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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华落榜生

【少爷和我】再相逢

四世情缘|无差|双结局|HE

德古拉兄妹被两个凡人的爱困住的故事

含少小、德我、警我和现背

并非完美人设 有七情六欲

李逗逗第一人称视角

推荐歌曲:《阿兹海默》

祝阅读愉快


我和张哲华单方面的斗了一辈子,但我有时候觉得,我和他本质上是一种人。

我们拥有永恒的寿命,不老的容颜,滔天的财富,也享有无边黑暗和无尽孤独。

所以我们会因为一点点爱而驻足,被爱困住。


2020年


这一世我抢先他一步,成了先见到刘波的那个人。


如今的我是一名小有名气的喜剧演员,...

四世情缘|无差|双结局|HE

德古拉兄妹被两个凡人的爱困住的故事

含少小、德我、警我和现背

并非完美人设 有七情六欲

李逗逗第一人称视角

推荐歌曲:《阿兹海默》

祝阅读愉快

 

 

 

我和张哲华单方面的斗了一辈子,但我有时候觉得,我和他本质上是一种人。

我们拥有永恒的寿命,不老的容颜,滔天的财富,也享有无边黑暗和无尽孤独。

所以我们会因为一点点爱而驻足,被爱困住。

 

 

 

2020年

 

这一世我抢先他一步,成了先见到刘波的那个人。


如今的我是一名小有名气的喜剧演员,隶属于全国首屈一指的单立人喜剧文化公司旗下的一个喜剧天团,经常全国各地的巡演。


至于撞见刘波纯属意外,我也没想到这一世的刘波能和我成为同行,甚至还很有天赋,像是前几辈子的技能点都攒起来加在这一世的幽默和创作上了。


但活动范围倒是没大变,还在东北这一片。


我看见他时,他坐在沈阳大风天的凳子上一边往嘴里扒饭,一边听着身边人的交谈时不时憨笑两声,和前几世有点像,又微妙的有哪些地方不太一样。


也许是作为少爷的刘波总是皱着眉头,不会像现在这样没心没肺的傻笑;


也许是作为警察和卧底的刘波总是紧绷的,不会像现在这样放松的甚至晃着腿。


但已经太多年过去了,连我和我那同为德古拉家族的哥哥都在日复一日的等待、寻找和相遇中变化了太多,又怎么能要求他们不曾改变。


到底算是老熟人了,尽管他现在还不认识我。


“咱们加个好友吧。”我在心里叹了口气,然后主动朝对方伸出手机二维码,露出一个友好的微笑,“也许以后有机会一起演出。我是单立人的李逗逗。”


看,就连我也学会了人类那一套虚伪又客套的方式,不再是时时刻刻都阴阳怪气的刺猬模样。


刘波有些局促不安的放下饭盒,乖乖掏出手机加了好友,然后慢半拍地露出个有点傻气的笑。


我叫詹鑫,他说,叫我鑫仔就行。


鑫仔?我有点意外,轻声自言自语,原来你现在叫鑫仔。


詹鑫一脸认真地回答:“我一直都叫鑫仔。”


我噎了一下,然后被他的认真劲儿逗笑了,也没解释,或者说本来就没法解释,我们几个人的命运早就在一开始就纠缠在一起,成为彼此命运的一部分,从1912年开始。

 


 



 

1912年

 

1912年是我第一次见到刘波,那时候他确实不叫詹鑫,张哲华也有另一个名字,叫龙傲天。


说起来,龙傲天这个名字还是刘波取的。


那时候我们刚刚来到北平,恰巧遇上刘府招工,一群人排着队在刘府门口争先恐后的。


我看出来哲华也想去,但他从小就喜欢摆谱,站在人群之外,端着个少爷架子不知道在给谁看。


他应该庆幸他确实很能打,咒法和近身搏击都是我们同辈中最好的,不然凭着他这个傲娇劲早就被人打死了。


我第一次从罗马尼亚的古堡里来到东方,对哪都好奇的紧,又恰好我样样都比他更厉害一些,尤其是读心术。


于是我不顾他的挣扎,强行拉着他往队尾排,刚好听着前面的人感慨道,刘家少爷一向心善,前段日子还派人施粥给流民,听说少爷招工我就赶紧来了,当不上管家给主家卖把子力气也是好的。


旁边的人应和着说,谁说不是呢,听说这次招工也是为了给咱们这些从东北逃过来的有口饭吃,少爷当真是好人。


怎么样?我问。


他轻咳两声,不知从哪掏出个折扇,在这寒冬腊月的天里轻轻摇着,穿着从古堡里穿出来的修身西装马甲,端着一副公子哥的矜贵优雅气质。


文邹邹的,看得我面色凝固。


“看来那主家也是个心善的,既然如此,我倒是可以勉为其难的在他身边护他两分。”


我说:大哥,人还没决定录用你呢。


他说:想必主家定能慧眼识珠。


我真不想理他,但我当时还不认识王天放和藤根,不知道只需要两句话就能完美表达我的心情。


一句是“你都给我整难受了”,一句是“我真想骂你点啥哥们儿”。


队伍排的极快,坐在门口的小厮看了一眼面前人的周身气度,指了指面前桌子上的纸,问:“咱是应聘长工还是管家,瞧这模样应该是管家吧,叫什么,把名字和住址填在这张纸上。”


我低头一看,纸上密密麻麻,几乎没有空处。


哲华显然也发觉了,显示下意识“奥”了一声,然后又慢吞吞的想问填哪儿。


可他刚开口一个“填”字,就见打从刘府里走出一个白色长衫配圆框眼镜的年轻男人带着一脸惊讶和莫名喜色看向哲华。


“你叫傲天?”


这都哪跟哪啊,我下意识想替他反驳。


我们德古拉家族一向以强者为尊,伯爵的子女们在继位之前是不允许被冠上德古拉姓氏的,而是冠母姓,由母亲取名。继位之后由老伯爵赐予他一个新名字,象征着受洗成功。


哲华的母亲是一个张姓的东方女人,会唱一种奇怪的歌谣,据说叫二人转。


——扯远了。


总之吸血鬼的名字有着很重大的意义。


但我的糊涂哥哥仅仅是愣了一下的功夫就被那个人类男子握住了双手,激动的看着他说,那你该不会姓龙吧,飞龙在天。


好了,这下连姓氏都被人改了,直接被迫踢出德古拉家族了。


张哲华似乎想辩解,说了句,我是来应聘管家的,我叫……


我叫刘波,人类男子说,恭喜你获得了这个岗位,我们包吃包住,随时可以上岗。


张哲华一脸震惊的问,这也太草率了吧!


刘波似乎也反应过来自己自己过分的热情,有点不好意思的动了动圆润点嘴唇,慢吞吞的解释:“我爹以前给我算过一卦,说在我三十多岁这天会出现一个叫龙傲天的人,是我命里的贵人。”


“所以你就是龙傲天吧?”


我很能理解张哲华看着那样一双期盼又惊喜的眼睛说不出话,因为那双眼睛漂亮又干净,太像他曾经养的那只小狗,所以他最终只能端着他的贵族架子,推了推架在鼻梁上的金丝眼镜,默认这个年轻男人赋予他的新身份。


“没错,在下龙傲天。”

 



 

在龙傲天成为管家之后,他曾问过我要不要和他一起留在刘府,刘波听说管家有个胞妹之后也好心的托龙傲天邀请我留下来,还说如果我不愿意留在刘府的话他可以帮我调剂到其他主家和善的人家去。


我严重怀疑最后一句话是他编的,因为他满脸写着“你别来你别来你别来”。


我想不通那个名叫刘波的人类青年有什么好的,以至于拥有了新名字“龙傲天”的这位著名傲娇吸血鬼在见到我的时候,像是中了蛊一样,和我滔滔不绝说着刘波的种种优点。


什么善良、温柔、细心、可爱,连头发不多所以掉的也少这种莫名其妙的事情也能被他拿着折扇仰着下巴一脸骄傲的说出来。


我觉得他是做管家把脑子做坏了。


“不劳费心了,”我坐在咖啡厅里端着咖啡,“我已经找到工作了,德古拉家族第二百七十一代中的佼佼者是不会做人类的奴仆的。”


就在这时,小姐拎着大包小裹进来了,隔老远就笑眯眯的喊我,全然没有那些所谓的大小姐架子。


“小霜!”


张哲华也跟着重复,小霜?


我一边和小姐招手示意,一边轻快地替他解惑:“受了你的启发,现在我的名字叫冷冰凝爱语梦翠霜。”


他说:“什么冷饮瓶一拎响叮当?”


我白他一眼没理他,反倒是笑着站起来想要去迎我的小姐。


小姐加快速度冲过来把我按在座位上,蝴蝶发簪也跟着一晃一晃的,在日光照耀下流光溢彩,像活了一样。


“你身子不好就别老站起来了,东西一会我拎回去就行了,你看我还给你买了糖油饼,路上吃。”


我接过热乎乎的糖油饼给张哲华递了个挑衅的眼神,小姐说到一般也顺着我的目光看向坐在我对面西装革履的张哲华。


她惊讶道:“这是……?”


我不想承认我有这样一个笨蛋哥哥,撇清了关系道:“这位是刘府的管家,叫张……龙傲天,碰巧遇上的。”


小姐愣了一下,笑道:“是刘波府上新来的管家吗?我叫赵娟,听你们少爷提起过你,今日一见果然是一表人材。”


我见到张哲华一点点弯起来像一只被顺毛的大狗狗的样子有些微妙的不爽,也许是因为我单纯讨厌他,也可能因为给他顺毛的那个人是我的小姐。


我想,人类果然是很危险的,三言两语就能动摇我的心智情绪,怪不得祖训告诉我们不要太靠近人类。


于是我为了不让龙傲天继续表情荡漾,捂着心口咳了两声,吐出一口血来,但其实只不过是障眼法。


果然小姐马上把目光转回我身上,一脸紧张的喊着我的名字——尽管是假名字。


“霜儿,霜儿你没事吧!霜儿!”


我装作虚弱的摇摇头,“小姐,我没事,霜儿只是有点累了。”


小姐十分耿直的吐槽:哎呀妈呀,这东西都是我拿的,街也是我自己逛的,你就坐这喝喝咖啡咋还能累着呢。


但她还是紧张兮兮地一边拿着东西,一边搀着我往外走,“傲天,小霜不太舒服,那我俩就先走了,替我给你家少爷带个好。”


回到府里,小姐也没放下心来,说着要给我喊大夫,我没招只能给她编了个故事哄她,说我从小就身体虚弱,经常吐血,医生也查不出来,这血吐着吐着也就习惯了。


赵娟不知道信没信,留我一个人在屋里让我好好休息,一连给我了好几天假,还不准其他人来打扰我。


还没收了那个小姐特意给我带的糖油饼。


无所谓,反正我也不爱吃甜食。


无所谓,真的无所谓。


我趁机瞬移去了刘府,准备去找张哲华,叫他日后离我和小姐远一些,以防我哪一天心情不佳,忍不住动手杀了他。


诚然,尽管我们是同父异母的亲兄妹,但吸血鬼德古拉老伯爵在漫长的生命中拥有过无数年轻貌美的女人,我们也只不过是他众多子女中的其中之二。


对于我而言,张哲华是众多继承者里为数不多的强有力的竞争者,但我从未真正把他当成过对手,因为他太不像老伯爵了,或者说一个真正的伯爵是不会像他一样。


吸血鬼老伯爵多情又薄情,每一任妻子都会在诞下孩子后将她们扔到后院,任凭她们像斗兽场里的野兽一样,互相厮杀。


但张哲华偶尔天真纯情的令我发笑,譬如他不知道从哪带回来一只白色的小狗,然后居然对一只宠物产生了感情。


感情会让人懦弱,我一直是这样想的,我不需要感情,小情小爱什么的没劲儿,我要的只有权利,至高无上的权利。


我坚信我会成为唯一的继承者,成为女伯爵。


而老伯爵给继承者们的最后一项考验是去人间,去人类的世界以人类的身份生活一百年,这期间我们被准许互相厮杀,以各种方法,百年之后还能活着回到古堡的那个孩子就可以成为新的伯爵。


在离开古堡前,每个人可以选择一样东西带走,我什么也没拿,因为我不需要。


我又看向哲华,我以为他会带着那只小狗,但他和我一样两手空空。


小狗呢?我问他。


他沉默了一会,眼睛变成血红色,然后又满满恢复成黑色。


死了,他说,玛丽把它摔死了。


玛丽是我们的姐姐,她总是喜欢抢夺别人的物品然后毁掉,再看别人痛苦的样子笑的开怀。


哲华说她变态,我说她才是遗传到了老伯爵性格里的显著特点。


我问他准备去哪里。


东方,我很喜欢他们的瓷器。白色和蓝色,很美。他说。


我撒了个谎说,我也是,我喜欢东方的铁瓷,刚好我们可以结伴,哥哥。


他脸色有些古怪,但最终还是没说什么。


其实我根本没想好去哪儿,也不懂什么瓷器,尽管我的母亲也是东方女人,但她没有张哲华的母亲幸运,没能活到我长大,我也对她没什么印象,我只是觉得跟着张哲华也许会有些乐子。


事实证明我是对的。





我去到刘府的时候刘波正欣喜万分的抓着龙傲天的手,嘴里反反复复念叨着。


“赵小姐真让你跟我问好了?”

“你真听见赵小姐提起我了?”

“我被赵小姐记挂了是吧天?”


我那时候还不知道这就叫嘴碎,直到后来我听见有人说嘴碎就是一句话来回念叨,一句话来回念叨就是嘴碎,来回念叨一句话就是嘴碎,我才知道刘波在面对龙傲天的时候就是嘴碎吐槽直人。


诚然,那个年代还没有sketch,也没有直人这个词,我也不知道这就是嘴碎。


我只是单纯觉得有点烦躁,有点想杀人。


觉得刘波和龙傲天一样该死。


我隐身站在角落里,正好能看见我那西装革履比刘波还像少爷的哥哥面色和我一样不虞,仿佛照镜子。


而后下一秒,他看见我,然后愣了一下,捂住嘴弓起身子咳嗽起来。


我严重怀疑他是在模仿下午的我。


可见这招果真很好用,只见他那好脾气的少爷果然不再念叨,而是慌忙站起身来拍着他的背,“哎呀呀,这怎么还咳上了,喝点水不。”


龙傲天面色苍白的摇摇头,整个人摇摇欲坠一般,装模作样的晃了几下。


“是熊猫血。”


——他还在我的基础上升华了。


刘波神情惊慌但也停不下那张吐槽的嘴。


“那不也是血吗?”


“不要紧的少爷,我只是对女人有些过敏而已,听见女人的名字便会如此。”


刘波皱着眉头,一张干净白嫩的小圆脸让他平白显得年轻几分,一边扶着管家坐下,一边嘴里嘀咕着。


“那昨天听你提起你妹妹也过敏啊,怎么还有指向性过敏的。”


我看着龙傲天端着沉稳优雅的气质,语气低沉磁性字正腔圆,耳尖却悄然红了。


“少爷,其实我的妹妹是我的胞弟。”


刘波这回终于没吐槽,因为龙傲天或者说张哲华催眠了一个普通人类,让我一夜之间成了他的胞弟。


他真该死,真的。


还说要刘波以后见到我也千万不要管我。


呵,谁稀罕他管?要管也是小姐管我。


气得我瞬移回小姐房里,准备隐身偷走那张糖油饼。


但小姐不在房里,糖油饼摆在桌上已经凉透了,我拿起来,目光却忍不住扫向一旁墨渍未干透的写了一半的日记。


【今日见到了刘波的管家,又想起刘波】


写到这里便戛然而止,仿佛临时有事离开,才没写完。


刘波,又是刘波。


仿佛天下再没有其他人,一个两个的都围着一个刘波打转,况且我横看竖看也瞧不出他有哪处好。


我莫名其妙生出些微妙的不爽,恨恨的咬了一口凉透了变得更加甜腻的糖油饼,憋着气全都吃完了。


绝对不是因为我爱吃甜食,也不是因为我在乎。


姐们儿我倍儿不在乎!


我只是单纯的喜欢吃饭,所以我不仅要吃糖油饼,还要把晚饭也吃的干干净净,我是不会为了一个人类而扰乱我自己的情绪的。


但我没想到吸血鬼原来也会胃痛。


这回我没骗人,倒是真的痛的翻来覆去、面色惨白。


小姐坐在我床头一脸担忧的握着我的手,看向大夫问我到底是怎么了?


大夫是个拎着医箱的老头,很坦诚的说:“这位小姑娘应该是之前有很长一段时间不怎么进食过,这段时间吃饭最好节制一些,七分饱即可,还要忌辣忌生冷。”


老大夫说的没错,从前我在古堡都有仆人每日送来新鲜的血,几乎从未吃过人类的食物。


小姐却好像误会了,眼含热泪的看着我,心疼我以前过的苦日子,又问我还有没有在世的亲人。


我倒是还有很多兄弟姐妹活着,可他们早晚会死,要么死在互相残杀,要么死在我手上,而那个老伯爵也会在我即位后被我杀掉。


我觉得这些还是不要告诉小姐比较好,她那双眼睛漂亮,面上又总是喜庆的笑着,不该听这些污言秽语的。


我正想着要不要编一个哥哥出来,却又想起龙傲天把我编造成胞弟的事,于是表情悲痛的摇摇头,说:“小姐,你不知道,我家里发生了变故,先是……再是……最终……我已经没有亲人在世了。”


小姐面色复杂的把我抱在怀里,说:“是啊,我是不知道,你这啥也没说我咋知道啊。”


但我假哭两声小姐就忘了这事,连声哄着我说,“没事没事,以后我就是你的家人,你不是还有我吗?你就当这里是自己家,我把你家人的爱补给你,小霜。”


爱这个字对于一只孤独的吸血鬼来说太有诱惑力了,我甚至久违的感觉到饥饿,但不是胃,是胀痛着的胃上面三指的位置有一种酸痛又空虚的感觉,像饥饿。


我不懂,心脏也会觉得饿吗?


于是我说我好像有点饿了小姐。


她轻轻揉着我的肚子说,不,你不饿。


我又问她,你会爱我吗小姐。


她愣了愣,然后笃定的拍了拍我的头说,傻丫头,小姐不爱小霜爱谁,难不成爱阿猫阿狗吗?你见我给阿猫阿狗揉肚子了吗?小没良心的。


我生平第一次感受到爱,原来是暖的,从胃到心脏都是暖的。


可我偏偏不合时宜的想起那篇未完的日记,想起那个名字,刘波。


我的理智告诉我,我不该说出来,我应该珍惜这一刻不再饥饿的感觉,珍惜这仅能维持一刻的爱。


我闭紧了眼睛和嘴巴没有说。


我怕我说出来就连这一点点的爱都没有了。


我想我被爱困住了。


但小姐却先我一步说出了那个名字,她说,刘波约我下个月去胶州玩,刚好过了年出去散散心,到时候怕是更冷了,小霜你就在家里歇着不用和我一起去了。


我发誓这是我第一次把加速咒用在健胃消食而不是移动上。


于是下一秒,我直视着小姐的眼睛,动用了吸血鬼蛊惑人心的力量,为了让她相信我的话。


“我康复了,小姐。”


现在想来真傻,真的。

 

 

 




1913年

 

最终,胶州之旅的两人行变成了四人行。


——我那傲娇的傻哥哥也跟来了。


虽然他口口声声说的是他家少爷非要带着他一同出行,甚至还一脸骄傲的仰着头和我说“没办法,少爷离不开我”诸如此类的话。


但是他忘了,我从小学的最好的不是打架,却也能稳压同辈人一头的原因是我读心术练的极好,所以我能在每一招一式出手前就预料到他们的方向。


打架打到最后玩的都是脑子,我又不是我的莽夫哥哥。


于是我只是稍稍动用法力,就能窥见他的内心。


【少爷竟然要抛下我独自和赵小姐去胶州,一路凶险再加上孤男寡女,我怎能放心。幸好我在少爷房内的灯烛做了些手脚,少爷这几日才终于同意我和他一同出行。】


我说今日刘波怎么瞧见黑处就下意识喊傲天,原来是被某些心脏的人吓了好几天,只为得到一个跟在身侧侍候的机会。


脏,太脏了。


不愧是我们德古拉家族的人,甚至还消除了刘波对我的记忆,以此来圆他“胞弟”的那个谎言。


但尽管我们装着第一次见面但骨子里对彼此的嫌弃仍然装不出来,就连沏茶时他都要声音含笑语气低沉的孔雀开屏。


“我家少爷一向由我照顾生活起居,半点不肯假手于人。”


我不甘示弱:我家小姐也只喝我煮的茶,主要是做其他的,小姐怕累着我。怎么?你都咳血了,你家少爷也没给你放假?


他噎住了,金丝框眼镜后的眼睛瞪圆了看我,将将发出个“你”字,却说不出话来,像只呲牙咧嘴在装凶的萨摩耶。


我懒得理他,手上工作不停,却隐约听见刘波那个讨厌的小人对小姐吞吞吐吐的想要说些什么,那种烦躁的感觉又涌上心头,我气的摔了碗,反倒是吸引了这几个人的目光。


张哲华的目光里写满了“你要陷害我?我可没碰你”的警惕感,刘波反倒是和小姐一样满脸关心。


小姐问我,怎么了小霜?


我假模假样的道歉,说自己笨手笨脚打湿了衣服,准备看小姐像往常一样把自己拉到她身边坐着,然后彻底打断刘波和小姐的交谈。


张哲华在背后吐槽我说,真是个笨丫头。


我没理她,只是看着小姐,但小姐这回只是说,有其他衣服,叫我去换。


啊,我愣了一下说,还可以这样。


我这句话不知道触碰到了我那个傻哥哥的哪根弦,以至于我换完衣服他就开始发疯一样。


一会是用全车厢都能听见的音量说“这还是那丫头吗?”,一会是站在他少爷身边低笑着道“我明明对女人过敏的,可是对这丫头怎么却……”


我们毕竟在古堡里斗了几百年,也并肩作战了几百年,我们是心怀鬼胎的兄妹,也是最了解彼此的敌人,更是特殊时刻一致对外的战友。


于是我们心照不宣的演起了这场戏,打断他们每一次交谈,夺取她们的目光。


我用了读心术知道他是为了刘波,他自然也知道我是为了谁,因为那本日记里的内容是他编造的。真实的内容是和他说的半毛钱关系都没有。


我们就这样莫名其妙的交换了秘密保管。


他的秘密是他爱上了他的少爷,而我的秘密是我心悦我的小姐。


我们这出戏从北平演到胶州,光是演吐血都要耗尽我的法力,更何况自从离开古堡之后我就再也没有进食过血液。


我只好在某个月夜偷了一只野鸡放了血在后院偷喝,感受法力一点一点重新凝聚在体内的感觉,但我没想到会被小姐撞见。


她不知何时出现在我背后,像是睡到一半才醒不久,迷迷糊糊的问我,小霜,我都找你半天了,这大半夜的不睡觉在这干什么?


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更何况刚刚进食完,我的尖牙仍旧明晃晃的露在外面收不回去,所以我只能沉默。


小姐仍然一步一步地朝我走过来,带着诱人的桂花香,我端着碗想要落荒而逃,我不知道等待我的是什么,也许是被绑起来烧,也许是用银子弹贯穿我的心脏,还有更严重的,被小姐厌恶。


可我刚刚起身就被小姐喝住,她说,小霜,不许跑,转过来。


我压低了嗓音给她最后一次机会,小姐,您不要看。


可她嗓音焦急,小霜,你别吓我,你到底怎么……哎呦!我的脚!


我吓了一跳转过来看小姐,却看她完好无损的站在原地,笑盈盈的说,小霜,你以为只有你会苦肉计这招呀。


那一刻我突然诡异的冷静下来,上前一步,任凭月色照亮我带着血迹的唇角和手里的血碗。


她愣住,然后看着我的尖牙和地上惨死的野鸡,最后把目光落在我手里新鲜的血液上。


她什么都没说出来,径直晕了过去。


我接住小姐,说不清楚是什么心情,只是觉得尽管喝完了捺碗鸡血可那种饥饿的感觉几乎吞噬我,只是这一次我分不清是胃还是心。


我又想起小姐惊恐的眼神,促使着我把尖牙一点点靠近小姐的脖颈处,我几乎能听见鲜血流淌的声音,在召唤我,引诱我,仿佛我喝下去就能和小姐永远在一起。


我好饿,小姐,我说。


但我最终只是把她放回屋里的床上,然后用清洁咒把自己处理干净,脱了鞋袜上床小心翼翼的抱着小姐。


我没有清理她的记忆,也不打算杀她了,我改变主意了,我想要很多很多的爱。


第二天小姐醒来的时候看见我吓了一跳,我很平静的对她说,她做了个噩梦,半夜一直在喊我的名字,所以我上来陪她一起睡了。


小姐将信将疑,但看我的目光里有恐惧。


我从前很享受别人恐惧的目光,会让我有一种满足感,可如今别人变成小姐,却让我感觉难受的发狂,我想杀人。


这种状态随着我们胶州之旅结束而愈演愈烈。


小姐甚至不再敢让我近身伺候,每日和刘波待在一处,几次见我都欲言又止,最后只挥挥手叫我退下休息。


她太吝啬,连那一点点的爱都收了回去。


龙傲天没比我好多少,刘波那样温吞善良的老好人竟然也不止一次的看着他,皱着眉头,叫他傲天,说着你先去忙不用跟着,我想和赵小姐独处的话。


于是他只能沉默的守在外面,像一尊无悲无喜的神像,眼皮低垂着。


我提议说,我们杀了他们吧,哥哥。效仿德古拉第一百三十二代的莱昂公爵那样,将心爱的人做成标本珍藏。


你不觉得这样很浪漫吗?我问。


他转过头看了我一眼,没说什么,又垂下眼皮扮演他的神像。


我知道他在心里骂我疯子,从前古堡里的那些人也是如此赞扬我的,他们称赞我是最像老伯爵的没有感情的疯子。


但我后来知道人有了感情才会变成疯子。


回去的车厢里刘波和小姐几乎只差捅破那层窗户纸,我衷心感谢东方人的含蓄内敛和刘波的温吞磕巴。


让我和我的蠢货哥哥又来来回回的演了许多戏码来打断他们的独处,甚至我还演了一次失忆,虽然我觉得失忆的是龙傲天,因为小半年过去,他不仅到现在都没记住我的假名字,还总管我叫什么昌儿。


但就算是泥人也有脾气,刘波到底还是被我俩拙劣的演技触怒,带着他频繁被打断的不爽。


他不信脑袋磕桌子就能失忆,所以我抬抬手指让他真的失忆了,顺便抹去了去扶刘波的小姐一些记忆——关于我的,关于刘波的。


我是个疯子,一个见不到别人幸福的疯子。


我受够了感受爱意一点点抽离的细密痛感,所以我决定及时抽离,起码我能留下最后一点点微弱爱意。


我贪婪,但同时又很容易满足。


如果不能拥有全部,那靠着这一点点微弱爱意我也能过活很久了。


我静止了时间,转过头对我的好哥哥说,看着我们都流淌着德古拉家族血脉的份上,我要送你一份大礼。


我送他们一份重新开始,这一次无论是赵娟和刘波还是龙傲天和刘波都是他们自己的故事了。


他似乎是没想到我会这样做,在第一时间下意识的冲过去扶住刘波之后又神情复杂的看着我。


我说:我不会祝福你的,别这样看着我。


他愣了下问我:那你家小姐呢?


我说:你知道吗哥哥,我犯了个很严重的错误,我居然相信人类。不过以后我不会了。


他说:你准备离开了吗?


我笑了,从背后看着那支流光溢彩的蝴蝶簪子插在小姐的发髻上,那么漂亮,像我终其一生也不配拥有的光明。


我说,只有弱者才会灰溜溜的离开。其实我觉得你和你家少爷一样,都很有取名天赋,王世昌这个名字也不错。


他说:那当然,不愧是少爷。


我真觉得他挺烦的,想杀人,真的。

 

 


 

1915年


在回到北平之后我换了个新的名字,以吸血鬼蛊惑人心的天赋做起了生意,生意越做越大,到了这一年的时候,北平城里无人不知我王世昌王老板的名号。


但由于我鲜少出现在人前,几乎也无人知道大名鼎鼎的王老板居然是女人,也没人能把我和从前在赵府小姐身边伺候的那个丫鬟联系起来。


我也刻意不去想从前的事。


于是乎北平城里做生意的人拢共就这么一波人,我却再也没见到过小姐,直到刘波找到我的手下想要和我合作。


我不知道他和小姐还有没有联系,但我想起他就会想起小姐,继而感觉到久违的饥饿,所以我压了他的价不说,甚至约好的见面也故意晾了他一会才慢吞吞的告诉他我不去了。


刘波不记得我了,但不代表龙傲天也忘了。


龙傲天一向护着他的少爷,我几乎能想到他是以什么样的姿势端着他的贵族少爷架子抢过电话,然后几乎是威胁的告诉我要四成利。


“这是通知,不是商量。”


我答应了,然后又放出消息给欧阳,告诉他刘家截胡了他本该得到的合作,又找了一部分我的人混在欧阳的人当中去杀我的好哥哥。


我讨厌被威胁。


但看着我们同样都是德古拉血脉的份上,他很荣幸能在死之前为我找点乐子。


我化作仆人的样子混进刘府,看着他的少爷依赖他,纵容他,关心他,回护他,一如小姐曾经对我。


直到龙傲天为了刘波冲出去和那些前来寻仇的人决斗,我站在屋内看见一向爱钱如命的刘波用尽全力的把他藏起来的钱朝门外扔去,喊着他什么都不要了,求他们别伤害傲天,他什么都可以给他们。


银票飘洒下来,像一场暖融融的大雪,却冻的我通体生寒。


我想我是嫉妒,嫉妒张哲华得到了刘波起的名字,还得到了他的爱。


很多很多的爱。


连我这种旁观的人都觉得温暖,温暖到我的面上湿漉漉的。


原来爱是这样温暖的,仅仅是看着旁人被爱都会感动到想要流泪。


门外那几百人对于张哲华来说根本不算什么,普通人类是伤不到吸血鬼的,这世上能伤到吸血鬼的只有同类和吸血鬼猎人。


所以他的伤是我打的,算是我亲自拿走的一点回礼,也是送他的大礼。


我一如那时在车上,笑着流泪,对他说,看在我们都流淌着德古拉血脉的份上,我再送你一份礼物。


然后果不其然,刘波紧张的把他抱在怀里,说着什么,他眼里是明晃晃不加掩饰的担心和也许他自己都不曾发觉的爱意。


龙傲天强撑着治愈了伤口,只为了不让刘波担心。


刘波愣了一下,竟然也没质疑这与常人不符的生理构造,只是还有点担心的问这伤口真没事了吧?


“少爷放心,我已经痊愈了。”


“那外面的人你也都解决了?怎么解决的?你又没有枪。”


“无他,唯手熟尔。”


“那刚才和王老板讲价也是手熟?”


“……用真心。”


刘波面色古怪的重复,“用真心就可以吗?”


过了一会儿刘波还是不放心似的非要亲自看看伤口,龙傲天则红着耳朵躲开了,一本正经地说着他还有其他事要打理,刘波追在后面说他不放心,还是要看一眼才行。


明明当初没病装病也要博得同情和目光,如今真真受伤了哪怕强撑着法力透支也要装作痊愈不让那人担心。


他越来越像人了,像人一样别扭又拧巴着。


我远远的看了一会儿,突然觉得没什么意思,转身往外走,却撞上一个簪着蝴蝶发簪的漂亮小姐,她连声道歉问我有没有哪里撞到了。


我以为我早就忘了,可这一刻我才知道我从来不曾忘记。


我说不出话,眼泪却流了下来,我想我应该是痛的,太痛太痛了,不然我身为吸血鬼第二百七十一代的佼佼者是不会哭的。


她以为把我撞疼了,连忙指着隔壁的赵府说,你没事吧姑娘,这就是我家,你要不到我家歇一歇叫个大夫来看看吧?


我摇摇头,轻声说不用了。


我不会再相信人类了,那种疼痛和饥饿的感觉我不想再尝试一次了。


我和张哲华最大的不同是我总是对自己够狠,所以能及时止痛,而他重来千次也冥顽不灵,偏要重蹈覆辙。


于是这一次终于不再是我注视着她背影离开,而是我先行一步。


我在心里说,小姐,再见。


但我没想过那竟然就真的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了。

 

 






 

1931年

 

仗打起来了,生意越来越难做,这一年开始我就自北平带着商队一路向南,中途和刘波傲天失去联系几回,但最后却兜兜转转能再次遇见。


只有小姐的消息从此我不得而知,最后一次听到小姐的消息是龙傲天告诉我的。


他说,赵小姐原本和一户盐商订了婚,但仗打过来,也只顾得上逃命。


他最后一次见到赵小姐是前些日子在火车上,身子早就在奔波中不大好了,刘波后来因为生意也和赵府有些往来,但和赵小姐仅仅是几面之交,但如今遇到了也是缘分,所以平时对她也多有照顾。


火车开到胶州的时候,赵小姐已经不大能起得来床了,弥留之际她说,我总感觉我来过这里的。

刘波瞧着窗外说,我也有这种感觉。


她又问刘波,我快死了,死前能不能把你家傲天借我一小会,我有些话想和他说。


刘波眼圈发红,偷偷背过身去取下眼镜蹭了蹭眼尾,声音闷闷的。


他说,娟儿,你好着呢,别说这种话。


赵娟说,少哄我了。


刘波一向是感情充沛的人,当初龙傲天受重伤他都忍不住哭的难看,如今亲眼见证生离死别心里更难受,几乎是把傲天叫来就逃似的离开了车厢。


赵娟面色苍白却笑的温柔,将一条手帕递给傲天。


“我这些天总是朦朦胧胧想起一个小姑娘,叫我小姐,身体不太好,动不动就晕倒咳血,跟你倒有点像。我知道你不是寻常人的,哪有人十年都没什么变化,所以你一定认识她对吧,我想不起来她叫什么,长什么模样,但我找了她好久,你知道她叫什么吗?”


我当初的咒法早就因为她的生命即将走到尽头而逐渐消失,龙傲天只是加速了咒法的消失。


他说,小霜。她叫小霜。


小姐点点头,很虚弱的笑了,像一只摇摇欲坠的桂花。


小霜,对,她叫小霜,我怎么给忘了。


她以为你怕她,所以她走了。龙傲天解释说。


她说,原本是有点怕的,而且我晕血,可后来看见她那大眼睛又不怎么怕了,我本来想告诉她以后不用避着我,自己跑到外面去,那么黑万一磕着碰着的,我闭上眼睛就好了,可惜她跑了。


她托龙傲天的最后一件事是把那支蝴蝶簪子转交给我,可到最后她又反悔,说小霜说过她戴这簪子好看,所以还是她戴在头上一起带走吧,这样百年后她们再见,她家小姐也是漂亮的。


她最后什么也没留给我。


我仰着脖子说谁稀罕,又咬着牙补了一句,我随口说的而已,早都忘了。


他递给我一条手帕,我没接,却突然想起很久以前有位漂亮小姐用手帕擦掉我唇边油渍,笑着说,小姐当然爱我们小霜了。


龙傲天见我愣着,再次强硬的把手帕塞到我手里,我顶着一张泪流满面的脸问他,你这样让我很没面子知道吗?


他的回答很龙傲天。


他说,我做事从来不考虑后果。





我把那些产业都送给了龙傲天,这是我第三次送他礼物了,并且讨要了我第三次礼物的回礼,他说有机会的,下次吧,下次一定。


——结果回礼还没有等到,兜兜转转,我最终还是进了刘府,成了刘府的婢女。


十年过去,对于吸血鬼而言不过是弹指一挥间,我和哲华甚至依然维持着原本的样子,连皱纹都不曾有过一根。


但见到刘波的时候却看见他原本就不茂密的头发的愈加稀少,再随着日子流逝一点点变白。


他终生未娶,说是颠沛流离居无定所,再加上他终日忙于打理生意,怕耽误了姑娘家。


但他早些年便把生意做的很大了,再加上有龙傲天替他打理和慢慢吞并我送给他的那些财产,说是整个上海独一份的富商也不为过。


他只是心里有人罢了。


就连我都看得出来,遑论日日夜夜相伴在他左右的龙傲天。


其实后来在刘府的那二十年里,看起来少爷说年长者,但其实龙傲天才是纵容着包容着一切的那个人。


刘波不肯说出口,龙傲天也不追问。


他就那样默默陪着他的少爷,一如既往。

 

 

 





1932年

 

刘波是五十五岁那年离世的,恰好离我们初初认识他那一年过去了二十年。


他其实已经有好几年记不清事情了,总是记不住我是谁,偶尔也记不住自己是谁,时而胡涂时而清醒,但不管是糊涂的时候还是清醒的时候,他永远能清晰地记住一个人的名字——龙傲天。


我其实觉得这样挺好的,像个小孩似的,每天什么也不用想。


刘波的大半辈子先是从东北一路颠沛流离的北平,后来仗打起来之后,又一路南下,几乎没过过几天正经的安生日子。


更别提,他原本命定的媳妇儿还被我给拆散了,虽然我变相的赔给了他一个龙傲天。


但我总觉得我是命里欠他的,所以上天罚我我和龙傲天堂堂德古拉后代在这给他当仆人。


我在进了刘府之后就不再用王世昌这个名字了,怕被旁人认出来,而是又用回了冷冰凝爱语梦翠霜那个名字。


时至今日我也觉得这个名字太好了,别人连叫都叫不出来,更别提记住再认出我来了。


但后来刘波总是指着我嘀嘀咕咕的不知道说什么,我懒得和他一个痴呆记不住事的老头儿计较,所幸悄悄告诉了他我的真名。


我叫李逗逗,逗逗,记住了吗?我说。


他之后再见到我无论清醒还是糊涂都嘀咕着逗逗逗逗,这个时候龙傲天就会扶着他的少爷进里屋去,嘴上说着什么,不过是平平无奇的名字罢了,怎能让少爷这般记挂。


我觉得龙傲天幼稚,幼稚至极。


于是我变本加厉的逗着少爷喊逗逗,龙傲天嘴上傲娇着,但眼底是笑着的。


他自己可能都没发现,自从少爷记不清事情之后,他再没怎么笑过了。


虽然他总是面上带笑的哄着像个小孩似的少爷说,还记得咱们刚才说要干什么吗?吃饭,对,吃饭吃饭才能长个。


但他不开心。


我几次夜里出来,都能看见他笔直的站在刘波的房门口,双眼低垂着,比我几十年前见他时更像石像了,悲悯的,有人味的石像。


里面有风吹草动他都会大惊失色的冲进去低声说着,少爷,我在,少爷,我在这呢,别怕。


怕的那个人应该是他,我想。


我和张哲华从前在古堡里斗,后来来到这里依然在斗,几乎斗了一辈子,但我有时候觉得,我和他本质上是一种人。


我们拥有永恒的寿命,不老的容颜,滔天的财富,也享有无边黑暗和无尽孤独。


所以我们会因为一点点爱而驻足,被爱困住。


他被爱困住了,所以他没办法像我一样抽身而退,他只能清醒的沉溺其中,再眼睁睁看着那些爱如潮水般一点点褪去。


对于吸血鬼来说,和人类相爱是一种惩罚。

 

 



刘波走的那天是一个不冷不热的好天气,他坐在摇椅上穿着那身我初初见他时穿的白色长衫,套在身上空荡荡的。他本来就瘦,如今更是瘦的只有一把骨头了,风一吹都会吹倒似的。


龙傲天站在他的身侧,轻声说少爷,我们进屋里去吧,一会儿该起风了。


刘波难得清醒,他摇了摇头,说,我快走了,最后再让我坐在这和你说说话吧。


“少爷。”龙傲天似乎想要反驳,却突然茫然的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最终又只是沉默。


院里枯黄的落叶在空中打着圈落进刘波怀里,他想伸手去抓,却被风吹落了,他晚了一步。


他愣了愣,然后露出个温和敦厚的笑。


“傲天,你看,我老了。”


依旧年轻的管家固执而认真的看着已经年迈苍老的少爷,“少爷,您不老。”


“不老的是你,”他摘下眼镜抬头看下天空,“这么些年你从来没变过,还有逗逗。”


“这些年我总觉得断断续续的,有时候会觉得仿佛有人替我活着,而我只是一个清醒的旁观者,可临了也糊涂起来。”


“娟儿那时候和我说,我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我最开始以为她说的是我和她,后来才知道她说的是我和你。”


“也对,哪有人能一个人在枪林弹雨里毫发无伤,还凭一己之力打倒两百多个人。还有小霜,或者说世昌,就是你那个胞弟吧。我可聪明着呢。”


刘波语气骄傲,依稀窥见当年年轻时的得意模样。


傲天站在一旁沉默着,可我分明看见他眼皮泛红,却死咬着牙不肯示弱。


直到刘波说,傲天,这些年辛苦你了。


他几乎是哑了声说,不辛苦的少爷,我心甘情愿的。


刘波说,我这些年无儿无女,只有你一直在我身边,我走之后这些东西就都留给你了,就当是临别礼物吧。


龙傲天没说好也没说不好。


刘波叹了口气,抬眼问他,傲天,其实我一直想问,你究竟是谁啊?


那双眼睛年轻时又大又圆,带着股懵懂的灵气,像极了哲华曾经养的那只小狗,最会扮无辜的瞧着人讨零食。


可如今他老了,眼尾垂下来,面上写满风霜,只有眼底一如既往的清澈明朗。


龙傲天沉默着,刘波也一贯好脾气的没追问,直到最后他也纵容着他年轻的管家。


“你不想说就算了。”


他只靠在摇椅上缓缓闭上眼睛,像是累极了。


“傲天,往后好好的,别把自己困在这。”


“好好活着,继续长长久久的活下去。”


“听话。”


静默良久,少爷的声音和风混在一起,轻到像一阵幻觉。


他说,我想家了,傲天,我该回家了。


静默良久,年迈的少爷睁开浑浊的眼睛,又成了那副痴傻的模样,他看见我突然眼睛亮了,说着逗逗逗逗,然后从怀里掏出一张油纸包。


他说,逗逗,逗逗在这,逗逗爱吃糖油饼。


我僵硬的伸出手接过那个油纸包,眼前突然模糊一片。


我不知道是刘波什么时候买的,饼已经干的发硬,却还带着他心口的体温。


他看着我笨拙的说,逗逗不哭,逗逗不哭。


他又用讲悄悄话的音量和我说,逗逗,我给傲天也带了礼物,你不要告诉他。


我看向站在少爷身后的傲天,然后缓慢的点了点头。


他说,我给他准备了一张……一张……


他像是忘记了。


他说,一张什么来着,我怎么不记得了,我得好好想想……好好想想。


老人就那样靠在摇椅上闭上了眼睛。


又过了很久,年轻的管家终于忍不住蹲下身子,眼底有晶莹泪意,用颤抖的双手包住少爷的微微泛凉的手,将额头虔诚的贴上去,声音抖着且带着鼻音,迟来的回答了那个问题。


他说,我叫张哲华,少爷。


可摇椅上那人再听不到了。

 

 

 





1956年

 

那之后我和龙傲天有二十四年没有再见过面,离别时我和他说最好不要再见了,这些年因为刘波而留了他一命,下次再见也许我会杀了他。


作为王世昌的时候我攒下了太多的钱,我兑成了欧元又回到了欧洲生活了十几年,期间遇到了很多兄弟姐妹,都一一死在我的手下。


距离百年之约还剩如今还活着的应该不过那几位老熟人。


我忍不住想,如果是龙傲天,不,是张哲华遇到他们会怎么样。这些年来他跟着刘波那个温吞性子的老好人该不会脾性都柔软了下来吧。


我发誓我不是担心他,只是看看有没有机会杀掉他而已。


于是我兜兜转转又回到了中国,改头换面成了电影明星,艺名叫庄舟儿。


这是个好职业。现在有很多很多的人爱我,我也很少再感到空虚,甚至很少会想起从前的事情,不会想起桂花,也不会想起蝴蝶,甚至不会做梦。


所以我起了这个艺名,试图能够和庄周一样,在梦里再见一面我的小姐,可是我忘了吸血鬼是不会做梦的。


我有时觉得我几乎快把从前那些事情忘记,直到他寄了一封信给我。


信里说他在战乱之后又回到了北平的老宅继续守着,这一守又是十几年。


他在信里近乎自嘲的写道:他顺从了少爷一辈子,最终也只在这一件事上忤逆了他。


我觉得他是魔怔了,但我偏偏又能理解他的心境。


他应当是疯了,可偏偏又清醒着,是还活在人世的尸体,日复一日的靠着回忆勉强苟活。


我偶尔在想,甚至不用我出手,等到回忆消磨殆尽,他会亲手了结自己去见少爷。


刘波这个名字几乎成了他的牢笼,而他心甘情愿的被套住,被困住。


但他信里末尾终于带着一丝难得的活气告诉我,他前些日子去给少爷扫墓的时候,又见到少爷了。


我觉得他应该不会拿刘波和我开玩笑,玩这种文字游戏。


我们活了上百年比任何人都知道人死不能复生,所以我没信,亲自去了趟东北。


刘波当年是从东北来到北平的,后来他走的时候说他想回家,我和哲华就将他埋在了老家鞍山。


我到的时候,张哲华依旧和当年一样穿着西装马甲,只不过已经不再是从古堡里带出来的那一套,而是刘波从前替他定制的,他最喜欢蓝色这套,常常穿着。


我扔了个油纸包到他的怀里,在他下意识用扇子打掉之前开口。


“给少爷带的糖油饼,你要是动了少爷的吃的,他怕是真的要从棺材板里爬出来打你。”


他笑了一下,拆开油纸包分了一张给我,说,我真的看见少爷了,逗逗。


他说他碰到了吸血鬼猎人范海辛,在被追杀的过程中他体力不支晕倒在一户人家的菜地里,醒来时就看见了少爷。


我说他是出现幻觉了,但下一秒我也生出幻觉,我久违的听见了刘波的声音,还是带着浓重鞍山口音的那种。


“傲天儿!搁哪儿呢!憋玩了!回家次饭了!”


我不可置信的看向远处穿着军大衣配红毛衣绿棉裤的满脸络腮胡的男人,又转过头来看张哲华。

“所以这一世你俩谁是少爷?”


张哲华只是笑着看我,“这回要留下来吗,逗逗。”

 




我还是留了下来,像几十年前在刘府时一样,不过现在我们都有了新的身份。


这一世的刘波是刘家屯二十四岁至今未婚的老光棍,张哲华是下乡来的青年,我是刘波的外甥女。


——这个差辈的该死身份是刘波给我的。


我本来想端着我的影星架子,做出一副女王巡视的态度,但刘波见到我的第一面就惊喜地看着我,笑的一脸憨厚,仿佛和我熟识多年一样。


“逗逗,你咋在这捏。”


我比他更惊讶,“你认识我?”


他似乎是有点不好意思,挠了挠头,又抬起头用那种亮晶晶的眼神看着我。


“这咋上城里读书还读的连舅舅都不认识了。快点,叫二舅。”


我面色复杂,却被龙傲天在后面怼了一下。


我:“二舅……?”


刘波笑的傻呼呼的,络腮胡子反而让他整个人有种别样的可爱。


他又看向龙傲天,指了指我,“快,叫小姐儿。”


我在心里由衷佩服刘波,他确实是个人才,以一己之力就能把德古拉家族的辈份搞的一塌糊涂。

我转过头去,却看见我的好哥哥从善如流的叫我小姐儿,甚至还有点乖巧。


我就这么稀里糊涂的住了下来,每天看着从前高傲不可一世的龙傲天顶着少爷刘波从前给他取的这个狂拽酷炫的名字在东北单身汉刘波面前装傻卖乖。


偶尔我甚至觉得龙傲天被夺舍了。


说起来龙傲天这个名字,他固执的用了这个名字很久。我曾经劝他说龙傲天这个名字实在不像个正常人,没有人类会在这个世纪还用这种奇怪的名字。


现在的风向潮流是叫 “爱国”或者“爱民”,再不济也是“建设”。


他非但不听,还反问我是不是嫉妒他有少爷给起的名字,而我没有赵小姐起的名字。


我没搭理他,因为他这话太伤人了。


但仔细想想,是我骗小姐在先,起了那样一个奇怪又冗长的假名字,所以她报复我,报复我在无尽的寿命里不停寻找她的影子。


我比张哲华失败多了,我糊涂了一百年,什么都不曾拥有,也什么都没能留住,连她最后一面都没见到。


她像那只簪在她发髻上的蝴蝶,迎着光飞走了,我想追,想喊小姐等等我,可她一次也没有停靠下来,我只能不停的追,甚至取了个庄周谐音的艺名,祈祷能梦见一次她。


但我忘了,吸血鬼是不会做梦的。


所以我有时候又觉得他这样挺好的,他像是终于从漫长的岁月长河里找到归宿,迫不及待地想要将从前失去的岁月弥补回来。


于是他甘愿放慢步调,陪这一世和稳重搭不上边的刘波演一辈子热闹温馨的戏码。


但我习惯性说些扫兴的话,归根结底我是见不得别人幸福。


“你不觉得现在的刘波和上辈子相差甚远吗?”我和他并肩走在街上,诚恳发问。


他看着在前面摊位买菜的刘波笑的温柔,“逗逗你知道吗,我觉得现在这样也挺好的,他比在北平时更快乐。”


“可你不觉得这是一种惩罚吗?”我转过头看着他,“和我们的生命比起来,从遇见他们的那一刻开始,就已经是倒计时了。这一世结束之后你准备怎么办,难道你要生生世世找下去吗?万一找不到怎么办?”


他迎着刘波看过的视线笑了起来,风也慢了下来,在嘈杂人群里他的声音却格外清晰和坚定。


他说,我总能找到他,永远。

 

 







1957年

 

五七年的夏季干旱,导致收成不好,农业指标完不成,村里大多数人都愁眉苦脸的,养在自家后院的家禽家畜也总莫名其妙丢失。


那时候我们以为只是冬天太冷了,山上的黄鼠狼作怪,但东北人一向信奉仙家,黄鼠狼也位列一仙,朝院子里念叨几句就算作罢。


玛丽就是这个时候出现的。


她在一个皑皑白雪的冬日敲开了村长家的门,说村子里惹了天灾,是有妖精作怪,而妖精就在外乡人里。


于是下乡来的青年们都被叫到了一起,包括混进来的龙傲天。


玛丽说妖怪是要吸血的,丢的那些动物就是被他偷走放血了,等动物吃完了就轮到村民了。


村民本来不信的,毕竟建国以后不允许成精,但是玛丽随手丢了几个被吸成干尸的家禽出来,村民就一个个惊慌失措,把玛丽当成了游历的高人,连声问着解决方法。


“你们村里的男人一人滴一滴血到碗里,然后把碗依次放到外面人面前,如果是妖怪,问到人血是会现原形的,到时候你们把他捆起来交给我就可以了。”


有胆小的村民问,过程中那妖怪不会伤到我们吗?


玛丽压低了帽檐,只露出一张红艳的唇。


“你们只管去做,我自然会在旁边保护你们的。”


我和龙傲天很久没有进食过了,几乎与人类无异,我只能任由村民把他拉走,和那些外乡人站成一排,眼睁睁看着一滴一滴血液汇聚成满满一碗带着诱人的味道,吸引着我的尖牙几乎要不受控制的露出来,更别提他。


我几乎看得见他脖子上暴起的青筋,紧紧抿着唇生生抵抗着自己的本能。


我转身就准备走,现如今最忌讳怪力乱神,只要找到村支部反应就还来得及。


尽管这个时候,我脑子还有空胡思乱想,诸如我们西方的吸血鬼居然要靠新中国的红色思想救命。


我刚走没两步,就看刘波拎着大包小裹从远处走来。他白天去集市上买了点年货,眼下应该是恰好从村里这条必经的小道回来。


他快走两步过来扶着我,看着我关切道:“逗逗,你咋脸色这么难看,傲天呢?”


我觉得我浑身都因为鲜血的味道而战栗,几乎要站不稳,只能用最后的力气低声和刘波说:“傲天有危险,我去找人,你快去带傲天走。”


他愣怔住,下意识看向不远处站在人群里的傲天,急道:“到底怎么了?”


很多年前我发誓我不要再相信人类,但这一刻,我想赌一把,赌一把龙傲天相信的人,我决定最后相信一次人类。


我说,我们是吸血鬼,不能闻血的味道。


他愣了一下,松开我就跑,连手里拎着的东西都不管不顾的扔在地上,橘子从袋子里滚出来,瓜子也顺着袋子口散落在地上。


我踉跄几步,笑出了声,这不过就是人类。


我突然放弃去找村支书了,其实还有个办法更快捷,我只要冲过去吸食一个人的鲜血,只要一点点,我都可以带着傲天离开。


我不该对人类抱有期待。也不该对人类怀有怜悯的。


我转过身,眸子变得猩红,尖牙因为兴奋而久违的伸出来。


但下一秒,我听见刘波的声音喊着。


“黄鼠狼来啦!快回家了!”


刘波一向是村里最憨厚老实的代表,他一开口,村民没有不信的。换了别人说都没有这种效果。

人群闻声一哄而散,全都急切的跑回自己家去看有没有进来偷吃的黄鼠狼,没有人在意所谓的仪式。也许那一刻子不语怪力乱神又重新回到他们在脑子里。


只有玛丽和龙傲天站在原地没有动。


而刘波逆着人群跑向龙傲天,在人群散去之后稳稳接住那只面色苍白的吸血鬼。


分明他的尖牙已经露了出来,瞳孔从黑色变成暗红一片。


可人类像是没看见一样,没有害怕,没有恐惧,只是像每一个平常的日子一样。


他说,傲天,二哥来了。

他说,别怕,咱们回家。


龙傲天哑着嗓子说,可你看到了我是吸血鬼。


我知道。他说。所以我每回给你俩做血肠都不放大蒜,你不懂这是东北人多大的让步。


龙傲天还要可是,他话都没说出来就被刘波打断。


他又重复一遍,神情认真而笃定,还带着浓重的东北口音,第二个字被他咬的极重,像是要证明什么。


我知道。


回家吧。


玛丽沉默了许久,在他们准备离开的时候终于开口。


“你不会真的相信人类的话吧?他们贪婪狡诈又善变,今天说过的誓言明天就会忘记。”


玛丽摘下那顶几乎遮住大半张脸的宽檐帽子,露出脸上大大小小的烧伤痕迹。


那是很久以前的伤了。


那时候她爱上了一个东方男人,然后和他生活在一起,可后来吸血鬼猎人找到了男人,告知了玛丽的真实身份。


男人出卖了玛丽,甚至最后是他亲自点的火。


后来侥幸逃出来的玛丽痛恨人类,甚至扭曲到不相信一切感情。


如果不是德古拉家族不允许滥杀无辜,死的也许就不仅仅是张哲华的那只小狗。


“不要相信人类,我这是在帮你!否则我的今天就是你的明天。”玛丽几乎是露着尖牙低吼着警告。

龙傲天低低的笑了起来,然后看向玛丽。


“他不会的,你应该承认,并不是每个人类都是你说的那样。”


玛丽瞬移到刘波面前挡住他,眼底困惑又带着对人类的厌恶。


“可是丢了那么多畜牲你就不怀疑他吗?你就不怕他有朝一日会吸你的血吗?”


她眼睛猩红,显然是动用了读心术。


可刘波不为所动,半抱着比他还高出一点的吸血鬼,回答的甚至还有点不耐烦,但顶着玛丽有点可怕的眼神,虽然语气慢吞吞的很硬气,但表情还是怂兮兮的。


他不会,刘波说。


你这人怎么老当面诋毁人呢,也太没礼貌了。你别老瞎说了,傲天不会的,再说我做的血肠老好次了,不比喝血有滋味多了。好了,你让让吧,俺们得要回家了。


说完,他绕过玛丽就想走。


我气笑了,喊了句,“喂,你俩还记得我吗?”


刘波后知后觉的反应过来我还脱力的坐在地上,身边是一堆散落的水果和瓜子糖果。


他“哦”了几声,然后有点尴尬又有点犯难的看着我,“要不我先给傲天送家去再回来接你。”


我挥了挥手示意他们可以滚了,然后朝着玛丽叫了声姐姐。


平心而论,从前在古堡的时候,玛丽对我很好,会哄我睡觉,给我讲故事,替我出头。


只是后来她经历了那件事情之后,变得极端,不相信人类,性格古怪了一点而已。


她总想着让所有吸血鬼都不要相信人类的感情,甚至一次又一次像今天这样和我们,和她自己证明,人类都是不可信的。


她走过来坐在我身旁,沉默了很久她说,我离开古堡后去杀了那个人,乔治。


从前她和我提起过很多次这个人的名字,哭过笑过愤恨过,唯独没有现在这样平静过。


我问,那你现在开心了吗,姐姐。


她没说话,只是抬手摸上脸上凹凸不平的疤痕。

半晌她问,我以为人类都是危险善变的,是我错了吗?


我握住了她的手,看在我们流淌着同样血脉的份上决定给她一些忠告。


“你没错,你只是信错了人。不是每个人都有张哲华的好运气的。但也不要因此一棒子打死所有人。”


“大不了你可以学父亲那样,不停换,总有一个是对的。”


我感受着掌心里她腕骨上的伤疤,不知道是在劝她还是在劝我自己。


“永恒的生命不应该为这些事情而困住自己,姐姐。”


良久,她抽回手,像是要给自己的活着找一个撑点。看着远方朝我走来的刘波说,“不,我没错,人类都是肮脏而虚伪的,你们迟早会后悔的。”


“逗逗,和人类相爱,是会遭到惩罚的。”


刘波走到我面前的时候玛丽已经离开了,他惊讶又有点羡慕的看着我问,吸血鬼都能瞬移吗?以后上城里买个东西啥的也太省事了。


我故意吓他,为了报复他刚才没有先扶我。


“能,但是得喝人血。”


他捡橘子的手明显哆嗦一下,讨好又尴尬的笑了笑,说,那还是算了吧,咱还是回家吃血肠吧。

 






 

1958年


开春之后我离开了一段时间,回到罗马尼亚处理了一些事情,等我再回来的时候已经是秋天,张哲华没有穿当下青年的衣服,而是穿着那件已经有些破旧的欧式古典的马甲,抱着那件刘波用大红步给他缝了夹棉斗篷坐在炕上呆呆的,裸露出来的皮肤都是大大小小的伤口。


我从未见过他如此狼狈的样子。


我有种不好的预感,但还是问,刘波呢?


他不说话,仿佛又成了那一尊神像。


我跑出去问村口坐着聊天的村民们,刘波呢?


那几个妇女我认识,从前她们给我塞过糖,夸刘波老实可靠,外甥女长得也水灵。


可如今那几个女人嗑着瓜子呸了一声,说,早死了,看着老实,结果是个那样恶心的人。提起来都晦气。


这一世的刘波死于一九五八年的夏天,死在了人言可畏里。


开始是有人举报他和下乡青年龙傲天有不正当关系,后来说着说着就变成有人听见刘波被叫做少爷,说刘波支持从前的老风气,在家里搞地主那一套。


他们每天把刘波和龙傲天拘起来批斗,让他们干最脏最累的活。


开始只是说些不入流的话,后来开始往他们身上扔鸡蛋菜叶,每一次他都替他的少爷挡住一切,于是在他们眼里几乎做实他们苟合的事实,尽管他们从来都清清白白。


那些曾经朴实敦厚的村民变成了一头头极端的猎犬,闻到味就扑上去不管不顾的撕咬。甚至比我们更像真正的吸血鬼。


再后来他们趁着龙傲天不在,打断了刘波的一条腿,龙傲天疯了一样红着眼抱着刘波,但他早就已经和人类没什么区别,甚至还要更虚弱。


他被村民关了起来,冠上妖怪的名号,要把他烧死。


刘波从未认过那些骂名,哪怕他被打断了一条腿。他甚至在每个夜里劝傲天离开,还放了一碗自己的血给他。


他说,逗逗说,只要喝了人血就能瞬间移动,你跑吧傲天,跑得远远的,你有永恒的生命不要把自己困在这里。


像极了少爷最后和他说的话。


但是他不知道德古拉家族的族规之所以是不吸人血,是因为我们只要一点点人血就会上瘾,直到把这个人吸干为止,然后寻找下一个猎物,不死不休。


所以他不会吸,也不会走。


从前我就知道,刘波看起来是我们当中最温和最善良的老好人,看起来没有脾气,可他却是最固执的那个人,认定了的事情谁也无法阻止。


所以在他知道龙傲天被捕之后,他最后认下了所有莫须有的骂名,他跪在一双双兴奋的眼睛面前说是自己喜欢男人,所以强迫了下乡青年,那青年也不是什么妖怪,只是得了一种怪病,也正是因为自己掌握了他这个怪病的秘密才让青年不敢宣扬。


事情轰轰烈烈的闹到了城里,城里的领导说这个世界是唯物主义的,没有妖魔鬼怪,放了故事里的受害者,一颗枪子儿打死了认罪的凶手。


龙傲天被放的那天刚好是行刑的日子。


他拼命赶到城里的时候,他的少爷那样爱干净又体面的人狼狈的倒在血泊里。


他颤抖着去抱少爷的尸体,哭着喊着说着真相,可没人在意。


他把少爷带回到了那间老房子里,但是他再也不会睁开眼,再也没有一个满脸络腮胡的男人会憨厚的笑着喊他,傲天儿,吃饭了。


他说,傲天儿,别怕,咱们回家。


他说,所以我每回给你俩做血肠都不放大蒜,你不懂这是东北人多大的让步。


他说,我知道。


他说,回家吧。


龙傲天无数次幻听一般听见刘波的声音,转过身却只看见他的少爷紧闭着眼。


他语气温柔的蹲在少爷身边,一遍又一遍的和一个永远无法回答他的死人说话。


他说,少爷,回家了。


他说,少爷,醒醒,别睡了,你睡了太久了。


他说,少爷,你是不是因为太疼了才不想理我的。


他说,少爷,咱们回家了。


可他不可能再回答青年了。


他以那样决绝而惨烈的收场方式换吸血鬼青年以无尽的寿命永恒纪念他。


他说,少爷,你骗我。


他再一次失去刘波了。


他再一次失去家了。


 

 

 

 

最后我和他一起把这一世的刘波的骨灰洒进了大海。


我问他之后有什么打算,他说,我总能找到他。


我说我绝不是这几十年下来和你们有感情了,也不是想找刘波,只是单纯不信,所以,所以……


他替我说出了后半句。


“一起吧。”


后来我们一路向东,我说刘波应该不会再回到这里来了,不如去其他国家看一看。


他从前活着的时候说将来有钱了想出去看看,他这一辈子就困在这一小片地里,也想看看北京的火炕是不是也像东北一样。


那时候我说北京不烧火炕,从前你……


我说到一半又赶紧改口,从前我去过北京,那时候都是睡床的,进口欧式大床。


他说,真好,吸血鬼多好啊,想去哪去哪。


我说,你什么时候知道我是吸血鬼的?


他说,你俩天天光吃血肠,看见十字绣就紧张的走不动道,听见猎人这俩字都冒冷汗,谁家好人这样似的。


但我还是不明白刘波怎么第一次见我就知道我叫逗逗。


他也挠挠头,说,就是那一瞬间感觉跟你认识很久了,下意识就叫了,瞅着傲天在我家菜地里躺着的时候也是,觉得他老亲切了,就跟和他认识了几十年似的。


可能这就是缘分吧。


说着,他掏出个糖油饼递给我。


对了,今早我看集市有卖的,感觉你能爱吃,正好你要回什么尼玛呀,傲天我都没给买。


“你刚才是不是骂人了?”我问。


龙傲天正好从屋里出来,“二哥,那叫罗马尼亚。”


我接过来糖油饼有点想哭又有点想笑,但还是毫不犹豫的戳穿了他。


“刘波,我看见你早上特意给傲天送屋里的糖葫芦还有酸角糕了,下回可以大方说,不用这样端水,我又不是龙傲天那个小气鬼大醋缸!”


龙傲天跟个小孩似的坐在刘波旁边,学着我平时哼哼唧唧撒娇的模样和刘波腻乎。


“二哥,你看她!”


我翻了个白眼,恨铁不成钢的和刘波说,“你就惯他吧!”


他就只是笑,看起来好欺负又好脾气。


那就是我们这一世的最后一次见面了。

 

 



 

后来我们找了很久,久到不知道过了多久,久到龙傲天越来越沉默,越来越沉稳,像是刘波从前带给他的那些生气都消磨殆尽,只剩下弥漫的死气。


我们最终停留在东南亚的一个国度,我重操旧业成为了这里的一个小演员,龙傲天每天在外面忙什么我也不知道。


直到我看见了刘波。


尽管只是一个背影,我也笃定那就是刘波,只不过他如今比我遇见他的每一世都要年轻,那双眼睛清澈明亮,带着一种坚定的力量。


我几乎恍惚失神,还是身边的人叫着“庄小姐咱们该下一场戏了”我才缓过神来,我说着不好意思,然后耍了我影星生涯中唯一一次大牌,不顾一切的往外跑。


恍然间有个念头冒出来。


如果刘波可以一世又一世的转世,那小姐呢?小姐会不会也回来了。


我承认我有私心,我想着小姐从前那样喜欢刘波,如果转世也应该跟着刘波的吧。


但她没有。


从小姐离开后我无数次在想,为什么吸血鬼不会像人类一样做梦,只能任凭小姐的音容笑貌逐渐在记忆里模糊,连在梦中再见一面的机会都没有。


我以为我不需要爱,或者说没有爱我也能活下去。


可到头来我才发现,我早就被那一点点爱困在原地了。


从那一张糖油饼开始,或者从更早开始,我们的命运就纠缠在一起,像交杂缠绕的红线,早就分不开了。


我终于敢承认,我和张哲华一样都是和德古拉家族格格不入的疯子。


我们沦陷在爱里了。


我几乎像是个变态跟踪狂,一路尾随着刘波来到一楼居民楼里,然后伫足在他的门前久久不敢敲门。


我怕这只是一场梦,一场我幻想出来的圆满。


良久,我终于抬起手轻轻的敲了敲门,隔着一扇门,我听见少爷的声音久违的响起,让我忍不住想要落泪。


“来啦!谁啊!”


那一刻我突然近乡情怯,没能等到他开门就落荒而逃。


我几乎是迫不及待的回去和龙傲天说我看见刘波了,但他只是点点头,平静的不像第一次听见消息。


他早就知道了。


我看着他的样子突然冷静下来,“你不打算和他相认了,还是你放弃了?”


他抬起头看向我,自从离开鞍山之后他就不怎么笑了,但现在他笑了,只是笑容苦的发涩。


“逗逗,”他说,“你说的是对的。对于吸血鬼而言,永恒的生命是一种惩罚。”


“我不知道我还能不能再一次眼睁睁看着他离开我。”


“我已经失去过两次了。”


“我有时候在想,如果没有我,他应该会有一个美满的家庭,子孙满堂;如果没有我,他应该幸福快乐的还活着。”


他说,逗逗,这是惩罚。


世人求之不得的长生不老,对于我们而言,却是一种与生俱来的惩罚。


对刘波,对赵娟,对龙傲天,对我。





 

其实从我1913年开始我就再也没有进食过鲜血,刘波凭一己之力把我们两个自小生活在罗马尼亚的吸血鬼变成了爱吃血肠、饺子还有铁锅炖的东北胃。


但这一年开始我会买一些动物血浆来和龙傲天分食,为了隐身去偷窥如今十八岁在警校读书的刘波。


——我总算知道我在兢兢业业拍戏赚钱的时候他在干什么了。


明明是高贵的德古拉第二百七十一代的佼佼者,却搞的像两个偷窥狂。


说出去怕是要被同辈们笑掉大牙。


就连刘波去洗澡,他也要背对着站在淋浴间外做保镖。


我觉得这是创伤后应激反应,他不敢相遇怕重蹈覆辙,却又寸步不离生怕再一次失去。


但我还是不能理解蹲在人家淋浴间外面,还要听刘波在里面对着水龙头开演唱会的行为。


主要是龙傲天还会在外面一脸骄傲的和我炫耀,“不愧是少爷。”


我实在受不了了,站在老远朝里面的龙傲天诚恳发问:“你知道现在建国了吗?国家是有律法的,虽然咱们是个吸血鬼,但也要遵纪守法。你这样真的很像变态。”


他说:“喂,你吵到我听少爷唱歌了,闭嘴冷酸灵别喝胡辣汤。”


我:?


我:第一,我不叫喂,我叫冷冰凝爱语梦翠霜。


我:第二,没啥好夸的就别硬夸了。


第三,我能理解他记不住,毕竟几十年过去了,但我不能理解他因为记不住所以又给我起了个新名字。


我不但不能理解,且大受震撼。

 

 

 





1976年

 

日子就这样过了半年,转眼到了一九七六年。


我去看刘波的次数逐渐减少,主要是我名气因为一部剧大涨,一时间邀约不断,时常进了组就要过了一两个月才能回来一趟。


龙傲天还是做着隐身保镖,几次刘波在实战中有危险都是他及时出手后又默默藏起来,警校里甚至有人偷偷问刘波是不是请了什么佛牌或者小鬼之类的东西,不然怎么能每每逢凶化吉。


刘波傻兮兮的笑,露出两颗小尖牙显得有点可爱,但半天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只说自己是命硬。


刘波我倒是不担心他,左右有龙傲天这个“罗马尼亚出土的保家仙”,但我有点担心龙傲天,瞧着他有点精神分裂的征兆。


我偶尔回来要么看见他独自悲伤沉默,要么看着他偷拍的刘波的照片一个人傻乐,在要不然就是和我说一些自认为很帅,其实傻的要命的话。


什么“我龙傲天誓死守护刘波”,什么“我会是他最后的铠甲”,什么“我永远在他身后”。


我每次都很无语的说,大哥,你能朝着刘波说吗?你不能因为不能对他说,就来恶心我吧。我下午还要回去工作,你真给我整恶心了,我都怕晚上传绯闻说我在剧组孕吐了。


那时候我还不知道什么叫emo,但我每次这样说完,他就会独自面壁思过。


通常来讲,我不会哄他,只会雪上加霜。


“也对,你要是真能把刘波带回来我算你厉害。”


于是我下一次回来的时候,刘波站在我家门口捧着一束花。


大概是我脸上的表情太吓人,刘波也愣在原地看着我。


这一次和前几世一样,他先开了口,但是这一次他没有叫我逗逗,而是叫我在这边的艺名,眼睛一如既往亮晶晶的,惊喜的看着我。


“你是庄舟儿吗?我看过你演的电影!”


我站到门前不可思议道:“所以,你是来找我的?”

他有点尴尬的动了动嘴唇,扯出个似笑非笑的神情,像是反应过来什么似的,有点局促的回答我。


“那、我……嗯……就是,我是前段时间出任务,有人救了我,听说他住在这。”


“我是来感谢他的。”


“但是我来了几次好像都没人在家。”


“你……你也住这吗?”


托德古拉血脉的福,我能感受到龙傲天就站在一门之隔的地方,静静听着我们讲话,也感受到他的情绪。


我莫名其妙心软了,为龙傲天,为刘波,为我自己,但我又莫名其妙的觉得嫉妒。


他总能找到他,他也是。


“你没走错,他住在这里,他是和我有血缘关系的陌生人。”最后一句我有点赌气。


我打开门,只见龙傲天站在那里,面色苍白,他比刘波高一些所以微微垂着头,神色是一种很暧昧又悲伤的温柔,是只在他看向刘波时出现的表情。


刘波有些局促不安的习惯性笑笑,又客套的到了两声谢,把花和果篮递给眼前的青年。


“那天谢谢你,我叫刘波,是警校大二的学生,还不知道你叫什么?”


他说,龙傲天。


我几乎看见他眼底的泪。


他说,在下龙傲天。


一如初见。

 

 


有时候我会想,其实从一九一二年少爷给了张哲华一个新名字开始,他们就注定要纠缠不清,不死不休。


我们早就深陷其中,不是执棋的人,而是棋子。

逃不开的。


一如龙傲天会不顾一切的从角落里冲出来,奋不顾身的帮刘波挡下那颗子弹,仿佛这样就能穿越时光回到一九五八年的菜市场替他的二哥挡下那颗子弹。


我知道,那几乎成了他的心魔。


无数次他惊醒过来,嘴里喊着少爷或是二哥,那些压抑的浓重情感将他折磨成一个清醒的疯子,甚至有时他自己也分不清他究竟是龙傲天还是张哲华。


我劝他说,那不是他的错,不要逼着自己承受。


他像是成为了第二个玛丽。


他说,不,逗逗,这是对我的惩罚。


我说如果能反复见到少爷是对你的惩罚的话,那这惩罚我也想要,我已经太久没见过小姐了,我后悔了,其实我很想她。


所以这不是惩罚,哥哥。我说,是弥补遗憾的机会。


你看,连你中弹之后莫名其妙法力耗尽,现身在刘波面前,还被他送到医院,现在还被他找到,这都是天意。


我拍了拍他的肩膀,引用了一句名人名言作为结束语。


“一百年太长,只争朝夕。”

 




于是七六年的年末,我第一次利用了我的名人便利和龙傲天他自身较强的吸血鬼素质,托关系从警校给他走了个后门,插班成了一年级的新生、刘波的师弟。


我每每去警校看望他俩的时候,都能看见刘波眼睛亮晶晶的,夸奖跟不要钱似的往外喷。


——当然,不是对我,是对龙傲天。


“真帅啊,这眼睛清澈见底,这脸型宛若刀削。”刘波目不转睛的盯着龙傲天赞叹不已,我觉得我的粉丝都没这么直勾勾的盯着我夸过,还夸的这么真诚。


只可惜我那胞兄不争气,每次都是不好意思的撇过头去笑,然后再转过来一本正经的转移话题:“你说的我想吃刀削面了。”


这次也一样。


但刘波像是没说痛快一样,见我来了又冷不丁的冒出一句。


“傲天呐,你要是去当个演员啥的多好,这么一个大帅哥不像逗逗一样演戏,放大荧幕上,都白瞎了。”


“破了案能上法制节目。”龙傲天回答。


他又在散发他自以为是的冷幽默,龙傲天这个人有一个缺点,他每一次都觉得自己说的话特别帅或者特别幽默说出来,我们每个人都会为他惊呼的那种,但其实他说的话特别傻,真的,特别傻。


刘波笑话他,“龙警官,那你还是先把你看见子弹就抱我的毛病改改,万一我不在你身边,你难不成去抱敌人啊。”


龙傲天沉默了一下,然后说,不会的。


刘波说,也对,除了这个毛病,你实训样样第一,敌人开枪之前就让你打倒了。


我知道,龙傲天说的不会的,是说,他不会不在刘波身边的。无论天涯海角,他总会找到他。

 

 







1977年

 

刘波这一世无父无母,从小是福利院养大的。所以过年那天,我理所当然的把刘波拽到了家里,然后找了一个中国厨子做了一桌子东北菜。


刘波和龙傲天回来的时候,前者一脸震惊的问我,就这几道菜你还找厨子了?


我以为他是歧视我不会做菜,但从前在古堡有仆人,到了北平小姐生怕我累着,我每天只要喝喝咖啡看看风景,后来无论是做生意还是当演员,身边也总有人伺候我。


但刘波急出了东北口音。


“我们院长就是东北人,东北菜我拿手啊!”


我仿佛又看见二哥亲切的拿着菜刀问,傲天呐,逗逗,今天想吃点啥,二哥做饭。


我忍不住喃喃自语:原来世界的起源是东北。


好在我重金聘请的厨子厨艺不错,味道正宗,甚至还按照我的要求作出了血肠馅饺子,刘波觉得古怪,甚至还吐槽了两句。


——你俩要是光吃馅,那就不用包。


我反驳他说这都是仪式感!


他说我看你俩吃的挺困难。


龙傲天说,不愧是师哥。


我说你别说话了,你一说话我手直刺挠,想给你两拳。


刘波现在已经对我大美女大明星的身份免疫了,跟我逞恶装凶的指着我说:“你怎么跟我师弟说话呢!”


我瞪他一眼,他又马上怂了,举双手投降,抱歉的笑着。


“对不起对不起,入戏了。”


一边说还一边偷瞄龙傲天,试图让后者给他撑腰。


龙傲天也乐得陪他玩,伸手摸着刘波的头,嘴上哄着,“没事儿,咱忍忍,现在咱俩在她家寄人篱下,以后等她上咱俩家的时候,咱俩天天狠叨她,让她洗碗洗一宿!”


我哼哼两声,看着他俩腻腻歪歪的演戏。


“你俩最好是。”


好不容易一顿饭吵吵闹闹的吃完了,我把买的烟花都搬到了院子里,刘波和我一人拿了个仙女棒在院子里跑,我恍惚间觉得他比我少女多了,连我一个女人都看着他举着烟花棒笑着的样子有点可爱。


我从屋里拿出来托朋友提前买到的徕卡单反相机给刘波拍了好几张照片,等着回头去洗出来看看效果。


我又指了指地上,“把那几箱子烟花放了吧,我特意买的最贵的。”


龙傲天的管家本性又冒了出来,挡住刘波想要的动作,下意识道:“放手,这不是你该做的事情。”


他大概是想叫少爷,但后知后觉的转了个弯,愣生生变成了“师哥”。


刘波被吓得一激灵,退到我身边小声吐槽。


“这么强硬吗?”

“那啥是我该做的事儿啊?”


我觉得在我那个傻哥哥的心里刘波只要负责活着就够了。于是我也诚实开口。


“他最希望你做的事情就是你好好活着,和他过每一个新年就好了。”


他一脸茫然地问,这么简单吗?


我说活这可不简单,最重要的一点是要用真心。


他说什么崭新?


我真想问问他烟花还没放呢,怎么你耳朵就不好了。但我没来得及问出来,因为龙傲天走过来问我们在聊什么,我总不能说我在聊刘波这辈子怎么像个没有脑干的残疾人?那龙傲天不铁定给我一巴掌。


幸好趁着龙傲天挽袖子的时间,刘波说,“我从前听人说跟流星许愿和跟烟花许愿一样,要不咱们许个愿吧。”


我觉得刘波是漏听了后半句,“跟流星许愿和跟烟花许愿一样,都只是自欺欺人罢了。”


这话是我在某个采访里说的。


因为我无数次许愿再见到小姐,甚至记不起我拜了多少神佛,都没有灵验。


我早就不信了。


所以我没有闭眼,只是下意识看向身旁。


黑沉沉的夜幕被轰开一片绚烂色彩又坠落,如此反复着浪漫情怀。


刘波早在炸开的那一瞬间就虔诚的闭上眼双手合十许愿,嘴里嘀嘀咕咕的说着愿望,我本无意窥探他人隐私,但吸血鬼的听力天生出众,尽管有烟花爆竹声干扰,也朦朦胧胧听见他许愿长命百岁之类的。


我觉得这确实是个好愿望,活得久一点,他也陪你久一点。


而刘波身侧,龙傲天穿着规整干净的白衬衫,一片绚烂色彩在他面前簇拥着升起又迅速散开成万千星火。


他不看星火,也不信神佛,他跨越一道晦暗不明的光阴只看向他的少爷。


一如每一次,他总能找到他的星星。


我鬼使神差的举起相机,闪光灯诚实记录两个青年人这一刻不同又相似的虔诚。


白光一晃而过。


刘波睁开眼问什么玩意嗖一下子。


我哄他说是流星,他半信半疑的说怎么感觉流星是从他脸上擦脸划过的。


他又转过头问,“傲天,你许啥愿了。”


龙傲天笑了下,在月色笼罩下显得格外温柔。

“忘了。”


刘波试图再放一次烟花,让他的好师弟补上一个愿望,劝道:“可灵了真的。”


可他的师弟只是摇摇头,说,不许了,师哥,你的愿望就是我的愿望。


那天烟火绚烂,青年人眼底是不加掩饰的赤诚热烈,天上烟火也输他三分。



 我不知道龙傲天那天有没有后悔,没有对着烟花许愿。

 

因为从那天之后,刘波失踪了。


傲天跑到警校去找,领导只说警校开除了他的档案,至于其他的无可奉告,一个大活人的所有痕迹几乎都被抹去,像是他从来没出现过,只是一场梦。


他像是又回到了五八年之后,整个人病态的疯狂着,他走在大街上像个疯子一样,逢人就问,你看见我师哥了吗?这么高,圆脸、双眼皮、中国人。


他说,他不会丢下我的对吧?


他只是在和我玩捉迷藏是吗?


他几乎是恳求一般拉着我问,师哥一定会没事的对吧。试图能从我的嘴里听到一个肯定的回答。


我其实想说如果连你都不知道的话,我就更没法知道了。但我看着他泛红发肿的眼睛,突然心软了,你看,我就是这点不好,总是毫无由头的心软。


如果当初我没有开门,事情会不会不一样,就像我当初如果没有跟他来到北平,拉着他去凑热闹,如今又会怎样呢。


我不止一万次的想,可惜人生没有早知道。


于是我撒着自己都不信的谎言,安慰他说,也许刘波只是去出什么秘密任务了,也许任务结束就回来了。


我说,你相信他,也相信你自己。


龙傲天信了我这套毫无根据的说辞,又或者他只能相信,他别无选择。


人总是要有点盼头才能活得下去,吸血鬼也不能例外。


 这一等就是拾年。

 



 


 

 

1987年

 

十年转瞬即逝。


他变得更加沉稳冷静,好像已经接受了刘波再一次离开的事实,但我知道他只是在用大量的工作让自己不要停下来,用麻木和疲累来掩盖自己随时会游历在疯魔边缘的事实。


他好像又成了那尊神像,不是在训练就是无休无止的寻找那个不告而别的人,除此之外无悲无喜,像是又把自己封闭了起来,小心翼翼保管着他仅有的回忆,然后靠那一点点的甜过活。


我看着他一路按部就班的毕业、入职、从普通警员到小组长,再到最年轻的署长。


我有时候觉得他变回了一九一二年在北平的那个管家,但有时候我又觉得也许他从来没变过,只是刘波带来了一部分新的龙傲天,又同样带走了那一部分的龙傲天。


十年间我离开这里几次,路过几个国家,但都没看见到她,也没有遇见刘波。


龙傲天始终留在这里,说要等他的师哥回来。


其实随着时间推移,我越来越觉得刘波也许真的是去执行某种秘密任务,回看当年的最后一次见面,仿佛一切都有迹可循。


那年烟花仿佛是一场盛大的送行仪式。


好在,好在我那年夜晚举起相机捕捉下那一刻,竟然成了他们近百年来唯一的合照,唯一证明他们都曾真实存在的证物。


照片里的青年微微垂眼,侧脸被天光照亮,几乎能倒映出他眼底的另一个虔诚许愿的青年。


拍这张照片的时候,三个人,只有刘波自己虔诚祷告。


如今十年过去,照片里虔诚许愿的信徒不在,反倒是另两个不信神佛的吸血鬼被泰国这个信仰浓重的国度感染,我这个摄影师甚至逐渐开始去寺庙参拜。


我从前不信神佛是因为无所求,后来我不信神佛是因为求不得,现在我拜神佛只是为了有个盼头活下去。


我甚至拉着龙傲天和我一起去寺庙求签,有的灵有的不灵。


他说我评判灵不灵的标准纯粹是看抽到的签好不好。


我说他不懂,这本质不过求个心安。


他寻思寻思说了声,说的也在理。


我没理他,跪下去拜了三拜,然后捧起签筒摇了半天,求出一签小吉。我花了一百泰铢解签,解签的师父和我说,聚散终有时,再见亦有期。


龙傲天不知道他求的什么,大概是和刘波有关的,但摇出来一签下下签,师父看了许久和他说了一句颇有禅意的话。


“得到的同时就是失去的开始,何时你能坦然面对失去,就是你真正拥有的开始。”


我不知道龙傲天听没听懂,反正我没听懂。


难道师父的意思是当他坦然面对刘波会死,刘波就能瞬间立地成佛金身不坏,从此开始童话的完美结局吗?


龙傲天低声问了句什么,我没听清,却见师父已经离开了。


他怅然若失的问,原来师父也不能渡我吗?


旁边的小沙弥用蹩脚的中文开口道:“这位施主,你只买了一签,只有五分钟,再投五十泰铢可以再渡一下。”


我密音传给龙傲天:龙警官,他的意思是我佛不渡穷逼。


他那时只是个薪水勉强养活自己的小警员,几乎是瞬间清醒过来,也不抑郁惆怅了,有点尴尬的站起来说:“啊,这么个事啊。”


我为了照顾他的自尊心,偷摸拉着他说,快走,这不灵。泰国有挺多灵媒,回头帮你找找。


但我没想到,他信了。


他同时找了好几家占卜算命的占卜师,还有风水测字的道士,我不知道算的啥,只知道他在风水界出了名,说有个客人每天来叫不同的师父算命,算同一个事,如果说的他开心,他就说灵,如果他不喜欢,就说不灵。


那段时间他的花钱速度让我恐惧。


我几乎以为他在外面吸毒。


直到他当上署长,那段时间他几乎忙的焦头烂额,光是交接上一任署长留下来的烂摊子都整整花了一个月的时间,但同时他也拿到了他想要的。

他终于找到刘波的下落。


在那之后他迅速以署长的身份计划了一系列的事情,雷厉风行的通宵熬夜拉着手底下的人加了半个月的班,那些小警员见了我都苦着脸偷摸跟我这个“亲妹妹”打听,是不是署长受了什么刺激。


也有署长的头号粉丝为他辩护,夸赞署长嫉恶如仇,这些年来不遗余力的打击罪犯,如今当上署长更加兢兢业业。


我知道,他从来不是如此善良高尚的人,我们骨子里就留着偏执狂热的基因,比起做清廉正直的警官,他更愿意成为一个故事里标准的反派,做事只凭心情喜好。


而现在,他只是把自己当成刘波的遗愿在活,几乎丧失自我。


他是一条疯狗,只有刘波能拴住他。


而如今他只是迫不及待了,迫不及待想要接卧底在毒蛇帮十年的师哥回家。


哪怕九死一生,他心甘情愿沦陷。



 

他具体是怎么把毒蛇帮那帮蠢货一网打尽的我不得而知,也许是用了吸血鬼蛊惑人心的能力,但他把刘波平安带了回来。


十年过去,他穿着花衬衫,络腮胡,说话走道都痞里痞气的,几乎已经和他十年前的人生脱节,变成另一种截然不同,且不曾设想过的人生轨迹。


龙傲天几乎把人看在眼皮子底下,日日寸步不离着,连下了班也要把刘波拉到自己那个小公寓去,他睡沙发,刘波睡床。


刘波几次三番想拒绝师弟这种莫名其妙的过度热情,但都被傲天以可能还会有余党打击报复为由头挡了回去。


但我知道他只是害怕刘波再一次不告而别而已。


我偶尔会过去看望他俩,顺便蹭饭,然后洗碗。


刘波不知想到了什么笑了起来,然后说:“当初傲天说的话还真灵验了。”


我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说的是如今我到他俩家真的在天天洗碗,他俩也不再“寄人篱下”。


我说,“当年的照片我特意多洗了几张,你还没看过吧,明天给你带过来。”


他有点不好意思的摸了摸鼻子,说他看过了,在傲天家阳台,说完他又有点好奇的问龙傲天。


“你把咱俩照片摆阳台干啥?”


其实那算个天台,是警局分配的顶楼公寓自带的一个小天台,甚至可以种点菜什么的。


龙署长点了一颗烟,这十年他也学会人类的排忧解难的方式,他说,“沐浴天地精华。”


他是开玩笑的。


因为是我放在那里的。


有一段时间他几乎厌恶了这种无休止的得到再失去,他甚至想摆脱这种痛苦的根源,好几次他都站在天台的缓台上看着烟蒂从高处坠落,他说他也想跳下去,没准还来得及见到少爷。


我只是把照片放在天台边上,说,少爷那年许愿长命百岁,身体健康,神明会听到的。


他没动地方。


我又说,你跳吧,除非你准备让刘波回来之后也尝尝失去的痛苦。


他又点燃一颗烟,吸了一口,跳了下来——跳回天台里,故作轻松的和我说,上回你说灵的寺庙在哪?


好在他现在不再会去那个天台拥有危险想法,刘波也心血来潮的真的在天台上种起花,我之前还笑他之前在毒蛇帮的卧底就天天花衬衫,现在还要养花,也不嫌腻的慌。


他每次都愣愣,然后抽抽鼻子说,习惯了习惯了。


我回过神来,听刘波开口嘟囔道:“照片放那就能吸收天地精华?”


龙傲天和我对视一眼,突然笑了,说出一句很耳熟的话。


“用真心。”

 

 

 

 

刘波是夏末回来的,转眼就要十一月,再过一个月就要新年。自刘波那年不告而别之后我和龙傲天几乎再也没过过新年。


今年和往年不同,我早早就开始买年货,并且决定今年聘请法国厨子做一桌法餐,因为那年之后我老觉得东北菜有点不吉利,也可能是我也患上了创伤后应激障碍,见到东北这俩字也犯怵。


新年那天刘波和傲天是一块来的,刘波还是没能改掉小混混的特点,见到我时第一反应是用食指和中指并到一起,在太阳穴旁做了个类似于敬礼的动作又瞥开,同时还流里流气的一挑眉。


龙署长在他背后轻咳一声,叫了声师兄,刘波还在空中的手僵硬了一瞬间,然后马上站直了身子,吸了下鼻子诺诺道:“习惯了习惯了。”


我招呼他俩落座,顺便示意大厨可以开始上前菜了。


龙署长脱了外套,露出里面的圆领T恤,惹得刘波一脸羡慕的看着前者,莫名其妙发出个“wu~”的音,咬着重音感慨道:“这也太帅了,太清纯了。”


我坐在他俩对面感觉自己在发亮,他就脱个衣服也能硬夸,合着你俩在家都天天穿着棉袄见面,跟没见过对方穿T恤似的。


也许是我幽怨的眼神太明显,刘波找补似的转过来看我,浮夸的拍着手夸我。


“这是哪来的大美女,简直了,太是那个了!”


我翻了个白眼说:“用你夸,我出去自我介绍都说我是李逗逗大美女。”


这回换刘波疑惑:“李逗逗?”


我才想起来这一世我忘了和他介绍自己的真名,他一直以为庄舟儿是我的本名。


我解释完,他说怎么起这么个名,我第一次听还以为是神话人物庄周梦蝶呢。


我说,就当你是祝福我吧。


他也许不知道我在说什么,所以把话题又转回哲华身上仿佛和十年前接轨,就像他从未离开过,那十年也只不过是一场梦。


“傲天这么帅应该去演戏,当演员。不然都白瞎了。”


龙署长也笑:“看来师哥对我的工作态度不满意,怎么总劝我转行。”


我身为一个老演员,很有发言权。


我故意装着骄傲模样,开玩笑说,当演员可很难遇上好本子,搓磨几年归来还是无名群众。毕竟不是谁都能像我一样生来就是大美人。


刘波说:“我给傲天当编剧,就写黑帮生涯,如何和条子斗智斗勇,万古流芳毒蛇……”


傲天很无奈的看着他说,师哥。


刘波戛然而止,愣了一下,讷讷说,习惯了习惯了。


年轻的师弟叹了口气,安抚的探向师哥的脑后揉了揉。


“师哥,我会帮你习惯新的习惯的。”


窗外烟花炸开成暧昧颜色,透过玻璃映在年轻人眼底,情感赤诚的从未变过。


他拿起高脚杯轻轻碰了一下师哥面前的酒杯,红酒在杯中摇摇晃晃。


“师哥,欢迎归队。”

 

 





 

1988年

 

年后龙傲天请了年假,顺便利用职位之便给刘波一起放了假,说是师哥这些年一直卧底在毒蛇帮太过劳累辛苦,要带师哥出去放松放松。


刘波不好意思的笑了下,低着头眼神飘忽,诚实吐槽。


“其实我也没干啥。”


我倒是听说了一点刘波的卧底生涯,比如什么卧底十年归来仍是群众,管理层都没混上,就连隔壁帮派调剂过去一周的混混都混上了个小组长的位置。


离开之前,他俩还把家钥匙给了我,让我每天去一趟,说是给他俩捡来的小流浪狗喂喂食、溜溜弯。


我反问为什么不能直接把狗寄养在我们家,龙傲天义正辞严说他家狗社恐。


我信了,但我打开他家门的那一刻我真的闭住了,我是说嘴。


我已经不想反驳他了,这就是新定义流浪狗社恐吗?我进去溜达了一圈,只见卫生纸被它扯的满屋都是,卧室地上还莫名其妙的有几根绳子,我一低头它还很自来熟的摇着尾巴和我打招呼。


我下意识后退两步,才发现这只小狗是一只白色的卷毛小狗,和他从前在古堡里养的那只几乎一模一样。


我试探性的喊了一声“bobo”,小白狗兴奋的“汪”了一声然后坐下看着我。


——他之前那只小白狗也叫bobo。


我蹲下去看它,小声问一只狗:“你也转世了吗?”

它不知道听没听懂我的话,又叫了一声,摇着尾巴。


“那你知道小姐在哪吗?”


这回它没说话,歪着头看我,似乎在思考我在说什么。


我突然明白龙傲天从前和我说,他在少爷离开之后常常觉得很孤独,孤独到和家具对话。


现在看来,我和他也没什么不同。

我居然糊涂到和一只狗对话。


我叹了口气,打电话叫人来收拾卫生,保洁来的很快,只是我刚一开门bobo就噌的一下躲了起来,钻到天台的毯子下面,只露着一双黑溜溜的大眼睛往外看。


来打扫的阿姨笑着说:“它还挺怕生,只认主人。”

我张了张嘴突然有些哑然,“我不是它的主人。”


阿姨瞪大了眼睛,随即又自顾自的点点头,一边收拾一边说:“那你应该和它很熟,所以它才不怕你。”


这是我们第一次见面,我想,但从前在古堡时我确实会常常逗弄那只小狗。


所以真的有转世吗?我又想起那支签文,再见亦有期。但对于吸血鬼来说,有期更像一场无期骗局。

 

 

 

在我替他们免费照顾了一个月的狗后,他俩终于回来了。


我问他俩,所以你俩出去玩了一个月连份礼物都没给我带?


龙署长现在进化成厚脸皮,对我视若无睹,甚至还旁若无人的问刘波一会想吃点什么,还说他给刘波申请了三等功,上面已经批准了。


我说龙傲天你清醒一点!他这么大一个纯混子你给他申请军功,能不能也念着点我这个军犬保姆的好,也给我整点好东西行吗?你那脑子一点不转吗?


刘波倒是不好意思的挠着头,试探的问我,他那还有半包没吃完的方便面,问我要不要。见我翻了个白眼,他又一脸肉疼的赶紧补了一句,还有件他从前在毒蛇帮最爱穿的帮服花衬衫。


我礼貌假笑打断了他:不用了谢谢,真的不用了。我还是下去遛bobo吧。


我转身下了楼,没过多久龙傲天也追了上来和我并肩走着,说是家里没白糖了,刘波让他下来买点,顺便带包醋。


我们两人一狗慢悠悠的走着,我终于忍不住问他是故意的吧,让我见到bobo。


他学着我从前的模样和我说,就当作看在德古拉血脉的份上,我送你的回礼。


我不想继续这个话题,索性问起来他是怎么把毒蛇帮一网打尽的。


他说没有一网打尽,还有漏网之鱼,不过那天他确实和我想的一样,在赚足刘波的同情心之后用了一点点法力,让毒蛇帮的人被他的言语蛊惑,乖乖上了警车。


“你知道吗,其实我知道,师哥早就叛变了。我看过卷宗,他在进入毒蛇帮的第三年就从警局叛变了,陆陆续续给了很多无关紧要的假消息,那些消息不会伤到警局的人,也不会威胁到毒蛇帮,但我上任之后把那些都改掉了,还给他申了功。”


“他一直觉得受之有愧,甚至想逃避。”


“但他不知道,我不在乎,我只要他活着。”


“我甚至想过离开警局,和他一起不顾一切,哪怕加入毒蛇帮。但我逼着他把枪指着我,让他开枪的那一刻,他犹豫了,他甚至想保全我靠着他手里的那唯一一把枪和他们赌一次试试。那时候我就知道这里不适合他。”


“他应该活在阳光之下。”


“他比我更适合当一名警察,所以我带他回来了。”


我没忍住,问他刘波是不是沾上那个东西了,因为我注意到了他在平时抽鼻子的小动作,还有卧室地上的麻绳。


龙傲天楞了一下,然后说他不希望我们知道。


我明白他的意思,所以也没有在问。


bobo突然大叫起来,我开玩笑说,它可能也被讲感动了。但它越叫越凶,带着我冲向楼下,我下意识的抬头看,却看见刘波穿着那件花衬衫,腰上甚至还围着围裙,站在天台的边缘上,再往前一小步就有可能坠落下来。


我下意识回过头去看傲天,只见他面色苍白,和我说了一句,是余党。


我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只见刘波身后出现一个人,他用枪指着刘波的后腰,用着蹩脚的中文居高临下的开口。


“龙sir,好久不见。”


“你放开他,有什么事冲我来,你想要什么?”


龙傲天语气双手示意自己没有武器,语气沉稳的和对方谈判,但我却看见他的双手发抖,嗓音发颤。


“我要什么?”那男人半长的头发半扎在脑后,脸型瘦长,笑起来流里流气的,“龙sir这话说的多生分啊。”


他面色一变,阴沉着脸,状若疯癫的嘶吼。


“我爹、我大哥,都死了!你们杀的!你告诉我,我还能要什么?我要他们回来,你能做得到吗?!”


他激动地大吼着,满目猩红,甚至恶意的把枪朝刘波的后腰上用力的怼了怼,后者被推的重心不稳,往前挪了一小步,再多几厘米都会坠落天台。


我这时才看清他有多瘦,十年过去,他脸上那点肉也消下去,只是他平时留着络腮胡让人发觉不到,今天刮得干净,哪怕穿着那身花衬衫也不再像流里流气的混混,只是有风吹过,那件衬衫几乎在他身上挂不住,晃晃荡荡的露出衣料下消瘦的身形,像是一只蝴蝶随时能飞走。


我讨厌蝴蝶,就像讨厌此时此刻无能为力的自己。


龙傲天尽可能平稳着自己的情绪也安抚着毒蛇帮余党四当家的情绪。


“别冲动!我理解你现在的心情,都是我的错,你放了他,我上来,好不好,只要你放了他。”


他举着双手,困难的吞咽着因为紧张而发干发痛的喉咙,明明是二月份,我却看见他额头冒出汗来。


那男人逐渐冷静下来,看着龙傲天突然笑了,几乎笑出泪来。


“你紧张他?原来不要命的龙署长也有怕的东西。可是,你知道吗?我手里这个人是我们毒蛇帮在警局的卧底,他早就反水了,对不对丧波,哦,不对,我还是应该叫你刘波。”


五层楼高的距离,我几乎看得清刘波恳求的神色,他低声哀求着对方不要再说了,他不愿意被师弟看见自己如此狼狈不堪的一面。


可偏偏这像是让男人看到了什么好笑的事情,笑容咧得更大。


“对了,你还不知道吧,他可是我们帮里吸的最狠的那一个,为了一点点粉,他什么都做得出来,像条狗一样会在我们面前边磕头边哭,说他师弟等着他回去过年。你说可不可笑?”


他揪着刘波的衣领问,“说话啊,可不可笑?”


龙傲天站在地面上看他的师哥站在高处,刘波红着眼圈泛着泪光,却还是要笑着点头回答,“好笑,太好笑了。”


龙傲天眼底有泪,几乎控制不住表情。


他说,我知道。


一如那年刘波义无反顾的逆着人群抱住他的青年,坚定地说,我知道。



他说我知道,我知道他是吸血鬼,可我还是会带他回家。

他说我知道,我知道他曾经脱轨,可我依旧会接他回家。



他说,习惯了。

他说,我会让你习惯新的习惯。



他问,我还回得去吗?

他说,欢迎归队,师哥。



刘波愣愣的看向他的师弟,而旁边男人站在天台上顿了下,也明白过来,狞笑着开口,“既然如此,龙sir,我们来玩个游戏吧。”

“我给你两个选择。第一,我开枪打死丧波,第二,我推他下去。”

“这里是五楼,无论如何他都会死。但我比你们条子仁慈多了,我允许你为这个叛徒选择一个死法。”

“龙sir,你会怎么选呢?想必你现在终于能有一点点理解我当初的心情了吧?哪怕是一点点,那种痛不欲生,看着自己爱的人惨死在自己面前的感觉。”



龙傲天走到天台下面,看着上面的刘波,没有犹豫,他张开双臂。

“跳下来。”

“跳下来,师哥,我总会接住你的。”

像是曾经在学校的某次演练中,刘波被困在二楼的一间房里,龙傲天就是这样站在外面的空地上,目光温柔又坚定的看着他的师哥。

记忆中的画面几乎和现在重合。

他说,跳下来,师哥,我会接住你的。

只不过这一次他说,我总会接住你的,一如他在无数次轮回中找到他,那时他也是这样坚定的说——

我总会找到他的。



刘波咬着牙不让眼泪掉下来,他摇摇头,他知道如果龙傲天接住他会怎么样,他几乎是在用自己的命换他这个毫无尊严毫无用处的叛徒的命。


他转过头看向男人,扯出一贯的讨好笑容说,四当家的,我恐高,求您给个痛快吧,看在我跟了您这么久的份上,没有功劳……


男人举起枪接过话头,“也有苦劳。好吧,那我最后帮你一次,丧波。”


四当家换了只手拿枪,然后另一只手摸向后腰,在龙傲天声嘶力竭的“不要”中狠狠的推向了刘波,然后另一只手对着自己的太阳穴开枪自尽了。


他就那样,像一只蝴蝶一样,飞下来了,跨越光阴飞向他的师弟的怀抱。


像是逆转回五七年的冬天,只不过那一次是他接住了摇摇欲坠的吸血鬼,而这一次吸血鬼接住了他的师哥。


他们总能接住彼此。


龙傲天没什么大事,归结于我上个礼拜心血来潮喝了袋高价从黑市买来的动物血浆,虽然几天过去已经消耗的差不多了,但变出一床软垫还是绰绰有余的。


后来龙傲天说我“绰绰有余”是在吹牛,我分明面色惨白的比他俩更甚,我骂他死直男,解释说那是我那天打的粉底不合适而已。


但眼下他俩倒在软垫上像是劫后余生,我没力气过去,只抱着吓坏了在发抖的bobo瘫坐在地上,直到它开始舔我的手,我才知道,原来是我在发抖。


龙傲天被压了一下,但本身身体素质就比常人更好,抱着刘波缓了半天终于低头看着他的师哥笑了出来,带着难得的少年意气。


他说,你看,师哥,我说了我总会接住你的。


刘波抬起头,困难的扯出个笑,似乎想说些什么,却吐出一大口血来。


龙傲天紧张的坐起来,却看见刘波背后的那把匕首——四当家摸向后腰时摸的是匕首,然后借着推他下来的力气,在所有人的视觉盲区狠狠的捅向他,几乎要将他整个人捅穿。


他从一开始就没打算让他们任何一个人活着离开,用一种笨拙的方式做出最直接的报复。


匕首应该是刺破了肝脏,鲜血大股大股的从他的口鼻涌出来,刘波费尽力气才喊出“傲天”两个字。


“照顾好我的家人……照顾好你自己……”


他咽下一大口鲜血,终于抖着勉强说出一句完整的话。


“你和我不一样,你是个好警察。”


龙傲天红着眼摇头,泪顺着下巴砸到刘波脸上,几乎是恳求他。


“师哥,别睡,求求你,不要睡。”


他哭的声嘶力竭,几乎分不清如今到底是一九八八年的东南亚还是一九五八年的东北,他抱着刘波在一片鲜红之中,把那件花衬衫洇的颜色更深。


“你说过带我回家的,二哥,你醒醒,我求求你,醒过来。”


刘波眼底有泪,也许是他太疼了,也许是他舍不得。他明明放弃一切只想要活下来,活下来和他的师弟一起。


他声音断断续续的,可龙傲天听清了。


他说,那一年我的愿望是傲天平平安安长命百岁,好好活下去,不要自责,别困在这里。


“我知道……我知道是你一直保护我,每一次。”


“你做的很好,傲天。”


龙傲天哭着求他别说了,可他还是用尽最后的力气说出了最后一句话。


“你看,这一次,你也接住我了。”


他把头埋在师哥的怀里,抱着他,哭喊着求他别睡,求他醒过来,无论怎样都好,醒过来,求求你。


只可惜吸血鬼的语言蛊惑不能对死人生效,他的师哥再一次离开了他,这一次的期限是无期。

 

 

 

 

 



 

2012年

 

二零一二年的时候刚好离我们离开古堡过去了一百年。


我独自回到了罗马尼亚,继位成为了第二百七十一代的德古拉女伯爵。


我有时候在想,要我们去人间一趟,就是要我们看见永恒的生命代表着无穷无尽的孤独,只有懂的孤独、享受孤独,没有被困在人间情爱的人才能坐在高处,不会感情用事。


我说这套机制像是给一群疯子做人体实验,最后还能保持理智的那个就能继位,简直是一场豪赌。


怪不得他要生这么多孩子。



在坐上这个位置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我会不可控制的想起曾经那一百年,再回过神来看到现在。


我有时候会自嘲自己是孤独女王,但我只是被迫选择了孤独,被迫失去了那一点点的爱。


张哲华和我说不清是谁更惨。


他用一百年的时间得到爱,失去爱,再寻找爱,周而复始,永无宁日。






我们最后一次见面是九五年,在鞍山。


他站在少爷的坟前倒上一杯清茶,和我说,这也许是他最后一次来了,之后可能就要多麻烦我了。


我问他,你要去哪?


“你还记得我们在寺庙求的那个签吗?”他说,“其实挺灵验的。”


“师父说我是为他而来的,但和他却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他说舍得舍得,想要得到就要先失去。”


我隐隐约约明白他想要做什么。


他看向我笑了,光落在他侧脸,照进眼底清澈一片。分明还是百年前的年轻模样,神态却不一样了,像是修得圆满的老僧,看似放下一切执着,却是义无反顾跳进红尘。


他说,你说的对,逗逗,永恒的生命对吸血鬼来说,是一种惩罚。


其实我也不是一开始就懂得这个道理。


我从前觉得是弥补我们要靠鲜血存活在阴暗角落里的奖励,后来我发现那是惩罚,惩罚我们亲眼见证亲人、爱人、友人一个个离去,连梦见都是一种奢望,因为吸血鬼从来不会做梦。


但我知道,从今往后,他会有一场美梦等他坠入。


我诚恳的抬头看着我斗了半辈子人的人,从前我觉得他是成为我继承者上最大的绊脚石,后来我觉得他和他那个该死的少爷是夺取小姐关注的最大敌人,最后我们不可思议的变成朋友,成为战友,最终回归亲人。


我说,提前祝贺你,哥哥。


他轻轻抱了我一下,是我们相识几百年来的唯一一次拥抱,却已经是告别。


他说,也许不会再见了。


我笃定地回答,会再见的,我那张签文是相逢亦有期。


他很轻的笑了一下,这一刻我终于愿意承认他很帅,没有辜负和我同样的血脉。


他说,再见,逗逗。

我说,再见,傲天。再见,哲华。


然后我们同时转过头背对着彼此离开,但我还是忍不住回头了,我看见他停了下来,远远看着几个小孩打闹着路过。


其中一个孩子说,“我前几天看电影,里面的警察也太帅了,我准备长大就当警察!诶,刘波,你长大想做什么啊?要不我们一起去吧。”


被叫到的小男孩有点腼腆,长着一张熟悉的小圆脸,他不好意思的挠了挠后脑勺说,“警察太危险了,我还是当编剧吧。”


“胆小鬼!当编剧有什么好玩的。”


“当编剧能给我喜欢的演员写好剧本。”


其他几个孩子被演员这个词吸引了,有絮絮叨叨说起自己喜欢的明星,笑闹着离开了。


我看着他们的背影突然释怀过去,也不执着于未来。


我在心里想,再见。


我们会再次遇见的。

 

 





 

2022年

 

2020年我见到刘波,或者说这一世的詹鑫之后没多久,他就正式从我的同行变成了我的同事。


得益于二十一世纪的高科技,古堡现在已经是我在远程打理,实时传声的监控系统和视频会议被我玩的滚瓜烂熟,也让古堡里的人痛不欲生。


偶尔我会忘记我吸血鬼的身份,毕竟我已经很久没有再进食过了。血肠这一伟大发明也让我推广到了德古拉家族的每一位吸血鬼身上,还强迫一千岁以下的未成年吸血鬼与时俱进的每周观看青年大学习。


学习新思想,争做新青年。


现在的德古拉家族脱胎换骨,宛若新生。身上黑色的斗篷都越看越红。


我也能自由的在外游荡,但我还是选择以喜剧演员的身份留在东方,每天就是创作、演出,偶尔还巡演一下,也积累了一批粉丝,偶尔会在剧场门口收到他们的礼物,收到一张画的时候我就会想起少爷刘波当时说给傲天准备了一张不知道是什么东西的礼物。


不知道傲天最后找没找到,我一直忘了问,现在也没机会了。


21年的时候,詹鑫和佳佳去参加了一档叫《一年一度喜剧大赛》的即兴喜剧节目,本来他俩叫我也去的,但那段时间我还沉浸在被《奇葩说》淘汰的痛苦之中,没心情去参加另一档节目。


后来詹鑫和我说,他没被选上演员,调剂成编剧了。还和我说有个叫蒋诗萌的演员真好,缝缝之王,要是能和她合作一下死而无憾了。


我说哦,然后没搭理他,继续写稿子。但他不依不饶,找出节目视频贴到我脸上逼我看。


从前都是龙傲天陪着刘波,以至于到了这一世我才知道詹鑫这么烦人,他想和你分享点啥的时候能滔滔不绝和你讲几个小时,你要是不听,他就怼到你脸上逼着你听。


但面对陌生人他一秒变乖,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我称之为另类杀熟。


我终于抬头看了一眼准备敷衍一下,好叫他别烦我,但这一抬头我几乎愣了,脑海中一片空白,刚才想的包袱都瞬间化为乌有,只能感觉到我眼眶发热,视线模糊。


詹鑫也被我吓住了,磕巴了半天才手足无措的说出一句整话。


“这也不至于给你难看哭了吧?”


我接过他捧过来的一大包抽纸不知道自己在哭还是在笑,所有情绪几乎在这一刻爆发出来。


我嚎啕着反复念叨着,原来你在这里。


我几乎见到每一个人都会在聊天里下意识问一句你认识赵娟吗?会在路上听到每个相似读音的名字时下意识回头寻找。


原来我找了那么久,记了那么久,她却已经忘了。


詹鑫被我搞的明显开始害怕了,惊慌失措的去喊佳佳当救兵,试图安抚一下我明显失控的情绪。

佳佳也有点慌了,反手就怪到詹鑫头上。


“就赖你,她这几天本来压力就大,你还非要烦她,你做个人吧詹鑫。”


詹鑫嗫嚅着不知道怎么解释,最后补救似的说,逗逗你要是喜欢诗萌我可以帮你要签名,第二季也在招募了,你跟我一起去面试也能见到诗萌。


我哭的稀里哗啦的骂他,你懂个屁。


他不敢惹我,只能挠挠头服软,说他确实不懂,还得是李逗逗大美人。


我被他气笑了,抹着眼泪说,我用你夸。



 

于是二喜我和詹鑫一起去报名了。


线上面试和线下面试都通过的很顺利,但后面的work shop由于我有其他工作几乎只去了几次,毕竟我选择了独角戏,也不需要去认识其他演员培养默契,反倒是詹鑫跑的很勤,但他已经决定和李川搭档,他去的勤纯粹是为了蹭顿饭。


我不知道他这辈子发生了啥,每次吃饭都像是饕餮进食,我好几次去他家吃饭,坐在他家那个离开放式小厨房不足三步远的花开富贵沙发上,眼睁睁看着他菜还没端出来就要在厨房里先偷吃两口。


直到最后一次匹配结束,他说他李川有工作去不了了,他匹配到一个成帅的年轻小孩、清纯男高。


这回我学聪明了,立刻放下手中一切正在做的工作,坐的板板整整,目不转睛的盯着他。


他偷瞟我一眼又不敢看我了,他说我整的他有点害怕。


我说,你说吧,我能承受,你说你搭档是玛丽我都信。


他说,我也没到沈腾那个高度,上哪给你找马丽。


他掏出手机给我看米未工作人员帮他录的视频,视频里青年从椅子上站起来,转过头朝詹鑫微微鞠躬,恭谨的叫了声少爷。一如从前。


詹鑫看着我大惊失色,一边给我找纸一边问我怎么又哭了,这回又是因为啥啊。


我说我认识他,就是不知道他现在叫什么。


“张哲华。”他竖起大拇指说,“人家正儿八经演员,真好。”


我又想起那年冬天,他的师哥和他说,你要是去当个演员啥的多好,我给你当编剧。


现在他成了编剧的男主角,以另一种方式圆满。


他说,我俩在舞台上,他总能接住我。


我说,不止舞台。


鑫仔迷茫的看着我,我笑着摇摇头没解释,说我只是想起来两个朋友,他们总能找到彼此,接住对方。


他说,那挺好啊。


我说,是啊,真好。


我说我其中一个朋友还说他要去泰国演戏,他要站在最高处,却为了让那个人在这辈子早一点看见他。


我当时和他说,当演员这东西是要看命的,小火看脸,大火看命。


他说他命好才能遇见那个人,一次又一次。


詹鑫说这段好笑他要写进段子里。


说完,他又问那你那个朋友现在怎么样了?


“得偿所愿。”我说。



一百年过去,我成了那段漫长岁月的唯一见证者,替两位故友保管着他们的回忆。


他们其中一个人温柔又温吞,但却一次又一次固执选择着对方,带着奋不顾身的偏执倔强。


另一个人历经百年,也把自己困住百年。


好在他终于勇敢,不再将自己困在原处,而是大步向前走,走向未知的未来,走向他的少爷,走向他的二哥,走向他的师哥,走向刘波,也走向詹鑫。


人生漫漫旅途,他自有他的归途。


他总会找到他,他总会接住他。


不要怕,去爱吧。


在爱里我们总会再见。


有情人自会再相逢。


 

 

 

 

 🔚

另一个结局也可以视为后记请见彩蛋~

感谢大家阅读,文中藏了很多小点小伏笔,欢迎大家在评论区和我一起讨论。

后续应该会有一篇鑫仔视角的四世情缘,这场梦从来不是只有一个人沉沦,有情者都不无辜。

关于那个礼物在鑫仔视角的《半清明》里也会给出答案。

最后祝愿大家都能“相逢有期”。

不要怕,去爱吧。

❤️

 

R.K.B

鞍山旧事

•ooc预警

•立冬限定,be预警,力求让你心比身体更凉(bushi)

•2w+预警 一发完(但可以慢慢看(doge    

一.

  我叫刘波,是个鞍山少爷。

       话本子里的少爷要么欺男霸女要么芝兰玉树,但看我名字就知道,我活得很现实:和大家一起上学堂睡觉传纸条打手板,没有青梅全是竹马。我爹是个很新派的人,家里没什么三妻四妾;据说我娘生我的时候走了趟鬼门关,于是他也不允许我再有什么弟弟妹妹。

       没有豪门恩怨,弯...

•ooc预警

•立冬限定,be预警,力求让你心比身体更凉(bushi)

•2w+预警 一发完(但可以慢慢看(doge    

一.

  我叫刘波,是个鞍山少爷。

       话本子里的少爷要么欺男霸女要么芝兰玉树,但看我名字就知道,我活得很现实:和大家一起上学堂睡觉传纸条打手板,没有青梅全是竹马。我爹是个很新派的人,家里没什么三妻四妾;据说我娘生我的时候走了趟鬼门关,于是他也不允许我再有什么弟弟妹妹。

       没有豪门恩怨,弯弯绕绕。最大的恩怨就是我娘有时候心血来潮非要亲自下厨,大家伙儿一要担心她的安全,二要关注自个儿安危。用我爹的话来说,我娘做饭,他得折寿:

        “她是我祖宗。”

   我身边的小厮来福很喜欢话本儿,常常也怂恿我一两句。比如从我十五岁那年启,每年元宵都劝我出去转转,出了门儿就把我往灯会领,还总让我去猜灯谜。我以为他喜欢那些花里胡哨的灯,奈何少爷我实在不善文墨,于是想掏钱买来赏他;他又急赤白脸地拦,说要我好好表现,用才华吸引自己的真命天女。

         我说你不如让我在脖子上挂十几条金链子,手上一边拎三块儿金砖,甭说女子,整条街的人我都给你引来。

         他说少爷你这是什么话。

         我说金砖也不轻,拿手上还能显我有钱有力,很有男子气概。

         他说少爷要不咱把管家带上,他肯定会。

         我说他胡闹。管家是管家的,不是管这些琐事的。

         但老管家确实有文采。比如来福只会说“少爷你这是什么话”,但管家会说“少爷说笑了”,再微微欠身,很有礼仪。

         管家是我八岁那年来府上的。一身妥帖板正的西装,锃亮的皮鞋,我爹说他当时以为这是来和他谈生意的老爷;后来不知道他俩谈了什么,我爹和管家就一起跑生意了,一路跑到了上海。我爹常叹管家是个奇才,他当初想把人拢下来,要和他合伙;管家说不要,要回鞍山来做管家。

         还要冠家姓。

         老一套的东西在腐败、陈旧,“家姓”从前是主子对仆从的信任表现,是褒奖,是光荣,但到现在逐渐被一些叫自由平等的东西打败,变成旧时代的屈辱烙印。

         我爹不懂这人求的是什么。他常对我说你刘叔不是池中物,现在这世道乱得很,英雄不问出身,他自己闯能当个盘头龙,要找上家能找到正阳旗子下。我说爹你的意思就是管家让我们家蓬荜生辉呗。我爹掐了烟头叹口气,说今晚你娘下厨,咱爷俩保重。

         我曾经听他和管家开玩笑似的问是不是看上我娘了,不然怎么他常驻上海守业,管家回鞍山守家;管家笑着回说是夫人不愿搬去上海,您两头跑辛苦。

          我爹没说话。久到来福让我去吃饭了我才听里头传来声儿:“上海是个好地方,但不是我们的地方。夫人比我清醒。”

          再后头我就不知道了。

          后来我问管家我爹是什么意思,他拿了瓷白的盘码了两卷哈斗递我手上:“上次您说喜欢。”我用筷子不伦不类地把西点夹了送嘴里,含混着问他这是哪里新开的铺子,味道不错。 他说自己做的,承蒙少爷夸奖。我便又大吃了几口,说:“我还是更喜欢海城馅饼,管家您下回再做给我呗。”他当然应下。

  不是不懂礼数总叫人管家,颐指气使的,不好。最开始我爹是想让我叫老师的,我说他卖儿子笼络人才,但心里头还是很高兴。但管家说抬举他了。再后头我恭恭敬敬叫他刘叔,声儿没落地他先弯了腰,说少爷叫我管家就好。

         我第一次见他惶恐到弯了腰,便顺了他的意。但总觉得老管家虽然对所有新奇的东西了如指掌,但骨子里还是个旧派人物。

          哪里就有那么多主仆尊卑了。

          没叫成老师,但管家的老师身份无名有实。我跟着他学账、做生意、人情往来,也拿着报纸讨论些时局政治,再延伸开去。他分析得总是很鞭辟入里,我夸他,他说:“我只是比少爷多活了些年岁。”来福这时候总会再跟着拍马屁,说管家若是放在古代是卧雏的人物,我再损他话本看多了伤脑子,那叫卧龙凤雏。来福这墙头草便转头来奉承我说少爷真有文采。

  后来这些玩笑式的打闹有些成了真,有些作了假。

  管家真是个卧龙式的人物,我爹就是那刘玄德,两人演全了托孤那一套。我爹才说下次回鞍山就不走了,让我这个儿子替他跑腿去;后脚上海那头就传来消息说老爷暴病身亡,合着我爹的骨灰罐子送回来两封信,一封送去了我娘那屋,一封送到了管家手上。

         然后事情走马灯似的快。我爹头七未过,我娘的屋梁又挂了白绸,她在得消息的前几日身子便不利索,再得了信,更是不好了。他们两个是真真合心同体,撇不下另一个的。我娘本是要棺材的,得了爹的骨灰便也说要火葬了,要合棺,便把那点灰都掺一起。     

  不合礼数,但刘家向来便没什么礼数。

  老爷夫人走了,刘府摆了七日的流水席。我把人一个个送到门外,再回去只觉得府里空荡荡。我娘身边的丫鬟请辞,我都允了;再发话说要走的都可以走,每个人都去领点儿银两再上路。

         来福问我怎么打算,我没回话。管家在一边沉默地记账,来福便凑过去看,名册上的人名一个个少,他便嘟囔一声说怎么都走了。

          我说:“他们都聪明。”

          来福便又说少爷你这是什么话,又很坚决、很不墙头草地说:“您去哪儿我就去哪儿。我家就我一个,简单得很。”末了又接上一句:“我聪明着呢。”

          于是我带着来福、老管家,离了鞍山的松柏,到了上海的十里洋场。


  

二.

  初到上海便忙起来。底下人没见过我这少东家,全靠老管家撑场面。他们对着老管家毕恭毕敬,往来生意场上的人甚至叫着“二爷”。

  我未见过老管家这样的排场,竟生了些陌生。

  他如常应了,再对着我低了头微微弯腰,说:“这是我家少爷。”对面的人便瞎话着客套说“久仰久仰”,伸了手过来,我一握上去,便该开始入正轨了。

  我实在是全靠着老管家,撑起了刘家的牌面。赶鸭子上架地经手生意,但前面有人带着,竟不觉得苦累。来福也渐渐学了些东西,慢慢成了总管;前些天管家生了场病,我便诚心地想让他歇下来。他常年舟车劳顿,身体已然不太好了。我不想来福和他再出闪失,我们仨一起,我总觉得之前的刘府还在,那么些快活的日子也在。

  之前不明白爹说的那句话,现在自己竟也悟得几分。就像我这身长衫,和这派灯红酒绿隔了纱。我是个年轻人,是读得几首新诗,喝得几杯洋酒的;但比起新开的西点铺的哈斗,我总还是更喜欢海城馅饼。

  老管家应了说好好地歇着,转头又替我找起新的管家。我怕他觉得被慢怠,这活总归也不是太费心劳神,便由他去了。

  他慢慢张罗着寻管家的事,人没找到,新的厨娘、丫鬟却先聘上了;我说着不用,来福说少爷生意做好了得有排面,还说人多了热闹。我笑他是看上了新来的丫头豆子,想着近水楼台;他倒好,嘿嘿一笑也不争辩,光明正大拿着我的钱去得他的月,脸皮厚得很。

  但我看着府上日渐热闹,灯具摆饰慢慢充盈,心里倒是高兴的。硕大的屋子,再不至于刮个穿堂风都呜呜咽咽的空荡。


  过了好些日子,老管家说人寻着了,要在外头租个房子,单独教导一番。我本想让他带着人回公馆,他又执拗起来,说什么人没教好不能带回来,坏了礼数。

  我说刘家的礼数就靠管家您一人,但还是犟不过他,妥协了。只是执意出了租房的钱,堪堪保住少爷的话语权。期间我本想去瞧瞧,被管家又用“礼数”拦下,勾得我愈发好奇。来福打趣说这不像找管家,倒像是新人婚前不能见面似的。

  作为这番巧语的回报,我给他分了巡铺子的工作,占了他四日光景;并在豆子面前聊了聊他的童年“趣”事,给他那身大总管的皮揭了个彻底。来福回来后因为我这一打岔,反而对着豆子摆出以前没皮没脸的无赖劲儿,再不端着架子,两人是越走越近,我反倒做了回月老。


  我说过,我无甚青梅。到了上海更是人生地不熟,这儿的姑娘小姐们多是如瓷如玉,我着实不敢唐突。她们邀人陪着去梨园子喝茶看戏,去舞厅喝着洋酒摆着身子,去新百货大楼裁新袍子办新首饰,若扶柳的身子仿佛有使不完的精力;末了扬了笑娇声问你哪句戏词儿好,哪首曲子中听,湖翠的胭脂的哪件儿衣裳靓。

  我一俗人,只会打算盘喝白水,说得出来张家的货比王家差哪儿,哪里的堂口回本快;遇到这些问题就像小时在学堂上睡觉遇见了夫子抽问,嗯嗯啊啊难得糊弄过去。久而久之,这些芙蓉面在我这竟和夫子那张皱巴的、枯树皮似的脸差不多了,秋波一转堪比那利眼一扫,让我敬而远之,望而生畏。

  少爷小姐们的圈子里传开了说我是个外地来的粗人,好生无聊,不再与我一同品茶鉴酒,我倒是感谢他们手下留情,放我条生路。


  总而言之,我一个人孤孤单单的,看着府里这两人如胶似漆着实显眼。来福还趁着管家不在无人说教他,使了劲儿地显摆;闹得我恨不得摁着这俩人的头拜了天地,再一块儿团吧团吧扔出府去,眼不见心不烦。

  但做少爷的,要宽容,要稳得住场子。于是我安安心心地当着锃亮的灯泡,并暗暗计算着下一次巡铺子的时候。

  日子没等来,等着了我新媳妇儿似的被藏着的管家。一身墨蓝的格子西装三件套,金丝边的眼镜,锃亮的皮鞋,手上摇着老管家不离身的扇子,背挺得笔直地踱步进来。

  像是来和我谈生意的少爷。

  一眼我就知道,这人深得老管家真传。

  我倚在正厅的靠椅上,塌着的腰不由自主地挺了挺,问:“你就是新来的管家?”

  他站在厅堂中间,修竹似地身形微弯,颔首回:“是的,少爷。”

  

  天光从外头照进来,给他镶上道边儿。先前为了应对姑娘小姐们的问特意记的戏词儿掐头去尾地蹦出来:珠样精神玉样貌,应在高梧凤一枝。

  

  这般人物,怎么偏喜欢落我刘家一枝。


  

三.

  龙傲天不仅挑起了老管家的所有担子——包括但不限于刘府的礼教排面、说教来福和那声“爷”,还带来了老管家的一封辞别信。

  字里行间大致说他在刘家呆太久啦,想出去转转,少爷您莫要费心云云。措辞之间严谨恳切,细数了身上的盘缠和云游的计划,还在末尾说会随时寄信回来,把刘波的心情拿捏得稳准狠,伤感离别的影响降到了最低。但其还是多有惆怅,不过散在几句感叹里:“不愧是吾师啊,老管家果然还是洒脱人。”

  龙傲天不管刘波这前言不搭后语的称谓,只管给他沏茶去,末了再随一声:“少爷,我做了海城馅饼,这次多放了肉,面剂子少了许。”刘波便收了那些感慨,要人把东西快快端上来。 

  日子不咸不淡地过,老管家的信逢年过节地来一封,说书似的记录了沿途的人事,末了总还附上一句“言辞琐碎,少爷见谅。望您安好。”刘波总是先叫拿信的龙傲天念一遍,再自己接过来亲自细细看一遍,感叹老人家的字风骨犹在笔画更稳,然后叠好和之前的信锁在一个木头匣子里,再放进床头的底层柜子。 

  遇着过年,龙傲天总见他提前几天便吩咐人打扫厢房,嘴上说着“近年关了得把刘府里外扫一通”,日日又催龙傲天去问问有无新的书信;待过了小年,嘴里就总念着“得该回来了吧”,念了没几天就能收到熟悉的书信,再打开来,“望您安好”改成了“愿少爷新年胜旧年”,前头缀上个“因如何如何,不能归也。” 

  床头匣子里攒了四个“不能归也”,刘波慢慢就不再念了,只是年关的洒扫依旧。第五个大年夜,刘府的人照例支了圆桌在院子里。这天刘波总叫下人们不必拘束,一圈人要热热闹闹地坐一起吃个饭。龙傲天起初是不在此列的,后来刘波亲自布了菜,提着食盒送到他房里,不必等到第二年,圆桌边上就出现了龙管家穿着板正三件套的身影。

  刘波让他回去添衣,他却再不肯了;只是在火锅边上给少爷烫东西,久时额上竟还带了些晶亮的汗。 

  到如今第五个年头,刘波还是差人摆了火锅在桌子正中间。龙傲天照旧寻了双干净长筷夹了毛肚在锅里烫,数着数捞起来,再把东西垒在一旁的空碗里。刘波今夜难得沾了酒,他平常谈生意,推杯换盏总是交给龙傲天的,因此从未想过他一个东北爷们儿,酒量不过半盏。仰头闭眼再睁开,身边儿站着的人就重了影。

  初见时的感慨再升起来。

  这般人物,怎么还给我涮起肉来了,真真是暴殄天物。刘波用他被酒精泡发了的脑袋思忖着,伸手就覆在身前人的小臂上:“你也吃。都堆不下了这碗。”

  “你家少爷又不是猪,哪能吃这么多。”

  手臂下的温热快速抽离,带着刘波往前晃荡半寸,得了半刻清明。 

  完了。他想。这人又要开始说我越界了 

  龙傲天的那句“逾越”反射般要出口,回头便见着人努力抬了头看他。刘波总说自己处处平平,但那眉眼生得是真好,连带着这张寡淡的脸都生动得很。那双眼现在隔着层醉酒的雾看过来,龙傲天便像是被堵了嗓子。

  刘波没等到那声“越界”,等来了一声“对不起”,然后就是一双手摁上他脑袋两侧的穴位,再后来就是句轻轻淡淡的:

  “少爷,我不饿。”

  刘波靠在椅背上,身后头是他的管家在给他按摩醉酒的脑袋。但大脑不见清明,那醉意倒仿佛是被摁进去了,热热乎乎地烫得他整张脸泛红。他说:“你还有胃病呢。”毫无意外地等到了一句“没关系少爷。”

  酒这东西总能激着人露出难见的一面。放在平时刘波最多再劝上两声,现下只觉得你是少爷我是少爷,哪能你说没关系就作数,抬手拿了桌上的一牙饼,直直往上怼了去:

  “吃。”

  龙傲天没被这突然的一下惊到丝毫,指头还是不疾不徐地划着圈。少爷举着饼,刚刚好放到嘴边。他应该拿手接了再放回去,净了手再重新来给少爷按摩。 

  但时间太长了。他想。而且少爷手该举累了。

  于是他张了嘴,就着那只手,咬了一大口。

  刘波心满意足地放下手,把剩下的一半喂进自个儿的肚子。龙傲天没来得及拦,他忙嚼两下把东西咽下肚,刚开口叫了声“少爷”,刘波便含糊地问了声“咋”,再疑惑不过的扬声。

  他就又说不下去了。

  刘波拿着桌上的酒顺了顺饼,开口道:“傲天啊……”

  “老管家再不回来……”

  “我都要记不清他样子了……”

  刘波抬手又要倒酒,却见了底,再倒不出来一滴。他干巴巴地笑:“才五年啊,我连五年前的第一笔账都还记得……”

  “却怎么都想不起来他长什么样了……”

  龙傲天伸手去拿刘波手里的壶,才碰到把就被人握住手腕,刘波吐字带着热气打在他手臂内侧:“前几天我找人想给他画像,那人让我描述一番。”

  “我说老管家穿着三件套的西装,皮鞋锃亮,头发一丝不苟的,整个人又新潮又老派。”

  “再往后那人再让我说细些,我想了半晌,只想到一句话——”  

  

  “他是个很好的管家。和师长。” 

  “……再没有啦!”

  龙傲天只觉得少爷这个样子像是要散了,成个幻影,像那经年的噩梦。他抬了另一只手欲要抚上那肩,又惶惶地落回去。他揽不住少爷,只能努力伸了那只少爷握住的手,稳当地被抓着,像是没有被湿意烫到。他觉得先前咽下去的饼太干了,喇着嗓子血呼呼地疼:“是哪家画画的,这都画不出来。”

  “这哪里是少爷的问题,我——”

  “你莫再安慰我啦。”刘波自个儿用长衫的袖子抹了脸,再抬头就是笑模样,“好歹每年都有音信儿,他老人家健在呢。”

  “那用词,我总想着他老人家不当管家,当个说书先生也是不错的。”

  龙傲天握着的手被松开,在空中僵了下才慢慢收回去,他低了头说:“少爷说笑了。”刘波摆摆手,扯了嗓子去笑骂来福今年来晚了,只想着吃不愿干事。来福大叫着冤枉,道:“我还带了三斤烧鹅呢!”

  来福前两年和豆子修成正果,刘波便履行对自己的承诺,在外头置了栋宅子把人丢出去了;豆子开始还继续在府上做活,后来盘了家裁缝铺,自己当了老板娘。今年是光明正大地回府蹭刘少爷的年夜饭,聊表心意提了三斤烧鹅两斤的烧酒。

  烧酒的后劲很足,刘波就下去了二两,就很不似人样了。半夜人散尽了,他循着刘府挂的红灯笼,一路摸到管家房里给人个红包:“今年王老板那些笔生意,麻烦你啦傲天。”

  “要不是你,莫要说赚钱,我得亏钱才搭得成这条线啊。”

  “少爷谬赞。”龙傲天搁了笔,从桌边起身,很认真地收下红包;没对这个不知东西南北的少爷说什么“你醉了”的话。

  刘波听了这话,眯着眼睛摇头:“你这,咋还变虚伪了呢傲天。”

  “是实话。王老板后来都是因为少爷做生意诚信实在才继续和我们做下去的。”龙傲天把人扶了,安顿在一旁的沙发上,回身收拾桌上的东西:“少爷的真心可贵,他当然该珍惜。”

  刘波对龙傲天这般直白的话本已经免疫得差不多了,但龙傲天是奇才,总能时不时冒出一两句给他说得有些羞躁。

  “那是自然。”他不自然地接了一句,急忙岔了话题,起身来到龙傲天身边:“大年夜的你还看什么账本……”

  “诶?老管家来信了你也不早告诉我。”

  “来得晚,本想等少爷明日得空了给您。”龙傲天拿过信,压在一旁的账本下,又搀了人准备把刘波送回房。“不碍事,我现在看,不困呢还。”刘波欲去拿信,被龙傲天率先拿起来道:“少爷您今日也累了,我念与您听吧。”

  早在摸着灯笼过来的时候,外头的寒气就冰了手脚,此刻这丝缕的寒绕着往骨头缝里钻,延迟地叫醒了刘波醉酒的脑。刚刚朦胧之间惊鸿一瞥的字闯荡进脑海,剩下的半分醉意也被挤了出去。

  酒精化作冷汗爬了他满背。  

  “傲天,你给我看。”


  

四.

  龙傲天头一回生出自戕的心思。他攥着信纸,手掌骨骼被挤压得咯咯作响。

  怎么就这么不小心……

  少爷还在一步之遥看着他。那句话之后刘波再没说话,也没做什么劈手欲夺的动作,只是瞪了眼看着他,沉默地表示着很少有的强硬。

  龙傲天垂眸,看到了少爷袖袍下握成的拳头。屋内的灯明明暗得很,他却好似看清了泛白的关节。

  那只手在抖。

  他攥着信的手微伸了过去,又被他死死地压住,变成一次不易察觉的痉挛。对面的刘波陡然卸了力,终是哑着嗓子开了口:

  “正月初三是吧。”

  “傲天,我看见了。”

  “你原是打算初几的时候给我看这封信的呢?总不该是初一吧。”刘波很少用这样的语气说话,他看着龙傲天随着话语变得煞白的脸,后半句慢慢低下去,再听不见了。

  正月初三落款的信大年三十出现在龙傲天的案头上,刘波的思绪乱得很,他不能往下深想一步。

  他不得不往下深想很多步。

  “是老管家提前给你了?”

  “是。”龙傲天抬了头,他把攥着的手松开,抹平了信上面的褶皱,再放回厚账本底下压平。

  “他给了你多少?”

  “四年。”

  “用完了吗?”

  “老管家留了字让我临。”

  “那你便替代他给我写信来,直到我不仅连他模样,连他这个人都要忘了吗?”刘波几欲是要吼的,气顶到了嗓子又被他咽回去,变成嗬嗬的摩擦。

  眼前人说到底也没做错什么,甚至一切都是老管家对自己的一番维护之意。

  他问:“什么时候。”

  龙傲天回:“不知。老管家走的时候说…”

  “‘少爷便当我回了鞍山,活在某山松柏间吧。’”

  “他是知道有这么一天呢。”龙傲天闻言猛地抬头,刘波从账本底下拿出信,摸着破损处叹:“潇洒。”

  “真是潇洒。”

  他原本想讽一句,龙傲天常说“真心”,到底是如此吗。话在脑子里过了一遍就被他压下去。

  太重了。

  他转身欲走,却被龙傲天拦住。对方回身从枕头下摸出约莫五六封信,又解了系在帐边的锦囊一并递过去。刘波接过来打开袋子,里头是把折扇。 

  “少爷,我是真心的……”

  “不想让您难过。”  

  刘波拿了扇子出来,展开了看,白的底上是简简单单的四句诗:


  与生俱来人中首,唯吾与天同齐寿。

  双脚踢翻尘世浪,一肩担尽古今愁。


  是草书。和用小楷写的那些生动有趣的见闻大不一样,但细节处全是相似。刘波收了扇,把信同扇子一块儿递回去:“老管家与天齐寿呢,咱等着他便是了。”

  “傲天,我也是真心的。”

  真心的什么,他却再不往下说了。  

  正月初八,刘波逛了庙会回府,照例听了龙傲天念的老管家的来信。初三的落款,路上走了五天。他和往常一样再自己细细看一遍,信纸干净得很,他便又折起来,放进床头的匣子里。  

  

  这个年本该这么过了,但前年的恩恩怨怨倒不愿意就随着声爆竹消散。  

  正月十五大天明儿,刘府外头就里三层外三层围了人。打头的人脸上贯了道崎岖的疤,从额头起过了眉骨,好险从眼角边过去,留了双清明的眼。来人也不进去,吸了口烟凑近着门房脸帘儿吐了,说:“我不进去,去请你家少爷出来。”

  欧阳看着门房慌里慌张的背影,摸了摸自己脸上的疤,扯出笑模样。

  欧阳家背靠租界做生意,哪里不能去,起初是没把刘家小少爷当家的刘氏放眼里的。直到去年被抢了好几单生意,连王世昌那个老狐狸都舍了自己去和没背景的刘家合作。欧阳听到这消息只觉得火气上涌,又憋住了好声好气约了王世昌赴宴。王老板来了,人也没少带。饭饱酒足又一群人浩浩汤汤地回去,什么话都没留。

  欧阳知道,这是因为近些天的风声传租界不大靠得住了。生意场上的人惯会见风使舵,但王世昌他动不得,刘家一小少爷还动不得吗?他便点了弟兄去包刘波的车,这种事儿他轻车熟路,便亲临了现场要看人的狼狈模样。

  不成想遇到了一条疯狗。

  欧阳眼睁睁看着手下人一个个少,车冲出重围,他本以为人就这么丢了。不曾想不多时那车又返回来,开足马力指了他们的人撞。欧阳很不愿意承认自己养了一帮饭桶,但事实就是四个轮子都歇火了座上的人毫发无伤,他们的人死伤大半,像是被阎王爷追似的四散逃去。他祭了四条命,脸上一道疤才换得死里逃生。

  从那时他就知道龙傲天是条挖不走的疯狗,报复还要把他家少爷放到安全地儿,再他妈开回包围圈。

  着实疯透了。

  

  但再疯的人也是凡胎肉体,总抗不过近五百人的荷枪实弹。上头的人借了他兵,脱了制式服换了黑褂子,那腰间别着的东西可没换。欧阳心里头有底。

  可看着烟灰色长衫边上的那抹影子,他还是觉得脸上那道疤抽疼。

  “欧阳你……”

  “您别急,今儿个我说了可不算。”欧阳踩灭了烟,回身往后撤一步,露出身后的人。

  是警署督长。

  刘波知道今日之事难了了。他转头去看龙傲天,后者也正望着他。龙傲天道:“少爷,您先进府。”刘波还未言语,欧阳闻言先嗤笑一声;刘波再看下去,督长弥勒佛式的脸再没像往日那般笑开了,似笑非笑的,便显出一脸的横肉,全是凶相。

  刘家的宅子临街背市,是个极好的位置,不荒不闹。这边气氛冷凝得紧,那头却传来敲敲打打的音乐,和了第一声枪。

  龙傲天闻声而动,护在刘波身前;督长第一次开了尊口:“怎么走火了?小心着点儿。”

  刘府门脸儿的灯笼被打掉了一个,咕噜噜地落地上,滚了些灰,遮了喜庆的红。

  有些像被围车那次龙傲天的衬衫。

  他急得几欲落泪,管家却缓着气说自己没食言,是要“誓死守护少爷”的。他说不出话,徒劳叫人名字,对方说少爷莫要担心,自个儿会好。他的管家第一次主动用手覆了自己虚盖伤处不敢落实了的手背,说着那句老套的“用真心”。

  刘波初闻只觉得难以理解,但感叹这人有几分忠心;后来听多了,竟觉得安心。

  他拍了拍身前人的肩,示意让人退开。

  没反应。

  刘波就叹了气,小小声说:“实在不行也能劫狱的嘛。”

  人挡得更严实了。

  刘波又叹气,道:“用真心保证,没事儿。”

  “大不了……大不了我把钱都给他们。”

  说着这句他又仰了头凑到龙傲天耳边,悄摸声儿道:“正厅地毯下头,我床头帐子边上,院子假山第二块石头对着的泥地里面,还有你房间灯罩上,记住了哈。”

  “我知道。”龙傲天移开了身子,“我知道了,少爷。”


  

五.

  欧阳和刘波坐了一辆车,他靠在前排上笑,说他们刘氏父子还是得栽自个儿手里。老的不听话没背景没身份不找个树靠,小的怎么也是。再多卧龙凤雏都扶不起刘家的一群阿斗。

  警督让司机停了车,让欧阳下去:“接下来的事儿不该你管了。”

  刘波没什么反应,他生来幸运,身边的人都护着他,他也就投桃报李地揣着明白装糊涂。当时刘父差人送来的信,管家那封他偷偷瞧过,原是想看看他爹怎么托孤的,自己有哪儿能改进改进,以慰他爹在天之灵。结果入眼就是“中枪身亡。”

  他原本不喜欢上海的,怎么就来了呢。

  警督几乎是撵了人下车,转头对着刘波笑,说抱歉,唐突刘少爷。今日是邀您做客的。

  刘波不置可否。

  车开进了租界,停在一富丽堂皇的花园别墅前面。然后就是搜了身,被高鼻深目的人请进去喝茶、吃饭,桌子边儿站了一圈儿人,手放在枪套上。

  刘波觉得消化不良。并且那肉像是过于生了,红血丝一绺绺的,他无端端想起前几日的涮牛肉。两厢对比,这群洋人是真的暴殄天物。

  他为死得不值的牛默哀三秒。

  “……死得其所。”对面的人揣着和牛肉一样半生不熟的口音拽着可能刚学来的新词。

  我他妈都知道这词儿不这么用。刘波想。

  “您考虑考虑。”

  刘波翻译了一下对面的话,大概是欧阳太不中用了,我们打算换个人合作当傀儡,我看你还行,别给脸不要脸。

  他想着欧阳在刘府门口那副趾高气昂的嘴脸,不合时宜地想笑,又急忙憋住。

  这怎么还带给自个儿找替代的呢。

  他挺了挺背,学着龙傲天的样子沉声问:“那欧阳如何处置?”

  很好。刘波想。这个处置用得很精髓。

  对面的人说双手奉上。刘波就起了身,循着记忆里龙傲天扶眼镜的模样,微张开手,用中指碰了碰自个儿圆框眼镜的鼻托,说:“我考虑考虑。”然后踱步到人前停了脚,等围着的人散开。

  人自动分了道,刘波一路慢悠到了门口。

  再走了十几米远,就立刻跑起来。到了转角,听到一个声音唤他:“少爷。”

  龙傲天欲要下车给他开门,刘波跑过来拉车门溜进副驾一气呵成:“快开。”

  呼吸缓下来,才发现后背已湿透了。


  正月十五,该是去看花灯的。但出了这档子事儿谁都提不起兴致。刘波便叫人买了酒,想喝一通,附庸风雅地借酒消愁。

  欧阳提起刘父,他昨儿才给爹娘牌位敬了酒。

  还未等酒温好,门房就说有人来寻。刘波去看,原是以前交好的李家少爷李川来约他出门去。

  李川是刘波刚来此地第一个结识的同辈,带着他见了更多的少爷小姐。奈何后来实在不习惯,刘波渐渐就不和他们一道了;李川还对此表示过歉意,算是个不错的人。人家找上门来刘波不好回绝,便跟着出去了。 

  万万没想到,这一趟喝的是花酒。

  倒也不是什么真枪真刀的花,是乱花渐欲迷人眼的花。几个姑娘穿着艳色的旗袍,裙角开了叉,半截儿的袖子露了双白花花的臂,淌着暖香;再携了琵琶古筝,咿咿呀呀唱几段吴侬软语,或者上几首时兴的歌。到了半途,便又有旁的姑娘掀了帘儿进来,倒了酒捧到唇边;更有甚者直接要坐上腿来。刘波连忙拒了,看着对面李家少爷游刃有余地接了酒,接过那些浪荡话,再笑着戏弄回去。

  他觉得自个儿可能对脂粉香过敏,熏得难受。

  李川见他不动作,揽了个女子坐,叫其余的都出去。他仰头喝了美人递过来的酒,问:“刘兄,你是对女人过敏吗?”刘波觉得这话似曾相识。他还没回,对面又一拍手,道:“懂了!”然后贴过身边女子嘱咐了什么,就让人出去了。 

  再回来,后头跟了三四个抹了粉的男子。  刘波觉得眼前一黑。他忙招呼着人出去,李川坐原地端详了半晌才说:“确实过于庸脂俗粉了,还不及刘兄你府上管家风姿一二。”

  “他刚来那阵儿,刘兄你是在小姐太太圈子里又风靡过一阵。谁叫你什么约都不去,这才淡了。”

  是,邀约都强调了带上管家。刘波觉得自个儿像是耍猴的,这不要紧;他是不愿意龙傲天被这么些琐事耽误。

  “有龙管家珠玉在前,刘兄你看不上眼是应该的。”

  刘波觉得今天回去翻黄历,一定是“忌出门”。对方这番话他属实不知如何接下,只好倒了酒以示自罚一杯,然后忙不迭祸水东引:“你今儿个怎么了是?”

  李川说刘兄你看出来啦,我家老爷子刚给我订完婚,以后可浪不成了。

  “我都不知她是什么样的人,只知道姓张,就够了。张家的小姐成我的妻子,真是屈就啊。”

  “所幸我也没什么爱慕之人,据说对方也是留过洋的,应该明事理。若以后她寻了真正想嫁的人,我也不妨成就一段佳话。”

  “在此之前,就凑活过吧。家里老爷子发的话,都不敢说不啊。刘兄,我知道我这话混账,但我有时候是真羡慕你……”

  你是真不说人话啊。刘波想。他抬了眼看,李川留了人又把人晾一边儿,自个儿喝闷酒。之前那般娴熟,还以为是什么风月场的熟客,看来就是口花花得厉害。  

  心中苦闷不能解,在预定轨道内小小地离经叛道,聊作发泄。 

  “身不由己啊……”李川叹了声,重启了个话题,“我今儿个听说你去租界了?刘兄,你这是要做什么,那边儿不可靠了,你可别糊涂。”

  刘波今日说“考虑考虑”做缓兵之计,却着实没想出个章程。他自然是不愿意“合作”的,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他属实胳膊拧不过大腿。今日被要挟着当了座上宾,下回说不定就是阶下囚。

  他可不想他的管家真舍了一身剐地去监狱捞他。

  李川说咱这些做小生意的,纯属神仙打架小鬼遭殃,西边儿的大树不靠,就得去东边儿。总之得找个后台。

  刘波觉得有理。

  李川接着说,但是人凭什么就让你靠了,多的是出了事推手底下人出去挡命的。

  刘波继续点头。

  李川说,成了人姑爷就是一家人,那就得照拂了。

  刘波的头点了一半,僵住了。他缓缓发出一声“啊?”

  李川说,你小子不想靠租界,那这头沈军爷家有个适龄的女子在择夫婿,跟我提了提你。说刘家不靠山不靠水自个儿走到这一步很不容易,你小子是个人才,对你青眼有加。

  刘波道,我这大半江山谁打下来的你是不知道吗。

  李川回,谁打下来不重要,这姓是刘啊。我可告诉你,过了这村儿没这店,你想想手底下的伙计们,刘家要倒了他们今年可不好过。

  “男人得有担当。关键时刻卖卖自己,有何不可呢?”

  刘波难得的伶牙俐齿:“你被你家老头子卖了,可有担当了。”  

  李川哑了火。半晌才说,身不由己。又说,自己这个是小事,刘波这个可是关乎性命安危家业存亡的。

  李川闷了口酒,问他:“刘兄,你能想出别的法子兄弟我也就不说了。若想不出来,这就是最好的法子。”

  刘波再不吭声。两个人就你一杯我一杯地往来。到了后头刘波说,李兄啊,这些东西姓刘还是李不重要。

  这些人给刘少爷干活还是李少爷干活也不重要。

  我来上海也不是为了这些。

  李川也喝得上了头,揽过刘波的肩口出粗言:“你他妈休想骗我盘你那些活计。”

  “这不是还在想法子嘛。”

  李川的手臂被人放了下去,他回头,看到刘府的管家臂弯里搭着件袄,站得很直,冲他一点头。

  李川下意识回了个你好。

  然后他看到站得笔直的人弯了腰,把袄子给快要趴到桌沿下边儿的刘波穿上,从腰到脖颈的扣子一颗不落地扣严实了,再稳稳当当地把人扶起来。

  “回家了,少爷。”


  

六.

  “不及刘兄你府上管家风姿一二。”

  刘波恨死李川那张嘴了。他觉着是那些搽脂抹粉的男孩儿短暂的出现给他留下了莫大的心理阴影,以至于他必须用对管家初见时的惊鸿一瞥来洗脑子。

  李川的话魔咒似的绕在耳边,刘波生平第一次切身体会了心猿意马。这原来不是个夸张,是个写实的比喻。他心里乱得很,是正厅的人影、按摩的手、挡在自己身前的脊背,还有多是挺直的,但总对自己微微弯曲的腰线;这些影像来回地窜,不停地切。他心说别想了,就换成下一个画面。  

  上次这般窘迫,还是在……刘波不记得了。  

  萦绕在鼻尖的味道是龙傲天身上独有的。他很少谈论自己的过去,只偶尔说到自己和少爷一样是从鞍山来的,每每到这时就会很歉意地说未在刘府当管家时烟馆、船舱和码头都当过值,身边多围绕一圈抽旱烟的。自个儿卷的叶子烟烟味重,他久而久之竟被这般呛人的而味道浸透了;这些过去总是改变不了的。少爷不吸烟,他身上却带着散不去的烟草味,着实抱歉。刘波却觉得这不是呛人的烟草,像是湿的润的香木被火撩了,燃不起来,但升了股烟,带出的那种木头香。 

  是有暖意的。

  今夜木头却像是被点燃了,暖意变成了滚烫的热。刘波是个很迟钝的人,这把火烧了经年,他才后知后觉地被火苗了心尖儿。

  他被人好生地伺候着净了面,落了座,龙傲天欲要给刘波弄些醒酒的东西。今天对龙傲天而言着实险象环生,他开着车跟了人一路到了租界,眼见着他的少爷入了虎穴——但这明明是不该的。

  即使今日之事他未像上次围车那般成竹在胸,他也应当去拼着不让少爷离开,能拦一阵是一阵,哪怕所有人都知道这是徒劳的拖延。但也不能由着少爷去闯一个两全。

  他想着老管家说:“少爷就是过于良善。”

  太在乎自己一个管家的死活了。

  正想着,手腕被靠椅上的人拉住,少爷摘了圆框钝气的眼镜,用那副很生动的眉眼看他:“傲天,你先等等再说我越界。”

  龙傲天本没这个念头,但刘波着实属于耳朵磨茧心里留痕了。话一出口他才发现,不让他越界他也越了多次了,以至于轻车熟路还能堵人话头。

  龙傲天奈何不了他。刘波想。希望这次也无可奈何。

  感情如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烈火燎原冰原尽化,汇成了不可抵挡的洪流;刘波清醒的时候必会试着徐徐图之,但奈何脑子是团浆糊,感性占领了高地。

  他心有戚戚地想,我就仗着我是少爷了。

  龙傲天听见他少爷说,你莫要紧张,我不是说什么我要和你做朋友的胡话。

  龙傲天的“少爷说笑了”还未来得及出口,下一句话携惊雷之势炸在耳边。

  傲天,我喜欢你。

  刘波孤注一掷地说完,等了半晌对面没反应。他努力睁了眼去看,他等着龙傲天或许说他不尊礼数、或许说他一时戏言,但他万没料到恍惚之间瞄见的竟然是近乎绝望的神色。

  定是我瞧错了。他想。

  于是他手上带了劲儿,把人往下拉,却被人反挣开了去。刘波一时不察,背撞上了靠椅的软枕,发出沉闷的响。

  龙傲天被惊得抬头,脚往前迈了一步又收回,他照旧站好了微微弯腰颔首:“少爷说笑了。”然后转身离去。  

  半夜三更,府上值班丫鬟被龙管家叫醒,送了醒酒汤到少爷房里。龙傲天跟着她到房门口,却转身走了。

  不疾不徐,但又落荒而逃。


  刘波第二日酒醒只觉得自己过于莽撞,但心中还是开怀的。认清自己,总归是一件乐事;剩下的,徐徐图之即可。发觉心意便更不可能去整那劳什子的联姻,他发愁了数日却也难想到两全之策,倒认真思量起把生意倒卖了的主意。龙傲天这两日倒像是无事发生,只是出去看铺子的时间多了些许。刘波只当是自己过于惊世骇俗,把这等人物都吓了一跳。

  但再怎么躲,少爷和管家是拆不散的。这日,刘波应王老板王世昌的邀,上门做客。龙傲天自然跟随着一同去了。

  落座后茶还未凉,王世昌便开门见山:“刘少爷,前几日的事儿我听闻了。您的想法,总得给我王某人透个底儿吧。”

  刘波放下茶盏,手放回了大腿上不规矩地纠了烟灰的布料磋磨。龙傲天往前一步张口欲言,被他拉住了。顿了半晌刘波终于开口道:“王老板,您要断了我们的合作,我……我也是理解的。” 

  “你是要和洋人作对?”

  “没有,”刘波苦笑一声,“哪里称得上是作对。” 

  王世昌不说话了,定定地看着他。刘波被看得颇为不自在,刚想起身告辞,王世昌突然朗声大笑:“好啊,能养出傲天这样的管家,我就说你刘家小子是个有种的!”

  “实在抱歉王老板我……嗯?”刘波回了神,才咂摸出王世昌的意思。他愣了神,下一秒王世昌问:“那你有法子了吗?”刘波道:“还请王老板指条明路。”王世昌便说明路算不上,那正阳旗子下的各位军爷也不是一条心。若是投人,得找准脉络。

  “刘少爷青年才俊,府中也该有位良人了。”刘波之前还嗯啊应着,听到这忽然住了声儿。王世昌继续说“沈军爷是条不错的船,你也别笑我一把年纪还做起媒人的琐事儿。李家小子说他和你说过这话?”

  刘波回身去看龙傲天的神色,金丝的眼镜反了光,看不出一二。他心头没底,只觉得如坐针毡,够呛敷衍了这一番,婉拒了王世昌的留客,急着离开。

  刚出王府上了车,刘波就急惶惶地表心意:“傲天,你莫要听他们的话。我可没这打算。”龙傲天打燃了火,不置可否地问:“少爷是不喜欢沈家小姐吗?”“我当然!我……”刘波辩解的话刚随着一腔赤诚撒出去,又被突如其来的怪异感凉了半截。

  他的管家是装了不知道他三番五次的表衷肠,演技极好。自欺欺人。

  龙傲天说:“少爷若不愿娶便罢了。刘家总不是靠联姻做起来的。”

  刘波无神去理解这番话的意思了,他只是沉溺于自己刚刚的顿悟,觉得难受。龙傲天又说,总有别的办法,少爷不必担心。他讷讷地回说知道了。

  在刘波的认知里,没有哪个管家是他们刘家的管家这般的,一身的本领甘愿守这小小的刘府。像来福常说的,这种人物,只有话本子里那些主角儿的身边存在,为他们清扫障碍,无条件站在他们一方。

  但刘波不是什么主角儿啊。他是个连名字都平凡得不得了的普通人。他适应不了上海滩的热闹,很没出息地时常念着鞍山的刘府;他也没什么进取心,想做好生意只是因为这是刘父用了命留的基业;他甚至称不上有多么大局观的民族情怀,王老板夸他有种,他不过是个俗人,不答应是为了家仇,不是国恨。

  他有了这么一个管家,闹得连那些早不搭理他的小姐们都主动来约他;各路的生意人待他也恭敬,称呼他是“龙管家的少爷”。他不在乎这种本末倒置的错位,“龙傲天的少爷”这个名头给他个不平凡的光环,他甚至是与有荣焉地被这么谈论着。

  没有管家是这样的。也没有少爷是这样的。

  刘波以为,龙傲天总该与他些微地同步了。他不知道他哪里值得这般的真心,但他接了,好好放怀里了。  

  他努力做到最好了。  

  但龙傲天不说一字“越界”,却处处提醒着他的越界。  

  他甚至想,自己不过是被选中的幸运儿,或许龙傲天当谁的管家都如此尽心尽力。随即又把这般阴暗的念头压下。龙傲天那般的真心实意即使不是他想要的情感,但也深重过这世上太多感情了。这么轻浮的想法倒显得他不仅蠢,而且坏。

  真真是难堪。

  刘波大多时候是随和的,全部的少爷脾气就压在了为数不多的犟上。一旦倔起来不头破血流不回头的。来上海的时候是,现在也是。他不怕难堪。他怕他和龙傲天就那样自欺欺人地糊弄下去。于是他说: 

  “傲天,我是真心的,喜欢你。” 

  “你如何想,三日后告诉我吧。”


  

七.

  龙傲天白日里开了车送刘波回府,被那句最后通牒砸得好悬没有开错路。他是个有血有肉的人,对着少爷尤其体贴入微,自然能懂刘波的酸涩。

  周围的人都道他人中龙凤,开始还有人说他屈才,这种少爷也值得他服侍;他发了狠,这些声音才消下去。

  他们哪里能懂。

  没有哪家的主子能待下人这般切切实实地用真心。龙傲天想起大年夜的那场对峙,寻了枕边的折扇细细摩挲。少爷是真正通透的人。通透到尊重对待任何人的任何意愿——哪怕这个过程会委屈了自己。

  但少爷又不是只会嗯啊附和的好好先生,一旦倔起来,又足够执拗,带着不撞南墙不回头的孤勇。

  龙傲天想起今日在车里少爷说的那句话,他透着后视镜瞄到了刘波的脸。还是龙傲天觉得可爱的小团脸,钝感的圆眼镜,但带了锐意。

  他不敢直视。

  龙傲天想着那句“三天后”,整日不敢合眼。他闭上眼就是少爷让他同乘一把伞、少爷站在他前面不让他犯险、少爷悄声告诉他自己藏钱的地方,他扯开思绪不敢再想。可别的思绪,就是少爷醉得雾蒙蒙的眼,递到嘴边的饼;少爷手搭在他肩上毫不设防地靠着;少爷窝在沙发里握了他的手说:傲天我喜欢你。 

  那声“越界”哪是说给少爷听的。

  奈何妄念过重,一开始乱了心曲,便再自缚不住。

  他白日里看着少爷像个没事人一样与他说话,行动如常,只是更大胆了些。坦诚得很,简直是把自己的一腔真心剖开了奉上。傲天如若不要,他就任这捧东西零落成泥,也不纠缠。看了三日,龙傲天只觉得再多一眼,他就能不管不顾地接下这份情谊。他暗地里妄念许久,如今倒是触手可及。

  明日就是尘埃落定的日子。龙傲天分明是一锤定音的人,但他倒是惶恐得像个孩子,不敢入睡。他和少爷,无论感情怎么变,永远都该是少爷占上风的。

  连着熬了整三日,铁打的人也得歇菜。龙傲天后半夜实在没撑住,陷入了沉睡。困意并不能让人睡得安稳,不多时龙傲天忽地挣扎起来,像是被魇住了。他身后浸了一背的冷汗,在床单上留了个扭动的印记。忽地他抬了手,借着力猛地坐了起来,顶着一额的晶亮,再不能躺下。

  老管家的话又在耳边转:“少爷就是过于良善。”

  龙傲天打开枕边的折伞看了那与天争命的题诗,无声大笑起来。胸膛振动,带着整个上半身都颤抖起来,竟看不出笑还是哭。


  他摇了扇子,靠在床头,枯坐一夜。


  第二日一早,刘波按捺不住,起床就问开了。龙傲天说少爷先用完饭,刘波没辙儿,只能乖乖坐到餐桌边儿上。他是喝一勺羹看一眼人,倒也看不出个子丑寅卯,就是好看。

  最后一口包子咽下去,刘波叫人撤了餐具,自个儿到厅堂中间坐了,微微直了背,道:“好了,你说吧。”

  龙傲天站在逆光处,还是那副好模样。他像第一次来刘府那样微弯了腰,颔首回:“对不起少爷……”

  刚开了头,刘波就塌了身子,摆了手叫他莫要开口。

  

  我知道了,他说。

  看上哪家的姑娘日后尽管提,少爷我送你的宅子和来福的比只大不小。

  你当我戏……算了,你莫要当我戏言。但我日后会收敛,不必在意。

  

  刘波一通话不喘气儿地砸下来,龙傲天张惶地开了口,又再说不出什么话。他说少爷我没有看上的姑娘,少爷我不要另置的宅子,少爷我龙傲天誓死守护你,但这些话此情此景显得又当又立,他明明是求仁得仁。

  他只能说,我知道了,少爷。

  门房就是这时候莽撞地闯了进来,他看着屋里一站一坐的两人止了步,不敢开口。“孙伯,有什么事吗?”刘波开口发问。“是王老板请龙管家府上一叙,车已经停在外头了。”门房答。

  “傲天,”刘波站起身转了脸往卧房走,“你去吧。”

  龙傲天想说不合礼数,怎么能越过少爷单请了自己。

  终只是敛口缄默,出了府门。

  

  一路上龙傲天的心情都不怎么美妙,于是一到王府看了王老板,张口就是一句不尊不敬的“世昌”,王世昌反而笑着迎上来说这么早把你叫来实在是叨扰,只是确实有贵人要见你。三两步把人带到前厅,堂上已经有了个军服备整的身影端坐着。

  是那劳什子的沈军长。偏得奇怪,嫁女儿不自个儿和姑爷谈,要多方人来试试底;真身上阵第一个见的是未来姑爷的管家。

  沈军长倒没提什么嫁娶之事,只问租界那事他们有什么法子,能调动什么资源;又问了些生意上的事情,再后头就扯到了刘波身上。龙傲天对第一个问只说少爷自有思量,又说谈生意的事情当然要和少爷说,最后直接不客气道少爷私事,外人怎可随意置喙。总之就一问三不知,就算知道也不是能随意与外人说的谈资。

  王世昌在一旁插不进话,只觉得场景异常相熟。龙傲天初时谈生意的手段和这简直是异曲同工之妙。王世昌自觉自个儿也算个奇人,不觉冒犯只觉得有趣,后来与刘氏主仆相交下来只觉得果然没错,但不知道沈军长是不是他这样的妙人儿啊!

  好在坐上这位子的人,不管心里头怎么想,面儿上总是很能装的。他没得什么消息,倒是夸了龙傲天一声忠心。

  送走了大佛,王世昌回头看厅里气定神闲的龙傲天,只觉得刘波一个没背景的少爷养个这么能耐的管家也不容易。他和人谈了几句,又道:“沈小姐应该已经到刘府了,她留过洋的,不听什么父母之命,非得要自己见见。”龙傲天问他们怎么就选上了少爷,王世昌便说沈军长那一脉的和租界那边一直不对付,这回知道欧阳栽了跟头,洋人也栽了跟头,俩还跌在一个坑里,就起了心思。龙傲天说:“他们这般,没想问过少爷的意见?”王世昌说这不是让闺女去相看了吗。龙傲天就不说话了。

  王世昌把人送到门口,龙傲天才又开口道:“少爷若是不想娶,那便不能娶。”王世昌在心里腹诽:你他妈冲我放什么狠话,又不是我嫁。他面儿上问:“你们租界那边有法子了?”龙傲天说初具雏形。之后任由王老板怎么问都不肯多说一个字儿了。


  

八.

  龙傲天进刘府正正巧和一阵香风撞上。沈小姐穿了身白洋纱旗袍,滚一道碧色的边,外头还罩了件水雾散花浅粉色袄子;头发很时兴地烫了卷,盘成鬟燕尾式的模样,前额的刘海也带了些波浪痕迹,斜梳在一边儿。项上简简单单挂了串珍珠链子,再无旁的装饰。

  端的是人间富贵花。

  龙傲天见他家少爷在后头送客,没让道,抢先过去站到了刘波身后。沈小姐温温柔柔地笑了,说早听闻刘府管家大名,今日一见名不虚传。龙傲天对这种话自然是充耳不闻的,刘波娴熟地接过话茬说谬赞谬赞。沈小姐在院子里站定了,说要是觉得合适,定个订婚的日子,只是之前要提前来沈公馆一趟。

  龙傲天说少爷,谁也逼不了您。租界那边我已有眉目。

  刘波说好,看素约和沈叔叔何时得空,差信儿来便是。

  两句话撞在一起,无端生出一股滑稽。


  沈素约笑开了,用坠着玉的锦缎折扇遮了嘴,说刘少爷的管家好生有趣,要借刘波的人说说话。

  早在刘波叫了沈素约名字龙傲天就觉得荒谬,少爷对人何时这般快的熟稔,他只觉得少爷忧心生意,便等不及地说有了眉目。再听这一句,只觉得这大小姐过分浮躁,便道:“不好意思,我对你过敏。”

  听上去像个不成样的借口,刘波却知道有几分真,龙傲天的确对女子的脂粉味过敏的,但他把泛指换成特指,多了些冒犯。沈素约没接,只摇了扇子站在原地等;龙傲天也不开口,只站在他少爷身后。刘波夹在中间深感里外不是人。他环顾一圈着实没人救场,于是硬着头皮道:“沈小姐有话不妨在这里说?”沈素约笑着说我又不会吃人,刘少爷怎的这么紧张。

  龙傲天见刘波的窘状,前移一步道:“沈小姐借一步说话罢。”

  刘波就又把人带回前厅,留两人在屋内,自己合了房门退出去。

  屋内沈素约合了扇,径自在客位坐下了,她道:“龙管家手段不凡本领通天,不知道办婚宴的水准如何?”  

  “但凭少爷吩咐。”  

  “护主的奴才。”沈素约拿了还未撤的茶抿了一口,叹这茶选得是真好,末了又说真是羡慕刘波有这么个管家。龙傲天离了她八丈远,还是觉得喉咙间传来一阵痒意。他忍了不适,打断沈素约的话说沈家莫要逼迫少爷,租界一事当不成婚契。沈素约说嫁娶一事都是女方怕吃亏,何况瞧你家少爷那样儿是不情愿的吗?

  她起身靠近了龙傲天,后者便发出声惊天动地的咳。沈素约往远退开,稀罕道:“你还真是过敏。”又缀了声抱歉。她又接着说,女子于情一事总归比男的敏感。

  “你对你们家少爷,是什么心思?”

  龙傲天被钉在原地,再动弹不能。


  他想起王世昌的话。女子大多还是嘴软的;王世昌这种混圆了生意场的,会举重若轻地打哈哈,也会指着一针见血地戳心窝子。

  今儿早些他就挂了副菩萨笑,问龙傲天是什么心思。说刘家这回怎么选和他关系莫大,即使这般私事他也不能不问。

  龙傲天脑子里是刘波提前收拾的银两,他几乎日日跟随,自然知道刘波是打算实在不行直接转了生意走的。刘波因着心尖儿上的真心不想卖自个儿,又不能直接散了刘氏铺子让一堆人没有饭吃,在他能力范围给了最好的后路。

  刘波还问龙傲天,要是月月没工钱了,要不要和他一起走。

  他当时能毫不犹豫地说跟随少爷,这会儿对着王老板的问就再说不出什么。

  王世昌还是挂着笑,轻轻巧巧地问:

  “你是要做妾吗?”


  龙傲天气血上涌,手在案几底下攥成了拳头,穿堂风呼啸,只觉得是从心窝子里透过去,浸骨凉。

  王世昌还在笑。

  龙傲天忽地卸了力,惨笑一声:“你在激我。”

  “是,生意人嘛,胆子该大的时候得大。”王世昌颇有兴致地自我调侃。他倒掉凉的茶,亲自重新倒得八分满递过去。龙傲天接了过来,放在一边。他说,既然王老板好兴致,那我便给你讲个故事。

  有对主仆情深,奈何惹了小人。对方便差了百余兄弟,出其不意围逼停了主子的车。事发突然,主仆二人措手不及。仆从带着主子下了车,护人到了条巷子。巷子是条死路,但甚在狭小,对方人数的优势被削弱,仆从只需守住巷口,主子便可安全无虞。

  “一夫当关,”王世昌叹服道,“是个勇士。然后呢?”

  “他没守住。”龙傲天盖棺定论结束了故事。

  这是他经年的噩梦。

  他总觉得他和少爷,是该有上辈子的。梦里的一切都真实得吓人,他还记得千钧一发之际他护住少爷,少爷却就势换了方向替他挡了一刀。  

  然后他就没有少爷了。

  所以在欧阳带着人围车的时候,灭顶的恐惧立刻淹没了他。但日日夜夜的折磨终究还是有些效果,那梦几乎像是老天爷递给龙傲天的剧本,他烂熟于心,不仅让少爷活,还有了余力反咬一口。

  但过了这坎儿,那噩梦还是时时侵扰。别的细节都模糊了,只有少爷身陨的片段来回倒腾。这种惶恐在少爷脱口而出的喜欢里到了顶峰,定格成绝望。    

  太过了。他本来就该是面盾的,怎么却活成了少爷的项上玉呢。

  太过了。少爷过于良善,待他,过于真心。

  龙傲天这辈子要什么就去拿,唯独这东西,他最想要,最不敢要。他离伸手最近的一次,便是刘波给的最后通牒前日晚上。他原想着,明日就对少爷坦诚了吧。  

  差一点,得意忘形。

  

  王世昌呷了口茶,说果然龙傲天这样的人讲故事就无甚花好月圆可言。又说,看在故事的份儿上,以后龙傲天有事,他便帮一次。

  “不耽误我自个儿的前提下。”

  不愧生意人,精明得很。 

  他龙傲天今天被诘问了两遍,眼前这沈家小姐,还在问第三遍。龙傲天再无他言,开了门只管出去,在门边又停下了,丢了句:

  “沈小姐放心。”


  

九.

  租界那头的事用龙傲天的手段解决得滴水不漏,他还顺道把欧阳给绑了带着新仇旧恨一块儿处理全乎了。刘波问起欧阳的事,他道:“放心吧少爷。”刘波沉吟半晌,便再没问起过。  

  他知道,管家是不想让他沾血。 

  现在的刘家算是成了个传奇,生意场上人人都晓得。不多时又传出来沈刘两家定亲的消息,刘家算是彻彻底底在上海滩站稳了脚跟。

  定下日子那晚龙傲天问刘波:“少爷是真心想娶吗?”自三日之约后刘波果真就像他说的那样时时收敛,对之前的话绝口不提。听了这句问,到底是忍不住了,道:“傲天,你该比我知道。”

  我那点儿真心都给谁了。

  刘波看着龙傲天泄露的点滴无措,到底是把后半句话吞下了肚。他叹了声说:“傲天啊,我有时候真在想,我弄不懂你啊。你待我太用心啦,谁都忍不住的。”龙傲天忙回道:“是少爷待人好。”

  “少爷对我,太好了。”

  刘波笑了笑,说这也不是我能忍住的啊。又打趣说,情路断了,别的情也在。怕是要好一辈子了。

  大大方方拿出来说,刘波想。对的,就该这样。

  龙傲天回说谢少爷厚爱,又说要点宴客名单。

  刘波便摆手让他去了。

  

  龙傲天在案台上填着邀请函,那句“怕是要好一辈子”扰得他心绪不宁,接连错了好几笔。他要护着少爷,但少爷不让,非但不让,还为他以身犯险。

  这万万不可。

  龙傲天知道刘波的随缘都是表面的,骨子里是个很执拗的人,连家仇这种事情都能藏。他是从老管家那儿得了刘父托孤的书信;他原也以为少爷不知情的。后来知道,是能藏事儿。所以他不敢轻浮了良心去赌说少爷这份深情厚谊总会慢慢消散。

  他怎么敢做了少爷的软肋。

  这像是个死局。

  磕磕绊绊写完了请柬,龙傲天又拿了纸去写这个月老管家的信。他用松快的口吻编了些奇闻异事,想着王世昌说他不会讲故事,龙傲天便又细细读来,觉得尚可。

  末了脱衣上床,阖了眼全是那句“怕是要好一辈子”,接了血色的雾。他再躺不住。

  如何也是要护好少爷的。他想。

  于是他披了衣服坐回案前,又拿了纸笔,另起一封信。

  

  龙傲天不愧是谁都赞上一声的管家,他说婚宴但凭少爷吩咐,刘波就说你看着来。看似大权下放,实则偷懒惫怠。

  但龙傲天把事情办得一如既往的漂亮。

  少爷第一次换下了长衫着了西服,圆框的眼镜也换成了细边的热门款式,据说是沈小姐亲自选的。

  刘波平日里身边总跟着个龙傲天,因此不显身形。今日身边的人换成了小鸟依人的女子,倒显出他的身量,衣服的版型划出腰线,衬着整个人身高腿长,好一位才俊青年。前来祝贺的李川笑说人靠衣装马靠鞍,刘波怎的还能看上去这么精神,言罢便被沈素约口齿伶俐地驳回去,硬生生喝了三杯酒赔罪。

  刘波在一旁当个人形的架子,让八面玲珑的沈小姐带着他到处应酬。他神游天外,整个人飘飘忽忽的,落不到地上。宴席散了,他又站门边一位位送走了各路宾客,沈素约放了挽着他的手,说累死了。

  刘波深以为然。

  沈素约又问新婚夜不知刘少爷安排了哪间屋子洞房花烛夜。刘波让她自个儿选。沈素约便道刘少爷大手笔。两个人就一西一东地散了,各自往隔了最远的两间房走。  

  刘波走得很急,他在宴上恍惚着没想事儿,刚送走了人才发觉自己已经好几个时辰没看到管家了。不知为何,心中咄咄。还未进房门,小厮带了两封信,说是老管家又来信了。

  刘波接过来拆了。第一封里说的是自己回了鞍山,路过刘府在的那条街,问少爷记不记得之前最喜欢买的那家热糕。然后又和往常一样聊了聊路上的事儿。末尾的“望您安好”变成了“闻您喜讯,祝少爷和少夫人平安喜乐。”

  平安喜乐?这是祝婚的词儿吗。刘波心中忿闷,又拆了另一封来看,一腔忿闷就凝成了冰。

  他未看清内容,已然看到落款:

  龙傲天。

  刘波抓着信问小厮管家人呢,对方说不知道。他先是跑到府门口去张望,门口熙熙攘攘的人,没有那修竹似的影。刘波又跌跌撞撞地往龙傲天的房里跑,不出所料的无人。床边正对的桌上放着那把折扇,摞了账本,人像是没走,只是出去转了转。

  什么都在。

  只是人不在了。

  刘波失了力,跌坐在地上,到底还是打开了那封皱巴的信看。

  信中字字句句都是一如既往的妥帖。说什么早就有出去走走的想法,如今刘家生意兴隆,少爷生活安稳,想来是最好的时候了。又说过几日有新管家来,若是少爷不满意只管打发了他去。再有就是说少爷放灯罩里的钱他取了出来放自己枕头下面,少爷只管去拿;其他没用的东西,丢掉就算了。

  条条后路都有,通篇却不提一字少爷真心。

  信的末尾说,祝少爷,平安喜乐。



十.

  新来的管家做事情很伶俐,刘波自然留了人。

  刘家的少奶奶一个月后暴毙,连席也未办,沈军爷发话说白发人送黑发人,不值得操办;刘家少爷悲痛过度,只顾抱着亡妻的灵位,也无精力去办;各路的人只知道刘波还是沈家的姑爷,哪里管嫁过去的人怎么了。这件事竟然悄无声息地过了。

  刘波被邀到沈府谈话,用悲痛欲绝的未亡人形象得体地一问三不知,装作没看到对方话里的支吾。想必对方对自家女儿的事猜着了七七八八,还放了码头表面安慰实则歉意。

  谈完话,刘波精疲力尽地回了府。想着沈素约那丫头只管和心上人私奔,哪里管他的死活。管家端上来一盘海城馅饼,刘波咬了一口,顿时坐起了身。

  “他回来了?”

  “是龙管家教过在下,说是您喜欢。”

  刘波又恹恹地萎顿下去,摆了手让人退下。管家递上封信,说是这个月老管家的信又来了。

  刘波接过来,回房去拆了自己细细看一遍,还是照旧锁在床头木匣子里。木匣子边上放了把折扇。

  匣子里的信开始多起来,除了老管家的,还有龙傲天的。刘波一股脑儿地放进去,锁好。

  外头是个朗夜,月光洒得太莽撞了;刘波看着,又想起鞍山的月亮。

  龙傲天不是因为他的婚宴才走的,刘波清楚。也不是他莽莽撞撞的过界。

  刘波到现在也说不清,为什么非走不可。

  

  龙傲天送了信和饼去刘府,悄悄在一旁看了少爷。瘦了些许但精气神不错,外头穿的是元宵夜喝酒他送去的袄子。少爷很快就进府了,他却看了许久,站得腿发酸,才又过了条街,回了房。

  王世昌坐堂里等他。

  王老板一副奸商模样后头是不务正业地掺和人家的事,找离刘府这么近的房子还是他帮了忙。龙傲天道:“王老板,你说欠我个忙,我今日便用了。”王世昌想自个儿帮的还只一件吗,但转念又想不差这一件,就回道:“你说。”龙傲天说:“你且帮我看顾一下少爷吧。”

  王世昌得了这话,难得半天没言语。好久他才问,要走了?

  要走了,龙傲天回。

  王世昌便让他好好保重。末了又说,好。


  刘波再接到龙傲天的信,已经过了半年。中间陆陆续续接到了老管家说书式的信件,现下这一封,他原本也以为是的。拆了信,就是不一样的苍飒字体,后头落款龙傲天。龙管家的信还是很简洁,但刘波翻来覆去看了数次,似才弄懂究竟是何意:


少爷亲启

  我近日回了鞍山,路过刘府那条街。您从前常言的学堂被拆了做了司令部,整条街都七七八八地零散,连卖热糕的铺子也不见了。我问旁人,他们都说人已经四散了,哪里会在这种地方呆着。信我是出了省寄来的,鞍山已经没有邮工,全部撤回关内去了。    

  我之前走在街上,只觉得陌生。少爷总说想回来看看,您要是回来,估计也是认不出来的。现在的鞍山已经不是以前的样子了。

  

  少爷,寄了这封信我便打算再出关去,日后可能无法再时时寄信来了。鞍山虽然不似从前,但人好像又是一样的。我总想着和他们一道,再把少爷的鞍山挣回来。  

  之前认识的抗日军的人给我试了试他们的军服,我穿上竟然也显得很精神。我自己是觉得合适的,便让人拍了张照片,随信附来,少爷见笑。

  

  少爷放心,待您回来,鞍山就又是那个鞍山了。


                                      龙傲天

                                      1937.3.21

  

  信封口滑出一张照片,刘波接了,细细端详。是幅全身像。上头的人似乎没什么变化,还是板正的身形,那军绿的衣服衬得干脆利落,严肃地盯着镜头,唇角还微抿着。金丝眼镜倒是去了,放在胸前口袋里头,露出了双黝黑的眸。

  刘波第一次看清那双眼睛,澄澈、坚定。透了镜头看过来,竟像是在看着什么信仰,让人心头一悸。

  他看了半晌,还是忍不住轻呵一声:“胡闹!”

  四下无人,这音炸响,惊了一室的静默。


  过了月余,王世昌亲自来了刘府,问:“最近刘少爷这动向,是要做什么?”刘波说这边打算卖了生意,您要是不愿之后再续合作,现在断了也无事。王世昌笑问:“刘少爷是不是得了什么风声,怎的也要变卖家产逃难去了?现在哪里可都没有上海安全。”刘波答道:“只是想回去看看。”王世昌稀奇道:“怎么还真有人往那乱的地方走,不怕丢了命吗?”刘波倒是实诚地回了说怕。

  王世昌大笑说你倒是诚实,又说:“我本该是拦住你的。但你心意已决,那咱们便做最后一笔生意。”随后便出了个合理公正童叟无欺的价盘走了刘波的全部营生。

  说是合理公正,实际已经过于优待了。世道不太平,生意难做,更别说脱手。

  刘波道了谢,解散了刘家众人,送走了前来要随他一起的来福,说你已经有家啦,就好好呆着吧。

  入夜他收拾了东西,一个人坐在厅堂上。上一回来上海,有老管家和来福,这一回回去,倒是孤身一人。

  我也该自己走了。他想。



十一.

  1937年7月7日,卢沟桥事变。

  暴风雨的前奏终于结束,烽烟与战火开始大规模地灼烧这片土地。全国交通通信逐渐瘫痪,家破人亡流离失所大有人在。逢此乱世,寻人简直痴心妄想,多的是生离死别;这般戏码处处见,竟然只觉得寻常。

  八年鏖战后又是四年,这片土地才终得喘息,蓄势待发着新生。

  历史的车轮在往前,十二年,不过是沧海一粟,不值一提。用这么些年拨乱反正,剜脓刮肉,得一个簇新的未来,没人能说不值得。落到个人的头上,到底还是唏嘘。

  一个人,有几个十二年。

  1950年9月13日。入秋了。

  鞍山今年的天气怪,比往年要暖和许多。之前被拆得七零八碎的街道又修起来了,总有人陆陆续续地从关内回来,又开上了各种铺面。

  一家卖热糕的店铺后头就是住的屋子,屋内陈设简朴,但收拾得也干净。中间儿的摇椅上旁放了张桌子,上头摆了个开盖的木匣子。

  一人躺在摇椅上,手上拿着张照片。他看了半晌,又放了贴心口的衣服内兜里,从木匣子里的信里抽出最底下的一封最新的。说是最新,四周边儿上已经生了毛喇,浓重的墨色也开始泛了灰。上头落了“1937.3.21”的款。

  躺椅上的人又翻来覆去的把这些信倒腾地看了一遍,叹了声气:

  “你要回来,如今可再不能叫我少爷啦。”

  声音悠悠荡荡地和铺子里热糕的甜香气叠了起来,被午后的秋风一卷,散了干净。

                                                                    End  


外 纵使相逢应不识

   

  我叫龙傲天,是刘府的管家。

  看了我名字就知道,我活得很命运多舛。但那都是遇到少爷前了。恩恩怨怨,说不清楚。我母亲本是真心爱着她嫁的男人,奈何一生一世一双人着实过于话本了,对方活得很现实。于是母亲就带了我,从皇城根儿底下到了鞍山。

  她是个富养的小姐,若不是因为世道突变,外祖他们没落了、死了,她也不至“沦落至此”。刚到鞍山时她还总这么提,到后头就不说了,饭也渐渐做得好吃起来。

  但我说了,日子总是命运多舛的。母亲虽然不再是什么小姐,但又偏承了小姐的病,身子骨常年都是虚的,郎中说是早些年亏了身体。

  那个冬天挺冷的。

  她终究没熬过去。

  没什么钱,只能不孝,一席草席裹了她,找了个夜晚偷偷埋了。

  我种了棵树在那儿。

  我那时候还小,去做工别人也不收,每天都觉得我该和我娘一起走了。再后头我连那个四面漏风的屋子也不回了,和一些乞儿睡在无人的寺庙里头。

  他们问我明日要不要和他们一起去抢食。

  我说我和他们不一样,我有家的。

  他们可能嫉妒我有家吧,当夜就不让我再进庙里了。

  这个冬天真的太冷了。我觉得我有点扛不住。

  但我又扛了一周多。扛到刘府开仓发粮了。后头别的富商也就跟着发吃的,我日子就好过了很多。

  第一次去领粮食,我说有没有饼啊,我不要米,我家生不了火。那天放粮的铺子旁边站了个小少爷,他听了这话就叫我等着别走。

  我没想听话的,但实在是饿得走不动。

  他过了好久才出来,提了个木盒子,歪着道走过来。又拉着我坐到了棚子里,找了避风的地儿。

  小少爷打开盒子,两个碗。一碗是冒尖儿的饭,一碗是肉。

  我循着母亲的教导,先说了谢谢,就等不及地吃了。他让我慢点儿,说你明天来我再给你。

  我说不用了,我有力气了,明天可以去干活。

  他说那你来我府上干活呗。

  我说过来做什么啊。我力气还可以,别的不会的可以学。

  他说你就,帮我写夫子留的作业吧,写完我就和你一起玩。  

  我不会写作业,所以我就没去。  

  我第二天悄悄去学堂外听了些,不懂。我不敢给小少爷写作业,因为他们的夫子好像很凶。万一错了,他是要挨手板的。

  再后来我就跟着人一路到了上海。


  和我一道去的是个宫里出来的太监,他说他是后来受了阉刑。又说他也不后悔。后来他又问我要不要学字,我想起来学堂里的夫子。我问他会不会打我手板心。

  他笑了,又立刻板着脸说我要是不认真就会。说完自己又憋不住地笑。

  我就知道他是唬我的。

  再后来他也走了,这时我有了些钱,便好好把他下了葬。刻墓碑的问我怎么刻,我想了半晌,才说不用刻了。

  后来我在他坟头栽了棵树。


  之后没人再带着我走,我便到处去做事。因为什么都干,所以什么都会了。

  我刚辞去烟馆的工作,恰恰好听说上海新来了个刘家在招管家,我就去了。

  只一眼,我就知道,是那个小少爷。

  少爷还是没怎么变,我后头了解到刘府的巨变,说老爷夫人接连身亡,少爷便遣了仆人,带了个贴身小厮,来了上海。

  因为从头开始,所以愈发艰难。但我和少爷一起,总还是慢慢把刘家做起来了。甚至动了旁人的利。

  他们让人逼停了我们的车。

  少爷未见过这等危险,但还是让我先跑去叫人,我没应。我是说过,我这条命就是舍在少爷前头的。

  我站在巷子门口,一夫当关万夫莫开。少爷在我身后安安全全,只要我守住,少爷就能活。  

  我没守住。 


  刀砍上去了,血流了一地,行凶的人都他妈散了,巡警来了。

  少爷还抓着我衣襟说,我没事他很开心。


  之后的数年,我都想方设法地血债血偿。先是要欧阳家破,之后才叫他人亡。等欧阳这条命终于到了手,我便回了鞍山。少爷说他要落叶归根,我便把他的骨灰葬了回去。

  我在坟头,欲要下去陪了少爷。

  但我说过,我的命很玄乎。老天爷不要我死,它偏生给了我次重来的机会。

  我半辈子都在与天争命,这回它倒是开了次眼。

  直到我看了自己的模样,才知道这是老天眯缝着眼看我笑话。

  我华发满头,少爷青春年少。

  

  但我还是要陪他的。


  回来的每一天我都能感觉离死更近,但我还是想撑着让少爷过了死劫。

  于是我去鞍山的刘府当了管家。

  少爷有个好爹,要让少爷叫我老师。我当然受不起,少爷又叫我叔。

  落地惊雷,我才觉得镜子里的人是正在腐朽的生命。残酷的对比终究成了明晃晃的刀,我听不得。

  还是叫老天爷看了笑话。

  更让我惶恐的在后面。少爷的爹还是出事了,以不一样的方式,但在同样的时间段。刘府的巨变还是在一夕之间来了。  

  我似乎没能改变什么么。

  我怕我真的没能改变什么。  

  再后来少爷便让我歇下来,我也日日觉得力不从心。人死前是有预感的。我还是试图去找个出路,不然我闭不上眼。

  直到我看到了我自己。

  我说,要不要来刘府做管家。他不置可否。我自然是了解自己的,便偷偷带他去看了眼少爷,他果然应了。

  之后我便带着他出去,单独教导。闲暇时候我们也聊几句。我发现我自个儿是真气人。

  我没让他知道我是个走岔路的鬼魂,他倒是给我说了那场经年的噩梦。我没告诉他,那不是梦。从平日接触里以我的思量,他是有些猜测的,但他很聪明,从来不问,我也就乐得不说。

  我觉得,他能成为出路。准确来说,我只觉得我能成为出路。

  我是他,我自然知道他遇上少爷会如何,不过就是我和上辈子的少爷的模样。但他万不能和我一样,走错了路。错路是要用命去填的。

  我便时常提醒他,说少爷过于良善。

  他现在懵懵懂懂,但日后总有会懂的时候。

  再后来,我觉得和天争来的命快用完了,后来的命数我尽力做了安排,却也看不到了。

  虽然冥冥之中我知道我要是死了,少爷和我有关的记忆会渐渐模糊。他不会认出新来的管家和老管家有几分相似,不会吃出来新来的管家做的馅饼和老管家一个味儿,我会成为他记忆里的一个空洞的符号。

  但是我还是不想这么急促地骤然退出他的生命,让他无所适从。于是就写了数封信交给年轻的我,还让他学我的字。

  我说过,他很聪明。他一看就懂我的意思。

  后来的事我就不再管了。这辈子我也没占着龙傲天的名字,这是他们的故事了。


  我是自愿入了歧途,渺渺人间我无归处,万丈地府也不留我。

  但我还是想去找我的少爷。

全文完

二零二二.立冬.凌晨

                                        

清华落榜生

【玲珑】耽溺·2

龄龙无差 杀手AU


无逻辑 勿较真 勿上升


王九龙坐在车里,透过单面车窗放肆的打量眼前的破旧居民楼。不过是小巷子里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楼房。谁又能想到这儿藏着一颗被悬赏三百万的脑袋呢?


王九龙咂咂嘴,三百万,能买下这半栋小破楼。回过头,正看见张九龄非常讲究的从储物柜里拿出一个小铁盒,把捻灭的烟头装在里面。摇下车窗,瞄准了不远处的垃圾桶。


迟疑了一会,最终还是下了车。把烟头拿出来扔在不可回收垃圾桶里。又把铁盒准确的扔在了可回收分类垃圾箱里。


坦白讲,张九龄是个杀手。很明...

龄龙无差 杀手AU


 

无逻辑 勿较真 勿上升






 

王九龙坐在车里,透过单面车窗放肆的打量眼前的破旧居民楼。不过是小巷子里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楼房。谁又能想到这儿藏着一颗被悬赏三百万的脑袋呢?


 

王九龙咂咂嘴,三百万,能买下这半栋小破楼。回过头,正看见张九龄非常讲究的从储物柜里拿出一个小铁盒,把捻灭的烟头装在里面。摇下车窗,瞄准了不远处的垃圾桶。


 

迟疑了一会,最终还是下了车。把烟头拿出来扔在不可回收垃圾桶里。又把铁盒准确的扔在了可回收分类垃圾箱里。


 

坦白讲,张九龄是个杀手。很明显干的都是不符合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的事,偏生在一些时候又格外讲文明懂礼貌。


 

王九龙头回看见张九龄扶老奶奶过马路的时候就惊掉了下巴。这事放在普通青年身上不值一提,但在张九龄这种手起刀落眼都不眨一下就割了对方动脉的杀手而言,属实稀奇。


 

但随着俩人在一起的日子久了,再看见张九龄在地铁上给老弱病残让座,分类扔垃圾,捐图书和旧衣服,甚至匿名的定期大笔捐款做慈善也没那么惊奇了。王九龙甚至还乐呵呵的跟着一块捐款,权当积阴德了。


 

王九龙好不容易觉得自己已经是见过世面的人,对张九龄这种刻在骨子里的五讲四美好品质也算是司空见惯,也再不会为这种琐碎小事而惊的闭不上嘴的时候,张九龄再次突破王九龙对一个杀手的认知。


 

这事儿还要回到两天前,从张九龄的一通电话说起。


 

“楠楠,我在西二道街这的警局……”


 

彼时的王九龙还在打游戏,听了张九龄的话一时之间只觉得三魂七魄都跟着电流走散了。忙提高了音量问道:“你他妈怎么回事?我马上过去!”


 

“诶,我是见义勇为……”


 

王九龙停下安装子弹的手,骂了句脏话,又问:“老大,你再说一遍?”


 

“嗨,有个小姑娘跟妈妈走散了,我就给人送到警局来了。结果我出门没带钱包,你过来接我一趟……”


 

王九龙胡乱套了件衣服,冲下楼开车去警局。一停车就透过玻璃大门看见张九龄坐在大厅里和几个女警员聊的不亦乐乎,甚至还有人掏出手机像是要加张九龄微信的模样。


 

王九龙顾不得其他,怒气冲冲的把张九龄带出来,塞进车里,对身后那些显然对张九龄依依不舍的几个女警员没好脸色。


 

张九龄还是那副痞里痞气的笑,朝几个女警员挥了挥手,才摇上车窗。系好了安全带又伸手勾了下王九龙的下巴,打趣道。


 

“怎么着了楠楠?吃醋了?”


 

王九龙根本气的不是那件事,恶狠狠的砸了下方向盘,然后转过头去看副驾驶位的张九龄。


 

“那他妈是警局!张九龄,你就那么大摇大摆进去了?”


 

张九龄满不在乎的拿眼角斜睨一眼,指尖已经点上一根香烟。


 

“老子合法公民,有身份证的。”


 

王九龙气的脸通红,还想骂什么,却被张九龄薅着领口俯身过去,被一个带着巧克力烟味的吻封住了口。


 

王九龙怔愣,一时之间忘了自己还没说出口的话。只听张九龄在他耳边低低的笑了。


 

“不用担心我。”


 

王九龙一边开着车一边回味着嘴里带着馥郁巧克力香的烟草味直咬后槽牙,可又清楚知道张九龄说的没错。他不需要任何人担心他。


 

虽然张九龄是半道出家,可用李鹤东的话来说,“天生就是做这行的料。”什么样棘手的活,到他这都能巧妙的化险为夷。奇的是警察似乎从来不调查这些离奇死亡的案子,每次象征性到案发现场走一圈就纳入悬案归档了。


 

王九龙还陷入自己的思绪当中的时候,张九龄已经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做好了垃圾分类,绕到王九龙这边的车门,敲了敲他的车窗。露出两颗小虎牙,提醒王九龙该下车执行任务了。


 

张九龄一早就看过任务档案。不过是一个越狱的死刑犯——之前贩毒走私强奸幼女样样都沾了点。张九龄吸口烟,这种人渣不给钱他都干。


 

说实话,张九龄却是觉得自己是个见义勇为的国家好公民。而且还是那种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三好市民。虽然他一般不拔刀,基本都是一枪毙命。但杀得也都是些作奸犯科大奸大恶之辈。


 

张九龄觉得国家欠他一面锦旗和一个勋章。


 

王九龙觉得张九龄在做梦。





 

——

限流了,想看的话添加我为特别关心(⑉꒦ິ^꒦ິ⑉)


傅易铭

《那是你离开了北京的生活》(辫堂堂辫无差甜饼,一发完)

半架空,私设如山。

请不要上升正主!!!

请不要上升正主!!!

请不要上升正主!!!

ooc我的

糖是他们的

谢您看文。

您辛苦。

                                      ...

半架空,私设如山。

请不要上升正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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请不要上升正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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糖是他们的

谢您看文。

您辛苦。

                                                                                      

 

 

 

“我可以平静的,接受你离开了北京的生活。”

part1

孟鹤堂离开了。

孟鹤堂离开了北京。

孟鹤堂离开了德云社。

part2

“我是来自德云社的相声演员,我叫张云雷。旁边这是我的搭档,他叫杨九郎。”

你看,我还在认认真真的说着相声。我发了新歌,出了唱片,也依旧说着相声。

但是也有一些不一样。

我在有能力完成的情况下,接了很多综艺,我拼命在电视上露脸。

每当有采访问起我,为什么这几年这么努力。

我总是会说,或者九郎替我说“为了弘扬传统文化。”

开始的时候,也会愧疚自己借了这么个理由。

说的久了,就开始心安理得了起来。

谎话说的久了,自己都相信了。

但也确实,多了很多听小曲儿听戏曲听相声的人。

这也勉强能算是功过相抵了吧。

我还是跟以前一样,有时间就跟九郎好好磨活儿,讨论我们的包袱,查一查八队的作业,偶尔去别的队串门。

这几年日子也算是快,九郎女儿都两岁了。小姑娘白白净净的,还好随了九郎媳妇儿是个大眼睛,可好看了。今年北京专场刚好是小姑娘生日,返场的时候把丫头抱出来,小丫头也不怯场,不哭不闹笑呵呵的,我抱着她的时候还亲了亲我的脸。

你瞧我这干爹当的,多好。

九良也快结婚了,结婚对象人也不错,毕竟通过了头九再加我这个大师兄的考核,是个可以相伴一生的人,九良还跟我说作为他的双份师哥可是要当好这个伴郎,我也一口答应下来了。

你问我今年都三十了怎么还没个正经的对象啊。

咳,感情这事儿也急不来不是。

一直没遇到心动的,再说了我这几年过的挺好的,真的,挺好的。

part3

九良领证前几天,哥几个开玩笑说马上就是有家室的人了,就攒了个局说是给他庆祝一下最后的单身之日,其实就是借着个由头聚一下,毕竟这几年大家都忙有时间凑一块儿吃饭不容易。

那天也简单,就九春、九郎、九龄、九龙他们头九的几个,还有老秦、烧饼、小四和我。

自从我出了事之后,我在饭局上就很少喝酒了,大家也都不劝我。

九龄九龙和老秦三个年轻一点的喝起来也有了节制,到底是都长大了,成熟了不少。

九春和小四两个人本就是不怎么喝酒的。

烧饼在有我的饭局上也不怎么喝酒,当年的事情大家也是怕了。更不用说跟我经历生死的九郎了。

可是我今儿是真不怎么痛快,也跟着大家一杯一杯的端着,喝的干净。

九郎在旁边也不劝我,我喝完每杯都给我满上。

烧饼和小四在一旁咋咋呼呼的闹着,笑着。

九龙、九龄、九良和老秦四个人不知道在嘀嘀咕咕什么,过了一会儿又端着酒过来跟我唠。

九春出去给媳妇儿报备行程了。

大家都跟我碰着杯中酒,热热闹闹的,仿佛要结婚的人是我一般。

其实我知道,这些个人,都是担心我。

今天这个局,表面上是为了提前庆祝九良领证,但其实是为了我。

饭局散了后有人提议去唱歌,我想反正回去也是一个人,就答应了。

毫无意外的大家都喝的有点儿飘,好在九春九郎两个人是清醒的,这个扶着那个的大家就进了KTV,少不了酒和歌的地方。

“来来来,咱今儿不醉不归!”大楠咋咋呼呼的举起啤酒。

“不醉不归!”我举起酒,回应着。

你看,我张云雷,有酒有肉有朋友,多好。

 

“我应该平静的,面对你离开了北京的生活。”

part1

孟鹤堂,我又唱那首歌了。

part2

大家都喝着酒,唱着歌,要是来点儿火锅要多完美啊。

今天是真的热闹,连平时都不怎么唱的九良都开口唱了歌。是那年开箱的节目里九良随口哼了几句的那首《有可能的夜晚》。

“如果要我选择,只能爱一个人,让我成为你的有可能。”

九良唱歌真的少见,他特有的那种带了戏腔的小奶音,也是真的好听,这么些年,也一直没有变。

你看,一直都没变。

九良唱完,大家又起哄让九郎唱,九郎也不推辞,我突然开口“九郎!我想听《温柔》!”

九郎笑嘻嘻“好嘞!”

“如果有就让你自由。”

我喝光了手中剩下的酒,笑嘻嘻的看着他们。

九郎这边刚唱完,我就赶紧起哄“哎哟喂,九郎好帅!让我先死一会儿,我一口老血喷在了屏幕上!”九郎把麦克风递给老秦,也乐呵呵的走下来,顺手揉了我的头发,我作势要打他,跟他闹着。

你看,这是我这辈子最棒的搭档。

这边儿刚唱完,大林就推门进来了。

“哟呵,老舅老舅妈你们两个可以啊,还这么恩爱呢。”大林一进来就看见了我们。

“去去去,大人的事情小孩儿别看!你怎么还这么碎嘴皮子。”我笑嘻嘻的看着大林。

大林这些年稳重了不少,虽然年纪小但是有老阎陪着大家也放心。这些年也越来越忙,但是终究还是离不开相声,毕竟这是他以及我们大家的根。

“可想到你的脸我还是很快乐。”

那头老秦已经开始唱了,我有点晃神,闷下一口酒,暗自庆幸包厢里有点昏暗,大家喝了酒,眼神不好。

我凑近大林,对他说:“哎,一会儿跟我唱个歌呗!”大林笑嘻嘻的回应“成啊。”

我走到点歌机前面很熟练的输入我一直想唱的歌,又走回去,跟大林碰杯。

等老秦唱完我要来了话筒等着我的歌,伴奏一响,大林就凑过来了。

“为什么只和你能聊一整夜,为什么才告别却又想见面。在朋友里面就数你最特别,总让我觉得很亲很贴。”我还没开口,大林就已经把开头唱完了。

我也很顺意的,唱着,我们原本分好的,该我唱的地方。

“再向前一点点,我就会点头。”

“只要你说出口,你就能拥有我”

一曲唱罢,我笑嘻嘻的搂着大林,找个地方坐下。

一转头,台上站着的是九龄和九龙。

“我说今晚月色那么美,你说是的。”

part3

九郎把我的电话递过来,说是响了半天了,我拿过了推门出去找了个安静的地方接通。

“喂,您好是张先生吗,您的外卖到了。”

我愣了一下,才想起来,我之前确实订了要这个时间送到的东西,但是出来吃了个饭就完全忘记了。

“啊,不好意思啊,谢谢您。这样,您就放门口就好,哎,哎,谢谢,麻烦您了,谢谢谢谢。”

我这边答复完,准备回包厢的时候,看到九良不知道什么时候出来了,在门口抽着烟,看着我,估摸着是在等我。

我走过去,九良伸手扶住我“师哥。”他掐了烟。九良担心的看了我一眼,我拍了拍他的肩“我没事。”就是有点儿想他了,我把后半句压的死死的不敢说出来。我觉得我是最没资格说这句话的人。

“师哥,我过几天就结婚了。咱聚在一起的时间就真的少了,我真的有些话必须跟你说。”九良可能也是喝多了,说话都不利落了,我拉着他,开口“你说吧,我听着呢。”

“师哥,这么些年你总是自责自己,但是这不是你的错,你不要想那么多,我们都希望你能好。你总说着没事没事,可是我们都看得出来,但是谁也不敢说,九郎哥跟你搭档这么些年,他最担心你了。你是我师哥,我也担心你,我们这些年该成家的成家了,该立业的立业了,您不能总是活在过去只专心立业啊!”

我还想说点儿什么,但是包厢关门的声音打断了我想要辩解的话语。

“角儿。”九郎出来,叫了我一声,站在我身边。

九良抬头看了一眼九郎,拍了拍九郎的肩膀,留下一句话就又进了包厢。

“我跟翔哥都希望你们幸福,因为你们是我们的角儿。”

我靠着九郎,等九良进去之后,九郎才开口说了一句。

“角儿,你们能幸福是我们大家的期盼。”

我转过头抱着九郎“翔子,我好想他。”我的声音听出了哽咽。

九郎拍了拍我的后背,我的泪腺就这么控制不住了。

我抱着九郎,不发出声音的哭了很久。

等我好了一点,我们又重新回了包厢。

“哎!那谁?给我来首歌!”我朝着点歌机旁边的人咋呼着。

“哎!你唱啥?”是大楠的声音。

“《风的季节》,就那首!”我声音挺大,大到整个包厢都听得到。

包厢安静了大概一两秒,大林和九龄反应快的已经开始喊着“张云雷!牛X!”然后剩下的人也开始起哄。

我让九郎录像,还说“拍好看点儿,一会儿发微博啊!”

“吹啊吹,让这风吹,抹乾眼眸里亮晶的眼泪;吹啊吹,让这风吹,哀伤通通带走,管风里是谁。”

Part4

许久未更新微博的张云雷,今天发了微博。

张云雷:没有文案。

配着张云雷在KTV唱《风的季节》的录像,还能够听到几个人在一旁起哄的声音。

 

“试着留盏灯假装陪伴失眠的我,窗口就有等待的效果。”

Part1

孟鹤堂,生日快乐。

Part2

闹也闹了,疯也疯了,大家还是要回家的,毕竟有的人是有家室的不像我。

九春因着跟我顺路就一路在我旁边讲着园子里最近有意思的事情,九力又被谁撅了,或者九天又干什么了,这么些年,这两个孩子也成长了很多,我挺高兴的。

快到我家门口的时候,九春突然正儿八经的开口了,“辫儿啊,我有时候希望能回到我们初见的时候,你还是个被一群姐姐围着不知道怎么办的样子,起码那个时候你还是快乐的张小辫儿,但是后来一想,还是活在当下比较好,因为这些年你慢慢活的有人气儿了,我说的是人间的烟火气啊。好了,哥走了啊!顺顺利利!下个专场见。”

“哎,好的,哥。”我答应着。

到了家门口,看着门口放着的那个蛋糕,我低头笑了笑,拎了进去。

开了灯,家里干干净净的,完全符合我一个人生活的状态。

我把蛋糕放到茶几上,蛋糕上画了个好看的吉他。

我找到之前定好的蜡烛。

插在蛋糕上,点燃,唱歌。

“小哥哥,今年我替你许愿了啊。”

我自顾自的闭上眼睛,许完愿,吹蜡烛。

“三十四岁生日快乐啊,我的小哥哥。”

张云雷在空荡荡的房间里轻轻念叨着。

扔了蜡烛切了一小块儿蛋糕给自己。

好甜啊。

他一定会喜欢的吧。

Part3

蛋糕我没吃完,我本来就不怎么喜欢吃甜食,但是仪式感我偶尔还是有的。

把剩下的蛋糕放进了冰箱,简单的洗漱一下,倒在床上。

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

拉开床头灯,暖黄色的灯看起来也没有那么刺眼。

以前自己就喜欢这样,有人留灯等自己回来,哪怕那个人自己已经睡着了,暖黄色的床头灯也是开着的,印着那个人的影子。

开始也会跟他说,我会回来,你把灯关了好好睡。

那个人却很倔,说了也还是固执的等着。

那我就早点回来呗。

那段日子真好啊。

毛病的养成,不是一天的事,我现在也养成了这样的习惯。

拉开灯,就不想关掉。

起码,这样会有在等人的错觉吧。

我下床接了杯水,顺手打开了微博,看看大家对于我微博的回应。

“啊啊啊啊啊,二爷你终于想起微博密码了?!”

“天哪,二爷唱的也太好了吧!”

“我现在表演一个土拨鼠尖叫好不好!!!”

“妈妈,这是什么神仙嗓音啊!”

“啊!好听!二爷怎么能这么好看啊!我的天哪!”

直到喝完了水,看到的都是类似这些评论。

准备退出登录的时候,一条评论却狠狠的砸在了心里。

“没有B-box了,怎么样都觉得不习惯了。”

其实我也是。

不只是B-box,没有他,我哪儿都不习惯。

孟鹤堂,没有你,我张云雷,一点儿都不好。

 

“街上的人偶尔会模仿你小动作,轻而易举就能将我击破。”

“街上哭的那个,你却无比希望他抱住另一个。”

“我以为是规则,失去最爱的一个,才能记忆深刻。”

Part1

孟鹤堂,我想可能我活得像你了一点吧。

Part2

这些年我身体恢复的也不错,好到什么程度呢,就是起码能够演的了夜战八方藏刀式了。

每次向后倒都能够被九郎精准的托住后脑勺,这也算是在多方面难听的话语恶意中伤后,不会再让人觉得恶心的身体接触了。

人言。

呵。

在我们演之前,九郎是一百个不愿意的,毕竟我身体条件摆在那里。但是我跟他说:“你看,九良他们两个演了那么多回了,哪回不是稳稳当当的。”你看小哥哥哪次,摔下去了。

我开始一遍遍的看我能够找到的所有的,他夜战八方藏刀式的视频。

偶尔模仿一下他的小动作。

我相信喜欢我的观众,会有显微镜女孩,会给我和他做对比剪辑的。

这样还算大家记得他的吧,毕竟他那么优秀。

九郎最后架不住我的恳求,跟我在今年的专场上演了一次,就那么一次,我就很高兴了。

我应该很像他,对吧。

“翔子,谢谢。”

“角儿,咱俩不兴说谢。”

人生得一知己,真的值得。

专场结束后,我们一群人早早的回了北京。

我一个人闲来无事,约了刚好也在北京的金霏吃饭。

说起来,自从《相声有新人》之后我们见面的机会就增加了,关系也慢慢好了起来。

哪怕中间发生了那么多事情,我们的联系也一直都没有断。

我真的挺感谢他的。

不只是为了我。

但是我也觉得对不起他。

其实我不止对不起他,我对不起九郎,对不起九良,对不起老秦,对不起七队,对不起整个德云社,对不起师父。

我不敢哭,我觉得我不配。

我觉得,我真的,不配。

后海的风很冷,冷的足够让我清醒。

今天吃饭的时候,金霏跟我说:“小孟走之前交代我好照顾好你,你这个样子我没办法对他有个好的交代。这么些年,你自己还是放不下啊。说真的,当初的事情真的跟你没有关系,是那些打着为你好的旗号的人做出来的错事。不是所有的错都应当你来承担的。”

我打断他说:“当初没有出面制止,就是我的错。”

金霏扶了一下眼镜“你们之间的感情,不需要解释,他相信你,从始至终他都相信你。他之所以离开,是因为舍不得你把所有错误都归给自己,毕竟那头的人随随便便说个什么都对你的影响太大了。你要相信你身边的人,就像他们相信你一样。你不要把什么错都归给自己,你什么时候想通了,什么时候来找我吧。”

我一个人坐在后海边儿上吹着风,发着愣。

“哎呀,我们家小孩儿,学个小动物可拿手了。”

旁边的人抱着自家的小孩儿从我身边路过,跟同行的人说着这句话。

“学小动物可像了。”

后海风好大,小哥哥,我想回家了,想回有你的家了。

我累了,我想你了。

很想,很想。

我居然因为一些不值当的人,失去了重要的人。

Part3

我梦见阳春三月,阳光温暖,我跟他分享一根冰棍。

那时候笑得多开心啊,他拍着我肩膀“辫儿,我相信你。”

梦到我们火了,他还是那样,眼睛亮晶晶的笑嘻嘻的拍着我“辫儿,我相信你。”

后来,铺天盖地的言论朝着他,他什么都不多说,还是拍着我的肩膀说:“辫儿,我相信你。”

我知道,我知道你相信我,可是我不愿意相信我自己了,我明明说要护着你的啊,小哥哥。

是不是我没那么火了,你就能不再因为我而被攻击了。

小哥哥,你别走。

“小妖精,这些真的跟你没关系。你如果还是这样想你会耽误自己的。”“可是我不想你被无缘无故指责。”“嘴长他们身上,他们愿意说什么就是什么,但是我不相信,你也不相信,对吗?既然这样,怕什么呢?”

是啊,我在怕什么呢。

又梦到那年大封箱,他递给我的橘子。

我还记得有一次我跟他闲的没事看《蜡笔小新》的时候,小新拿着娜娜子姐姐给他的橘子舍不得吃的样子。

像极了当时我。

 

“那些爱过的、美好的、快乐的,不是施舍。”

Part1

孟鹤堂,跟我回家。

Part2

当飞机落地的那一刻,我自己还是恍惚的,我怎么也没想到,他这一走能走这么远,这么久。

我看着周围的风景,跟我想象的大西域到底还是不一样的。没有我脑子里的风沙漫天的景象,有的是大家安逸平和的生活。

不过这机场名字也是有意思“地窝堡”,我拿着金霏给我的地址,一路打听,来到了一个简单的小院儿门前。

“叩,叩,叩。”

我紧张的心都要跳出来了。

里面半晌才有脚步声传来,也没问门外是谁,门就开了。

“小哥哥。”我原本准备了好多话,但是见到他的时候我又一句都说不出来了,张了张嘴,说出口的也就只有这三个字。

“进来吧。”这个人还是温温柔柔的,什么也不多说。

接了我的行李箱,关上了门。

“今儿太阳大,你也不知道戴个帽子什么的,也不怕晒黑了。”给我倒了水,一边儿还在数落我。

我很久没过这样的日子了,真好。

“金霏昨儿跟我说把地址给你了,我就估摸着你该来了。今儿早九郎跟我说你上飞机了,我估摸着你两点左右应该就到了,特意上街买了羊肉,提前用铁签子串好,咱中午吃羊肉串啊。我跟你讲,新疆羊肉真的好吃。哎,对,新疆水果也甜,给你尝尝,新疆特色无花果。”说完,递给我一个黄色的水果。

“吃之前,轻轻拍两把啊,我架炉子去给你烤肉,新疆的烤肉炉子真的绝。”他忙碌的身影,就好像从前一样。

咬了一口他给我的那个叫无花果的水果,嗯,真的甜。

我看着他烧好火,把串好的肉放到炉子上,我就不自觉的想哭。

他看着肉慢慢烤好,撒上盐、孜然和辣椒面。

拿着烤好的肉串,用纸巾擦了擦铁签子的尖头,吹了吹肉又递给我。

“小心烫。”

Part3

“属于新疆男人特有的浪漫就是,给你擦一擦羊肉串铁签的尖头。”

                                                               

老傅的叨叨

我还是那个大风越狠我越浪的老傅

 

 

别人凭嘴说的一点证据都没有的只言片语,我们凭什么相信。这事儿不是我们能够掺合的。退一万步说我们只是观众。还有心支持呢就支持,他们要是不演了我们该干嘛干嘛,说实话人家也不凭我们这仨瓜俩枣的吃饭,还真指望我们跟一群傻姑娘似的说这个说那个的啊,子虚乌有用不着,确有其事用不上,说一千道一万,我们只是观众。
借用姆们馕的话“流言蜚语充耳不闻,天长地久不去留神。”
你可闭死你那个嘴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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您要是热的没事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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您哪儿凉快哪儿待着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