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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舟星

燕云|赵二x少东家:《太平佚事》

正剧向,长文预警。

  

淳化年间,开封城里又有了新故事。

——「他和她,十年耳鬓厮磨,十年深恩付尽,十年死生相忘。」

年轻的编校不会知道,

在往前与往后很长的一段时光里,

他是离那段隐秘心事,最近的人。

 

 

「石火」

 

皇帝做了一个梦。

 

梦里人声沸乱,幕帘翻飞,他像是被什么东西推搡着,匆匆向前疾走。

许多面孔自风中穿过,像庙宇高墙上难辨悲喜的神鬼,再被某种不可见的火焰烧成灰碎,萦萦绕绕,纷飞不止。

“乱臣窃国!”

有人叫骂。

“天命难违。”

有人沉声。

“金匮无凭。”

有人低语。

“苍生何辜。”

有...

正剧向,长文预警。

  

淳化年间,开封城里又有了新故事。

——「他和她,十年耳鬓厮磨,十年深恩付尽,十年死生相忘。」

年轻的编校不会知道,

在往前与往后很长的一段时光里,

他是离那段隐秘心事,最近的人。

 

 

「石火」

 

皇帝做了一个梦。

 

梦里人声沸乱,幕帘翻飞,他像是被什么东西推搡着,匆匆向前疾走。

许多面孔自风中穿过,像庙宇高墙上难辨悲喜的神鬼,再被某种不可见的火焰烧成灰碎,萦萦绕绕,纷飞不止。

“乱臣窃国!”

有人叫骂。

“天命难违。”

有人沉声。

“金匮无凭。”

有人低语。

“苍生何辜。”

有人哀哭。

忽然一切都消失了,眼前只剩下一汪清澈的白。

是月光,不知从何处倾泻而下,又忽然汹涌如潮。

他于是跌入深水。

意识抽离前的一瞬,他看到自己沉在冰冷的水底,头顶流过灿若星河的灯盏。

好像有人在喊他的名字,听不真切。那名字,已是很久很久无人唤过了,缥缈的像是上辈子。

 

 

“晋中原。”

青年抬起头,一眼便看到窗户外盈盈笑着的女孩子。她又不走正路,踩着砖瓦屋脊便翻上二楼,懒懒地扑在窗槛上,一双素手枕着脸,看他的眼神像在看铺子里待售的猫。

“府衙之内,请称大人。”青年没有放下手里的卷宗,只是又翻了一页,淡淡回道。

紫茄瓜,又臭摆谱了。

“大人。”女孩从牙关里挤出了两个字,依然陪着笑,“我也没旁的事,就来问问,上次帮忙欠的账,大人想什么时候结呀?”

“帮忙?”

“就金明池呀。那战船图纸我可是给你取来了。大人你不知道,我这一趟,先是顶着大风在桅杆上跳来跳去,后来又潜下水——那水冷得刺骨!好不容易爬到了船里,四周又密不透风,黑乎乎的可多机关暗箭,我……我忙上忙下好半天呢。”

青年的眼色却没有松动,

“我怎么记得,这事仿佛不是这么说的。”

“那能怎么说……”女孩有点心虚。

青年随手从案旁的小架子上摸出了几轴卷子,念道,

“本月十四,殿中侍御史王肃上疏:五牙大舰,乃朝廷倾力所造,一朝毁于贼手,实乃国耻。贼首容鸢虽死,然其党羽未尽,请旨彻查。”他又展开一卷,“十五,枢密直学士李昉上疏:金明池一案,蜀国公子被人打晕弃于水畔,有辱国体。南唐使臣徐铉亦上书诘问,言我朝治下不严,恐伤邦交。”

他放下手,一双凤眼看的人如芒在背。

“本府这里还有如山的卷轴,都说要深挖此事,揪出祸手,给天下一个交代。女侠猜猜,这锅最后是谁背了?”

少女倒嘶了一口凉气。

难怪今天一路过来,看见府邸前后多了好些陌生的脸孔,凶狠异常,直将院子围成了铁桶,逼得她又掏出了杳无形,才从包围圈里溜了上来。

再看青年,果然和往日大为不同,白日高悬,他竟然没有梳整,只披着一件浅青色的素服,看着都憔悴了很多。

原来狐狸也会领罚。

“我只能说,你这颗漂亮的脑袋现在还长在脖子上,该日日扣谢天恩。”耳边传来他的结语。

女孩一下就蔫了。

“对不起,我以前是没做过这样的大事,办砸了。“她垂首低语,“容将军那机关鸟太厉害,我光顾着见招拆招,哪知道船上藏了那么多火桶……还有你,既然叫我潜入办事,为何还派那么多守军围在岸上?我差点都逃不出来。”

青年一怔。他好像已经习惯于在高处捭阖,总忘了,那些被他掷出去的刀也会遇到危险。

这一张小小的,春风般瑰丽的脸。

若真的见不到了……他会心痛吗?

青年低下眼,看向女孩的右手腕,从掌底到小臂有一道细长的红痕,蜿蜒入骨。那日在太岳台的地宫里,他为心魔所困,在狂乱中割伤了她。不知是什么缘故,这伤颇为顽固,抹了许多上好的秘药,请了好多大夫,却一直没能彻底痊愈。

少女倒是全不在意,后来索性戴了个护腕略作遮挡,说看不见就不觉得疼。

“这回有受伤吗?”他的语气柔和了许多。

“哎,江湖儿女,小事小事。”

少女摆摆手,随即眼眸一转,

“那…我们换一笔账。”她凑近过来,“上回在地宫里,你说可以拿玉佩换一笔不菲的报酬,我一时不察,选了秘密,现在我要重选。”

 

那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建隆三年,初冬,开封城里下过几场细雪。

飞檐上落下她小小的足迹,从窗外一直延伸向下,跑过长廊的屋顶,似是在捉蒲先生的猫。

她总这样任性,有时是囊中羞涩来讨个活干,有时是带了什么时新玩意要与他分享,有时就只是贪图他楼上那一方窗景,在屋脊上吹风喝酒。喝到酩酊大醉,他再叫孙老带着几个侍从,扛回屋里头安置。

梦里还要被骂两句:

“晋中原!你怎么有那么多看不完的奏章,上不完的朝会,总不能陪人玩……”

“无趣!没劲!”

“知不知道本女侠也是很忙的!”

“我今天端了三个据点,收拾了好几个无忧帮的坏蛋,还帮乡亲整了铺子……”

“从清河特意为你带的梨花新酒,你竟然不喝,呜呜呜呜……”

呢喃声带着甜腻的酒香,渐渐消失了。青年便重又坐回到他自己的案旁,借着烛光继续他未了的公务。这一点说的很对,他总有太多的奏章,太多的应酬,太多的……大事。

那是全然不同的,另一个世界。

其实早在樊楼初见之后,他就派人详查过少女的背景,得到的答案并不清晰,只知道和江湖上那些立志收复雁北的志士集团颇有牵连。至少在赵光义看来,这一份东西并不能为她博取多少同情。他不喜欢未知的感觉,他习惯于把一个人剖开,摸清每一寸脊骨,每一块血肉,哪一处望之则喜,哪一处触之即溃,全都该赤裸裸的摊开在他眼前,不该有任何隐秘。

但是官家很信任她。官家……总是很信任别人。

有时,他也会托她办点正事,每到这个时候,少女总要正色问个清楚,仿佛他穿上一身浓紫色的官袍,就又变成了那个在熔炉之上让她拔剑相向的人。

倒也没错。

开封府尹赵光义,天生贵胄,高不可攀,怎么会和一个小小的江湖人厮混在一起呢?

所以那个令她一遍遍攀窗找寻的人,必然只能是晋中原。

“晋中原,吃馄饨呀。”

“晋中原,我没钱了。”

“晋中原,我今日在花间遗事上看到一则寻人小像,居然是官家那日在樊楼里的乔装,我偷偷给蒲先生看,蒲先生也笑死了……你也看看。”

“晋中原。”

“晋中原。”

但是他依然觉得欢喜,哪怕案头的事再令人烦倦,只要听到这个声音,他也总会没来由地舒畅几分。

要是此番是为交差而来,听得这一声软语,那袋子里酬劳便也总会多了几成。于是女孩又可以得逞地笑。

好像一笔交易,不是吗。

只有在某些无月的午夜,在幽深的帷帐和细密的酒香里,他会恍然记起来,晋中原,不过只是他随口编出的名字,一个随时可以抛弃的皮囊。通常而言,他以这些假名所做的事,并不比开封府尹的铁腕干净多少。

只有这三个字成了例外。

在太岳台,瑰丽如幻的地宫里,幽蓝色的星海下。他溺在玄元教的幻境里,如火中烧。他只觉得自己快要死了。无数人影拥挤在他的面前,抓不住,又挥不散。

“晋中原!”

“晋中原!”

耳边只有那一句句的呼唤,好似是从很远的天边而来,撕开眼前猩红的潮雾,于是他渐渐看清了,原来他并非孤身一人。

还有一双眼睛,在那么近的地方,注视着,流连着。他想对那双眼伸出手,求她将自己拎出这滚滚烧灼的恶念。但在现实里,那双手却变成了一把刀子,猛地向女孩击去。

他看到有血流出来。

“晋中原……”

少女并没有退让,反而趁机扑了过来,死死掐紧了他执剑的手,“别做傻事!”

鲜血从她的手,蔓延到他的手,那是不同于幻象中的红,像一汪可以洗净一切的水,抚平了身上灼热的恶火。

但他又仿佛跌进了另一个魔障里。

 

或许,这才是玄元教倾尽一切,机关算尽,所施下的咒。

轻而又轻的,青年叹息着。

 

有风从窗外吹来,吹动了案上未写完的卷纸,和满地缭乱的,青红交缠的衣裙。

 

 

 

「妄心」

 

又一年,冬去春来的时候,少女说她该离开了。

从他这个金笼子里抽身而去,回到那方广阔的天地里。

就像他很多次预想的一样。

离开前他们坐在屋脊上喝酒,少女喝得脸红红的,说她要去忙她的大事,可能要很久才会再回开封。

“我走以后,你可不许臭摆官谱,鱼肉百姓。”

青年有一瞬捏紧了手指,但也只是一瞬。有很多念头翻过他的脑海,温柔的,恶毒的,最后都归于寂静。

他的心中只剩一个苍白的回答:

放走眼前的人吧。往北,她能与燕云隐匿的势力牵连,往南,她可以引出南唐蛰伏已久的恶手,这样锋芒毕露又与自己纠葛深重,实在是一块及其诱人的饵,一柄及其好用的刀。

天下乱了太久了,乡野之中多的是泥流般的江湖组织,散沙盘踞又尾大不掉,若能借由这一颗小小的楔子撬动,对大局才是上策。

而他,不可能让这样好的一个机会,孤独地糜烂在自己的窗台上。

很久以后,皇帝在人生的暮年回想,才明白那个灯华涌动的明月之夜,其实是老天给予他的一次慈悲。

只可惜,在他一生中最应该成为晋中原的时候,他选择做回了赵光义。

 

他们还是会碰上,明里的,暗里的,有时看到递上来的奏卷,便知道又是她在某处“仗义行侠”了一回。他也小心拿捏着利害,该秉公时秉公,该徇私时徇私。

不能让这柄刀飞的太远,以至于忘了谁才是她执刀的主人。

只要给一点点的甜头就好,就像吻上那耳后一点温热的皮肉,总能让她欢喜地颤动一刻。

又或者,变成一只淋了雨的败犬,趁她不忍心时,湿漉漉地欺上前去。

她变得谨慎了很多,总要喝醉了酒,才知道沉沦一回,可她的酒量偏又颇好,将人折磨得头疼。

他忽然想起从前,从前要无所顾忌的多。他可以放肆地拿扳指压红她的腰肉,再骗她说这吃痛下摔碎的小东西,是如何意义非凡,世所无二。

“那怎么办?”女孩信了,“粘得好吗?”

他却只是笑,将头按在她的肩上,轻轻啄着,“好好补偿我罢。否则想不出好的办法,官家问来,我只能直言相告了。”

“这种事怎能和他讲!”女孩急得直跳。

大概一切,总还在他的指掌中。

偶尔,她也会敲开他的窗户,说从某处新得了珍馐佳酿,请府尹大人尝尝。

只要赵光义人在屋里,总会放下所有身边事陪她。

于公于私,他已经算不清楚。

 

乾德三年,春,为清空饷,朝廷整顿开封厢军,汰撤老弱军户三千,引发营啸。府尹斩倡乱者三十九人首级传示九门,余者杖百徙边。

秋,又征开封周边七十里民粮充军,饥民聚抢官仓,被枭首二十,塞漕渠以儆效尤。

他又一次看见了她。只不过,是在开封府地下冰冷的暗室中。

她劫了官车的粮食,想疏散给灾民,只可惜常平仓的布防较早年又严苛了数倍,粮是送出去了,人却在重重包围中被捆了过来。

她太累了,又喝了灌了药的水,昏沉沉地趴在那,手和脚都被绳反绑缚着。看守们吃过苦头,半分也不敢大意。

“什么时候回的开封,怎也不说?”

赵光义拿手蹭了蹭少女的脸,如抚弄猫儿。

他这一回,大约真的伤透了她的心。否则怎么他在府衙顶上吹了那么久的冷风,也不见她寻上窗来。

她好像又瘦了,身上也添了好几处新伤。

真是不听话。

他捏紧了她的下巴,将那张脸拎到眼前,凑近,无心谷的药果然是极好,少女依然紧闭着眼,毫无知觉的样子,否则……他又要挨她盛怒时的骂。

为什么总要螳臂当车,做些无用之功,回护那些鼠目寸光之辈,令人生气。

是不是太宽纵了?

他的眼里一下子淤了极深的黑。

这样倔强的一张嘴,早该用扳指扣堵死了,磨掉那伶俐的牙,搅坏那逞凶的舌头,再折断她的手脚,叫她痛得大喊。

最好拿刀细细地割成碎块,锁进一个只有他知道的箱子里。

“大人,如何处置?”

走出暗室的时候,手下人在问。

“关到上头事毕,放了。这期间守卫再加一倍,吃喝不误,她若不肯,撬开嘴也要灌进去,别让她死了。”

赵光义说完,自言自语地又补充,“她很有用,我要用她成大事。”

是了,是大事。

人这一生,可以有很多次的怦然心动,但是所谓大事总只有一件。

 

那夜回去,赵光义做了一个梦。

他梦到自己旧日在建隆观,过年了,难得的休沐日子,他到观里澄心养性,听法师讲《太上老君说常清静经》。

“众生所以不得真道者,惟有妄心。既有妄心,即惊其神。既惊其神,即著万物。既著万物,即生贪求。既生贪求,即是烦恼。”

屋外一直往来不断,新春了,到处是祈福系福的人,合家或成对来的,喧闹不已。

他看着看着,鬼使神差的,也走过去买了一条。

求的还是姻缘。

因为太过无稽,署名的时候,他踟蹰了好一会。像是怕写错了不灵,又像是……怕它太灵了。

他抬起眼望向宫殿中高大的塑像,那面目不辨悲喜,只直直地望向他。

生平第一次,他叩问自己的内心,却只看到一潭让他心惊肉跳的深水。

那水中的人,似乎想褪下满身的桎梏,丢掉那些少年决意,辛苦筹谋,走到烈烈的日光中去,做另一个人。

只一瞬的意念,已足够让他震撼。

 

“你在这做什么呢?”

走出观门的时候,耳旁忽然响起她的声音,吓得他一时心如擂鼓。

他抬起头,少女正抱着只猫儿,盘腿坐在屋脊上,身后的小箩筐里塞了好多亮闪闪的东西。她总是这样,满天地地捡些奇巧玩意,再收在她的屋头里。她说她记性不好,不留下些什么做纪念,怕倏忽便忘了。

“晋中原。”她打量了下他的装束,斟酌片刻,又甜甜唤声。

“听经。”他轻轻遮掩了一句。

“哦。”少女却好像另有心事,盯了他一会,才说,“我昨天路过樊楼,听醉花阴的姐姐们说,今年元日,艳湖上会有特别盛大的花灯会,要是把心愿写在河灯上,就能沿着水波,出开封,到黄河,一直流到天上。

“晋中原,我们……去放河灯吧。”

 

入夜,人潮,五光十色的灯火,烟花璀璨,星落如雨。

这不是青年第一次逛开封的元日灯会,却是最高兴的一次。

她在河灯上郑重地写了什么。

神神秘秘的,说什么也不肯拿给他看,写完便一个人挤到人群里,偷摸着放走了。

“你又写了什么呀?”

回来后她似乎心情大好,蹦跳过来问。

兴国。”青年很坦然。

“兴国……”少女有一瞬地感慨,“那我也得再写一个。”

河灯举到他眼前,是“太平”二字。

“愿海清河晏,物阜民康,天下太平。”她目光真挚而热切。

于是那两盏小灯,便就这样相互依偎着,渐渐远去了。他们站在河岸上并肩追望,一直到那四个字再看不清楚,融进星海一样无数的流光中。

也是在这重重灯影里,少女对他开口,

晋中原,你说,什么才是自由啊?

我原以为,自己行走江湖,有酒有花,已是天下最无拘束的,可近来我又时常觉得,好像总有看不见的线牵着我,推着我向前。

好多事,明明不该是这样的,就这么发生了。

好多人,前一刻还在眼前,后一刻就再找不见了。

晋中原,我们又究竟会走向哪里呢?

……

晋中原,我想了很久。

晋中原,我该离开了。

 

直到这一刻他才发现,少女其实也把一切看得很透。

只是那些日子实在太美好了。就算时隔经年,回忆起来,依然瑰丽如同盛春时新绽开的花叶。

他们好像都短暂地从各自的身份中抽离出来,在开封城绵长又晦涩的夜里,做了一场大梦。

 

她的意中人,是一个叫做晋中原的青年,会穿着一身洒脱的白色缺胯圆领袍,系一根绣鹰额带,端坐在升平桥的馄饨铺子里久久,只为等那桥上放风筝的少女收线回来,一起吃一碗十五文钱的馄饨。

 

而晋中原……并不存在。

 

 

「悬剑」

 

又一个细雪夜。

赵匡胤近来忧思颇重,总头痛不止。南征大势未定,北方又多袭扰。深夜急召,赵光义还以为是前线又有什么大事,连忙收拢了一下手旁的卷子,思忖了一刻,才匆匆赶进宫里。

可到了才发现,皇帝孤身坐在一个僻静的小院里,左右随侍俱散,只有赵普候在一侧。

炉上煮着热茶,几个栗子,几块烤饼。

“记得十年前,也是在这样的雪天,我和你们在开封城里喝了一夜的酒,定下了先南后北的大政……老了老了,岁月如梭啊。”

皇帝像个乡野的老汉一样随意,一面笑一面裹着厚厚的袍子,再用满是茧的手指尖细细剥着盘里的板栗,把壳丢进炭火中。

“大事未成,近来又总多梦。”他悠悠叹道,“本来也想备酒,可太医反复叮嘱,让我克制。所以……今夜只有清茶,你们不要嫌弃。”

“不敢。”二人齐说。

“天冷,都到近前来坐,烤烤火。特别老三,你病才好,我给你多备了个手炉,你过来拿。”

雪下了会,渐渐停了,沉浪似的云里隐约透着月色。

皇帝始终无声。

“官家有何吩咐?”赵普问。

“不急。”皇帝却说,目光落在远处的黑暗里。

“你们都忘了吗?当年那场席,还差一个人。”

赵光义只觉得心头有一根刺,猛然震颤了一下。

他听到院中某处的雪轻轻地碎裂了。继而,女人从那黑暗里走出,脚步缓慢又坚定,像踩着尖刀。

赵普有些惊愕,随即让开了一个位置,于是女人走了过来,坐到了赵光义的对面,这便真的很像十年前了——倘若时间与人心,也能够逆流的话。

四个人各自垂眼看着面前跳动的炉火,神思莫测。

“今夜不谈大政,只有家事。”皇帝开口,“家国家国,到了咱们这个位置,总难掰扯得清。”

“诸位都是我的挚交亲朋,有的在朝,有的在野,多少是为了同一件大事。这些年仰赖诸位,大宋这间房子,总算是一砖一瓦砌起来了。可我还是觉得害怕,虎狼在榻,兵燹深重,我睡不着觉。”

他略略沉默,似是下了最后的决断。

“所以今夜,朕要和你们,定一个死生不破的大誓。”

他的目光倏尔凌厉起来,直直地逼向赵光义,像头狮子。

“老三。”

“前些天,御史台又上表了,说‘请依周唐旧制,以皇弟光义为晋王,备位东宫,以固国本。’封了王,你离这把椅子,就很近了。

“朕知道你一直在等,朕也和母亲许诺过,国赖长君,须扶你上马。你有决意,有手段,可你的眼睛总盯的太高,看不见脚下的危险。譬如这炉吧,能暖手,能杀人,可若只想着添柴催火,终有一日……它会烧了这间房子。”

他把满手的栗壳一抛,火焰在瞬间升腾而上,激起一阵尖锐的爆破声。

“所以,在万事交托之前,朕要在你头上悬一柄剑。”

女人随即走到月光下,交出了她的兵器,那是一把青碧色的长剑,久经杀阵寒意逼人,她把剑置于双手上俯身长拜,好像早已知道皇帝要说的话。

从始至终,她一眼也没有看向赵光义。

赵光义却一直在看她。

这把刀,被他细密地磨了多年,煨以蜜糖,施以砒霜,已经磨得很完美了,最后竟被他兄长这样轻巧地摘去,变成了制衡他的东西。

卑鄙!他知道在朝中,自己深耕多年早已无可指摘,只能向外求援。他竟找了她来——他如何能找了她来?!他们是何时联系的?谁为他们牵的线?这些年发生的种种,又私下筹谋了多少?

主掌开封一十二年,他以为已是一手遮天,竟忘了天还在那里。

天意难违。

赵光义于是也起身走到那月光中,在她的身旁跪下了,冲着亭子里的皇帝俯首。

有那么一瞬间,他有一点的恍惚,好像这一幕,他已在梦中见过多次。

只不过在梦里,他穿着一身漂亮的绛色纱袍,她也穿着合体的青色大袖。周围的人群闹哄哄的,到处是笑声。他在怔然中被推到人前,耳旁是礼官高声念诵的撒帐吉语,他们于是赶紧俯身叩拜,一遍,一遍,再一遍。

一叩天地乾坤,阴阳交泰,日月同辉——

二叩高堂椿萱,劬劳顾复,恩深似海——

三叩夫妇和合。琴瑟在御,永结同好——

若说在这以前,他心底还残存着那么一丝的侥幸与幻想。在这以后,也绝无可能了。

“听凭官家决断。”

他的脸浸在冰冷的雪里,面无表情地说。

 

开宝六年,赵光义加封晋王,班宰相上,诏敕不名。

再不久,皇帝以“察访民瘼,代天巡狩”之名,复立悬剑。

自那以后,尽是算计。

 

赵光义总觉得有一双眼,在看着他。

即便身在重重宫禁之中,在众人的簇拥与山呼声里,也总觉得如芒在背。

她太懂他了。

在他一点点将她拆骨入腹的时候,她又何尝不是把他的弱肉与软肋摸索了千万次。

这些年她藏得更深,无论丢出多少的暗探,她的音讯总缥缈无迹,隐在悬剑的深水之下。最后一次,是出现在金陵城破前。她似乎终于了结了多年前的仇恨,彻底捣毁了绣金楼。

那一战后,她在江湖的声名也极盛,人人都知道她手中有一把折弄风云的剑。

还有更少的人知道,她是悬剑的剑首,这把剑,不但能扫天下不平事,更可以斩动龙血。

开宝九年,皇帝驾崩,晋王如愿继位,是年十二月,改元太平兴国。

她没有出现。只在某一日散朝以后,他伏案的桌台上,忽然凭空多出了一壶梨花新酒。

酒下压着他没有批完的奏卷,像是某种告诫。

 

又过了四年,新皇亲征伐北汉。

这一仗打得艰难,围城五月,粮绝尽,人相食。

——她终于来了。

那柄剑停在了他的项前,比年少时更近,几乎咫尺。烛火照在女人纤细的手腕上,有一瞬间皇帝有些晃神,那里竟还残留着当年在太岳台留下的伤痕,经年累月,如同泣血。

无数刀斧手包围着他们,又在皇帝的喝止声中退开了。凛冽的刀锋和烛火在狭窄的营帐中相互碰撞,光影缭乱。

又是月光,长夜将尽,一点缺月从云中漏下,照在帐外涌动的铁甲上。

这一趟她来得无比坦荡,没有隐去身形,只一人一剑,白虹一贯,从中军帐外刺入,快得像箭。

多年未见,她似乎消瘦了。

“晋阳根深蒂固,城高池深,强攻急进只会风险更大。契丹的军队还在北边蠢蠢欲动,朕不能冒险。

“再往后,还要往北,出石岭,上幽蓟,克复雁云。征军不易,亦不能在此折损。

“以一城之溃,换百城之降。不好吗?”

女人的目光跳动了几分。皇帝于是俯过脸去,像很多年前那样,在她耳边喑哑地低语。

"隐燕传来密报,后夜子时,辽使会从北门潜入晋阳,这是北汉最后一口活气。

“你若真要践行悬剑的誓言……”他不动声色地握住她垂落的手,只觉得那手指像冰一样冷,“杀了他,比杀朕有用。”

女人忽然笑起来。

“当年在扬州城外,你说'斩此人能熄江淮烽烟',我信了;后来平蜀,你又说'焚尽此粟,叛军自溃',我也信了。就连徐铉过江献表,你都能用一句‘止战必诛’,堵住天下悠悠众口。”

她的剑锋一下欺近了,几乎就要撞上皇帝的皮肉,惊得那退去的刀斧又一下围拢过来。

皇帝却没有丝毫地动摇,只是静静看她。他们离得很近,他能看到女人眼尾那一颗朱红的小痣,很久以前,元日的万千流火里,他在那覆上过无比珍重的长吻。

一切都不同了。

女人抽走了锋刃。

“为图大事,我不杀你。”

她背过身去,看向帐外,眼中尽是叹息。

还是离得太远了,站在这万军丛里,看不到晋阳城头上的烽火。

那里已经是人间地狱。人们把惨状与折辱刻在了石头上,要传千年万年。

青史悠悠,谁能担得起这重担?稍不留神,便是万丈深渊。

“官家还记得,当年在熔炉上听到的那首童谣吗?”她问。

皇帝愣了下,没有回答。

“官家的心重如泰山,小民的命生于毫末。可官家不要忘了,大宋兵锋过后,那些易子而食,深仇似海的人,一样也会变成大宋的子民。他们都会成为……那柴薪中的火。

若负天恩,悬剑必至。” 

她微微回过眼,一点烛心燃烧在那眸里,看不清当中的情绪。

  

女人就这么走出了宋军的营帐,没有皇帝的吩咐,无人敢擅前阻止。

他只是这么默立着,像以前无数次那样,看着那个纤细的背影渐渐走远,走进他所指向的血与火的烟尘里,最终消失不见。

 

三日后,辽国使者的人头悄然挂在了龙城门外,刘继元开城归降,北汉覆灭。

第二天,为绝后患,赵光义下达铁令,命全军纵火焚城,烧毁一切宫殿民舍,再削平龙脉,河灌城基,永远抹去了这座城池。

 

又是一场燎天的野火,从天边烧进骨血,无穷无止。

 

而他往后余生,也再也没有见到过她。

 

 

「追月」

 

淳化四年,开封,剪水桥。

 

今年的冬天格外冷,苏尺拨了拨盆中的炭火,总觉得这屋子怎么都烧热不起来。

这条巷子在探春坊的后面,离樊楼很近,周围都是做富贵买卖的铺子,雕栏玉砌中,只夹了这么一间破落的二层小楼,一楼待人接物,二楼俱是雕版藏书。剥了朱漆的门楣旁边,挂着个小小的木牌,上书三个字“离恨天”。

没错,写尽江湖无数恩怨纠葛,爱憎痛缠的离恨天书社,就在此是也。

不是没钱修噢,离恨天的话本横销寰宇,只不过当家的好攀附古风,把自家楼当活古董养,要是看习惯了还是颇有一番风情的。

苏尺是离恨天的编校,这几天轮他当值。

天冷,出门采买的人不多,苏尺在楼里坐了半天,也没听见窗外传来几声人语。这都不要紧,书社嘛,最不缺的就是打发时间的玩意。

他趁手从架子上拿了本书,悠悠坐下了。

开封城里,如今最时尚,最风靡,无人不知无人不爱的话本子,摇红女侠系列,由离恨天书社亲自包装,亲力推送……发行量话题度,简直打爆友社狗头。

书卖的好,苏尺的心情不错,索性一面哼着小曲,一面将腿高高架了起来,好一个春风得意。

这时他忽然发现了,小楼里不知何时来了一个客人。

 

是个清瘦的男人,穿着素色又利落的衣服,面容寡淡,站在那像一根枯死的竹子。

苏尺赶紧坐直了,将手中的话本塞得远远。

“客人是投稿还是刻雕版?”他露出营业的笑,“代写书信每封三十文,润笔捉刀得按百字算……“

“找本书。”男人回答。

“找书?”

虽然离恨天一般不做书铺生意,但存货总还有几本,大冷天的不至于让人白跑一趟。

苏尺于是站了起来。

“客人想找什么书?这里陈列的都是敝舍出版的精品。比如您眼前这本《山月心事》就是传世经典,据说当年先皇看过都跟着嗷嗷哭,您要是喜欢,我这就给您直接包起来。”

男人却没有说话,只是在一旁的书架前徘徊几步。

“《寻香传》。”他忽然从中抽出一本,“这本我读过,说的是摇红女侠呼朋引伴,遍访美食的故事。在江南喝桃花春酒,在象州吃毒蝎茧虫………好像还偷过辽国皇帝的羊腿?”

“不错不错,这本老少咸宜,又能科普大宋风物,学堂里的先生都在买。”苏尺得意地点头。

男人又拿了一本。

“这本我也读过,《太平伏妖录》,说的是摇红女侠摸金倒斗,下到黄河鬼棺,竟意外开了天眼,从此通阴阳,捉鬼妖……后来呢?”

“作者云游取材去了,说要亲探蜀山悬棺找灵感,一时不会写了。”苏尺遗憾摇头。

男人于是又翻动起来,手指掠过堆叠如山的单本。

“《玉楼春寒》。没记错,这应该是贵社连载最久的本子了?讲摇红女侠与玉楼公子爱恨纠缠,两个人分手了三十多回,还没分掉。”

“三十三回。”苏尺补充,“可能拖沓了一点,但是销量好,还能现写现卖,樊楼的姑娘们很喜欢。”

“哦,居然还有《香玉锁红卿》……”不等他话落,男人已伸向另一方书架,熟门熟路地,从本金刚经中拎出了竹纸小册,“我可只在勾栏里听人讲过,摇红女侠身中情蛊无处排解,正好翻墙跌进了玉楼公子的小院……”

“这本不行,卖出去要枷号三日!”苏尺箭步上前一把夺回,有些不耐烦起来,“客人你到底想找什么?”

男人笑了,正色道,“我想找摇红女侠的原本。”

“原本?”

“对,原本。”男人点头,“一个极好的故事,到底是怎么生长出来的?通常而言,只有讲故事的人自己才知道。可讲故事的人实在太多了,故事越传越远,也越来越离谱。我找了好久好久,最后才发现,遍寻不得,是因为那最初的故事,根本就没有出版。”

他走到苏尺的桌前,翻开待校的书稿和刻了一半的雕版,从最底下拎出一摞草草装订的竹纸。

“那位作者笔力不足,又懒散多情,写到一半就写不下去了。不过巧的是,他正好是一家畅销书社的编校,于是那些故事便被添油加醋了好几倍,借着一群人的笔,散了出去……

“我说的对吗,苏先生?”

他转过身来,用那毫无温度的眼睛上下审视着苏尺,像要把他剖开。

苏尺只觉得头皮都要炸开了。

“你找我干嘛?我,我不认识你!”

“先生别紧张,不是什么大事。”男人复又笑了,好像很享受这种逗弄的乐趣,“我家主人最近对这个故事有点兴趣,特意嘱咐了,要是找到了你,一定要亲自上门,请你拨冗相见……正巧了,他今日有空。

“——所以苏先生,请吧。”

几乎掐着男人的尾音,一顶麻袋从高处扣下。

苏尺只觉得两眼一黑。

 

再见光,已是到了另一个屋子里。

是个三间暗阔的书房,有些旧了,但打扫的很干净,陈设不多,墙上挂画也起了褶皱,似乎很久无人住。

苏尺被按坐了在一把圈椅上,抬起头时,面前是一顶靛青色的素缎帏帘,光线不好,只依稀看到帏帘后面有个影子。

那个带他来的男人站在帘外,施施然展开一卷轴,念道:

“苏尺,清河人士,字文度,小名如意,开宝三年十月十九生人,老家住不羡仙清水河旁,父亲早逝,母亲王氏与兄长苏衡贩酒为生。雍熙元年进京就学,后因文格卑下屡遭黜落,遂典当学衫,入离恨天书社做编校。独居角门外杨柳岸,赁一进破落小院,种野梅三株,养绿毛龟一只,朋友不多,亦无婚配。每领月给,三成付租,三成吃穿,余下三成尽数斗茶看戏……“

这哪里是会面,分明是查户——不,提审!

莫非他的话本子里无意写了什么秘辛,触到了哪位贵人的霉头?看这架势,不被扒皮拆骨,也要大吃些苦头。不过这倒是个很好的开场,要用在哪本公案传奇的新书里,应该可以大卖。

……不,都什么时候了还想这些?!

苏尺两脚一软。

“书是我写的。我一人做事一人当,不要牵连我家中老弱!”他大喊。

“放肆。“帘前的男人眼刀一甩,直把苏尺吓出了嗝。

帘后的人轻轻笑了。

“先生说说吧……怎么想到写的故事?”那声音开口,低沉的,如古井无波,“你们认识吗?”

 

都是些旧事了。

好像是十余年前,太平兴国四年,仲夏。

那时他还只是个少年,不喜读那经史子集,总爱在下了学以后跑到神仙渡的码头上,听大人们闲聊吹水。

远方总会带来故事,那些热血沸腾的,神鬼离奇的故事,总令人憧憬不已。

那一日,渡口来了新船。

有许多陌生的面孔,带着风霜与戒备,急匆匆地低语。村长的脸上浮现出罕有的郑重,拄着杖站在前面,看向渡口的眼神里,悲戚又灼热。

再然后,他看到她被人簇拥着走下渡船。

那是个极瘦弱,极瘦弱,近乎苍白如纸的女人,明明是夏日,她却穿着沉重厚实的大氅,脚步虚浮,似乎没有人从旁搀扶,便会随时跌倒在地上。

但那又是个极美的女人。

很多年后,少年还会清晰地记得她下船后,望向天空的一瞬。她的脸上露出灿烂的惊喜。令她垂死的神色都变得鲜活起来。

村里为他们辟了一间小院,就在不羡仙靠近花海的角落里,远离大路,很少有人去往,这些人便就此静默了下来。

少年倒是时常溜过去张望,小院前后都有人守备,那个青溪的大夫姐姐总倚在门外叹气,每日每夜,院子里都烧着浓烈的药味,闻着令人害怕。

大人们说,他们是江湖上扶危济困的侠客,如今遇到了困难,到了搭把手的时候。

大人们又说,女人曾经来过不羡仙,很喜欢这里白色的梨林花海,北方打仗时她受了伤,回来时路过旧地,便来休养一二。

只有极个别与她同来的人知道,她的病,其实是早年多番恶战时留下的,年少心比天高,总是逞强,于是那病便一点点渗入肌骨,终于无可挽回。她原本早已不能动武,可惜身不由已。

——她怕是就要死了。

此番回家,是想落叶归根。

 

 

 

一晃便过了多日,女人再也没从那间院子里出来,少年实在好奇,便在某日散学后,偷偷攀上了院墙。

女人正坐在院中小憩,在一棵老梨树下,离墙不远,她依然穿着厚重的毛氅,容色枯槁。

少年与她四目相对,女人眼神平静,仿佛一直在那等着自己。

“你生病了吗?”他忍不住开口问。

女人点头。

“村长说,不能把你生病的事说出去,不能让外客知道你住在这。为什么?”

“因为我是一把剑。”女人回答,“一把剑,不该有任何的破绽。

“那明年的开坛宴要怎么办呢?”少年又问。

“怎么办呢?”女人溜溜转眼,有些狡黠地学着他的口气,“大概到那时候,我已经离开了……所以,不会有事。”

女人比他想象中和善得多,也活泼得多。少年一时羞怯,便想要走了。可女人却冲他摇了摇手,示意他翻墙进来,接着一转手指,露出了袖子下藏着的两块方糕。

她确实受了伤,那纤细的手上尽是被烧灼后的伤痕,从指尖一直攀缘而上,覆过掌底手腕,蔓延到袖子深处。

“你叫苏如意?”

“你怎么知道?”少年的嘴巴塞得鼓鼓。

“他们说你是个小书痴。渡里来了行商,你总第一个冲在前面,只为求一本最时兴的话本子。”女人目光悠悠,“我年轻的的时候,也认识这样一个孩子……你听了那些故事,是不是也想到江湖上去,做个大侠?”

“那倒没有。”少年有些不好意思,“我身手不好,爬树摸鱼,一样都不会……不过我长大了,想写话本!”

他忽然来了精神,“大人们说你是顶厉害的侠客,我可以把你写进书里吗?”

女人怔了一下,冲他点头,“好呀。”

“那我该怎么写你呢?你叫什么?”

“剑首……”突然有人出声阻止。

少年抬起头,才发现小院里外其实还站着好几个人,只是他们都隐在阴影,无声无息。

女人却摇头,示意他不必再说。

叫什么好呢……她很认真地想了一会,突然双眼一亮。

“就写……摇红女侠吧。”

是了,这便是一切的开始。

后来每日散学,他便跑到小院里去听故事,不必翻墙,守卫们会掐着时间给他留门,石桌上也总有好吃的糖果糕点。

那些点心都精巧异常,好像是随行的人想尽办法从各处搜罗来的,女人却很少吃,于是全部都便宜给了少年。她讲故事的本领极好,漕帮渡口,钟楼别馆,天南海北,无所不有。

再后来,在一个没有月亮的夜晚,他们忽然离开了。

说来也巧,那段时间少年莫名生了场病,不太严重,可是那个青溪的姐姐来看过后,却说这病气会伤到女人,于是他就只能等。

一直等,一直等,等到病好透了,他奔跑到花海前,却看到小院已经空荡荡了,仿佛这些江湖人从来没有出现过。

果然没有等到春天的开坛宴。

大人们说,女人大概是养好了病,又回到江湖上,扶危济困去了。

大人们还说,那些人离开以后,有人看到村长带着几个不羡仙的老人,趁着夜色,去到坟岗上大哭了一场。

那里埋着旧时火里死去的人,老人们总要去哭,只是这一次,哭得好像格外难受。

 

苏尺抬起头,那帐中的人一时静默了,很久都没有说话。

于是帘前的男人开口了,

“你说了半天,还没有说玉楼公子呢,是她身边的哪个人吗?”

苏尺有些无措。

“不是的,玉楼公子是……另外的故事。”

“另外的故事?”

“是啊。”苏尺低下头,眼里露出遗憾,“我刚来开封的时候,还是满心思要写完这个话本,于是每天吃过早饭,我就到天京渡那一带的市坊取材。那里的人说,好多年前,开封城里也有位女侠,女侠的身边经常跟着一位白衣服的年轻公子,他们一起行侠仗义,做了许多好事。还有人说,那公子路过时总有股花香,像是玉楼春。”

他搓揉着手指,小心斟酌着,

“话本子嘛,又不是经史列传。我想反正都是侠客,就把这人捏在了一起写。江湖儿女,侠骨柔肠……总该,有点小情小爱的嘛。”

可那院中的女人实在不像有着什么小情小爱。她只是静坐着,好像离人世已隔了很远。

只有过一回,她耐不住少年再三的询问,玩笑般俏皮的回答了句。

“我的心上人啊……”

她露出明亮又温柔的,弯弯的笑眼,

“大概,是个总要装模作样,口是心非的……大坏蛋吧。”

 

这一回,屋里的气氛更沉重了。

久久无人说话,苏尺把头埋在胸前,大气也不敢出。

好在,那帏帐中的声音最后还是响了起来,他说,

“白石,送苏先生回家吧。”

有过一次的经验,苏尺这回想乖乖抱头,但还没来得及举手,又被麻袋一罩,晕死了过去。

这一觉,他睡了好几天。

醒来已回到了自己家里,苏尺把自己浑身上下都摸索一遍,还好还好,没有缺胳膊少腿。

外面出了太阳,光芒眩目。

走出门才知道,昏睡的这几日,开封城里竟然下了一场好大的雪。街坊四邻都笑盈盈的。原来最冷的那一夜,官家下了意旨,说早年征伐四方,虽为天下计,但兵戈之事终非仁政,以致天心未顺,民生多艰。今岁遭了这样严重的灾……朕为天下父母,怎么能坐视子民受冻而死呢?

于是遣人取来钱米炭柴,分赐城中孤老贫民。

苏尺本以为他错过了这样的好事,合门的时候才发现,原来他的门角里也被塞了一袋,只是被雪给掩住了。

官家可真是爱民如子的好人啊。苏尺暗自想。

 

他在门口的铺子里买了个炊饼,喝完胡辣汤,走过升平桥,看到高高的樊楼顶,再转进洒金巷里。诡事了却,他要继续去书社值班了。

他的好心情没能持续太久。

走到楼前他傻了眼,二层楼的屋子竟然被搬了个空,除了几张家具,一根毛都没给他留下,阁楼地板甚至干净得可以照镜子,那贼人似乎还颇有格调,搬完东西还替他打扫了一二。

那些珍藏已久的雕版孤本,未完成的书稿,正经的荒腔的,炖肉的清水的……通通失了踪影。要不是那块离恨天的小牌还挂在门楣旁,他简直以为自己走错了地方。

这如何是好?当家的回来,还不打爆他狗头?

蹲在破落的门板前,苏尺凄凉如败犬。

“啊……”他突然想起什么,跳起来,“……我的呢??!”

 

 

城西,榆林巷。

很多年前,说是一位外地的行商看中了这里,大笔一挥便将整条街都买了下来,但不知何故没了下文,这些铺子便都空置着,一直到今天都罕有人烟。

白石站在宅门外,看几个仆役在长街上扫雪。

一辆辇车停在他的身旁。像是在等什么人。

 

男人推开屋门,细密的灰尘从楣上落下。

他在宅院中置了仆,其他地方都有打扫,只有这间屋子,他从不曾随意让人进来。一切还保留着少女当年离开时的样子。这里是她安置收藏的小小宝库。可惜自悬剑复立,他便再也不曾踏足过这里。

屋里积满了灰,如同时光停滞。

一晃,已经快二十年了。

眼前这些架子,当年是他亲自到马行街的木器坊里挑选的木料,再请开封城最好的工匠精心雕制的。少女的东西多,他便定制了足足十九扇,将整间屋子塞的满满当当。

一格又一格,细密如人生。

男人把那本没写完的话本,轻轻放在架子最末的一个空位上。本子已装帧好了,只是没有落名。

他本想放下东西就走,却突然发现,一旁有个镀了银漆的铁盒,看上去有点陌生。这里的东西,他曾经件件看过好多次,并不记得有过此物。

他的心猛然跳动了一下。

盒上的落灰较其他旧物较浅,竟好像……是后来才放上去的。

他该唤人来细细盘查下这件东西的,却鬼使神差地伸出了手。

于是那匣里的东西一下洒落了,掉在满地厚厚的尘埃里。

——一块被细细叠好的风筝布,浅碧色的,一看便知是最上好的料子,画着江南新燕。

——还有一条褪了色的福带,是旧年的制式,带着几许雨打风霜的痕迹,浅金的油墨印着两句好话:

三生石上姻缘簿,一线牵成连理枝。

愿借月老赤绳系,建隆观中叩灵祠。

祝词的下方写着他的名字。

不是晋中原。是他真正的名字。

似是下了好大的决心,那墨痕浓得叫人晃不开眼。写完后,他像是放下了千斤的重担,再无所遮掩,任凭小道士把那红绸一挂而上。

赤裸裸的,迎风烈烈。

男人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捏紧了,忙不迭地俯下身去,想将这两件东西捡拾起来。

他这才发现,原来那红绸之下,还藏着一根红绸。

绸上没有印话,只有人用娟秀的笔迹,静静写了一首小诗。

一切忽然如死灰复生,在他心底挑亮。

升平桥上潮热的风,开封府窗外朦胧的月,艳湖星落如雨,那两只写着“兴国”与“太平”的小灯,正在彼此依偎着流向远方。

禁宫深雪,枯墙野火,号角连天。

他和她,十年耳鬓厮磨,十年深恩付尽,十年死生相忘。而手中的这些话,她从来没有讲过。

冥冥中,似有一双眼睛,一个声音,隔着悠悠岁月,轻轻地应了一声。

像是某种回答。

——给“赵光义”的回答。

 

云泥各为客,参商不同辰。

君作瑶台露,我化蓬门尘。

星汉垂清影,终古不相亲。

唯将一寸意,寄与百年身。

 

那一刻,缭绕他心底半生的执迷,终于散了。

他合目将那字揉进了掌心里,久久无声。

 

 

「太平佚事·正文终」

  后附「后日谈·归星」和「番外·逝川」


  

喜欢烧酒的墨白
练习8,构图和光影都有参考小纪...

练习8,构图和光影都有参考小纪老师的图
路辰新周边的图好看得失语

练习8,构图和光影都有参考小纪老师的图
路辰新周边的图好看得失语

银河渡渡鸟^^

很快速的画了墙头……

  

二编:爸爸们这么低创的锐志东西不值得这么高的热度啊啊啊啊去给别的牛逼太太点赞啊啊啊


已授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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画画的摸鱼猫

“我已经投降了,怪盗小姐。”

嘶哈嘶哈,吾库走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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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西JMQ

  我愿永远只做玟小六的叶十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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游戏去了拜拜您嘞
路辰发动“小手段”技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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