好友的白珩也一同随行(所以景元才被暂时托付给丹枫让他代为管教),至于当年的刃,也就是应星,据说正在给他和丹枫研究一对袖套,还可以互相感应的那种。
“所以~”景元在星面前洋洋得意,笑眯眯的,“你若想见所谓的‘云上五骁’,你可只能见着我和饮月君两个人啦!”
星面如死灰,目光时不时就晃去坐在一旁监督他俩习武的丹枫身上。
是的没错,自她伤势大好,她刚刚下地,还没高呼一声“赞美自由”,就被早在一旁的饮月君拎到候着的年轻景元那,美其名曰锻炼一下她的身手,避免再那么弱得连一只扑满都要追三条街——她才不信咧!丹枫就是为了防止她在他看不见的地方搞事,就一直把她拎在自己看得见的地方管着。
她绝望得想起初见时他的暴论“管不住她那自己后世可真没用”……
当时觉得他在说大话,完全没想过这人居然是在说自以为的大实话。
“啊……”星顶着景元的笑意,捂着脸低低地发出一声哀嚎。
“哈哈哈哈——”现在的景元可不客气,看她这落魄的样子就笑出声。
气得星给他一肘子。
“哈哈哈哈好好好,我不笑了哈哈哈。”景元笑着告饶,等星停手就蹲到另一边去哈哈哈。
星无语地不想理他,抱着脑袋开始回忆美好的曾经。
因为现在这个景元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他如今的武技根本没有长大后那么娴熟,能够在游刃有余地和她对打之余闲聊般指导几分——而且年轻的景元打架还容易上头,和彦卿简直一个德性!
星的打架招式全是靠实战中不断琢磨出来的(靠天赋!),说白了就是野路子,所以刚开始和他对练的时候,她很多出其不意地出招可把他唬了好一阵,然后被兴致起来了的景元经常拉着对练。
太无语了!
而且丹枫明明就只在旁老神在在地喝茶,时不时会消失去处理些事务——可她白天一旦输多了,晚上就会被逮着一对一加练——他是怎么知道的?反正重点怀疑的对象肯定是景元那小子!
星第一天被丹枫从房间摇出来前,她还没意识到要加练这个悲惨的事实,在争分夺秒地肝游戏,差一丢丢就要体力溢出。
是的,虽然她在时间裂隙里被搞得那么惨,但手机被她保护得非常好!(骄傲)
听到有人在敲门,她也就没多地开了门。
然后见到夜色下冷冷清清的丹枫。
视线一对上他特别好看,但又无机质的碧眸,原本想直接问的“有什么事”被硬生生咽回肚子。
星客客气气:“请问你找我有什么事?”
丹枫偏偏头,墨发荡了荡,也荡得星心尖一颤:“走吧。”
“?”星警惕地退一步,“去哪?”
丹枫:“你白日在景元那输了那么多次,不练练岂不丢脸。”
什么???
似乎僵持太久,丹枫没什么耐性地直接捏了个水诀,水绳强行牵住星的一条胳膊,自己转身就走了。
星被水决带得向前,还没想清怎么就丢脸了,根本刹不住车:“诶诶诶——你等一下!”
然后又想起什么,气急败坏,一时恶胆包天,对着早就走远的丹枫怒喊:“可恶!丹枫你给我等一下啊!我游戏体力还没清!”
“……”
啊!
为什么?!
这些日子她都是这么过来的……
白天当景元陪练,晚上时不时来场加练,每天只能见缝插针地摸几把游戏。
而且白天就算了,她可以忍……但晚上那个!她哪怕累得躺床上睡着了,也会被丹枫毫不客气地在门外用个新创的水决把她从被子里拎起来摇醒,告诉她给她几分钟时间整理着装,不然他也不介意直接把她这样拎出去训练。
星叫苦不迭,在心里疯狂唾弃丹枫这种当爹当妈般教导她打架的行为,但一对上丹枫那和丹恒完全不一样的眼睛……本能的直觉就让她闭嘴,屁话都不敢放一个。
可恶,太窝囊了!
星暗恨,气鼓鼓地完成每日一骂后安详地陷入劳累过度的昏睡。
但她可是银河棒球侠!
哪儿有压迫,哪里就会有反抗!!!
她在一次饮月君外出时,终于凭借多日以来的怨气修炼出来的死亡凝视,成功把想拦她的景元给盯得无奈笑出来了。
“哎呀。”景元举起双手投降,亲自给星带路出去,“你就这么不想训练吗?”
这些天堆积下来的吐槽那可太多了,现在可以说了都不知道该从哪说起。
星努力板着脸,严肃:“这不是训不训练的问题……”
景元:“那是什么?”
星瘪瘪嘴:“……”
想了想,突然意识到什么:“说起来,你们似乎都不怎么问我后世的事。”
之前还没察觉,要么忙着养伤,要么忙着认真打架或抽空摸鱼,但现在想解释无名客的时候一看,发现除了第一天丹枫和景元问过些许后世、关于她的事情外,其余时间都好像对她和对未来再无兴趣一样。
奇怪,这和话本里那些,利用预言或后世者的消息来抢占先机的剧情也不一样啊。
“没什么好问的吧。”景元抱臂在脑后,“你既然来了,我们这的未来多半与你所在的未来就不一样了。”
额,好像是这么回事,但是……
星忍不住:“可未来不是还能拿来作参考吗?譬如一些大事件,不管怎么样也不会被我的到来所影响啊。”
“啊……好像是诶。”景元懒洋洋地笑起来,“但什么都知道的未来有什么意思。”
景元想了想,还是补充一句:“当然,如果你知道的未来大事里罗浮或仙舟损失惨重,你认为有必要告诉我们的话,我还是会很乐意听一下的啦。”
星:“……”
星无声笑了:“……看来你对未来真的没什么兴趣呀。”
“噫……”景元表情突然怪起来。
星莫名其妙地看着景元突然丧失的表情管理,心里的感慨顿时烟消云散:“你干嘛?”
景元捂着脸别过头,好一会才非常古怪地正回脸:“没事。”
星:“?”
景元:“哈哈,真没事——咱们回到先前的话题,你继续解释吧。”
“噢。”星不解地再看看他,感觉他似乎真的不想说,就老老实实解释,“嗯,因为我在穿越前可是无名客。”
“无名客?”
景元抱着手臂思索一下,才像是想起什么:“是……遵循已殒的开拓星神【阿基维利】的意志,而不断穿行在寰宇之间的那个[无名客]吗?”
星点点头。
景元不由感慨:“据我所知,[无名客]在早些年里都已几近消亡……你是未来仅存的[无名客]之一,还是未来新生的[无名客]呢?”
星:“新生的吧。”
星看着景元鼓励的眼神,想了想确定没什么不能说的,就兴致勃勃地分享:“真的哦!那我跟你多说一点吧!我穿越前在的开拓列车,就是姬子老师——嗯嗯,告诉你,就是姬子老师在她的星球上发现了开拓列车的残骸,然后凭借自己的知识将它修好,从而踏上开拓之道的!也正是因此,我才会被他们收留,才会不断碰上很多很多伙伴,也才会因此来到未来的罗浮,认识未来的你们!”
星像是为了增加点可信度:“我记得你,景元~”
景元有些意外突然提到他:“嗯?怎么?”
星哼哼叉腰:“未来的你跟我说过,说你少时的理想就是想当个巡海游侠,巡游寰宇,匡扶正义!”
景元:“那他实现了吗?”
星暗戳戳地开始笑。
景元一下就意识到她在笑什么,只得笑着摆手示意自己不问了。
他想起最开始的话题:“那你身为[无名客],和不想训练有什么关系?”
星:“都说了不是训练的问题……”
星嘀嘀咕咕:“主要丹枫他管得太严了嘛!白天训练晚上加练,天天时间都被安排得死死的,干什么都被盯着,而且他还是个一言堂,自己有了什么鬼主意就一定要落实,反驳都没用!”虽然大多数时候她都不敢怼回去——啊啊啊,这样想着更生气了!
景元:“额……其实……”
星越想越气,要不是在走路周围没有桌子,她简直想拍桌为自己鼓劲:“这叫什么!戒备我的话天天拉着我训练,等着我去刺杀他?!不戒备我的话天天盯着管我干什么,这人是不是有病!——他就是有病!”
景元手足无措。
星气势汹汹,以“哼!——”字作结。
景元摸摸鼻子,也不知道说什么比较好,这种时候的对话触及到了他的知识盲区。
他只能试探着宽慰:“他应该也只是担心你……换成你,你可以设想一下,你看见一个人浑身是血地突然出现,虽然你不认识他,但后来得知这个人与你的未来有不少正向的牵扯,你会不会担心这个人的安危?”
星顺着景元的思路去想,悲哀地发现自己好像确实也会担心。
景元见机继续:“而且饮月君那性子,他从来都是高高在上的,不感兴趣的东西看都不会看一眼,只有在意的才会愿意耗些心神。所以这方面,星姑娘,你对饮月君来说应该非常重要。”
星难以置信。
她慢慢地看了看景元,又神经错乱地别过头去,慢吞吞地吐槽:“景元,你说话好像那种……”
星绞尽脑汁地想着形容词:“像那种……话本子里劝和的老实人。”
老实人景元:“……”啊,你说是就是吧。
但星还有点不开心:“重不重要我没感受出来,但那是他的性格缺点,又不是我的……”
“还有你!”星看向饮月君的帮凶景元,“你肯定天天跟丹枫通风报信,背后偷偷摸摸说我的事。哼——我可记得你前面怎么评价丹枫的啦!你就不怕我也给你抖出去吗!”
“是是是,那你需要我怎么做?”景元相当配合地直接投降。
星撇撇嘴,发现自己在这个陌生的时代里除了饮月君府邸,最多去景元住宅逛逛外,其他真的哪里也去不了。
……
她有点难过:“诶……丹枫让你们找的金扑满有消息了没有?”
景元:“目前还没有。不过银扑满抓到过几次。”
星想了想,觉得金扑满和银扑满逃跑的方法好像差不多:“我觉得银扑满应该也能行?”
景元摇摇头:“不可能的星姑娘。”
星委屈。
景元:“饮月君不可能让你用同样的方法回去。”
景元语气很温柔:“你误打误撞地来到我们这个时代,受了非常严重的伤——饮月君不会在找出能保证你安全,且能稳定、甚至定点传送的办法前,就草率地将你送回去的。”
好吧……确实有道理。
这么一说,星才隐隐对景元前面所说的丹枫很重视她这句话稍微有了那么点实感。
无奈叹声气,心里也没那么抗拒了。
毕竟丹枫除了管教得严一点,督促她学好一点外,确实没对她做过什么恶劣的事情……
但前面才刚闹完脾气,星有点不太好意思就这么掉头回去说继续训练吧。
她有点无措地搓搓手,气势弱下来:“……那我就一个人出去玩一天可以吗?傍晚前回来?”
景元思考了一下,点头应了:“最近罗浮治安比较稳定,不去太偏僻的地方的话,不会有什么危险。”
星:“我打架可是很厉害的!”
景元:“但还是会担心你。”
星:“……噢。”
“需要信用点吗?”
“要!”
“喏,给你,大胆用,这些都是饮月君给的。”
“好。”
饮月君那个时代的罗浮其实和未来的罗浮没什么太大的变化,至少对星来说,罗浮可以玩的地方她还是很熟悉的。
不过唯一棘手的就是可能就仙槎没她料想的那么快。
因为她在外面快快乐乐地逛一圈后,紧赶慢赶地坐仙槎赶回饮月君府,结果还是在天快黑的时候才到目的地。
完蛋……
星在仙槎上收拾自己大包小包的礼物,苦中作乐地设想丹枫可能今天在外忙活一天,现在都还没回来,那她就可以理直气壮地说自己回来的非常早!或者到时候拿些礼物贿赂一下景元,让他帮忙说点好话……
正在越想越开心呢,原本拿在手里满当当的礼物突然一轻。
星:“!!!”
她像感受到什么,礼物也不用看,直接下意识回头,便看见已经走到仙槎边的丹枫。
他手上勾着一条探头探脑的小水龙,小水龙的另一端正盘旋在她礼物的下面,帮她减了不少重。
星眼睛都瞪大了:“!”
“……”丹枫注意到她的视线,片刻无言,有些犹疑地伸手,“……不下来吗?”
星简直要倒吸一大口凉气了。
她连连摇头:“不用不用,我自己可以!”然后非常干脆地带着礼物跳下仙槎。
丹枫也没什么所谓,点点头,等她走过来后才和她一起往回走。
而星在此之前过的都是在后面追着丹枫步子的日子,直到今天丹枫像被套麻袋揍了后被夺舍了,突然和她并肩走,星内心的无助简直无处发泄。
星乱七八糟地想了想,首先还是得怀疑景元去告状了。
……但她当时说得确实是实话啊!
星没什么底:“你、额……我今天出去玩了一天哦……所以和景元没有比试,更不用训练什么的……”
“嗯,知道。”丹枫安静地应了。
星:“……”完了更慌了。
但星还是继续:“……是景元说得吗?”
丹枫青碧色的眸子轻轻浅浅地看过来:“是的。”
好的确定了,她大骂丹枫的事景元肯定也说了。
星忍不住看向一旁的丹枫。
今夜的丹枫好像格外静谧。
他过长的墨发与白金色的衣摆在夜间飘摇,左耳上的银质小莲花耳坠更是在月色下带着幽静的微光。
他的周身明明清冷依旧,人也还是那个高傲的饮月龙尊,但今天的他就像是把平日里一些外露的锋芒妥善地收起来,不至于伤到身边人。
星又想到白日里景元宽慰她时说的话,一时心慌。
她努力按捺下情绪,磕磕绊绊地不知道在说什么:“我白天说你的那些话……景元应该和你说了,可能有点过分,因为我当时想起来的时候真的很生气……现在没那么生气啦,知道你平时锻炼我确实是为了我好,我之后会老实训练的……”
“嗯,本该如此。”
丹枫矜贵地点头应了。
半点不客气。
“……”
星前边还有点乱的思绪被他这么一理所当然,突然就没了。
星这下只觉得有点好笑,莫名感觉自己一下子就搞懂丹枫的思维逻辑——好吧算不上懂,但相当于心里有个底了。
于是她也轻松下来,开始第一次跟他讨价还价:“只是你之前也有做得不好的地方,我希望我们能一起改。”
“……”丹枫略微古怪地看了看她。
星盯回去。
丹枫首次避开视线,轻呵道:“要我改……哼。”
星理直气壮地继续盯着。
丹枫沉吟片刻,作出让步:“你可以先说说,我能视自己接受的程度来进行一定更改。”
嘶——那可太多了。
星:“那……我能回去后将建议写在纸上,明天交给你吗?”
这样的话她可以考虑一下措辞,不至于当着当事人的面讲着讲着超级激动或者突然哑火了。
丹枫可有可无地点头允了。
哇!
星肉眼可见地高兴起来。
丹枫看向她时不由眯了眯眼。
但星才不管他的话说得有多保守,毕竟她目前除了回去外最大的夙愿就要实现了!
她兴冲冲地,在自己手上一堆的礼物里挑出来好几件,递到到丹枫面前。
他难以理解地皱起眉:“……”
星非常高兴:“送你的礼物!”
他神色微妙地看她一眼,才迟疑接下,客气道一声谢。
星现在心情非常好,完全不介意他的态度,反而还很感兴趣:“怎么了?不喜欢吗?我以为你会很喜欢玉器什么的。”
“不算讨厌。”丹枫和往常一般的语气里隐隐带着点困扰,“只是没想到……”
星好奇:“没想到什么?”
丹枫:“……”
星静静地等着,直到双方安静地走了几息,他才突然严谨地问出个风马牛不相关的问题:“你当真有你外表看起来这般大吗?”
原以为憋了个大,没想到就这!
之前因为她时时出格的行为,让很多人常常用“幼不幼稚”的视线来无声质问她,丹枫只是第一个这么直白地问出来的而已,星也就非常无所谓地告诉他自己严格意义上才活了不到一岁。
星说得信誓旦旦:“是的,我可是个才不到一岁的宝宝啊!”
所以要包容包容她!她可什么都不懂!
走在一旁的丹枫许久后才缓缓点了头,期间她忍不住去瞅他表情,结果夜色下瞧人本就模糊,丹枫又是个表情管理优越的高手,她愣是没从他平静的五官之下读出些什么震惊后悔愧疚荒谬的情绪出来。
太可惜了。
星讪讪地又有点想起小青龙。
虽然他一般也没什么表情,但还是会有些小情绪……也对,毕竟一个是龙尊,一个却只是丹恒。
丹枫若是不想让人读出自己的想法,那他就像遥远的月亮,任何人都没办法靠近他;可丹恒现在又不需要、也没必要遮掩自己的情绪,他有时微微的无奈无语害羞生气现在想来都是很有意思的。
星老气横秋地叹一声气。
也不知道自己在场怅惘什么。
可能感觉丹枫也挺不容易的吧,难怪后面……
星安静下来不再想了。
是的,这篇是两个人拧巴的过程~丹枫最后一节里发生转变还是得谢谢老伙计景元,他在之前成功发现星星吃软不吃硬的性子,于是丹枫也就缓和了一下态度。
可以简单介绍一下,在丹枫(景元、应星)眼里,星是丹枫后世非常重要的人,其他人会秉持朋友妻不可欺(确信)的思想,感情不会越界,但这点对丹枫来说并不一定。
他本来在我的认知里san值就很低,既然代代饮月君都一模一样,前世的功勋可以由后世统一继承,那么在这一个个轮回间的个体里,如我是我非我相,他就非常容易陷入我执的死胡同——简单来说,就是既然丹恒可以,那为什么我不行——这种这种。
哈哈哈,也只是设想而已啦,上篇结束了丹枫对星其实还没动感情的(毕竟星星大半时间都在怵他😢),而且还需要花点时间揣摩一下冷静地发疯到底是个什么感觉
这篇里的丹枫很多都是个人私设,希望大家看得开心,没有什么太不合理的地方(鞠躬)
⭐️之后会改这个世界的云五结局,提前避个雷,介意地赶紧跑(我不改)
因为我比较喜欢那种坚持底线、互相尊重的爱情(✪▽✪)所以星星不会被欺负的!(被欺负了也得搞回去!当然如果彼此对受欺负的定义不一样的话就不好说了( ´艸`)www)
把丹星这篇码完我就继续回去肝长篇(肝生肝死)(安详)
不要放屁股!不要放屁股!不要放屁股!!!
谢谢!
【景星】已达成成就:净界太公(全)
全文一起发比较连贯
000
景元从堆成小山的文件里抬头,看到案前传令的云骑兵欲言又止止言又欲。神策府的人做事都利索,就他景元最拖沓。青镟教他们传令都要像竹筒倒豆子一样一口气吐出来,不要给将军哈欠的机会。所以这是稀奇事,他难得要开口先问:“何事?”
云骑兵回报说例行巡逻的兄弟们发现了开拓者大人在神策府附近游荡,不知道在作甚么。劝离了几次,开拓者好像听了又没听,现在就待在不远处的天门桥上不走。开拓者是将军钦点的贵客,又为罗浮做了许多事,这事他们不敢擅自做主,巡逻的兄弟们很为难,最后还得过问将军。
这不是稀奇事。因星核牵连出一系列的事,列车暂时还要停留在仙舟。早在司辰宫中驭空诘问星穹列车......
全文一起发比较连贯
000
景元从堆成小山的文件里抬头,看到案前传令的云骑兵欲言又止止言又欲。神策府的人做事都利索,就他景元最拖沓。青镟教他们传令都要像竹筒倒豆子一样一口气吐出来,不要给将军哈欠的机会。所以这是稀奇事,他难得要开口先问:“何事?”
云骑兵回报说例行巡逻的兄弟们发现了开拓者大人在神策府附近游荡,不知道在作甚么。劝离了几次,开拓者好像听了又没听,现在就待在不远处的天门桥上不走。开拓者是将军钦点的贵客,又为罗浮做了许多事,这事他们不敢擅自做主,巡逻的兄弟们很为难,最后还得过问将军。
这不是稀奇事。因星核牵连出一系列的事,列车暂时还要停留在仙舟。早在司辰宫中驭空诘问星穹列车和星核危机的联系,他景元出面唱红脸担保下人时就发觉,列车上乘客性格各异,相同的是都对出手相助的罗浮将军抱有提防,反而是看上去最扑克脸的开拓者,说玩是真的放开了玩,星槎海长乐天,跟郊游一样哪哪都逛,转转悠悠还是逛到神策府来了。
他从善如流:“这样,我便去看看。”
青镟一听不答应了,生怕他是借口出去偷懒,马上放下全息平板提醒到:“这还有很多文件快到处理期限了,等着你看看。”
“就去看看,我人还能跑了不成。”
天门桥,听着很气派,实际上是座很小的桥,堪堪嵌进神策府规整庄严的布局的角落里,名字也是民间取得,只因星槎从桥下过,抬头望去桥型如天拱,看着听着都威风便没人在意。这处位置算偏僻,随着贸易中心转至星槎海,外加神策府重地,也很少再有星槎在桥下往来。许久未来,可谓草木幽深。景元带着浴铁侍卫,远远就看见开拓者站在桥上。
年轻女孩叉着腰贴近栏杆站着,伸手比划,像是嫌麻烦,又半个身子探出栏杆外朝底下看,继而直起身抱胸思索着什么,一个人就能演一出默剧。此刻已是夕阳西下,金黄的阳光抹在所有人身上。景元背着手,在风里看了一会,便转身走人,身后的浴铁看不到将军表情也猜不出将军意思,忙问:
“将军不上去看看吗?”
“嗯。她应该不会做出格事。”这事在景元脑子里过了过,他一向喜欢静观其变,再者府里一堆公务等着他回去处理,青镟虎视眈眈掐着钟,他待也待不久,何苦上去打扰。
“我是拿她当借口,好出来透透气,你们可别和青镟说。”他顿了顿,头微微偏向桥的方向,补充道:
“也别和她说。”
001
神策府偏院天门桥,桥上有人。
景元一个人走来,他难得休沐,无债一身轻,走到上次驻足的地方往前瞧,如期看见一个身影。这个身影在这徘徊有段时间了,巡逻的士兵一开始还会和他说一声,后来看将军无甚反应,也干脆不说了。神策府绝大多数人都是将军毒唯粉,不用解释都能自洽成将军这么做一定有他的道理。常年饱受其折磨的策士青镟没说话。景元像纵容一只野猫在后院扑腾,放在眼皮底下,却从来不去看。可能是试探,可能是勾引,也可能单纯是懒,再或者三者皆有。她少说给景元打了百年的工,鼻子不想灵也不得不灵,硬生生从神策将军半永久的笑意脸上嗅到一丝前所未有的气味,如果有冲浪强度比较高的化为民知道,大概会告诉她这个就叫瓜味。
他走近了,看清桥上的开拓者。正直白日高悬,她顶着太阳直接盘腿坐在桥栏杆上,嫌热,工装外套松松垮垮系在腰间,把头发全部拨到脖颈一侧,大片白皙肌肤直接暴露在阳光下,几缕潮湿的发丝黏连在颈椎骨上,有一股不着相的风流。开拓者显然也听到了他,转过头来,表情照旧是一汪潭水。她微微低下脑袋,抬起两根手指点在额前朝他示意,玩了一个I see you的梗。景元被发现也不意外,坦坦荡荡走过去,站在她旁边,当着人的面忽悠:
“浴铁和我说神策府后院进贼了,才半个月光景,翻进府和回家一样。云骑兵却迟迟抓不住,急的要引咎辞职。我心想罗浮上谁这么胆大包天,原来是你。”
他说完才注意到盘腿坐在桥上的她穿的还是工装裙,侧过脸劝到:
“你先下来,上面危险。”
星动了动肩膀,没下来。这人生一张冷冷清清的脸,却意外地擅长察言观色,看出来景元不是跟她说真的:
“大人冤枉,我纯纯良民,什么都没干。再说是将军说我是贵客,贵客进神策府还有被抓的道理吗?”
“怎么会。”景元笑了。他还没说什么呢,这位正门不走偏喜欢翻墙的贵客就炮弹似的一连串攻击,“那这位良民能告诉我你在做什么吗?”
“钓鱼。”
钓鱼?景元不由得往桥下看一眼。桥底下可不是古海江川,稀薄的云雾层层叠叠,构成白茫茫一片万丈云渊,深不见底,没人追究过底下是什么,流云渡里大得能移山的星槎在里面也如一叶渺小,就连工造司做得那些会摇头晃脑一次喷四个人的机巧金鱼都下不去,别说是活的真鱼了。开拓者早料到人会有疑惑:
“我可听过你们仙舟评书的,‘太公望因命守时,立钩钓渭水之鱼,不用香饵之食,离水面三尺’。谁说钓鱼要有水,太公望钓得我钓不得?只要心中有杆,哪里都能钓。”
她说得很豪气,竟然不知道从哪里变出一根折叠鱼竿,按下开关啪地一下弹开——折叠鱼竿,又是工造司琢磨出来的新玩意儿。瞧这杆身材料上乘,光泽如玉,软而韧,精细的机杼齿轮在杆身连接处有条不紊地转动。杆柄上做着仙舟人一贯喜欢的繁复雕工,细看还镶嵌着大小相宜的螺钿,浑身透露出一股穷讲究的精神,价值不菲,一看就知道肯定不是翻垃圾桶能捡来的。
“容景元冒昧,这又是从哪里寻来的宝贝?”
“将军好眼力。是我从一个方壶来的仙舟人那里拿来的。”
星说到这个来劲了,两手撑在膝盖上摆开架势,学着不夜侯那边招呼好奇听众的路数,招呼景元站近点。景元也很配合,站近了点。
“是这样的。那天青雀非拉我去打牌,跟我吹嘘今天桌上的牌搭子都是狠角色:坐在上家的是宣夜大道名店前大厨,迅雷手,可在油锅里抓巡镝,起锅,手不沾油;坐在下家的是从方壶远道而来的百年捕鱼人,一阳指,用两根手指就能提竿几十米的大鲲。”
景元听闻露出一点狐疑神色。开拓者继续道:
“其实是青雀想和他们玩,我就是来搭牌的。本来没啥事,打着打着捕鱼人输急了,非说大厨仗着手快偷牌,自摸清一色。”星说到这顺势两手一摊,作出推牌的样子,“大厨不乐意了,又说是捕鱼人抹牌。”
“抹牌?”
“就是把绝张牌抹成白板。人不承认啊,当场数,结果数出来三十多张白板,这个时候青雀随手一抓,杠开!完了呀,那两人说着说着就吵起来了,吵着吵着就打起来了,打着打着(停住)打着打着,地衡司的人就来了。然后不知怎的,鱼竿就到我手上了。”
打电子麻将出赛博老千。景元听完,一言不发,只是看着她笑。星缩了缩脑袋,亏她辛苦编了段单口俳优。老狐狸偏偏长了副漂亮皮囊,笑起来如明月东升,仙舟地方官都爱编东西诓她,真该叫他们顶着这个笑来编个试试。
“哎呀,其实就是那个捕鱼人输急了,非得押上他的鱼竿。我拿都拿了。”她干脆转头逃避,费劲巴拉总算把鱼线挂上杆,抬手高高举起,景元顺势挪开一步,看她很有气势地抛了个远杆,鱼钩在阳光下变成一个闪点,直直落入万丈云海。
“我很早就想这么干了。”
“你这套说法倒是学得很有味道。”
“熟悉吧,跟青镟学的。”
“我就说。青镟诓过的人不少,人人都说她话术高明,要我看还差点火候吧,年轻。她总说得太夸张,时间一长就叫人看出来是假的。”
开拓者心想你这将军当得是真没什么架子,当着外人的面说自己马仔还嫩。但是她忍住了一颗想吐槽的心。这个时候她和景元还不过几面之缘,很谨慎,景元不摆架子,可罗浮到底他说了算。司辰宫的时候他卖了列车组一个面子,为的这个面子他们以后少不了要将计就计跳进狐狸圈套里。神策将军何许人也,想玩她有一万种方法玩她,杨叔可给她和三月打过预防针了。
“没有没有,我觉得比西衍先生厉害多了。他上次和我说没灵感,拉着我好一通折腾,结果写出来的折子看得我两眼一黑,就算了,关键还火了,我这几天上街买早餐都要被人打趣。哎,不如我去摆张桌子讲,不如我躲这钓鱼。”
躲这钓鱼。哪有躲风头躲到人家大本营的。她脑筋转的倒是快。此前她翻墙进神策府,撞上云骑兵都敢直接跑。今日撞上正主,不声不响就开始把自己摘干净了。景元没有戳穿,觉得实在有意思,你和她端,她也会学你的样子对着端。符玄说过他有时候性格真的恶劣(顺便这女娃性格也直来直去,导致他也时常逗她玩),此刻玩心大起,决定把逗猫事业贯彻到底:
“你不和我说还好。你这和我一说,不怕被我打趣?”
“和将军讲能一样吗,别人说是笑我,但我和将军说,那也不过是博大人一笑。”
“哈哈哈,那我不能白受禄,也有一事说出来博卿一笑。”
“是什么?”星来了兴趣。
“我小的时候也爱玩,每每下了学或练完剑,得闲就去街上和人下棋。那会儿年轻气盛,还不懂收敛,赢多了,名声就传开来了。有一回一位化外民慕名而来,带着一袋奇珍异宝,要攻擂。赢了我拿钱走人,输了就要砍手指。”
王德发,这么野的吗。开拓者震惊地转过脑袋,瞳孔地震,这时景元伸出左手,她目光不由自主跟过去去看,看看是否还是齐全的五根手指。景元曲起三根白玉竹节似的手指,余下两指并拢,手腕一转打了个拐,指向不远处的院门。星下意识跟着他指的方向看过去,看见几个巡逻的云骑兵在门后,好奇地探着脑袋看热闹,对上开拓者的目光,轰一下全跑了。星一脸懵逼,后知后觉反应过来,景元又在耍她。
“啊,你又耍我!”
“哪有,看到我五指健全,就不能想我赢了吗。”景元哈哈大笑,笑完话锋一转,又去哄猫:
“真事儿。那化外民也是真汉子,输了也不客气,当场就要砍自己手指。你说我要他手指做什么,还得去拦他。周围看热闹的人越来越多,后来闹大了,我师傅闻着声过来了,回去给我好一顿训。”
“那您小时候还挺皮噢。”星这时候已经懒得去思考是真是假,中肯地评价道。日头正毒,穿得周正的将军风轻云淡,她反而被晒得有点蔫。
“我可是良民,一生积德行善,违法乱纪的事不做的。别的不说,地衡司这个月八成委托都是我跑的,要不了多久您就得给我颁个本月优秀市民奖。”
“难怪最近地衡司上报审批经费的数目比往常高了一大截。”
这话似乎意有所指。星听到这话一脑门官司:什么叫阶级,什么叫差距,你是罗浮大将军,你哪有这种烦恼。升级加点搓素材那可都是要哐哐砸信用点进去的,白花花的都是银子啊!没钱她拿啥养一大家子,没钱真是要了老命了!
但是到目前为止她还能堪堪守住谨慎的底线,不好叫大将军看出来她这人老鼻子爱钱了,转头想去辩解一下,就在这时,久久没有动静的鱼竿颤了一下。如果大伙还记得,今日的一切都始于这根鱼竿。两个人不约而同看向鱼竿,都愣了一下,鱼竿没给他们时间,猛地向下弯出一个夸张的弧度,一股大力拽着杆就往下拉,连带着要把坐在栏杆上,猝不及防的开拓者一起拖下去。星只觉得世界呼啸着迎面向她扑来,眼里撞进一片无边无际的白,风声如鹤唳般划过耳边。只一瞬间这感觉就停止了,她眨下眼睛迅速回神,有柔软蜷曲的白发垂进视野,在上升的风里和自己的灰发纠缠在一起。她感到背上一阵温热传来,连带着还有什么东西剧烈跳动发出的声响。
千钧一发之际,景元及时反应,跨过一步伸手捞住了开拓者的腰。此刻他弓着腰单手抱着开拓者,另一只手牢牢抓在栏杆上,稳住了姿势。星在这个人命关天的怀抱里只能偏过一点脸,只够瞧见神策将军那只往日不笑也含情的眼。这一时她的脑海里突然冒出一个想法:哪怕他此前说的话都是虚与委蛇,耍她的,此刻这个眼神也是唯一的真。
“祖宗,你可莫要吓我,我年纪大了。”
耳边这句话,语气平稳。然他抱着她的手,却因没有控制力道而紧的发抖,勒得自己甚至有点呼吸困难。
那根杆还在剧烈挣扎。他顾不上种种,刚想叫开拓者赶紧撒手,却听见那人吐出一口气,双脚缠上桥栏杆柱,青筋隐隐从小臂上凸起浮现,分明是要把底下的东西揪上来的意思:
“快拉上去!”
这种时候她竟然还想着钓。景元一愣,他突然很想说脏话,但是不敢松手,此情此景也只能使力把人拉上来。那底下的东西不知道哪里来那么大力气,竟然还能和两个人角力。他本还想慢慢拉上来,眼下只能猛然使力,一鼓作气借着惯性把人连带着杆一起抱了上来。他往后踉跄了一步就稳住,屈膝蹲下给怀里的人缓冲,好让她不至于摔得太惨。开拓者将将落在他怀里,灰毛后脑勺撞上胸膛。他也顾不上男女有别,两具体温极高的身体贴在一起有多热,抱着人低头去看她情况。鱼竿已经被扔在一旁,在拉上来的那一瞬间鱼钩上的东西脱钩了,开拓者本事也够大,眼疾手快抓住了辛苦遭殃换来的结果。景元抱着她,她抱着那玩意儿,这个时候她才反应过来要怕,要喘气,不能说劫后余生,但也有点惊魂未定的意思。于是气鼓鼓地把那玩意举起来,要看看究竟是什么敢阴她堂堂银河棒球侠和神策将军———一顶破旧,脏兮兮,称得上可怜巴巴的阴晴伞机器人。
两个人看着那顶阴晴伞,像是窥见宇宙的终极奥义,时间停止了转动。半晌,不约而同地发出了一声:
“诶?”
长乐天地衡司。
松烟瘫在椅子上打盹。大毫和净砚都出去办事了,留他一个猴子做大王。他这人摆死了,上班时间公然睡觉,睡得两耳耷拉不知天地为何物。这时门轴响动,他一只耳朵应声立起,眼睛睁开一条缝,迷迷糊糊间好像见到开拓者。哦,开拓者,不奇怪。好妹妹进地衡司跟回家一样,大毫迟早要给她颁锦旗。这灰毛丫头不像往常虎虎生风进门就闹腾,这回怂着眉毛,面色甚至可以说委屈,进门后老老实实挨着什么人站着。什么人呢,松烟觉得新奇,眯着眼觑,那人身量高大穿着贵重,一袭白发散在肩头,姿态甚严,一看就知道不是寻常人,倒像他们罗浮的将军——
松烟砰一下惊醒,被他瘫得后仰的椅子回弹,一个不稳,差点下巴磕到桌上,挂在鼻梁上的墨镜顺势掉落,露出一双瞪大的眼睛,眼见堂堂神策将军亲自押人进地衡司,他并肩挨靠着开拓者,面上仍是挂着常见的笑,抬着一只手放在她脖子后面,动作温和但不容拒绝,分明是怕人一转身就跑了。
起猛了,看见将军提溜着猫来了。
景元这会儿没功夫在意人民公仆拿纳税人的钱偷懒,开门见山道:
“出一份失物招领。劳驾了。”
松烟嘴里有一万个问题想问,但这个档口只顾忙不迭打开玉兆进入公务系统:
“敢问所失何物?”
开拓者闻言肩膀一震,抬起腿,还没迈开步子就被景元拎住了后脖子。景元神色如常,拎着她的手不动如山。她被押得实在逃无可逃,只能沮丧地转过身,不情不愿地把藏在怀里的那顶小阴晴伞举到松烟面前。
星看着长乐天四方览镜上那赫然更新的失物招领,哭丧着脸。仙舟语言真的很难懂,可这是她看着松烟一字一句打进去的,看不懂也知道写了啥。这一贴她在罗浮又得出名一回,西衍先生那出开拓豪侠传还没说完,她马上又要在全罗浮的电子广告牌上名震四方,每天出门买早餐被一百个人缠住,就着这些破事问“此事当真吗”,弄来弄去。
“哎,我以为在贝洛伯格被贴通缉令已经是到头了。没想到来了仙舟竟然还能自己贴自己的公示。”
她哭丧着脸,但是表情又很难说是不是真的哭丧。她一直挂着一张淡泊面孔,做表情也像学人声色。脸长得好看,又面无表情,很容易被误以为不好接近。景元觉得有趣,他自己常年揣一张笑脸挡人,还要去看人家是真的不动神色还是不善于做表情:
“不过是失物招领,怎么能和通缉令比。再说,不是有我陪你吗。”
星没买大将军以身相陪的账:
“之前你们不许我藏谛听就算了,公家的东西拿不得。这伞明明是我钓上来的,我钓到的就是我的了,无名客的事怎么好叫偷呢?”
你还打算藏谛听?景元腹诽,问:“你很喜欢这些机巧?”
“额,也不全是,主要做的太可爱了。跟我在贝洛伯格碰到的那些红绿灯一比简直可爱爆了。”
她说完看了一眼身旁漂浮着的小水母——这家伙钓上来的时候啥都是坏的,语言板块行动板块全都报废,她刚才费劲鼓捣了一下,好歹能让它自己飘了。这阴晴伞的版本很旧,系统出了问题没法登录进去看信息,也查不到编号,放在地衡司等认领之前还得送去工造司维修鉴定。长生种最会耗了,做事动辄几十年一单位,这一送不知道要修到猴年马月。辛苦半条命钓上来的宝贝还得亲手送去修了再送出去,一去不复返。想到这星就觉得赔晕,两眼一闭。痛定思痛,决定短痛,正准备打开界域传送到工造司,景元拦下了她。
“你打算传过去?”
“不然呢?”
开拓者拿着手机抬头看将军,不是很理解。景元背着手,微微低下头看她。他今日没披甲,马尾也没扎那么高,垂下的白色软发拥簇着如玉脸庞,清和平允,较平日少了点武将的凌厉气息。开拓者一瞬有点恍惚,他想和人拉近距离,那没人能推开。
“实不相瞒,我也很郁闷,今天明明难得休沐,结果净做公事了。”
“不如我带你一路走到工造司,一路边走边逛。你是贵客,照理本该就要有人带你游罗浮。你也就当陪我散散心。”
将军亲自给台阶下,语气温热,这个提议滴水不漏。但就是因为太滴水不漏,才暴露这是一个圈套(这位心眼跟马蜂窝似的,没准滴水不漏也是圈套的一环)。那是眼皮底子下明晃晃一个圈套,她知道,可她就是那种明知不对我偏整的逼人。列车暂停罗浮,她有的是大把时间,何况方才在地衡司,松烟趁着玉兆生成信息的功夫,拉过她袖子悄悄问她:“诶,我的好妹妹,你犯了什么事要将军亲自缉拿?”她闻言脸上立刻浮现出“我巨冤”三个字,一想到景元还在后面坐着,硬生生把声音憋回嗓子里。八卦是人类第四大本能,由此可得之前景元押着她去地衡司的画面已经在一路围观群众嘴里生成上百版本的说法。事情早已无法挽回。
她眼看着自己把手机放回兜里,走进那个圈套,接受了这位金贵地陪:
“好啊,我还想吃貘馍卷。”
金贵地陪了然一笑。
“好说。”
“貘馍卷也很可爱,好像梦貘。”
“其实就是梦貘做得。”
“????”
将军给她当地陪,她本来以为此行会像跟团旅游一样搞得公事公办,没想到这老小子玩起来不输年轻人,上回他说的砍手指那事怕不是也是真的。最后他们在罗浮上玩了一天,玩得夕阳西下,不愿意回家。这会星抱着一袋子还热乎的小吃施施然回到列车上,后知后觉反应过来不对味。她打开车门,说了句我回来了。帕姆立马闻着香味过来把袋子拿走,瓦尔特坐在沙发上看一份纸质报纸,听到动静抬起头看她:“回来了?”
“杨叔,怎么就你一个人?”
“收音机坏了,姬子拿去修了,小三月他们帮忙买东西去了。你饿不饿?冰箱里有他们留下的点心。”
“我撑死了,还带了点心回来呢。”
瓦尔特点点头,又问:
“你今天在仙舟上遇到什么有趣的事了吗?”
他这话像个老父亲询问晚归女儿,又像个留守老人询问好久没回家的孙女。星往他身边一坐,挑挑拣拣选了点好的跟他说。在外看不出来,她其实惯会朝大家长撒娇的,在贝洛伯格帮忙跑个腿都会撒娇要奖励(由此可得没准她以前也常跟卡芙卡撒娇?这个可怕的念头缓缓冒出脑海,被迅速挥去)。杨叔估计也是闲得无聊,在看一份通用语版的仙舟本地日报,她伸长脖子瞄了一眼,一版大大的失物招领撞进眼里,赫然是她今天的所作所为。
“你是又做了什么有趣的事吗?”杨叔笑着问她。原来是这意思呢!她反应过来,两眼一黑,什么叫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她在罗浮日行百善没人提一嘴,在将军府钓到一个破烂宝贝就要上当地报纸。她只好把事情都和杨叔说了一遍。对方听完想了想:
“神策府钓鱼?景元将军没说什么?”
“没有啊,他还陪我一起玩。”
瓦尔特露出一副“没想到”的表情:
“我之前只是觉得他人表面上还蛮随和的。现在看来不如说是,你们年轻人怎么说的来着,脱线?”
他哪里脱线,星腹诽,我甩一杆的功夫他能给我下八百个套,三言两语就调出自己这几日的行程。和仙舟一比贝洛伯格是真尼玛的民风淳朴,上到可可利亚下到虎克,跟你玩的都是阳谋,要抓你都是光明正大地喊着抓你,到现在都能在行政区街上看到艺术气息强烈的通缉令没撤干净。说到底罗浮仍对列车抱有顾虑,星核容器的身份也难免敏感,但表面的温和也是温和。她见瓦尔特低头沉思,试探道:“那我下次不钓了?”
“没有,正好我最近在考虑培养一点符合年龄的爱好,下次带我一起钓吧。”
002
在大伙的努力下,药王魁首一事暂且告一段落。药王秘传本身只是套名的小组织,而云骑意在藏在幕后助其掀起风浪的真正黑手,故而按兵不动。仙舟上的戒严还没解除,但总的来说无大影响。从故事剧情上来看,此时正进入一个悠闲的中场休息环节。
开拓者从长乐天地衡司出来,刷着手机,结束了一天的跑单事业。
她这人看着无精打采,实则异常勤奋,在松烟这种摆子眼里简直就是事业狂,有空就干架,有钱就升级装备,地衡司的悬赏栏一百年也不见刷新一下,她站在底下思索了会,隔日早上大毫一看全给清了,吓得以为玉兆宕机了。要开拓者说就是仙舟人散漫惯了,讲究多,做事一会儿今日不宜一会儿要先去打卦占卜,来来回回一万年过去了。她看着满任务栏的信用点,觉得我辈义不容辞。
虽说如此,但她有事也是真的上,钱到事成,顺带还解决了不少疑难杂案。在当地父老乡亲间好评如潮,很是积攒了一些功德。
此时天色还早,星给列车组的伙伴买了晴柔奶,觉得还能再逛一圈买份炒视肉,哼着曲走进金人巷。她头一次听到金人巷还是停云给她推荐罗浮美食,说别的都是寻常,只是一定要去尝尝尚滋味,尚滋味的主厨燕翠也是位奇女子,想必能和恩公有不少共同话题——这漂亮小狐娘一口一个恩公,哄得她也分不清这话的虚实。直到某天她扛着一只丰饶孽物回地衡司交任务,遇上了同样扛着半扇怪物,满身粘液的燕翠。两位猛女朋友一见如故,惺惺相惜。燕翠隔三差五就喊她去尝尝新打来的怪物,跟着吃了不少奇奇怪怪的东西。燕翠和她说金人巷本来落寞许久,最近打算振兴了,好事一桩,叫她一定要去体验一把地道的罗浮文化。
还未到夜市热闹的时候,街巷上空连接楼宇的灯笼才刚刚点起,她大摇大摆走进金人巷,却远远看见尚滋味门口人头攒动。她走近了才看清是几个云骑样式的人围在店门口,燕翠被团团围住,一脸焦急,周围聚集了不少围观百姓,窃窃私语,无一人敢上前插手。她本人再猛,也不过是正常女子体型,被几个盔甲大汉围住,配上这样的场景,呈现出来就是一副狗官为难民女的画面。
作为为人仗义的棒球侠,开拓者哪能看到自己的好朋友受欺负,没多想,大步流星迈过去,一手咚在墙上,把在场所有人都吓一跳。她手上抛着羊奶瓶子,非常潇洒地斜靠着,开口登场:
“呦,燕子(吹口哨),怎么了这是,官爷上门吃饭不给钱?”
燕翠见清来者,没怎么意外这登场。她被缠的焦头烂额,顾不得的冷哼一声道:
“他们说咱涉嫌走私违禁生物,要咱跟着走一趟。咱在这开了几百年店了,从没遇上过这事,今日突然来说咱是走私犯,要咱看他们是不是官爷还不清楚呢!”
“没有关系,温柔的银河棒球侠会为你主持公道。”
她说着站到两伙人中间,把羊奶递给燕翠,用身体隔开了可疑云骑与燕翠,叉着腰上下打量了一下:
“确实,我看着也不像。你是哪个营的,怎么没见过你?”
对方明显也没料到这一出,不知道这来路不明的小毛丫头是什么路数,抬手用云骑刀重重敲了两下地以充气势:
“放肆,罗浮云骑千万,就是那神策将军景元也难说认识所有,再者你又算什么人,要跳出来主持公道?”
“我?我就是景元。”
她这话说得极其自然,可见平日没少搬将军名头出去狐假虎威。在场所有人又被惊住了,云骑军反应过来,对这鬼话恼羞成怒,拄枪直接朝她面门劈去。星下意识抬手一接,单臂稳稳阻挡了刀刃的行进。
她初登罗浮时没少吃过云骑云刃,只是眼下这把不像往日她遇到过的,握着倒是跟那日星槎海街角碰瓷她的那把一个手感,不禁疑惑起来。她见对方握刀的手虚浮,死命使劲却杯水车薪的样子犹如一只挠墙谛听,心下了然:好哇!敢公然对一般百姓出手,真是假的!骗到你星爷头上来了!于是便毫无顾忌地朝对方脸上出拳。这一拳山崩地裂,那假云骑在空中完成了一个漂亮转体后着地,脸上的面甲因冲击碎裂,几片金黄杏叶飞散空中,缓缓落入开拓者掌心——诶?永寿榕枝?这还是魔阴身?星干脆掏出棒球棒,准备用铁拳彻底解决剩下的假云骑。这番动静引来了一个到点巡逻的云骑兵,作为平常主要工作是找寻迷途机巧鸟,最多抓抓小偷扒手的金人巷五星上将,他看见手持武器的开拓者,下意识就认为是对方的茬,故而站在了“假同事”一侧厉声质问星。好死不死,星也下意识认为对方是孽党的增援,抱着“就来一个瞧不起谁!”的心态一棍子全抡了。而就在此时,又又又有两三个被命运眷顾的云骑兵赶到现场。人刚刚到,眼前摆着的就是拿着棒球棍的开拓者,空空如也的云骑甲四散在一片金黄银杏落叶上,四周围着大声喧哗的百姓,地上还倒着几个吱哇乱叫的云骑兵,场面不堪入目。
燕翠在这出闹剧里率先反应过来,一把扯过开拓者,把她往人堆外推:“不好,刚才那个好像是真的!你赶紧快跑!”
星近几个月养成的习惯就是让跑就跑,听见这字她的腿条件反射地就动起来。这个社会的规矩是这样的,在事故中只要有一个人突然开始跑,剩下的人不管怎样都会调头猛追。她在巷道里灵活地窜动,身后跟着叮铃哐啷一片甲胄响动,不无凄凉地想:这事从贝洛伯格开始,终归还是变得太熟练了。
长乐天街头上演了一出精彩的猫鼠游戏。说猫不是猫,说鼠也多少带点不尊重。一路闻讯聚来的云骑越来越多,这么大阵仗,她不好再直接朝人脸上抡棍子,急中生智,健步如飞地爬上一棵就种在市井里而言多少有点太高大了的树(感觉罗浮上的东西什么都大)。树上枝丫间挂满装饰用的金色灯具,淡紫色的薄暮里散发着温暖的黄光,亮亮堂堂,反倒不容易叫人怀疑,也是人们所谓的灯下黑。
她躲在这片灯海里,屏息立耳,听见那片叮当声响浩浩荡荡地擦着树底下过。她谨慎地探头,看见那群云骑兵熙熙攘攘走远了,暗自松一口气,觉得这一天实在太辛苦。准备跳下去想办法悄摸溜回列车,把烦恼留给明天的自己。她边顾及着周围动静边往下跳,不成想没能获得脚着地的实感反馈,反而落进了一个怀抱。
这个怀抱臂力过人,这么高的树上跳下一个成年体型女子,竟也能稳当地保持着一个公主抱。鼻尖有熟悉的香味,星抬头,神策将军俊得满城皆知的脸映入眼帘,从表情上来看,他没憋住笑。
神策将军一早就接到有人大闹金人巷的消息了。他神机妙算,放任云骑军那边满大街跑转移视线,自己这边两三下就估摸到了人的逃跑路线,果不其然轻松逮住。该罪犯生得美貌,在澄黄灯海环拥下探出脑袋的模样实在有趣又可爱。又有此前桥上种种,一回生二回熟,他乐得自己抱着,没急着放人下来:
“你比看着要轻多了,多吃点饭吧。”
他很自然地抱着人,星也没觉得让人抱着有啥不好,见到景元还很高兴,眼里洋溢着救兵来了的光:
“将军!您来得正好!快救救我!”
“嗯?这不是接住你了,还救你什么,莫不成方才闹得金人巷不得安生的人就是你?”
他揣着明白装糊涂,偏偏要去逗她。
“误会!都是天大的误会!你听我给你解释。”
她一挣动,景元就顺势放人下来,装作很大度地给人一个解释的机会。星没什么边界感,下来也没和对方跳开距离,就这么仰着脸和人掰开了揉碎了解释误会,声情并茂,讲到激动处还伸手比划起来,当初在贝洛伯格要是有这劲头没准真能把杰帕德忽悠了。景元听着,觉得她可能确实比西衍先生会讲点。星刚才跑了那么久,这会讲得口干舌燥,好容易讲完了(并为了让自己脱身进行了一点艺术加工)。她讲完才发现景元一直是低头听自己讲,眼睛毫不避讳地与自己对视,心里顿时有点毛毛的,这才想到要后退一步。
景元听完她这套解释,摸着下巴沉吟道:
“也就是说卿分不出云骑真假,于是便无差别攻击了?”
“差不多就这意思。”
“那难办咯,依照罗浮铁律,伪装云骑是重罪,至于袭击云骑嘛。”
他看一眼开拓者,开拓者被他这一眼看得一个头两个大:
“那也肯定先保护无辜百姓啊!我还以为你会理解我,看错你了承太郎。”
这一天天的,她又是贴笑脸又是讲了那么多道理,晓之以情动之以理,充分表达了关于构架和谐阵营,有爱游戏健康的美好期望,说完自己都要被自己感动了,结果这老狐狸居然没有保她的意思。她觉得很委屈,转身就想继续跑,结果没跑两步就被景元伸手拽住了衣帽——连这事竟也一回生二回熟了——老狐狸从头到尾都是温和笑脸,抱着人的是他,说触犯铁律的也是他,她被提溜着,心想这就是为何大家都喜欢心思单纯干净的,而懒得去对付心眼像马蜂窝子的。
“事关重大,还得请卿移步神策府进一步说话。”
神策府正殿,也是很熟的地方了。以前办公事来过几次,私下里也来玩过。她以为进府就要被上铡刀,谁想录了几句笔录,说明了一下情况,再签了几个字后便没啥事了。眼下她坐在堂上,面前摆了张小食案,几碟精致吃食并一个自带小火炉的茶壶,身侧就是青镟和景元的办公案,分明是贵客待遇。
景元一回来就坐下来埋进公务,不仅没对她责问,反而好吃好喝供着。她坐在神策府殿上,周围是文书官员来回传递记录,云骑受命调动各处洞天的值班部署,青镟更是三头六臂地批公务。所有人都在有条不紊地处理各自的任务,一派深夜加班的景象。她如坐针毡,也没什么胃口,府里静悄悄的,只能并息在案底下偷偷给三月发消息。
事情起因哭笑不得,金人巷还没开始复兴,有好事者就先搞起商战了,本意只想请两个外地演员去搅黄尚滋味生意,外地演员不懂法胡来就算了,谁知道真的有药王孽党掺和进去。只要一有他们掺和进去,事情就要麻烦起来,神策府被迫加班,期间燕翠听闻此事,急忙跑到神策府来担保人。星被她们之间的猛女友情深深感动到了,抓着人的手,很想让她把自己带出去。燕翠顶着满堂官爷的视线,满头大汗,表示爱莫能助。
熟悉的桥,熟悉的人,熟悉的杆。
等景元忙完,抬头才发现人不见了。青镟抱着一摞档案说她怎么可能坐得住,估摸是跑后院自个玩儿去了吧。她说完站在一堆文件里,像养了头猪养到大被一颗会跑的白菜打了一样摇头。景元见她这样很想开口说什么,话到嘴边又意外不知道该怎么说,最后只能自己走到后院去找人。
开拓者竟然还敢盘腿坐在那桥栏杆上,她看到景元,学着那个时候景元对她说的话:“浴铁和我说这院子没灯,我倒远远就看见两点亮光。我心想这时怎得萤火,原来是你。”
“你先下来。”
景元没有理会她的打趣,朝人伸出手,态度很坚决。有前车之鉴,星也没胡闹,搭着他的手乖乖蹦下来了。两个人并肩站在桥上,天边灯火稀疏。
“今日公务比我想象的要缠人。本来怕你无聊,看到你能自得其乐,甚好。”
“良辰美景,抛一杆!”
折腾了一天,饶是她也累了,钓鱼的兴致没有很高,抛了就不管了,塌着肩膀和景元絮絮聊天,说她最近在空间站处理了一堆怪事,雅利洛Ⅵ的雪开始融化了,前几日还去工造司缠着公输师傅让他快点修小伞,伞现在已经会在空中笨拙地打转跳小舞了。桥上吹来的夜风湿凉温柔,扑面带来植物氤氲芬芳的香气。那些话语在风里缠绕旋转,攀上耳廓,旅途奇闻在她的声音里安宁而缱绻。倦意一阵上涌,他倚在桥栏上,撑着头闭目养神。这人清醒的时候总是一张言笑晏晏的脸,那些笑太完美,堂而皇之地告诉你他甚至已经不屑于跟人藏心眼。而睡时脸庞却称得上无辜。星看着那无辜的脸,心里微微有点触动。
“将军,困了就回去睡吧。”
“嗯?但是你在这陪我,哪里舍得睡。”
景元没有睁开眼,声音柔和缓慢。
“抬举了,哪敢让您熬夜,我这就爬。”
她作势要把鱼竿收上来收拾收拾家伙跑路,被景元抬手按住了。他睁开眼,认真道:
“药王残党尚未铲除,今日之事是意外,你或许不在目标之列,但此番难免受到牵连。事情查明前,暂且待在府里比较安全。”
星挠了挠脸:“我?我哪需要保护,之前为了搞材料,我每天锄大地呢……”
“但既是在仙舟罗浮地界,我就有责任护你周全。”
星不语,看向按着自己的那只手。男人的手很大,完全可以把自己的手覆盖住。他却只是虚虚掩在自己手背上。就像此日大费周章,为的就是这一句话么。她下意识脱口道:
“是景元的责任,还是将军的责任?”
“既是景元的责任,也是将军的责任。”
“啊。”星听完有点烦躁地抓了抓头发,“你说话是真的滴水不漏。”
景元笑了笑,轻轻挪开了自己的手:“你倒是经常说点出乎我意料的话。”
他转回去继续倚栏靠,托着下巴,深深吸进一口夜里的清新空气,轻缓地从鼻间哼出,像是要排出身体里的疲惫:
“你也别总觉得我骗你。我受俗务牵绊多年,渐渐对周围的事见怪不怪,人也跟着变得无趣。但是和你在一起,每每都能听你说些天外的新奇见闻,多有趣,我巴不得多待一会。”
“光听怎么够劲,咱们列车还蛮大的,将军可以来坐坐,玩累了能直接睡。”星也不客气。
“哈哈哈,如果是你的邀请,可以考虑。说来我少时的梦想是成为一名巡海游侠。可惜人生多半不能遂愿。”
“那再给一次机会让你选,你是选巡海游侠还是罗浮将军?”
“好问题,自然还是罗浮将军了。”
那选择是条不归路,道中种种,苦楚心酸,不言而喻。可人活着既然能做选择,不就是要选不会让自己后悔的那个。
“我已至此,昔日的死敌或死或擒,旧友风流云散,到最后有情有义的人都没有回来。如果没有遇到你,大抵就是继续这么过下去吧。你骑你的白马行你欲行的路,我守在这,活着是神策将军,死了是前神策将军,这辈子就和这四个字脱不开关系了。”
话音刚落,开拓者突然伸出双手抓住了他的脸。星捧着他的脸,神色认真严肃地端详他,皮质手套不一会就被捂得发热,温度从脸颊上流淌开来。她的眼底沉着两个金色光点,直直晃入他眼中。
他像是在这一瞬间露出了他的虚弱,可只有短短一瞬,稍纵即逝,晃生那只是你的错觉。而后他便用那错觉向你卖惨卖乖。这人是剑眉星目,偏生眼角又多了一点多情泪痣,怒时横眉是一把刀,斩断所有迟疑与狂妄。而笑时眉眼低垂,泪痣衬得神情温软,就能讨人怜爱。长这么一张脸,只要乐意,怕不是对着一根萝卜也能深情款款。星在心里啧了一声,分不清他是不是故意的:
“你这话也太消极了。明明你才是那个经历了一切后能直面一切,还把他们都抛在身后的人。若你沉湎过去,早就堕入魔阴了。是你自己说的,将军只是一时身份,你是叫景元又不是叫神策将军,等你撂担子跑路,天大地大哪里不能去。”她这么说,说完脑海里却偷偷想象了一下自己骑着白马过银河的样子,最终未果,帕姆大概不允许别的小动物上车。
她有时候很迟钝,有时候又太聪明。景元被她捧着脸,这女娃手劲大得能和长右摔跤,一瞬觉得哭笑不得,顺势拿脸去蹭她掌心讨饶:
“那我动作可得快点。等到符卿当了将军,今时杂事桩桩件件肯定都被她记在账上,到时候新官上任三把火,头件事肯定要把我返聘回去,我清闲了没两天又要回泥潭里去。”
“太卜大人心胸宽阔,怎么会和你计较!不行我给你搞张列车专票,你偷偷上来,来了马上出发。隔日星际广播循环播报星穹列车诱拐仙舟老人,罗浮满世界通缉我。”
星心想你居然还知道自己折腾人,两人相视哈哈大笑,换到景元去问她:
“那你呢,如果没有登上列车,会度过怎样的一生。”
“不知道,没想过这个问题。”
她放开那颗美丽头颅,迅速回答道。列车上的诸位要真论起来都能说得上一句身世凄惨。她这么大一个星核精,一无所有地醒来,一无所有地去面对世界,往哪儿走不是走。她抬手摸摸胸口,就连胸腔震动是因为心脏跳动还是星核蠢动都无从得知。
“其实也不能那么说。上车前姬子姐给过我选择,留在空间站或者上列车一起走,我也有的选。”
我也有的选,那是我醒来后人生第一个选择。她想。那会儿他们刚刚从末日兽袭击中活下来,苏醒后的第一课就是生命有多脆弱。人类从不坚强,甚至可以说是宇宙尺度里最脆弱的东西。一场战争,一次瘟疫,一颗陨石,诸如此类,都足以彻底抹杀一个种族乃至文明。能攀上宇宙尺度的文明都是幸运儿。但偏偏就是这么脆弱的东西至今还顽强的存在于宇宙中,从未真正消亡,更是前赴后继地向危险的星空起航。
而这时星穹列车向她伸出手:你已经见识过,体验过了。
“如果没有登上列车,留在空间站,大概我也会过无趣但是安稳的一生吧。”
但这正是开拓的本质:失败,热情与信念会谱写着扣人心弦的故事,在看到这之后你还会这样选择吗。
“但是摆在眼前的是那无边无垠的星海,阿基维利行遍天下,连接寰宇繁星,祂留下的道路太耀眼了。一代又一代无名客登上星穹列车又离去,追随前人的身影,并指引寻路的后人。前路是浩瀚的未知的,是一片黑暗。在这片黑暗面前,人类是如此渺小,可就是如此渺小的人类,仍然前赴后继,为了开拓与探索热情燃烧自己的一生,在这片黑暗里迸发出转瞬即逝的火光,照亮了路……”
先驱,请您手握微光,以此照亮世间遥远的边界。她不由自主地向夜空张开双臂,状似豪迈地去拥抱接受天地一切。
“我曾经是谁,如果想不明白,就不去想。如果忘了所有事,那便当作从没发生过。如果看不见未来,就向前路出发去寻找,前方就是归途,即便终点遥不可及,同伴聚散风流,即便到最后身无一人。”
“而这趟旅行的终点也只是向着明天迈进的第一步。”
要警惕温柔的良夜,警惕那温柔良夜里袒露脆弱的话与深夜冲动消费,警惕在夜里把承诺不当回事一样地许出去。景元都知道,可他仍不由自主地被她吸引去目光。她是一尾疾疾划过天边的流星,命运亿万分之一几率交错,落入他的掌心,化作一团星火。这簇星火在掌心跳动,在夜里闪烁,走过了漫长银河,如星辰一般绽放耀眼的光芒,即使在寒冷的黑暗中也不会因迷惘落泪。再也不会有这样的好的东西了,他捧着那团,过去的画面浮上视线,眼眶发烫——
那一天,景元在丹鼎司见到持枪冲锋煌煌燃烧的开拓者,已做神策将军许久的他,是否如石火光中见梦中身,恍若见到少年时代的自己,也曾在志同道合的伙伴包围中如此意气风发地向前走。
他听见自己胸腔里的心脏剧烈跳动,他听见自己说:
“不会留你一人的。你牢记的欢乐,感受过的痛苦,还有那些你曾回应的低语与祈祷,这些东西绝不会留你独自一人。”
003
那夜留在神策府,不知道是不是不习惯床,星难得做了梦。梦中见到一个铁皮垃圾桶晃晃悠悠向自己飘来。她大喜过望:my love,离开贝洛伯格后就没再见过面了,快让我看看今天装了什么,正好做个炒饭。
那垃圾桶居然张嘴说话了,桶盖一开一合:宝贝,要小心男人,男人没一个好东西,惯会骗我们宝贝的。说完就又悠悠飘走了。
她不明所以,刚想说你这样很容易被网上打拳说你引起性别对立,梦醒了。她躺在床上发了一阵呆,打开手机朝三月发短信:
“宝,我碰上事了。”
三月这个点果然还没睡:
“宝,细嗦。”
“如果一个人表面上跟你很客气,实际暗地里一直给你较劲下套,那这人是什么个情况。”
“事逼吧,总不可能是喜欢你,什么年代了还用这路数!”
“宝啊你怎么被事逼缠上了。”
“哎,说来话长。”
她转头又敲开丹恒的聊天框:
“丹恒老师,如果哪天我碰上事逼了,我让你上去给他两巴掌,你会吗?”
“?”
她觉得自己没有得到答案,躺下翻来覆去试图睡着,最后干脆点开手机冲进模拟宇宙。
而她不知道的是另一边景元也失眠了。罗浮睡觉仙人,夜里睡不着是大稀罕事,辗转半宿终于认命,批了衣服坐起来敲公章,妄图在深夜敲公章这一行为里获得安宁。
于是隔天早上景元送人出神策府就是这样一副光景,两双眼睛底下都挂着一片青黑,哈欠连天,面面相觑时都疑惑对方为啥一副精神衰弱的样子。
走时景元在哈欠里对她说想来就来,神策府随时欢迎。
经历过血战三劫的罗浮,在得来不易的平和中休养重建。太平日久,人物繁阜,寰宇商人云集。四海之珍奇皆归于星槎海中枢,天上宝马争驰于御路,道中新声巧笑于柳陌,可谓浓缩罗浮千年沉浮繁华。而在人来人往的大路边,停着一顶小巧漂亮的小阴晴伞。
星槎海里各路的人不缺,送货的机巧鸟不缺,漂亮的小水母倒是不多见。小阴晴伞看着傻乎乎的,摇摇晃晃飘着,似乎是对熙熙攘攘的人流很好奇。有好事者路过,不禁想逗它一把,招呼它想骗它走,小伞竟然真的憨憨朝那人飘去,还没飘出多远就被扯住了带子:
“诶,不要乱跑呀,被人拐跑了怎么办。”
开拓者眼疾手快,一把拉住了小伞在空中晃荡的碧绿绸带,防止它被人潮推走。
“我偷偷带你出来的,你再丢了我怎么和公输先生交差呀。”她拉着小伞想挤到人少一点的桥边。脚下的小谛听倒是听话怕自己丢,蹭着她的脚踝紧紧贴着她,奈何路上来来往往的脚太多,它夹缝求生,最后开拓者弯腰一把把它捞进怀里,牵猫抱狗地挤到桥边。
罗浮似乎是有重要节日将近,也不知是不是航道解封了,这几日星槎海街上的人明显多了不少,无疑为开拓者的跑腿大业增添了不少麻烦。开拓者挎着一堆机巧宠物,盯着手机里不停催自己的雇主,焦头烂额地回复对面你先别急让我先急。
这次的雇主是宣夜大街一个牌摊的小老板。帝垣琼玉作为仙舟舟粹,各处都有大大小小的牌摊,有正经的,当然也有不太正经的。什么牛马神蛇都有的地方除了地衡司就是这儿了:现在治安风气比以前好,不至于成天有人砍手指,但离谱事情也比大家想象中的要多一些。不幸的是开拓者天天往这两头跑,短短时间收获一根鱼竿,看尽人间百态。可以的话她也不想多来这边,但是她要养家,家里很多两条腿的吞金兽嘎嘎等着吃她的信用点和材料。这次的委托简而言之就是,收债。
雇主大概是看中这个小妞有一张别人欠了她五十万信用点的脸吧,她没多管,逛到工造司批了只谛听,还能沿路顺便找找那罢工的机巧鸟界偶像组合F7。星赶在欠钱的家伙搭船潜逃前追到了欠款,一边回消息一边往牌摊走,仗着逃跑时也能打游戏的高超技术,没怎么看路,迎面撞上一堵墙——其实不是墙,是某个人宽阔的背,奈何硬的跟钢板一样,她额头撞得发热,觉得还不如撞墙上。
“哎对不住对不住。”
开拓者被撞得后退一步,还是很老实地跟人道歉。那堵墙施施然转过身,慢条斯理地开口:“无碍。倒是姑娘可有受伤?”
听到这声音,她不用抬头就知道自己撞上了谁。就和上回大闹金人巷一样,她甚至已经开始习惯事情会发展成这种情况了,习惯真是人类最可悲的习性了。开拓者面色平静,心想您这回出场的速度是不是太快了。
景元当然也从那句道歉里辨认出来者何人。他慢悠悠转过身,瞧见的就是她这幅左手扯着阴晴伞的缎带,右手捏着手机,臂弯里还夹着一只谛听的样儿。他上下打量一阵,故作心痛的叹气:
“你还是决定偷谛听了。”
“不是!!!!”
开拓者简单解释了一下自己只是在跑腿。可能是因为上次她一通好说歹说没能打动对方后她表现得如丧考妣吧,大将军这次没在这上面逗她,反正牌摊不正经和她按合约办事是两码事。难怪那雇主催得那么急,这是碰上条子检查了。
“我知道您日理万机,可连查街这种事您都要亲自管吗?”
开拓者于公于私都跟这尊大佛经历了一点事儿,跟他相处也很放松了,说话比以前随性不少。此时两人把事情丢给身后的云骑,跑到小吃摊前等炸糕出炉。
“这回真是路过,我开完会回来,正巧遇上这边例行检查,不行你问浴铁,我有没有骗你。”
浴铁站在将军身后吃着香瓜看着戏,突然被点名,一时手足无措,开拓者甚至能看到他覆面的铁甲上缓缓浮现出一个“啊?”
这回是真的路过,那以前都是假的路过?她没由来想起那个垃圾桶的梦,掖下这点心思没问出口,也没为难无辜的浴铁,手上揪着小伞的带子玩。
看得出来她是真的很在意小伞被充公这事。开拓者,银河间巨大一个捡破烂爱好人士,陪西衍胡来的时候能对着随便找来的便宜龙尊mk2000喊出一句“我的好大儿啊!”,可见其抱有深深的“捡到了就是我的了”的情节。这回借着去工造司借一只谛听的名义,软磨硬泡公输先生让她带小伞出去遛弯。公输先生日理万机(字面意思),又被小女娃哄得耳根软,大手一挥就让她带小伞出去玩了。
景元在钓到小伞这事里能算半个当事人,看到这伞比当初刚钓上来的时候干净漂亮多了,像个慈父一样开口关心一下:
“所以这是修好了吗?”
“没呢,到现在都不会说话,公输先生也很忙,我不好意思老催他为这个费心。”
“你实在喜欢这个的话,可以请工造司为你定制一个。”
“算啦,重要的是过程。我自己费劲得到的当然当宝贝喜欢,别人白给我的反而没感觉。”
开拓者其人平生一爱捡垃圾,二爱护短,被这老狐狸今天全撞上,下意识开口维护自己的伞。她满不在乎地接过摊主炸完的炸糕,想了想还是决定尊老爱幼,把炸糕递到景元脸上,请他先吃。
景元不语,觉得她这话有点鞭辟入里,不好深究。于是只能义不容辞地接受这份亲昵,就着她递来的手咬下一口炸糕。
事情办完了,开拓者也不好在人眼皮底子下藏公家的东西,有云骑负责带谛听和阴晴伞回工造司,她非常不舍,走得一步三回头,恨不得眼中常含泪水。一旁的景元被她搞得哭笑不得,只能伸手把她脑袋掰正让她看路。其实她也不知道为啥就和景元走了,但是眼下闲得无事,老家伙又说“府上准备点仙人茶作下午点心,卿要一起来吗?”——他拿仙人茶钓鱼就没有脱钩的时候。
“话又说回来。”
“嗯?”
“我感觉我可以请工造那边给你做个定位器,跟着你走准能遇上事。”
“说明我命里就是充满冒险的人,天生当无名客的料,ok?大将军,我要养家糊口,带狗满大街找人也很辛苦的,您能别像看动物世界一样,好不好。”
“人都是谛听找的,你辛苦在哪里?”
“它闻到味道就动了,我可是要带着脑子找的,脑子那多沉啊!”
脑子那多沉啊,开拓者和她的脑子朝夕相处几个月,非常清楚彼此有几斤几两。当初在黑塔空间站,面前有那么多奇形怪状的奇物武器,她只是因为在奇物堆里多看了一眼,偏偏选中那根棒球棍。
开拓者哭着对棒球棍说:“我没有脑子!”
棒球棍也哭着对她说:“我不用脑子!”
大概就是这样的,编不下去了。
她两手一摊,表示自己讲完了这根棒球棍的来龙去脉并以此证明自己没有脑子。景元明显不会信这个说法,但是不妨碍他觉得好笑,很努力地抿着嘴憋笑,肩膀一抖一抖的,开拓者说你别笑不许笑,结果自己说着说着也笑了,抬起肘子怼了他一下。他干脆不装了,放声笑了出来,白发斜落肩头,在风里飘扬,像飞雪浩荡散入红尘。那似乎是自相识后他第一次开怀地笑,她抬眼见那俊眉修眼顾盼神飞,与自己并肩同行,白发纷飞里有那么一刻,已做神策将军许久的他重回了少年意气张扬。她一瞬间被这个笑烫的眼热,心底莫名就恨起自己来得太晚,见不到这人成全过张狂的那些岁月。星槎海人山人海,芸芸众生擦着他们的衣摆而过。可那一瞬间,她眼里只容得下那人。
进神策府,快跟回家一样了。神策府的工作人员见她来都不带一点奇怪的。神策将军没有架子,但是神策府重地,免不了被繁多规矩拘着。然而开拓者在哪都我行我素,景元都一直惯着她,他们给人打工的更没什么好说。何况没有要紧公务的时候,她来府里同他们说说笑笑,将军也不会说什么,气氛总是快活的,大伙都喜欢她来。
其中谁见她来最开心呢?大概是彦卿吧。他认的这位小老师武艺高强,遇事靠谱,平时又和小孩一样爱闹爱玩,彦卿当然喜欢。果不其然,开拓者刚把吸管插进杯子里,就听见身后有脆生生的声音远远叫她。她眼球一转,看向景元,知道就在这等着她呢。
“你这燕国地图也太短了吧,这次又是什么事?”
景元一路把人往后院领。后院是很私人的地方,将军闲时时常坐在这里独弈或对弈。院中有人精心打理,明显不好与她常偷翻进去的那个清冷偏院相比。水声虫鸣,围绕着金黄银杏,高大的树身在无风天气也颤动不已,黄叶淅淅沥沥地往下落。午后阳光很好,斜穿过枝上金叶与檐下雕梁,在墙上投射出扑朔倒影,在景元蕴着笑意的侧脸上镀上一层金边:
“能算什么事?不过想请你来陪陪彦卿罢了。这孩子最近遇挫折颇多,心情低落,我想着你来,无事与他切磋两招,哄一哄,好让他打起精神。”
“你怎么不陪?”
“我倒是也想。”
他说罢转身,一拽披风,展示出身后廊下的小书案,案上卷轴公务堆积如山。他看上去非常遗憾地朗声叹气道:
“可惜身后事太多,已不是元想抽身就能抽身的啊!”
说这话的当口,彦卿已经跑到两人跟前了。少年人小燕子一样地灵活,从看见他的衣摆影子到他人在面前站定,好像只花了一眨眼的功夫。开拓者瞧见这张朝自己扬起的欣喜笑脸,忍不住抬手去揪人脸颊,遭到一阵小猫的拳打脚踢。彦卿是背着剑来的,她能感觉到对方身上的兴奋,凉凉的刺激着自己的皮肤。景元大约事先就和他说了什么,小孩见她一点都不惊讶,好似笃定将军说她会来,她就一定会来。
“如何?”
什么如何,难道还有给自己留拒绝的余地吗?开拓者这才回过神意识到,奶茶事小,恃靓行凶事大。看着这爷俩一大一小两只“我见犹怜”般睁着双眼的猫,觉得自己被绑架上了道德洼地。
“哎,好啦,我现在每答应一个忙就算我在攒功德,人生在世该攒点的。景元,我喝你一杯奶茶真费劲。”
少年偏爱的剑,薄,利,如针般美丽,指尖弹动剑身便能发出琳琅声响。这种剑若使用不当,以无法贯通剑筋的方式挥动的话,立刻就会出现裂纹进而断掉。但对不过总角之年的少年剑仙来说,使用这样的剑既不是负荷也不是枷锁。他的潜在能力完全是怪物,眼下只需磨砺的是心性——越是精致锋利,越有折断的危险,剑如此,心更如此。景元深知这点,与他交手的开拓者自然也能看穿,索性放弃思考,打算陪人玩到底。
一开始彦卿只用寻常剑术,后来越练越上头,御飞剑后逐步增加剑数。以手中的剑牵制住开拓者,同时御六柄飞剑环绕封死去路,彦卿以为此招志在必得,不成想开拓者直接松手,武器脱离的一瞬侧身抓过他的手腕,彦卿下意识想回身反击,开拓者当即伸腿将人撂倒在地,实施一个漂亮的裸绞。此人敢和长右摔跤,手臂看似纤细,实则全是肌肉,发力时如巨蟒死缠上脖颈,彦卿被勒得呼吸一滞,连忙拍打她的手臂,开拓者松手,小剑仙呛着气埋怨到:
“老师你不按套路出牌!”
“哼哼,战场上可不和你说这个。”
将军算盘打得很好,开拓者不用剑,不遵循剑斗的规矩章法,出招更是自成一脉,没有花哨功夫,处处只为制敌,一下就能点出彦卿太执着于剑本身。
她起身,顺手拿起掉在地上的剑,拉了彦卿一把。彦卿既然喊她老师,自然是服她的,输了也没多少怨言,只觉老师真非池中物:
“你不用武器也这么能打,感觉老师你什么都会一点。”
“打架不管用什么,大道理都差不多,棍啊枪啊刀啊,找到窍门都一样。”
她看了一眼手上的剑,熟稔地照着甩棒球棍的样子挽了个剑花,递还给彦卿,又转头反问:
“说起来你将军时常坐这盯你练功?”
从刚才她出招开始,背后一直有若有若无的目光在审视自己。
“没有啊,其实一般都是在校场的,我也很少在后院练。不过,可能是因为我上次打坏了一张陈年水曲榆木老桌吧。”
“贵吗?”
彦卿伸手比了个数,开拓者沉默了。
“但是将军他有千里眼,在不在都能看着呢。”
“你这小彦卿,也学他们骗我了,他明明能闭眼就闭眼。”
“哎呀,鸣火商团送给神策府的,一拉那么老长,我真不骗你!”
彦卿给她作了个拉长筒身的动作。二人动作一停,不约而同地悄悄转过脑袋,去看身后不远处的景元。景元实乃奇人,左手撑着脑袋一顿一顿地打瞌睡,右手照旧能在公文上疾笔如飞。彦卿刚想说什么,被开拓者一把勾住脖子往前走:
“你将军岂是背后非议他人之人?走!老师给你看个新鲜的!”
这厢景元缓缓睁开眼,望着那两人,笑意浮上嘴角。
这时青镟进来给他送文件。持明姑娘左脚刚迈进院门,就一头撞进这派其乐融融的氛围画里。她看看将军,又看看院子里的开拓者,难得开了口:
“将军,君子做事不能一半一半。”
青镟作为神策府策士长,给他打了几百年工,很清楚逼猫的个性:万事算无遗策,必要的时候连自己也会算进去,加上他平生又最怕麻烦,面面兼顾只求一次万全。这种办事方法在处理大事上说得好听点能叫一石二鸟,放到小事上实际就是一半一半,既要又要。
那日他去桥上看人,一半是去摸摸情况,一半是想自己偷懒;而后每次接触,一半是要把星核这种不稳定因素放在眼底下监控,一半是想逗人玩;在丹鼎司搬他们这支奇兵,一半是为了罗浮利用,一半是想要她袒露实力,探列车组虚实。
而眼下呢?他请她来这隅后院,已属于是邀请她踏足自己生活的一部分。一半是请她为彦卿作陪练,还有一半是什么呢?
景元何许人也,自然知道青镟是什么意思。他转回头去看,此时星正好逮到机会按住了她的好徒儿,两手穿过他腋下,托着男孩的肩膀倏地一下把他高高举起:“辛巴——”
“我自有分寸。”
“分寸?我看您只有在办公事和折腾我们的时候知道什么叫分寸,话我可和您说了,她是好相处的脾气,但是真要翻脸也是说不认人就不认人的。就算是您也会吃亏的。”
她是开拓者,一辈子都在路上,天地阔大想去哪就去哪,自由惯了。何况无数人践行命途一生都无法目及星神的背影,而她在旅途启程之初就受到两位星神的瞩目,加之又是星核容器,绝无仅有,恐怕令使之下已无对手,本来就没有道理要看人脸色。景元没再多说,主动拿过对方手里的文件。
他有分寸,深明人心不足蛇吞象,在任的最后期间能保全罗浮就已是万幸,除此应该别无所求,可到底不是那么容易。
彦卿似乎是和工造司还有约,尽兴后一看到这个点了,顾不上别的急匆匆先走了,还要回头在风里大喊跟老师约下一次再练。开拓者提一把剑跟他挥手,她玩到最后也玩起了剑,正寻思该把剑放回哪里,就见景元朝自己走来。
“辛苦你了。”
“送走了小的,是不是该应付一下大的了。”
开拓者不解,只见景元手上幻化出一柄阵刀:
“如何,与我过两招?”
“上次不是你说的,‘你我对练莫要安排在午后太易困乏’?”
“赶早不如赶巧。看你与彦卿对练,我也心潮澎湃。”
此处不用多讲,他们二人一位是罗浮将军,武将顶端,近千年间经历无数泪雨长战,另一位更是刚从休眠仓醒来摸根棒球棍就敢去刚末日兽的星核精。抛开在外不轻易表现情绪的面孔,骨子里根深蒂固的都是追逐强敌攀登高峰的血性。她自然想和将军过招,面上却还要装一番,两手交叠撑在剑柄末端,伏下身子,下巴搁在手背上,一双金色眼睛就上挑着,带着挑衅笑意看景元:
“你不怕打坏这满院子的精致?”
景元灵巧地挽动巨大阵刀,轻描淡写地像抽出一双筷子。
“功夫是纤毫之争,真打坏了东西,算我输。”
这话说出来就是给两人装逼的台阶了。开拓者从剑上起身,觉得事已至此这个逼她不得不装。
这毕竟不是上阵杀敌。在战场上讲究势大力沉,一招一式出手都要抱着杀心,万勿让杀气枯竭。但若只能二人闲暇对练,则就轻松许多。
虽说如此,但景元这人自己从容不迫的同时没给过别人从容不迫的余地,输赢没什么好在乎,探底才是真的,起手挥刀就是极快的速度——所谓天下武功唯快不破。
开拓者虽无记忆,但身体却早已习惯战斗。或许在过去这具身体早就历战无数,本能甚至比她的反应更迅速,纵身一跃,单脚落在阵刀末端的刀尖,如鹭鸟停在芦苇端。她躬下身,手腕转动剑柄,竖起剑刃直直朝景元面门刺去,他仰面一躲,她就如飞鸟般跃过己身,两张脸庞紧贴,中间却隔着锋利的刃,剑气拂过,打散长发,他在剑刃当面而过的瞬间发现她看向的是自己,分不清雪亮剑刃上倒映出来的是谁的眼睛。
打了几百回合,日头西下。虽然嘴上说功夫是纤毫之争,但真要继续动真格,整个神策府都得砸了。大人切磋更讲究一个点到即止。开拓者陪两个怪物玩一下午,像条被遛坏的牧羊犬,随手一甩剑宣告罢工:不来了不来了,这样打到明年也没个头。景元没强求,收了剑和人往回走,两个人靠在廊下栏杆上,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
“我看彦卿挺好的,他年纪小,少年天才摔一跤的成本太高,我本来怕他一蹶不振,好在孩子像你,心态好脸皮厚。”
景元听了哈哈一笑。
“我时常想他需要挫折,但是又觉得我自己吃苦多就算了,何必还要让他吃苦。”
“没事的,年轻的时候多受刺激有助于促进大脑发育。”
开拓者想了想又补充道:
“再说有你看着,出不了岔子。将军,一人做事一人当,我可不是托孤的好人选。”
她话锋一转,似乎一眼看穿神策将军的话外话。景元耸耸肩:
“我就是有想托孤的意思,被你这样一说便也说不出口了。”
“建木一事,凶多吉少。兵家不做没准备的仗,万一元真有不测,以死护生,身后诸多事情都要提前安排。”
“我是外人,将军对外人说这话,可以吗。”
“也不怕你笑,有些话对外人说,反而没那么多顾忌。”
“真那么严重?”
“太卜司送来的卦示,可不是我危言耸听。”
“哎,穷讲究,今天卦一下明天卦一下的。哪有那么麻烦,不如我给你抛个硬币占一卦。你看,这是黑塔币,正面是脑袋。抛到正面万事大吉,反面就不能。”
她说着变出一枚黑塔币,硬币鱼游于水般在指缝间翻转,滚到食指缝间,指节一曲将硬币抛上天,电光火石间被她盖在手背上。她挪开手,金色金属上印着黑塔人偶美丽的头颅。
“你看,正面,这事能成,行了!退朝!”
景元噙着笑,伸手勾住星的手,钻入她的指缝,去解开她紧攥的拳。手指很听话,依次被他伸展开,露出躺在掌心里的硬币。他手一翻,那硬币就换到他指间翻动。开拓者乖乖袒露掌心,请君入瓮一般地说:
“既是外人,我也有话同你说。”
开拓者侧过身,看着景元的眼睛。这一眼格外郑重,景元也不得不严阵以待。
“你为着身后身,选不了眼前路。你有你的立场,顾虑,怎么做我管不了,但我也有我的立场和方法。”
“你所做一切都是为了罗浮。而罗浮之危机就算与星核无关,以我的个性也不会坐视不管,更何况此事涉及星核。我不敢乱说永远,也不能代表全体列车组的想法,所以这是我一人之词。景元,这一程,我会并肩站在你身侧,生死与否,我会陪你到最后。绝不会留你独自一人。”
“一约既定,万山无阻。”
那团星火温顺地依偎在他掌心。他在这一刻意识到贪恋温暖是人之常情,也是在这一刻,他意识到自己忘乎所以了。
他觉悟的很早,一开始就明白承袭将军之名,就要斩断很多过去。不要离我而去,即使是这样的请求,也只是换来金黄银杏在风里摇曳。那些遗留在稚嫩脸庞上的手掌中的记忆,也渐渐远去,只余下一个神策将军,从今往后,都只能靠一个人走了。
可是在这一天,他突然发现开拓者就站在他的面前。她伸出手指,指尖抵在自己的心口,她说你胸口骤然出现的那个空洞,不必对我有所隐瞒,让我看看吧。他在这一刻意识到开拓者竟然已经离自己近到这个地步了。他没有感到可怕,可这恰恰是最可怕的一点。
004
景元在躲着自己。
开拓者得出这个结论并没有花多久。一开始只是以为他重伤需要静养。幻胧一战,将军命危,她理解仙舟人想自己解决不多透露外人的顾忌。仙舟势力错综复杂,远没有明面上看着的风光霁月,杨叔也有意保护她,避免身限其中。她发现端倪是从神策府中的态度。门口轮值的守卫不论哪一个,都用同一套官话委婉请开,她也曾试过和之前一样靠翻墙进府,落地却撞见一早等着自己的浴铁。这位平日交好的侍卫,如今也只是奉命用同样的一套官话劝她离开——坏就坏在这里,仙舟人越是想拒绝人,绕的弯子就越多。
开拓者有些迟钝,但是绝不傻,绝灭大君的介入只会是个开头,远不能用结束来形容。事情只能说是告一段落,符玄的占卜也显示出这个事实。可她千想万想,没想到变数先出现在景元身上。
她想过去问丹恒。然而丹恒最不希望有人把他跟前世混为一谈,和将军没有任何屁话好讲,何况丹恒老师自己伤心事就一箩筐了,实在不忍他再遭罪。她这才发现这人如果想躲起来,偌大的罗浮她连寻都无处开始寻。加上那人本来就不怎么用短信联系得到,鳞渊境后仅有的几次见面,还是景元自己出面的——她与丹恒带龙女重返鳞渊境,遭龙师埋伏,是景元自己来当的救兵。那会他身子起码恢复到够他胡来一回的程度,在波月古海边和她说的每句话都保持了恰到好处的距离,好像两个人真的只有公务上的关系。她连话都没能多说上两句,眨眼那人身影便消失无踪了。
见不到人,那说不来道不明的感情堵在开拓者胸口。她到底太年轻,很多事情都是第一次,既无法疏散也也无法咽下,只能任由这感情驱使自己去神策府前等。若不是她人神经比较大条,简直足够按个名头把人挂在互联网上了。
然而今天没能等来说官话的侍卫,倒是等来了太卜符玄。
“你倒也执着,都快等成门口的石狮子了,真像是入庙拜佛要先进山门。”
她确实是直性子,开门见山,即便看遍天机也学不会打太极,景元迟迟不肯将位置交于她恐怕也有这个原因。
“佛?哪座大佛舍得让人这样子拜。太卜大人穷观一切,怎么会不理解忍受不可知的滋味。再说将军不肯见我,我一介弱女子有什么办法,找也找不到,等也等不到,难道还要去闹吗?真闹起来,半个罗浮都能给我拆了,大伙这一通就全白受罪了,岂不是本末倒置。”
她停下来想了一下,又说:
“我的,现在应该喊你将军大人了。”
谁家弱女子闹起来能拆了罗浮啊。符玄给她说的想笑,又被那声将军喊得很受用,面上只能故作沉稳。开拓者觉得她表情简直好猜。
“俗话讲人一辈子有三碗面最难吃:人面场面情面。你这般云游天外的洒脱人物,也会受这种世故约束么。”
开拓者先乐了:
“我是开拓者,又不是出家人。如果真是出家人那还省事了,省得现在看得到,帮不了,徒增烦恼。”
“正巧,本座这边有个任务,思来想去,还是委托开拓者最合适。”
罗浮,丹鼎司,大雨。雨势惊人。
丰饶孽物常年徘徊在丹鼎司,本来尚在可控范围内,建木事变后形势更加严峻,加之前丹士长叛变,丹鼎司接收的伤患增多,人手不足,一时成了要紧大事。
太卜交予的任务便是清缴过盛的孽物。开拓者做事一向讲究单刀直入,直冲孽物老巢。炎枪激荡起的火焰浩大,烧穿草莽,炸出滚烫的水蒸气,在这狂风暴雨的室外很快就被雨水冲刷干净。孽物们互相挤压着撕咬着,争夺咬下她的机会,被她的长枪一一刺穿脑壳。
杀到最后,这些孽物竟然知道要聚集起来,将她包围。开拓者冷哼一声,点燃枪尖,正准备以身相搏,目光却见空气中有电光划。
在这一刹那里,所有声音都消失了,雨声,喘息,孽物的嘶吼,万籁俱寂。下一刹那,惊霆炸开寂静。
她回头看——
景元握着他的阵刀,刀身上煌煌雷火尚未散去。
阴霾的天空,垂下凝重的云幕,沉入苍白之中,将太阳斩碎。雨水将天地连接成一片,倾泻而下,灌入大地。天光大亮,视线却因雨帘而一片朦胧。他在这片灰白的朦胧里看见了闪烁的橙红火光。
那柄炎枪散发着惊人的热量,在雨中燃烧,他似乎可以听到火星在雨声中迸裂。冰冷的雨水不断冲刷着琥珀枪身,蒸腾出一片又一片雾气。连她的身影都要模糊不清。
大雨滂沱里她回眸,空气不断掠夺体温。白色寒气从她嘴角泄出,漠然地看向他。天地间的颜色都被那双眼睛吸收了,万象灰白里,分不清那两点金色是她的眼睛,还是她眼中的倒影。
建木苏醒并非意外,而是兆头,冥冥之中有什么开始转动了。绝灭大君与军团的介入让事情更加复杂,过了这道,便是帝弓司命与烬灭祸祖的对垒。
他带现出龙尊真身的丹恒来鳞渊境,逼他出手分海开启通往建木的道路。端着平善的脸,说的话却很重,是摆在明面上逼迫他。他已是罗浮将军,这些为了身后众生不得不做的逼迫下,是否又包含了私心的怨怼和无奈。而后他带人于显龙大雩殿处与列车组会和,再次见到了开拓者。那万山无阻的约定与她的脸重合——
他便不能再多看,心里明镜似的,握紧阵刀,有雨水沾上眼睫,他闭眼,那水珠就随动作滚落,晃生那是两粒泪水的错觉。
云骑军很快赶到丹鼎司,有条不紊地为事情收尾。本该在养病的神策将军与独自出任务的开拓者,并肩站在临时搭起的雨棚下,看着云骑军来来往往。
星抱着手臂靠在墙上,她没有放下警戒,因而身旁的炎枪尚未彻底熄灭,琥珀枪身像呼吸灯一样闪烁,徐徐散发出热量烘烤着湿透的人。她偏头瞥了一眼,阔别半月,这会气色看着还算人模人样,脊梁挺拔,背手垂着眼看来往的云骑,照例无法从面上猜出他的心思。她看到这模样莫名又有点火气,闷闷开口:
“交接工作喊云骑来就好了,雨那么大,你干嘛来折腾。”
“无妨。这阵子在榻上躺了许久,也是时候下来走走。在云骑军里露脸能稳定军心,也好震慑一下宵小之徒。再者我只是受了伤,又不是废了。”
他说罢,顿了一下,微微侧过脸去看开拓者:她整个人都被浇透了,嘴唇苍白,雨水蜿蜒顺着发丝的弧度滴落,落在她的鼻梁上,落进她那汪锁骨里。
“倒是你,要小心着凉。”
对方听完,鼻腔里似乎小小哼了一声。她张嘴,故意又呼出一口寒气,很快消散在空气中。星也非怪物,淋了这么久雨也会冷。但是她又觉得此刻不好示弱,抱紧手臂,强装出没事人的样子。一时气氛苦闷,她甚至在心里抱怨起自己干嘛还留在这。这时口袋里传来一声震动,她拿出手机一看,是三月发来的消息,她和丹恒一路追孽党追到太卜司,现在也完工了,正和云骑交接。她看完又心想,还好是自己留在了这。要是换她去追击孽物,留三月和丹恒在这碰上景元,到那时就是丹恒跟景元凄风苦雨相顾无言,三月夹在两个人中间,尴尬的头都要掉了。
她刚想打字回消息,景元的声音就从头顶传来。她应声抬头,景元仍旧看着前方:
“我以为你……”
以为什么?她等了半天,没能等到景元下文,见他又抿起嘴,打定主意不说话了。顿时气不打一处来。仙舟人说话真磨叽!不是喜欢当谜语人就是喜欢说话说一半,她最烦这点了,很想说脏话,但杨叔让她在外面少说脏话,仙舟人龟毛,怕冲撞。对方又是病号,念此只能委婉回道:
“以为什么?太卜大人委托我来处理这事,这就是两码事。你出钱,我办事,事成钱到,就这么简单。”
“况且我做的选择都在于我,我是因为我想这么做,所以就这么做了。就和这柄枪一样,不是存护选择了我,是我选择了存护。就算退一万步,我是为了什么人才这么做,也不是单为了你。我是为了忙到焦头烂额的太卜和白露,为了彦卿,为了青镟,为了所有照拂过我的仙舟人。因为星核我们都掺合进罗浮的事了,既然要送佛,那就送到西。”
她发泄似的一口气把话吐完,说得急了,踉跄咳嗽两声,胸口起伏着让气息平静下来。这一通竹筒倒豆子,让他想起那日在神策府她坐在桥栏杆上。那时她谨慎提防,不肯落入谁手,他便想要人真心。而今那真心就在眼前,在冰冷的雨中燃烧,他却被烫的不敢上前,只得自嘲地笑了笑:
“如此,是我小人之心了。”
他的语气很柔软,柔软得简直像是在哄她。裹挟着歉意,又带着一点大病初愈后特有的虚弱,雨幕里维持着只有他们二人才能听见的音量。听到这样的语气,开拓者一下又心软了,想去拉他。对方却先一步解下自己的披风,包裹住湿透的人。哪有让病号给别人披衣服的,星抬手想挡下来,景元的手却不容置喙,玄色镶金的布料拥簇在脸颊旁,鬓发成片黏连在她额上,内衬鲜红,反衬一张素面朝天也鲜洁如霜雪的年轻脸庞。他替人细细把披风扣好,掖平褶皱,末了道出一句:
“谢谢。”
“谢什么?我可不是要来听你说谢谢的。”
她仰着一双湿漉漉的眼睛看他,不知道是因为水汽深重,还是只是他的臆想。
“谢谢你为罗浮做的一切。”
他到这个关口还是不愿意说一句“为我做的一切”。大将军身份和背后的罗浮此时竟成了挡箭牌。她眉毛一拧,垮起一张小猫批脸:
“你的道谢太官方,我一句都不接受。”
“太官方。若是真的用官方的立场说出口,未免太寒酸。”
他的手离开布料,又退出一个礼貌的距离。寒冷的雨不知道要持续到什么时候,好像连呼出的一口气也被冻结。景元呼出的空气是那么冷,开拓者垂下眼睛,低声絮语:
“第一次见你的时候,你站在我面前,但我觉得你离我很远。后来发生了很多事,我终于觉得你确实就是站在我身边的。可是现在,”她顿了顿,“我现在又觉得你离我越来越远。”
“宁可一思进,莫在一思停。往事种种,仿佛就发生在昨日。等回过神来,身后的人已太多,已不是景元想抽身就能抽身的了。可你不一样,前路漫漫,你不会也不能被束缚。开拓者,追风赶月莫停留。”
他转过身去,不再让她看清自己的表情。那一直卡在胸腔里不上不下的感情终于在这时被点燃。你有理由,你格局大,你身后事重万千钧,所以你就能在这边高风亮节地讲一堆大道理,就能劝我不要回头地向前走吗?
“你跟幻胧打架,差一点就死了,我就站在你旁边眼睁睁看着的。而这样的情况在你的过去已是平常,未来也只会只多不少。我都不在乎你一个要上战场的将军随时可能一去不复返,你在那边别扭个什么劲,你莫不是在看不起我的感情?你——”
“因为害怕的人不是你,而是我。”
他突然朗声开口,声音穿过稀薄的空气。她一怔,转头看见他深深咽下一口气又缓缓吐出,末尾带着忍耐的颤息。
“是我的傲慢导致现在的事态。活到这个岁数,自以为什么事都不稀奇,什么事都可以有把握。长生与否,人终其一生,大多所行,不过苟且二字。所谓风光,不过苟且有术;行路坎坷,不过苟且无门,基本不过如此而已。”
“我抱着这份傲慢,妄自认为可以控制自己的感情,可以靠近火焰而不为火光着迷。可到头来,我也不过和人人一样,为那闪烁的火光所着迷。从鳞渊境回来后,那份傲慢终于转身朝我放声讥笑,彻底变成了我的恐惧。只是我已是罗浮的将军,有些事即便不情愿,也必须要做。而我害怕有一天,你也会变成那不情愿也必须要做的事。”
“我,没有办法看着我的每个决定都让你一点一点失望,只能一鼓作气把你推开。惧溺自沉的人是我,不是你。开拓者,是我怯懦了。”
是我怯懦了。
幻胧一战后他重伤。养伤的半个月也不曾清闲。旁人可以倒下,但罗浮一天都不能停转,他躺在榻上都要敲公章。他养伤的地方十分隐蔽,只有几个人知晓,原因无他:很多人希望他活下来,但更多的人希望他死。神策将军闭门养伤,全罗浮百姓都能理解,但是送文件的青镟知道,他同时也是在躲着开拓者。
他躲着她这事肯定是瞒不住。果不其然,几次推拒后开拓者便发觉了景元在躲她。这一推决绝果断,甚至有点像翻脸不认人的意味。青镟在神策府工作了几百年,日日看着景元为罗浮殚精竭虑,孑然一身,放不下的担子那么多,魔阴身似乎像把上弦的弓抵在脑后,岌岌可危。于公,她是神策府的人,军令如山,只得依噂把开拓者挡在外;于私,她虽然时常抱怨景元折腾下属,可心底里也希望上司最后能有个好归宿好依靠。
她想起开拓者在神策府门前,再一次无功而返的背影,没由来说到:“这样对谁都不公平。”
景元自然明白她指什么。半晌后回到:“若是事事都能公平,那这世间便也太温柔了。”
“您也知道这个理,可偏偏又是您起的头。”
景元闻言,垂下手中的卷轴,看向自己的策士。
“您看着好说话。其实万事都保持了距离。她不知道自己在您这已经开了许多先例,我们还能不知道么。大家都觉得她愤怒的荒谬,但这不能怪她。因为没有人能打破你的距离,但她做到了,她觉得很容易就做到了。她可以随便翻进神策府,可以想见你就直接来见你,懒得回去了就直接留下来吃饭睡觉。是,我们可以说她不懂仙舟礼法,甚至不懂长生种的顾虑,但您不能说您从来没有偏爱过她。”
“行了,姐姐,行了,别骂了,把我都骂傻了。”景元连忙阻止对方继续发挥。
青镟急了,觉得这人这时候怎么听不懂好赖话,还想和他讲道理,景元却摆手,闭眼长叹一口气。他病中虚弱,这一叹却并非装腔。事实上自打认识开拓者后他真情实意的次数就日益增加,可见恶人自有恶人磨。
“赖我,年纪大了,以为什么事都不稀奇了,这位置坐久了,也以为什么事都能有把握了。坏的人一直是我,报应不爽,也是自找的。”
“你这样想,是真的要让她伤心了。”
他无奈地笑:
“事到如今,不情愿的事情做得还少么。”
我设想过无数种情况,他想。可每每看到她的脸,总会想着生死来去,感慨唏嘘,有一天我也会离开,又何苦留牵挂绊住她。
“我没有办法给你许诺,更不能挡住你前进的路。是我背弃了你,不是你背弃了我。离开我,放弃我吧。”
他最后还是张口,缓慢而坚定地吐出这些残忍的话。他说这话的时候,眸中噙着点点金光,像是无情无欲,又好像蕴着千丝万缕的情,却在说这话的一瞬,手起刀落,全部斩断。
她在听到这些话后会憎恨他的残忍吗?景元静静地等着,等着她的愤怒,等她死死揪住自己质问,甚至动手打自己,无论是什么他都做好默默受住的准备。可耳畔除了雨声,竟没有一点动静。
良久,他听见身边的开拓者倒吸一口凉气。
“额,不是,就是。”她似乎有点尴尬,摸了摸鼻子,斟酌着开口道:
“我没想到你有这么喜欢我。”
景元闻言一怔,甚至怀疑自己听错了,下意识转过去看向开拓者。少女明显也处于震惊状态,揪着裹身的披风,眉头紧皱却不是因为愁的,沾水睫毛下金色瞳孔在颤抖,手指苍白,面上飞红。
鬼鬼,抛开那些故意往无情里说的说法,这表白也太热烈直白了,说得她脸都红了。简直就是在和她说:“我心里有你,没什么不敢说的,喜欢人不犯法,但也只能到喜欢为止了。”
她往日再装得跟二五八万似的,到底只是出生几个月的赤子,真心实意,滚烫的感情,第一次实打实贴上心口。那可是景元的喜欢啊。长生种,节制将军,魔阴身,诸般顾虑加身,身上责任千钧重。有些路,他没有办法跨过,那便换她去跨。
她拉住他的手,趁他还没有反应过来,径直拉着他的手贴上自己胸口。
景元还没从她上一句带来的冲击里走出来,马上又被她这个动作拽进下一个冲击里。无论如何她都是成熟女性的躯体,该有的什么都有,且不论仙舟本就作风含蓄,男女有别,这动作于公于私都不合宜,一瞬间无数思想气泡冲浪进脑海,他下意识想甩开,可她的手死死抓着,掐得他晃生腕骨断裂的错觉。他没有办法,只能顺势把人往后面的墙上一推,以身挡住她身形。
开拓者抓着他的手摁在自己胸口,另一只空着的手覆上他冰凉的手背,犹如抱住洪水中的浮木。她没有想过这个动作会不会被旁人看去嚼舌根,本能地让他近一些,再近一些,交叠的手藏进衣物曲折丰厚的阴翳中。
“你在做什么?”景元终于有点愠怒。
“摸到了么,心跳。你的手很冷。”可她总有办法轻易挥去他的自制力。
心跳。掌心底下是强而有力地心跳,输送着温暖的血液,热量透过肌肤,慢慢浸染上他的手掌。景元的呼吸都要停滞了,他忘了挣扎,睁大双眼,她的心跳传来,和手腕上他的脉搏交叠在一起,在这没完没了的大雨中,分享着彼此的温暖。
“景元,我曾经想过,这身体里一直跳动的到底是心脏还是星核。我也告诉过自己不必在意这种事。但是今天我能说,景元,这是心跳。”
因为有心,所以嫉妒。因为有心,所以渴望。因为有心,所以傲慢。因为有心,所以恐惧。
因为有心,所以想要得到你的一切。
景元,我的感受和你是一样的。所以在这里跳动的肯定是颗心脏。
“喜欢吗?”
她仰着脸问自己。不管什么光景下她都和初见的时候一样,全身迸发出无限活力和蓬勃生机,简直就像刚刚迎着春光蹦跳到世界上来的一只小动物。他不由自主地低下头去贴近她,放任自己被她的心跳声捕获。脑海里尚还有一根理智的弦紧绷着:
“正是因为喜欢,所以我才不能让你后悔,后悔遇上我,后悔喜欢过我。”
“你这人是真的倔驴。”
开拓者无奈地哎了一声,吸了一口气,忽然把脸凑得更近一点,宛如月亮落下枝头,照亮人间万象风流。他的心如潮涌澎湃,仿佛整座丹鼎司洞天都在震动。他听见她郑重说道:
“后不后悔是我说了算的。我会全部接受,你的恐惧你的痛苦,你荣光背后的爱与恨,我全部都接受。即便害怕,惴惴不安,这颗心依然因为你热切地跳动。你们长生种都害怕的事情我压根不在怕的,你担心的寿命论问题对我来说也可能完全不存在。或者你还是觉得这是星核跳动的话,为什么不和我一起寻找我生命的秘密?我到底是什么,你难道一点都不好奇?”
她松开手,尝试去环上景元的脖子。而景元再也忍不住了,先一步紧紧箍住了她。开拓者这才真切地认识到,他的身形要比自己大上那么多,附身环住,就能把自己淹没。
“喜欢的吧,我的体温,我的心跳。”
“喜欢……很喜欢……我做梦,也不敢想象的……”
从此她的声音经常出现在梦里。
那一天,景元在丹鼎司见到持枪冲锋煌煌燃烧的开拓者,已做神策将军许久的他,正如石火光中见梦中身,见到阔别许久的旧梦。那燃烧的火光描绘着身体的线条,照亮了被舍弃的梦想。是的,被舍弃的梦想,在成千的同伴与上万的敌人当中,唯有你一人……唯有你一人……令我想起了梦。
005
这几日雨势减小,却没有停,连绵细密夤夜不休,无风的天气里坠成一片雨幕。开拓者打着一把伞,揣着一根鱼竿,哼着轻快的曲走到这熟悉的偏院,一路无阻。
她站在朱红月洞门里,如期看见一个白色身影。细看身边还漂浮着一个小阴晴伞。
小伞终于修好了,它大概天生就是哑的,没有编号,查不到出厂记录,简直算得上横空出世,一时倒叫地衡司拿它没办法了。结果没等开拓者出手,将军亲自去把它领了回来,安置在这院里桥上。青镟拿这个和她开过玩笑,说是为了叫她“常回家看看。”
她顾不了太多,快步走过去,把伞斜向人。憋着很多问题不知道该先问哪个,出口却变成了轻轻的埋怨:
“这么大的人了还喜欢淋雨吗?着凉了又是一通折腾。”
那人闻声转过脸,跻身于悄然递来的伞下,手肘靠在桥栏杆上,倚撑着一张永远能对着唱《young and beautiful》的脸,笑意盈盈地说:
“这不是等来伞了?”
“那我要是不来呢?”
“你会来。因为有件东西没还你,按你的喜好肯定惦记着没忘。”
他说罢伸手,一枚硬币翻转着出现在指缝间,正是那日从她掌中拿去的黑塔币。开拓者见此心下了然对方看穿了她那天玩的把戏——黑塔币的正面是黑塔的头,反面,还是黑塔的头。但她没有表现出来,也学人装聋作哑:
“一个黑塔币换我一把伞,将军,仙舟的通胀有点离谱了啊。”
“别急,税费还没算上呢。”
开拓者来往几个星球,穿梭在不同的货币间,听到算税就两眼一黑。景元当然没打算真让她算税,趁人两眼一黑的功夫搂过她的腰,将她向自己拉近点。凑近了,嗅到她身上有股蜜糖混着果香的甜味,猜到她是给符玄送糖水了。
他知道这些事背后有符玄推波助澜。前两日开视频会议的时候,他顺势问过:
“我以为你是不屑于管这些事的。符卿,你这是成人之美,还是变着法让我早点退休呢。”符玄是直肠子一个,却不代表她是木头,一眼就能看穿他不可能真的放着开拓者不管,她拨着观星仪嗤了一声笑道:
“你还有脸说。将军,英雄也非草木,英雄也有过不去的美人关温柔乡。事情到这份上,不如就此退位让贤,早点从了吧!”
早点从了。这就好比打开新世界的大门,在跨过一些路后,他迅速接受现实,看得比谁都开,列车组不会停留太久,在了却一身公务重回自由身之前,他要做的就是抓紧机会把自己挤进她的时间。他拉近了人,交出自己的美丽头颅,和她额头相抵,双眼眨动,扑落一阵光。低声絮语:
“那你还会来吗?”
她难道还会有别的答案吗?说她当然会来,无论从哪里,她会穿过税费和通胀,穿过没有繁星照亮的黑夜,会穿过挡在面前横加阻挠的岁月,穿过淹没眼泪的大雨,穿过生死,来到他的身边。
“当然。下回我可要带杨叔来钓呢。”
FIN
大玩特玩了很多梗!非常爽,不知道能看出来多少
【刃星】芙蓉诔
现pa 普通纹身师x普通大学生
全文1.3W 双向救赎
我流角色 OOC预警
「方不负我二人之为人」
———————————————————
01
那是刃第一次亲眼见到星。
他住的小区蛮老的,设施十年前还是崭新款,十年后就不行了。
楼房最不幸的是没有电梯,好在他住二层,临街的楼下就是他的工作室,不过当时没钱再打通做个阔气的跃层,后来又觉得,分开就分开吧,就是多挂一串钥匙的...
现pa 普通纹身师x普通大学生
全文1.3W 双向救赎
我流角色 OOC预警
「方不负我二人之为人」
———————————————————
01
那是刃第一次亲眼见到星。
他住的小区蛮老的,设施十年前还是崭新款,十年后就不行了。
楼房最不幸的是没有电梯,好在他住二层,临街的楼下就是他的工作室,不过当时没钱再打通做个阔气的跃层,后来又觉得,分开就分开吧,就是多挂一串钥匙的事——一户标配两把钥匙,他都挂在身上,再加上自行车锁、地下室锁、卧室锁,锁来锁去、叮叮当当,一副身家全随身携带。
对门的上班族卡芙卡常说他这样很像蜗牛,她就是那种最最标准能上百科全书的都市丽人。
蜗牛是什么样的?
幼儿园教材上写着“它背起自己的小屋子”,雨天出没,慢吞吞的,一天也嚼不了多少菜叶,触角透明又奇形怪状,碰到什么障碍就缩回去,可是只有触角快,容易受伤的身体还是慢吞吞的,被好奇的小孩子用盐砾腌起来,第二天再看,好像全部蒸发一般毫无痕迹。可的确当时没有延时镜头,不知道是它真的融解在氯化钠颗粒里,还是挣扎着挣扎着带着它的小房子脱胎换骨地爬出来。
蜗牛从乳白色的小西米慢慢长成棕黑色带着斑纹的身躯、壳子也变得透透地黄,这黄色是来自十年间世事变迁的尘土,擦洗不掉,于是便叫做成长。
总之他遵循每日生活的惯例,完全不用思考地先从一楼出来,关上门,掏出钥匙、反锁,然后挪开不知道哪家人又不顾社区民警的劝告、停在紧急出口的自行车,踱过石灰天花板遮蔽出的自然厚重的阴影,踏上楼梯,转身,踏上楼梯。
短短一层楼的距离,他从地平线升高到地上三米,眼前骤然开阔。
午后的太阳高于楼梯间带栅栏的小窗户,光线透过平行的钢铁狭缝,在地面上投射出规则的栏杆,以楼梯把手那直直的一道为分界线均匀地左右平分,好像盗版印刷的象棋棋盘,最清楚的只有楚河汉界。刃上楼时全程沿着发黄的墙那边走,低着头数漫无目的地数一只只鞋印,于是做成个龟缩楚营的败兵霸王。
到了二层,他在这头停住脚步,目光如常而缓慢地从混色水红的瓷砖上爬升——瓷砖色块密密麻麻,像靠着墙对角那双白色运动鞋上还有泥点点缀,上面是她左压右紧紧贴在一起的垂落的白色裤脚——他陡然觉察到了什么,一丝意外之色划过他的眼睛,接下来眼神的落点迅速跨过陌生人的身体,而停留在对方脸上。
刃是在大街上看到一群人围在一起也不会去凑热闹的人,这却是未经思考的条件反射,他的目光里没什么感情,不是在说“你是谁”“你为什么在这”“你需要帮助吗”,他只是非常单纯地注意到了,哦,那里有个像站军姿似的刻意面向楼梯间站得笔挺、双手奇怪地交叉在身后、正瞪着一双金色大眼睛戒备地看他的小姑娘。
——现在并不陌生了,因为他记起来,前几天卡芙卡确实相当缺乏边界感地说“我要出差几天,如果我家小孩有事,阿刃你帮忙照看一下”。
而他明确地,拒绝了。
“…星?”
不熟悉的发音从他的舌尖滑出来,嘶哑又干燥,刃这才想起来自己下午给客人纹身的时候三个小时没喝水,不用舔也知道嘴唇外皮一定干裂了,露出鲜红带血的唇肉。
总是这样,迟钝,但又在一些事上敏锐。
“你没带钥匙吗?”
“我等人。”
对面的小姑娘没正面回答,但说实话,在刃看来,从他开口后她就一副随时做好准备逃跑的样子。
或许他把卡芙卡那里听到的名字记得这么准确是个错误。
“...卡芙卡跟我说过你,如果你没带钥匙,可以先来我家待一会。”
越描越黑,怎么听怎么像装作大人同事的拐卖诈骗犯,更何况他脖子到手指的纹身远观确实可怖,与黑社会的“左青龙右白虎”在艺术层次上的差距落到对方眼里恐怕一丝不剩。
小姑娘已经不只“做好准备”了,刃看见被她右肩单边背着的书包顺着肌肉线条往下滑了滑,以美术生的专业素养发誓,他敢肯定这是手臂攒上力气随时可以把鼓鼓囊囊的“重型武器”砸过来的前兆。
不过这很好,这样的防备很好,他想,右手揉了揉眉心。
“我叫…刃,”又是一个不太熟悉的发音、为了取信于人,对面果然停住了,“卡芙卡应该跟你也说过我,你可以来给她打个电话,以及,换条裤子,如果需要。”
02
刃的家是一个典型单身汉的家,结构和自己与卡芙卡的房子完全对称的同时又少了点什么,让人很难相信他多年前就住在这而不是最近才搬进来的。
好消息是这位单身汉比起重复的家务劳动更讨厌脏乱,他从进门开始似乎在刻意避让行进路上的家居,让他能以最小程度的动作进屋。
星猜这是他的习惯,这套动线他驾轻就熟,使得他身后自己小步谨慎的行进有点跟不上。不过她也不全是为了谨慎,毕竟她有必要考虑她白色裤子上渐渐增加、洇开的斑点状暗红色血迹。
刃没有回头,在她拒绝了更换裤子的提议后,给她拿了一条毯子,让她在客厅待着。
星右手拎着书包,左手提着比起毯子其实更像隔绝颜料喷溅用的雨衣布,少见的感到一阵迷茫。
…就这么把她扔在客厅了吗?
不,比起这个,更重要的是,他就这么直接走开,去厨房或者去卧室、然后大门不闭地离家,总之一点也不怕她对他家做出什么来吗?
星很确定他在走之前注意到了客厅还有个人,手里拿着的东西沉得她垂着双臂,看起来像个不再防备但满面紧张的摇头菇。
于是出门前已经要顺手关上的防盗钢板门又停在了半路,和主人的对此并不适应的安全意识僵持了片刻,吱扭扭地,最终换来敞着透光的门缝和他加快而渐远的脚步声。
「嗯,」星怔忪片刻,抿了抿嘴唇,「他就是刃。」
刃说的没错,卡芙卡的确提起过他。
虽然住在一起,但星和卡芙卡见面机会不多,只有一起吃饭的时候才能好好聊上几句,有时星会讲学校里发生的事,有时卡芙卡讲她的同事,总之她觉得这种特殊的领养关系在两人年龄相差其实不大、甚至她已经比卡芙卡高出半头的情况下,更像一种极为平和安稳的同居,即便卡芙卡总是有所保留。
至少,她在邻居这件事上并没有隐瞒什么,星想,刃看起来的确符合她一句话评价的“有点自闭但人不错”。
哦对了,卡芙卡还说,他是个纹身师,审美挺好的那种。
「在别人家里才回忆起过去对他的想象和议论真的好吗?是不是有点像背后嚼舌根?」
不好,果然不好。
一个塑料包“砰”地从空中摔进她怀里,吓了星一跳。
她拿起来看看,上面印着熟悉的商标,淡绿色外皮一副很好撕开的样子,在货架上不会是最贵也不是最便宜,中等价位、卖得快,是她最清楚不过的23厘米十片日用装。
刃回来了,看起来是跑着回来的,正喘着气,居高临下看着变成低头菇的灰色小脑袋。
“你为什么坐在地上。”
然而不是问句,不期待她的答案,没有强行要把她拉起来坐到沙发上,就像他只是去买了一包卫生巾回来而没问她的意向也不管她打不打算用,下一秒喘匀了气,眼睛又在她身上停了几秒,转身去冰箱拿东西了。
就像星并不存在似的。
——一种奇异的安全感席卷了她的全身。
“那个,”星下意识地叫住了他,等人站定了,却张张嘴一时想不出什么能说的话,昂着头愣愣地想了好一会儿,才说,“你可以借我手机吗?我给卡芙卡打个电话。”
刃不催她,一直等在原地,他的时间有很多,可语气却显得冷冰冰地拒人于千里。
“你没有?”
“我有!”她话答得很急,生怕对方产生误解似的,尽管这最多让人误解她还是高中在读的小孩,“…没电了。”
玩手机玩没电了是否更像个小孩子,星来不及细想,她下一刻就从瓷砖地上跳起来接住刃抛来的手机。
他的问句真是例行的场面话,无论她回答什么都不要紧,而手机于他来说也同样,在空中划过一个两块钱沙包的弧度。
「不要再探究了。」星想。
她拔出烂熟于心的号码。
“…卡芙卡?”
“是我。星,你怎么用阿刃的手机联系我?”
听筒对面好像一点也没有惊讶,看来未加入联系人可能是刃单方面的举动。卡芙卡一如既往有点慵懒的语气,星几乎可以想象她雷打不动地偷闲,下班前十五分钟坐在公司阳台喝咖啡。
“你不在家怎么不跟我说?”
“我出差,忘了。”
坏了,看来喝咖啡的地点不在半个小时车程就到的公司而是远在千里的哪座城市,星感到自己额头上冒出了汗珠。
“我好不容易从学校回来一趟呢…”
“抱歉啊宝贝,你直接换锁吧。”
在刃听来,小姑娘的埋怨里也显得亲昵且依赖,只不过卡芙卡当真“断情绝爱”,一面喊着“宝贝”,一面毫不留情地挂了电话——留下倏地睁大了眼睛、不敢置信地盯着他的手机的星。
「换锁?说得轻巧,这个人真是…」
星皱着眉深呼吸,她习惯性地准备地图检索周围的开锁店,却在退回桌面的一刻被陌生的全黑背景扎了眼,忽地反应过来这是刃的手机。
——明明是她的操作,自己也没说什么,可她却像被惊吓到了小小地倒抽一口冷气,眼珠无处停留似的转了转,局促地把手机递过来,看他不接,又往上送送。
她不明白,刃想。
他本来想说“你继续拿着用吧”,又想说“在我这住两天也无所谓”,总之当时的确没想要提起卡芙卡分明预言一样的嘱托。
但他最终没说话,疲于张口。
因为语言是不重要的,是没有办法相信也没有办法传达的。
星看着他无声地接过手机又无声地离开,她眼神追着他的影子没入卧室的暗角就再看不见,然后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多大一个麻烦摆在自己面前而自己要不干脆坐车回学校算了。
「再…再跟他借几块零钱?」
星的思路再次被空中突然落下的东西打断了,这次是充电插头和两根线,不同接口的一样一根。
03
星不讨厌话少的人。
举个例子就是卡芙卡——不,她当然话不少,所以这并不是星喜欢她的理由,甚至有的时候她会格外为卡芙卡不看场合也不留情面直指人心的话而恼怒。
而且她最令人“讨厌”的是,往往事后你会发现她说的是对的,比如那次晚饭的后续,星紧接着卡芙卡的介绍问她,你怎么知道他审美不错,你去他那里纹过身?还是你见过他纹身?
卡芙卡笑了,撑着脑袋往嘴里塞了一口炖的烂乎乎的奶油青豆三文鱼饭,于是她的声音也变得像奶油似的又黏又腻、带着一种奇异的引诱的滋味。
但她说出的话可不一样。
“他是美院的学生,联合几个同学签字实名举报助教性骚扰,闹得沸沸扬扬。一开始学校处罚了那个助教,但后来网上有人说那个女生撒了谎,说过对指导资源很不满之类的——他就被退学了。”
然后卡芙卡咬着叉子继续笑着,慢悠悠地边回忆边发出很可爱的“嗯”的声音,说,大概是十年前吧。
后背一凉,好像被人推进了冰川下的积水,除了浑身发冷,更有种五脏紧缩抽搐难以呼吸的感受,勺子从手中滑下去清脆地“叮”的一响,星才眨了眨干涩的眼睛,视线回到卡芙卡身上,对面的人看着她,摆出一种刻意地无忧无虑的笑。
他的身影变得不再可以用电视上的路人甲或是走在路上随便碰到的什么人的样貌就可以代替,“特殊”,往往意味着越线的幻想和危险,她得忍住在少有的回家的时刻不过多地凝视那扇闭紧的门,在过多的比喻与象征手法前停止、停止——直到他开始像隔着迷雾的某种冷冽、锋利,不可形容的东西,然后沿着他迸发的情绪在某一刻又突然会断掉,就像“有人说”那几个字一样,忽然就断掉了,空茫茫变成完全的一片深不见底的渊薮。
卡芙卡接着问她,星,你感受到什么了吗?
星说,没有,你没事别瞎想——也别讲故事,去蹦极吧。
可是迷雾终有具象的时候。
星无法抗拒好奇,光是克制那股冲过去的冲动已经费了她很大力气,她的情感先于认知产生,故而她从刃身上找一切令她曾感到安慰与悲伤的东西。星也说不上这种行为正当与否,至少很危险、因为它的结果完全听从于另一个人的性格,而她只能像看电影一样,既然无法回到十年前、那便也无法参透他的全部。
袖子和领口盖不住的地方,他开始凝聚成啼血的杜鹃鸟、梵语经卷、缭绕着念珠的泥犁炎焰与朱砂色花瓣细长卷曲的曼珠沙华。纯正的黑色墨汁刺入人类皮肤会变得有点暧昧,难说勾勒极细的边界在一瞥即逝的记忆里被晕成了黑色还是灰色。
她闭上眼睛不去想,只看见红色金鱼在深崖下款款摆尾,幽灵般潜入影影绰绰一抹金雾,投身向风中摇曳的火烛。
……
——晚饭是白米饭配芹菜炒肉。
刃去盛生米的时候注意到客厅里人没了,等他再去冰箱里拿菜,一眨眼的功夫,身后多了条小尾巴,双手拿着他搁在一边解冻的牛肉,似乎觉得自己帮上了备菜的忙回报他一手机之恩。
他看看肉,再看看她。
“你不觉得凉吗?”
小姑娘“嗯”地一声表示不解,手里的冰坨还在冒白烟。
人接触低温环境其实蛮像温水煮青蛙,发现皮肤冻伤的时候已经晚了。
刃不耐地叹了口气,今天第一次提出某种要求——“放下”,然后解释,似乎他自己觉得这话很多余,但考虑到对方的心情而不是自己的名声问题,所以他还是解释了——“特殊时期别碰冰的”。
更何况是从零下二十度冷冻层拿出来,几乎会把人顷刻间冻伤的冰。
星手中一轻,指头短促地被另一双比她大不少的手碰了一下,但那双手离开地很快,先叫她握紧拳头把指头包在手心里回温,紧接着隔着衣服推她到洗菜池面前,把水温调整成微微热,拽着袖子拉她两只“觉得现状很有趣”的拳头到流水下冲洗。
拿冰拿久了手指略有黏连,没什么感觉,掐起来如同木木的橡胶,一碰热水,刺辣辣地疼,又疼又麻。
“欸。”
疼痛于她而言是稍显遥远模糊又不重要的名词,只需忍耐,但不知怎么的,今天的手意外地疼,疼得她来不及咬牙,喉咙里就发出细细的痛叫。
那双手在空中悬了一会儿,好像有一刻想要同时伸向水柱,但终究还是没那样做,而是把水温又调热了一点,再开到刚刚好不会溅出来的速度。
温暖的小瀑布。
04
网上有句很经典的话,“2010年过去了,我很怀念它”。
刃一点也不怀念。
十年前他学到了人生最难忘的一堂语文课。
中文博大精深,“是不是A”和“是A还是B”就有着截然不同的效果,比如“她是不是受害者”和“她是受害者还是交易不成反咬一口的心机女”,连带着,他是路见不平“多管闲事”愚义莽夫还是心怀不满的“老实人”“接盘侠”?
空口白牙,却笔刀锋利、字字如钉,杀人于无形,可恨放眼望去,街上每一个现实的人又都长着温良如羊群的面孔,他竟找不到怨恨的源头。
人类匪夷所思。
刃离开学校后听说那位同学吃了一瓶安眠药,送进医院洗胃,被路过的病人家属拍下来、词条却仅仅上榜十分钟,比之爆料时学校无论如何先千方百计撤热搜的阵仗小了太多。
他去探望,对方躺在雪白的床单上扭过头去,用开玩笑的语气说吃药真的很难过、昏昏沉沉动不了,好像身体已经被死亡的连枷压住、偏偏精神走脱了。
沉默了一下,又轻声说,不过身体的死亡已经足够。
再后来,他听说她真的成功了,在某片海边悬崖上,风景比医院好得多。
那是他被劝退三年后,因为没有学位证书所以难找工作,刻意避免上网的结果就是浑浑噩噩给当地三流色情杂志的合约漫画师涂色打稿。
工资不低,条件是不能曝光以后也发作品不许用真名。
为了生活下去,刃不得不在幽暗的工作室里呆到凌晨四点才下班——既是为了完成所有工作,也是因为只有熬到那时候他才觉得疲惫,才能够逃离一切纷繁的关于正义、对错、坚持与意义的自我诘问——然后迟迟地打开手机,里面大部分功能都卸载了,平时也不会有人联系他,然而那天他偏偏就打开了,于是看到死亡告知的短讯。
言简意赅。
刃想,或许观看午门斩首凌迟酷刑就能得到乐趣的怪物潜藏在人类的基因里,无论法国大革命断头台前的欢呼雀跃,还是近代刑场上“治百病”的人血馒头,它总在事不关己的时刻可以被轻易地激发表达出来。
探照灯和摄像头会闻着热点的味道、流着涎水对准受害者,真正应当受到惩罚的人仅仅失去了工作、却尚能在社会上苟且偷生装得人模人样,甚至可以看到毫不相干的陌生人在陌生的网站跟帖大发教育论:
别犯傻了,你难道不关心全球变暖经济危机?你那点事算什么,只是性格太内向又太容易受挫,放到社会上捶打捶打就好了。
“真相”的噱头随着人们对戏剧感与反转的追逐而落入春秋笔法的陷阱中,性骚扰的事实被一遍遍的“可是她也”遮盖住,那位同学——刃后来无数次地后悔为何要在举报信上写出她的姓名——从学龄前的年纪起她没有一件事不被冠名为往后“误解”甚至“恶意诽谤”的劣根性。
不过热度并没有随着时间发酵,人们的注意力总是转移的很快、媒体更快,留下来的人却逐渐清醒逐渐明白这是一种不道德。几个月后、几年后,迟到的良心促使反对“受害者有罪论”的人越来越多,渐渐地,在往后任何相似的事件中,人类开始学会关心他们的同类,并不完美的同类。
东方发白,微微的朝阳似乎有意升起来可太慢、太慢,月牙儿已然沉没、星子已然隐匿,于是那是完全的黑,暗无天日、不辨方向,只有冰冷的手机屏幕白得死气沉沉,如同一个人死亡后她能在世界上留下的唯一的痕迹,虚无。
刃在空旷的马路上站着、在无人的行道上避让着,他仿佛被人流无限地裹挟拥挤、呼出的二氧化碳令他窒息,这时他好像才明白那句未竟的话——身体消亡就足够了,因为精神早已寂灭。
舆论的狂欢是社会压力的统一发泄,在人群中消失的道德感与判断力会在反思中重拾,然而毕竟狂欢夜的清晨是一切已经结束的时刻,围观者起哄者借机宣讲大义者龟缩远处不敢来闻者,都不会死,死的只有燃料,只有狂舞中心被烧尽的柴薪。
那天后,刃辞职了,事业停滞——如果当年的省考第一画那些物化男女、比例失实的图象以糊口也可以算作“事业”的话——他在地下室的小房间第一次如此长时间地迎来它的主人,一天有二十二个小时缩在那里,只要还有一口饭就不出门。他呼吸不过来,一旦落笔就恶心地想吐,也没办法说话。
语言难以理解,他感到自己像一头野兽,与人类社会格格不入。
装白糖的玻璃瓶只剩个底,诸如这类调料,绵白糖、盐巴、味精,一旦它们变得量少且结块就会显得非常肮脏,刃几乎忘了上一顿饭是什么时候吃的,他又醒来了,腹内空空实在睡不了、便勉强爬起来给自己煮面。
家里没有买表,他打开扔在桌子上手机,先是电量告急的通知,再一看,3点48分,哈,不是正常人类的作息。
等着自来水烧开时,刃在随便哪处发呆,他直直地盯着调料瓶上反射的白色手机屏幕影像,它变成边缘扭曲的不平衡四边形、像柏油路上泄漏的汽油充斥着彩色晕光,令人眩晕,也像他很久以前还在上课的时候,用它拍投影屏幕,无论什么模式,拍出来的白底课件图都是两色渐变,三色交杂,总之不是白色的。
太阳是彩光汇聚到一起,通过镜片、或是真实的世界,再让它分崩离析,露出本来的面目。
已经过去多久了呢?他记不起来了。
他竟然敢记不起来了。
刃抱着腿坐在椅子上,像小孩子一样忽然发笑,夹杂着如同兽类濒死发自喉根的嘶嚎,他用额头一遍遍强迫性地敲打膝盖、头发上沾满裤子毛边的线头。
第二天,他找了一家纹身店当学徒,取最后一笔微薄的存款、交学费、房租,傍晚去改了名字,叫刃。
自刃成为刃起,又已经七年了。
05
人一到三十就该开始服老,刃今年过早地把自己埋进黑色羽绒服的高领里,再加上他没事就插着兜、戴着口罩,一点纹身都露不出来,看起来和普通路人没什么区别,比起夏天,走在路上会注意到他的人减少许多,哪怕是老邻居。
他第二次遇见星还是在楼梯间,冬天的日落总是更早,她同样堵在门口不进去,只不过这次是对着门背着他而已。
她转头和他落在二楼台阶上的脚步声几乎是同时发生的,交错的一瞥中,刃看见她眼底泛红、一种笼中困兽式的红,投射出的目光精准得令人毛骨悚然。
「她受伤了。」
他几乎不用怎么思考就能得出结论。
星上半身套着一件蓝色的毛线衣,也许是由于洗晾的不经心而被拉扯宽松了,微微耷拉下来遮到大腿附近,背后肩胛骨和衣服底边蹭着土,黄灰色在其他地方干干净净的深蓝背景下十分突兀,上面是自己掸不着,下面是她性格不会注意到。
「…她的,性格?」
思考的方向不得不因为这个边界模糊的问题而转向自身,一切过程没那么快,他们对视了超过五秒,足以穿透打招呼的礼节性社交面具,没人说话,直到星慢慢地笑了。
与上次见面很不相同。
“刃,”她直呼其名,“让我去你家洗个澡吧。”
“为什么?”
“我想。”
她语气轻率,笑得很放纵。
刃径直从楼梯口走到自家门口,扭开两道锁,推门,安静地盯着星,没有任何示意,只是等在那儿,却在星正好跨过门槛的时候突如其来地发问了。
“怎么搞的?”
语焉不详,但星明白,她走到中间停顿了一下,仅仅一下,说,摔跤了,脸上很无所谓,手指揪着与上回同样死沉的书包细细的系带。
星虽然只来过一次但卫生间的路线并不陌生,刃照常按时做饭,该拿东西还是拿东西、该路过浴室还是路过,没有特意地目不斜视但反正他本来也是只盯着自己脚下的路的那种人。
然而他的耳朵灵敏。
站在厨房里,刃可以听见浴室的声音,一瞬间水声和他切菜的声音重叠了,他的刀立马僵在半空,好久才落下,如同附点节奏。
在私人空间外听里面传来并非由自己发出的响动,使他无比清晰而真切地领悟到靠近他的是另一个人类存在,淋浴器的声音沙沙的,刃略感心跳加速,大概趋近于紧张和地盘被入侵之间的某种情绪,他切菜的声音不得不再次、再次放慢,直到完全放下菜刀,直挺挺地站在厨房里、茫然望天。
所以当星带着湿润的水汽出现在他身后时,刃甚至有些做作地故意拿起刀、然后放下,这过程大概用了两秒,她还不一定看得清他做了什么。
刃说:“走吧,去看看伤。”
星没有拒绝,她走在前面,刃再一次有机会观察她的背影——她没换衣服,还是穿着旧的毛线衣和长裤、连运动鞋也没有换,后脚跟的位置踩下去趿拉着,唯一能看出她和十分钟前有什么区别的大概是没擦干的头发、湿淋淋的,把肩膀处的衣服也打暗了一片。
外面天色越来越黑,刃打开卧室的灯,而率先站进去的星就像从黑暗里突然跳出来的一样。
如果说上次见到真人,刃留下的最大印象是隔得远远的沉默安静的血气,那么这次就近了许多,他能够意识到原来她不同于自己,全身上下没有一点红色,伶仃地站着,个子高,却不很强壮。
灯光下她的皮肤像绒布擦拭过的磨砂钢琴,洗浴间的水雾仍然挥之不去、留恋而柔和地笼罩着她的脸,细纹、耳朵尖的晒伤痕、过于苍白的唇色、青春期少女无处可去的心事在平原上垒起小山丘,平而直的眉,看人时往上瞧的眼睛与露出的眼白,云山雾罩,只有鼻梁处的反光是透亮的、锐利的,它在平滑的脸孔上那么执拗地翘起来,像一把弯刀的锋刃,折射出月亮的光辉。
刃莫名就想起一句古诗:
碧海青天夜夜心。
即便柔美如嫦娥仙子也有吞药那一刻的决绝气息。
身上的伤最显眼的是指关节的淤青,刃用红花油给她揉开,星疼得龇牙咧嘴,好不容易处理完了,想起身,被刃压住。
“腿上呢?”
“…什么腿上?”
她还在嘴硬,刃干脆又往手心里倒了一滩药水,好整以暇地等待她做出反应。
星目光闪动,她对这种关心最没办法——但他什么时候了解到、什么时候产生的信心呢?
是因为她要求进门洗澡还是给他看出了伤口,是自己坐在床沿而刃才坐在对面的椅子上,是他们俩之间的距离只有社交礼貌的二分之一,实际上的“医患关系”也不足以为此开脱?
还是说,一起吃过的晚饭占四分之一,他无言的关照占四分之一,剩下的她多承担一半,就这样为奇异的现状负责。
星终于屈服在刃过度平静、毫不催促的红眸下,她把裤腿提上来,又是青紫的大片瘀伤,小腿前侧的重伤区甚至还有一条长长的伤口,因为洗澡时完全没有小心避开,现在已经发白了、缺少血色,反而膝盖处干净得不得了。
刃眼神怔了怔。
“伤口都泡水了,不疼吗?”
“不疼。”她说。
“我去取点麻药。”他作势要起身。
“不用,就是划了一下,哪儿那么麻烦。”她踩在椅子上架着腿,不便起身。
“不麻烦,”他停下,摇摇头,“但你不是摔跤了吧。”
“…是,在学校打架了。”
她坦白,但语气轻佻,不愿多谈。全灰的四件套衬托不出任何气氛,她背在身后的手无意识地揪住床单,拽出水波一样的皱褶。
裤子上的裂口整整齐齐,不仔细看都注意不到布料的缝隙,星笑嘻嘻的托辞也是一样,固然,刃可以就当做她摔跤了不声不响地处理完毕,但他总觉得自从猜测到这可能是打架打出的伤口后,好像心口就有种奇妙的冲动,催促他找一个时刻讲出她刻意避讳的事。
这种心情已经很久没有出场过了,他自愿归类为“暴虐”或“残忍”的什么,在身体里鼓噪,却无论对方如何表示,往往终会落得一个人的空茫。
就是这样的空茫。
刃复坐下,眼睛里只容纳的下伤口似的。
“不要打架。”他说,“不要在学校打架,这样不好,不要打架…”
06
「但是,为什么不问我原因呢?
为什么对就在面前的谜题视而不见听而不闻呢?
你的勇气呢?你的不甘呢?你的过去一笔勾销吗?你受到的伤害就那么算了吗?
你——」
她收起笑容。
“我和你做的没什么区别。”
星从来不觉得自己是个普罗大众口中的“好孩子”,当她进入初中开始第二性征的发育后,那个尊荣的头衔又变成了“好女孩”,过去没能拥有,未来也不会拥有。
好女孩是非常严格的,比如不能烫发、不能扎耳朵、不会画有攻击性的妆、最好夏天一身白裙飘飘,聚餐会腼腆地说“别点很贵的”又说“我们AA吧”,哦对了,还不会纹身、不会因为偷拍同学还造黄谣的人拒不承认而暴力解决那家伙的摄像机、更不会被通报批评。
但人们不尊重好女孩。
比如他们会说“小妹妹你有没有男朋友我给你介绍一个”,然后看你羞窘的样子哈哈大笑,尽管你那时五岁其实不懂什么叫做“男朋友”,你只是觉得那个词侮辱了你的什么——或是他们轻浮的调笑的表情。
所有关于性别的笑话都是如此,有人提前知道你会怎么样、他们就为了看你那样,如果你默不作声,你就是没意思,你愤而制止,你就是玩不起,你无论怎样都是他们的下一个有趣话题、是被评价的东西,你所有的愤怒所有的反抗都换来“给你道歉行了吧”、背地里“兄弟们我可够义气”。
但至少你是个好女孩。
好女孩,你是被“社会”认可的第二选项、挂在厕所门口比男小人只在侧面添上三角的图标,你的名字比默认的整齐名单多一个在括号里强调的“女”字,你看着输入法联想词所有指向明确的女字旁污言秽语直皱眉头,你的头脑与世俗描述的性吸引力被理所当然地称为“鱼和熊掌不可兼得”、尽管你根本没想过被“得到”。
好女孩,你太早地知道怎么要做个“清清白白的好女孩”。
幼儿园被人故意推开更衣室的门却难以启齿告不了老师,特别的“关爱”都来得模模糊糊似与性别和年龄相关,你不会如何和异性当作熟人相处你处处警醒要避嫌,在“开放”和“无趣”间你被要求着小心翼翼地经营美丽和“女人味”,直到找工作了你面试赢得多一个问题叫“结婚吗生孩子吗”、并在任何一种揣摩心意的回答后输掉名额。
你太早地知道怎么要做个“清清白白的好女孩”但你不乖巧不可人你终于长大,你能自由地选择成为一个不守规矩的“怪物”
——一个真实的人。
空气寂静。
星说,你不问我怎么知道的吗。
刃说,反正你已经知道了,我再问什么有意义吗。
星说有,物质世界是一回事,你的认知又是另一回事。
她的眼睛在光彩之中闪烁不定,游离在落寞和探究之间,她没在笑,而刃后知后觉地注意到了,他想,她这样看起来才不像刚才那么拧巴。
腿上裸露的伤口不能用外伤药,他换了碘酒,用卫生棉球沾着一点点清理,有些疼,在此期间,星的目光一直刺在他身上。
“不管你听卡芙卡说了什么,不要把我当做榜样。”他说。
“我做了错事,没有意义。”
星总庆幸她来到卡芙卡的身边很早,几近放养的生活已经渐渐冲淡了她身上那种特殊的、与生俱来找不到源头的羞耻感。
她是野蛮的,因而愈发肆无忌惮地提起生、死、性、爱,但比起真的毫无芥蒂,她过去更像是故意要追求冒犯“权威”的痛感与随之而来的虚假的自由,好像灵魂漂浮在空中,审判相连的嬉笑的自己。
星想,他肯定不知道卡芙卡转述的过去对她而言有多重要。
真正认识一个人是残忍的,你被迫抛下一切对他的幻想,更痛苦的是,你将失去他的幻象带给你的鼓励,你会意识到无论你曾以为你们多么相似,终究还是不同的。
但与此同时,认识一个人又是幸福的。你明白现实中没有人可以像故事里那样永远保持愤怒——他今年三十四岁,冰凉、疲惫,有黑眼圈,还有细细的青色血管和脆弱又在某种意义上承载了太多的皮肤——暴烈的心灵已离他远去,他成了未涂色的石膏模型被搬运着学习人类生活,沉默地驻守在自己的世界里,你看到他如何成为现在的他,十年来。
事实的力量是大于幻想的,也大于所有控诉,大于语言。
“意义、价值,虽然很多事要依靠主体判断,但总有一些真理是确实存在的,”她说,“我们会找到它,改造世界。”
“总有些事情,我们不知道它会带来什么后果,但是我们必须去做。”
伤口在她的话里逐渐被白色绷带包扎得紧实细致,刃当初学刺青时总喜欢用棉布擦上色打雾时溢出的色料,还用绷带缠住手指防滑,这样的习惯说不上好坏,但没想到终于有一天能在纹身室以外的地方用到。
他垂着眼帘听她的话,少女的声音固执、却称不上很清脆,比起掷地有声的珍珠玉盘,她更像从蚌壳里挤出一个接一个的气泡,包含着少年人能尝过的痛苦和她能拼凑出的所有安慰。
“你学什么专业的?”他问。
星说,学哲学。
刃说,好,那你就用哲学的办法去做正确的事。
然后努力地给她扯出一个微笑。
“保重自己。”
07
再一次看见她的时机来得很快,刃本以为又要等三个月,他猜放了寒假小姑娘难道不会出去旅游,却忘了还有一个除了春节必须按时上班的卡芙卡。
上次处理完伤口,两人又是一起吃的饭,刃没问那天为什么明明卡芙卡在家星却不进门,或许这种保留是她们俩之间的默契。
不过离开之前,星扒着门问他能不能给自己也纹个身。
刃问为什么。
星说,你不是学美术吗,我用你的办法吓唬人,纹个大花臂。
她在用这种方式笨拙地调节气氛。
刃说,不行。
星说,她不怕疼的。
刃说,那也不行,又说不疼是不好的,疼才知道什么是危险,也证明了你在好好活着,你的身体在努力保护你自己。
一下子说出好多话,比平时两倍还多。
星沉默了一下,故意摆出嬉皮笑脸的样子,说她不考公务员,把刃逗笑了,说好啊,来,给你纹。
星站在门口,吐吐舌头。
他紧接着又说你今天没来月事吧。
星看他,说怎么,例假不能纹身?
反问者一向期待答案是否定的,很可惜,刃肯定了她的猜测。
是,他说,不能纹身。
她就很气鼓鼓的,说白费口舌了。
刃其实在楼下就听见了上面有动静,他正拿着快递上楼,一边无端回忆、一边上楼,不算太意外地看见她又站在楼梯口,鬼使神差地问:“要来我家吗?”
然后扬扬手里的快递盒。
他买了人体彩绘的颜料。
星并没在等人,腰间的钥匙串甩得刷啦啦响,她手里拿着一支芙蓉花,正转着来回看。
隆冬时节,也不知她是从哪里得到这样过了日子才绽放的木芙蓉,外瓣已渐转为深茜,芯内还透白,像在手中鞠了一捧粉雾。
“好啊,”她答应了,进门轻车熟路,顺便要求,“在卡芙卡看不见的地方画。”
“手臂内侧,如果你想方便看的话,或者手心里,也可以。”他举例。
「手心?」星撑着床坐下,还是上次的位置,「听起来他今天心情很好。」
她想了想,歪着头问,腿上呢?如果她一直穿着裤子就不会被发现。
刃立马说不行。
星一愣,看他的眼没直视她,便挑起挑衅的笑,故意叫他大叔——大叔,你的客人里没有人要你纹在腿上?
刃微微眯眼,说,你以为纹身师是什么。
星打无聊的嘴仗,我没以为什么,是你以为了什么。
她把右腿的裤子从裤脚往上折,一直折到瘦的有点嶙峋的膝盖骨。
刃又说,那你为什么不想让卡芙卡看见。
星皱着鼻子,轻轻巧巧地笑,不回答。
她坐下来隐隐露出的大腿的形状使裤子绷紧了些,又让人一眼能看出来她身上是有肉的,然后她伸出小腿,像上次一样,之前留下的伤痕已经结痂又脱落,变成淡淡的棕粉色了。
刃没坐到椅子上,他单膝接地,半蹲半跪在床边上,偏着身子拆开快递盒,深蓝色渐红的长发扫过星摇晃着等待的腿。好像计时器,像催眠的钟摆,塑料壳手撕太难,刃感到自己情绪莫名,动作有些大,她勾起他的一缕头发,小声地“哇”。
“你这是挑染,渐变色,”她说,“很时尚嘛。”
不知道是“你”这个字的语调触动了他的神经还是怎么的,刃停住了拆包装的手。
“不许动。”他说,声音有些沉。
星问为什么。
他就凶巴巴地说,你拿着花,给我做参考。
白色勾边,红粉填色,刃极细致地描绘每一瓣花的形状,娇美清雅、尽态极妍,实在令人无可挑剔——然而不够写实、不够,他其实没有怎么抬头去看星——他忘记了一切,全情投入,只剩下绘画的旧日技法。
用笔在人身上作画与针刺带来截然不同的感受。刺青是一种缥缈的表达,也是更加彻底的隔绝,他不能开口说出的话变成针扎进皮肤,于是便不再需要说话。但画是不一样的,柔和而有温度的二者相遇,他不得不极其小心,仿佛生怕折损了她生命力的万分之一。
或者说,刺青是一种总会伤害什么的东西、或是别人、或是自己,但绘画不一样。他以为这辈子不会再有能力画出的细腻笔触在伤口上绽放,它好像一枚经过他的手传递的荣勋、一封和解的信件,远渡时间的重洋终于在十年后和他相见。
——刃依着她膝盖和小腿的形状画了一朵芙蓉花。
这是他自觉离开学校以后最喜欢的作品,并不是技巧或设计上的出色,而是因为它令他甚至产生了年轻人一样的分享欲。画完时,他放松下来长出一口气,不经意间吹到她皮肤上,然后几乎不安地生生停住,连同呼吸一起,僵在那里。
他画了太久,出乎他意料地长,时钟转了一圈,他怕星困了、睡着了、等得不耐烦了,被他无缘无故的呼吸惊醒,作为画画的专家、却怕她的不喜或失望。
直到脸侧忽然传来一丝触碰,星把芙蓉花别在了他耳边,她笑得很得意,也很快乐。
“真好看。”她说。
刃的瞳孔放大了,她一直看着他呢。
那是特别、特别柔软的花瓣。
08
质疑是一种绝症,一旦生发就无法根治,我们所做的一切不过是在一件又一件事上拒绝“常识家”们给出的麻醉剂,孤注一掷、毅然决然、为此承担一切后果、弃绝一切伪装,一遍又一遍地踏上死路。
我们绝不回还。
【丹星】始知归处
背景为1.2剧情结束后,且在卡芙卡的同行任务中选择帮助卡芙卡。
全文5.2k,如有ooc致歉。
——而如今星告诉丹恒,你应该有「自己的答案」。
——这个答案不是确切的,也不一定是别人或自己想要的,它可以有漏洞、有瑕疵、有缺点,它不够完美,也不够圆满,更不能让所有人都认同,但它至少,不会让你的内心感到违和与别扭,是你给自己的,「自己的答案」。
1.
若木亭这个位置确实很适合观望建木。
长乐天的夜晚依旧灯火通明,但相比起旁边茶馆的热闹,若木亭这个小小的亭子就显得安静许多,星站在亭子的边缘,却没有去看那偌大高耸的建木......
背景为1.2剧情结束后,且在卡芙卡的同行任务中选择帮助卡芙卡。
全文5.2k,如有ooc致歉。
——而如今星告诉丹恒,你应该有「自己的答案」。
——这个答案不是确切的,也不一定是别人或自己想要的,它可以有漏洞、有瑕疵、有缺点,它不够完美,也不够圆满,更不能让所有人都认同,但它至少,不会让你的内心感到违和与别扭,是你给自己的,「自己的答案」。
1.
若木亭这个位置确实很适合观望建木。
长乐天的夜晚依旧灯火通明,但相比起旁边茶馆的热闹,若木亭这个小小的亭子就显得安静许多,星站在亭子的边缘,却没有去看那偌大高耸的建木,反而数着下面池中的荷花瓣,当一朵荷花被她翻来覆去数了第九遍时,她听到了一阵熟悉的脚步声。
回眸望去,出现的是丹恒。
两人四目相对,丹恒又抬脚往前走了几步,直至走到星的身边,与她并肩站在若木亭中,橘黄色的灯光打在丹恒的脸上,衬得他眼尾那抹红愈发鲜艳。
“你知道我会来找你?”
听到丹恒的声音,星眨了眨眼睛,随后轻轻地摇了摇头。丹恒看着星的眼睛,很漂亮的金色,却从始至终都透着温和的平静,但仿佛只要落入这双眼睛的注视里,哪怕仅仅只是一秒钟,也能让人安定下来。
丹恒想起了之前在显龙大雩殿时,在开启鳞渊境前,他曾和每个人都说了几句话,唯独只有星一个人,只是静静地看着他,却一语不发。那时候的丹恒也在星的目光中看到了和现在如出一辙的,这样一种温和的平静,丹恒也就这么和星静默地对视着,即便没有说话,但内心却也莫名得到了安宁。
丹恒无法用言语形容他在星的眼睛里看到了什么,但也许什么都没有看到,星的眼睛也只是一双眼睛,金色的,看向他时,纯粹得不掺杂其他。
“我不知道你会来,但听到脚步声,我就知道是你来了。”星如实答道。
丹恒点了点头,算作回应。若木亭起风时,几乎从哪个方位都能吹到风,夜晚的风稍凉,吹拂起两人的发丝,星衣服背后的金色飘带不小心擦过丹恒的手背,带来细微的痒意。
有多久没感受到过这样宁和的平静了?
自从被那繁杂的过去和甩不掉的噩梦缠绕后,丹恒已经很久没有像现在这样安宁过了。他明明想要前进,却一直在被如同蛛网般丝线缠绕的过去纠扯不清,记得起的,记不起的,在那延续至今都一直在延续的「过去」,明明就连长生种的寿命也像是被加工的花朵,过度沉淀生命的美丽会引来反噬,即便延续了花期也依旧终有凋零枯萎的那一天,但为何「过去」这两个字所蕴含的东西,却能够比长生种的寿命还要更加恒久,即便人走茶凉,「过去」及其留下的痕迹却能够依然存在。
2.
“星。”丹恒倏地开口,听到自己的名字,星侧头看向丹恒,丹恒顿了顿,才在星的注视下继续说道,“你真的没有什么想问的吗?”
星知道丹恒指的是什么。
去见卡芙卡的时候,她也透过窗户看到了坐在屋里的刃。那大概是星第一次这么近距离地观察刃,她不太了解刃,不清楚刃是什么样的人,但她仍旧记得之前提到过刃时,丹恒脸上的表情,那是一种用言语也无法描述的,可每当回想起来都让星觉得很复杂的表情。
也许是因为这涉及到了丹恒的过去,那个他甚少提起的过去。在星穹列车上,星大抵是最晚认识丹恒的那个人,关于丹恒的事情也大多都是从姬子、杨叔还有三月七口中了解,但如今和丹恒作为「同伴」一起经历了那么多事情,从雅利洛-Ⅵ到罗浮,比起他人口中的丹恒,星觉得自己这一路上亲眼所见的丹恒才是鲜艳的真实。
「过去」,「过去」,真的什么都绕不开「过去」吗?
事实上好像也的确如此,「过去」有时候是一种曾经的自己活过的痕迹,如果没有「过去」,或者连同「过去」都一并抹消,那就相当于杀死了曾经的那个自己。记得起的,记不起的,在那延续至今都一直在延续的「过去」,即便是星,也不可避免地会因为自己的过去而产生疑问和探究心,所以她同样能有些理解丹恒的心情,对于那个连自己先前明明都记不得的「过去」。
对上丹恒的目光,星转而拿出一瓶鳞渊冰泉,递到了丹恒面前,慢悠悠地开口说道:“刚好想问问你,喝不喝这个?”
丹恒垂眸看着星手中的鳞渊冰泉,应当是在若木亭附近的售货机买的,他伸手接过,却没有喝,许是从售货机里拿出来的时间有些久了,这瓶鳞渊冰泉早就不怎么冰了,和外面的温度没什么差别,可见星似乎待在若木亭已经有段时间了。
“丹恒,每个人都有过去,等你梳理好自己的前尘因果,再和我说说也不迟。”
星倏地开了口,嗓音不紧不慢,丹恒闻言抬头看向星,再次落入那双眼睛中。
“况且,我觉得现在的你也很好。”
3.
不是不问,而是从一开始就把说与不说的选择权交给丹恒。星的回答令丹恒微微一怔,反应过来后却又明白,正因为是星,所以这样的回答才会是她的回答。丹恒早就知道星的思维不同于常人,跟随列车冒险的时间虽然还不够长久,但她已然有一套属于自己的思维方式。
丹恒睫毛轻颤,缓缓开口:“我还以为你会问我很多问题,毕竟你之前用智库查阅信息时,就总是问的很多。”
星弯了弯眸,眼底浮现出盈盈笑意,很认真地伸出食指摆了摆:“那不一样,丹恒。”
「提问」是为了获得「答案」,但「答案」有很多种类型。
星会在翻阅智库时向丹恒提问,那是为了得到「确切的答案」,为了确认某一件事物、某一个存在甚至是某一个细节。有些事情尽管你不知道,但它的确是既定的,所以提问是为了确切它的存在,增加自己的认知。
前两天三月七请星和丹恒喝了仙人快乐茶,那天的仙人快乐茶不知道是不是过于糖度超标,就连原本觉得仙人快乐茶还行的星,喝了几口都被齁甜住了,更别说喝不惯甜腻的丹恒。
但当三月七笑着问星和丹恒好不好喝时,两人看到三月七那张笑意盎然的脸,都不约而同地说了好喝,他俩给了三月七一个「想要的答案」。
想要,这样的词汇所圈定的范围实在是太广泛了,每个人都是不同的个体,在不同的经历中研磨出不同的向往,心中所想与所求也皆是不同,所以「想要的答案」在每个人眼里都有不同的定义和含义,如果得到的答案是自己想要的,那它的虚假和真实或许都可以在心中模糊掉界限。
“「提问」是为了获得「答案」,但「答案」有很多种类型。”
星转过身,背对建木的方向站着,她伸出戴着黑色手套的手,摊开的掌心能看到手套的纹路,将她那只手包裹得很好。每天都会有金色的叶子随风飘荡到若木亭这里,那些金色的叶子好像是从建木顶端的枝条上落下来的,可落了地后又会转瞬即逝。
丹恒就那样看着,有一片金色叶子晃悠悠地落在星的掌心中,随后又很快地渐渐消散,金色的叶子溶解成了金色的光粒,在星的掌心中化为乌有。
丹恒听到星说:“丹恒,如果我想问你什么,那我希望可以得到你「自己的答案」。”
4.
曾经的持明龙尊饮月君的过往和罪孽,守望建木,又被予以罪名驱逐,那是「确切的答案」。
现在的丹恒继承了前世的力量,劈海显出鳞渊境,开启通往「建木」的道路,那是「想要的答案」 。
而如今星告诉丹恒,你应该有「自己的答案」。
这个答案不是确切的,也不一定是别人或自己想要的,它可以有漏洞、有瑕疵、有缺点,它不够完美,也不够圆满,更不能让所有人都认同,但它至少,不会让你的内心感到违和与别扭,是你给自己的,「自己的答案」。
看着星一脸认真的样子,丹恒想了想,开口问道:“所以那个时候在显龙大雩殿时,你看着我却没有说话,心里是这么想的么?”
星倏地笑了起来,眼睛弯弯如同一轮月牙,却偏生还故作一本正经的样子,笑吟吟地答道:“不是,我当时其实在看你的龙角,看起来很好摸的样子,因为怕吓到你,所以就没有说话。”
丹恒微微一怔,随即发出一声很轻的叹息,唇角却微微弯起一个很浅的弧度,笑意真切了几分。虽然不知道星说的是真话还是假话,一本正经开玩笑的样子却依然让人熟悉,丹恒只觉得堵塞的内心似乎得到了片刻的疏解。
「过去」,「过去」,摆脱不掉的「过去」,当人们走向「未来」时,就会留下过去,无数的曾经终将汇聚成一个「过去」,但无数前进的道路又终将分割成不同的「未来」,不同的未来里却都会有一个甩不掉的、相同的过去。
丹恒最终还是喝了星给的那瓶鳞渊冰泉,毕竟这可是花了星的1800信用点,丹恒自然不能辜负少女的好意,清淡的水顺着喉咙而下,滋润了原本有些干涩的嗓子,有一小点儿来不及咽下的水像珠子般滴落在丹恒黑色的衣领上,濡湿一小片水渍。
「过去」,「过去」,像在骨头里刻下烙印般的「过去」,生命是宇宙里如此细小的痕迹,却又如此沉重而冗杂,在微小的个体之中背负了无论自身是否认同,却都因为时间流逝而产生的「过去」,记得起的,记不起的,在那延续至今都一直在延续的「过去」。
丹恒想把鳞渊冰泉的瓶盖拧上,但蓝色的瓶盖却意外滑出指尖,落在若木亭的地板上,咕噜咕噜滚到了星的脚边,发出轻微的声响。星弯腰捡起瓶盖,将其递给丹恒,丹恒垂眸看着面前星静静摊开的掌心,想起了在显龙大雩殿那会儿,星和三月七一起向他伸出的手掌。
「过去」,「过去」,溶解在血液里无形无色的「过去」,即便丹恒不认为自己和饮月君丹枫有什么关联,但在显龙大雩殿时,他以丹枫的样貌出现,看到星眼中一闪而过的惊讶,他又不得不承认,「过去」一直在以某种形式纠缠他。那个时候丹恒本不想伸手,因为他的样子不是星所熟悉的样子,那是他自己都不承认的样子,可对上星的眼睛时,丹恒莫名有了一种私心,所以他还是选择了伸手。「过去」,「过去」,罪孽抹去了丹枫,却又创造了丹恒。
5.
“丹恒。”
星忽然开口唤他,丹恒从飘远的思绪中回过神,与面前的少女对上视线,那样纯粹的目光让丹恒感到说不出的无措,星却从口袋里拿出两张叠在一起的纸,不知经历了多少岁月的洗礼,纸张的边缘已经泛黄,上面还有干涸的水迹,但其中的黑面白纸却依然清晰可见,像是在昭示着什么、宣告着什么、残酷又恒久。
丹恒接过星递来的这两张纸,上面最大的标题写着《饮月大逆判牍》这六个字,明显又刺目,这是关于「饮月之乱」的判决。丹恒甚至不需要去看其中写了什么,就能猜到里面大概的内容,算不得什么好的。头隐隐有些作痛,过去的回忆又在折磨着丹恒的神经。
“这是我在祈龙坛发现的,里面的内容我都看完了。”
星察觉到丹恒的气息开始有点儿紊乱,便直接从丹恒手中抽回那薄薄的两张纸,将其折叠好后塞回自己的口袋里,她与丹恒对视了两秒钟,始终是那般温和的平静,丹恒无法从星的脸上看到其他的情绪,星看着他的目光过于纯粹,好像他只是他一样。
“不过描述过于仙舟官方化,我的评价是不如仙舟风物志接地气。”
丹恒微微一怔,却听星又说道:“比起纸面之词,我更相信自己亲眼所见,如果我提早存在于「饮月之乱」的时候,或许我可能会得出和那张判牍不一样的答案。”
丹恒看着星的眼睛,她比丹恒想象中要更从容地接纳了陌生的「丹枫」,却又比丹恒想象中要更加自然地面对陌生的「丹枫」,这个时候丹恒才真正意识到,无论外界之言如何流传,无论他人之眼如何看待,他在星这里,始终都是他自己,不是谁的影子。
丹恒心中莫名感到了一丝无措,就好像自己都还没有找到的那个正确答案,却已经被星率先发现了。可他却又不知道那个答案应该是什么,会是什么,能够是什么。
“……你好像对我的认知很专一。”
星眉眼弯弯,笑得很坦然。
“因为你本来就是丹恒啊。”
「过去」,「过去」,记得起的,记不起的,在那延续至今都一直在延续的「过去」,即便应当画上了句号,可早已满溢的状态看起来已经有些龟裂得摇摇欲坠,似乎某一刻坍塌后就足以将人淹没在过往的尘土之中。
丹恒先前选择登上星穹列车,不仅是因为那时候除了列车外再没有别的落脚之处,还是因为想要远离「过去」,然而如今因为罗浮的星核危机而再度踏入故土,再次被那散落的「过去」给抓住,他忽然发觉这像是一种命中注定般的躲避不开,似乎有些事情再怎么逃避也终究会要面对。
他看着星的眼睛,在其中看到了认同,就如同列车上的其他人看他的目光一样,他们认同他的存在, 更准确的说是认同「丹恒」的存在,但星对他的认同却更加坦然和纯粹。
6.
三月七是对的。即便罗浮的事情暂告一段落,但丹恒依然失眠了好几日,前生种种,让他对自我愈发看不真切。
三月七发现丹恒的精神状态不对劲后,在某日拉住丹恒,忽然对他说道:“丹恒,你要不要去找星说说话?整天闷在资料室里也不是个好事儿呀。”
那时候丹恒不知道三月七为什么会建议他去找星,而不是姬子和杨叔,但他也确实因为三月七的话而勾起了想要见到星的冲动,被冲动支配大脑和身体对他而言是最不应该的事情,可“想见星”的念头如同魔咒一般掌管了他,所以他站在了若木亭的这里。
现在丹恒倏地就有些明白了,三月七是对的,关于「过去」和「自身」的话题,来找星聊聊是对的。
即便现在暂且没有「自己的答案」也是没关系的。
丹恒听到星在说话,她的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一样,可当丹恒把目光聚焦在星的脸上时,却又觉得她似乎离自己很近,那些字字句句一下子之间都听得分明真切。
她说:“丹恒,我们回去吧,我还答应了三月七明天要陪她一起去宣夜大道吃新开的一家小食店呢,得早睡早起。”
星向丹恒伸出手,一如同在显龙大雩殿时那般伸出了手,不同于那时候他是以丹枫的样貌站在星面前,现在的他只是丹恒的样子。
「过去」,「过去」,记得起的,记不起的,在那延续至今都一直在延续的「过去」,他分明知道的,在显龙大雩殿时伸出手予以回应,是因为他不想被「过去」的阴霾绊倒,而失去现在拥有的一切。「过去」还在以某种形式存在,丹恒看着星的眼睛,他知道就算如此,但他也会有一个全新的「未来」。
他记起了前生种种,也再难以忘记前生种种,他会对似真似假的往事感到陌生,对饮月君丹枫的一切感到无措,也许与「过去」达成和解需要一些时间,但丹恒知道他身边不再是缥缈的空虚,他也有人陪着,至少从现在开始,延续到往后的「未来」里,他也有人陪着。
星笑着说:“明天要不要和我们一起?”
丹恒笑了一下:“好。”
【丹星】局外人
•丹星
•我流开拓者 ooc有
•第一人称注意,全文8k+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我意识到我始终是局外人。
列车在漫漫宇宙中无声驶过,我盯着仙舟罗浮那扇巨大的浮着幽幽蓝光的界门,没由来地感到荒凉、悲戚。
我似乎是一段基因编码出来的类人的星核载体。以经典冒险小说——主角与同伴戏剧性相遇为一切的伊始,我踏上了这条被注定的道路。
主角——我有时候这么称呼自己。虽然我平时总会被卷入某些事件,或被误会,或被利用,但最后的结局也如同书中那样,主角一行人历经磨难,迎来曙光。当时的我蜷在资料室角落看书,读到主角团种种冒险时两眼...
•丹星
•我流开拓者 ooc有
•第一人称注意,全文8k+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我意识到我始终是局外人。
列车在漫漫宇宙中无声驶过,我盯着仙舟罗浮那扇巨大的浮着幽幽蓝光的界门,没由来地感到荒凉、悲戚。
我似乎是一段基因编码出来的类人的星核载体。以经典冒险小说——主角与同伴戏剧性相遇为一切的伊始,我踏上了这条被注定的道路。
主角——我有时候这么称呼自己。虽然我平时总会被卷入某些事件,或被误会,或被利用,但最后的结局也如同书中那样,主角一行人历经磨难,迎来曙光。当时的我蜷在资料室角落看书,读到主角团种种冒险时两眼放光、兴致勃勃,仿佛看到了我之后的故事。然回到现在,那本书不知道被我丢弃在哪里,意兴阑珊。
雅利洛-Ⅵ的极寒逐渐消融,千百年冰封的星球终将被春天相护。我曾一度高兴于帮助这颗星球免除一场浩劫。
这算什么?上一秒,希儿搀扶哭泣的布洛妮娅同风中光尘告别,丹恒与三月七一边和列车联系报备,一边粗略检查着各自的身体情况。下一秒,当风波平息散去,我回身向后望,天地苍茫,冰雪未止,竟无一人在我身后。站立在天地之间的我,被一切遗忘,仿佛被时间压缩成一个灰色的圆点,孤立地静止在世界中心。这种感觉是什么,人造人也会感觉到悲凉与孤独吗?
再次遇见卡芙卡,是在列车决定下一站目的地的时候。女人优雅行礼,不紧不慢诉说着她来此的理由。在与列车组对峙时,她轻轻乜斜我一下,嘴角露出意味深长的笑容。
我非稚子不明道理。她已经搭好了舞台,静候主角登场。我可以说不,却逃不脱写好的『剧本』。她有千万种途径将我押上台前,操纵者的细线已将我的四肢缠绕。骚乱过后,列车组开始重新规划目的地,在那个不能称得上是正规的表决上,我不得不按既定轨道行走。那是他们、我共同承认的最优解。
罗浮战后,我终得喘息时间。三月七举手示意着办一场庆功宴,她嘻嘻笑着说累了这么长时间也该轻松点了,又说庆祝丹恒终于自由云云。姬子和杨叔点头默许,丹恒倒没说什么,因力量不稳还保持着那副龙尊样子,只不过长尾巴轻轻上下摆动彰示主人此刻心情不错。她问了一圈,视线最后落在我身上,她问我怎么样。
怎么样?
破天荒的,我第一次没与列车组共同行动。我坐在车厢沙发上,摇了摇头。他们不是第一次见我异于常人的行为,也不是第一次听我说令人难解的话语,却在此刻投来疑惑目光。小巧而奇怪的兔子列车长帕姆扯扯我的衣袖,“星乘客,适当参加派对是与人增进感情的好方法。”
我再度谢绝了好意,并不再言语。他们非草木顽石,心思细腻,像是觉察出了什么。三月七打着哈哈,连忙摆手说:“星,你是累了吧,那你好好休息?”
承着将军最高礼遇,我获得了在罗浮最大限度的自由,即便我做出何种举动,也会看在我是将军贵客身份上宽容一番。列车今天要办庆功宴,我看了一眼时间正是现在。三月让我好好休息,可倘若我还留在车上只会给他们徒增尬尴。我寻了个借口逃了出来,在长乐天漫无目的地闲逛着,大脑不停思考。
——我好像没有自己的房间。
我时常困惑我与列车组、甚至与星核猎手的关系。
说我是雏鸟,眷恋着第一眼看见的人。我唯一记得的卡芙卡,眼神里暗藏复杂矛盾。我第一次睁眼看见的丹恒与三月七总会在笑时流出难言的生疏。
卡芙卡因我是星核载体才会多处注意,列车组因我体内藏有星核又似乎与星核猎手有莫大关系而予我善意收留。若非没有星核,我本不该存在于其间。我的意志不被尊重,我的本身不被在意。我是被操控的、不得不的。跟被我丢掉的书一样,我不再认为我是我故事的主角。
我找到个寂静处坐下,托着下巴在纸上勾画。
姬子和瓦尔特——成熟的长辈会在得到列车长允许后为新上车的乘客举办欢迎会,帕姆会为每位乘客准备舒适温暖的房间,三月是列车上最可爱的朋友总会认真倾听他人的心声,丹恒是列车组沉默可靠的护卫,让人放心将背后托付给他。
那星呢?我看着纸上的四边形满是困惑,方方正正的图案好像再也容不下一个新端点的存在。
我没有欢迎会——姬子用终端给我发了红包,说这是我的新人礼。我没有属于自己的房间——帕姆总是说要替我收拾出新房间,但好像一直忘记。我想找三月聊天,声音还未从嘴巴里发出就硬生吞下,她正和姬子他们亲切谈笑。而我的背后,总是空无一人。
我忽地想起件不足道的小事,那是我到列车后的某一天。尚未得到自由出入资料室许可的我被三月嘻嘻哈哈地推进门,彼时的丹恒听见响动揉着额角从地铺坐起,神态疲惫。微微皱起的眉头预示着此时他的心情并不明媚。
“对、对不起!”我有些胆怯,饶是我再怎么木讷,也读得懂那人现在的心情。我回身拧着把手却怎么也转不动。这时候,三月的声音从门外传来:“姬子姐派我促进一下你们两位的队友情。星,不要怕,多和丹恒老师聊一聊嘛。”我拍着门,告诉三月不要这样做时,三月又说:“丹恒,星初来乍到,你也别板着脸,会吓到她的。”她似乎是摇了摇手,我听见类似钥匙的清脆响声,“两个小时之后我就来开门啦,丹恒不要想着自己开门哦,外面我又上了一道锁。”脚步声越来越远,我身体紧贴着门板,局促不安。
身后传来一声长叹,丹恒起身坐在桌边,想要将未完的工作继续下去。我本想开口缓和气氛,只听见背对着我的丹恒说:“若非查阅智库,请不要随意进入资料室,资料室的功能不包含聊天。”他刻意咬重聊天二字,显得我在此处是如此的多余。丹恒并没有想要再与我对话的意思,我无措地站在那里,不敢再动。
我一来没有许可,不好随便翻阅书籍,二来走动发出的声音只会影响他工作。手机在一开始就被三月借走,我只好靠着门板缓缓下滑抱膝坐下。
少年清冷寡言,与三月不同。在贝洛伯格行动时,若是只有我们两个,就谁都不会开口说一句话。如果有三月在时,气氛就好多了。列车上的日常也仅仅是以三月和我的对话居多,遇见丹恒时,也只有三月会蹦跳着跑去和他打趣聊天。我知道我没有他们二人那么深厚的友谊,包括三月在内的我们并不算熟悉,因而我并不放在心上。但奇怪的是,在一些时候他们又会显露出一副我们是最好朋友的样子,虚假得让我不适。
丹恒效率极高,在我默数了不知道第多少个六十秒后,他活动着手腕起身,抬眼看我时微微愣住了。他没说什么,拉来角落的椅子让我坐在旁边。“三月的缺点是爱管闲事。”他走到书架旁边整理书籍,“也不知道她和姬子为何会这样想。”他将目光转向我,“你呢,你也觉得我们需要改善关系吗?”丹恒把问题又折到我身上。
我该怎么回答?说是的呀,一直觉得你和三月关系更好。还是说,没有啊,我们关系很好啊,不用考虑我。无论哪种回答,都注定了我是那个外人。
我不想回答,就抿着嘴死死盯着地板,恨不得盯出朵花来。丹恒没等来回应,自己就接着说:“三月爱管闲事,可能也是优点。”他又说了些什么我已经记不得了,只是那天之后,我被允许自由进出资料室。
关系并没有变好呢。我无奈地把纸翻到背面,又画了个图案。
多么奇怪的结构。三角形,偏生是三角形。运用于实际的三角形具有稳定性,而群体关系中的三角形却意味着倾斜和偏爱。
明明说了之后是共生死的同伴,却总在某些时刻让我孤立无援。我对他人情感变化并不敏锐,而他们两人之间的感情也不需要我去平衡维系。我原以为心思细腻的丹恒会将这杆天平扶正,而我也尽我所能多多参与其中,可我到最后仍是局外人。不理解的暗号、下意识的动作、微妙的态度、独自的任务。
看似稳定的结构却摇摇欲坠,我无法得到对等的待遇。
有点难过。
长乐天的街头绝不适合大哭一场。在情绪决堤的前一秒,我传送到了我目前能找寻到的唯一偏僻安静的地方——鳞渊境。
隐没在古海之下的不可说浮出水面。我对罗浮隐秘的过去毫无兴趣,但面前这尊龙尊像无端让我生出些烦闷。持明一族世代供奉的龙尊雕像,看上去很像一位我熟悉的……朋友。我是有气没处撒,有泪哭不出,鼓着腮帮子恶狠狠地瞪着那破雕像。
嘁。我重重跺了几脚在雕像的石制底座上,以发泄我的难过。
我知道自己不该这样的,似小孩子闹脾气。我抚上胸口,是为心脏的器官一阵一阵地抽疼。星,你是理智的,清醒的,强大的。别哭,别哭。
别哭……
好难过。鼻子发酸,胸膛像是被刀剑贯穿,在心头上开了一个血淋的洞,委屈、不甘、悲伤和痛苦在那个瞬间全部涌出。眼里早就盈满的泪水最终模糊了视线,大脑里传出的一阵又一阵嗡鸣声撕碎了所有的理智,宣告此刻我终于能够放声大哭。
鳞渊的海静静凝望着,不曾开口说话。
我记不得自己是怎么回到列车的。当我站在车厢地板上时,方觉如梦初醒。已经是深夜时分,四周黑漆漆的,唯有角落里那台无休止运转的合成机还漏出点点微光。
静,少有的安静。
哭得太过火让我的脚步有些虚浮,没几步就踉跄着瘫倒在沙发上。疲惫感包裹着我的身体,而我的头脑此刻却万分清明。
接下来要怎么办。
我呆愣了一瞬,忽地闷笑出了声,笑话我自己突如其来的怯懦和迷茫。这个问题,不是早就有回答了吗。自我在空间站被唤醒,自我踏上『开拓』一途。我举起一只手,瞧着手掌握拳而又松开。体内的星核力量平静温和,缓慢流淌过我身体的每一个角落。
接受、审视、改变。
命运不是『注定』的。
同三月所说那般,列车组的每一个人都背负着巨大的秘密。那阴影笼罩半身,扼住喉咙让人不得喘息。我无来处,也无归途。我所能做的,只有在这条道路上无止尽地前行。用这双手触碰寰宇,用这双脚丈量大地。愿我此行,终能抵达。
果然,适当发泄情绪之后,大脑就变得清醒多了。无论是坚冰中苏醒的三月七,还是现在解开前世身份的丹恒,就连帕姆列车长身上都有不为人知的故事。他们是他们故事的主角,而我在那之中只是见证者,隔着一条无法跨越的河流。
我也有属于我自己的故事,冒险还未正式开启。只是在最初,我被其他的东西吸引住了视线,留恋上虚无缥缈的东西,妄想建立起坚实的羁绊。
突然间,我想起了那本被我扔掉的冒险书。书是莫名其妙就出现的。得了丹恒同意的我开始经常出入资料室,利用阅读来缩小我与世界的距离。某一天,我如往常那般坐在书架前的小板凳上,旁边堆着一摞书塔——丹恒好心为我挑选的一些通识读物,准备开始今日份的学习,而那本书就被放在最顶端。
我那时未曾多想,只觉是丹恒挑的书必定是有他的道理。而后现在,我倒是觉得许是三月或帕姆借去的书,归还时随手放在了那上面。毕竟,小说一类的书籍对于丹恒来说无甚意义。
丹恒……
我翻了个身平躺在沙发上,仰面朝天。
我喜欢三月、喜欢丹恒、喜欢姬子、喜欢杨叔,也喜欢帕姆。但似乎凭着我的喜欢并不能改变什么。
……就这样吧,就这样吧,我抱着自己在心里说道,这就够了。希望明早上我能早点醒来离开,我努力蜷缩着身体,让自己尽可能地看起来不那么显眼。
但那是什么,我好像看到对面沙发上的一团黑影,现在已经过了帕姆巡检各车厢的时候。算了,我老老实实阖上眼,也许是我看错了呢,把残存的大喊着“鬼啊”的理智抛到脑后,遇到困难就应该睡觉。
这真是个错误。
我应该去好奇那团黑影的。
生物钟准时在某一刻将我弄醒,脑袋迷迷糊糊的,依靠着身体本能,我半眯着眼将周围环境扫了一遍,然后猛地起身,意识完全回归。
完。
我痛苦地扶着额头,欲哭无泪。昨晚上明明在沙发上睡着的,怎么梦游跑到资料室来了,还给人家丹恒的地铺霸占了。
我跪坐在一旁颤抖着双手把看着就简陋的床铺打起十二分的精神整理好。我默默在心里尖叫:我怎么敢的啊,怎么敢睡在人家床上。人家本来就熬夜晚睡,床还被我抢走了,那他岂不是更睡不好了。我愧疚极了,想凭借肌肉记忆把这床被子叠成豆腐块。这边折一下,那边掖一下,不一会儿就初见雏形,剩下的最后一步……
“你在做什么?”
背后突然冒出这么一声,本就有些做贼心虚的我被吓得一哆嗦,捏在被角的手跟着一歪,就要大功告成的豆腐块散了,歪七扭八又鼓鼓囊囊。
“……好丑。”
这人一点也没有眼力见。
“那个……”我快速拆开被子块,将其铺平在床上,试图挽救一下我已经没有了的面子。我一边在心底里给自己打气,一边在脑海中整理语言,准备询问自己怎么出现在这里,“早上好,丹恒……”
“呃,就是……那个,我昨晚……”
好吧,我越说越没底气,像是吃了冒着紫色诡异气泡的调羹,面目狰狞。
丹恒倒像个没事人似的,语气平常:“你昨晚在车厢沙发上睡着了,我刚好去喝水,看见你……”
他忽然噤了声。
我正低头听着受害者阐述我的罪行,听他不说话就悄悄抬头看了他一眼。他抿着嘴不知道在想什么,脸颊有些发红。噢,都怪我,丹恒好像生病了。
“对不起!”我双手合十放在胸前,万般羞愧地开口,“都是我的错,都怪我梦游到你房间抢了你的床,又害得你没睡好生病了。”
他一声叹气搞得我把头埋得更低了。
“我会照顾你的!”我闭上眼睛,视死如归。
“真的?”丹恒半信半疑,“我是指你不会再乱跑出去,大半夜的才回来?”
“会安安稳稳待在列车上照顾……照顾我?”
“对!”我狠狠心,一咬牙一跺脚,把今天也要离开列车在外散心的念头给掐死。
“好。”丹恒回答得干脆利落,右手掀开被褥面不改色地钻进去躺好,那双眼睛眨了眨,一副“我现在生病了,你可以照顾我了”的样子。
我着实被丹恒这一赖皮举动弄懵了,后退几步想夺门逃跑。再者,我或许可以去隔壁找三月七问一下该怎么办。
“三月今天跟杨叔外出委托,姬子带着帕姆去空间站商量资源补给事项。”他像是钻进我的脑袋窥探了一样,一句话斩断我逃跑的心思。
“……”我吐出一口气,伸手抚上丹恒额头,不算很热。“你先在这里等我,想吃点什么吗?”他不太会撒谎,编造的借口半真半假,但我也想借此机会一来跟他谈一谈最近的事情,二来便是……
我真的担心他。
丹恒说自己早上已经吃过了,反问我饿不饿。我只盯着他眼下淡淡的青黑,摇了摇脑袋,倚靠在墙边,一只手揉上他松软的发。
“变回去了呢。”
触碰到他的一瞬,我能感受到他身体的僵硬,跟他之前的日子一样,如同一根紧绷的丝线。丹恒不看我,眼睛一直瞥向另外一边。
“嗯,我……我不太喜欢我持明裔的样子。”
他这么说。
我直着身子又往他那靠了靠,指尖点点他的额头,“你觉得你是谁?”
“我是谁?”
丹恒重复了一遍。
“饮月龙尊?”我故意叫出这个于我们熟悉又陌生的称号。
他眉头皱起,肯看我了,这双翡翠眼里终于有了波动。是什么呢?是什么如同石子划过水面,又是什么惹他这副神情。丹恒赌气似的坐起身子,缓慢而笨拙地企图在后背抵靠在墙壁上时能离我再近些。我与他目光相撞,丹恒他自己似乎并没有注意到这一点——他感到委屈的时候,总是抿起嘴巴,眼角下垂。
“在委屈什么呢?”我牵过他一只手贴在我面颊上,少年人的手掌宽大、温热。我从书上读到,这个行为能让他人安心。
丹恒不挣扎不抵触,安静地看着,欣然接受了这个似乎超出友情范围的动作。他这时候反倒像个半大孩子,之前的清冷稳重统统消失不见,声音明显带了些情绪,闷闷地说:“我不是『他』。”
“我有说过你像谁了吗?”我起了坏心思,笑眯眯地逗他。“我不知道罗浮几百年前的英雄秘辛,我也从没想过要去了解。”我将他的手掌拢在我双手之间,他微微发抖。“你清楚我的,我很笨又不爱读那些长篇大论。”
丹恒动动嘴唇,“骗子”两字就跳了出来。
“是是是,”我乖顺地回他,“我是骗子”。
“我知道你很痛苦,非常地痛苦。但请原谅我无法全部感同身受。”这是凛冬严寒深浸骨髓,即便四周温暖如春却还是沿脊背缓慢爬至全身。这是第一眼暗无天日的牢狱,是众人目光异样但却不知这因何而起,是无止境的逃亡,是无所有的自己。丹恒在反复无边的梦境里,看见往昔罪孽与情谊交织的网缚了『他』一身。
他颤抖得更厉害了。我用力抓住他的手,让他感知到他是真实存在着的,同我非幻梦一场。
“都说你是『他』,都盼你成为『他』,都要你背负『他』,都清楚你非『他』。”
“只是不愿接受这个已经成为事实的结局,想要再抓住一个与『他』最为紧密的人来吞下这苦果。”
“你一帧一帧查看『他』的记忆,看着那张与自己别无二致的面容,看着『他』做的一切。你什么也做不了,你也什么都不用做,你是『他』故事的旁观者,是『他』故事的局外人。”
“上一世的因果已经了结在『丹枫』生命尽头的那个瞬间。”
“你即是新的开始。你是『丹恒』。”
我跪坐在他面前,将他拥在怀里,任他将头埋进我的颈窝,呼出的气洒在那上,又热又痒。“列车上的大家都能证明,这是一个新的起点,独属于你。”
“丹恒。”
他忽然回抱住了我,紧紧地抱着,像是想将我揉进血肉骨髓,与他同活。
那天晚上三月终于回来,我一蹦一跳地冲上去给她大大的拥抱。三月原是以为她惹我生气了,听我随意杜撰了个借口之后呜呜地哭着,说吓死她了,以为我就要离开消失不见了。
我倒是产生过这种想法,只是眼下实现不了。我不知丹恒是否察觉了什么,他同我亲近了许多。
这表现在诸多方面,例如某天去资料室读书,他忽然开口向我搭话,我丈二和尚,摸不著头脑,心里翻来覆去响起丹恒那句“资料室的功能不包含聊天”;某次的外出委托,熟悉的三人同行,我早已做好了垫后准备,可丹恒突然牢牢抓住我的手腕,喊着三月向安全地点撤离;再或者,他开始注意起我的口味,知道我喜甜,知道我不爱吃的一些蔬菜;开始在意起我的日程安排等等。
非常奇怪。
“我最近有惹到丹恒老师吗?”我问三月。
“应该没有吧,你最近很乖啊。”三月掰着指头,“又没有翻垃圾桶,又没有破坏公物,没有乱吃东西、没有和帕姆顶嘴、没有……”
我不禁愕然,我在三月眼中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存在啊。
是夜。
我拧着眉头在车厢走廊里走来走去,思前想后也没想出个所以然来。忽然,零星亮光从门缝中泄出,是资料室的门被拉开,丹恒靠在门边看我。
“抱歉,吵到你了吗?”我真的无法入睡,悄悄出了三月的房间到外面透气。
“并没有。”他说他在排序智库最新的资料,听见外面有响动就出来看看。
我揶揄道:“丹恒老师又在熬夜了。”
“这是我的工作。”他声音中透出些许轻松,似乎心情不错?是我的错觉吗?
“星,”他唤我,“进来看看吧。”
那声音有魔力,没法拒绝。
我进门踩上地板时,顿感脚底丝丝凉意,低头一看原是我没穿鞋子就跑了出来。三月房间和走廊都铺了地毯,踩在上面柔软舒适,还能最大程度吸收行走产生的噪音。
“抱歉,”丹恒反过来与我道歉,“我没注意到。”他一步步走过来,在我面前站定后就伸出手。
我慌张地闭上眼睛,不知道他要做什么。我感受到随他手臂动作带起的风,闻到他身上熟悉的皂角香。“咔哒”,丹恒将门锁上。
“?”
“……等等!”
他下一秒的动作太突然,以至于我未来得及做出任何反应就被他抱起。丹恒颠了颠我的身子,让我更好地坐在他手臂上。由于重心不稳,我不得不双手扶在他肩头,“你在做什么?”
“你没有穿鞋,地板很凉。”
“不,你应该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丹恒走得很慢,咫尺的距离被无限拉长,每一步都似刀割。
“我们应该好好谈谈,就像前不久的你和我。”他轻轻放我下来,将我安置在床铺中央,丹恒坐在床尾把守着离开的唯一线路。
我困惑极了,微微抬起头看他,“我们需要谈什么?”丹恒说像之前那样,之前什么样?我承认在那次交谈中我自己带有私心。鳞渊境地初见他持明模样,顿觉他如明月高悬青天,洋洋洒洒冷冷清清。丹恒那时与众人对话,我听得清楚。我知晓他的动摇,明白他的希冀,但我又能如何,我于他而言不过一介外人。没有什么会因我而改变。
于是,我逃了。丹恒在我面前,他问我,问我就没什么想问的吗。海风吞没心声,我回他以沉默。
当我看清我在这盘棋局所扮演的角色后,我再度想起那个时候。我强迫自己不在乎,暗示自己无所谓。然,我被困在那一天那个时间,鳞渊境的沉默和丹恒那双眼眸反复出现在梦境里。所以,当丹恒借口生病要我照顾时,我留下了,我对他说出我那时未能讲出的沉默之下的真心。
“你很讨厌我。”毫无质疑的肯定句。
“不!啊,我是说……”丹恒他怎么会说这种话,我急忙摆着手否定,“……我很喜欢你,还有三月他们。”
“你从来不会跟我聊天。”
“你一直在躲着我。”
我张张嘴,百口莫辩。
“你从未相信过我、相信过我们。”
“你总是与我、与我们划清界限。”
“你总是忽略你自己。”
“你总是一人独行,一人承担所有。”
丹恒这样说。他在一条一条数出我的罪状。好想吐。我挣扎着想要远离丹恒。胃里一阵翻江倒海,似有蝴蝶在其间冲撞。炽热的、滚烫的,它吞噬了蝴蝶,顷刻爆发。
“星。”丹恒死死抓着我的肩膀,强硬地扳回我的脸,逼我直视他的眼睛。“你在害怕什么?”
脸上湿热,水珠滴落在我的手背上。我看着他,看他焦急、看他悲伤、看他眸中的我。
“我不知道。”
“丹恒,我不知道。”
他最终没让我逃走。
丹恒抬手擦拭我眼角的泪珠,动作轻柔,像是在对待什么易碎又珍贵的宝贝。“星,你是不是没有读那本书?”
“你第二次到资料室来咨询我问题时,我放在了你要看的那摞书上面,是本冒险小说。”
我抽噎着,断断续续回答他自己读了的。
“那本书的主角很像你。”
“她和自己的伙伴们在冒险道路上一直前行。我记得结局不错,合家欢。”
我止住了抽泣,红着眼眶握住丹恒的手,跟他说:“可现实并不是小说,它往往要更加残酷。”
丹恒说:“我知道的。”
“星穹列车总会有一天停下来,我们总会要分离。”丹恒慢慢深呼吸,“我也知道……我很抱歉,在你登上列车的最初这段时间,我们几乎忽略了你的感受,没有为你提供任何能维系你安全感的帮助。”
“……”
“我们在潜意识里率先选择了比较之下更亲近的那一方,一边担心着你可能的处境,一边又自私地想你不会介意。”
“这杆天平,从一开始就倾斜着,而我如今才发现。”
“……”
我说不出什么。当人们能够意识到自身错误时,留给他人的伤痕也难以愈合。
忘记沉默了多久,我终于开口和丹恒说话。
“很难原谅。”
我最后说。
“没关系,这是你的选择。”
“但现在,我在等待一个答案。”
丹恒张开双臂,“持明后裔丹恒,想问开拓者星,是否愿意在往后的时间里,做他故事的主角?”
孤星撞月。
——全文完——
【丹星】昨夜星辰昨夜月(番外一)
番外一:星回去后的现世情况
因为是丹星向文的番外(景元应星的之后搞),所以在丹星向这篇的番外里,是丹恒*星
存在个人理解
大概看完这篇番外,原文结局的意难平就没了?🤔(不细想的话)
本篇9.7K
罗浮的夜晚,浩渺孤寂。
四周空荡、苍茫,晚风拂过他眉发,拨弄他耳饰,晃动他的衣摆衣袖。
带来失真的空气,湿润,干涩,有器械的仿真感。
想来罗浮控制气候的调解口就在高空,他只是无辜当了新鲜空气的首位鉴赏员。
身下的碌碌人间,闹市夜里有数不清的灯长亮,夜再深也偶尔有不明所以的...
番外一:星回去后的现世情况
因为是丹星向文的番外(景元应星的之后搞),所以在丹星向这篇的番外里,是丹恒*星
存在个人理解
大概看完这篇番外,原文结局的意难平就没了?🤔(不细想的话)
本篇9.7K
罗浮的夜晚,浩渺孤寂。
四周空荡、苍茫,晚风拂过他眉发,拨弄他耳饰,晃动他的衣摆衣袖。
带来失真的空气,湿润,干涩,有器械的仿真感。
想来罗浮控制气候的调解口就在高空,他只是无辜当了新鲜空气的首位鉴赏员。
身下的碌碌人间,闹市夜里有数不清的灯长亮,夜再深也偶尔有不明所以的人会突兀呐喊,可能是发泄,也可能是发疯,引来维持秩序的云骑,惹出的骚乱被迅速镇压,市区再度恢复之前那般遥远的热闹。
他总浮在夜空。
撑着下巴看。
看徘徊于此的人世,皆如尘土,漂在不知来处、亦不知归途的碧波之上。
……
丹恒睁开眼。
“……”
他一如既往地早于闹钟醒来,关掉将响的闹铃。
再安静起身,收拾客榻,完成洗漱,整理着装,确认行囊里的物资,推门出去。
映入眼帘的是罗浮经典的园林风景。
朱红的长栏楼阁,青碧的苍柏松竹,灰白的假山怪石,还有夹在期间的青黑石板路,棕褐溪上桥。
这般大胆的颜色搭配,初次居住的人总会为此发出几声惊叹。
可这段时间以来,若再算上记忆里的次数,丹恒早已习惯,目不斜视穿过长廊,来到将军府的待客大厅。
那里已候着熟悉的人。
景元坐在方桌旁,看着情报,瞧见来人,懒洋洋打招呼:“早啊,丹恒。”
“早。”丹恒坐到他对面。
景元于桌上将情报推给他:“最近依然没什么进展,唯一值得关注的是云骑在那条街上又找到一件写着‘致亲爱的星’的包裹。”
丹恒沉默地将信息快速浏览完,值得在意的信息确实只有那一条。
“如何?”景元问,“有新发现吗?”
丹恒摇头,沉吟:“这种包裹……若我没记错,云骑已经找到六件了?”
“是的。”
“……”丹恒放下写满情报的薄薄一张纸,“云骑将这些包裹拆开检查过吗?”
景元:“没有。”
他笑笑,解释:“毕竟列车组算得上星姑娘的家人,云骑在检查这些来历不明的包裹前,总归需要征得你们的同意。”他顿了顿,“怎么,你同意了?”
丹恒静默片刻:“……其他人态度如何?”
景元看他一眼,没有惊讶他不知道其他人的态度,替他说明:“三月七姑娘认为这些礼物代表星要回来了,不同意我们拆开检查。而姬子小姐和瓦尔特先生在思考后表示,如果能方便云骑的搜查,可以让我们当着他们的面拆开。”
景元摊手:“所以现在的关键在你,丹恒。”
丹恒:“……”
“这些礼物代表星要回来了”,丹恒在心底念了一遍三月七的看法。
可心下没有因这个说法松懈半分,反倒有其他滋生的不安攥住他的心肺。
譬如,据他所知,大部分星球上,礼物一般是送给当事人的。
如果,这些包裹是星失踪这些日子里结交的好友送她的,那她人呢?
是在离开那些好友后再度不知所踪,好友只以为她回去,傻傻地继续将礼物送过来;还是她已出事……那些人便只能将礼物……或者是她的遗物,送回她的来处。
“……”丹恒捏了捏食指。
……当然,三月七的看法也有道理。这些可能只是星回来的提前预热,让他们这里的人宽心,顺带给她准备惊喜。
……
景元耐心等了会,看他差不多想通,才询问:“丹恒?”
丹恒摇摇头,拒绝了。
“果然……”景元轻轻笑笑,没再继续,“那这些包裹你们列车组准备接收吗?”
丹恒:“可以。”他便起身。
景元还坐着,仰头看他:“准备出发了?”
“嗯。”丹恒把椅子无声地推回去,“我近日就去那条街道上看看吧。”
“唔,也行。需要人手的话就去找彦卿。”
景元像想起什么:“说起来,星核猎手最近有找你们吗?”
丹恒从供应架上拿起几个便于携带的食物:“没有,他们正在匹诺康尼,那里最近的暴动就是他们引起的。”
“啊……搞得一团糟,就为了让【家族】的宴会不得不推迟……”
“……”
“哈,你不用那么看我。我还不至于将这些算到星姑娘头上——无主的恶犬咬人,总不能因此连累到他们唯一善待的人。”景元笑眯眯地摆手,丹恒这才收回目光,点头示意,走了。
直到许久,景元才靠在椅子上叹气。
他确实不会因此将情绪牵连到星。
……只是难免会让人心生顾虑。
那些不择手段的疯子,为了目标能达成,期间会造成多大的牺牲也全然不在乎。
一群暴徒……
而被迫承受他们某种意义上效忠的星……究竟是幸,还是不幸呢。
回来的时候,虽然应星总强调没法保证回去后的具体地点,可能会乱投放,要她做好被丢到海里去学游泳的准备(?),但当星睁开眼,眼前便是久违地、她失踪前所在的地方。
什么嘛,这不还是挺准的。
星略有感慨地活动四肢,确认自己没受伤。
再环顾周围,四周熟悉又久违的环境,配上正穿着穿越时衣服的自己,一时恍惚,让她简直以为穿越的经历只不过是大梦一场。
“叽——!”
不远处传来她耳熟的声音。
星看过去。
发现导致她穿越的那只金扑满,走着走着一个转身,见着突然出现在它身后的自己,吓得抱头鼠窜的同时发出惊恐的叫声。
换之前她就扑上去一棒子了。
星有些惆怅:“……”
然后不知出于什么心态,她看着金扑满吓得半死地钻入时空裂隙,自己也没追上去。
随后很快,她的手机就在短暂的寂静后,马上“滴嘟”“滴嘟”连响好多提示音。
信息界面还没点进去,右上角的小红点都已经显示为“…”了。
!!!
额……
星粗略一算,惶恐意识到自己这次失踪差不多九十多天。
救命!没发生什么大事吧?
她记得列车组下一站要参加【家族】的宴会,应该没有为了她翘掉宴会?
她只能战战兢兢点进去,手机众多的联系人右边皆是一串红点——最新的消息来自丹恒。
星:“……”
——“我第一次见你时,你之所以能活下来,不是因为身体素质优越,也不是运气好……只是因为在你的世界里,我那位后世,丹恒,他在你身上放了逆鳞,紧要关头一直护住了你的心脉。”
丹枫刚刚说完的话,她当然还记得。
……可逆鳞,他是什么时候……
星想不出来,带着说不清的情绪,点开和丹恒的聊天。
他最新的消息简直毫不掩饰:“你回来了。你在哪?”
星:“……”
哇,怎么知道的?逆鳞……?
她没有马上回消息,只往上翻,看到丹恒除了今天的消息外,最新的就是她失踪那天,甚至可能就是她失踪的那个时候,丹恒发了几条消息:“你那边出了什么情况吗?”
“你怎么了?突然接收不了消息。”
“我来找你”
那时她大概被卷入时空裂隙,消息都收不到。
星在输入框里打打删删,最后也不知道可以说什么,还是老老实实:“在我之前不见的那个路口”应该知道吧?
他回得很快:“好,你不要乱动,我马上来”
星:“好哦”
丹恒没再回消息。
星等了会,退出和他的聊天,在众多对话框里上下翻了翻。
说实话,红点一旦过多,人的红点焦虑一下就变成了红点摆烂,毕竟当所有页面都有红点的时候,也就等于都没有红点——没毛病,逻辑很完整!
于是星又爬回最顶上不协调的丹恒聊天。
星:“丹恒,说句话呗?”立马退出页面。
丹恒:“你想聊什么?”
很好,这里也有红点了。
星这才满意地划到底部,点开平时很少用上的“星穹列车一家人”群聊。
像她失踪这段日子,列车上每个人都有找她私聊,但群聊还是没有消息,至今都沉在底部……糟糕,他们不会为了找她,拉了一个新群吧?
星在群里发消息:“我回来啦!”
星:“[帕姆嗨]”
三月七:“!!!”
三月七:“你终于回来了!”
三月七:“[帕姆哭哭]”
姬子:“回来就好”
瓦尔特:“你现在在哪?有受伤吗?需要我们来接你吗?”
星:“我没受伤,丹恒要来接我”
星:“我回去要吃好吃的!”
丹恒:“嗯,我会把她带回来的。”
姬子:“好,辛苦丹恒了,帕姆说会准备你喜欢吃的菜”
姬子:“帕姆也很高兴你能回来呢”
姬子:“[帕姆比心]”
星:“[帕姆比心]”
其他的信息现在没有很想看的。
主要也没足够的时间可以慢慢看吧,像小三月的“99+”,她就想回去后慢慢看,嘿嘿。
星收起手机。
四处打量之余——
——“所以,你回去后如果真的有想感谢的人,如果以后……等你长大,你能意识到某种更加复杂的感情……我只能站在饮月君的立场,希望你能优先考虑他。”
心情又复杂起来。
……
……什么意思?
从有记忆开始,星第一次面对这样茫然无措到,几乎不知该从何下手的境地。
……丹枫当时说得太平静,但她还是感觉到一种较真的压抑与诚恳——他是在认真说这些话的。
可他说的……“更复杂的感情”是什么呢?
她应该不是全然不懂,毕竟卡芙卡温柔而悲伤地说过自己在失忆前是被她带大的。而且若是仔细思索,她也是能大致感知到一些隐晦复杂的感情,像暗流,蛰伏在所有已知的感情之下……
可丹枫所指的,真的是自己所理解的这个吗?
大脑被自己情绪搞得紊乱到发白,她只能咽咽口水,到一旁的椅子上坐下,企图理清思绪。
但脑子乱就是乱,哪怕坐下来了也依然乱。
她跟傻子一样坐着,美其名曰思考,实际就是在发呆,直到看到丹恒从拐角处奔出,他湖绿色的眸子第一眼就落在她身上。
像若有所感,她瞬间脱离那种状态,站起来很高兴地挥手:“丹恒!——”
可他慢下来。
明明瞧起来一副急匆匆跑过来的样子,现在几乎满头大汗,他却在不远处看着她。
“?”星不太理解,歪歪头,“额……好久不见?”
“……嗯。”他声音微哑地应了。
然后才走到她跟前,与她保持和以往一般的距离。
星忍不住笑起来。
丹恒的身量现在还没有丹枫那么高,两人站在一起,他只比她高一点点。
所以两人几乎是平视的,她看着丹恒的眼。
丹恒:“……”
星:“……”
彼此都有不少问题。
但丹恒没有问别的,目光移开,又再度移回来:“……准备回去吗?”
星:“好呀~”
不需要前世的记忆。
只看名为“丹恒”这人的一生。
他也很早明白,生离死别之事,每分每秒都在宇宙中上演。
他人在享受晨光暖意,品尝集市早点,他在暗无天日的幽囚狱里承担前世的罪孽;而前生所害之人,连像他一样呼吸的资格也没有,所害之人的亲朋,可能也依然陷于痛苦之中。
清晨一面之缘的同行旅客,他听见隔壁餐桌的母亲温声教导孩童餐桌礼仪,承诺到达站给孩子买最想要的玩具;身后的暮年夫妻,津津乐道地轻声回忆往昔的趣事;唤他快些吃完去换班的同事就在不远处……然后傍晚就全都死在那男人对自己毫不顾忌地追杀之下。
他从记忆的盛会里逃脱,走上最险的道路,期间不断有人在他眼前被夺走记忆,不断有人被妄语蛊惑失智,不断有人惨死在巨兽手上……
在宇宙这些浩大的绝望面前,被迫走上这条路的自己也变得不那么重要。
所有的悲伤都是真实的。
为逝者哀恸,为求不得辗转,为物是人非怅惘……甚至当下的感情均并非自己独有,寰宇中总有无数正在同时上演的情节,也都绝无特殊之处。
因此,相比自身本就稍有波动的性格,他的关注点更多落在外界。
对于最后加入的星,及其影响……其他人当然也有所察觉,但他可能比其他列车组成员更有感触。
当星回到列车,迎接她的就是一场简单丰盛的宴会。
列车组全体出来欢迎她的回归,如同达成共识,没有一个人询问她失踪期间干了什么。
好像她只是在外贪玩,一不小心忘记回家的时间,现在才终于匆匆归家一样。
这样搞得星都有些不安。
目光无措地追着他,人也悄悄往他身边蹭。
只是三月七是所有人里定力最不好的。
……好吧,说错了,如果列车长能把一见到星就满眼眶的眼泪憋回去的话,三月才是所有人里定力最不好的。
星黏着他,她黏着星,三人小组再次串成一条小尾巴,在列车里排排坐,到处走。
最后去餐厅吃饭的时候,三人也依旧紧紧挨挨地坐在理论容纳两人的位置上。
惹得姬子小姐瞧见都忍不住别过头笑。
丹恒叹气:“……”
可能叹气的声音一时不察大了些,左边两只都齐刷刷好奇地看过来。
“没事。”被盯着有些不习惯,丹恒把星的脸轻轻推正,三月七就去看星的表情了。
星有时确实很好哄,甚至不需要哄。
她似乎察觉他并不想说,根本不纠结,偏头对他笑笑,就饶有兴致舞着刀叉筷子,为接下来的每一道菜呐喊助威。
他在一旁看着。
三月七起先还窝在她身边吐槽,后来也逐渐恶堕,跟着起哄。
列车长已经不想哭了,特别无语地让这两个不要偷懒,既然坐在外边要帮忙干点事。
瓦尔特先生正帮列车长推餐车,姬子小姐帮忙端着菜。
丹恒为少有的偷懒感到负罪。
正想起身,被星敏锐地一把按住。
丹恒无奈扯扯手:“我去帮列车长。”
星严肃地抿嘴,虽然没说话,但明晃晃的就是拒绝。
人群中,热闹的焦点一直是星。
可她现在突然将舞台的灯光投射下来,他便被她拉到了舞台上。
他们都留意过来。
瓦尔特不在意地笑着:“丹恒就好好休息一下吧,一顿饭而已,不用太介意。”
丹恒:“……”
姬子也笑笑:“是啊,最近你是我们这些人里最累的,也该好好休息一下了。”
列车长:“是的帕。前段时间列车只有姬子留守,丹恒是所有人里变化最大的。”
三月七跟着嚷嚷出来,向星告状:“就是就是!星星!我跟你说,他在罗浮天天睡得比狗晚,起得比鸡早,一天到晚我们都见不着他人!”
丹恒看向星。
她的嘴抿得更紧,抓得也更牢实。
其他人各自忙起各自的事情,三月七后来也跑去厨房帮列车长干活。
丹恒才低低唤了声:“星……”
但星答非所问:“我要的是冷面小青龙!”
“……”丹恒顿了顿,“……嗯?”
星饶有介是:“可你已经是‘憔悴’版小青龙了,不是我要的‘冷面’版小青龙,知道不?游戏版本不对,需要退号重开。”
丹恒:“……”
他很无奈:“这么夸张?”
星:“您的好友已下线,需要留言请扣‘0’,转接人工客服请扣‘1’。”
丹恒:“……好,别闹,我待会就去休息。”
但星已经玩起来了,见他不接话,拱他。
丹恒默了默,还是乖乖地:“1。”
“诶~”星很满意,“正在为您接通人工客服——滋滋滋,”她兴冲冲模仿电流音,然后语气陡然一转,气势汹汹,“坦白从宽,抗拒从严!丹恒!不好好休息的罪,你认不认!”
他忍不住笑了,像是释怀:“……嗯,我认。”
随后,像想起什么:“待会你有其他安排吗,星。”
星摇头。
丹恒笑笑:“那我在休息前,有事想饭后和你谈一下……可以吗?”
罗浮上有很多话本。
或者说,仙舟上的话本非常多。
毕竟是数以万计闲得没事干的长生种创作的,常常动辄就连载几百年。那些作者再怎么拖更,这般漫长的时间下来,他们这些后来的访客一瞧,全都是好几千万好几亿字的鸿篇巨著。
所以三月七刚到罗浮,没几天就被话本迷得神魂颠倒,天天看得昏天黑地。
以致在星失踪后,他承认自己往星身上放了逆鳞时,她的第一反应很古怪。
“……逆鳞?是话本里经常出现的持明族逆鳞?”
丹恒:“?”
无所不能的丹恒老师没有看话本的经历,就算带上前世也都没有。
他试图理解三月七奇怪的视线,但与她对视没一会就败下阵来,只谨慎地回复:“我不清楚话本里是怎么描述持明族逆鳞的。但我确实把我的逆鳞给了她。”
三月七一副“我全都懂了”的样子,复杂地远离他。
丹恒:“?”
瓦尔特:“那些复杂的我们先不聊,丹恒——你能说明一下‘逆鳞’的作用吗?”
丹恒点头:“‘逆鳞’对星的身体没有害处,可以简单把它理解为一种保护机制。我的力量与逆鳞相连,她一旦承受过重的伤害,保护机制触发,我也会有所感应。”
“除此以外……”丹恒斟酌了一下,还是说出口,“我之前一直能感知到逆鳞的位置。”
瓦尔特皱眉:“但现在感知不到了?”
“……”
“嘿!——”
星大喇喇地推开智库的门。
但丹恒一点也没被吓到,暂时结束与罗浮方关于星失踪认证的撤销申请,只回头短促地笑了笑,示意她坐椅子上。
今日某刻后,他于刹那间感到世界上与自己呼吸、心跳不断共频的……像是自己的另一个分身。
——她回来了。
星对他过于平静的态度很不满意,觉得自己吓人大失败,哼哼唧唧地关门进来。
丹恒合上数据屏,关心:“让你这个时候来,真的没有打扰你吗?”
“唔,还好?”星思考一下,“如果你不找我,可能我就在我房间回消息、拆包裹了!”
星又想到什么,有些好奇,“不过你是不是惹到三月了?她前面要我陪她睡觉啦,我说你找我有事,她就气鼓鼓地要我别管你。”
“……”他马上想起三月七那次古怪的眼神,今天星黏着他时她也暗戳戳瞪了他几眼,可现在来想也没搞懂她在介意什么,只能推测,“可能跟我要和你说的有关?”
星来了兴趣,凑过来:“你要说什么?”
丹恒:“……你不坐着吗?”
星:“你都没坐,我才不坐!”
丹恒拿她没什么办法。
但星看一圈,眼睛一亮,嘿嘿地拉他坐到小台阶上。
“好啦,这下我俩都坐着了,快说快说!说完好好休息去。”
“……”
“……丹恒,无论是家人、同伴,还是其他关系,人与人之间应该是双向的,这样才能一直走下去。可你选择送逆鳞,虽然我不清楚逆鳞是否还有更进一步的作用,但这也相当于你将自己与星放在了不对等的位置上。”
姬子拿册子拍他的肩膀。
“你的行为固然是好意,而且只损害了自己的利益。
“但你有没有考虑过星的态度,她需要的是你这样单方面的付出吗?”
他们与她的初见,是[黑塔]空间站被入侵,恰在此处的他们前去帮忙。
在一处偏僻的房间内,三月七咋咋呼呼地发现倒在地上的星,完全没思考一个非空间站职员怎么会出现在这,只一心担心出事,赶紧赶慢地拉着他去救人。
……所以能说是他们救了她吗?
没有他们,她自己也会醒过来,然后凭借自己的武力从包围中突破。
贝洛伯格决战,她独自立于高达之上,气势如火,傲然指向可可利亚。
仙舟罗浮,她也一直在前线,不停做贡献,直面敌人,串联起他们,连接过去与未来……
丹恒静静地把逆鳞跟星交代了。
星若有所思地摸下巴:“这样啊……”
丹恒:“……”
星还有点好奇:“那逆鳞你是什么时候给我的?”
丹恒:“你们登上罗浮之前。”
丹恒看向大门:“星核猎手是冲着我们来的。我当时因为种种顾虑,没打算跟着你们……而你和三月七、瓦尔特先生不一样,喜欢乱跑,也容易碰上意外……”他轻轻喟叹,“我不太放心的下。”
说来也奇怪,他当初被刃一剑穿心、逼出龙尊形象的时候,刹那间刻骨剜心之痛,却突然分心想起在贝洛伯格……他确定他没有看错,周围人也不可能跟着一起看错——他们向她奔去——因为见她被巨大的冰枪贯穿胸膛。
星看看他,往他那挪,两人的肩膀几乎是紧挨着,她笨拙地拍拍他的背。
他被这种哄小孩般的安慰逗笑了,但莫名觉得二人靠太近,往旁边移开一段距离。
星歪头:“?”
也没在意,问起别的事:“那你是怎么送给我的?”
丹恒:“我之前问你需不需要我送你一个保护装置。”
星想起来了:“哦!对,然后我答应了——你送了我一个、一个——”
丹恒:“一串手链。”
他帮忙回忆:“我的逆鳞就在上面,戴满一天就会融入体内,消失。”
“……”星捂着额头,“……好像是这样。”
丹恒撑着下巴看她。
有一瞬间感觉他太过遥远,带着些丹枫的影子。
可他的遥远又很浅淡,更多的是一种笼罩其上的压抑感。
星握住他搭在腿上下垂的手——在温暖的室内这么久,他的指尖居然还是冷的。
她握得更紧了,想把他的手捂热一点。
丹恒看她:“……”
但最终也什么都没多说,只是不动声色地握紧她的手,很认真地询问:“星,关于逆鳞的事我都告诉你了。很抱歉……我在将它予你之前没有详细说明它的作用。那么现在,这枚让你处于不公正地位,让你时时处于我感知下的逆鳞……你需要我取出来吗?”
原以为丹恒是想知道她失踪这些天的事情。
星看着问得太过正式的丹恒。
——可他的关注点从始至终都落在了逆鳞身上。
她好奇:“我失踪了九十多天,你们全都不问吗?”
丹恒愣了愣,点头,又意识到不对,复而摇摇头。
星:“?”
丹恒:“98天。”
星没反应过来:“唔?”
丹恒垂下眼,平静地重复了一遍:“……你失踪了98天。”
“98天太长……想来你的故事不会很简单。若是想说,你自然会说,不想说我们也没必要问。”他看向她,“……我们之前的讨论结果便是这样。”
星砸吧一下嘴:“还是有必要的,都不问,让我以为自己只是出去小小地玩了一下……”
丹恒很温和:“那你准备现在说?”
“额……”完蛋有点复杂,一时半会她还真不知道该怎么说,难道直接说穿越到过去改变了云上五骁的历史?……可她真的改变了吗?额,还有真改变的话,丹枫的后世还是丹恒吗?……?按顺序来说的话好像应该是——但并不是名字一样就是同样的人吧?
星自闭了,像个失足中年,一时半会找不到和家里人狡辩的借口,颇为惆怅:“你等等,等我回去整理一下思路。”
丹恒发出轻笑的气音,权当应下。
话题再回到之前提及的逆鳞。
说实话,她不太清楚丹恒这般郑重道歉的理由是什么。
如果说在穿越前,他这么和她坦白,她让他取出去的概率可能五五参半;但在穿越后,他的逆鳞救了自己两次——按他前面的解释,他应该也察觉到了,为什么还觉得自己可能会因此……感到不公?
思路顺着这条推测发展……
她想起彦卿有次来找自己诉苦。
……其实不是什么大事,只是一代少年天骄,原本轻狂肆意,觉得天下都在我手,结果突然短时间内被许多武技出众的前辈磋磨的一时不开心而已。
他也没有想不开,就单纯对自己如今实力的不满,身边找不到可以随便吐槽的人,就哒哒哒跑来邀请她这半个老师。
她一听就很快乐地应下了,连忙陪他跑去大吃大喝。
于是她在那个饭店首次尝了酒。
可能算不上这具身体的首次喝酒吧,但在她目前的记忆里确实是第一次。
平时丹恒和杨叔不赞成她喝酒,三月七倒是尝过的样子,满脸嫌弃的:“哎呀划走划走!不好喝!”
彦卿倒没这么多顾虑,饭前听她想喝,还是首次尝试,就很懂地给她推荐果酒或者奶酒,最后翻着单子自己还心动了,果酒二人对不上口味,于是两个在这方面怂趴趴的人合伙点了度数非常低的奶酒。
他俩当然没喝醉,度数那么低二人还喝醉的话——好吧,主要是彦卿如果喝醉的话,这家酒店估计隔天就被云骑以让未成年喝酒为名交罚单了。
只是喝酒助兴,虽然酒确实不好喝,但酒精的作用在,两人的话匣子越到后头就越拉开。
彦卿在对面感情充沛地详细描述了每一幕被磋磨的场景——
星隐隐有所感触:“你的逆鳞救了我两次,你知不知道?”
“……”丹恒沉默半响,“……我知道你碰上了两次大事故。”但有没有发挥作用,并不清楚。
星:“逆鳞触发的时候,你都感受不到我了,还能知道这个?……是什么感觉?”
丹恒:“这两个并不一样。感受到你,就像纸杯听筒,哪怕你没有动作没有反响,我也可以循着我与逆鳞天生关联的棉线去感受推知你的位置;但保护机制是一种本能,好比无线电,前者会受空间的限制,但后者并不会……”然后不再出声。
星:“那是什么感觉?”
丹恒:“……”
星追问:“痛吗?”
“……没有,只是突然心慌而已。”
星抱起腿,有些闷闷不乐:“确实不公平,丹恒。”
丹恒:“……”
星因为抱腿的动作声音都变得嘟囔起来:“你以前被刃打伤的时候——彦卿都和我说了!刃的剑直接打穿了你,你才会变成之后龙尊的样子!”
他的神情一下带上几分温柔,与其他更复杂的感情。
星不太读得懂。
难过?后怕?不舍?果真如此?还是庆幸亦或……克制?
丹恒蹲在星面前,目光不自知地略过她周身,但为人温吞着不再有旁的动作,只专注看她,没回避她的意有所指:“是的,这种感受是单向的。你可能会为此感到不公。”
“既然感到了不公平,需要我为你取出来吗?”他贴心地追加一句,“不会让你痛的。”
星有些心软:“逆鳞取下来的时候,你痛不痛?”
“……”他似乎想笑,但没有笑,只是有点点笑意在眼底,“还好。”
星:“那你取回去后,逆鳞能……放回你身上原位,或者放回去吗?”
丹恒摇头:“当然不能。”
星呼出一口气:“那就不取回去了吧。”
她瘪嘴:“你都忍痛取下来了,它总归得有点用处。”
他忍不住敛眸,笑了。
星摆摆手,补充:“不过以后列车上其他人你如果也放心不下,想给逆鳞的话,可以找我来取哦。”
丹恒罕见有些无措地咳了声:“不会的……其实早在我告诉他们的时候,就提出,经过最近的研究,我已经可以捏一个接近逆鳞功能的替代品,但他们都不支持我放到他们身上。”
“很正常。”星幸灾乐祸地哼哼,“还不是我包容你!”
星轻轻踢了踢他:“那你现在知道自己错在哪了不?”
他用手背按住她乱动的腿:“知道……”
“……等一下。”
瓦尔特先生第一次与他产生相左的意见。
在罗浮的官方影视监控中心,丹恒无法透过带着高光的眼镜看清他的表情。
只能听他宽和地劝说:“……是的,丹恒,我们没有指责你的意思。我们都知道你是负责任的好孩子,作出的任何行为都必有其顾虑。既然如此,为什么不做万全准备呢?你愿意耗费精力多捏几个逆鳞送给我们,便于时时感知我们的情况——可倘若哪天出事的人是你——我们该如何及时感知,如何营救你?……”
丹恒缓声给出承诺:“放心……我会尽量研究出我们双向的感应机制。”
罗浮此事后,前缘皆已尽,无望再回头。
他该走出属于“丹恒”的道路——
星听罢就很高兴地揉他脑袋。
思路被打断。
丹恒什么慎重的心情都没了,只忙着阻止她胡来的手:“……别闹。”
“嘿嘿~”星笑嘻嘻地利索起身,“好啦好啦,事情解决了,你也不用烦啦。最近你们都辛苦了,要好好休息一下哦!记得变身成‘冷面’版小青龙,版号要变回来!”
丹恒失笑:“什么啊……”
她背对他,随意挥手告辞。
他感受着她胸膛处与自己共频的呼吸与心跳。
她在关门前伸了个大大的懒腰,眼眸带上湿润的水汽:“睡多久都没问题!我可以帮帕姆准备晚饭的!~”
他点头应了。
——他也早已在人间了。
说句实话,丹恒总给我一种…隔壁未定市左然的感觉(懂吗懂吗),不是说人设外型像,就、他和星的地理位置太优越,感觉他在所有非架空的文里会经常处于男友、不出场、娘家人这三种状态中哈哈哈哈0v0
写得时候最担心的是把丹恒和丹枫写串(祈祷没有),因此毙掉了一大半……
不过产生星核猎手全员*星的灵感,大致类似拥你为王,逼你登基?不过粗略一想前期星某种程度上会挺弱势,而且剧情一复杂我就去凹剧情哩,感情全喂狗……以后要是还记得的话再写吧
周三隔壁大大大更新,要去忙着肝游戏~番外二就更得晚点😘~
彩蛋是…啧,我觉得瑟瑟时共感会很有意思(我是土狗我就爱看这种😭),摸索着想写这个老梗,结果瑟瑟失败的产物(可恶!我觉得是丹恒和星在我这彼此还没开窍的缘故!进度慢到我都按不下头orz)
不要放屁股!不要放屁股!不要放屁股!!!
看到了会立马删!谢谢!!!
【罗裳】流云有迹 · 洞天记
其二 · 洞天记
是夜灯烛静。
叮叮——
叮叮当当——
“素裳,今天的你格外喧嚣啊。”同僚姐姐从素裳的床上坐起来,忍无可忍吐槽道。
素裳每夜在案边习字,同僚姐姐都会陪同。今夜明明无风,却觉得她脑袋上系的银铃格外吵闹一些。
素裳不大好意思,朝同僚姐姐抱歉一笑,伸手将银铃解了下来放在一边。
银铃不再发出声音了,素裳却总是分神去看它,视线触及后立即警觉撤回,刻意躲避似的。
同僚观察了一阵,又联系起了白日的情况,眯起眼睛问:“素裳妹子,你早恋啊?”
素裳本来捧着小册子默读得认真,闻言如平地惊雷,吓得不小心咬住了自己舌头。
“嘶——”这是素裳吃痛...
其二 · 洞天记
是夜灯烛静。
叮叮——
叮叮当当——
“素裳,今天的你格外喧嚣啊。”同僚姐姐从素裳的床上坐起来,忍无可忍吐槽道。
素裳每夜在案边习字,同僚姐姐都会陪同。今夜明明无风,却觉得她脑袋上系的银铃格外吵闹一些。
素裳不大好意思,朝同僚姐姐抱歉一笑,伸手将银铃解了下来放在一边。
银铃不再发出声音了,素裳却总是分神去看它,视线触及后立即警觉撤回,刻意躲避似的。
同僚观察了一阵,又联系起了白日的情况,眯起眼睛问:“素裳妹子,你早恋啊?”
素裳本来捧着小册子默读得认真,闻言如平地惊雷,吓得不小心咬住了自己舌头。
“嘶——”这是素裳吃痛的呼声。
“嘶——”这是同僚姐姐认为自己得到了肯定答案的感叹。
素裳还没来得及多做解释,同僚姐姐已经扒拉开被子坐到了她身边,两眼放光抓着她的胳膊道:“太好了素裳,我正想写一本异国恋爱主题的浪漫小说,快让我取取材。”
“啊……”素裳被摇得头晕。
阿娘阿爹,罗浮真的和曜青好不一样啊。就说这位同僚姐姐,是狐人一族来的,长的很好看,性格也热情,就是经常会说一些素裳听不懂的话。比如“磕到了磕到了”“仙舟折剑录编剧给我吞十斤刀片啊啊啊啊啊”“作者大大怎么还不更新没有你我怎么活”之类的。
随着慢慢熟悉,素裳逐渐了解到同僚生平爱好就是看一种叫“网文”的东西,是不需要拓印在书本上,通过玉兆就能随时看的。它连载起来就像素裳最爱听的评书一样,每每到最精彩处,就会戛然而止,教人抓心挠肺等着隔日再去听。
但网文的题材可比评书多了去了,同僚姐姐酷爱风花雪月的仙舟爱情故事,和素裳喜欢的游侠传记、仙舟英烈等是风马牛不相及,因而至今两人还是时常鸡同鸭讲,倒也不影响关系日近一日。
“不,不是,我、我没有。”素裳着急否认,舌头又痛,说起话来更加费力,“罗刹是、是我的朋友。”
“哦,他叫罗刹啊。”同僚姐姐点头,“可我没说是下午来找你那个人啊。”
像素裳这样成天只知道练剑和乐于助人,连大字都不认得几个的十五六岁少女,怎么会驳得过浸淫网文多年的同僚呢,三两句就被套出了话,觉得十分冤枉的同时,还不知道是哪句话出了纰漏。
素裳气闷,又不知该如何解释,只能干巴巴道:“总之,不是的。”
在素裳的世界里,剑占去了十之八九,即使剩下的部分都是情感,也不足以令她在这年纪理解男女之间那些纠缠弯绕的道道。但她却向罗刹问起过关于“恋人”的事。
想起这件事,素裳的脸热了起来。为什么呢,罗刹只是一个异乡商旅,他的朋友或者恋人,并不在云骑的管辖范围之内啊。
“这么肯定,难不成那位罗刹已经有对象了?”同僚姐姐一语道破素裳心事。
“不是的!”素裳脱口而出,旋即又想起罗刹只是说棺中人并非是他的恋人,并没有说过自己是否有恋人,低声补充道,“……我也不知道。”
“唉……青春啊,姐姐我懂的。”同僚姐姐见她这样,拍了拍她的肩膀,话锋一转,“但我还是要听。”
素裳是不会拒绝人的性子,遂将白日还铃一行悉数道来。同僚姐姐一边听一遍“啧啧啧”,最后拿起那串银铃晃了晃,向着素裳神秘一笑道:“素裳妹子,你知道这位先生的‘罗刹’之名是什么意思吗?”
素裳很自然地摇头,眼神和大脑一样清澈,看在同僚姐姐眼里却是十分可爱,这就是传说中“有种不识字的清纯美感”吗?
“姐姐我啊,也算是博览群书了。罗刹在古仙舟的记载里,是传说中的海上恶鬼之国,他们吃人的哦。”同僚姐姐做出个唬人的架势,“素裳妹子可要小心被吃了去。”
没想到素裳听完忽然笑了:“哈哈哈哈哈,可是他看着不是很爱吃人的样子。”
不然怎么会白长了那么高,看着却瘦得很呢。
同僚姐姐接不住这话,惜败退场。
临睡之前,屋内熄灭了灯火。素裳在心内预想了一遍明早要练的剑招,闭上眼睛准备休息时,耳边又回响起了同僚姐姐离开之前说的“正经话”。
久远之前,在文明中还有山石河海、仙舟人还以天地为庐的时候,有那么一个罗刹国。生活在大漠中人们会乘一种叫骆驼的坐骑穿过死亡的沙海,而“驼铃”就是他们远行的引向,代表绿洲的希望,和最终回归的期盼。
这一夜的梦中,素裳仿佛听见了遥远时空的驼铃声,在望不见尽头的沙海中,罗刹的声音仿佛就在耳边。
“……就算不小心在人群中错过了姑娘,也能凭这银铃响动知晓你在附近。”
可是这银铃太小,声音又能传出多远去呢。素裳在梦中喟叹。
隔日,素裳因为没有睡好晚起了一刻钟,由是练剑更加刻苦。她从小就是这样,但凡有些心事的时候,只要全神贯注练剑,过后就全都忘怀了。
等她回来时候才发现同僚姐姐已经出门了,留下了约她晚上一起去长乐天的纸条。这可是好不容易才凑到的两人都闲着的时间,素裳很是高兴,认真巡查了一天,到了暮夜时分,正好顺道帮忙送一份快递到三余书肆,和同僚姐姐碰上了头。
同僚姐姐习惯了素裳这永无止境的乐于助人,只浅浅吐槽一句:“幸好你是和我有约,也就是姐姐我不嫌弃你这满头大汗的埋汰样。”
素裳象征性地理了理被风吹乱的刘海,朝着同僚姐姐憨憨一笑,就蒙混过关了。
要严格说起来,这还是素裳头一次来“逛”长乐天。她的巡查范围在星槎海,偶尔也会到长乐天办事,但从未曾好好领略此地风物人情。同僚姐姐听后就提出要带她好好逛一下,提升一下罗浮在她心目中的好感以解思乡之情。
素裳虽然并不觉得自己有甚思乡情切,但十分感念同僚姐姐的好意。
两人都没有吃晚饭,便是为了来长乐天尝一尝特色小食。素裳一路跟着十分熟悉路线的同僚姐姐,可晚间的长乐天热闹非凡,素裳一个走神,眼前就不见了人影。
她身量不高,在人群里踮起脚也望不见同僚姐姐的身影,不免有些着急,晃着脑袋左右探看。
偏偏这时候不夜侯开了场,素裳于是被挤向了不知名的地方,左右脱身不得,又怕误伤无法施力推开人群,只好尽力伸出一只手去寻摸出路。
未及片刻,那只无头苍蝇般求救的手被一股外力拉扯住,一个借力,将她整个人从人山里轻巧解救出来。
高大的身影遮住了半片头顶的灯笼光照,恩人的声线里有明显的愉悦:“素裳姑娘,真的是你。”
在这样嘈杂的长乐天里,他竟真的听见她发上银铃响动,于密织的人群中握住了她的手。
可是——素裳的脑回路是不一样的:“还好是我,万一抓错了别人,肯定会觉得你不礼貌的。罗刹先生,下次可不能这么莽撞了。”
“莽撞人”一脸错愕,倒也没有争辩,反而关心问道:“素裳姑娘没有受伤吧?”
素裳转了转被罗刹抓过的手腕,示意自己身体好得很,哪里就会磕着碰着了。素裳正要问罗刹怎么在此,就听见不远处同僚姐姐的声音:“素裳妹子!”
素裳于是招手回应。
同僚姐姐走到近处才发现素裳身后还站了一个人,只是方才一直安静不动,让人以为是个路过的。
“这位是……”心思敏捷的狐人心念电转之间就回忆起了高大青年的身份“噢——罗刹先生。”
大约因为是经常往来仙舟的商人吧,罗刹并不认生,客气一礼道:“正是在下。”
这段偶遇实属意外。依照素裳朴素的为人处世观念来说,既然没有和罗刹提前相约,罗刹和同僚姐姐也互相不认识,那么在此简短打过招呼后,就应该道别离去,罗刹继续去做自己的事情,而她和同僚姐姐按照既定的目标去悠暇庭。
但在罗浮上,大多数事情发展好像都和素裳预料的不一样。
同僚姐姐热情邀请罗刹同行,罗刹竟也同意了。作为两人共同认识的对象,素裳就这样被夹在中间一路向前。
素裳向左边看,同僚姐姐笑意盈盈,通常是她准备找些乐子时候才会这般,譬如昨夜探听她“早恋”的过程。素裳又向右边看,要再抬高些视线才能看清罗刹的表情,非但没有丝毫不自在,还在察觉到素裳目光时回以一个询问的笑。
难道只有她觉得不对劲吗……
小吃摊前刚收拾出来一桌空位,三人幸运落座。
进食的心情总是好的,忽略掉亿点点细节,素裳开始期待如何用美食慰藉自己辛劳了一天的身体。
同僚姐姐抛出问题:“罗刹先生来往仙舟,想必多次品尝过罗浮美食了吧?”
罗刹的回答模棱两可:“仙舟风物各有不同,罗刹久历漂泊,对口腹之欲并不如何重视。”
“不懂品鉴美食,人生岂不是少了一大乐趣?”同僚姐姐推了推素裳,“素裳妹子,你说是也不是?”
“呃……这,人各有志嘛。”素裳用上了新学的成语,自我满意的同时,隐约有种今夜不怎么太平的预感。
罗刹适时道:“素裳姑娘前几日说过,若我不能离港,她可以带我四处转转。既然今日巧遇,又已经到了此地,不尝一尝倒是真的可惜了。”
同僚姐姐斜了素裳一眼,素裳点了点头承认,她不明意义地摇了摇头。
同僚姐姐一口气点了十七八道小吃,好些是素裳都没有见过吃过的,加上腹中空空,便也来不及想更多,先给同僚和罗刹分完,然后自己埋头吃了起来。
待吃了大半饱,素裳才抬起头来,见左右二人都在看自己,不明所以地问:“怎、怎么了?”
罗刹道:“素裳姑娘平日看来很是劳累。”
素裳并不觉得:“身为云骑不都是如此吗?劳累倒也还好。”
同僚姐姐轻微叹了口气:“素裳什么都好,就是太爱管些闲人闲事。”
对面的“闲人”明明听出来画外之音,仍是装傻充愣,只对着素裳说:“罗浮有素裳姑娘,让我们这些往来的外乡客感觉亲切许多。”
素裳受不得夸,连连摇头,脑袋上的银铃叮叮当当,响动得很是欢快。
素裳已经快要吃饱了,才想起刚才的话题好像是让作为外乡客的罗刹品尝一下罗浮特色小吃。说来惭愧,这大部分小吃,素裳自己都是头一次品尝,更别说向人介绍了。
但总不好辜负人家外乡客的信任吧!素裳一拍桌子站起来,惊得左右二人同时看她。
“我,我离开一会。”素裳连借口都找不出来,也不管两人还要再问什么,自己跑去摊主处打算来个现学现卖。
好在摊主也是个热心人,倒是不嫌素裳多话,反而边做吃食边详细介绍起来。
有一道色泽粉嫩口味绵滑的,叫做貘膜卷,是方才已经吃过的。据说是梦貘的皮做的,所以花纹和梦貘一样。
“啊——”心大如素裳也不免一时起了鸡皮疙瘩,但很快又想到了别的问题,“老板你竟然能打得过梦貘兽?”
摊主:“……”
原来单纯的小姑娘也不好骗啊。
素裳基本听完了一圈,这边新一笼点心也刚好出锅了,摊主对着素裳神秘一笑:“姑娘你那一桌有外乡人是吧?”
素裳点头,摊主一副见怪不怪的样子,将两样盖着笼盖的点心交予她,嘱咐道:“等会让你那外乡朋友别叫太大声,免得吓到旁边的食客。”
素裳起先还不明白摊主为什么觉得罗刹会在这处叫喊,及至打开了笼盖才恍然大悟。
这一道色泽鲜润,看起来甚是美味的圆薄小点,便是仙舟特色“鸣藕糕”。顾名思义,是用鸣藕做成的。而这鸣藕嘛……虽然好吃,但是一口咬下去会发出清脆的笑声,不知内情的外乡来客经常会被吓一大跳。
同僚姐姐很期待地看着罗刹,素裳终于明白了她的用意,原来是想捉弄他。
“素裳姑娘,你怎么了?”罗刹的关怀总是来得适时,素裳眼神复杂地望他,又去看同僚姐姐,收到一记“敢说就死定了”的警告。
“我想起高兴的事。”素裳扯出一个不大自然地笑,心事极为明显地落座。
同僚姐姐热情地将鸣藕糕推向罗刹,介绍道:“罗刹先生,这一道是罗浮最出名的特色小吃,一定要试试的。”
“是吗?”罗刹并不动筷,目光落向素裳。
“是、是啊。”素裳磕磕绊绊附和,心中的负罪感随着罗刹起筷夹住一片鸣藕糕的动作越来越深。
在那块鸣藕糕即将接近罗刹微微张开的嘴时,素裳终于还是忍不住,闪电般出筷挟走了鸣藕糕塞进自己嘴里。
“嘻嘻嘻嘻嘻嘻————”
口中发出了奇怪的声音,素裳很想回头问一下摊主,这哪里是“清脆的笑声”啊,也太诡异了吧!
可是等她咽下鸣藕糕后,却是眼神一亮:“真的很好吃诶。”
罗刹和同僚姐姐脸色各异,素裳这才回忆起来自己刚才做了什么,补救道:“我突然又饿了。”
“饿了也不能抢人家嘴里、不是,筷子里的啊。”同僚姐姐无奈抚额。
素裳心道要不是姐姐你非要捉弄人家,我也不至于出此下策啊。这都是为了维护云骑军的名誉啊!
罗刹已然放下筷子,并不介意素裳方才“虎口夺食”的行为,不紧不慢道:“素裳姑娘喜欢的话,改日罗刹再请姑娘吃吧。”
同僚姐姐不大顺气:“罗刹先生一张嘴真是伶俐,怎么倒似比素裳妹子还像个仙舟人?”
“姑娘说笑了。”罗刹并未生气,“素裳姑娘与在下虽是初识,却十分投缘,在下只是珍惜这段缘分罢了。”
同僚姐姐深吸一口气,将素裳拉到一边小声道:“这外乡人忒是精明,素裳妹子你初出茅庐,可别被他骗了去。”
素裳满脑袋疑惑:“商人好像是要精明一些才好的,否则不就赔本了嘛。再说,我可是云骑军,他怎么敢骗我?”
再再说了,她又有什么好给人骗去呢?总不会是贪图她的剑吧?
“他倒是不图东西,要图些别的不是更……”
“什么?”
同僚姐姐见素裳这幅不开窍的样子,稍微安下心来,摇摇头道:“没什么没什么,素裳妹子,我看这位罗刹先生多半是不会走了,我在这也太亮堂了。正好方才遇见青雀妹子唤我去打牌,你自己记着早些回去,莫要同陌生人相处太久了。”
素裳答应下来,目送同僚姐姐甩着蓬松的狐狸尾巴走远,消失在拐角处,才回到座位上。
向罗刹简单解释了原因,素裳忽然觉得这般两人独处的境况与昨日颇有些类同,一时间又窘迫了起来,见面前刚好有一盏饮物,忽然觉得口渴起来,便想也不想拿起来就要喝。
罗刹却伸手过来制止了她的动作,朝着摊主的方向道:“麻烦再来一盏热浮羊奶。”
见素裳楞楞的,罗刹解释道:“这盏已经冷了,味道会变苦的。”
热浮羊奶,也叫晴柔奶,温热时不加糖口感也是甜润的,冷却之后味道却会变苦。
明明也是听摊主说过的,素裳却转了个头忘得干净。她后知后觉地想,原来同僚姐姐说得真不错,罗刹好像确实是比她更像仙舟本地人,也比她精明许多。
细而刺人的失落感袭上心间,被新送上来的羊奶热气一熏,素裳眼眶酸胀起来。
“你既然都知道,怎么又说没吃过……”那么她急着去抢鸣藕糕来吃,岂不是成了笑话。
“在下真的没吃过啊。”罗刹答复得很快,见素裳不信,继续道,“我虽不注重口腹之欲,但行商每至,总要了解当地情况,是以这些,我都在三余书肆出版的《万类总汇》里看过。”
素裳自然没有看过这本书,她习字以后最想看的是《仙舟英烈传》。
素裳没接话,罗刹便认真了神情。
“素裳姑娘,你不信在下吗?”
这下反倒是素裳不好意思了,说到底罗刹并没有做错什么,又有什么能怪罪他呢?何况他若是明明知晓,方才她不动手,他也就真的吃下那块鸣藕糕了。
素裳忍不住问出口:“咦,既然你知道,为什么还要吃那块鸣藕糕呢?”
这回轮到罗刹不说话了。素裳抬眼望去,这还是头一次在夜色灯火下打量外乡客的容貌。若说白日里的这张脸像是一池明镜水般清透映光,那此刻暖色灯笼下的一双眼眸就是精致雕琢的祖母绿宝石,连带着他整张脸的轮廓都变得锋利起来,这夜色越柔和,他就好像越危险。
“素裳姑娘,你应该明白的。”
素裳很想知道,她到底怎么就明白了。但她好像又确实有一些明白,只是无法描述出口,只觉这热乎乎的晴柔奶确然很甜。
素裳一盏饮尽,想了想应该遵照同僚姐姐的嘱托回去了,正要开口,就被罗刹打断了。
“不夜侯的第二场戏就要开了,在下刚好有两张票,素裳姑娘一道去么?”
他好像总是刚好知道一些什么,又刚好身上带了什么。
还是那句话,素裳自来是拒绝不了人的。何况罗刹一人羁旅,就算是想找人一起看戏恐怕都找不到,或许这也是他宁愿看书了解罗浮风物也不愿意亲身尝试小吃的原因?
思及此,素裳莫名的同情心开始泛滥,郑重点了点头。她不知道这将是一个何等错误的决定。
一个时辰后,素裳从昏睡中醒来。
戏已落幕,看戏的和演戏的都已经散场,唯独剩下她和罗刹两个。罗刹一手执着茶盏,一手放在膝上,目光落在已然黯淡的戏台,似乎在想着什么旁人触不及的心事。
虽是初识,他们已经见过三面。
虽已见过三面,素裳对他除了“罗刹”这个名字之外仍无任何了解。
但即使如此,即使是胸无点墨、万事不留心间的李素裳,好像也能触摸到一点罗刹的心绪边缘。他并不是一直这般温润自如的,无人看着时,他也会流露出这样的——寂寞。
他是一直一个人么?还是像她一样离家远行,仍有人在等他回去?无数次穿越星海的时候,他会想些什么呢?
浩瀚星河是否也如同故事中的无垠沙海,他会听见悠远的驼铃声,找到自己的归途吗?
“呜……”素裳共情能力极强,已然为自己的想象哽咽出声。
这动静引得罗刹转过头来,讶然道:“素裳姑娘,你睡梦中也能为这出戏感动落泪么?”
“……”素裳直了直身,咳嗽两声缓解尴尬。其实她根本不知道这出戏唱了什么。本来以为听戏和听评书一样,跟着故事走就行了,哪知道戏腔唱法她完全听不懂在说什么,只记得开头是个持明打扮的姑娘出场,后面就两眼一闭睡过去了。
“看来素裳姑娘不大喜欢听戏。”罗刹并没有为此不快,斟来一盏热茶,“睡醒易渴,素裳姑娘尝尝这鳞渊春茶吧。”
素裳接过来喝了几口,只觉茶香淡而不寡,却夸不出门道来。
“唉,我真不是个合格的仙舟人。”
“怎么会呢,也没有仙舟人必须知道所有仙舟事的规矩。”罗刹体贴安慰,见素裳已然清醒,也不好一直占着座位,遂站起来向她道,“走吧。”
时辰已不算早,长乐天也渐渐不如何热闹。罗刹不知是熟悉路线还是巧合,带着素裳走到了僻静的卉萌园中。
月光碎石,静谧微风,他在前头走得快了些,便停在原地等。
“刚才那出戏,唱了什么?”素裳跟上了罗刹,先开口问。
罗刹大约是回忆了一下,竟能将唱段复述。
鸣啾啾两个黄鹂落枝头
忽悠悠,前生的因缘今生愁。
十世蜕生,恩仇付水流。
猛抬头,珊瑚窗里翻成昼……
素裳差点又睡过去,罗刹才解释道:“这是讲一位持明女子轮回转世与情人相聚的故事,名字叫做《前生梦忆》。”
素裳知道持明一族的特别,无父无母,自我延续。但这一世的持明一族,并不会有太多前生的记忆,是以素裳有些疑惑。
“若是不记前生,还能说是同一个人吗?”
月下罗刹眼眸幽邃:“素裳姑娘以为呢?”
这人是有些狡猾在身上的罢,她先问了问题,他却抛还回来,是要她自问自答吗?
对付这样的问题,素裳很有经验:“我不知道。”
罗刹意外之下,收敛了笑意又问:“素裳姑娘有没有想过自己的前世?”
素裳才活了十几岁,每天满脑子都是剑,但关于这个问题,她还真的想过。
“我的前世嘛……大概也是个习武之人吧。”素裳慢慢说来,罗刹不觉认真听着。
“虽然我从小就被娘盯着练剑,但我并不讨厌这件事,反而好像很习惯。只是可惜练了十多年,还没有能对轩辕剑运使自如。罗刹先生,不怕你笑话,我有时候觉得自己是剑神转世呢,但好像没把天赋一起带到这一世。”
罗刹侧身听着,并不像素裳想象中的嘲笑她,而是带着些微沉浸的表情,好像她描述中那位前世的素裳正站在他面前。
“罗刹?”素裳见他发楞,喊了他一声。
罗刹回过神来,宽慰道:“素裳姑娘心志坚定,来日剑术必定大成的。”
素裳笑答:“本姑娘也是这样觉得。”
少顷,素裳又问:“那你有想过自己的前生吗?”
罗刹久久没有回答,月华碎金,落在他一头长发上,好像就连发丝都流淌着一段故事。他这样神秘,突然出现,又好像会在某一日突然消失,素裳不禁想伸手握住一缕金发,好教他莫要随着月落日升消散了去。
“没有。”罗刹忽然道。
“也许我的前生平平无奇,无悲无喜,无甚遗憾。虽无跌宕起伏,却也终得圆满。到了这一世,虽然漂泊羁旅,胜在没有什么执念牵挂,倒也轻松自在。”
素裳原本是分不清人有没有说谎的,但在此刻,她本能觉得罗刹所描述的那个人并不是他。
可他说得那般向往,约莫是他美好愿望吧。
“罗刹。”
素裳莫名觉得难受,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
罗刹转过头来望她,宝石般的眼眸黯黯。
“你要离开罗浮的时候,一定要告诉我一声。我……我可以送你。”
有人送行的话,大约距离下一次回来也会近一些吧。
罗刹微微抬了抬头,月光趁隙照亮那双宝石眼眸,有金色的发丝抚过素裳的脸颊,让她分了神,却还是听见那一声温柔承诺。
“好。”
———分隔线———
有些爆字数了……糟糕,不能每个短篇都差不多篇幅了。
小破站的视频太太们都好棒啊,循环了好多罗裳作品,磕生磕死。
ps:可以的话求一下小蓝手哦ヾ(。・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