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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样美好的日子，要是以后也能一直存在就好了。这是一句饱含希望又遍布残忍的话。

所经历过的美好是希望的来源，也是害怕失去的开始。

我应该怎么做，才能抓住你呢？航平看着太一想。

太一打开饭盒看到航平眼神落在自己身上却似在发呆，便伸手在他眼前挥了挥：“航平？”

航平收回视线，打开自己的饭盒，筷子抓在手上停住，半晌：“如果···”

“嗯？”太一嘴里含了一块寿司，半边腮帮子鼓鼓的，眼睛睁得滚圆看向航平：“如果什么？”

话到嘴边变得胆怯，又好像没有意义，只好勉强咽下去，故作轻松：“如果没有你的话，就没有人帮我记笔记了。”

“这有什么，互相帮忙不是应该的嘛，而且我现在记笔记的效率可是越来越高了。”太一颇高兴，还用手肘怼了怼航平：“笔记交给我，包放心的。”

航平忍俊不禁，暂时放下心里的郁结，埋头吃饭。

一声雷响，雨水毫无征兆地降临。

太一吓得蹦起来：“这什么鬼天气。”赶忙盖好饭盒招呼航平：“走了走了，去躲雨。”

雨又急又猛，匆匆跑到就近的走廊下，身上已然湿了大半。

航平的刘海湿透了，发缕垂下挡住眼睛，水珠从发梢滴落。太一拿出纸巾，像给刚洗完澡的小狗搓毛那样对着航平的刘海就是一顿搓。纸巾从额前擦过，接触发丝后迅速被沾湿，此刻的雨水仿佛战胜了一切，将这方圆天地中的一切都洇上自己沉重的湿气。

只有心脏不受控制地加速，有如鼓鸣，伴着闷雷狠狠地砸下来，撞击得航平头晕眼花，然后清晰地放大，直至心跳声掩盖了雷雨声，成为听觉世界的独裁者。

而面前的太一，是独裁者的统治家。

航平在心跳的鼓动下伸出了手，按住了太一的手背。

太一的动作停下了，湿透的纸巾还攥在指尖，他有些局促地蜷了蜷手指，想缩回手又被航平的力道牵扯得动弹不得。

太一的瞳孔里映着航平，他看着航平弯下腰向自己靠近，脑子里闪过无数念头：我是不是应该躲开？可身体违背大脑坚持停留在原地，好像刚刚的降雨淋湿了自己，肢体动作也被雨水的重量压得迟缓。

航平停住了，停在了和太一咫尺的距离，他微弯腰，专注地平视着太一，手松开又抬起，手背覆在了太一的脸颊上。

一时不知是手背的温度传递过去，还是脸颊的温度围拢过来，接触面变得滚烫，有意无意的摩挲又为之持续加热。

航平放下了手：“感觉有点烫，还是赶紧回宿舍换衣服，小心感冒。”

猛然松了一口气，太一偷偷后退半步，若无其事地：“淋点雨而已，我身体强壮，不用担心。”

航平轻笑一声：“那就好。”

雨还在下着，雨点转为淅淅沥沥，心跳也在漫天的雨声中逐渐安稳，为着情愫的蒸腾埋下了一丝悸动。

和美穗的对话，太一并不想让航平知道，只是没想到因为暑期兼职的美食店味道很好，太一决定和航平一起去吃一次，然后在店里被已经混熟了的店长无情戳穿了。

“诶？”航平很诧异：“你之前说和朋友来过这里刚好看到招兼职，是和美穗？”航平抿了抿唇，有些失落地：“你和她···怎么会单独来这里。”

店长独自开朗：“当时不知道那个女孩子说了什么，太一还生气了，我差点以为他是来砸场子的。”

太一：“······好了好了，店长，饭呢，饿死啦。”

吃完饭回去的路上气氛罕见地冰冷了下来，一言不发与欲言又止默契地达成僵持，进是内心想要窥探这份情感真相的冲动，退是真相在暴露边缘岌岌可危的试探，偏偏进退两难。

最终冲动抗拒理性，航平转向太一：“你和美穗说了什么，不可以告诉我吗？”

太一立在原地，他清晰地意识到航平对于这件事是何等在乎，因为这件未知的背后潜藏着可能改变一切的危险因素。

可是，就算美穗和自己完全没有什么关系，那些话，又怎么忍心对着航平再说一遍呢？

听不见不是他的错，怎么能带着高高在上的优越感审视他，又将自己的娱乐建立在他的痛苦之上？

航平不知道太一内心的矛盾纠结，太一的沉默在他眼里等同于变相的承认。

果然是这样吗，和我猜的一样。航平后退一步，带着被刺痛的狼狈转身。

时间变得缓慢，航平的神情和一举一动被无限放大，太一不由睁大了瞳孔，一丝莫名的恐惧在心底蔓延，让他不管不顾地拉住航平：“等一下，你听我说。”

小心翼翼地组织措辞想将伤害最小化，太一紧张地观察航平的反应，却捕捉到了他眼中淡淡的笑意。

太一愣了一下：“你不生气吗？”

航平摇摇头，向前一步把太一紧紧地抱住，因为惊喜与感动声线里有着不易察觉的颤抖：“原来是这样···对不起，谢谢你。”

对不起，为什么要和自己说对不起呢？什么都没有做错为什么要道歉呢？太一突然心里很不是滋味，好像那天听了美穗说的话之后产生的委屈与愤怒直至今日又在心里横冲直撞，让太一连怎么开口安慰都不知道，只能抬手轻拍了拍航平的背。

没关系的，我不是在嘛。

你看，不管别人怎么想你说你，不是还有我嘛。

太一突然明白了刚刚心底蔓延的那丝恐惧是什么，那是害怕失去。

“下周的祭典，要一起去看吗？”

······

最近的天气一直多变，即使天气预报上的降雨概率很小，出门前航平还是带了一把伞。

祭典上人很多，直至傍晚，人渐渐散了些，适逢下雨，人就更少了。

航平从包里拿出伞撑起来，两人在路边慢慢走着。“最近总是下雨，希望这梅雨季节赶紧过去吧。”太一双手合十虔诚祈祷。

航平看着太一淡淡的笑，突然一阵猛烈的耳鸣声袭击耳膜，航平在瞬间的刺激下弯下腰捂住耳朵，伞被风雨掀翻在地。

“怎么了怎么了？”太一慌忙过来查看，覆上航平的手看着他痛苦的样子手足无措。

意识到自己此刻无法帮助到航平，看着航平衣服被打湿的模样，太一立马捡起地上的伞，举得高高的替航平挡雨。

航平蹙着眉，捂着耳朵缓缓蹲了下来，太一就举着伞随着他蹲下来，因为这个动作无法提供更多的支撑，太一又单膝跪在了地上。

半跪的动作让太一得以向前倾身，他伸手，想要触碰航平的脸庞又缩回，最后轻轻揉了揉航平的刘海。

“还好吗？”太一轻声问。

耳鸣持续了十几秒终于有所缓解，航平使劲晃了晃头，抬眼看到面前的太一。

伞足够大，将两人都笼罩在其下，黑色的伞面隔绝了一部分外界的景物，空旷的路面上只余雨点打击地面的声音。伞下这一方小小的空间仿佛突然变成了全世界，而太一是全世界里的唯一。

距离已经近到失去了前进空间，却还是忍不住想要继续靠近。刚从耳鸣中恢复过来的大脑短暂失去思考能力，只是依循本能行动，航平单手撑地，毫不犹豫地探身过去偏头吻住了太一。

这是一个冰凉的吻，带着雨水淋过的冷意。没有缱绻的缠绵探寻，纯粹的相贴浸透着极致的情愫。

短暂的相触后航平缓缓收回身子，他垂下头，思维好像还有些迟钝，哑声开口：“上周我去过医院，我的听力在逐渐下降，耳鸣就是在这个过程中出现的。”航平顿了一下：“说不准哪天，我就什么都听不见了。”

太一愣怔在原地，捏着伞柄的手指用力到发白。航平的手覆了过来，体型差让他可以把太一的手完全包在掌心。手间的轻轻摩挲仿佛是在宽慰太一，脱口的话又带着无限遗憾：“我就是怕，哪一天我连你的声音都听不见了怎么办。”

太一张口，又什么都说不出，眼眶的酸涩带起密密麻麻的尖刺，随血液蔓延全身。

雨点砸在伞面上将雨声放大，雨声掩埋了言语，天地静默。

回去后太一收到了航平的短信：其实那天我是想问问你，如果没有便当，我们是不是就不会相遇了。

太一罕见地失眠了。航平的话不断在脑海里盘旋：说不准哪天我就什么都听不见了。

他连手语都不用，怎么能让他听不见呢？

太一紧紧捂住了自己的耳朵：听不到的世界，会很可怕吗？

在那个自己从未触及过的世界，航平到底是怀着怎样的心情坚持了这么久呢？

太一闭眼，一滴眼泪悄悄地流下来。

第二天上午第一节课前，太一找到了航平，在他们初次相遇的地方。

航平见到太一有些局促，不知是不是懊悔于昨天的冲动，他欲盖弥彰地轻咳一声：“抱歉，昨天说了很多不应该的话。”

太一无奈地叹了口气：“没用哦，话说出来了，我也都听见了。”

航平躲开太一的视线，耳尖却微微红了。他想起了昨天那个短暂的吻。

不过看太一，好像没有生气？航平瞥一眼太一，放下心来。

太一拿出手机，把昨天的短信摆在航平面前：“短信我昨天没回，现在我来回答你。”

“那天，是我先跨向你的。”

“我的意思是，不管是现在还是十年后，不管是便当还是汽水，因为你是你，所以我都会向你走过去。”

“我这样说，你听懂了吗？”太一紧紧地盯着航平。

航平怔住了，他在电光火石间明白了什么，又没有足够的印证所以不敢确信。

太一没有给他多余思考的时间。

“至于别的，有些话，就算不说出口也能听见。”太一伸出一只手捂住航平的右耳，然后掌心下滑变成捧脸的姿势，他踮脚，轻轻吻了上去。

听，那是向阳之声。

#

如果让你选择是或非，你会选择是，还是非，抑或是或？

可我从来都没有选择，航平想。突发的高烧，听力的减退，同学的疏离，甚至与太一的相遇，他向来没有选择。

无法选择便只能接受，接受高烧后遗症，接受佩戴助听器，接受独行的自己，也接受匆匆闯入自己生活的太一。

不知从何时起，某些接受在不可自抑的心跳声的撞击下被催化成一个欲念，存在心里发烫。

无法称其为奢念，是真真切切又拼尽全力想要攥在手里的欲念。

那是太一。

如果有一天我连你的声音都无法听见，我依旧想要把你留在我的身边。我并不需要你帮我听清这个世界，因为你会是我静谧世界里唯一的声音。

让我听见你的声音。

*漫画《向阳之处必有声》同人短篇
*CP：杉原航平&佐川太一
*时间设定为limit10话，交往之后

  

   
 

“喂！这里这里，航——平——”

清晰的声音传入航平耳中。

太一的声音。

在那边吗？航平侧过身，仰起头，目光跃过人群向着声音的方向寻去。

嘈杂的人声像被刻意揉散盘放进了破败的机器中，与其余杂音混淆难辨，如同清晰的玻璃上蒙了一层煞白的雾气，只有那个清澈的声音坚定地将玻璃击碎。

啊！找到了。航平没意识到在他望向太一的时候，唇角上提的弧度过于明显。

太一穿着深蓝色的浴衣，上面印着白色蜻蜓状花纹，褐色的腰带将腰腹处松散的布料整齐系紧。航平在看到的一瞬有些失神，尽管看起来是老一辈流传下的风格，但套在太一的身上仍旧具有神韵。

宽大过头的袖子使他的胳膊看起来纤细，但依然可以清晰地看到勒出的肌肉轮廓。他脚踏木屐，手里捏着一串烤乌贼欢快地向航平招手。

“……抱歉太一，临时店里需要帮忙，所以出门迟了点。等很久了吗？”航平错开人群走近他，伸手自然地揩去他嘴角因烤乌贼而沾上的酱汁。这个动作让太一愣了愣神，他在听见航平的问话后噗嗤地笑出声。

“为什么搞得和出席工作迟到了一样，都说了没关系——”太一尽管情绪很高亢，说话的速度却很慢，几乎是一个字一个字咬着说出口的：“我也是刚到。不过，早就想着来逛逛了，和航平你一起。刚才因为烤乌贼的香味实在是太诱人了才忍不住先买。紧接着你就来了，啊啊、失策了，早知道就应该一口气买两串的啊。”

竟然真的在为买乌贼的事情一本正经地困扰着，真不愧是太一。

航平抿了抿唇，目光放得十分柔和。

“航平，你今天穿得这一身很适合嘛！”

“……我吗？”航平从自己的世界中回过神，不确定地低头看了看他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打扮——茶褐色的浴衣与深褐色的腰带，还有尺码偏大的木屐。

“除了你这里还有谁啊？”

“可是我觉得很普通——”

“夸奖就接受啦，这身很帅气嘛。”

“其实是老妈替我挑的。”航平瞥过目光，声音也携着微笑，不自知地扬起唇角。好像经由太一这样的夸赞后，他自己也能够感受到这一身穿着的魅力了。

“阿姨的审美果然很好啊。说起来，我们先去逛逛吧？距离烟火大会也还有一段时间。”太一笑了笑，提议道。

“好。”航平点头。他看了看周边人朝太一投去的视线，有些不好意思地：“太一，不用说那么大声也可以……”

“有什么关系呢，这里也热闹过头了吧？再说，我想让你清楚地听见我的话啊。”太一头也不回地打断了航平。

按照太一的性格，下一句一定是「不要随便勉强自己」。航平无奈地摇摇头。

夜风卷走云絮，印入眼中的事物因此布上月亮的辉光，在拥挤的人潮中自成天地——琳琅满目的风车与面具、潋滟而清澈的一方人造池塘、明丽的灯火。

“航平！我……&#吧！”太一发现了什么似的，兴奋地扯起航平的袖口。

“什么？”航平偏了偏头，尽量压低重心凑近一些，想要看清楚对方的口型。

街边乐器的声音在航平耳中变成了被磨损了音质的去人声伴奏，只有那份可有可无的震颤感不减反增——全是助听器的功劳。这让人声变得更难分辨，哪怕是太一的声音也断断续续。

“我说——一、起、去、玩、钓、水、球、吧！”太一重复了一遍：“你想玩吗？”

“想玩，和太一你一起。”航平好不容易听清楚了他的问话，连忙回答。

“……什么啊。”对方小声嘟囔了一句。

“抱歉，你说什么？”航平以为太一又在和自己说什么，皱了皱眉凑上前。

“没有啦，没有在说什么！”太一恼羞成怒地摆摆手，他的动作做到一半又顿住了，转过头腆着通红的脸：“真的是没什么啦，比起这个……”

他们来到水球的摊位前，小池子前方聚着小孩子们。孩子们的手里攥着500元硬币，蹲在池子边，似乎在做很大的决定——这是几乎每个人都明白的，金钱有限，但想要进行的娱乐项目不止一个。

“大叔，我们要两根绳子。”太一蹲下来递钱，在航平打算掏钱包的时候制止了他：“可以啦，我来请客。”

“下次换我来请客。”航平不甘示弱。

“诶，多贵的都请？”太一笑了笑，从老板手中接过两根轻飘飘的纸绳，小心翼翼地避开水，递一根给航平，催促他也蹲下。

“要在我的经济范围内。”航平蹲下后的回答很现实，逗得太一捂着肚子哈哈大笑。

“接下来好好想一想要去哪里玩吧，我可不是在开玩笑。”他嘟囔着，看到笑成一团的太一后，也舒展开眉头提起嘴角。

太一肩膀抖了抖，终于缓冲好了大笑带来的后劲，用手中的纸绳轻轻伸向漂浮在水面上的、色彩斑斓的水球。而航平在小学之后就没怎么接触过这类游戏，他的手法显得陌生而笨拙。

就在那根细细的绳子将要穿过水球上的铁制弯钩提起水球时，纸的另一端突然断开，水球又笨重地跌回池子里，发出噗通的声音。

水滴都溅出来了。毕竟很久没有接触，这也是意想之中的失败啊。航平苦笑。

与航平这边的惨状不同，太一身边传来了孩子们的惊叹声。航平回过头，惊奇地发现身边的人竟然对于这些小游戏很上手，已经钓上了两个水球。

“大哥哥好厉害！”一旁的小男孩捏着拳头，眼睛闪闪发光。

“短短时间就钓上了两个！”另一个孩子跟着说到。

“想要这些球就送你们咯。”太一拎起手中水球放在孩子们面前晃晃。

“真的吗？太好啦！”两个小孩对视一眼，兴高采烈地接下了水球，礼貌地道了声谢，又开始商量着什么，朝太一与航平挥了挥手，小跑离开了。

即便听不清大概，但太一大概又做了让人觉得开心的事情了吧。航平用手擦去脸上的水渍，望着孩子们的背影这么想到。

“真的很厉害啊，太一。”他垂下眼，由衷地开口称赞。

“啊？啊……是说钓水球啊，这种东西呢，越紧张越不行的。”太一转过头，眯着眼朝航平笑笑。

“保持平常心？”航平瞟了眼太一手中的水球，目光移到他的脸上，跟着弯眸朗笑出声。这让对面的家伙瞪大了眼睛。

“啊。”太一手中的纸绳噗地断开。

水球落回池中溅起一弯水花。

用不着航平再多说什么，太一自己开口承认：“……刚才稍微分神了。”

“还玩吗？”航平问。

“过个瘾就差不多了，而且也不是没有收获嘛。”太一撑着膝盖站起来，木屐在地上踏出清脆的几声。他用余光看到了店主有些不悦的脸色——大概是因为刚才他送出水球的举动让老板失去了几个小顾客的缘故，“呐航平，用去神社里看看吧？”像是注意到了人潮走向，他扯了扯航平的衣角。
 

从街道上看，神社旁点着红灯笼，远远就能看见漆红的柱子。

太一带着航平朝光源处走去，用不了五分钟到了神社台阶前，据说有一百三十多级，但他们之中谁也没有特地来数过。两座冰冷的石像屹立在旁边，有些老化的石灯笼附近安置了木桌，木桌上面是摆放整齐的红绳与绘马，还有些花花绿绿的纸张堆叠一旁，那些是给来客们指导方向的观光手册。

他们没有拿观光手册，因为对于这里的地形已经足够熟悉了。生在这个城市中每年都会来到这里，要问与以往有何不同，也就是同行的人发生了改变——

也只有这个是他们最重要的改变。

“现在参拜的人还不是很多，我们趁着现在把愿望写上去怎么样？”太一拿起两个绘马，刚要掏钱就被航平按住了手臂，他轻轻地「哦」了一声，老实地等待航平付好两人份的钱。

想起什么似的，太一笑了笑，手指挠了挠鼻尖。航平只是听见了模糊的、轻轻的一声，当他再想专注去听的时候声音已经消失不见了，不断挤入他耳中的仍旧是嘈杂的像是花白电视屏幕的声音。

接下来该是在绘马上写下自己的愿望了。红色的灯火下挂了几排写满黑字的绘马，上面想必是装载着来到神社参拜的人们的愿望。

“完成！”太一拍拍手，把墨笔放回原位。

而航平在低头写完自己的愿望后，默默把绘马墨迹未干的一侧扣向掌心，又隔了段很微妙的段距离，为了防止他自己的手掌心变得一片漆黑。这样，在太一探过头来看的时候他可以做好充分的准备遮住绘马上的文字，并义正言辞地说「被看到了就不灵了」。

也许太一之后会说「那挂在这里的家伙们的愿望都被看光了啊。」这种话。航平很快就想到了对方的回应方式。
 
“你不会是害羞吧？”那人后来一语中的。

“……不，都说了…”航平不会撒谎。

他的确有点害羞，像是「想要离他更近一点」、「想要追上他的脚步」、「想要老天保佑太一他一定要幸福」之类的愿望，被眼前的本尊知道了绝对会让他抬不起头。

这种近乎是执念的祈愿明明一直埋在心里，却不适合当面传达，情感与语言真的是很奇妙的东西。

他没多说什么，接过太一的绘马，将两块木板中的孔用红绳穿过，仔细地系在枝叶繁茂的福寿树上，两个人的愿望挨得很近，风一吹木片就会撞在一起，发出清脆的响声。

“就这样……”挂好之后航平松了口气，回头想要寻找太一时，发现他已经到了神社的鸟居旁。

为什么突然就去那里了也不说一声？航平不由得这么想。即便听不清楚，他也可以看见太一身边围了几个有些眼熟的人。

一个短发的、穿着黛蓝和服的男子、一个头发有些自然卷的高个男子，还有一个穿浴衣的女生……摩耶？

总算看到了一张熟悉的面孔。航平吐了口气，走向集在一起聊天的人们，眯了眯眼，在快要走到人群中间时停住脚步。

不用太近的距离就能看清楚，那个被太一称作千叶先生的人，以及与他同行的、被称作天童先生的人。毕竟是太一的工作伙伴，遇见的时候寒暄几句也不值得意外。但那些不自知的肢体动作却非常烫眼，像是燃烧正旺的烈火，足以让人的眼睛被滚烫的热焰灼伤。

亲密的搭肩、自然而然的摁头、甚至只是一句普通的牢骚话都沾上了变质的色彩。

明明只是熟人普通的行为……那算是太一的熟人吗？说不上是哪里不对劲。

航平没有再走上前，他的眼前隐隐约约出现了另一张脸，那是与太一朝气无差的、拥有一头看起来就非常爽朗的橘发的男孩，约莫十六七岁。

龙——那个少年的世界里没有声音，从始至终都未接受过外界的音波。也许正是因为这样，他才会毫无顾忌地说出「就算是听不见也可以过得很好」、「两个世界的人还是互不干涉更好」的话。

但只要听过一次就会明白了。航平想，只要清晰地听见那些声音，就不可能想再错失它们，也无法再轻松地说出那些话，哪怕离正常的生活仍有一段距离。

……但也许，这样的渴求会成为太一的负担？

航平试图让这个想法销毁，但最终失败了——这是于两人关系来说很不妙的念头，消极而无力、根本只会是沿途中的绊脚石。龙第一次说起这个的时候，他感到心口被狠狠地刺痛了一下，不是因为顿悟，而是有一种埋藏在心底里的地雷被挖掘而出的感觉，只是把那份隐约的不安拆穿了。

在这之后，他变得难以自控，并无法克制地因这些念头感到焦躁不安。这种不安像根飘忽的绳索，轻轻地垂在他心口，也许在某个时候将被引燃。

热闹的灯火、喧腾的人群，那些华美的景色属于他人，而冰冷的安寂属于他自己。

他光是看着那些人进行着普通的互动就已经浑身僵冷，唯一能做的只有站在原地静静等待。

“……啊、学长？”

直到袖子被扯了扯，航平才回过神来。摩耶正攥着他的袖子，有些担心地仰着头，在对上他目光后松开了手，看来是之前叫了他好几次，只是他没有做回复。

“看到那家伙过来的第一时间就在想学长会不会也来了，果然是一起的呀。对了，花火大会，学长你们找到位置了吗？”摩耶的音调虽然高，但她也特地仰起头让航平能够读懂她的唇语。

“这个还没有，你们呢？”航平努力地不让心中的动摇表现出来。

“我们的话，果然是去那里看呢。”摩耶指了指已经聚了不少人的山腰处，仔细地开口解释：“在那里的话离景色最近，看到的烟火最漂亮。”

“航平？”

“航平？过来了就说一声啊，刚刚还在和天童先生他们提起和你一起来……”太一不知道什么时候看了过来，情绪高亢地说到了一半，在看见航平有点诡异的脸色后声音小了些：“就是那个，上次一起出去的时候碰面过的，千叶先生和天童先生。他们今天跟麻耶一起来看烟火，受犀先生的委托。”

“晚上好。”航平礼貌地点头。

千叶扫了航平一眼，低低地应了声，倒是一旁的天童一如既往地把灿烂的笑容挂在脸上：“晚上好，太一的朋友君，记得名字是……啊、杉原君对吧？”

“啊，是的。”航平不知道回些什么，他觉得耳朵嗡嗡直响：“太一他受你们照顾了。”

“哈哈，最照顾太一的还是我们千叶～”天童拍着千叶宽实的肩膀，话说到一半被那人瞪了一眼。

“学长，你们两接下来要和我们一起去看烟火吗？刚才说连位置也没有找到。”摩耶像是注意到了气氛的不妙，拢起耳边的碎发打着圆场。

“这个……”航平看着太一。

如果可以，他只想和太一单独一起。

他张了张口，只是发出了干涩的音节，被随即涌来的杂音湮没。

“啊……我接下来要和航平一起，已经约好了要两个人了，抱歉啦。”太一说。

诶？航平不可置信地睁大眼。

极力隐藏的不安被发现了，太一刚才的话不仅仅是说给同事，也是说给航平。也许在相处的两年之间，他也学会了更仔细地观察人的感情，至少没有初次见面时那么迟钝。

“是吗……那我们就先去了。”摩耶有些惋惜地笑了笑，随后意味深长地看了太一一眼。

太一觉得一阵令人恶寒的视线在自身过了几遍，他刚想说点什么，对方早就已经掉头走人了。

“太一，”航平不安地问：“不和他们一起，你不要紧吗？”

“你不要紧吗？”太一缓过神抬头反问。

“我？”

“本身也不是非得一起走的人吧？而且，在这之前也和你约好了啊。那个什么，只有我们两个人……两个人约……会…”太一的声音越说越小。

就算是很小的声音，航平也不肯错过丝毫，将它们从那些杂音努力捕获，随之涌上他心头的是满满当当的欣喜。

太一他还记得这个约定。

他忍不住地笑弯了眼睛：“嗯。”

“还有啊。”太一把他拉到了一边：“你刚刚的表情肯定是在想别的事情吧，发生什么事了？”

“……没，没有！什么也没有。”航平连忙摇头否认。

“骗人。”太一皱起眉毛：“是我做了什么？”

“不，和太一你没有关系，只是我……”

“和你有关的就是和我有关，话说你为什么不跟我说啊？不论是什么困难，两个人一起思考总比一个人强吧？呃，不过具体的原因是什么？牙疼的话我也没办法了啊。”

“……噗。太一，你已经做得很好了。”听到牙疼的猜想，航平忍不住笑出来，他清了清嗓收敛神色握上太一的手：“就在刚才有一点头晕，不过现在已经没事了，我保证。”

有些心事注定不能与他人共享，航平深知这一点，也并不想让心头那块溃烂的伤口愈加壮大。想法无法抹消，但只是现在，暂且封存起来也没有大碍。

太一在的话，一切都会变得坦率清明。

“你可不要勉强自己啊，不舒服就提早说出来，还有，如果「不想」就直接说「不想」，不要把什么想法都憋在心里，会让人在意的啊。要一直揣摩你的想法的我可是会感到够呛——唉，骗你的，走啦！”

太一他总喜欢一口气把想说的话都说完，有时想要表达的东西太多了，反倒会令人措手不及。在下一秒，航平还没有组织好语言就被温暖的手掌稳稳扣住手腕，一股强大的力量拉他向前跌跌撞撞走去。

“……呃，啊，抱歉。太一，我说太一，小心一点！”相比灵活的太一，航平显然力不从心，他的肩膀擦碰过身边拥挤的人群，也只有回头匆忙道歉的功夫。他皱起眉头拉了拉那只手，小声提醒道。

“是是，但是！不抢到好位置可不行啊，烟火大会大家伙可都期待着呢！”太一大声答应着走在前面，尽管只是露出了后脑勺也能体会到他的兴奋。

航平一步不落地跟在太一身后。他想起了约莫一年前的事情，在那个与太一初识不久的暑假，他同样约了对方来逛庙会。原本以为太一会委婉地推辞，没想到被爽朗地答应了下来。当初那份欣喜现在都可以清晰记得，仿佛一道清晰透亮的光照射进了暗沉的房间。

只可惜后来落了雨，庙会可想而知取消了，他与太一之间也发生了不愉快的争执。

为此他的确低落了好一阵子。

诸如此类的回忆要一一说就过于冗长了。大学一年级、大学二年级，是与太一相遇的最为美好的两年。中途发生了各种各样的事情，如今回想起来…电车上青年清晰的声音、屋顶上突然降落的少年、雨季里饱携不甘的亲吻……种种美好的景色，都少不了他。

是啊，少不了那个名叫「太一」的男孩。

航平握紧拳用力向前奔跑着，仿佛这样就可以把那些扰人的恶意抛之脑后。迎面而来的风钻入人的鼻腔，酸涩冰凉的感觉让气管也一阵阵刺疼。

失去朋友、失去机会、失去聆听的资格。任何事都是一样，第二次就习惯了。

但是，仅仅是想到可能会失去太一，航平的心脏就开始抽疼，要描述那样苦不堪言的体会，或许能用离了水的金鱼、失去聚焦的双目、被烈火卷噬翅膀的飞蛾来类比。

从过去到现在，笨蛋一样的事情谁做得都不算少。他已经知晓了无数次错过，这一次……

他随着太一停下脚步，用两只手撑着膝盖弯下身来，大口大口喘着气，抬起头。

山顶最壮阔的视野迎面而来，漆黑的云下青山轮廓隐约可见，下面则人头攒动，相比之下山顶更显清闲。黑夜把两个人的身影卷裹着，苍翠的树替他们将孤单的影子遮去。

“哈哈，来的时间刚刚好。”太一满意地用袖子抹了把汗。

话将落音，升起的礼花点亮了整片夜色。

“正好赶上了啊。”航平站稳脚跟，走到太一身边望着天空。

一朵、两朵。

那是非常震撼人心的景色，多么地富有仪式感啊。天空就像是深邃的海，在这样硕大的景色之前，任何人都是渺小的存在。

“呼……”航平望着色彩纷呈的花火，眼角发酸。他几乎听不见自己的声音，浓厚的鼻音被助听器放大的嘈杂声覆盖。

模模糊糊中，他的眼前浮现出那两块绘马。

「希望太一永远幸福。」
 
「希望能够和太一他一直在一起。」

 
「……希望带给太一幸福的人，是我。」
   

灿烂的花火将他眼中的光芒点亮。

“太一……”

航平低哑的声音里裹挟鼻音，眷恋的目光似乎可以仔细将青年的模子刻入双目。

“什么？”太一抬起头。

唯独太一他不想放开。

“航平……？”

先是手指触碰肩膀，再是掌心拢上肩头，航平慢慢地俯下身。满天星斗被白雾遮蔽，光亮有增无减。转瞬即逝的烟火将人面映得红光盎然，绮丽的色彩融成光斑彼此交叠，随即因人影将近而逐渐覆上暗淡。

近在眼前的青年脸上通红，顺应着他的动作垂下双眼屏住呼吸，于夜幕之中静静等待。

也许他也有牢攥希望的权利？

一声尖锐的鸣响过后，礼花于空中倏然炸开，带着万人亢奋的欢呼惊叹，炽烈且凌厉地漫向苍穹。

“好喜欢你。”

像是舍去了懦弱与试探，携有微凉温度的吻轻缓落在青年唇边。

  
 

 

Fin
坑太冷了只好自己产粮，只可惜笔力不足，写不出心中所想的万分之一。
短篇的名字源于我很喜欢的一首歌，《花火が瞬く夜に 》。

申公豹如困兽般强压体内翻涌的兽性，青筋暴突于脖颈，牙关紧咬，面色煞白。鹿血酒似烈火在他五脏六腑中肆虐，理智防线摇摇欲坠，每一秒都在与原始的渴望殊死相搏。

鹿童默然伫立，目光如鹰隼般锐利，紧紧锁住申公豹。复杂情愫在他眼中交织，期待、不甘、眷恋缠成乱麻。他缓步上前，双手轻柔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搭上申公豹肩头。

“师叔，你以为今日还守得住？” 鹿童嗓音低沉而魅惑，尾音微颤，泄露出内心深处的挑衅与渴望。

申公豹猛地抬头，双目通红，怒视鹿童，眼中挣扎与痛苦如汹涌暗流，翻搅着内心。“休要多言！你…… 你…… 我是你师叔！” 他声音嘶哑干涩，透着破釜沉舟的决绝。

鹿童嘴角勾起一抹笑，双手顺着申公豹肩头缓缓滑落，握住他的手臂，指尖微收，似要将对方体温烙印进自己骨血。“如今，凭师叔身份又能如何？”

申公豹别过脸，不愿与鹿童对视，可身体却在鹿童触碰下微微颤栗。“你我之间，本不该有这些纠葛。当初若听我一言，早早离开捕妖队……”

鹿童凝视申公豹，思绪不由自主飘回那段黑暗往昔。

那时，鹿童满心伤痕与不甘，被逐出捕妖队后，失魂落魄回到无量仙翁身畔。曾经灵动清澈的双眸，满是迷茫与痛苦。

无量仙翁身着宽大道袍，衣袂飘飘，面容和蔼，眼底却藏着不易察觉的算计。他双手背负，缓步走到鹿童身前，微微仰头，望向天际，似在喟叹天道无常。“鹿童，你可曾想过，这世间因果循环，皆有定数？”

鹿童垂首，声音低沉喑哑：“弟子愚钝，未能参透。只知此次被逐，是弟子学艺不精，辜负了师父与申师叔的期望。”

无量仙翁轻叹一声，目光从天际收回，落在鹿童身上，满是 “关切”。“非也，非也。你本性纯善，心怀慈悲，此乃可贵。但如今妖魔肆虐，苍生蒙难，我等身负降妖除魔、护佑天下之责。有时，为护苍生大义，面对某些情形，需果断行事，不可心慈手软。”

鹿童抬眸道：“师父，弟子谨记。但师叔他……” 说着，低下头来，“弟子已犯下大错，无脸再回去跟随师叔了。”

无量仙翁微微皱眉，似看穿鹿童对申公豹关注的渴望，脸上闪过一抹若有若无的笑意，转瞬即逝，旋即恢复和蔼之态。瞥了一眼鹿童，慢道： “有些人，天生自视甚高，眼中唯有强者。在他们的世界里，只有超越他们的存在，才能赢得尊重与关注，否则，便如草芥般不值一提。申公豹在降妖之途摸爬滚打多年，历经无数风浪，平庸之辈岂会入他法眼？”

鹿童身体微震，申公豹那冷峻的身影在脑海中浮现，无量仙翁的话仿佛一把钥匙，打开了他内心深处一直不敢直视的角落。

无量仙翁看到鹿童眼中燃起的渴望与决断，抚了抚胡须，终于笑道：“我欲收你为第一个入室弟子，你天赋异禀，稍加磨炼，必能成为降妖大才。你以我首徒的身份回到捕妖队，名正言顺，也好施展抱负，超越申公豹，获得他的认可，同时为天下苍生谋福祉，这于你于我，于天下，皆是幸事。”

作为无量仙翁认定的第一个入室弟子，鹿童被郑重地派遣回捕妖队。他将无量仙翁的话铭记在心。回到捕妖队的鹿童，仿佛脱胎换骨。曾经眼底的纯真与温柔，渐渐被冷峻和坚毅取代。

每日破晓，第一缕晨光尚未照亮山峦，鹿童便已在训练场持弓搭箭，反复苦练。手臂酸麻胀痛，汗水湿透衣衫，他却未曾有过一丝懈怠。每一次拉弓，他都想象着面对强大敌人，必须箭无虚发，一击毙命。

在一次追捕鹿妖 “撼林君” 的行动中，鹿童毫无手软。那鹿妖与他本是同族，却生性凶残，为祸一方。见鹿童等人追来，虽眼中闪过一丝慌乱，但仍强装镇定，大声叫嚣：“我乃山林之主，尔等休要放肆！” 鹿童眼神冷若寒霜，心中只有降妖除魔的使命。他毫不犹豫地射出利箭，箭如闪电，瞬间穿透撼林君的身躯。撼林君惨叫一声，瘫倒在地，气绝身亡。鹿童看了眼尸体，面无波澜，转身离去。

又一日，捕妖队追踪到一只强大的虎妖 “啸风煞”。那虎妖身姿矫健，威风凛凛，身上散发着令人胆寒的气息，所过之处，风声呼啸，树叶簌簌作响。鹿童与啸风煞对峙瞬间，心中涌起一丝异样。这虎妖的身姿气质，竟隐隐与申公豹相似，那冷峻的眼神，霸气的姿态，让鹿童内心泛起涟漪，险些再次心慈手软。

然而，无量仙翁的教诲在脑海中回响，申公豹冷漠的面容浮现眼前。鹿童咬了咬牙，强行压下那一丝不忍。他深吸一口气，眼神重归坚定冷酷。他紧盯啸风煞的行动，寻找其弱点。当啸风煞再次发起攻击，鹿童迅速反应，动作迅猛如电，每一次出手都带着致命杀招。啸风煞咆哮着，挥舞锋利爪子试图反击。但鹿童没给它机会，瞅准破绽，手中利箭如暴雨般射出，密密麻麻刺进啸风煞身体。啸风煞发出怒吼，身体摇晃几下，轰然倒地。

鹿童的努力和改变，渐渐在捕妖队中引起轰动。队员们看他的眼神，从最初的怀疑不屑，变成了如今的敬畏忌惮。鹿童满心期待，以为自己脱胎换骨的改变、日益强大的实力，终于能让申公豹另眼相看，得到那梦寐以求的青睐。

然而，申公豹似乎对他的改变熟视无睹，依旧冷漠疏离。每次训练场上，申公豹耐心指点其他弟子，纠正动作，都让鹿童看在眼里，嫉妒如藤蔓般疯狂蔓延。明明自己已如此努力强大，为何仍得不到申公豹一丝青睐？申公豹看他，仍如那日看到那只受伤的小鹿，拯救他、治愈它，但随即将它驱逐出自己的领地。那眼中是轻视吗？还是别的什么？鹿童不知。

申公豹曾见过鹿童最狼狈脆弱的原形，带着耻辱的血污。那是他内心最不堪的记忆，如被剥去所有伪装般羞耻。而他，还从未见过申公豹的原形。他心中起了执念，他要看到那个男人破戒，在他面前露出原形，暴露出最原始的渴念。

此刻，申公豹在鹿血诱惑下，体内兽性翻涌，虽功力深厚极力克制，但仍有变化悄然发生。一条豹尾缓缓从他身后探出，在昏暗洞穴中若隐若现。

鹿童的目光瞬间被那豹尾吸引，眼中闪过狂热与兴奋。他迫不及待绕到申公豹背后，身躯紧紧贴住，手中玩弄着他翘起的尾尖，猛地握住，让豹尾无法逃窜，只得在他手中抖动。刹那间，申公豹像猫般警觉敏感，弓起身子，身体紧绷如满弦之弓，每一块肌肉都在抗拒鹿童的靠近。

“师叔……” 鹿童轻声笑道，“可是，这样会贴得更紧呢。”

莲花三太子自然擅用莲花

*魔童藕饼

*现代背景，神仙哪吒 x 转世成人的敖丙。

*地名为半虚构

  

  

  

06.莲

敖丙躺在莲花里，自他来到哪吒行宫起，他嗅到的那股若有似无、不知何处的莲花香终于落到了实处。那水木的香气被烧焦，烙在他的皮上。

他看见澄明的天，梦境被哪吒点亮了。

幽深的、难耐的、苦痛的、悲凉的、岑寂的夜，被莲心的火烧成白日。

忧恨的墨蓝层层消去，褪成夏日才会有的澄澈蓝色。

敖丙被摁在莲芯上，柔嫩的花瓣像一个怀抱一样将他层层缠紧，锁在莲芯里。他唇被哪吒吻住，神仙的皮肤触感与凡人没什么不同，温热且干燥，嘴唇软且烫。

敖丙的目光陷进一双赤红的眸，仍不敢相信，眼前的哪吒是真实的，是活着的，从神话与传说中走下的本尊。

如果真是活物……他试探着轻轻舔过哪吒的唇缝。

敖丙察觉到哪吒张开了唇，而之后他唇齿间被火焰卷过，哪吒的舌闯入他的口腔。

与他的小心试探不同，哪吒灼烧他，掠夺他，逼得他无处可逃。

敖丙的双眸被吻到泛起水光，胸膛剧烈起伏，失去节奏地颤。那股清幽的莲香愈发浓郁，混着一丝若有似无的焦糊，与极淡的檀香，哪吒的气息张扬地从敖丙的四肢百骸钻入，叫他染上一身洗不脱的莲花香味。

他挣扎了一下，双手骤然从哪吒的掌控中挣脱，又推了哪吒的胸膛一掌。

这一掌轻若无物，可哪吒眉梢未挑，顺从地放开了敖丙。

敖丙大口喘气，眼尾泛红，他用仅剩的理智逼迫自己凝视眼前红衣的神明。

他沙哑地询问，近乎奢求：“你是……谁？”

哪吒的唇角微微扬起，面颊向着敖丙逼近，滚烫的气息灼过。他轻声反问：“你觉得我是谁？”

敖丙的魂魄深处传来难耐的悸动，牵扯他的心肺，绷紧他的筋骨。他认出他来了，他不需要询问，他的灵魂打了个卷，将两个音节递到喉咙。

于是敖丙的唇舌舔舐并念出那个属于神仙的名字：

“……哪吒……”

红衣的神仙依然只注视他。

“你听到了？我要你的回应。”敖丙盯着哪吒的面颊，他靡乱的梦，奢求的欲，隐匿的情。

哪吒笑着看他，“我还感觉到你在摸我的神像。怎么，现在就不摸我了？你刚刚坐在我的神像上不是这样。”

敖丙偏头看向一边，脸颊绯红。

“你……会回应别人吗？”敖丙艰涩地说。

“我是神仙，”哪吒这样开口，周身有七彩的霞光闪烁，“凡人有求，皆说我‘千请千应，万请万灵’……”

哪吒看到敖丙的面色的沉下去，伸手挑起了敖丙的下巴，让敖丙看向自己，反问：“告诉我，你想我如何？”

敖丙湛蓝的眼睛颤了下，他下意识舔过嘴唇，眼前的人不再是高高在上的神明，心中的欲念翻腾着握住他：

“……我要你只能亲我。”

哪吒笑容更浓了，赤红的眸灼如一团烈火，周身的神光却尽数收敛。他拉过敖丙的手，轻轻吻在指尖。

哪吒扣着敖丙的手，偏头，脸颊亲昵地贴在敖丙的掌心， 语调缱绻：“我是神仙，万人供奉，他们的愿，我赐。凡人跪于我座前，我便护他们风调雨顺。信众叩首祈祷，我便保他们平安喜乐。但人各有缘，自有其造化。”

“只有你，敖丙，我李哪吒只对你如此，不要跪我，你要什么我都应你。”

哪吒的指尖划过敖丙发颤的颈侧，而他也俯身至这里，轻吻敖丙的耳垂，吐息喷洒。

“你怎么知道我名——啊！”敖丙想继续问，声音却被急促的吸气吞掉。

哪吒已失去耐心，他吻过敖丙的颈侧，又轻咬一口，在那里留下一个流血的牙印。哪吒滚烫的舌带走血液。

之后是更深的吻，带着血味儿。

敖丙试探着伸出手，落在哪吒的腰侧。

像刚刚触摸那尊木塑像一样，虔诚下是难以抑制的欲火，他向上摸去。敖丙起初摸到衣料，之后是坚硬冰冷的战甲，它们都略凉。

突然间，他掌下的甲衣消失，他的手陷入一片滚烫的肌肤中。

敖丙的手向后缩了一下，又被哪吒捉住按了回去。他感受到肌肤的细密纹理，皮肤下胸腔起伏，强有力的心跳传过来。

那声音一下一下，不像心跳，像猛兽张开嘴，要将他吞吃。

敖丙摸得上了瘾，让切实的触感填满虚无的欲，指腹按在锁骨，扫过颈侧。而敖丙的每一下触碰都让哪吒皮肤如被水流过，却又窨下火。落于塑像上的抚摸终于触在他的身体上，他为此喟叹出声。

敖丙的呼吸越来越乱，最后，他的双手缓缓攀上哪吒的脖子，张口咬破哪吒的嘴唇。

哪吒的目光越发深沉，自那日在木塑像里，他的胸口就被憋住一团干凄的余烬，在他心头上烫着。

他看见敖丙站在自己面前，手持软刷，目光澄澈。

又看到敖丙被盖在红纱下，昳丽的色媚过他清俊的眉眼。

最后见到敖丙从水中浮起，莲池的水不愿舍离，缠绵地自脸颊上滚过，滑过修长的颈，淌入锁骨的浅窝，湿漉漉的发间，露出敖丙含情的目。

敖丙每次触碰塑像，都在哪吒元神上留下一团轻柔的呼吸。那气流一直在哪吒胸口不断的推拉，撩动一池本该寂然无波的水，吹乱他的神思，崩断他的克制。

欲念痒痒地在他心口趴着，像解不开的毒，叫他摸不着、抚不平。

而此刻，敖丙真实的触摸终于拂过了他心头的痒。但不够，远远不够。

哪吒掌中燃起一簇赤焰，布帛化为灰烬。而他一只手贪婪地丈量敖丙的肌肤。

哪吒仍不餍足，另两只手臂环住敖丙的身躯，将他牢牢锁在怀中，让敖丙无处可去，只能紧贴他。

千年的死寂与枯萎在此刻复燃。

  

TBC.

我尽力了，就这样吧

虽然敖丙转世成人，龙爹执念依然是让敖丙进体制内。

*考古系敖丙出门修理哪吒神像，结果被神像🪷了。

*魔童藕饼

*现代背景，神仙哪吒 x 转世成人的敖丙。

*地名为半虚构

4.东海

敖丙看到，觉察到，有神仙从哪吒塑像上苏醒，飞向他，并亲吻他。

但这怎么可能？

大殿中莫名地刮起一阵旋风，从敖丙所站的位置起，向上，向外。

于是刚殿中刚落在头顶的红纱被从地面吹起，盘旋着向上飞离敖丙，给他脱掉这一层艳丽朦胧的罩纱，再度露出他清俊的面容。

旁边有几个工作人员被刚刚那声惊呼吸引，正看向敖丙，此刻突然被旋风扬起的灰尘眯了眼睛，哎呦声此起彼伏，纷纷揉起了眼睛。

敖丙怀疑他也被迷了眼睛，如果不是，为什么他眼睛酸涩难忍，而眼泪流过他的面庞。

那不是风。

敖丙的眼中，六臂的哪吒在亲吻他后，两只手拽住了红纱，并向上掀起。

轻薄的红纱在空中停滞了一瞬，被红纱遮挡的哪吒虚影清晰地呈现在敖丙面前。而敖丙被哪吒的眼神刺痛，心脏顿了一下。

之后那位神仙消失不见。

红纱继续向外飞，直到落于殿外一池荷花之上。

敖丙愣愣地摸了下嘴唇，下意识地叹了一句：“是你……”

可他的思绪很快上线，疑惑起为什么要这样说。

一切也就发生在一个呼吸间，几个人在围着神像做清扫和修复，敖丙旁边的几个师傅在研究头顶的裂缝，文旅局的人拿着一沓子文件写写画画。

敖丙胡乱地擦了把脸，有些惊慌，没人看到吗？这样诡异的一幕！只有他看到吗？

祂活了！

哪吒的雕像活了！

在一旁用新木头研究如何填补衣摆的陈罗师姐向外张望，看到荷花池上的垃圾觉得碍眼，于是招呼站着的敖丙，“敖丙，帮忙把那个捡了吧，跟建筑垃圾扔一起就行。”说完她赶紧回去继续工作。

敖丙收起纷繁翻涌的心思，走到池边，扯过红纱，抱到怀里，奇怪地动了动鼻子。

红纱受雨又挂了这些天，竟没有潮湿发霉的气味，甚至连灰尘都没有，暖暖得像被火焰烘烤过，而它也确实散发着一股被火焰燎烧才会有的焦糊味。

敖丙抱着纱，看向池面。阳光正盛，平静的池面光亮一片，敖丙看不到池底，只能看到自己蹙眉的脸。

敖丙叠起红纱，收到背包里。

哪吒神像的衣摆有接连一片的缺失，陈罗负责这块，她正拿着新木头，一边雕刻一边尝试形状。

敖丙蹲到她旁边，等待师姐放下工具。陈罗偶尔会用梅花帮同门找东西，这是敖丙唯一认识的和玄学稍微沾边的人了。

“我撞鬼了。”敖丙言简意赅地说。

“啊，啥？撞柜子了，你哪里撞到了？”

“我撞鬼了，”敖丙重复，“我刚刚在大殿里看到奇怪的影子，他从哪吒神像上飘出来，一直飘到我面前。但是好像只有我看到，就是红纱掉下来的时候。”

陈罗当时抬眼看了下，并未看到殿内有奇怪的东西，她沉默了一阵子：“你确定是哪吒的神像上出来一个鬼影？”

敖丙点头。

“不可能啊，这里是哪吒行宫，正神的地盘，哪吒怎么会容忍鬼怪占自己的神像。话说那个鬼什么形象，你说你看到哪吒显灵的可能性还大一点……”

敖丙的声音焦急起来：“我也希望是哪吒显灵，可如果……他怎么会……怎么会……”敖丙的脸颊绯红一片，话卡在嘴边，说不下去了。

陈罗担忧地看了下敖丙：“是不是最近没睡好，你来四川后，黑眼圈都重了，要不要歇一下？或者你去找哪吒行宫的道长看看？我只是业余研究下易经和梅花，这些也不是很了解。”

敖丙愁了一上午，最后还是没去。他要怎么说，“请道长帮我驱鬼，我被哪吒亲了。”想一下都觉得荒诞。

他按照自己的症状搜索了一下，还给朋友发去消息：“睡不好会产生幻觉吗？”，得到去医院检查的回复。

哪吒在那一刻轻吻后，仓皇而逃。

他忍不住，他如何能忍得住。

他元神激荡快要在敖丙面前显形，他甚至不敢直接吻敖丙的唇。千年书册落下无尽的艳屑，也道不尽被他压回去的心火。

他只敢隔着纱偷偷留下一个吻，可一层薄纱如何能挡住他的欲念？他想扯开那道纱，他想遮住所有人窥视的眼，他想把敖丙拉走，燃尽敖丙的衣衫。渴望在他心中如烈焰焚城，伊于胡底。

哪吒完全隐匿了自己的身形与气息，不想打扰到敖丙凡俗的人生。

可哪吒不知道敖丙看到他且感知到他。

若神仙不想，凡人怎会看到神仙呢。

可即便魔丸不想，灵珠依然能感知到魔丸。

他们是一体双生的两面，交缠的丝线穿透一切。

哪吒收了法相，悬于三泯江之上，其下江水宽阔，流水静静，有数艘船满载货物与游人而过。

“我斗晓得你娃儿逮嘞杆儿飘起，你干啷个给龙王喂迷迷眠眠丹，为别你还能拦到他看儿子，别个都摸到我门缝头来咯。”

“他一定要问我敖丙在哪里，在龙宫就追着我问了半天，敖丙如今只是凡人，我不想让他去扰敖丙清静。”

太乙真人飞到哪吒身边，“你娃盯到敖丙盯了几天，眼珠子都要落进他衣裳里头！你想看敖丙，他爹就不想他？”

“我先去了你庙里看，敖丙正给你的神像补脑壳。你们两个真是扯不撑头，他都碎掉重新转世了还要找你，可你早就得道升天，也就神像还在。”

哪吒听着心烦，往前飞了几步。“敖丙喜欢我不是很正常，他本来就很喜欢我，我也很喜欢他。”

太乙真人打了下哪吒的后脑。“那你不去瞧他，憨戳戳杵到江边边盯啥子？”

红衣仙人眼看三泯江依旧奔流，他抱臂回头，看向太乙真人：“……我只是过来冷静下，师父当真要听徒儿为何在此？我倒是可以细细说，师父听得下去？”

太乙真人回过味儿来，真说下去不知道哪吒要说什么词出来，慌忙伸手制止，“你还是继续冷静。”

下午，是个人都能看出敖丙的神情恍惚。

严教授让敖丙先回去，看敖丙一副不想耽误工作的模样，便说让他回去写北大和虹城文旅部合作的新闻稿，回头发学校公众号上。

第二天的工作也安排好了，去虹城市政府送文件，意思就是给敖丙放一天假。

因为敖丙连着几天睡眠不好，便在酒店又给他开了间房，单独住。

严教授让敖丙好好休息：“什么都没有身体重要。”

敖丙早早回了酒店，吃了褪黑素爬到床上。

褪黑素大约是起了效果，他很快坠入梦境。然而梦境却不似药物般温柔，一整晚的混乱不明，温热的呼吸停留在他耳畔，若即若离的触碰拂过他的锁骨。

直至清晨闹铃响起。他挣扎着起床，太阳穴一突一突的疼。

敖丙只能先去卫生间清理自己，他在镜子里看到自己面色苍白，眼底透着青黑，只有嘴唇不正常的红。他按了下额角，真的该看看医生了。

哪吒行宫位于三泯江旁，离市政府不算远，敖丙坐上公交就打瞌睡，迷蒙中晃悠了半个多小时。到了市政府一切顺利，交文件，领文件，走人。

困意依然如影随形，他打了个哈欠，推门进入了市政府旁边的星巴克，凉意与咖啡香迎面而来。敖丙看到身后有个成熟中带着点威严的男人过来，就给他拉了下门。

男人双眼睛里闪过一丝难以察觉的震动，他极力克制地道了声谢。敖丙惊异地发现对方竟然和自己眉眼间有些相似。

可能是也发现了这一点，男人很自来熟地与敖丙攀谈。

“是在政府工作吗，工作中间出来买咖啡？”

敖丙对这个陌生人产生了一种莫名的亲切感，于是回答：“没有，我还在念书，有些文件需要交到这里来。”

“念书好啊，”，男人的目光温柔，“看起来就像是高才生，本科还是研究生，川大的？”

“北大的，我学考古，跟着导师来这边，在哪吒行宫那里有项目。您是做什么的？”

“嗯……开公司，卖水产的。”男人看敖丙的眼神里有止不住的欣赏和赞扬，“北大好啊，北大好。以后要考公考编吗？选调去组织部也不错。”

“啊？”

男人尴尬地笑了下：“公家单位比较安稳，当然，像你这么优秀的年轻人，做什么都好。”

敖丙觉得奇怪，不再搭话，拿上咖啡出门。

敖光目送着敖丙离开，直到儿子消失在视野里，他安心地吐出一口气。

敖丙做了脑电图和一些检查，没什么问题，只能归咎于过劳和缺乏睡眠。他告知了学医的朋友。陆仁说会帮着问一下认识的精神科医生，敖丙要是实在状态不好就去华西找他。

之后陆仁发了条古怪的信息过来：[你在哪吒行宫对吧，能不能帮我拜一下哪吒？我昨晚上做噩梦，梦见哪吒了。]

敖丙：[哪吒？好幸运，梦到哪吒怎么能算噩梦，我都很少梦到。]

陆仁：[他浑身是火，像看杂碎一样看我，我正纳闷，他突然放出来一只猪追杀我。]

敖丙：[猪？还挺好玩的。]

敖丙：[哪吒长什么样子？]

陆仁：[这是重点吗？他全是火凶得吓人，我怎么看得清！]

陆仁：[那个猪狂追啊！]

陆仁：[根本不是个猪，跑得飞快，我都怀疑是哪吒的风火轮变得，怎么能那么快！我一晚上都在跑，差点没累死，今天早上起来浑身都快散架。]

敖丙回想自己一整晚混乱黏湿的梦境，真诚地回复：[还是很好玩，就当锻炼身体了。]

对话框上面的“正在输入中……”亮了好久，消息才弹过来：[兄弟，我知道你是哪吒梦男，咱也不能连朋友情都不要了吧？]

[……]

[明天帮你拜。]

TBC.

退相干

张哲华x詹鑫 rps无差

 

如果将张哲华的人生制作成一部五分钟的短片，那么二十七岁之前的那二十六年和二十七岁之后的几十年都是快速播放，占据四分钟长度，浮光掠影，繁花锦簇。

只是二十七岁的那一年，会被剪辑成一分钟。那一分钟缓慢，浮动，走在路上，头上有星光，空气粘稠，时间里都是雾气，千丝万缕。而当张哲华试图回忆起那一分钟里发生的所有故事，因为时间久远已无法记起所有的细节。但有那么三秒钟，他记得，是第一场公演结束幕布放下后的三秒钟，他与詹鑫四目相对，准确地说是八目相对。那三秒他在想什么，他忘了。而詹鑫在想什么，他无从得知。肾上腺素使他耳鸣，但他知道有什么将要发生，正在发生，已经发生。

举一个拙劣的比喻，被观测的波函数开始坍塌，宇宙无中生有，东七门的蝴蝶振翅，千山下了一场暴雪。

 

-01-

遇见詹鑫之前，张哲华已经在米未待了三个月。他称不上是一个随遇而安的人，最早带来的行李箱装着毛衣和外套，慢慢发现天亮得越来越早，他也只是在淘宝上下单了几件外套。温度尚好适应，忧虑和焦躁却无从掩饰。

他和很多人搭档磨合过。正如爱情和咳嗽无法掩饰，糟糕的默契比单纯饭菜口味的差距明显得多。经纪人问他，适应得怎么样。他想了想，说不错，和拍戏没什么两样，适应得很快。

这倒不是说谎。他的确只会表演，因为没有写稿能力，和几组演员一起搭档，排练现场几乎没有静下来的时候。喜剧演员们，一根针从桌子上落下，掉到地上之前也一定要造出梗把它接住。

让针掉到地上的人是可耻的。

长期以往下来他发现自己习得一种新的笑声，从胸口里沉下一口气，喉咙发声，慢慢成为条件反射。有一天和他一组的郭耘奇说，华子好高冷。他愣了一下，没有话出口，反而先笑了几声。

他这时候意识到问题。出了排练室，他给经纪人发微信，问后面有没有接戏安排。

怎么了哥，经纪人不解，最近戏不好接。

张哲华没有回复，推开门要回排练室之前碰到了一个PD，PD说明天下午还有个workshop，给没有分组的人最后一次机会。

李逗逗这时候从走廊经过，落单的人是可耻的，她说，我最可耻。等pd走开，她自言自语，李逗逗，一个人要像一支队伍。张哲华看了她一眼，独角戏演员是多么可怕，自己落下的针自己接，自己的梗自己圆。李逗逗也看他，问他，你搭档找得怎么样了。我有个朋友明天也要去workshop，你可以和他聊聊。

张哲华心里生出一种凄凉，但他还是答应下来，授人以搭档，胜造七级浮屠。

那天回家之后张哲华收了两个快递，分别是他买的防晒霜和防晒外套。他把快递盒丢进行李箱，连包装都没有拆开。他躺在床上无所事事，醒过来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中午。

微信推送告诉他，今天是小满第一天。天气微阴，米未的食堂有红烧肉，李逗逗拼单的奶茶忘记去冰，一切和所有的每一天没有任何不一样，除了张哲华在这一天遇到了詹鑫。但话说回来，每一天的相遇也都不相同，所以归根结底，这也只是和其他所有日子没有不一样的一天。

 

詹鑫不是第一次来这个比赛。和所有的自由职业者一样，詹鑫最大的优点是他的主观能动性。他一次一次被淘汰，却乐在其中。石介甫说事不过三，没准这一次就成了呢。

詹鑫拿着布不紧不慢地擦他那副黑框眼镜，李川给他发了语音让他加油。李逗逗问他，你到哪儿了，直接来二楼的workshop吧。

詹鑫发挥他一贯的layback风格，到workshop的时候大部分人都已经聊得热火朝天，社交破冰是他最不擅长的环节，他找了一个角落坐下，只和李逗逗匆忙打了一个招呼。后来陆续来了几个些许眼熟的演员和编剧，詹鑫读了几次本，期间还要应对一些从未涉足晋江文学领域的专业人士的质疑。对，管家叫龙傲天，台词略微恶心，我还可以再改改……一个小时过后他开始心猿意马，对每一个对他本子提出质疑的演员提出质疑，不够高，不够白，不够帅，不够……有信念感。

张哲华过来之前他正低头在桌子底下试图收起笔记本的电源，读下本吗？张哲华问。詹鑫说，行，你自己看一下。

张哲华面无表情地拉了一把椅子在他旁边坐下，有五分钟没有一个人说话。詹鑫从来不是一个害怕冷场的人。用刘旸的话来说，他18岁那一年就已经和自己和解，他没有取悦他人的冲动，更不擅自背负不需要背负的责任。等张哲华已经看完本子第二遍，他问，你觉得怎么样？

张哲华说，挺好的，有的地方感觉编剧有点神经。詹鑫嘿嘿地笑了几声，他这个时候终于看清了张哲华的正脸，一个普通的男大学生。没有李川的戾气，脸部棱角很少，几乎还是个小孩。

要不我演演？张哲华问他，我是演管家吗？还是你演管家？詹鑫说随便，你演管家吧，你帅。

寻常演员应该适应这样的赞美，但张哲华对语言中的不真诚很敏感，他有一种天真的、刨根问底的执着，在一些不合时宜的时候冒头。

他沉默了一下，说好。詹鑫和他顺了一遍情节的框架，张哲华演到一半，停下来在几个地方加了几个梗。演到最后几乎是即兴，詹鑫没有和陌生人演过即兴，这超出他的舒适范围，让梗掉到地上的喜剧人是可耻的。詹鑫常常在即兴的时候这么想，和一个人就是一个队伍的佳佳和李逗逗比，他流露的无所适从才令观众发笑。但张哲华身上没有攻击性，他愿意停下来和詹鑫一起等一个瞬间，针掉到地上，万籁俱静。詹鑫在话语和话语间找回呼吸的节奏，他停顿的时候张哲华不抢拍，只是安静地等他。

张哲华最后问他，想要组队吗？

 

这是第三个龙傲天。詹鑫想起石介甫说，事不过三。可詹鑫的三是三天，张哲华的三是三个月。

这件事并没有被张哲华用来大做文章，和詹鑫私底下相处时他们却默契地不提这些，就像詹鑫也不爱提起李川的名字。詹鑫知道这样的坚持有种成年人的心照不宣，但他珍惜这种坚持。他在一段关系里不做迈出第一步的人，只是等待时间或者不可抗力把他推远或者推近。

詹鑫大部分时间并不瞻前顾后，也毫无忧虑。单立人他的同事们有人提起复读经历，说无数次在噩梦里梦见坐在考场答数学考题。詹鑫的梦却像个婴儿，从高处坠落或者踏空楼梯。他不为尚未发生的事情感到焦虑，也不为已经发生的事情感到后悔。詹鑫怕高、怕累、怕饿、怕死，只拥有物理性的恐惧。

直到很后来他开始反复梦见一个同样的场景。他站在舞台上，等什么开始，等什么结束，又或者在等一个人。但总而言之他等的都没有发生。每一次从这个梦里醒来，他都试图回忆自己究竟在等待些什么，可回忆一个梦又是何等困难。詹鑫想，他是不是错过了什么？可如果你都无法给一个确定的答案，那又是真的错过吗？这个世界有这么多无限的可能，并不是每一种都会发生。詹鑫却逐渐开始害怕做这个梦，他想他是害怕哪一天在梦里他会看到这个问题的答案。

 但在习得噩梦和恐惧之前，在这个和其他所有日子没有不一样的一天，在米未办公室改造的二楼workshop里，詹鑫不假思索地回答张哲华，你就是龙傲天了。

 

-02-

艺术家是痛苦的，不遭受折磨无法创造真正的艺术。四川省青年幽默家土豆如实说。

李逗逗说，我看鑫仔就一点都不痛苦。

过来串门的青年幽默家看着坐在地上打王者荣耀的张哲华和詹鑫，叹了一口恨铁不成钢的气。不会走位的伽罗詹鑫被项羽平a点死，抬起头大言不惭，因为我创造的那不是艺术，那叫快乐。你创作都不快乐，观众怎么可能快乐呢。

土豆听不懂但大为震撼，这世上竟有如此厚颜无耻之人。厚颜无耻之人自然只和厚颜无耻之人搭档，张哲华说，我们就挥洒天赋就行了，对吧鑫仔。

李逗逗说他们可真幽默，真不要脸。

那一局打了整整半个小时。兰陵王杀了对面的法师27遍也无法挽救一个喜欢和项羽平a的伽罗。水晶爆开的那一刻张哲华揉了揉眼睛，问詹鑫是不是下楼去吃饭。

詹鑫站起来得太猛导致眼前一黑，他看着周围忙着写稿排练的艺术家们，问张哲华，你觉不觉得我俩有点过分。

那可不，张哲华说，你一个射手，死了15次，怎么不过分。

詹鑫放弃了，说走吧，下楼吃饭，上次回锅肉挺好吃的。

食堂仿佛是高中生活的写照，卷王如刘同连吃饭都对着电脑，普通人如李逗逗，窝在角落认真吃饭。差生如詹鑫和张哲华，刚出现在食堂，就遭受pd的无情询问，鑫仔，来食堂找灵感了啊？

可不是。詹鑫夹了一个鸡腿。pd说你看看这个鸡腿，像不像你今晚要交的第一稿脚本？詹鑫不说话了。张哲华在一边偷笑。别着急，下一个就是你，pd说，张哲华你明天展演准备演啥？演即兴吗？

张哲华起了一个范说，皇上，臣妾如今已经年老色衰，自然是比不得那些新人的。皇后，秀女虽好，跟你一比，那不相形见绌了吗。詹鑫接上了话茬。

Pd问，你俩当我不存在呗？

演完了当然还是要回去快乐创排。和詹鑫搭档是种与众不同的体验。第一个星期张哲华因为詹鑫别于众人的睡眠规律焦虑了很久，李逗逗说，你就当他是一个考拉，觉多且密。张哲华说，这是安慰吗？与此同时考拉本人甚至在打呼。

在詹鑫这一天第三和第四场觉的间隙里，张哲华想，他们会不会不能晋级，在这里就淘汰。但后来他又想，如果那一天没有遇到詹鑫，他现在或许都不会还在这里。

酣睡的詹鑫却不知道自己搭档的内心活动，他把自己的懒散归结于两个原因，运气好以及有天赋。话虽是这么说，说不害怕失败其实也是在骗人。但他总像一个编写拙劣的代码，在从a点前往b点的路上，无法走一条路程最短的直线，常常被沿途的其他风景吸引去了注意力，总是有很多无可避免的节外生枝。比如他在复读那一年和在楼梯上对上眼的女孩开始谈起恋爱，比如他在报考会计职业考试的路上去听了一场单立人的开放麦，比如他在一年一度喜剧大赛和张哲华组队的同时，似乎有其他的一些什么也在发生——

总而言之詹鑫并不忧虑。正式展演的时候他一次比一次放得更开，张哲华简直开始怀疑他是天生的演员。詹鑫很老实，说我艺考的时候分数差了那么一点，就够得上中戏。我想了要复读，但是还是觉得靠艺术吃饭不大靠谱。这么厉害？张哲华问，差了多少分啊？你差点就成我师哥了啊。也就那么一百来分吧，詹鑫说。张哲华当场表演了一个掉凳。

玩笑归玩笑，和詹鑫相比，张哲华甚至觉得自己更为焦虑。喜剧是非常主观的东西，上一次展演响的包袱，很可能到了下一场就寂静无声。对于张哲华个人来说他觉得无所谓，但那些毕竟都是詹鑫历尽没那么千辛但也花了那么些功夫想出来的包袱，他不会觉得是不是对得起观众，但总怕对不起詹鑫。

詹鑫偶尔会给他调整节奏。这是几乎奢侈的机会，讲单口的时候他几乎只有几天时间打磨一套段子。在米未他用了两个月，慢慢把张哲华调成龙傲天。剧本的雏形是和佳佳一起做起来的，先前的侧重点和底都不同。詹鑫知道有哪里不对，但修整这些细枝末节，却几乎耗费了他后续排演的所有时间。一万个演员有一万个哈姆雷特，詹鑫拥有过三个龙傲天，很难说哪一个更适合，他想，只是在那一个合适的时间点他遇见了张哲华，才有了最后站在舞台上的那一个龙傲天。

詹鑫把最后的剧本发给佳佳看，问佳佳的感想。她发了一首陈奕迅的老歌，若你喜欢怪人，其实我很美。矫情，詹鑫评价。

谁知道到了正式录制之前詹鑫却是破防的那一个。在上台之前他问张哲华，如果节目被快剪了怎么办。他们这时坐在后台的幕布后面，其他的演员在试麦，导演在舞台上跑来跑去，马东和李诞在闲聊一些有的没的。真实感在这一刻才排山倒海一般涌来，詹鑫的发际线粉已经补无可补，化妆师终于走开。

张哲华说，不会，要勇敢，鑫仔。他站在一个没有灯光的角落里，詹鑫看不清他的脸，无法猜想这是否是一个玩笑，只是报以沉默。张哲华握住他的手，詹鑫记得他的手掌和自己的一样冰冷。音乐声似乎停了，马东也没有继续说话，一切都很安静，一根针掉到地上，詹鑫听见自己的呼吸震耳欲聋。他看见张哲华似乎还想再说什么，但他开口之前李逗逗补完妆回来，张哲华松开手，坐回了他的位置。

音乐声又响起来了，马东说下一个节目是少爷和我，准备好了吗？他们的pd大声回答说准备好了，来吧。

幕布拉起来之前詹鑫最后又看了一眼张哲华，他带着金丝眼镜，和平时没有任何不同。

这是一个他们彼此都没有再次回忆的瞬间。因为没人再次提起，詹鑫开始怀疑这是不是真的曾经发生过。人的记忆最缺乏准确性，舞台下的这些时刻也没有被摄影机记录，他不问，张哲华也不提，这些就默契地变成了假的，没有人说，就没有发生过。

发生过的事情都可以提。比如詹鑫在舞台上掉了一只鞋子，比如张哲华被弹回来的道具门砸了一下，比如少爷和我赢得满堂喝彩，拿了第一轮竞演第三名。

 

-03-

比保持满足观众的高期待更难的，是作为一个underdog，从一个不被任何人看好的小角色，逆袭到故事的主角，还要依然保持满足观众的高期待。

深知这一点的詹鑫在第二赛段崩溃了。

张哲华一开始觉得事情开始变得有趣了，后来发现这一切开始变得让人恐惧。一直到正式录制前一个礼拜，他们两个决定推翻一个已经排了五遍的本子。

他们很少排演到半夜，但那一晚他和詹鑫在米未待到了后半夜。跟拍的pd都回家了，他俩和六兽还在房间里坐着，詹鑫让六兽打车回家，等六兽走了之后，他问张哲华，如果现在开始重新排一个本子，最坏的结局是赶不上下一场的正式录制，你愿意吗。

张哲华知道詹鑫心中已经有了答案，他说我相信你，你做的决定，我都支持。

詹鑫无从判断张哲华这话里有几分真心又有几分无奈，他面对的压力和挫败感让他也无暇去判断这些。他的本意是根据主题重新起一个本子，但却发现这行不通。李逗逗说，其实可以继续刘波和龙傲天的故事。詹鑫何尝不知道这是简单又讨巧的办法。观众喜欢看，李逗逗说，你算老几。詹鑫看到坐在地上盘着腿记台词的张哲华，但张哲华不能永远是龙傲天，詹鑫也不能永远是刘波。

在这个节目里，你们就是。李逗逗说。

 

即便决定了起新本，过程还是一场灾难。刘旸一遍遍地陪着他们磨，勉强上了一次展演，底下的笑声稀稀拉拉，詹鑫知道这笑声是给管家龙傲天和少爷刘波的，不是给警察刘波和警察龙傲天。

Pd这一段时间刻意不来他们的排练室拍镜头，张哲华说来了能拍什么，拍你薅头发吗？他抱了吉他来练习室里，但在詹鑫扣字时又不敢发太大声音，只是反复弹几个和弦。

詹鑫有时跟着哼哼，只有那沉默不语的我，不时会想过去。张哲华跟着和声，记忆中第一赛段的情景，慢慢地浮现在我脑干。终于逗笑了詹鑫。

又改了几天的本，最后一次展演之前兵荒马乱，张哲华说，听说隔壁某某某他们昨天还在改本。詹鑫的眼睛掉进了屏幕里，说嗯。张哲华说，你是不是根本没听我在说什么。

詹鑫说，要不然，咱们展演别去了。

张哲华用了几秒钟接收这个信息，但他知道，当詹鑫问一个问题，大多数时候他内心已经有一个答案。所以当詹鑫提出一个要求，他不会留下回旋的余地。张哲华说，我相信你。隔了一会儿他又说，大不了咱们聚个躬，说对不起，演不了了，然后表演一个当场退赛。然后呢，詹鑫问。然后……然后让石老板给咱们道歉。张哲华说。

詹鑫笑了，你又不是单立人的。编外人员，张哲华说。

这一茬就这么过去了。那个晚上他们安静地继续改本子，没有人提起展演，这是他们对彼此的默契。但詹鑫真的想过退赛，石介甫问，怎么不去展演。詹鑫说，保存感情，多排练，就假了，我要保留最真实的那个反应去录制。哦，懂了，石介甫说，本子太烂是吧，怎么，又准备退赛了？詹鑫说，如果不是怕耽误哲华，大概就真的退了。

石介甫说的不完全错，但詹鑫也并不完全是在瞎编。他对反复排练的厌恶一方面是来自于懒惰的个性，另一方面是他享受感情的临场性。他在单立人也逃避排练，他认为最真的东西只能发生一次，他宁愿让那一次发生在舞台上，灯光下，观众眼里，不是一片漆黑的排练室。

他的搭档佳佳对此深恶痛绝，但张哲华却无所谓，这是经受过正统戏剧训练带来的能力，张哲华可以演一万次龙傲天，每一万次的龙傲天都用一样的真心，一样的痛苦，一样的支离破碎。他甚至享受这个过程，普通人只能活一个人生，演员张哲华可以在舞台上活一万次，每一个宇宙里不一样的龙傲天都有不一样的可能性，每一次心碎都真实，都从普通人张哲华身上掉下一小片灵魂。

詹鑫评价他聪明，能够举一反三的演员都是了不起的，斯特拉斯伯格在龙傲天身上停留了五秒钟，张哲华因而学会了徒手接子弹、以一敌二百、用真心痊愈伤口，这些都是真的，要相信相信的力量。

被张哲华耳濡目染，詹鑫以为自己会无师自通，事实却棘手得多。这时候他会偶尔怀念起和刘旸搭档，单口喜剧演员不相信相信的力量，真实和虚假没有边界，单口喜剧演员只信仰笑声。

张哲华从景里出来的时候已经是晚饭的点，他在食堂里转了一圈，没有看到詹鑫，顺手拿了盒饭回去创排间。房间里连灯都没开，他以为没人，但差点被詹鑫的笔记本电源线绊倒在地。

怎么，黑暗里emo啊？张哲华说。可不咋，詹鑫说，全完了，想退赛，这破玩意儿观众care吗。

这是他们写在创排间门口白板上的自省之一。张哲华以为这是詹鑫从哪一本讲sketch的教科书里抄下来的。詹鑫说这是他自己总结的喜剧原理。但詹鑫补充，像这样的临场比赛，一般赛程进行到一半，创作选手就会把这些创造原理丢到一边，只要能被观众喜欢，怎么样都可以。

张哲华感叹，不愧是屡败屡战、屡战屡败，二过米未而不入的参赛选手。

观众不care，可观众想看我们两个。张哲华说。他纠正，观众想看龙傲天和刘波两个。

我知道，詹鑫说。他们默契地没有继续这个话题，詹鑫在电脑上放了一首友情岁月，张哲华评价这是上不了番，用bgm硬凑。陈小春结束了后面居然是陈奕迅，詹鑫发指的品味让他们二人都陷入沉默。你还嫌不够，我把这陈年风褛，送赠你解咒。他们两个用蹩脚的粤语跟唱，结尾的时候张哲华拿了自己的陈年牛仔外套假装是警服，送到詹鑫手里，詹鑫闻了闻，说怎么一股条子味。张哲华说，师哥，恭喜归队。这是怎么圆回来的，詹鑫现模仿了一个刘旸，张哲华笑得肩膀颤抖。

 

第二赛段快要结束之前米未通知他们去接受采访。单立人没有置装费这一说，张哲华的公司先前根本不知道他来参赛这事。李逗逗说，第一印象很重要，与此同时她戴着黑框眼镜素颜没有刘海。好歹涂个唇膏呢李逗逗，刘旸说。逗逗天生丽质，詹鑫永远在支持李逗逗的第一线。

李逗逗也许是天生丽质，但詹鑫大概率不是。张哲华自掏腰包，花大手笔给他和詹鑫买了情侣装。詹鑫收到衣服的那天大家都在，李逗逗问，要不要让米未报销。詹鑫说，我很感谢，但又觉得你在攻击我。想了一想，加上三个字，的衣品。不要刻意解释，刘旸说，解释就是掩饰。

詹鑫把衣服穿回了家之后发现他一没有熨斗，二没有滚筒洗衣机，记错采访日期的事情也已经发生了无数次，索性把衣服带回了米未，寄留在了米未更衣室，蓝色外套挂在灰色套装旁边，把这陈年风褛，送赠你解咒，詹鑫哼了几句。张哲华这时来找到他吃饭，什么咒。紧箍咒，詹鑫说。好pe的梗，张哲华连配合他演一段的兴致都没有，再不去豆角都没了。他们于是熟练地躲开pd的镜头，偷溜去食堂。

采访和正式录制进行的一样顺利。詹鑫想张哲华说的没错，观众想看的是你们两个人，只要观众喜欢你们，你们从此无往不胜。

坐在后台补妆，詹鑫和张哲华接受这一天的第三个采访。詹鑫的外套被熨得很平整，他想，张哲华是怎么知道自己衣服尺码的？

 

-04-

张哲华和詹鑫决定做自己想要做的作品。

东北是他们在彼此的过去上找到的最大公约数。这不奇怪。东北只有一个作用，那就是让人怀念。每一个东北人，从生下来的那一刻开始，他的命运就是离开东北，然后用一生怀念东北。

他们把主题定下来的时候，整个米未的东北人都很激动。土豆甚至不愿意离开他们的创排室，虽然后来他们注意到那是因为大多数时候李逗逗也在。主题里塞了越来越多的情怀，张哲华每一天都在听二人转。詹鑫从来没有在一个sketch上迸发这么多点子，pd找了唢呐、红手绢、棉袄，把创排室塞得越来越满。

他们找了一个吸血鬼的反差，原先是詹鑫演，但发现詹鑫已经对演怪人这件事筋疲力尽。张哲华临危受命，每天跟着歌剧魅影的音乐记台词。

创排室变大了，每天都有人来人往。也会排练到很晚，他们两个肩膀并着肩膀坐着，一起排练的演员一个说南京话，一个说粤语，一锅天南地北乱炖的铁锅炖。张哲华在看二人转，詹鑫靠着他，不知不觉地觉得困了。张哲华用手掌托住他的肩膀，撑住他的重量，问他，要不要去沙发上打个盹。

詹鑫忘记自己那一天有没有睡着，但记得张哲华的手掌温度很低。和他们第一次上台表演前一样。

所以那也许是真实发生过的。詹鑫想。他没来得及再把这个念头继续下去，就睡着了。灯火通明，在米未的创排室。但他生出一个幻觉，他十五岁，在鞍山，春晚的背景声中，三姨在包饺子，二舅在和陌生人唠嗑，忘了是谁家孩子说，打车来的啊，大爷？他在这样的人声鼎沸中睡着，睡得迷迷糊糊，醒过来的时候二姨问，吃饺子不？

詹鑫知道自己在做梦，醒过来的时候格外恍惚。张哲华在收拾东西，说姐姐们都走了，你走不走。詹鑫从沙发上下来，睡得头晕眼花，张哲华托了他一把，又走开了。詹鑫说你手掌真凉。张哲华说蝙蝠是冷血动物，能不凉吗。

 

他们在景里排练了很多次，彩排时詹鑫会刻意跳过后半场那句陪你三十年的台词。马卓君说怎么，波儿是不是害羞了。詹鑫便模仿英子的娇羞表情，避开这个问题。幽默是另一种自我防备。

每天都有几波人来参观他们的景，张哲华有的时候把自己藏在衣柜里，趁外面的人聊得正欢跳出来吓人。詹鑫觉得有趣，加入他玩了几次。真正被他们吓到的其实也不过是张小婉和管乐两个人。

衣柜里很窄，勉强容纳他们两个人。后面还放了一些道具，张哲华一个人站着将将够好，再挤进一个詹鑫空间便显得不够用。他们肩膀抵着肩膀。詹鑫侧着头听外面人在聊什么，土豆在唱二人转，吕严的吐槽听不清，李逗逗笑得很大声。隔着衣柜所有声音都很模糊，最清楚的反而是张哲华在这个密闭空间里的呼吸。

李逗逗问，鑫仔和哲华呢？

马卓君说，刚刚还在这儿呢，大概吃饭去了吧。吕严说了些什么，大概是一个关于他们两个人有多热爱米未食堂的玩笑。

詹鑫准备退开门，却被张哲华拽住了手臂。也许张哲华在等待一个完美时刻，但完美时刻就在他们两个人的等待中错过了，外面的声音越来越轻，詹鑫想，还有比这个更尴尬的事情吗。事实是真的有，张哲华发现他的斗篷被卡在了柜子的空隙里。詹鑫只好半跪下来，和张哲华一起狼狈地和米未糟糕的道具组做生死搏斗，张哲华觉得这个情景好笑得值得为之单独创造一个sketch。

詹鑫感觉到张哲华的肩膀在颤抖。詹鑫来不及考虑这个场面的荒谬性，他们真的靠得太过紧密，詹鑫甚至能闻到张哲华须后水的味道，柑橘或者是香草味，他分辨不清。还是张哲华刚刚吃了两个橘子？他想。

靠，张哲华轻轻地骂了一句。詹鑫问，怎么了？倒是很想看看这个场面还能怎么样变得更混乱。

隐形眼镜掉了，张哲华说。他半跪在地上四处摸索，这几乎是徒劳的，柜子里根本没有一点光，詹鑫的手机也没有带在手上。詹鑫不近视，但视力也没有好到能在这个黑暗的狭小空间里找到地上一个半透明塑料片的程度。

张哲华的手指几次从詹鑫的脸旁边擦过去，詹鑫说，那不是你的眼镜，那tm是我的脸。张哲华笑得更厉害，手指几乎要捅到詹鑫的眼睛。詹鑫说你的手指上都是灰，求求你了就站着别动吧。张哲华倒是很听话，站着没有再动。詹鑫几乎是趴在了地上，屏住呼吸，终于在张哲华脚边找到了他的隐形眼镜。

荒谬，太荒谬了。詹鑫对这出闹剧评价道。

张哲华说，怎么办，我手指上全是灰，要不你给我戴下吧。那个时候詹鑫不知道张哲华戴的隐形眼镜是日抛，单纯地以为这幅隐形要支撑张哲华到正式录制。他小心翼翼地把手指够到张哲华脸上，张哲华呼吸地很轻，气息不像他的手掌温度这么低，吸血鬼居然也有呼吸，还是柑橘味道的，詹鑫的手背也变成了柑橘味道。张哲华的睫毛竖着往下长，他自己把眼皮掰开，詹鑫的手肘搁在张哲华的肩膀上，张哲华手掌撑着詹鑫的肩膀。

三厘米的距离，詹鑫想，吸血鬼的手掌，真的很凉。

这时外面有pd走过，他们同时屏住呼吸，毫无理由。等脚步声过了之后，张哲华说，做贼心虚。詹鑫说，谁是贼？德古拉傲天说，别拿吸血鬼不当贼。

被银子弹穿过心脏，在范海辛面前都毫无遮掩的德古拉傲天怎么会做贼心虚呢。只有明明带足了三个月分量日抛，却依然哄骗詹鑫在一片漆黑的柜子里给自己找隐形眼镜的张哲华才会做贼心虚。

 

-05-

人的名字是最短的咒语。咒语是一种束缚，一个东西倘若无法命名，不妨说是不存在了。

没有创排的时候，张哲华会在排练室里看电影。那天看的电影里有这句话，他思考了一下，对詹鑫说，你看，我一直坚持叫你詹鑫，是有原因的。

张哲华说的没错。在米未的几个月，詹鑫丢失了他的名字，其实不光是米未。石介甫给詹鑫发了个微信截图，单立人的新人群，一半人在问，刘波什么时候回来上班？

詹鑫其实不喜欢这样，但他天生好脾气，最大的坚持也许就是在正式录制的时候面对马东，把自己的名字重复了两遍。张哲华拍拍他的肩膀，说反正都是你。但詹鑫知道这不是真的。观众的感性，在延长龙傲天和刘波的生命。

四赛段的时候他们决定继续延长这个故事。李逗逗说，这就对了，和观众对着干的人没有好下场。与此同时他们不停地接受采访，直播……所有人都知道观众想看什么，这是一个公开的秘密，房间里的大象，张哲华和詹鑫有不说的默契，这一部分的现实被他们放到脑后，真人秀归根结底是演出，但又不能演，走在钢索上是最精彩的。

但另一方面，张哲华却有种隐秘的雀跃，还好和他一起走钢索的人是詹鑫。

詹鑫，一个普普通通的东北青年。怕高、怕累、怕饿、怕死，在word里写了两页剧本就会趴下睡十分钟。唯一不怕的大概就是别人的眼光。高三的时候决定复读，朋友都去了大学，一个人去了一个陌生的学校，被亲戚问起，他也没所谓。甚至在复读那一年谈了人生第一场恋爱。毕业之后又决定创业，他在朋友圈里发澡堂涨价通知，他的大学同学发的是普华永道年会照片。

张哲华其实觉得羡慕，一个人怎么可以活得如此没有包袱，如此勇敢。每一天醒过来照镜子，看见的都是最完整最真实的自己。人都希望被别人喜欢，总会有伪装，有些人穷极一生都不知道原本的自我是什么样子的。可詹鑫不， 詹鑫是一个把自己吃透了的人，他把自我里可以抖笑料的那一部分拿出来，打磨之后拿到舞台上，变成另外一个人格。所有的人格都可以和谐共处，不会丢失最原本的那个詹鑫。

和詹鑫不同，张哲华一直在伪装，每分每秒，只要詹鑫站在他身边，他就会把身体里最好的那一部分拿出来给詹鑫看。没有人能忍受每天戴十二个小时的隐形眼镜，张哲华就可以。詹鑫和他认识了六个月，从来没有见过他戴近视眼镜的样子。

张哲华躲在演员张哲华的后面。

演员张哲华不近视，不焦虑，不会因为想出来的段子被编剧删掉而不开心，是编剧詹鑫在一年一度喜剧大赛认识的最好的朋友。

张哲华近视、被隐形眼镜磨得满眼红血丝、演龙傲天时候会想这一句词李川会怎么念，听到詹鑫说掉了鞋带会捡到新的绳子会伤心，希望成为詹鑫除了一年一度喜剧大赛之外的最好的朋友。

詹鑫不可以，不应该知道这一面。少爷刘波会包容管家龙傲天脆弱戾气暴躁娇气的好多面，可詹鑫会吗。

 

有一个说法，在人群中大笑的时候，每个人都会第一个看向对他们最重要的那个人。

这件事是吕严讲的，讲得煞有其事。土豆说，我以为这后面有个包袱，说了五分钟，一个梗都没有啊？大家都笑了，吕严问，土豆你知道你刚才第一个看的人是谁吗？是我，吕严自问自答。

土豆有没有看吕严没人确定，但张哲华知道自己看的是詹鑫。这也不能怪他，詹鑫实在太爱逗张哲华笑。李逗逗说，张哲华，遇到你之前詹鑫没有那么爱讲烂梗，我要替全体单立人的同事和石老板好好感谢你。

即兴喜剧演员的必备练习，go ahead make me laugh，被詹鑫和张哲华执行得很彻底。詹鑫走在路上会突然停下来，说哲华，逗笑我。哪怕是在横穿马路，张哲华也会停下脚步即兴出一个烂梗，大多时候都不好笑，但只要有人说了这句话，另一个人就必须接上。这逐渐变成他们之间的默契。

后台录制，所有人都在嬉笑打闹，詹鑫问张哲华要不要吃面包，他说不要。张哲华沉着脸的时候看上去像是生气了，但詹鑫知道他只是在想其他的事情，或者什么都没想。詹鑫有一种隐约的直觉，张哲华在隐藏什么，但这只是一个猜想，无法证实。他们和彼此相处的时间现在越来越长，詹鑫知道他如果想，他一定能找到这个问题的答案。但詹鑫不愿意。

他选择逗笑张哲华，他太清楚怎么让张哲华笑了……如果有问题，笑一定是解决问题的办法。

这个房间里詹鑫和张哲华只拥有彼此，没有其他人可以依靠。在短时间里如此密集的相处，难免会因为这样的经历而共生出感情，迸发出只有彼此才懂的笑话。

詹鑫说，打车来的啊， 大爷？张哲华听了这个笑话一百次，但每次都还是会笑。有人问，詹鑫也会给其他人解释，杀死一个笑话最快的方式就是解释它。这个房间里又只剩下他们彼此。

詹鑫想，他不知道张哲华会不会也和自己有同样的疑问，当这样的经历结束了，当他们离开这个房间，回去正常的日常生活，这种感觉会消失吗？还有什么会剩下。詹鑫平常是不思考这些问题的人，也许是张哲华有些时候突如其来的沉默让他开始思考更多。有时他在沙发上睡着，将醒未醒的时候能够注意到张哲华投来的视线，他醒过来坐起身后张哲华又会挪开视线。

詹鑫清清嗓子，说华子，逗笑我。张哲华于是讲了个笑话。窗外下了一阵雨，房间里是青草地的味道，一切都稀疏平常。只有张哲华知道，这平常脆弱地稍纵即逝，他和詹鑫之间，只要有一个人再进三厘米，搭好的积木城堡就会瞬间崩塌。

 

节目组让他们去拍杂志照片，在一个郊外的摄影棚里。现场叽叽喳喳，闹成一片。一切绝不浪漫，房间里除了张哲华和詹鑫还有一大堆人，从头顶打下来的灯光让他们热得冒汗。

房间是橙色的，像是黄昏。黄昏不是一天中张哲华视力最差的时候，戴着隐形眼镜的张哲华甚至能看清詹鑫嘴边的痣，他伸出手来摘詹鑫的眼镜，詹鑫一动不动。动了才会让张哲华感到奇怪。张哲华在候场前的黑暗里牵他的手，在舞台上用手摩梭过他的后颈，在衣柜里骗他给自己戴隐形眼镜，詹鑫从没拒绝过，一二三木头人，詹鑫一定能赢得游戏，詹鑫搭的积木城堡永远最稳当。张哲华想，詹鑫的心是不是也是积木搭的。

在棚里拍完了他们又去室外拍。张哲华换了几套衣服，拍了很久。詹鑫在旁边的椅子上等着等着睡着了。摄影师说，张哲华，看我。他移开视线，直视镜头，也许是隐形眼镜戴得太久，眼睛里只有酸涩。张哲华不是独角戏演员，没法把内心戏份具象化，也不知道他此刻感受的情感究竟是什么。

后来张哲华想，也许他是在那个时候爱上了詹鑫。

然而一个没有爱过的人怎么才会知道那是爱呢？没有见过红色的人，要如何解释红色？是太阳，是玫瑰，是血……人们注定只能挪用最接近的意象去解释——

但心跳加速是爱情吗？也可能是天气太热、灯光太晒、创排太晚睡眠不足。突然想要拥抱，是不是只是因为他在北京被隔离了太久？他见到詹鑫会笑，不见到詹鑫会焦虑，在人群中听到笑话第一个看向詹鑫。这是爱吗。

爱到底从哪里来，牵手时候的末梢神经，后颈里洗发水的味道，戴隐形眼镜时候颤抖的食指。詹鑫会做梦吗，如果每次做梦醒来时候看见的都是张哲华，那他也会爱上张哲华吗？

这些都不能让詹鑫知道。张哲华翻他们接受采访时候用过的答案之书，试了很多次，没有再得到采访时候翻到的答案。

 

-06-

张哲华有时候很感谢米未这次糟糕而混乱的赛制设置。他和詹鑫的房间现在不只有他们彼此，吵吵闹闹，若是外面下起雨来，都没人能够察觉。

他和詹鑫之间的空白被填满了，他不用再把百分之百的注意力放在詹鑫身上，平均分散给每一个队友，他想也许詹鑫也更喜欢这样。

张哲华猜詹鑫是不是知道一些，总有零星半点的证据出卖他。但以詹鑫的个性，他或许懒得去探究这些，詹鑫不给似是而非的答案，不问徒劳的问题。但张哲华不是，他下定了决心，却还是在詹鑫说想睡觉的时候掏出手机，给他定闹钟。蒋诗萌和李逗逗面面相觑，就这么贴心吗，哲华。张哲华盯着詹鑫看，在他脸上看出了一丝不好意思，终于满意了，他收回视线，说咱们接着继续顺本，让鑫仔睡会儿。

李逗逗总结，职业管家的专业素养。

这是一种近乎于自虐式的执着。张哲华想证明的，想要得到的，都是徒劳。詹鑫不施力，只受力，像一滩泉水，丢一万颗石头进去，最后也会归为平静。

蒋诗萌和李逗逗出去定外卖，房间里还是只剩下张哲华和詹鑫两个人。闹钟其实已经响过了一遍，被张哲华静音了，詹鑫有时自己会醒，有时张哲华就任着他睡下去。

创排间又大又空旷，张哲华咳嗽了一声，都能听到回音。他回过头去看詹鑫，怕詹鑫醒过来，又怕他不醒。

 

詹鑫没有完全睡着，他睡得迷迷糊糊，做了很多光怪离奇的梦，梦里他和张哲华在单立人的舞台上演sketch，台下鸦雀无声，一个观众说，可我们是来看少爷和我的……梦是现实恐惧的投射，詹鑫想，他知道这是个梦，却没法从梦里醒过来。

可还能感觉到张哲华的视线，他明明还在梦里。

詹鑫知道一些，知道一半，或许全都知道，他装作记不起，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他才是藏在柜子里的那一个，有一个时刻他可以推开门大大方方地走出来，但那个时刻被他错过了。他沉默地全盘接受，假装自己在做只有一个答案的选择题，一二三木头人，不要动。如果只有一个答案可选，那他就不会做错。

没有错的答案，也许平行宇宙里还有两个、三个、十个不一样的龙傲天，这些问题统统都没有对错，从来到米未的那一刻，他们就暴露在观测之下，不存在自由意志，发生的一切都已经在星星里写好。哪怕那一天他没有在二楼的走廊遇见张哲华，总还有别的方法会让张哲华变成龙傲天，宇宙万物自有其运行的道理，轮不上詹鑫插手。

 

张哲华决定在第二个闹钟响之前叫醒詹鑫。他给自己预留了五分钟时间，五分钟里可以发生很多，足够演完sketch的第一番，讲完一段脱口秀，搭一个积木城堡，再把它推翻。

詹鑫的眼睛闭着，张哲华不知道他是不是在做梦，詹鑫的梦里会有什么，大概不会有恐惧沮丧害怕和失望。

闹钟响了，音量最小一格，还是震耳欲聋。张哲华把手机关了，握在左手里。李逗逗和蒋诗萌已经出去了半个小时，窗户外面好像在下雨，也有可能只是刮风。

但这一切都不再重要了，没有什么是重要的，发生的一切都是注定要发生的，这道选择题从来只有一个答案，詹鑫和张哲华彼此都心知肚明。

詹鑫睁开眼睛的时候，张哲华凑到了他面前，和他双唇相碰，短暂地吻了他。

他们用五个月的时间搭起了一座积木城堡。张哲华用三秒钟把它推倒了。

 

你是不是做梦了，张哲华直起身子，握着手机的左手因为用力而泛白。詹鑫眨了眨眼睛，没有，什么都没梦到。

李逗逗和蒋诗萌回来了。哲华，打你电话怎么不接，李逗逗说。张哲华说，手机没电关机了。

鑫仔醒了啊？蒋诗萌说，给你带了可乐，要不要。

要，詹鑫拿手摸了一把脸，咱们继续盘本。他拉开可乐的拉环，清脆的一声，空气里一股甜味，隔着焦糖色的泡沫，张哲华对着他笑了。

 

-07-

然而好像什么都没有改变。他们依然一起创排，一起打游戏，一起在创排间睡觉。

詹鑫疑心那是不是他做的梦，张哲华仍然在后台把手臂放在他脖子后，录制前会在熄灯的时候牵住他的手，在他半梦半醒的时候盯着他看。夜里房间不开灯，詹鑫惊醒，墙角一只从外面飞进来的萤火虫，黑暗里一点微弱的亮光，那是张哲华看着他的样子。

录完了嘉宾赛，又一轮疫情，没地方可去。詹鑫不知道张哲华休息的时候做些什么，张哲华要找他的时候不会直接给他发微信，反而会问李逗逗。李逗逗什么都说，在镜头前也说，他们之间的事情在旁观者眼里清清白白，问心有愧的人才会觉得不清白。

但比赛到了这个地步，所有人压力都很大。无事可做，只有等待，是作战前的黎明，在薄雾里等着，让人绝望。米未也越来越空，刘旸很早就回去了，李逗逗原先还来，隔了几天被弹窗，偶尔还视频，到后来只发语音。创排间里詹鑫咳嗽一声，到处都是回音。

张哲华站在窗户边上，手揣在袖子里，像东北老大爷。暖气开着，张哲华非要开窗，说闷。

今年北京会下雪吗？张哲华问。去年这时候就下了。

回鞍山天天都有雪。詹鑫说，他忙着改本子，让张哲华把窗户关了，小心着凉，詹鑫说，你要被隔离了咱俩就能退出决赛舞台。张哲华顺从地把窗户关了，那也挺好，他说。

决赛被推迟，但詹鑫定好的线下演出还是要继续。詹鑫的线下几乎不用排练，所以也没有影响。他问张哲华要不要来看，反正不收票钱，一个便宜三个爱，詹鑫说。张哲华却没说要去，可能有采访，他说。詹鑫也不在意，反正你都看过两遍了。张哲华笑了，每一次都是全新体验。

去天桥的路上反倒开始下雪了，詹鑫坐在佳佳的车里，暖气开得太大，车窗上全是雾气。佳佳问，马上要决赛了，准备好回归线下舞台的落差生活了吗詹鑫。

詹鑫没接话茬，六点的北京路上全是红灯，星星点点落在结了水珠的车窗上，远处一点影影灼灼的星光，他呵一口气，雾气遮住了光。手机响了，张哲华发了一条微信，下雪了，詹鑫点开，没回复。

佳佳一边开车一边背词，詹鑫把车窗开了一条缝。你是不是有病，佳佳说。詹鑫从车窗缝里伸出去三根手指，雪花落在他手指上，一瞬间就化了，冷得他哆嗦。要勇敢，鑫仔，第一次上台之前张哲华这样握住他的手，张哲华的手指比北京的初雪还要冷。 

场子里倒是很热，物理性的热，观众给的反应也很热。詹鑫破天荒地没有忘词，节奏对得天衣无缝，佳佳说，可以啊詹鑫，感谢米未。

中场休息的时候詹鑫和佳佳和台下的观众互动。观众进进出出，一个戴了黑色口罩黑色帽子的高个子走出去，詹鑫盯着看了几眼，佳佳说，詹鑫你怎么又在台上走神。

下半场詹鑫又恢复了本性，忘词加现挂，台下反而笑得更加大声。表演最后詹鑫认真唱了一首歌，佳佳形容，西城区陈奕迅，单立人演出保留节目，咱们只唱三分钟，多了要付版权费。

詹鑫一边拿着手机查歌词一边唱，我绝不罕有，往街里绕过一周，我便化乌有。台下的观众在鼓掌打节拍，詹鑫认真看过每一张脸，创排果然让人压力巨大，他居然开始产生幻觉。

结束的时候全场大喊刘波，佳佳说祝鑫仔决赛顺利，拿的奖金可以考虑和单立人三七开。詹鑫留下来和观众合影，等观众走完了佳佳问詹鑫要不要蹭车。雪没停，詹鑫看了一眼微信，没有新消息，我自己打车走，他说。

佳佳回去了，詹鑫一个人背着双肩包，拖拖拉拉往回走。走到门口他停了下来。张哲华站在路灯底下看着他，黑色口罩黑色帽子，一米八十四，头发上落满雪花，原来不是詹鑫的幻觉。

你是不是有病，詹鑫说。毫不浪漫，没有人会对偷偷来看自己表演的搭档这样破口大骂。

张哲华点了点头，路灯太暗，但詹鑫觉得他在哆嗦，好冷啊，张哲华说。

詹鑫叫的滴滴这时候停在路边，他沉默着拉过张哲华的手，张哲华的手掌冷得像死人，詹鑫把张哲华推进了车里。车里暖气开到最大，张哲华一上车先打了三个喷嚏。詹鑫一言不发，到了米未之后他扫了支付宝，张哲华跟在他后面，一路走，雪花悉悉索索地从他身上落下来。

你到底想要怎么样，詹鑫问。反正创排间里没有其他人，灯也没开，张哲华的眼睛在黑暗里亮着一点微弱的光。张哲华一直没有说话，但詹鑫看得出他的嘴唇在颤抖。冻死你活该，詹鑫愤恨地想。

也许他是恨张哲华的，詹鑫恍然大悟。他们的默契，他们的一点就通，他们的内部笑话，张哲华在上台前牵他的手，张哲华在舞台上摩梭他的后颈，张哲华在他睡着的时候吻他……一切原本可以简简单单，一切原本应该简简单单。参加完这个比赛，詹鑫的线下表演可以从三百块卖到五百块，张哲华可以从偶像剧男三变成男一，他们都收获粉丝，收获名利，然后每年春节发一个红包，说一句新年快乐。这样不好吗，不应该是这样吗？

到底是哪里出了错，程序在哪一步走脱了设置，才会变成现在这样。詹鑫是不是应该告诉张哲华每一次他盯着自己睡觉目光如炬，只有死人才会注意不到。是不是应该告诉张哲华没有喜剧搭档会和彼此亲吻，因为接吻是爱人才有的权力。是不是应该告诉张哲华没有必要在搭档紧张时和他十指相扣，哪怕是在没人的黑暗里。

……是不是应该在张哲华问要不要组队的时候，告诉他他不是自己要找的那一个龙傲天。 

詹鑫平等地痛恨这所有的一切……他恨张哲华如此遵于内心，他恨推波助澜的观众看不出龙傲天誓死守护刘波只是一句玩笑，他恨火上浇油的米未为了利益让他们走到这一步田地。

我是你捡到的那根绳子吗，张哲华说。他的嘴唇颤抖。詹鑫看着他，终于知道那不是因为冷，张哲华在哭。六个月，这是詹鑫第一次见到他流泪的样子。

 

编剧詹鑫，一个普通的东北青年，三十四岁，怕高、怕累、怕饿、怕死。今天发现，比起物理的恐惧，他更害怕他的搭档张哲华掉眼泪。

演员张哲华，二十七岁，不近视、不焦虑，不失望，人生中鲜少有负面情绪，拥抱孤独，运气很差，看电视电影舞台剧从不掉眼泪，更不会爱上搭档。

演员张哲华是一个谎言。谎言底下的张哲华害怕孤独，害怕输，不勇敢，恐惧沮丧失望都一览无余，和演员张哲华唯一的相似大概只是运气差。

 

原来张哲华也在害怕，詹鑫想。他伸出手来碰了碰张哲华的脸，说张哲华，要勇敢——他知道张哲华在伤心，但他居然有些开心，原来他们两个人都在为同一件事感到害怕。 他的那句要勇敢，不光是说给张哲华，也说给自己听。

詹鑫牵住张哲华的手，没有什么可愤恨的了，詹鑫想，唯一能恨的大概只有自己。 

搭起来的积木城堡早就塌了，张哲华以为他抢占了先机，可先动手的其实是詹鑫。

积雪在月亮底下发光，化雪的时候最冷，詹鑫在夜里被冻得哆嗦，张哲华睡在他旁边，鬓角两边的头发翘着。他从梦里惊醒，天亮了一道缝，刘同和左凌峰还在排练，隐隐约约的音乐声，詹鑫心如擂鼓，他知道，他将被困在这个冬天里。

 

-08-

北京始终没有彻底放开，但比赛还是要办，决赛没有观众，从对着观众演变成了对着镜头演。

准备决赛的过程实在是太痛苦了，几乎没有时间睡觉，大脑里只有一片雾气，导致詹鑫没有办法再好好回忆起那段时间。生理上的痛苦反而更好，大脑和心是麻痹的，他只记得任何时候只要伸出手，张哲华总在旁边。

他们推了七八个本子，六兽起了一嘴的溃疡，天天喝粥，在走廊里看见詹鑫就绕着走。最后决定还是临时起一个新的。也没有展演，得不到反馈，每一步都是在黑暗里走独木桥，创排间里鸦雀无声，詹鑫说，能行吗。张哲华说，不行也没有办法了。

事到如今，无论是比赛，还是其他的，确实已经没有别的办法。

最后他们拿了第三名，不好不坏，在舞台上张哲华第一次拥抱了詹鑫，马东问詹鑫有什么想说的，詹鑫哭得停不下来，什么都说不出，把话筒像手雷一样丢给了张哲华。张哲华说我想谢谢詹鑫，詹鑫哭得更厉害了。

那个晚上他们一起去吃火锅，包厢里张哲华坐在詹鑫旁边，问詹鑫想吃什么。桌子底下他们的手始终牵在一起，没有分开过。不再考虑其他的了，张哲华想，心是满的，其他的情绪没有空间。他也不再害怕了，没有什么可以害怕，作战前的黎明让人害怕，因为纯粹是等待。这一刻真的来了，他只是张开怀抱去迎接，他相信詹鑫和他想的一定一样。

很多人都喝醉了，单立人的几个坐在一起，聊后续的安排。石介甫喝得最离谱，把张哲华的名字都喊错了。李逗逗和土豆都在哭，刘旸说发芽了发芽了。

詹鑫出去抽烟，北京的雪从他上一次在展演前溜出去演专场之后就没有再停过，下雪也是有声音的，仔细听才能听到。门没关紧，隐隐透出来张哲华和郭耘奇唱歌的大嗓门，不知道唱的到底是流行歌还是二人转。

夏令营结束了，詹鑫想，他和张哲华终于可以离开这个房间，留下那个房间里的大象，回到原来的日常生活里。他走了那么久的钢索，回到平地，应该感觉如释重负。可是然后呢，詹鑫止不住地想，不应该为还没有发生的事情忧虑，但他记得那个晚上张哲华的眼泪，他们都在害怕……只有未知才让人害怕，他们都想要勇敢，却没有勇气。

可人总会害怕，总会焦虑，负面情绪也是人的一部分。在那个封闭的房间里他们只有彼此，只能为彼此的笑话而笑，门打开后还会遇到更多其他的人，等到了那个时候他是不是会发现原来他们拥有过的那些，只是因为彼此没有更好的选择？

歌声好像停了，张哲华在房间里敲玻璃，詹鑫知道他在叫自己回去。玻璃上全是雾气，只能看见张哲华一只眼睛和右手指关节，张哲华在玻璃上画了一个笑脸，初中生的伎俩。

詹鑫推开门的一瞬间眼镜上积满了水气，什么都一片模糊，但他知道他看到的是张哲华，跟他们第一次遇见时候一样，全身发光，对于詹鑫来说，张哲华永远会是房间里最耀眼的那个人。来到米未找到搭档之前，PD问詹鑫，你对搭档有什么要求。詹鑫说，我就想找个帅的。但后来詹鑫不想让张哲华知道这件事，他不羞于在镜头前承认张哲华有多帅，但他知道张哲华明白，不是只要帅气就能成为龙傲天，只有他用的真心，让他永远特别。

他坐在沙发上，听张哲华唱歌，詹鑫知道他的问题永远也不会有答案，但他不打算再去想了……假设性的问题每一个人都会问，每个问题只是一万个可能性当中的一种，平行宇宙里可能有一万个不一样的詹鑫和一万个不一样的张哲华，并不是每一个都会在米未相遇。

但那些都不重要了……此时此刻，这一切都发生了，他们的人生都被永远改变了。而这些改变发生的时候，他们站在彼此的身边，这还不够吗？

 

-09-

詹鑫的线下表演从三百块涨到了六百块，后来涨到了一千块。一年一度喜剧大赛的第三季开始播了，邀请他去做助演嘉宾，他怕演不好，没去。

张哲华演了几部电视剧，甚至演了电影，男四号，戏份不多，但票房很好。收到喜剧大赛PD微信的时候他正在片场，助理给他滴眼药水。天天戴隐形眼镜，医生说他的角膜已经被磨得只剩下浅浅一层。

单立人后台里，李逗逗看着手机，詹鑫坐在她旁边。李逗逗说好像哲华也被邀请了，我看看他去不去。过了一会儿说，啊，他拍戏，没有档期，真是个大明星。

李逗逗说话的时候看着詹鑫，好像要在他的表情里研究一些什么。詹鑫也盯着她看，李逗逗看不出什么，又坐了回去。

不是拍戏，詹鑫说，是排戏，话剧。哦……李逗逗说，你知道的可真多。 

体验过舞台的人会上瘾，反馈是实时的，不会在忘记了一个角色的半年之后强迫自己在摄像机前回忆那时的感受。舞台上的一切都做不了假，至少对詹鑫而言。

石介甫跟张哲华说，只要你来，单立人的所有舞台都对你免费。詹鑫不知道张哲华有没有来过，是不是还会带着黑色口罩黑色帽子站在下雪的路灯下，他在观众席里试图找过，佳佳说，不要走神，詹鑫。

但张哲华在另一个舞台上，两个舞台车程二十分钟，他们却没见过面。张哲华没有试过在观众席里找詹鑫，他宁愿詹鑫不来。

 

张哲华的话剧每一场都爆满，最后一场的时候邀请了多年前的原版女主角来做嘉宾。郭耘奇问他要票，张哲华说要不问问黄牛，气得郭耘奇连发了三个刘波刘海留疤的表情包。

经纪人说，给你留了五张票，你想要给谁？张哲华在微信通讯录里拉了很久，第五个名字他写的是詹鑫，后来划掉，换成了郭耘奇。

 

——人是可以像犀牛一样那么勇敢的，那怕很疼也是可以的，看你疼过了是不是还敢疼。大多数人痛过一次就缩起来了，像海葵一样，再也不张开，最后只能变成一块石头。

要是一直张着就会有不断的伤害，不断的疼痛，但你还是像花一样开着。

 

这是女主角的独白。但张哲华背得一字不差。舞台的灯光像是银河，空气里的灰尘是行星，他闭着眼睛，不是在演戏，是他真实的灵魂碎了一片，掉在舞台上，碎得悄无声息，像一片雪花，落在朝阳公园东七门。

张哲华睁开眼睛，伸开双手抱住了女主角，台下所有的人都在鼓掌。他看见了詹鑫，黑色口罩黑色帽子，朝着他微笑，不是他在做梦，也不是幻觉。

结束了之后詹鑫在后台等他。张哲华说，可我没有给你留票。詹鑫笑了，说你怎么这么记仇，那一次新喜剧专场我明明让石老板给你留了票。

詹鑫穿的是他买的那一套西装，深蓝色，在这个季节显得太单薄。詹鑫瘦了，换了一个发型，除此以外什么都一样。

他们在后台聊了很久，张哲华聊他后续的话剧和电影安排，詹鑫聊他新喜剧的舞台和李逗逗的新搭档，没有人提起以前的事情，不提起就仿佛不存在，他们至少还有这样的默契。

舞台的灯被关上了，外面有人在打扫卫生。詹鑫拍了拍椅子，说原来你戴近视眼镜是这个样子。

张哲华看到镜子里戴着黑框眼镜的人，一晃神的瞬间也觉得陌生。医生说角膜不太好，现在不拍戏的时候就戴框架，张哲华说，是不是挺难看的。他对着镜子推了一下眼镜，说我经纪人说，如果换成金丝的，看起来更像龙傲天。

张哲华觉得那三个字落地的时候，詹鑫脸上闪过了一个痛苦的神色，但又觉得是他多想了。詹鑫说，怎么会，很帅。

他送詹鑫出门。到了门口，詹鑫看着他，说张哲华，你现在这样就很好。

张哲华不懂他在说什么，或者其实懂，但他不愿意配合，舞台上的两个演员不能各演各的，只要一个人不想出戏，另外一个人就一定要把这场戏演下去，怎么詹鑫会不懂不明白这个道理………张哲华的眼睛很酸，为什么戴着框架眼镜还会这样，是不是那片衣柜里地上捡起来的隐形眼镜划伤了他的角膜他的眼睛他的灵魂。

张哲华觉得痛，这是勇敢必须付出的代价，他不愿意缩起来，他不愿意变成石头，他宁愿痛着。

詹鑫抿了抿嘴唇。张哲华在心里无声地祈求他，求求你了，不要说透，不要揭穿，张哲华需要的只是最后的一丝体面。他握着詹鑫西装外套的手指因为用力发白，他在这一刻恨透了詹鑫，他想知道詹鑫为什么不能把这场戏演到底，他们已经在舞台上演了三生三世，在舞台下多演一分钟、一个小时、一年……有什么难的？他又不是每分每秒都要詹鑫配合。

詹鑫听不见他无声的祷告和祈求，詹鑫伸出手摸了摸他的脸，这时候张哲华才知道自己哭了，这是他第二次在詹鑫面前流泪，他的尊严、骄傲、勇气统统粉身碎骨，害怕得牙齿打颤，嘴唇发抖。

和上一次流泪时候一样，詹鑫说了一模一样的话，没有比这个更伤人的了。两年过去了，张哲华的时间从一年一度喜剧大赛的决赛开始就停滞，没有什么是新的，他把自己困在那个冬天。

可詹鑫却走出来了。

詹鑫用手指给他擦掉了眼泪，说张哲华，要勇敢。詹鑫把张哲华的黑框眼镜摘下来，张哲华记得自己对他做过同样的事情，那个时候他以为他们一起下定决心要把这场戏演到演不下去，但詹鑫先下台了，留下他一个人演独角戏。

张哲华还在哭，像一条被抛弃的小狗。詹鑫拿西装的衣角给他擦眼泪，最后把西装脱了下来，任衣服在张哲华手心里被拧成一条抹布。

张哲华，詹鑫用郑重的语气喊他的名字。张哲华知道他要走了，詹鑫没有明说，但他就是知道。詹鑫说，你已经不是龙傲天了，詹鑫说，我把你的名字还给你——

张哲华不知道詹鑫是什么时候走的，太痛了，他什么都不记得。为什么人想要活着，想要爱，会这么痛苦。原来出戏这么痛，他想，表演老师说的，居然是真的。

詹鑫的那件蓝色西装外套留给了张哲华。他想起詹鑫在创排间里唱的粤语歌，你还嫌不够，我将这陈年风褛，送赠你解咒。

原来詹鑫说到做到，咒语被解开了，这个世界上从此没有龙傲天。

 

-10-

但张哲华毕竟还是个孩子，哭了几场之后，逐渐也慢慢痊愈了。偶尔给詹鑫发微信，詹鑫给他发自己新写的段子，张哲华说，你看这个番可以这么翻上去。

他们真的成了每年过年会互发红包拜年的朋友。

有一年张哲华和詹鑫回到鞍山一起过年。和疫/情一样，很多事情都过去了。年初一那天早上张哲华和詹鑫约好了爬千山，他们在山顶看日出。

鞍山的雪果然和北京的不一样，詹鑫说。

张哲华说，你还记得我们决赛之前，北京下了雪吗。

詹鑫说，当然记得。

他转过头看着张哲华的侧脸，张哲华戴着黑框眼镜，很少再戴隐形，也不再揉眼睛。和詹鑫一样，他出戏了。

雪花落在他们两个的头顶，也许和朝阳公园东七门下的是同一场雪。

詹鑫知道，龙傲天和刘波在无数个其他的时间线里还会有无数的故事。在东北、在东南亚、在未来……没写出来不代表他们没有发生。

但他和张哲华的故事，在这里也许就是结局了。

在二十七岁的那一年张哲华耗尽所有运气遇见他，这是已经发生的一切里，所有宇宙无限可能性里，最好的那一种。

 

 

END 

 

*文中的款式如上图，感觉龙管家就适合这种贵气皮质的

*私设一大堆，预警一下

*个人xp产物，疯批阴暗管家×温柔/管家高兴最重要/少爷

 

 

01.

刘波接到王世昌电话的时候正在吃管家剥好的橘子，龙管家知道自家少爷不喜欢橘子上面的白色脉络，都是一一仔细捻下来才喂到人嘴里。

刘波其实并不是被人从小伺候到大的那种传统少爷，相反，他家氛围更为开放，他更习惯自己的事自己做，毕竟封建社会已经过去了，现在可是民国。所以在龙傲天给他剥橘子要亲手喂他的时候他刚要摆手拒绝，就看到自家管家矜贵的挽好袖子，开口道：“不行，这不是你该做的事。”

刘波无奈的嚼着嘴里的橘子，咽下去，抬手示意管家不要再喂了，自己要跟王老板说话了。

“喂？王老板？您打电话来是……？”

“哈哈哈哈，刘少爷，这次想跟你谈个生意，五五分成，您有兴趣吗？”

刘波有点惊讶，上来就能得五成利，这样的事在王世昌那里是少有的，当然也归功于自己神通广大的管家，刘家生意被他运作的风生水起，这一时竟成了各大老板眼里合作的香饽饽。

他斟酌着开口：“能跟王老板合作我当然很开心，只是……”

“嗐！那好，明晚我们一起吃个饭聊聊，地点我定，一会我让伙计把邀请函给你送过去，刘少爷，别迟到啊！”

刘波的话被人不容拒绝的打断，他只得连声应好，把电话挂断后长长舒了口气，似乎是对这次生意没什么信心。

“少爷。”龙傲天看出来刘波隐隐的担忧，又递了一瓣橘子到人嘴边，“不必忧虑，什么事情我都能解决。”

刘波机械的张口，柔软的嘴唇无意间碰到管家葱白的指尖，管家眸光暗了暗，喉咙里没由来的一阵燥热，他突然想做出一些逾矩的举动，食指托住下巴，大拇指带着控制的意味捏了下少爷的下唇，碾着唇肉擦了过去。

正在走神的刘波被这个动作弄的惊呼的一小声，在龙傲天眼里很像那种受了惊的小动物。

“少爷，您嘴上有东西。”

还在担心明天的“鸿门宴”的少爷看管家神色如常，自是不疑有他，泄愤似的鼓起腮帮子一口吃了好几瓣橘子。

 

 

02.

刘波捏着那张精致的邀请函，看着面前“西洋公馆”四个大字迟迟没有进去。

“傲天，我好像听说这个新开的饭店……引进了好多西洋的东西……反正就是怪怪的……他们西洋人太……”刘波盯着面前的欧式大门，侧头跟自己管家小声说道。

话说一半，王世昌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哎？刘少爷，巧啊，怎么在门前不进去，还是您不认识路？我对这里熟，走，我带您进去。”

刘波点头回好，手悄悄攥住自己管家的一片衣角寻求安全感，管家往少爷身边站了站，高大的身形将少爷罩进自己的范围里。

一行人进入到了一个装修奢华的包间落座，侍应生随后推门而入，先向王世昌点了点头，开口问道：“王老板，您还是老样子？”

王世昌笑道：“对，还是小芝，叫她来吧。还有，让你们这最好的‘宠物’过来，给刘少爷挑挑。”

刘波一头雾水的听这俩人打哑谜，宠物是啥？小猫小狗小兔子？就一个饭店还提供这个？

只见那个侍应生带进来了五个身材热辣穿着性感的美女，五个人都带着款式不一的项圈，宣告着她们的‘宠物’身份，为首的那个估计是小芝，身姿摇曳的直接跨坐在王世昌大腿上，嗲着嗓子叫了声王老板。

一旁的刘波看到这一幕鸡皮疙瘩掉一地，如果他没看错的话，项圈上那个挂牌写的便是王世昌的名字，所以这个地方提供的——是主人和宠物的情//色游戏。

侍应生估计是把西装革履的龙傲天当成了刘少爷，凑过去问道：“刘少爷您先坐，站着干什么？您慢慢挑，而且咱们这里还提供专属项圈的定制服务……”

“我不是刘少爷，旁边这位才是。而且，他没有挑宠物的兴趣，给你十秒钟，让这些女人从这里消失。”

兴许是龙傲天冷脸的样子气压太低，侍应生忙不迭的领着人出去了。室内又回归安静，只剩下王世昌和小芝调情的声音。

刘波有点坐立不安，一时竟不知道说什么打破尴尬。

“刘少爷，你这可不行啊……”王世昌偏头吃掉女人喂过来的葡萄，“挣了不少钱怎么不知道享受呢，我看你一天天木在府里不出门，这才约你出来找找乐子，而且——这个地方的规矩就是主人要至少有一个‘宠物’，刘少爷，你的‘宠物’挑好了吗？”

话撂倒这个份儿上指向已经很明显了，明摆着是在暗讽龙傲天总是在刘波身后如影随形的跟着，像只仅听他派遣的狗。

刘波为人随和，平时做事虽然慢吞吞的但是脑子不笨，当下就听出了王世昌话里的意思，他微微一笑，压着怒气道：“王老板，我这种不开窍的榆木疙瘩确实不适合在这种地方享受，今天就先到这吧，祝您今晚愉快。”

他起身，不由分说的拉住管家的手腕，带着人直直走出了这个是非之地。

 

 

03.

回到刘府刘波还在絮絮叨叨骂王世昌，说什么我差你这单生意吗，你个混蛋王八下次绝对我不跟你合作了云云。

龙傲天还未从少爷义无反顾维护自己的事情里缓过来，脑子里全是那个穿着长衫、有点胆小的少爷把自己护在身后的场景，心跳一声响过一声。

越界的从来不是少爷，而是他自己。

一个想法从心中逐渐成形，或许这是他很久以前就渴望的——只是没有付诸行动，今天王世昌倒是给他了一个很好的契机。

他转身从柜子里拿出一个东西，递给自己像只兔子在来回踱步的少爷。

少爷看到面前的物件吃了一惊，跌坐到沙发里，长大了嘴巴问：“这这这这这？！这什么时候买的？傲天你别被王世昌那个老王八蛋带坏了！”

“不，少爷，这个是昨天跟着邀请函一起送来的。当时……我没太明白它的用处，便先放在柜子里了。现在看来，它是有用的东西，不必扔掉。”

看样式确实是出自西洋公馆之手，估计看在王老板的面子上还送了他们一款料子上好的。

“不不不不不是……傲天你什么意思……？”刘波已经开始结巴了，“你，你不是我的宠物，你是我刘府的管家，不用这个……”

龙傲天被少爷慌张的样子逗笑了，当即双腿跪在地上，好让坐在沙发里的少爷能够到自己，那是一款漂亮而优雅的跪姿，脊背挺的直而板正，管家的大腿肌肉在西服面料的包裹下显得格外流畅有力，他向自己最信任的人展示出人类最脆弱的脖颈，沉着嗓子道：“少爷，是我自愿的，我只是……想找一些归属感，需要有一些实体的东西让我知道自己是少爷的人，时时刻刻提醒我……”

“我服从于您。”

“——听从您的指令，我是您的管家，但也可以因为您的意愿变成任何样子。”比如一只被项圈拴住的狗，项圈内部刻的是少爷的名字，即使有一天您忘了我，我只需解开衬衫扣子，给您看看这条标志着所属权的项圈，您便会知道我们的关系。

少爷被管家眼里炽热的欲望烧的脸红，拿着手里的项圈来回摆弄着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可少爷向来是无法拒绝管家的请求的，更何况……眼前的人正用那样渴望的眼神看着自己，一双狗狗眼配上白皙的皮肤，竟然像某种大型犬类。

他顿了顿，抚上那截修长的脖颈，管家好看的喉结上下滑动了一下，在此刻生出一种别样的性感，在少爷眼里比公馆的美女不知道性感上多少倍。

他探身，手有点不稳的解开管家衬衫的最上面两颗扣子，拿着项圈双手绕到管家的后颈处，“咔哒”一声落上了卡扣，这一声激的他身子抖了一小下，他半欣赏半羞耻的看着那个跟管家很搭的皮质项圈，脖颈处的青筋清晰可见，那一部分的皮肤白而细腻——他的管家拥有一副很好的皮囊，少爷羞的把自己缩成一团，眼圈红红的看起来很好欺负。

明明龙傲天才是那个被项圈拴住的人，可现在看来，真真正正被拴住的人又是谁呢？

戴上项圈的人似是被解开了某种封印，他站起来欺身而上，礼貌而克制的按住少爷不安的手腕。

“少爷，我想越界了，可以吗？”

 

——end

  彩蛋凭粮票获取一些撒娇龙管家~

  改了一下《少爷和小姐》，两人青梅竹马但是情感其实是兄妹，也只是想叙旧而已。

  傲天视角，第一人称。

  管家和丫鬟的互帮互助。

  以上

* . *💥. * * . 🌙*  .. ✨* . *. * . *⭐

　　从我第一次有意识起，我就知道，我是一个小说里的人物。

　　我的人设是一名身高184，爱穿西装三件套的高冷帅哥，体内是熊猫血，有胃病，有幽闭恐惧症，怕黑，对女人过敏等等各种称之为“玛丽苏”的男主人设。

　　但是我只是刘府的一个管家，就很离谱。

　　哦对了，顺便说一句，我的名字叫龙傲天。

　　你看，连名字都这么像男主。

　　但是我却不排斥当这个管家。

　　因为给我安排的这个刘府里有一个挺有趣的人。

　　他叫刘波，是这个府里的少爷。

　　今天少爷按照计划，要去胶州游玩。

　　他自然是带着我的。

　　“少爷，那我就把行李放在上面了。”

　　上了火车，我按照人设维持着高冷与优雅，不紧不慢地开始卷起自己的袖口。

　　嗯，我真是太帅了。

　　我还在享受自己的帅气，少爷先沉不住气了。

　　“解袖子呢？”

　　“是的少爷。”

　　“……拉倒我自己来吧。”

　　少爷起身拎起地上的行李，我的袖子终于卷好了，抬手按住了少爷想要朝上递的行李。

　　“放手，这不是你该做的事。”

　　将行李从少爷手中单手抽出放到头顶的行李架上，一套动作行云流水，我又将袖子慢慢卷了下来，余光看着少爷震惊的脸，心地喜不自胜。

　　“哼哼，被我迷住了吧！”

　　“快来，霜儿。”

　　这时，两名女子走进了车厢，走在前面的女人衣着华丽，应该是名小姐，但是双手却各拎着一个皮箱，她的身后是一名衣着朴素的丫头，看起来病殃殃的。

　　“就是这儿了。”

　　出于人设和个人的礼貌，我上前想要帮忙。

　　然后就看到那位小姐相当自若地将皮箱rou到了行李架上。

　　莫名觉得自己输了是怎么回事……

　　我心里直犯嘀咕，听到小姐道谢，还没来得及开口回应，她的一句“刘波”将我打蒙在原地。

　　“赵娟。”

　　看着少爷娇羞的表情，我的心中警铃大作——完了，这是男女主见面的节奏啊！他俩见面了哪还有我的戏份啊！

　　眼看两人就要互相迎上前，我想都没想插到了两人中间。

　　完了。

　　这是我上前时的第一个想法。

　　这个行为和我人设不一样啊！！！

　　大脑飞速运转，保持着淡定尽量组织出符合人设的语句。

　　“原来这位，便是少爷口中所说令你茶不思饭不想的赵小姐。”

　　“你说啥呢你。”

　　果不其然，少爷害羞了，一把将我拉到一旁。

　　这时候，我注意到一道奇怪的视线，一抬头，正好和那位叫“娟儿”的丫头对上。

　　该不会……

　　电光火石间，我想到一种可能性。

　　“这是我府上的管家，龙傲天。”

　　顺理成章地，少爷他们开始互相介绍。

　　“啊……好特别的名字。”

　　果然，听到我的名字，那位就被震慑住了。

　　我心底得意，也不知出于什么心里作祟又做出了违背人设的行为。

　　“这……”

　　“只是平平无奇的名字罢了，我相信赵小姐的名字……”

　　“轮得着你问。”

　　果然，突然被我反常的行为打断的少爷略显尴尬地截住了我的话头，他似乎也不明白今日的我为何如此反常，竟然失了礼数。

　　我心底笑他天真——有一就有二，一次次打破人设的爽点我似乎get到了，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会出现这种状况，但是我似乎并不想男女主走到一起。

　　身为一个配角有这种想法很不合理，但我不想管。

　　“我叫赵娟。”

　　那个小姐的人设还算宽容，竟当真回答了我的问题，顺便还介绍了身后一直没有说话的丫头。

　　“这个是从小跟着我的丫鬟，叫冷冰凝爱语梦翠霜。”

　　竟然还有比我的名字更离谱的？！！！

　　我表面维持着淡定，心底已经疯狂吐槽——真不知道这作者咋想的。

　　但是心底那个猜测愈发清晰。

　　需要一个方法验证一下。

　　“波少你好。”

　　波少也是你叫的？！

　　“你好，冷、冷、冷啊……”

　　果然，我龙傲天都记不住的名字少爷怎么可能记得住。

　　“叫小霜就行。”

　　可恶，那个小姐给少爷解围了！那岂不是加了分？！

　　我不由有些懊恼被领先了一步。

　　两人坐下后寒暄了两句，少爷就开始支支吾吾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傲天儿啊／小霜啊。”

　　然后两人同时叫我们。

　　还挺默契？这就是男女主吗？

　　心中隐隐不爽但还是迅速回应着少爷。

　　“沏点儿茶水／拿点瓜子。”

　　“是的少爷。”

　　看着那个冷、冷……霜儿和我一同上前，我俩迅速交换了一下眼神。

　　机会来了。

　　“哎！”

　　两个人轻轻相撞然后迅速分开，倒是把少爷和那位小姐吓了一跳。

　　我用我帅气地侧脸看着她。

　　“你这丫头为何如此莽撞？”

　　“分明是你走路不长眼睛。”

　　那个冷什么什么一脸不耐烦。

　　“明明是你蛮横不讲理。”

　　“第一，你好无理取闹；第二，我不叫喂，我叫冷冰凝爱语梦翠霜；第三……”

　　眼看她一顿，脸色苍白地抬手抚上了额头，我展现了一下我的绅士风度。

　　“看在你身体抱恙的份儿上，我不与你纠缠咳！”

　　话还没说完我就突然被发痒的嗓子刺激地直咳嗽，口中也顿时充满血腥味。

　　少爷熟练地递过来了一个手绢。

　　“可恶，又是熊猫血。”

　　我看着手心地一点殷红，接过递到手边的手绢，在少爷担心的眼神里暗自窃喜。

　　一是少爷如此在乎我我真的开心，二是……

　　“你俩要身体都这么不好的话，那先坐着歇会吧。”

　　哦！多么善良大方的女主人设！

　　刚刚建立起来的快乐顿时被危机感冲散。

　　“多谢小姐关心，我先去给二位沏茶。”

　　一瞬间，我又恢复为了那个优雅、高冷、帅气、沉稳的管家龙傲天，将少爷的手绢紧紧捏在手中，大步流星走向吧台——本来就是那个作者写出来的，咳点血根本不算啥。

　　恐怕就他给我的人设，估计我单杀二百人都没问题，中个弹都能立马痊愈。

　　“不必了，小姐素来只喝霜儿泡的茶。”

　　那个……霜儿果然跟了过来。

　　我们两人在茶台前交换了一下眼神，几乎瞬间达成一致，一推一搡之间，那壶凉水就倒在了她的衣服上。

　　“哎呀！”

　　不得不说她这声喊的还挺真实。

　　“怎么了？”

　　她的小姐果然最先做出了反应。

　　“抱歉，小姐。是霜儿没用，竟让这茶水打湿了衣衫。”

　　霜儿战战兢兢语气懊恼，我专注于收拾面前的狼藉，听着她的话都快想给她鼓掌了。

　　“没事，包袱里有衣服，你快去换上吧。”

　　该我上了。

　　“这点小事都做不好，真是个笨丫头。”

　　她果然一气就甩脸走进了另一头的洗手间。

　　还真不算聪明，装衣服的包裹都没拿，还得她家小姐给她扔进去。

　　“潇洒，真是潇洒。”

　　听到少爷这么一句，我手一抖差点儿没把茶壶打了——完蛋，又让这小姐上了一分。

　　“那个，娟儿，我想说的是，我自打见到你后我就——”

　　“小姐。”

　　干的漂——亮，冷内什么霜。

　　我被少爷语速飞快地话语打的心跳加速，还没来得及反应她就正好从卫生间走出来打断了他的话。

　　这衣服都没换，水渍到是没了。

　　该说不说这作者不会给她加了什么“被泼的水百分百秒没”的buff吧？

　　我第一次觉得这个作者做了一件除了创造出这么完美的少爷和我以外的好事儿。

　　生怕少爷反应过来继续，我立刻从茶台走出来做惊喜状看着冷内什么。

　　“这、这还是那丫头吗？”

　　“没变化啊？”

　　少爷似乎是被我弄懵了，看着我的眼神中似乎带了些不爽。

　　我默认他吃醋了。

　　“你精神病啊？”

　　很好，我终于撕开了那小姐温柔贤淑的“伪装”让她爆了不礼貌的话语，这样少爷肯定就会反感她了吧！

　　带着这样的想法，我接过了她的话。

　　“我好像是病了，而且病的不轻。”

　　想到少爷会讨厌小姐，我有些抑制不住自己上扬的嘴角。

　　“怎么说呢？是一种从未有过的感觉。”

　　“对娟儿，我刚才想表达的就是我一见到你就有一种从未有过的感觉。”

　　少爷你咋这么活学活用呢！

　　我差点儿没被少爷这句话给噎过去，赶紧看向冷内什么。

　　“敢问姑娘的芳名是？”

　　“你可真敢问啊。”

　　那小姐再次被我打断，语气中多少带了些无奈。

　　“小霜小霜我都叫半天了。”

　　“让我猜一下，你叫……小霜。”

　　“你怎么会知道？”

　　果然，小霜和我默契地忽略了在一旁甚是无语的两人。

　　“那你猜猜我叫什么？”

　　“傲天儿、傲天儿你叫龙傲天儿，我叫刘波儿，她叫赵娟儿。行了傲天儿你消停会儿哈。”

　　能感受到身后少爷的焦急。

　　我又起了——少爷果然还是在乎我的！哈哈哈！

　　“娟儿，咱聊咱的，这次咱去胶州咱们玩儿点儿啥？”

　　不好，大危机。

　　“我想去海边，看月亮。”

　　小姐起身，款款走到走廊中间看向火车窗外迅速略过的景色，眼底写满了憧憬。

　　“大月亮！”

　　眼看少爷一脸兴奋地起身站到她旁边，我又急了。

　　“娟儿，我……”

　　“我就很少出门赏月。”

　　我觉得自己这么多年维持人设的理智今天都不知道丢到哪儿去了，但是就是不想让少爷和小姐亲近。

　　还因此吓了少爷一下，心里还挺愧疚的。

　　“谁问你了？”

　　少爷哭笑不得的脸在我看来也是那么有魅力。

　　不亚于我龙傲天。

　　“为何？”

　　Good girl！

　　小霜这句话接的恰到好处，我偷偷在身侧给她竖了个大拇指。

　　“我怕黑。”

　　如我所愿的，少爷向我投过来了目光。

　　他当然清楚，毕竟因为这个刘府每天灭灯的任务都变成了他去做。

　　“哈哈哈，他一个184孔武有力的大男人居然怕黑。”

　　啊——被嘲笑果然会有些不爽，但为了少……不是，为了大局——

　　“你竟然知道了我的秘密！”

　　“小姐你听到了吗！他怕黑他怕黑！”

　　“你、你不许嘲笑我！”

　　借着上前一步，我将少爷推离了小姐的身边。

　　“好了。”

　　喝！还有走位呢。

　　我不由地觉得这小丫头演技还挺好啊。

　　“我向你发誓这件事情天知地知你知我知，绝对不会有第二个人知道。”

　　“霜儿！谢谢你替我守住秘密！”

　　“不客气！”

　　我的余光目送着明显被我们“真挚的感情”感动到了的少爷和那个小姐退回了座位，我和小霜也退了一步回到原位。

　　“这样，我也告诉你一个我的秘密吧。”

　　“洗耳恭听。”

　　“其实从小，我就有一个梦想，那就是身体健康顺遂，但我们家一开始……然后……最终……”

　　“你竟遭受如此苦难！”

　　“罢了，梦想终究只是梦想罢了，我真的不明白，为什么……”

　　“哦诶！”

　　看着那个小姐打断我们，我就知道，一定是我们优秀的演技已经感动了她。

　　“内什么，不如你们先坐旁边休息一下吧。”

　　“对不起少爷是我僭越了。”

　　“对不起小姐是我失礼了。”

　　“快去坐会吧。”

　　看吧！少爷多关心我！

　　忍着心中愉悦，我做到了小霜对面——从这个角度，正好可以看到少爷的所有反应。

　　少爷果然已经被我感动，正在夸赞我的“勇气”。

　　悄摸的，冷内什么贴着桌面递过来一张纸——

　　“还得再加把火。”

　　我深以为然。

　　“……我就是想说，我——”

　　“说让你看了！”

　　冷内什么拍案而起，我也拿起了纸片，边读边往少爷的位置靠拢。

　　“傲天在天上飞，霜儿在地上追，我对他……”

　　我停在了少爷身侧，忍不住看向少爷还没反应过来的背影，语气也温柔了下来。

　　“一见钟情……”

　　是了，我终于明白了我一直没搞明白的心情。

　　我喜欢少爷，从第一次见面时就喜欢上了。

　　戏还是要演下去的。

　　我只在少爷身侧停留了一瞬便离开了。

　　“……我可只是个丫头，他却是个管家，我们身份太过悬殊……”

　　我都要佩服自己的文采了，信手拈来的小词儿肯定会感动少爷的。

　　“只要超级大笨蛋才会喜欢你！”

　　“难道你、不是超级大笨蛋吗？”

　　说到你字时，我实在没忍住看了眼少爷。

　　走路会平地摔、一紧张会磕巴、谈生意老是谈不拢、看不出来我怕黑是在装人设、看不出我喜欢他……

　　可不就是超级大笨蛋吗……

　　“我不是！而且我们两个，是绝对绝对不会在一起的！”

　　那倒是，我要在也是和少爷在一起。

　　这一点我表示很同意，但还是要装出一副很心痛的样子，追着她跑到了另一节车厢。

　　“哎呦，累死我了。”

　　一离开少爷和那位小姐的视线，冷内什么也恢复了正常。

　　“没想到竟然会遇到同类，你还愿意帮我。”

　　我挑了下眉，淡淡道。

　　“我就当你是在说谢谢。”

　　冷内什么活动了一下肩膀。

　　“也谈不上什么帮不帮的，各取所需罢了。”

　　“看来你还真挺喜欢你家小姐。”

　　“你不也特喜欢你家少爷？”

　　我们两人同时一笑，握住了对方的手。

　　“合作愉快。×2”

　　“不能让他俩单独呆太久。”

　　我看了看身后的车厢。

　　“我先出去，你一会儿再出去。”

　　“好。”

　　“霜儿？霜儿——”

　　我一脸慌乱地跑了出去，正好看见少爷他们凑到一起不知道要说什么，装出来的慌乱顿时变成了真的。

　　“少爷，你有没有见到冷、冷……”

　　完了，我竟然忘了冷内什么的名字。

　　这个作者咋想的，起这么复杂的名字。

　　“冷冰凝若雨若冰霜。”

　　少爷好心地提醒我。

　　不愧是少爷，永远都那么善良细心，这么难记的名字都能记住。

　　“对，冷酸柠智取王世昌，昌儿！”

　　见任务完成，我又跑了回去。

　　然后就看到冷内什么正无语地看着我。

　　“我演的怎么样？”

　　“不怎么样！”

　　她似乎很生气地指着自己。

　　“我叫‘冷冰凝爱语梦翠霜’！不是什么‘冷酸柠智取王世昌’！话说‘王世昌’谁啊？！”

　　“嘘嘘——小声点。”

　　我被她突然放大的声音吓了一跳，悄悄探了探头确定没动静松了口气。

　　“抱歉啊，你名字太难记了没记住。王世昌是一个和少爷有生意往来的人……哎呀不重要，该你了。”

　　“哼，再叫错不帮你了。”

　　冷酸……啊不是，冷冰凝爱语梦翠霜清了清嗓子，换了一副悲伤的表情，“傲天、傲天”的跑了回去。

　　天知道我的名字还能被叫的这么跌宕起伏呢？不知道的还以为我没了……

　　我有理由怀疑她是在报复我没念对她的名字。

　　等了一会儿，车厢内又没动静了，我清了清嗓子又跑了出去。

　　“昌儿！昌……”

　　不对！

　　“霜儿！”

　　怕她真不帮自己，意识到喊错了我赶紧改口，祈祷她没听见。

　　“傲天！”

　　完了，这么快出来八成是听见了。

　　我有些心虚，背过身装作没看见她。

　　她倒也不傻，也没立马戳穿还接着演。

　　“傲天？！”

　　“霜儿？！”

　　我俩这么背对着喊对方，说真的我都觉得尴尬，但是也不好立马转身。

　　然后她的小姐就过来要帮我转身。

　　我能让她得逞？

　　一个大转弯，我和霜儿顺势换了个位置，依旧背靠背。

　　竟然是少爷去转的霜儿。

　　不得不说，我有点儿酸。

　　“向后转！”

　　是少爷的声音！

　　身体快于大脑，我唰地转过了身。

　　正好和霜儿面对面。

　　我俩飞速交换眼神然后迅速撤开。

　　“对不起，这都是我的错。”

　　“不，这是我的错。”

　　“不，是我的错！”

　　“不，是我……”

　　“不！是我俩的错！”×2

　　少爷开了口，我下意识顿了一下，但还是接着演了下去。

　　“我不该任性。”

　　“我不该让你担心。”

　　“我不该让你难过。”

　　“我俩就不该带你俩出来……”

　　“嘘——”

　　我食指紧贴上唇快步来到霜儿面前，看似是在拦霜儿实则拦的是小姐。

　　“冷冰ꉂ⍢⃝☺︎꒡̈⃝⌄̈⃝¨̮ꉂ⍢⃝☺︎꒡̈⃝⌄̈⃝¨̮ꉂ⍢⃝☺︎꒡̈⃝⌄̈⃝¨̮……霜儿。”

　　完了我又忘了她叫什么了。

　　在她警告的眼神里，我急中生智喊了昵称。

　　“你可知道，你离开的这一分钟，我仿佛度过了60秒……”

　　“别推我！”

　　我的话音还未落，余光就看到一个服务员因为乘客的推搡推着失控的餐车直直向我们冲来。

　　“少爷！”

　　我几乎想都没想，直接上前一步一把揽住少爷护在他的身后。

　　“嘶——”

　　腰侧一痛，我知道我被刮到了，但是一想到少爷没事，这点儿小伤也就不算什么了。

　　“哎呀！”

　　转头一看，就见霜儿被餐车撞到头磕在桌子上弹向了我。

　　这可是重要的合作伙伴啊！

　　我赶紧顺手一接将人接在怀中。

　　“霜！”

　　她家小姐马上过来从我手里将人接走。

　　接霜儿的动作扯到了伤处，下意识地我扶了一下腰。

　　“傲天你受伤了？”

　　少爷注意到我的动作紧张道。

　　“无碍，少爷没事就好。”

　　我赶紧放下手免得少爷担心。

　　“我是谁？这是哪？”

　　少爷还想说什么，却被霜儿给打断了。

　　“霜？”

　　她家小姐小心地叫了她一句。

　　“小姐？”

　　我忍不住挑了下眉——她果然深爱她家小姐啊，自己是谁都忘了竟然还记得她。

　　但是我们还得合作呢。

　　“霜儿。”

　　我抓住了她的胳膊。

　　“你好过分，你好残忍，你好点儿没有？”

　　可千万别忘啊！

　　“你是谁啊？”

　　“我是傲天啊！”

　　完了。

　　手中的胳膊被猛地抽走，我有些着急——合作伙伴忘了合作的事儿还把我给忘了该怎么办？在线等，挺急的。

　　“你都忘了吗？我们的相遇，我们的回忆，我是你怕黑的傲天啊！”

　　赶紧想起来啊！

　　“对不起先生，您吓到我了。”

　　啧，真不愧是她，失忆了还能准确逃到她家小姐原本坐的位置上。

　　……等等。

　　我还有杀手锏。

　　在刘府这么长时间，我发现我有一项特异功能——我的“真心”可以让人在一定限度上听我的话。

　　“霜儿。”

　　我半跪在地，真诚地看着她。

　　“我只是‘真心’地希望你快快想起来。”

　　“可是……”

　　“想起来，快想起来。”

　　果然，随着我的低语，霜儿痛苦地抱住了脑袋。

　　她家小姐慌了，心疼地将她半搂在怀里冲我发火。

　　“她脑袋刚刚被撞，你不得给她……”

　　“我想起来了！”

　　霜儿这一下把她家小姐给整蒙了。

　　“我是谁？”

　　保险起见，我还是决定验证一下。

　　“你是冷冰凝爱语梦翠霜的龙傲天。”

　　“那你呢？”

　　“我是龙傲天的冷冰凝爱语梦翠霜。”

　　暗号正确。

　　“你想起来了？”

　　“我想起来了。”

　　“太好了。”

　　我俩喜不自胜地转起了圈。

　　“霜你刚撞了头小心晕。”

　　她家小姐在旁边担心地喊道。

　　“你俩差不多得了。”

　　少爷突然上前分开了我俩的手，却是抓着我的手没有放开。

　　“哎呀傲天你小心点儿你还有伤。”

　　少爷的关心听在心里，感觉腰上的伤也不痛了，怪甜的～

　　“是少爷。”

　　“你俩这是在干啥？”

　　少爷的语气里听出有气，松开我的手颇为幽怨地看了我和霜儿一眼。

　　“你俩这满车厢跑的，整的事儿不少我开场白到现在没说完，这桌子上磕一下还真能失忆是咋？”

　　“少爷！”

　　我赶紧扶着少爷坐下——我是真没想到少爷真的会朝桌子上撞啊！

　　“你干嘛这样？！”

　　我失去了平日里的优雅，甚至都忘了喊他敬称，只是慌乱地检查他的额头。

　　细小的伤口渗出殷红的血，刺痛着我的眼——咋还有人自己撞桌子撞这么实在的呢？别留疤才好……

　　“你们都谁啊？”

　　少爷皱着眉看了我们一圈，不耐烦道。

　　“这是哪儿啊。”

　　“少、少爷。”

　　我手足无措地看着他，见他转过来看自己僵硬地扯出一个笑脸来。

　　“你认识我吗？”

　　连我自己都没注意到自己的声音在抖。

　　在少爷迷茫地眼神中，我如坠冰窖。

　　“我虽然不认识你，但你很帅气。”

　　少爷的夸赞没有让我回暖，只觉得心底愈发冰冷。

　　赵娟晃着他的胳膊在喊什么我已经听不见了，满脑子都是少爷竟然将我忘了。

　　“傲天？”

　　霜儿似乎是叫了我一声，但我也没有余暇回应。

　　“我结婚了？”

　　少爷的声音再次响起，却如晴天霹雳一般将我劈醒。

　　“他结婚了？”

　　她的小姐惊讶地看向我。

　　“我也刚知道……”

　　我只觉得大脑一片空白。

　　“对啊你看。”

　　少爷举着怀表给我们看。

　　我被霜儿拉着凑了过去。

　　怀表的盖子上嵌着一张照片。

　　那是一张合照，少爷明显要比现在要更年轻一些，揽着身边人的肩膀笑容灿烂。

　　身边的人不知是不是因为经常被抚摸，面容已经模糊不清了。

　　但是这张照片我再熟悉不过了——那是两年前，刘府来了一个照相馆的人，少爷拉着我拍的合照。

　　我看了眼还是满脸迷茫的少爷，一时心里五味杂陈，后退了数步。

　　“傲天。”

　　霜儿扶住了我踉跄的身形，轻声问道。

　　“你唤醒我那一招能不能……”

　　我轻轻摇头——没用的，那种作弊一样的技能在少爷身上是不管用的。

　　他是最特殊的存在。

　　“那傲天，你家少爷将你忘却了……”

　　低头看着她懊悔的表情，我整理心情尽力扯出一个微笑，开口努力让自己声音不那么失态。

　　“无妨，大不了，让他重新认识我一次。”

　　“那要怎么做呢？”

　　“用真心。”

　　真正的真心。

　　这次旅行自然是没能去成，我们当即买了返程票回去。

　　一个月后，我收到了霜儿的信，说是她终于鼓起勇气表白，两人以外的两情相悦，现在已经在去胶州度蜜月的路上了。

　　我有点儿羡慕他们。

　　整理了心情，我抬头看着刘府的大门，抬脚走了进去。

　　“这么说，你是刚刚搬到此地不久？”

　　“是啊，老管家不堪舟车劳顿已然病倒了，这府上一时会儿也找不到其他管家了，我说的没错吧——”

　　“少爷。”

　　“你还知道我是少爷啊！”

  如果你的失忆是因为我的任性，那之后我便遵循人设，和少爷保持距离，是不是就能保护好你了……

　　

•2w+预警，一发完；ooc预警

•个人觉得很治愈

•在尝试写一种新东西。

•其实想叫《吉普岛最后的打靶归来》，一看就是很新的东西对吧。但是太长了就毙了。我还是想让它短暂地出现一下。

•我有点喜欢叫回来这种高级的喜剧技巧（doge），所以带《鞍山》玩啦，埋了一些小彩蛋

•注释：

*肉：黑话，指毒品

一．

  故事的主人公叫刘波。由此可得，故事发生在中国……40404公里外的吉普岛。

  别问，问就是涉及黄赌毒不让过。大环境嘛，大家都懂。

  再就是，建国以后不许成精。

  刘波往坟前摆了束小白花，端端正正行了个军礼。

  王利发在边儿上说：“你这都翘了，还有食指得碰太阳穴，味儿不对。”  

  刘波“唰”地把手严丝合缝地放到裤缝儿上，整个礼有始有终。板正不过三秒，整个身子泄了气，顿时矮了半截儿：“你懂？”

  王利发就悠悠燃了根烟，说我好歹做过一年警察。

  刘波抢过烟甩地上还踩两脚：“他不喜欢烟味儿。”

  “操。”王利发拿了第二根烟叼嘴里，含混不清地说：“他自个儿身上就一股子烟味儿，你闻不出来啊。”

  刘波王嘴夺烟：“那是人娘胎自带的，改不了。”

  “还有体香，优雅，真是优雅。”

  王利发在刘波的攻势下狼狈地保住了第二根烟，安全将其送回烟盒。他整了整衣服，开口道：“波儿啊，真不来跟着我干？”

  “咱这片儿的警察，做着卖白菜的事儿操着卖白粉儿的心。你看看你回来才多久，头发掉成什么样儿了。”

  “别碰。”刘波拍开王利发的手，“我今儿扑了发际线粉。”

  “讲究。”王利发嫌弃地双手拍了沾上的粉，又说：“你再看看我，我现在挣的能包下十个警局！你来，我直接给你整个空降。”

  刘波看看白花儿，再看看王利发脖子上的大金链子，点点头：“世昌啊，那你给我空降个警察署长当当。”

  “老子改名儿了！”王利发怒道，“说了之前那名字赚不了钱，你不愿意直说呗，断人财路啊还。”

  “咋这么叛逆。”

  刘波就勾了人的背，把人转正了对着墓碑：“您对着前警署署长的墓挖他墙角，不叛逆？”

  “波儿啊，我记得他是你师弟吧。升这么快？”

  “是。所以天妒英才，这不就给他弄走了吗。”

  王利发就势鞠了一躬。他在警察队伍里头呆过，后来实在是受不住脑袋别裤腰上的日子，辞了职下了海，摇身一变成了王老板；但总还有些警队的消息。比如现在躺底下这位，王利发如雷贯耳。

  龙傲天，吉普岛警署最年轻的署长。文能发表千字讲话自个儿写稿，武能单挑道上百号人马安然无恙。据说以前是底下扫黄大队的，前两年揪了毒蛇帮埋警署里多年的卧底，一战成名；再后头势如破竹端了毒蛇帮，威名更显。

  一个人，生生活成了道上的“阎王爷”，手底下人的东南亚版“美国队长”；兼盘靓条顺，顺带成了警校招生办活招牌，吉普岛警署附近十条街的春闺梦里人。

  “到底不是真阎王。”王利发叹口气，把一旁的酒洒了，说：“波儿他师弟啊，敬你。”

  刘波拿过墓前另外一杯酒，自己喝了。

  天上下了雨，头顶的发际粉花了，糊了半片脑门儿，顺着水流进刘波眼睛里。他伸手去揉，又痛又痒，就流了泪。

  王利发说：“波儿啊，我可不想有一天为你哭啊。”

  刘波说：“眼睛痛的事儿能叫哭吗。”

  “你跟我干，安全。”王利发锲而不舍。

  “我安全够啦。”刘波持之以恒。

  “这玩意儿谁嫌多。”王利发再度出招。

  “你听听他怎么死的。”刘波翻了王炸。

  王利发就闭了嘴，洗耳恭听。

  毒蛇帮树大根深余党未清，出其不意声东击西，伊斯兰教的自杀袭击风气跨过阿拉法特山、越过印度洋，污染了毒蛇帮一干帮众；数百号人直愣愣往警署冲，值班的龙傲天和刘波撞了正着。

  刘波卧底十年，没见过这么热血沸腾的毒蛇帮。西边儿来的东西就是他妈的歪风邪气，迷得一窝老鼠都能转头从猫身上撕肉。带头的阿坤在一堆人里头左躲右闪，拿了人当盾牌藏后头放冷枪。里头的俩人打一枪换地方地找掩体，无师自通地在P大个警署打起了游击。

  龙傲天问，师哥你描述的有事儿真跑咋还变成没事儿找事儿了。

  刘波回，一朝离帮，规矩茫茫。可能是扛把子变了加上这社会人人都想死导致的。

  龙傲天问，师哥你想死吗。  

  刘波回，老子好不容易活的，有事就跑履行了十年，你说呢。

  龙傲天就说，那就好。

  两个人从营业厅转战办公室。

  龙傲天问，师哥你归队之后有啥想法吗。

  刘波说，师弟人生哲学咱之后可以和你聊通宵，现下咱先狙人。

  龙傲天动作帅气地换了弹匣，藏在西边儿承重柱后头一阵比划。

  刘波走到东边的窗口，探了头开始唱打靶归来。

  龙傲天吼，你回来！

  刘波没听。

  龙傲天说，你不是不想死吗！

  刘波的曲儿短暂地停了一下，他说，当警察的嘛。

  龙傲天就扑过去摁着人脖颈把人掼着蹲下了。

  刘波说，我教的，我记得。

  龙傲天吼他，你记得啥！你连刚说过的话都不记！

  刘波说，我还记得你那手势呢。你年纪轻轻的，冲什么冲。

  外头警笛声“乌拉乌拉”地响。

  “来人了。”刘波说。

  “都不用死了。”龙傲天松了口气。

  “你惜点儿命吧。”刘波说。

  “师兄你说和我聊通宵……”龙傲天话说了一半。

  不知道诸位还记不记得那个带头的放冷枪的阿坤。他的冷枪射中了收发室的报纸、营业厅的电话、办公室的吊扇，终于射向了龙傲天；伴随着他要给老大报仇的泰普，正正好好。

  刘波身子下意识地躲脑子叫嚣着让他上，后者伴随被突然唤醒的警校中的肌肉记忆占了上风，千钧一发之际他扭了身子要调位置。

  龙傲天比他更快地迎了子弹。

  阿坤被同僚姗姗来迟的子弹击穿手掌，再握不住枪。他就躺在地上，束手就擒。

  龙傲天说，师兄，你惜点儿命吧。

  刘波揽着他，说傲天，你挺住。

  

  龙傲天说，我终于比你快啦。

  他气息见虚，还疑惑道，奇怪，我怎么说终于。

  刘波说摁着他伤口，说傲天，你挺住，咱还要聊通宵呢。

  龙傲天说，挺不住啦师兄，好想有下辈子，至少陪你个三十年的。

  刘波吼，我他妈要这辈子。

  龙傲天闭了眼，不知道听没听见。

 

  以上的波澜壮阔在刘波心里过了一遭，他说：“给我挡枪死的。”

  “那你更得好好活下去。”王利发再接再厉。

  “你说得对。我要活成他心里那个师兄。”

  “你就是你，手脚全乎无病无灾就是你。”

  “我是警察刘波。”

  “你是活成你心里想的他心里的你。你不是他，怎么知道他心里的你。”

  “你说得对。我想活成他心里那个师兄。”

  “你想的话，那没人能阻止啦。”王利发说，“再说我就是不识好歹，强人所难，生意人这样是赚不到钱的。”

  “你是个好商人。”刘波夸。

  王利发就递了烟过去。      

  刘波摆摆手说：“你抽吧。我不行的。”

  王利发不客气地自个儿点上了，问：“你师弟还管你抽烟？”

  刘波说：“他不管。但你知道，沾了毒再戒的人，一点碰不得烟叶子。”

  王利发就把烟灭了。鞋在地上碾过三圈，开不了口。

  刘波伸手接了捧雨水，糊弄在脸上，把乌漆嘛黑的发际线粉块儿擦了。

  “有点狼狈。”他说。

  “没事儿兄弟，我这金链子也掉色儿了。”王利发说。

  “你咋还弄假链子，还假得这么廉价。”

  “我是个好商人，又不是冤大头。假作真时真亦假，我有钱，我这玩意儿就是金的。”

  “可它就是假的。”

  “你之前不也没怀疑嘛。”

  “也是。”刘波点了点头，“那你下次换个不掉色儿的。”

  “对。”王利发附和，“换个单纯能浮的。毕竟我也不可能落水，这很难露馅儿。”

  雨还在下，两个人也没躲没闪，在墓碑前伫着。王利发站了半天，问：“波儿，我这辞了职的警察，能敬礼吗？”

  “下雨你那肩膀不是该痛了，能举吗？”刘波反问。

  王利发用行动做出了肯定的回答。动作牵动肌肉，他似乎感受到那一小块子弹残片的拉扯。

  

  “你这礼，标准。当年你们队长赶你走真是浪费。”刘波说。 

  “前线哪有端不动枪的警察。”王利发回 

  “挺好。”刘波伸手去摸墓碑上的字，“安全。” 

  “利发啊，你说我味儿不对，我知道。”

  

  “那不是他还没给我掰过来嘛。”

 

  刘波看了碑上的照片，龙傲天对他行了军礼。 

  他就直了身子，照着一点点做了。王利发拍拍他的肩膀，夸：“这次标准。” 

 

  “他还是给你教回来了。”

  

二．

 

  继墓园之后，王利发开着新买的大G把人民警察刘波同志送到了看守所。 

  “你先别走。”刘波说，“一会儿还得去领狗呢。” 

  “逮我一个人当司机是吧。”王利发忿忿道。

 

  狗是龙傲天养的德式杜宾，长得又帅又飒拽得二五八万。龙傲天两年前进出一趟局里的心理咨询室，回头就谨遵医嘱地养了狗。这狗旺主，养完龙傲天屡建奇功，狗窝跟着龙署长的办公室逐渐变大。 

  但流水的窝铁打的牌儿，龙傲天最开始亲手刻了“花衬衫”的木牌挂狗窝上，再没变过。

 

  “那你快点儿出来。和个死人有啥好墨迹的。”王利发把椅子放倒了，躺着说。 

  “遗愿是见我一面，你知道，咱警署很讲求人道主义，不见不行。”刘波下了车，往看守所里走。

   

  王利发叫住他：“他激你你可别动手。犯不着。” 

  刘波没回头：“我知道。我是警察嘛。”

 

  刘波做好了心理准备，打算完成上头任务见一面即刻就走，句话不聊。 

  他怕忍不住。  

 

  阿坤坐在见面室，手被拷住，掌心还缠着纱布。他说：“丧波，好久不见啊。”

  刘波转头对一边儿的协警说人看了我走了。 

  协警就关了门站边上，说哥你再做做样子，别敷衍得这么明显。

  阿坤说：“丧波，你不想我吗？我可想死你了。”

  “对，我他妈可想你死了。”刘波面对着被关上的门咬牙切齿。

  门边儿的协警背后一凉。

  阿坤就笑，很神经质地，几乎背过了气：“丧波儿啊，死的人是不是你小情儿啊。”

  “关你屁事。”

  

  “还矫情。”阿坤弯下腰，从鞋底儿开了条缝取了张照片，“谁把不相干的人的照片带身上。”

  “你会吗？！”阿坤转了脸冲协警喊。后者被突如其来的音量震得抖了三抖。

  

  刘波就站过去挡在两人中间：“哪儿来的？”

  “你自个儿掉的，可不怪我。”

  刘波想起来了。

  那时候毒蛇帮刚被剿，警署不可能有个吸毒的警察。他带了一身瘾和这张照片东躲西藏，防着毒蛇帮余党和龙傲天找上门来。

  死又不想死，活也不能活。人鬼不沾了大半年，毒瘾快发作就把自己捆起来硬熬过去，练就一身作茧自缚的好手法。弄坏十八张凳子、塌了四张床，磨破绳子若干，才堪堪戒了毒。

  然后他就原地不动，等了龙傲天找上门，领了那句“师哥”。

  他辗转过太多犄角旮旯，没在一个地方安稳呆过半个月的，属实不知道照片丢哪儿了。刚找不到那会儿刘波以为是自个儿毒瘾犯了把照片丢了，他那几个月第一次白天出门，看着人也不避，就顺着街一寸寸找过去。

  顶着晨雾出门，披着夜雨回屋。刘波回去把水龙头开了最大，头伸过去张开嘴，水压直冲嗓子眼儿，咳得撕心裂肺暂时压了钻心蚀骨的痒；又轻车熟路地要把自己绑起来。

  外头的简易机关动了。

  有人来。

  刘波就带了半身毒瘾从后窗跑了。

  这次再没能带上什么照片。

  “你小子老鼠似的可会藏，那次太高调啦。”阿坤笑吟吟地说。“照片在床头缝儿里翻到的。”

  “还我。”

  

  “嘿，兄弟们当时想找点儿肉来当个夜宵，他妈的就一张破照片。”阿坤拿了照片翻来覆去地看，“啧啧啧，还是双人合照。”

  “还我！”

  “这背景是警校啊？丧波儿别说，你那时候真神气。”

  “你他妈还我！”

  “波儿啊，我告诉你个秘密。你过来我就给你。”

  刘波就走过去。

  阿坤撕了照片，天女散花似的一洒。落了两人一身。

  “关心则乱，不稳重。人都死了，在乎这干嘛呀。”阿坤摇了摇头。

  刘波捏了拳头，阿坤就问：“你要揍我？”

  “我说告诉你个秘密是真的。我死不了。”被绑在椅子上的人露了个奇奇怪怪的笑，低声道。

  刘波松了手，看傻子似的看对面儿的人。

  吸毒果然坏脑子。他想。

  “我不揍你，你自己往桌子上撞。”刘波说。

  “你他妈当我脑子坏了？”阿坤咬牙切齿。

  “我就是试试，万一成了呢。”刘波面带遗憾。

  “我没疯！”阿坤嚷道。他竹筒倒豆子般说老大以前经常见一女巫，可神了，能让他借尸还魂。

  “那你老大怎么没活？”刘波问。

  “你怎么知道他没活？”阿坤继续神神叨叨。

  “他活了能要你做老大？”

  “这活过来的人不能说自个儿活了啊，是禁忌。只能别人猜。”

  “严谨。”刘波点头表示知道了。

  旁边儿的协警忍俊不禁。

  刘波就看了过去：“你听到了什么？”

  “兄弟，这人是不是……”协警指了指脑袋，“有点毛病。”

  “他说了没有嘛。”刘波走过去拍了拍协警的肩：“你可别说要让上头给做精神鉴定的话。”

  “这么个人弄死咱好多兄弟，为了个死刑犯不值得多此一举，对吧。”

  协警愣愣地点点头。

  阿坤在后头大笑不止，甚至笑出了泪：“波儿啊，你还是丧波儿啊。”

  “你回不去啦！”

  刘波两步上前踹了凳子，让人止了笑。

  阿坤躺在地上，眼睛带了笑出的泪花花看他，扬了嘴角用唇语说：我死不掉的。

  刘波就俯身下去，问：“你为什么告诉我这个？”

  “你就是死到临头了，发现自己怕死，怕得要死。”

  “那借尸还魂可能存在，但你自个儿也不敢真信，是不是？”

  阿坤的嘴巴就闭上了，不动了。

  “你告诉我就为了给自己个底，对不对？”

  “就像吃了伟哥到处宣扬自己金枪不倒一样。”

  “实际上就是心里头虚。”

  阿坤颤了嘴唇，终开口道：“那女的真的，邪得很……”

  “药或许有用，但得分人啊。”刘波直了身，甚至还帮人把椅子扶起来弄正了。

  

  “你他妈就五秒，不能再多了。”

  阿坤瞪他。

  刘波走到门口，回身说：“你们整自杀式袭击不会是觉得自己死不了吧。”

  阿坤几乎被气红了眼。

  刘波想，果然还是贪生怕死。

  洋玩意儿传着传着就就变味儿了，洗脑式的自我牺牲变成反正死不了，南辕北辙，因地制宜。

  牛逼。

  到了门口，协警问：“哥，你真不揍他？”

  “开什么玩笑。”刘波说，“咱又不是毒蛇帮。”

  协警低头自我反省，或许刚刚看到的都是错觉。

  “你把人带出去吧。”刘波说。

  “哥你也得……”

  “我把这儿收拾一下。”刘波示意那堆照片残骸。

  协警就点了头，把人押出去了。

  刘波看着人走远，才又关了门，往地上的碎纸片走。他蹲下来，拢了大概的，又一寸寸找过去，终于完完整整聚齐了一堆。他脱了刚在车上换的干外套，有内兜那面朝上，在地上铺开了，又拿手一抔抔捧了碎片，平直地滑进兜里。

  最后以内兜为中心，把衣服叠成了个方正的包裹，抱在怀里往外头走。

  “咋这么慢。”王利发见人出来，熄烟开窗散气一条龙，“我这第四根了。”

  “你可少抽点儿吧。”刘波说，接着给他讲了和阿坤的对话。

  “疯了。”王老板盖棺定论。

  “你帮我找找这女巫呗。”刘波说。

  “你疯了。”王利发一针见血。

  “不是，我想着说这女的不经常和黑老大见面吗，万一有什么事还能挖出来。不是说我就信了阿坤说的，这么神神叨叨的我能信嘛，虽然他看上去是很清醒，但是……”

  “你话特别多，知道吗。”王利发说，“速度明显加快。”

  “诶你拒绝就拒绝呗，咋还说人撒谎。”刘波争辩，“我真这么想。”

  王利发定定看了他半晌，说，你最好是。

  刘波就点点头。

  王利发说，行，我帮你查。

  

三．

  有钱有权了总想着自己掌握命运，玄学在上层圈子总是流行的。王利发在身边儿的生意圈打听打听，还真给刘波找着了人。

  他任劳任怨地开车上门，准备送佛到西。

  刘波把他邀进屋子里，给他展示领回来的狗：“来，握个爪。”

  王利发伸了手，杜宾没接。

  刘波打圆场：“唉呀，可能不熟。这狗威风吧，傲天当军犬训的。”

  王利发若无其事地把手插兜里了，说：“是，威风。”

  刘波就很骄傲地蹲下来，摸了摸狗头。

  “这可是烈犬。你这才养多久，养熟了？”王利发担心地问。

  “嘿，你说怪不怪，这狗跟我天生亲。”刘波头也不回地撸狗，“一点儿沟通成本没有。”

  “物似其主，不稀奇。”王利发吐槽。

  王老板是个很会说话的人，他本不该这么提起故人。但刘波自个儿把狗弄回来放身边儿了，丁点儿不在乎睹物思人。王利发就琢磨着估计是以毒攻毒，也就顺坡下驴了。

  刘波果然很开怀地笑。

  狗原先还好端端坐着，昂首挺胸的；被摸了两下，喉咙里就发出舒服的咕噜声，头往刘波怀里窜，身子也慢慢往地上躺。

  “这狗叫什么？”王利发也凑过去准备上手。

  杜宾灵敏地往后头一躲，从刘波手底下退出来，跑远了。

  王利发觉着自己就多余把手拿出来。太多余了。

  

  “说来话长。”

  “？”王老板疑惑，王老板全表现在脸上。

  杜宾犬大名花衬衫，王利发看着刘波身上的花衬衫若有所思。

  因为过于拗口，所以还有个小名儿，随前主人，叫啸天。

  一个承担象征意义一个注重实用功能，虽然大小名毫无关系但是作用互补。

  “傲天取的，怎么样？”

  “大名独树一帜，小名旁征博引，不错。”王老板这辈子没撒过这么大的谎。

  毕竟他做生意也向来用真心。

  刘波又跑花衬衫边上说什么我去去就回，你乖啊，顺手摸了把狗头，才对王利发说：走吧。

  王利发事后郑重发誓，世界上一定有母性的光辉这种东西，并且在那一刻降临在了刘波这个糙汉身上。

  上了车刘波说，利发你别介意，啸天不喜欢烟味儿，你老烟民了。

  王利发没说话。

  因为他槽多无口。

  一时话太多了堵心上，闷得人躁。王利发一脚油门下去，心头松快了大半，打算一个个问。

  王利发：你咋知道它不喜欢烟味儿？

  刘波：心有灵犀懂吧。而且你都说了，物似其主。 

  好荒谬，但由于过于荒谬而根本无法使用逻辑反驳。

  王利发：狗不亲近人的理由千千万，怎么就因为我是烟民了？

  刘波：说了啊啸天不喜欢烟味儿，你身上味儿太重了。

  王利发拒绝这个循环论证，另寻突破。

  王利发：龙傲天身上也有。

  刘波：你俩不一样。

  绝杀，王利发无言以对。

  总结下来，刘波十分唯心完全不讲逻辑，但居然神奇地形成了逻辑自洽；王老板节节败退并认为再这样下去他俩必须疯一个。

  他抓住了最后一个槽点，只求一击毙命。

  王利发：为什么我一个大写的人要和只狗计较？我介意啥？

  刘波：不知道哇，我又不是你。

  刘波又说：我只是预判你的感受。

  预判，一个带入他人角色、估计该角色对当前情境可能做出的反应，从而针对该反应采取措施的策略性举动。

  刘波很明显代入得很失败。王利发想。反正我不会因为摸不到狗头就介意的。

  他这么想，但他不能说“对不起我没预判你错位的预判。”

  于是他说，哦。

  刘波就接话，我替他给你赔不是。

  王老板越发觉得他们讨论的不是一条狗，是刘波傍家儿一类的人物。

  这句道歉他接了啼笑皆非，不接刘波好像又很认真。

  王老板机智地选择了第三条路，靠边停了车说，到了。

  有本事的玄门中人可能多是大隐隐于市的。王利发把车停在了一个很热闹的市集口，带着刘波七拐八拐，到了个小门前。

  门外熙熙攘攘晴天朗日，门内静可闻针晨昏不辨；刘波的眼睛尚未看清什么，鼻子就嗅到股药味儿。

  看上去是那么回事儿，刘波想。

  下一秒，屋子里头就亮了灯，豪华水晶吊顶功率千瓦往上，每一片水晶都折射出不同凡响的光芒。

  刘波的眼睛又瞎了一次。

  “抱歉啊，这破地方采光不好。”正对二人的真皮沙发里陷了个打扮入时甚至有点超越时尚的高挑女人，大波浪红嘴唇，烟熏眼妆小吊裙儿；戴了黑绒丝的长手套，腕子以上是渔网的样式。

  “但没办法嘛，租金便宜。”

  王利发瞅着这吊灯眼熟，他想买没舍得，够盘下这整个屋的。他刚想开口说您谦虚了，刘波就大咧咧地寻了空位坐下：“挺好的，这不挺安静。”

  他是真觉得好，但凡他东躲西藏那大半年寻个这住处，说不准能呆满一个月。

  王老板没跟上节奏，这头两个人已经开门见山。

  刘波：怎么称呼啊？

  女人：我喜欢布鲁斯，江湖人称RnB，你可以叫我R老师。

  刘波：行，这个布小姐啊，我是阿坤介绍来的。

  女人：……我知道。

  刘波：知道啊，知道就好。这个，借尸还魂什么说法？

  

  女人就坐正了，不知道摁了哪儿，吊顶的光变得昏暗，堪堪罩住两个人。她的声音也变得缓慢而沙哑，像是600目的砂纸在磨贝壳上结满的藤壶疙瘩：

  

  “你是想让什么人活？”

  刘波掏出证件：我是警察。您这边涉及勾结黑恶势力，封建迷信，请配合调查。

  对面传来一阵大笑，刘波简直要怀疑顶上的水晶会被震下来。他不能像踹阿坤的椅子那样打断施法，只能说：

  “布小姐，请回答我的问题。”

  女人没理他，兀自笑完了才从沙发垫下面抽出几页纸递过去。

  第一张，吉普岛巫术协会荣誉会员。

  第二张，宗教活动场所许可证。

  第三张，巫术营业执照。

  第四张，三好市民奖状复印件。

  女人说：我是合法经营。

  刘波想合理怀疑对方买假证，他再往后头翻。

  第五张，吉普岛大学马克思主义学院研究生毕业证复印件。

  事情开始变得有趣了。

  刘波随口闲聊：你一名牌大学研究生搞这个？

  女人就说：社科人文专业加现在就业形势，你懂的。

  刘波：哦，知道，没工作嘛。 

  女人问：您倒底想知道什么。

  

  第六张往后，客户登记信息。

  刘波去找阿坤的名字，在第七张的头上看到三个字：  

  

  龙傲天。

四．

  刘波翻页的手停了。他说：“世昌，要不你去外头等我？”

  “说了我叫……”王老板话说一半突然觉得不对劲，“波儿，你要干嘛？”

  他给屋主人赔了礼，把刘波拉到一边，悄声问：你不会真信了吧？

  刘波没说话。

  王利发就急了：你他妈接受的唯物教育都喂狗了？

  刘波说：这布小姐还是马克思学院毕业的呢。

  王利发说：我就说你怎么不吭声不喘气儿的，憋着大招发疯呢？

  刘波说：我没疯。

  王利发说：你和我说狗的事儿的时候我就觉着不对，你把狗当谁呢？

  刘波就很严肃地说：我有爱心，喜欢狗，当儿子养，咋了。

  王利发瞪了刘波半晌，问：好，退一万步，借尸还魂。你他妈借谁？龙傲天早被烧了就剩灰了！

  刘波说：我没想借尸还魂。

  王利发很怀疑地盯着他。

  刘波说：真的。我没想。我没疯。你放心吧。

  王利发不知道怎么办了。刘波看上去确实很正常，那些偶尔的怪异感他也抓住细细问了，但对方回答得很有条理，他说不上哪里不对。

  波儿是卧底了十年的人。王利发想，心智早比我坚毅多了。

  这么一番自我说服，他才终于说：行，我在外头等你。

  刘波重新落座。

  女人啧啧摇头：你那朋友做了两辈子老板，精明了两辈子，就被你们这真心拴住了。

  刘波：两辈子？

  女人就住了嘴，说天机不可泄露。

  刘波说：你都和阎王抢人了，还怕天机？

  女人说：人有钱有权了就不想放，想长寿很正常嘛。只是容易想疯咯。

  刘波问：你骗人？

  女人说：这话可不能说。我是诚信经营。

  说完，她又从垫子里拿出一只录音笔，选了个文件开始放。

  刘波听出来，这是毒蛇帮老大和女人的对话：

老大：

R老师啊，您说这真有起死回生的术法？

女声：

不可知啊。

老大：

这什么意思？

女声：

您没见过身边有这样的吧。

老大：

是啊，不然问你干嘛。

女声：

您听过“黑天鹅”的故事吗。

老大：

我小学没毕业。

女声：

哦，是这样，人凭借经验认识万物，但无法认知全貌。这是马克思哲学里面最原初的“不可知论”基本观点。

老大：

再说明白点儿，我咋听着想睡觉。

女声：

实践出真知。您得自己死一回才知道。

老大：

我明白了。

女声：

明白就好。

老大：

你他妈这是忽悠老子呢。来人！

女声：

不不不，您莫激动。我的意思是，您身边没有，并不代表这个事情一定不存在。

事实上，科学也是解释事物的一种体系罢了，它的证伪只能存在于自身运作体系内。简单来说，科学何尝不是一种迷信。

老大：

哦，你的意思就是是真的了。

女声：

我的意思是它不能被证明是假的。

老大：

好！太好了！咋这么好呢！

  录音到这里就断了。

  女人说：你看，我没骗他。

  刘波觉得眼前这个女巫很神棍。但是他没有像毒蛇帮老大那样被洗脑，他脑子里只有第七页纸上龙飞凤舞的签名。

  他一看就知道，是龙傲天自己写的。

  刘波指着纸问：他来过？他做了什么？

  女人就说这是客户隐私，不方便透露。

  刘波脑子乱得想掏枪。

  

  女人突然闭了眼睛。再睁开之后她说：你叫刘波。

  刘波说是，我是他师哥。

  女人就笑了，说：行，给你破例这一次，你问吧。

  刘波就问：傲天什么时候来的？

  女人说了个数。

  刘波算了算，那是他卧底第七年，打入毒蛇帮内部第六年。

  也是和龙傲天不告而别第七年。

  刘波又问：他怎么来找你？

  女人说：我在我们这行很牛的，首选人才，不稀奇。

  

  刘波：他为什么来找你？

  女人说：他来找我问了个问题。

  刘波：什么问题？

  女人说：他问我，他师哥在什么地方。

  刘波就说：不可能，他根本不信这些。

  女人就笑：你不也不信吗。

  女人又说：他说他实在找不到了。

  刘波的肩就塌了。

  女人：还有问题吗？

  刘波：你怎么说的？

  女人：我说天机不可泄露。

  刘波红了眼睛哑了嗓子：你他妈也不会别的了吧。

  女人说：你怎么不问问他还问了什么。

  刘波就说：他还问了什么？

  女人说：好多呢。什么师哥之前说一直想当警察，怎么说退学就退学了，还问什么为什么师哥不联系自己，还有什么师哥如今过得怎么样啊，吃得好不好睡得好不好之类的。

  

  女人说：太琐碎了。

  刘波使劲儿睁了眼，他怕一松劲儿就掉眼泪。这次再没什么“眼睛痛”的借口了。

  

  龙傲天没给他说过这些。什么找人，什么等待，什么绝望到把这种虚无缥缈的玄学当做最后的救命稻草。

  他只是笑得很灿烂、很阳光、很快活地说：师兄，欢迎归队。

  

  刘波就真的以为，只是他一个人挣扎了十年。

  这些问题龙傲天是憋了七年，无人可诉，才对着一个陌生人说了个畅快。

  刘波知道，他是在问自己。

  虽然渺茫，但刘波还是抱了希望。或许这个人能回答一二，无论真假，都足以给踽踽独行了太久的师弟一个慰藉。

  不需要十足真实。人是很智能的生物，也很擅长欺骗；只要给他一个想要的答案，他能合理化所有过程。人能凭空建造海市蜃楼，也能重构理想乌托邦；现实是黄沙漫漫还是废墟残桓，都不重要。

  只要他想要。

  于是刘波问：你怎么说的？

  你快说，说你师哥没有不联系你，说他过得很快活。说呀！刘波想。

  女人回道：我说天机不可泄露。

  刘波就低了头握紧了拳头，说：艹。

  他抬头想露个笑，但没笑出来，就显得很狰狞：你这是假证吧。

  女人说：24k纯。

  刘波说：你什么都不知道。

  女人说：我没有不知道。只是天机不可泄露。

  刘波就很嗤之以鼻地哼笑一声。

  女人说：我至少还是答了他一个问题的。

  刘波忙问：什么问题？

  女人就靠在真皮沙发上，翘了腿，说：他最后问我——

  “我师兄还活着吗？”

  活着。女人说，这是我当时的答案。

  刘波说：谢谢。

  女人说：我可不是蒙他。我说了，我都知道。

  刘波说：是。我刚才冒犯了。

  女人就说没关系，人之常情。

  刘波：他还做了什么吗？

  女人：没有。他说了声“谢谢”，就走了。

  刘波点点头。

  他接着问：那您能告诉我——

  “我师弟还活着吗？”

  女人就笑了。她说：你不是刚去送花了吗。

  刘波又说：他还活着吗。

  

  女人便回，说你那朋友刚不是让你别信这些吗。

  刘波就说：他活着，我就信。

  女人摇摇头：你魔怔了。

  刘波笑：我不在乎。

  女人叹了口气，道：我不能骗人的呀，我是诚信经营的。

  刘波就问：那都说借尸还魂，人死了有魂魄的吧！那你让我见见他的魂成吗？

  刘波说：当我求你了。

五．

  女人一边念叨着自己心软，一边画了个阵。刘波在对面眼珠不错地盯着。

  屋里凭空起了一道风，头上的水晶片儿相撞，发出叮呤咣啷的响。女人在响声中收了手。

  她说：奇怪，没有。

  刘波忙问：什么意思？

  女人说：字面意思。下头没有他的魂。

  刘波喜道：就是说他没死？

  女人撇了他一眼，说：人都火化了，你说呢。

  刘波就蔫儿下去：那是什么意思？

  女人说：反正下头没有他的魂，别的就天机不可泄露了。

  刘波若有所思。

  女人说：你莫要想太多。死者不可追，你师弟若在，肯定希望你好好活着的。

  刘波就想起那句“师哥你惜点儿命吧。”

  他说：我知道。

  女人又说：你们这缘分，早开始啦，长着呢。

  刘波说：我知道。我和他警校的时候认识，到现在十几年了。

  女人就笑：我说的不在这儿。

  刘波就问：那在哪儿。

  女人说：天机不可泄露。

  刘波就也笑了，说：谢谢。

  王利发在外头等得昏昏欲睡，刘波才从里面出来。他甫一上车，王利发就起了身盯着他：“你没干嘛吧？”

  “我能干嘛。”刘波笑。

  “我哪里知道。”王利发嘟囔着。

  刘波就说，你要实在担心不过，这样，今晚陪我喝一场，咱就当这事儿过了。

  不知道为什么，刘波不太愿意这时候回去。他想着家里的啸天，觉得这可能是近乡情怯。

  他得把自己迷得晕晕乎乎，才敢回去。

  刚把啸天接回来的时候他就莫名觉得亲切，结合着看守所里阿坤的那一通神神叨叨，他有了一个荒谬的猜想。

  你看。刘波对自己说。哪有狗不吃狗粮，不睡窝，他说渴就叼瓶水过来的呢。

  他根本没怎么挣扎，就陷入这种令人目眩的猜想里。

  他的理智拉扯着告诉他说：这是假的、巧合，不要陷进去，不要疯。

  但现在有人告诉他：下头没有傲天的魂。

  魂有归处。

  傲天那么好的人，总不可能人间不容，地府不收吧。

  这猜想像瓶馥郁的酒，刘波只想喝下去，才不管是不是穿肠毒药。

  他举了杯，理智最后一次负隅顽抗：那他为什么不告诉你？

  刘波说：总有理由的。比如这种事不是谁都能接受的、比如有什么禁忌不能说、比如……

  一条狗能活多长时间，他不想让我再伤心。

  所以诸位看官，你看，我说过，人总是很擅长给想要的真相找借口。

  然后轻而易举地接受它。

  王利发接了邀请，和刘波到了一个宾馆对面的大排档。

  他说：我今天舍命陪君子，你有什么想说的都说出来。今天记忆不过夜。

  刘波就说：好。

  他就真的说起来。

  刘波是在卧底第八年遇到龙傲天的。他的师弟当时还不是警署的明日之星，没有揪出警署卧底也没有什么大的作为，相反还被分到了扫黄组。

  刘波后来问龙傲天在警校的时候成绩优异，怎么毕业这么多年没步步高升。

  龙傲天就说他惜命，没立下什么功。

  刘波就诧异：你还惜命啊。

  龙傲天就又挂上那副很活泼、很亲和的笑：是啊。没见着师兄，我不想死啊。 

  轻轻巧巧一句话，像个巨大的磨盘，从天而降地把刘波的心砸了个七零八落。

  他就说，傲天，我回来了，你也得惜命。

  龙傲天又说，那是。没看够呢。

  回到第一次久别重逢。实在不是什么诗意盎然的场景。

  那是个晚上，天上下大雨，雷声震天响。

  刘波指着大排档对面的宾馆：看见了吗，就是那里头。就前两年，我们在那儿见了面。

  王利发就点点头。

  刘波继续说下去。

  这实在算不上什么好地方。房间里的墙纸边上都生了霉斑，灯泡是那种廉价的白炽灯，用久了就黯了，照不清楚。灯罩上头还蒙了灰，边边角角挂了几条蛛丝。

  是个标间，两张床上两对男女。地上散落着衣物和泛了黄的被罩。

  刘波是被叫过来送套子的。宾馆的套被之前的住客用了，还没补上。他本想顺着门缝把套子塞进去，走进前了才看到宾馆的门根本就没关。

  里头的人叫：“丧波儿，你进来吧。”

  刘波就拿着塑料袋推门进去，他特意拿了个黑色不透明的袋子。

  里头的人脱了光溜的，一个男的转过头说：“丧波儿，要不你一起？”

  刘波摇摇头。

  那男的就转过去冲着身下的女人笑：“嘿你看他，还害羞。”

  女人也发出咯咯的笑声。

  刘波说：“我先走了。”

  男的就说，别走。又让旁边床的人停了动作，他说：“这样。”

  “这么多年了，没见过丧波儿开过荤。你们俩今天谁能让他破了戒，老子价格翻倍给。”

  刘波就笑，说哥啊，我哪有什么戒。

  你这，不是让我白嫖嘛。你们一人一个正好，我不就不掺和了。

  

  那男的就稀奇道：“让你白嫖还不肯啊。”

  接着他又从床边的衣服里掏出钱，拍到女伴的胸脯上：“还不快去。”

  两具赤条条的身体就从床上站起来，捡了地上的东西胡乱地披着，迎了上来。

  刘波看着白花花的肉随了扭动的腰身在抖，他走也走不得，钉在原地，抬头望了灯。

  那几条蛛丝在荡。

  一女的娇声娇气地靠过来，叫好哥哥，一手拿了刘波的手往自己胸脯上贴。

  刘波触了电般往回缩。

  那女的被这力量一带，就往刘波怀里扑去。刘波忙侧了身，用肩膀顶住。那具滑腻的白肉就顺势缠上他的胳膊。

  另一个女的就跪下去，手解了腰间的绳结。

  妈的。刘波就想起上头让他做卧底。

  前辈告诉他卧底没有清白。

  没说连这清白都他妈保不住啊。刘波想。

  要不说我不行吧。

  宾馆门被突然踹开。一堆人涌了进来，大吼：“警察！”

  “不要动，蹲下！”

  床上的两个人慌慌张张钻到被单里，又被推搡着下了床穿了条裤子，举了手蹲在墙角。两个女的也急忙窜到床边遮了身子，捡了地上的衣服往身上套。

  刘波一个人穿得整整齐齐，听着入门的声音腿一软，反射性地抱头蹲下了。他后边儿的警察踢了踢他的脚，让他往边上走点儿：

  “挡道了。”

  “咔嚓”。腕上套了个冰冷的铐。

  刘波听见一个声音说：搜一下有没有违禁物。

  更低、更沉，但还是熟悉。

  刘波被惊得抬头，又赶忙佝偻了下去。他用胳膊挡了脸，悄悄转了头，斜了眼睛往后看。

  他的师弟穿了一身板板正正的警服，站在人群中央。

  屋里的白炽灯不亮眼。但刘波看着看着就被光线刺了眼睛，眨出点湿润来。

  他想拿个面具口罩什么都好，罩在脸上。

  但是各位，那还不是疫情时代，口罩这种东西着实不是随身携带的。

  刘波就只能使劲低了脖子，拿两只胳膊尽量夹拢了，遮住脸。

  警察把人往警车上带，还拍拍刘波的肩说：放松。

  刘波瓮声瓮气地说：我长得丑，怕吓到你们。

  警察就笑一声：那有什么。等会儿不也是要拍照的。

  刘波生无可恋。只能寄希望于负责登记的警察不是龙傲天。

  他该怎么解释，消失八年后，曾经说要当警察为民服务的人出现在扫黄现场，身上缠了两具赤条的身体，边上还有个装了套子的塑料袋。

  

  他穿着衣服，但他觉得浑身赤裸。

  老天爷满足了刘波的愿望但没有完全满足。

  登记完了之后，警察押着其他几个人离开。龙傲天推门进来，把刘波抱头的胳膊从脑袋上放过去挪到身前，手搭上人的背，说：走吧。

  刘波就低了头跟着往外走。

  龙傲天的手放在身前人的肩上，导着方向。他一路把人送到卫生隔间，锁上门，说：师哥。

  刘波低着头没应。

  

  龙傲天就说：师哥，别以为留了胡子我就认不出你了。

  刘波就抬了脸，挂上个笑：这位警官说什么呢。

  龙傲天说：师哥！

  刘波继续笑：诶你叫我师哥，那咱俩有缘。不如把我放了？

  他抬抬自己的手，示意胳膊上的手铐。

  金属反了光，刺眼得很。

  龙傲天的眉眼就耷拉下来：您不认我。

  他又说：没关系，你还活着就好。

  师哥。龙傲天又叫，你还活着。

  刘波其实不明白自己怎么就被选做了卧底。他心肠软，本来不适合的。

  他现在看着年轻人垂下去的头，防线塌了半截。再没忍住应了那声师哥，用带了镣铐的手牵了龙傲天的手放在心口，那里的心扑腾得厉害。

  

  是。刘波说，你听，师哥活得好好的。

六．

  王利发又叫了箱啤酒：“波儿，你现在挺能喝啊。”

  “练出来的嘛这不是。”刘波就开了一瓶，灌了一大口。

  “道上还讲求这个？”王利发问。

  “什么生意不是先礼后兵？”刘波就笑。

  王利发就沉默地也开了一瓶，兀自和刘波的一碰，说你继续。

  刘波从兜里拿了张照片递过去：“你看。”

  王利发接过来，是张合影。上头划拉着横七竖八的条儿，密密麻麻得像破碎的网。

  他摸着不对劲儿，照片有些厚，背面像是糊了一层胶。

  “我给重新弄好了。”刘波说，“但还是比不得以前。”

  王利发就说，手挺巧，看不出来。

  刘波就拿过来，用手指着给他认：这是咱警校以前那操场，还记得吧。

  王利发说：记得。是不是你俩刚演习完那天。

  刘波就说是。

  王利发说：我那天没来。听说现场出情况了，炸弹提前爆了？

  刘波就说：问题不大。我俩不还拍照嘛。

  警校演练，安排在一栋烂尾楼里。玩角色扮演，学生分成劫匪与救援。

  刘波和龙傲天是一队，烂尾楼六层，其他队友在前五层选择自我祭天，换他俩冲到最后。两人时间卡得正正好，要把人救出来。

  结果炸弹提前炸了。威力不大但奈何前期安全措施不够，引了场小火灾。

  刘波让龙傲天带着人先走，自个儿断后。

  龙傲天说不，我走了你怎么办。

  刘波说这时候就不用电视剧那一套了，你快走我还能抢救一下。

  龙傲天说，你以后也这样吗。

  刘波说，当警察的，早就准备好这一天了。

  烟飘过来，龙傲天被熏得眼睛发酸。他没再说话，转头就走。

  很利落。

  刘波最后一个拉着绳子往楼下降，落地时绳子刚好被烧断。

  那次演练虽然过程有些惊险，但是他们还是达成了无一伤亡并且成功爆破一栋烂尾楼的完美结局。

  刘波后来回想起来，那只是场小火，根本算不得什么大场面。甚至根本不需要这么悲壮的你死我活。

  但在那时的刘波和龙傲天看来，是他们第一次直面不确定、伤亡和命悬一线。

  这对于安全保底的阁楼里的大学生来说，属实是一次大考验了。

  刘波说：可惜啦。和傲天就这一张翻得出来的合照。都没来得及拍呢。

  王利发说：这挺好看，挺好的。

  好多年了。刘波又把照片放回去，说。

  照片最初不在刘波这儿。他当了卧底，身无长物，没什么东西能暴露他过去是个什么人。

  他好像是凭空出现的一个最常见的小混混，见条子就跑，看女人就撩，衣服从来不好好穿着，嘴里永远是烟酒不离，脏话齐飚。

  刘波偷偷回过几次家，正屋墙上还挂着他在警校门口报道的照片，脸光生儿的，不像他。

  刘波也悄悄去过龙傲天的毕业典礼，没进得去，就在外头隔着栏杆看。

  毕业典礼是室内。他看不见。只看见了空荡的操场。

  他就支了耳朵去听场馆里的话筒声，隐隐听到请优秀学生代表龙傲天上台致辞。

  刘波就在外头鼓起了掌。

  再后头警校的围栏上头安了铁刺，栏杆缝隙被移栽的树挡住，再看不见了。

  他再想起来在这里上过学，不觉得恍若隔世，只觉得荒唐：那是纯然的陌生。

  你是刘波。他告诉自己。

  但他想不起来刘波什么样了。

  久别重逢后龙傲天在厕所隔间里拿了照片，很骄傲地给他看：我带身上的呢师哥。

  是求夸的语气。

  照片上的刘波脸光生儿的，咧着唇，笑得很清楚。  

  原来这是刘波啊。他想。

  

  他就问龙傲天要了照片。龙傲天起初还不给。

  刘波知道他师弟是个很敏锐的人，也很聪明，话不明说。但龙傲天问他：师哥你方便吗？

  理论上是不方便的。丧波就该没有过去没有未来。

  但刘波有点怕这样下去，他就变不回刘波了，于是他说：方便。

  

  龙傲天就把照片给他，又说：师哥，你得拿个东西跟我换。

  龙傲天倒也不是在乎白嫖，就是这照片早成了他的念想，撑了他好多年。

  刘波说：我这也没东西啊。

  龙傲天就上下打量他，给他开了锁。

  然后扒了他的花衬衫。

  “你这师弟也挺变态。”王利发评论到。

  “外套。”刘波说，“老子里头还有件背心儿呢。”

  王利发就撇嘴点头，不评价了。

  刘波又说：他甚至没问，直接认准了我是卧底。

  刘波说：他怎么这么信我。

  王利发没回。他也不知道。

  这样的情谊他羡慕，但他不懂怎么会有。

  王老板选的大排档很有档次，塑料椅子都是带靠背带扶手的。刘波躺了进去，望着天，说：“其实我当时没想着再回去了。”

  王利发就疑惑问为什么。

  刘波说：我以为我回不去了。

  刘波是卧底第七年头儿的时候和上线断了联系的。他换了个接头的人，一次没碰上，帮内就开始清洗内鬼。

  出问题了。刘波想。有人玩儿无间道呢。

  龙傲天见了刘波之后申请了调队，一次前线任务中端了毒蛇帮的一分堂口，但后援的警队没来，他就落了人手。

  龙傲天就明白过来，他们原计划都是送的。没成想真的捣了一个窝点。

  也值。他想。他们一个小队拉一个分堂口垫背，不亏。

  然后他就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哟呵，哥几个都在啊。

  他睁开眼看过去，师哥逆了光站在门口，一边手上提了几瓶酒，另一边儿抱了几桶方便面。

  刘波说，兄弟们出去买点儿下酒菜，这小子翻不出什么水花，我看着就行。

  其他人就说丧波儿真他妈贴心，然后四五个人吆五喝六地都走了。

  龙傲天说，师哥，不对劲。

  刘波泡了碗面走到龙傲天面前，蹲下了，用叉子给他绞了一卷喂到嘴边：别叫师哥。

  龙傲天用嘴去接，还抬了眉很疑惑地看他。

  刘波说：你先吃点东西。人还没走远，等会儿的。

  卧底这么多年，别的没学会，谨慎早刻进了骨子里。

  龙傲天说，今天本来该有后援的。还有，我查了你的档案。我没找到。

  刘波就骂了声操，说，我早猜到了。署里头有老鼠吧。

  龙傲天就点头，说我觉得应该是，还不低。

  刘波就说，行，你一会儿赶紧走。回去之后悄没声儿的，别张扬。装傻，知道吗？

  龙傲天就急了，问：那你怎么回去！

  刘波说：我早没想着回去了。

  龙傲天面也不吃了，很犟地盯着他。

  刘波说，真的。这不有你在吗。你们到时候端堂口的时候，龙警官下手轻点儿，留我个活口就行。

  龙傲天说，你说什么？

  刘波就笑：实在不行，傲天你努努力，给我弄个什么污点证人，什么线人身份也成。

  龙傲天说：不可能。

  刘波就又舀了面递过去：我就知道有点困难。

  龙傲天没接，说：师哥，你想回来吗。

  刘波没说话，把那叉子面自己吃了。

  龙傲天就说：我知道了。

  刘波没问他知道什么，只是给他解了绳子，把自己的枪给了他，让他快走。

  他又寻思这么个从小阳光到大的人可能接受不了这种冲击，于是刘波说：

  “傲天，你别怀疑自己，也别怀疑警校学的东西。错的不是这些，是人。”

  龙傲天就说：师哥，我看着你，我就没什么怀疑的。

  刘波只觉得受之有愧。他拿了枪往自己腿上来了一子弹，说：

  “你走吧。”

  龙傲天回头看他：

  “师哥，我一定把你带回来。”

  鲜血有点灼眼，龙傲天没敢多看，走了。

  看上去还是很利落。

  王利发抓了个最无足轻重的问：“你档案呢？”

  刘波说：“我最开始的上线是因公殉职，估计也是察觉了什么。提早把档案给毁了。”

  王利发说：“那他不是害你嘛。”

  刘波又仰头灌酒，一瓶见了底他才说：“哪里是害我，他人都没了。”

  “档案不毁，卧底直接指名道姓，哪还能在清洗里头浑水摸鱼。”

  王利发就点头，说是没办法。

  这些东西太重了，他没办法再提。只能起了别的话头：“你师弟那花衬衫是那段时间养的吧？”

  刘波说是。

  他笑着说龙傲天嘴上说不怀疑，估计心里头也难受，整夜整夜睡不着。后头进了趟心理咨询室，医生让他养狗调节心理状态，别这么绷着。

  什么睡不着，什么心理咨询，什么养狗都是龙傲天亲口说的，他也不是什么都瞒着刘波。偶尔也会泄露一两句，轻飘飘地卖个惨，让刘波自个儿掂量着惜命。

  王利发就掰着指头算了算，说龙署长不就是那段时间屡建奇功，揪出卧底，一飞冲天的嘛。

  刘波说是。

  王利发就咂舌：“他说要把你带回来，还真就……”

  话渐渐消音，王利发把后半截咽了回去。

  不能再说啦。这不是给人心上撒盐嘛。

  刘波说：“咱回吧，花衬衫还在家里呢。”

  “谁跟你舍命陪君子，你一个人没牵没挂的，我家还有人等呢。”

  真把狗当人养啊。王利发腹诽一句。他低头去摸车钥匙，手突然顿住了。

  “怎么了？”刘波问。

  

  “你等着我叫个代驾。”王利发说。

七．

  刘波手里攥了个酒瓶子，里头还剩半瓶酒。

  他刚在家门口前判断了一下，目前属于一个能走直线但脑子不知道走没走直线的状态。

  然后他就掏钥匙开了门，一次成功。

  “还不够醉。”刘波想。于是仰头就把剩下半瓶酒喝了，瓶子咣当一声落地上，裂成几块。

  花衬衫从客厅里飞窜过来，眼瞅着就要往刘波身上扑。

  “站住！”刘波喊。

  花衬衫果然就站住了。

  “有玻璃渣呢。”刘波就关了门，脱了鞋跨过地上的碎片，扑到客厅的沙发上。

  花衬衫一路小踱步地跟着。刘波安全在沙发上着陆，它就在一边趴下了。

  沙发腿矮，刘波的手耷拉下去，刚好可以顺到杜宾光滑油亮的毛。手底下的皮肉微微起伏，带了点儿温度。刘波摸上去，这才感觉到手冷。

  屋里没拉窗帘儿，外头是个朗夜。刘波家在一楼，月光很潇洒地攀过客厅的落地窗漫进来，投了层叠的树影。

  还有一张沙发，一条狗。

  “天儿，你去开个灯。”刘波喃喃道。

  手底下没动静。

  刘波就睁了眼，说：“天儿，开灯。”

  杜宾就站起来，走到墙边，立了身子，用爪子够了开关。

  “啪”的一声，屋子里亮堂起来了。

  太亮了。刘波扯了沙发上的靠枕，捂在脸上。

  他觉得右腿隐隐的痛。

  矫情，他想。之前没人注意你怎么不痛呢。

  是王利发回来的时候在车上问了。他们在车上又聊了些有的没的，刘波说龙傲天不知道做了什么，自个儿的档案又回去了。

  刘波说：我是光明正大回警署的。他甚至还想给我申个三等功。

  王老板想：真就带滤镜呗。你那师弟两年成署长，你他妈十年卧底啥功没立还差点儿把自己搭进去，心里没点儿数吗。

  你俩加起来八百个心眼子，你占个负二百五知道吗。

  他转头看刘波：人已经有点儿醉了，俩双眼皮撑着迷迷糊糊看挡风玻璃。

  王利发只觉得那大双褶皱里满是天真的单纯；那眼睛里透着清澈的愚蠢。

  能怎么回去？原始文件都被销了，伪造呗。

  想法刚涌上脑子，就被不多的清明拉扯回来。一是这是他王利发的妄自揣测，二则是……

  把明明该存在的东西创造出来，算什么伪造。

  龙傲天只是把欠刘波的东西，给他原封不动地讨回来了。

  应该的。

  代驾小哥支了耳朵听八卦，越听越怕，越怕越爽，越爽越热血沸腾。激情上脑到差点儿红灯路口一脚油门轰过去。

  王利发就阴恻恻地说：好好开车，不然老子一枪崩了你。

  小哥儿听了一段无间道，对此深信不疑。浑身热血化了冷汗，之后的车程鼻观眼眼观心，闭耳塞听噤若寒蝉，连车速都降到了最低限速。

  本来能降到二十迈往下，王利发说车速不够拍了照被扣分用命填。  

  小哥儿看着仪表盘，仿佛看到自己的命上蹿下跳，随时都有丧失的风险。

  他上一次在车上这么胆战心惊，还是在考手动挡科二陡坡起步的时候。

  王利发从来不在刘波卧底这段日子的事儿上多口舌。不问，但说了他就听，听了就忘。

  不知道王老板纠结了多久，到了小区门口他才开口问了一句：“波儿，你那腿还痛吗？”

  刘波说：没你那肩膀痛。

  王利发就笑：难兄难弟。

  刘波说的是真话。他这腿自个儿下的手，精准、治疗及时，没什么后遗症。

  龙傲天走了，他躺地上，等出去的人回来他就哎哟哎哟地哀嚎，说那警察有两下子，抢了他的枪，还打了他。

  他在毒蛇帮贪生怕死没本事的形象塑造得极其成功，刘波可以骄傲地说，他卧底十年，没受过这么重的伤。

  这些人就信了，顶多骂他两句废物。

  刘波接了话谄媚地说，这种事儿果然还得各位兄弟们来，他就跑跑腿。

  

  领头的人说：这人身上有伤，还没跑远，咱去追。

  刘波就哭丧了脸说，各位兄弟，他早跑了。追不上了估计。

  领头的人问：那你为什么不追。

  刘波指指还在渗血的腿：我这……心有余力不足啊。

  这事儿就往上参了一本。

  后头帮内到处找内鬼，本来没盯着他这个不成气的小混混。奈何这件事被翻出来，上头顶着宁可错杀不可放过的原则把人叫到了堂口。

  刘波提前得了消息，在屋里头对着包白粉坐了一夜。

  第二天疯疯癫癫上了堂口，面色青白眼下带黑，嚷嚷着说有什么屁话快放，别耽误老子飞叶子。

  分堂口的老大说丧波有人告密你是卧底，私自放走了人质啊。

  刘波就说哪个傻逼，叫他当面出来和老子对峙。

  老大又说，没听人说过你也飞叶子啊。

  刘波就说，这又不是什么挣面儿的事。

  他突然头上就流了汗，抽搐着倒在地上。嘴里把在场所有人的家里人，上到老大下到门口看门儿的问了个遍，后头据在场的嫌犯说第一次发现丧波贯口说得不错。

  但能做老大的人气度就是不一样，被人问候了家人还气定神闲地坐在上头，看着刘波在下面打滚。

  刘波开始随便抱着周边站着人的腿开口，说求求了，给他。他满脸的汗泪混作一团，被碰的人嫌弃地躲了，刘波就换个人继续求。到第五个人，被纠缠的人甩不开，一脚踢了过去，堂上的老大说：够了。

  又说：给他吧。

  东西就丢到刘波面前，他捡起来，从口袋里哆嗦着取了张纸，娴熟地卷了圈儿，对着粉吸了。

  艹。刘波想。这浓度。

  还好昨晚真的吸了。不然直接嗨死。

  他瘫软在地上。别人看他像团陷在泥地里的烂肉。

  他在想：刚刚那段儿骂得真他妈爽。

  他翻过身，支棱了身体，然后说：谢谢老大。

  老大就说：你回去吧。之后买粉儿跟帮里兄弟说一声就是了，给你内部折扣价。

  刘波就臊着脸问：免费给不成吗。

  老大就看了他半晌，哈哈大笑：放心。只要是咱帮内人，就没有没肉的一天。

  刘波就顺了势地表忠心。

  结尾你好我好大家好，就他妈差个包饺子。

  回忆到表忠心那段儿，可能酒劲儿翻上来了，刘波觉得想吐。他起了身往厕所走。杜宾把自个儿垫子叼来坐沙发边上，本来睡下了，又被刘波没轻没重的一脚踩醒。

  它就跟着人去了厕所。

  刘波吐了个昏天地暗，洗了把脸靠着马桶蹲下，浑身上下软成一滩，再不想动。

  

  厕所的灯是刘波喜欢的暖光，昏黄的、雾蒙蒙的。刘波一贯不太爱那种刺眼的亮堂。

  太锋利了。

  杜宾就在厕所门口站着，看着他。

  刘波低了头，抬手摸摸心口处的照片。又抬了头，看厕所门口的狗。

  诸位，前面说刘波早就有了荒唐的猜测，龙傲天的魂借了狗的身体守着他。

  您各位敞开了心地想，若有至亲至爱离世，这般猜想那就是琼浆玉液，诱着人一口下肚。

  刘波不是什么看得清楚高歌红颜枯骨的圣人。

  他理智再拉扯不住，抬头痛痛快快干了那杯早就想喝的馥郁美酒。

  刘波说：傲天，过来。

  杜宾被刘波盯得眼神胡乱飘，然后低了头升了前肢，是个臣服的姿势。

  刘波说：过来。

  它就跨进浴室，一步到了刘波身边。

  刘波就搂了它的脖子，落了泪：傲天，你回来啦。

  

  “你别担心，陪不了我三十年，十年也赚啊。”

八．

 

  过了些时日，王利发秉承了“兄弟遇了丧事得多陪陪”的原则再去刘波家里，特意带了一大袋进口的狗粮。买的时候店员问他要什么牌子，王老板大手一挥：最贵的。

  他上门的时候刘波还在值班，就给了他钥匙说要是不怕天儿就自己先去。

  王利发问：怎么叫上天儿了。

  刘波说：昵称。

  这话说的。王老板能怕吗。他当即就又回宠物店扫了通货，什么点心肉干磨齿棒通通安排上，势必要用物质把这条给他冷脸的狗砸得晕头转向。

  于是刘波回家的时候就看到王利发拿碗盛了狗粮，企图用糖衣炮弹腐化人民警察的狗。

  刘波心头一悸，吼：你给他吃什么？

  王利发很无辜地端了碗给他看：Primal。1500泰铢（大概300元）400克的狗粮，我吃了都心疼。

  

  刘波无语凝噎。他叫：天儿，过来。

  花衬衫就叼了根肉干溜达过来。刘波拿了肉干叫它松嘴，到手一看，已经没了一半。

  王利发就很骄傲：店员说什么狗都抵抗不了这玩意儿，刚开始它还不愿吃呢，你师弟训狗训得是真好。陌生人的东西它真不要。

  刘波想叫祖宗。

  他师弟不是训狗训得好，这他妈就是他师弟。

  他拍拍杜宾的头说：你真给面儿，委屈了啊。

  王利发那头先委屈上了：它有什么好委屈的。

  刘波就抬了眼沧桑地看他：你不懂。

  王利发的确不懂他不懂什么。但他看得懂字儿，而且因为沉疴旧疾对医院的各种单子极为熟悉。

  他蹲下身逗狗，视线堪堪和茶几下面镂空的板平行，里头堆了杂物，边上一张纸折着，折痕对着外面，王利发就扫到了内容。

  他放下碗，拿过了纸来看。

  是张注射记录。

  他问刘波：“这是什么？”

  刘波就拿过去叠了，漫不经心地放在身后桌子上：“就例行检查，打了次针。”

  王利发沉了声音问：“营养剂呢？你哄鬼呢？”

  刘波说：“真没事儿。”

  王利发就掏出了手机自个儿查。他搜了针剂名，又找这是治什么的。查到最后他撂了手机问：“刘波，你他妈对狗过敏啊？！”

  刘波就应了。

  王利发：你之前不这样啊？咱在警校的时候你不还养警犬吗？

  刘波：飞叶子把身体弄垮了，免疫力下降了。

  王利发就说：操。

  他转头看向一旁的杜宾：这狗你不能养了。

  刘波：我真没事儿，这药按时打，后头脱敏了就好了。

  王利发：你当时是门门课第一，但老子也不差，脑子是有的。你忽悠谁呢？

  刘波就说：真的。我再打几次就好了。

  王利发：这可能会复发，我看到了。

  刘波：可能嘛。又不是一定。

  王利发就吼：严重过敏会引发休克！

  刘波说：没这么严重，真的。

  刘波又说：你再上网查查，我可以直接抬走入土了。

  王利发攥了单子喘粗气：我看你就是奔着入土去的。

  刘波一语点破：我没想着殉情，这太不现实了吧。

  王利发说：你俩都疯，没现实过。自己还不觉得。

  屋子里就沉默了。

  王利发起身坐到沙发上，刘波也坐了。花衬衫就又把垫子叼来，自己趴下了。

  王利发看着狗说：波儿，说来你可能不信。

  “我和你师弟不怎么熟，但我梦到过他。”

  刘波就问：你梦到什么了。

  王利发说：我问他是不是要走了，他说是。让我看顾着你。

  梦醒来后王利发只觉得什么都迷糊了，只记得自己答了句好。他嗤之以鼻地想这我兄弟，还用你打招呼？

  但他还是记了那句好，记了人特意来给他托个梦。

  他觉得玄乎，于是把这个归结于刘波天天三句话不离师弟给他造成的ptsd。

  刘波听完就笑了：你唬我呢。用我师弟压我？

  王利发说你爱信不信。反正这狗你不能养，不然我对不起他也对不起你这声兄弟。

  刘波说你带走他才算不上兄弟。

  王利发就摇头：这狗必须走。

  刘波说：他不能走。这事儿你别管。

  王利发笑：这事儿我他妈管定了。

  两人声音越来越高，空气里都仿佛起了火星子。趴一旁的杜宾就站起来，跑到刘波身边，冲王利发吼。

  刘波听了声音就红了眼，挺直的背塌了、高昂的声音落了、咄咄逼人的气势变得低而悲伤。

  王利发没见过这样的刘波。他只见过哭非得扯个理由说眼睛痛的刘波、轻描淡写说“天妒英才”的刘波、最多不过一句“有点狼狈”的刘波。

  他这个同窗卧底了十年，练就了一身刀枪不入的盔甲，装疯卖傻技能点了个十成十，苦水都往肚子里咽，还能拿出来当个笑话讲给你听。

  他听见这么个人说：

  “我太苦了。你把他留下吧。”

  王利发差点丢盔弃甲，不战而败。

  刘波就听他拿了手机打了电话，问对狗过敏有法子治吗，又问了那个针剂。这药名字很长，王利发展开医药单对着一个字一个字念了，对面不知道答了什么，王利发回好。

  最后他突然想起了什么，问：吸过毒的人怎么个说法？

  对面可能在问具体的情况，王利发就说人以前对狗不过敏。

  对面又说了什么，王利发就挂了电话。

  他转过头来，刘波很期盼地看着他。

  

  王利发说：“你放心，我肯定给咱啸天找个好下家。”

  “你先把身体养好了，之后咱也能去看看。”

  “我给你找个知根知底儿的。贼好的那种。我都不配养它。”

  刘波说：你不懂。

  王利发就急：我有什么不懂的？你倒是说啊。

  刘波就说：我说了你也不信。

  “我就怕你不说。”王利发叫苦不迭。

  “他是傲天。”刘波一鸣惊人。

  王利发心里头纠着两个声音，一个“竟然这样”一个“果然如此”。

  先前所有的不对劲都有了解释——

  刘波疯了。

  他都说不上来，刘波是具体什么时候疯的。

  他想到自己说那句“假作真时真亦假”，只觉得满眼荒唐景，难解其中味。

  一时戏言，一语成谶。

  但王利发不能直说“你疯了”，他就问：你为什么这么想。

  刘波回：你信了？

  王利发就扯了个笑，说：我将信将疑，你给我说道说道。我来辩你。

  刘波就说：行。

九．

  刘波说，他刚领了狗那些天就在想啦，因为看守所听的东西。

  王利发就在心里对阿坤进行了人身攻击，面上笑眯眯地问：怎么说。

  刘波说：天儿刚来就和我亲啊。一点儿不带生的。

  王利发想了想，问：会不会是它太熟悉你的声音了。

  刘波说：我都没见过他几次啊之前。

  王利发就给刘波讲了个他不知道的事儿。

  刘波刚入校时做了优秀学生代表上台演讲。

  龙傲天后来不知道从哪里找来的渠道，找了完整的影像还他妈刻成了盘。

  刘波悄无声息那七年，除了那张照片就是那张盘把人撑着。王利发因为和刘波的关系也和龙傲天见过几次面，只要是去人家里，十次有九次那都是背景音。

  王利发都能全文大声并带有感情地背诵了，甚至可以挑战一下倒背如流。

  “所以我说你俩都疯。”王利发盖棺定论。“五分钟不到的视频能看七年。”

  “牛逼。”

  刘波又说：哪有狗不吃狗粮的。

  王利发就问：那你怎么知道它不吃狗粮。话一出口莫名熟悉，他突然想起自己问过“你怎么知道它不喜欢烟味儿。”

  刘波当时怎么答的？哦，他好像说心有灵犀。

  原来疯这么早，王利发想。

  他抢了话说：你可别说心有灵犀。

  刘波：因为他没吃过啊。

  王利发指了指剩一半的肉干。

  “那是你他妈逼着他吃。”刘波说。

  “你给它吃过吗？”

  “他不能吃我怎么能给他吃？”

  又来了。王利发想。循环论证。

  因为预设这狗是龙傲天，刘波觉得龙傲天不能吃狗粮，于是他不给狗吃狗粮。

  他还赖狗头上，说人家不吃狗粮，所以这是龙傲天，不是狗。

  没有逻辑全是感情，蒙了眼地硬要逻辑自洽，自说自话。

  都说叫不醒一个装睡的人。但他今天必须把刘波叫醒了。

  王利发就把装了狗粮的碗端过来，放到花衬衫边上：你喂它。

  刘波说：我不能。

  王利发就说：刘波你他妈当年考逻辑考审讯差点满分的，你比我懂。

  

  “你扪心自问，你那东西有逻辑吗？”

  刘波抓了一把狗粮在手上，握得都润了，他松了手，说：我不能。

  狗粮一下子撒了满地。

  花衬衫拱了鼻子去嗅，但还是很有规矩地没张口。

  龙傲天你他妈把狗训得太好了。王利发恨恨地想。

  刘波闭了眼，说：还有别的。

  王利发：比如？

  刘波就说：我说渴他给我拿水。

  王利发说哦这个我知道，龙傲天训练的，可神了。诶你俩都喜欢把矿泉水箱子摆电视柜哈。

  刘波：他能开灯。

  王利发：这个没有拿水神。

  

  刘波就想起那个晚上。他说“去开个灯呗”，花衬衫没动静。

  他说了第二遍“开灯”，那是个命令的语气。

  他说“过来”，也是命令词。

  刘波说：我叫它傲天，它来的。

  王利发说：你不是叫天儿吗。

  “我有时候也叫傲天的。”

  王利发就拿过手机搜了给他看：“波儿，你不是养过警犬吗？”

  刘波接过来，上头是一行字：

  “狗是通过发音的时长强弱来区分自己的名字的。”

  王利发又说：“你还记得你警校那只狗不？”

  “大名刘小丫，你们丫丫，丫妹儿一通乱叫，它不也能认出来。”

  “啸天、傲天。”王利发翻来覆去倒腾着念了几遍。

  “真像啊。”

  刘波瘫在沙发上，望了天花板。上头的吊灯像吐了白焰的眼睛逼视着下方的他，他不堪其扰，就躲了视线。

  他突然想起来，他在浴室里看着门口的狗。狗就低了头——“和狗眼神对视不能躲闪，否则无法立威。”

  训狗的一本野路子的书上这么说。

  他在警校时看过很多训狗的书。

  他当时想的什么？哦，他想，傲天不看我。

  他给自己找了个理由说傲天不想被他知道自己穿成了条狗。

  情真意切，还很贴人设。

  他当时还安慰：能陪十年就赚啦。

  安慰的到底是谁。

  诸位，你看，人真的就是很会自圆其说的生物。

  选择性看见，选择性视而不见。

  刘波觉得头顶的眼睛太亮了，他就起身去关了开关。

  王利发站在沙发前看着他，等着辩他。

  刘波说：我再说一句。那个女巫，你找的那个。

  “她说下头没有傲天的魂。”

  王利发说：龙傲天是个好人对不对？

  刘波重重点头。

  王利发就说：这样的人早该投胎去了，不受苦。大好事儿啊。

  刘波站在开关前，他又觉得屋里太暗了。就开了灯。

  吊灯五个灯罩，最左边儿的一个闪了闪，灭了。

  火焰就灭了。

  刘波说：假作真时真亦假，该我说它是真的它就是真的的啊。

  王利发很冷酷地回：假的真不了。

  刘波就说：你再带我去趟那市集吧。

  王利发开着用了几个月的大G带着失了魂的人民警察刘波到了市集门口。

  他靠边停了车，再领了人七拐八拐地绕进去。

  还是那个隔音贼好采光贼差的小屋。

  刘波敲了门，没人应。

  “不赶巧了。”王利发说。

  刘波轻轻推了门，开了。

  “巧了。”王利发补充说。

  按照正常套路来说，这个时候屋子正中坐了那个时髦的高挑女人，她应该手夹一支烟，不过肺地吐了，在云山雾罩中缓缓地说：  

  “我等你们很久了。”  

  顶上的水晶吊灯彰显她的低调奢华，靠着的真皮沙发体现她的内涵优雅，黑发红唇弥漫着神秘性感，垫子下头的五张证书执照说明她的知法守法。

  但是诸位，这是篇主角疯了一半的文，是一股清流，是不走寻常路的。

  所以刘波推门进去的时候，只看到了满室空荡。头顶上的吊灯也换了，换成了刘波在宾馆里见到的那种方形封闭的白色灯罩。

  旁边还荡着几条蛛丝。

  刘波就进去翻。没有什么写着“假作真时真亦假”、“你该醒了”、“龙傲天转世了”之类显得了若指掌的条子，没什么神棍的把戏。

  当真是一场空。

  无只言片语，却道谁痴儿。

  “跑路了？”王利发问。

  

  刘波想起这个R老师说他们的缘分很长，长到他不知道的地方。

  他又想着傲天是个好人，转世了，是好事。

  他还想着王利发说龙傲天给他托梦要他看顾好自己。

  他就蹲下来，遮了脸：“我疯我的，你叫醒我做什么呢。”

  呜呜咽咽的声儿传来。

  王利发想，是穿堂风过吧。

十.

  狗最终还是被送走了。合着王老板买的一堆精品用具。

  前脚刚送走，后脚王利发就和刘波到医院做了次全身体检。

  你最好没事。王利发说。

  我能送走你。刘波回。

  王利发就笑了，说，操。你他妈有本事别说话不算话。

  过了仨月，刘波让王利发告诉他谁养了花衬衫。

  王利发就开着新买的路虎带他到了个草坪前。

  草坪后头是别墅群。

  万恶的有钱人。刘波说。

  我赞成。王利发回。

  方向盘上的车标在阳光照射下闪闪发光。

  刘波就下车去，他一眼就看到草坪上的花衬衫。又帅又飒拽得二五八万的花衬衫身边站了个娇小玲珑的女孩儿。

  刘波走过去：“您好，您这狗好威风。”

  女孩儿嘴角弯得很灿烂：“是吗！谢谢！”

  刘波伸了手去摸花衬衫的头，对方就扑过来，很高兴地要舔他的手。

  

  女孩儿惊奇道：“Steven平时很不亲人的！陌生人根本就是不能近身，你很不一样诶！”

  

  刘波说：一样。没有不一样。

  女孩儿就笑说您说话怎么绕来绕去的。

  刘波说：“我重新自我介绍一下。我叫刘波，是天……”

  “是Steven的前主人。”

  “前主人！”女孩儿眼睛里蹦出一阵“看到活人了”的奇怪光芒，“您好，我叫李小豆。”

  怎么有点熟悉，刘波想。

  他没来得及再回应什么，女孩儿就夸开了：“我一直在想Steven的前主人是个什么样的神人呢！”

  “您太会训狗了，Steven甚至会拿水给你喝！”

  刘波就笑笑，说你太夸张啦。

  女孩儿很热情地说，我家在后头，您要不要来看看Steven现在的生活环境呀。

  刘波说好。

  他们就一起走了十几米，停到一栋别墅前。

  别墅有个前院儿，里头摆了一座很气派的狗屋，是木头的，原色没刷漆。

  李小豆很骄傲地指：“这是我们自己做的！”

  刘波就说，好看。

  他仔仔细细看过去，木屋子上头挂了个牌儿，用漂亮的花体字写了“Steven”。还上了金属的镶边儿，太阳一照亮眼得很。

  狗屋旁边有一个碗，边上放了一个袋子，刘波定睛看去，是一袋子狗粮。

  刘波问：“天……Steven吃狗粮吗？”

  李小豆很疑惑地反问：“啊它……不吃吗？”

  刘波就没说话。

  李小豆像是反应过来，说：“您是不是之前都给它吃自己做的东西？有没有什么推荐的？不好意思啊我第一次养狗，实在是不懂。”

  “我不知道它不吃狗粮，就一直给它喂……”

  “没事。”刘波打断了李小豆的自责。

  

  “它吃的。”

   

  “只是时不时可以加个餐，喂点儿肉。” 

  

  刘波就把自己在警校的时候给刘小丫的加餐食谱大致说了说，李小豆听到中途开了手机备忘录开始记。

  说到后头有些口干舌燥，李小豆说“渴。”

  Steven就窜进屋，飞快地叼了一瓶水出来。

  刘波接过来喝了。

  李小豆拿出盒烟，掸出一根送到刘波跟前儿，刘波摇摇头拒绝了。李小豆就自己拿出来，问：“您介意……”

  刘波说不介意。

  李小豆就点了烟。

  Steven一直在两人脚边打转，李小豆把烟叼嘴里，蹲下来用刚夹了烟的手去摸它的脖颈。Steven就很舒服地趴下来，喉咙里发出咕噜的声音。

  

  真好，刘波想。他就起身告了辞，回了王利发的车上。

  外头阳光正正好好。暖得很。

  刘波想着那句“假作真时真亦假”，这句假假真真的词儿也被阳光照了个没影儿，飘飘忽忽地散了。

  刘波突然想起什么，问王利发：你那金链子呢。不是说换个做工精致的假货吗？

  王利发就说，不带了。

  刘波就问，怎么不带了？

  王利发就意味深长地看他一眼：假的真不了。 

  “真的也假不了。”王利发接着说。

  

  “比如我真的很有钱。”

  “比如你真的很欠揍。”刘波说。

  “想必我上辈子也是个有钱人。”

  “那我呢？也是个警察？”

  “你这辈子这样，上辈子肯定是个少爷命。”

  “这样是哪样？”

  “你自己知道。”

  车里就静下来。

  良久，刘波说：我不苦。

  他想想，又补充道：至少甜了几年。

  王利发就点头：甜了好几年。

  刘波又问：那……傲天上辈子呢？

  王利发说我哪儿知道。

  刘波就说，你说错了。肯定傲天才是个少爷，我顶多能当个管家。

  王利发说，你说得有道理。

  刘波接着问：你说傲天转世了……他做个什么才好。

  

  刘波就在一边点：不能再像这辈子这样命悬一线英年早逝了，要活得长长久久，无病无灾，没人伤得了他才好。也不能像这辈子这样亲缘浅薄，最好有能陪他的家人；还要有个好出身，想做什么都能随心意。

  

  王利发就吐槽：吸血鬼伯爵怎么样。出身好死不了，财富自由还有堡。

  刘波说：到了。

  “我很忙的。”王利发说，“实在不行我给你配个司机。”

  刘波说您破费。

  王利发就把车停到墓园边上，说我就不进去啦，你俩好好唠唠。

  刘波说，谢谢。

十一．

地点：龙傲天墓前

时间：王老板屈就当司机的某一天

天气：晴转太阳雨

人物：扑了发际线粉的人民警察刘波

道具：小白花、白酒若干

场景描述：

  刘波坐下来，倒了两杯酒，一杯放到墓前，一杯自己拿了。他说：“傲天，我现在敬礼很标准啦。”

  “听着警笛也不会跑了。”

  “看着手铐也不会伸手了。”

  “不再说条子改口叫兄弟了。”

  “枪也用得很对，前几天有个兄弟说我打枪帅气，我说你教的。他说难怪。”

  “前阵子余党攻击警署，咱两人顶住了。上头给你追了个二等奖。”刘波掏出盒子，把奖章打开对着墓碑，“这玩意儿烧不了，我回头就和你那光碟放一起。”

  刘波又掏出个盒子：“你看，这是给我的三等功徽章。”

  “你说要给我的，我都有啦。”

  刘波顿了顿，说：

  

  “还差一件，就都有啦。”

  天空又洒了雨。刘波的发际线粉还是照样狼狈地晕开了。

  刘波趁着酒还算干净，一口喝了。然后亮了嗓子唱打靶归来。

  没谁来阻他，他就唱完了最后一句。

全文完

2022.11.24凌晨

◇民国，但是鬼故事

◇全文2w6，一发完，并不恐怖，放心食用

◇缝缝补补又三年（。

◇已更替2.0版本

    

summary：一切新奇的事物只是忘却。

刘波醒来时是深夜，梦魇，惊啼。

 

如今已然深秋，薄薄一层亵衣被冷汗浸湿，黏在脊梁上，像是条冰凉的蛇，叫风一吹，爬进骨子里。

 

他摸索着戴上小圆眼镜，趿着软鞋去桌边倒水，咕咚咚咽下几口浓茶，舌根子苦得发涩。

 

夜里当差的丫头大概是逃懒儿去了，主子夜起，却也没个照应——这府里上下，都明里暗里当这位少爷是软蛋，嘴上尊敬，心里却不免要咬上几句舌根。

 

不过刘波倒是习惯了，亦或者懒得追责，疏于管教，没那个心思兴师动众去问罪，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佯装是个傻子。

 

他又嘬了口茶，心神稍稍宁定，半歪在圆桌旁叹出一口长气，怎么也想不起来梦中到底梦见了劳什子物件，竟又将他惊醒。

 

刘波默默掐指，算起来日子，要有半月有余了。

 

夜夜梦魇，却也不是个办法，白日里货行诸事烦琐，来往的主顾又存心要拿捏这个初出茅庐的小少爷，掂一掂是和他爹一般的硬骨头，还是传言里的草包软蛋，好琢磨如何下嘴去啃。

 

刘波只得被迫周旋其中，跟着群老狐狸明里暗里，一来要护住自己的名声，二来，他爹许是撑不过这个冬天了。

 

家里大夫说是积劳成疾，将他爹一辈子声色犬马，缩在小小一张药方上，叫人煎药服下——刘波冷眼瞧着家里几个姨娘哭得昏天黑地，乌泱泱跪在榻边，倒显得他是个外人。

 

主心骨一倒，刘府上下人心惶惶，他大哥是个废物，只有窑子胡同的好去处，成日宿在这个姐儿，那个哥儿炕上，目中空空，家里纺织厂的营生糟蹋的像个破簸箩，颠起来散的七零八落。

 

于是便只剩了刘波。

 

这个只剩，延伸出来的意思全在姨娘眼神里写了个明白——若不是大哥无能，幼弟年少，怎么也不会把这等差事交予他去办。

 

刘波只是在厅上喝着茶，老好人似的摩挲他的茶杯，灰鼠色半旧的缎面长衫衬得他一派不温不火的儒雅，眼睛略略在几个姨娘脸上看过去，道：

 

“那便烦请诸位，帮衬着了。”

 

他嘬了口茶，心想道，只是别节外生枝，我就跪下磕头，谢谢列祖列宗。

 

可这世道偏偏就是不得如常所愿，没两日，家中老管家告病还乡，没人知会他一声，便又不知从那请来个先生，补了管家的差事——而这风刮到刘波耳朵里时，他一只脚都迈进了小轿车，不动声色地点了点头，吩咐下去让新管家去小厅里候着。

 

这夜凄风苦雨，小厅里的地龙又缺炭火，他身边的小厮暗暗忖量，不过是个让人在屋里挨冻的意思。

 

小厮悄悄抬头看了一眼面前这位一团和气的二少爷，斯斯文文，眉眼垂顺，一时心里又打起了鼓。

 

这他娘到底是个什么意思？

 

刘波的意思倒是很简单，小厅，候着，等他回来见见，只是传了几耳朵传进了府里，又在小丫头既傻又精的揣测下翻出好几个花样，等刘波夜里再回来，匆匆穿过回廊，便看见自己个儿屋门口赫然冻着个黑影子。

 

凑近了瞧，那人瘦瘦条条，挺拔地站在月下，呢料西装拦在臂弯里，衬衫外只穿了件儿窄而薄的马甲，还人模狗样系了条领带——刘波咂舌，只觉得自己脖子都有些喘不上气——见了来人也不行礼，只是点点头，很是冷漠。

 

刘波见他长得俊俏，却还以为是他那痨病的爹惹出来的风流债，学着话本子里来讨要什么身份地位，微微一蹙眉头，还没开口，那风流债便冷清清开口：

 

“这么说来，刘老爷重病，家中产业无人可继，又逢老管家身体抱恙告老还乡，偌大的刘府，是孤立无援了？”

 

风流债说话却也不看人，只盯着树上月梢，刘波好奇的也看了一眼，枝上空落落，鸟蛋都没有。

 

“不是，您同谁说话。”

 

那人缓缓将目光落下来，月色涤荡在如水的风中，倒有些含情脉脉——只是刘波眼神不太好使，只觉得他迎风沙眼，怎么还是个病秧子。

 

“当然是您了，少爷，”

 

刘波勉强一笑，心说您老人家通身的气派，倒是不像个上门打秋风的，偏偏像个府里家生的少爷，到我这儿拿大来了。

 

他懒得同他纠缠，想要敷衍几句打发走，什么风流债鸳鸯谱，只管找他那没鼻子的爹去要，找他姨娘去闹，这里反正是死路一条。

 

他挥了挥手，要小厮打帘儿，却没想风流债先人一步，伸手将那棉布帘子撩起来，从容不迫地颔首，示意他请：

 

“这是作为管家该做的，少爷。”

 

刘波撩起长衫的手一顿，有些不可思议的瞧他一眼——屋里的烛光透出来，绰绰约约薄纱般拢在他身上，容长脸儿，斯文清秀，看着是十足的矜贵，虽干着低眉顺眼的活计，倒像是要撵人送客。

 

这哪是管家，这是要当家 。

 

屋里地龙没有烧起来，到比外边还像个冰窖子，这些年府上制下不严，中饱私囊的，尸位素餐的，将钱粮卷了去的大有人在，如今刘波要想干涉，便得从源头掐死，可惜事多冗杂，无从下手。

 

他在椅子上坐了，有些恹恹地打了个哈欠——那欧阳家的掌柜难缠的很，油嘴滑舌没个真底儿，一个饭局上先后换了两种脸色，比戏台子上变戏法的手艺还精湛，最后酒菜见底，也没能从他嘴里抠出多余的利润。

 

那风流债很上道——但是未免有些太上道，招来小厮吩咐烧炭，又叫人端上一盏热茶，刘波颇为欣慰的伸手要接，却见他慢悠悠撇了茶沫，略略有些困惑：

 

“对不起少爷，我有洁癖。”

 

刘波愣了愣，还没悟出其中关窍，便又有小厮端上来一碗茶水，他伸手摸了，差点没烫得把水打翻在地，只得是先往一旁放了，隐忍着没把他故去的亲娘挂上嘴边，道：

 

“那个，咳，你叫什么名字来着？”

 

“在下，龙傲天。”

 

对了，龙傲天。

 

刘波扣着茶杯，胸中一口郁结的浊气顶上喉头，让他不适地咳嗽起来。

 

那位新管家，也是来了半月有余。

 

那管家虽说看上去不是个什么操劳命，办事却有些让人意想不到的能力和手腕，也不知给府里上下灌了什么迷魂汤，哄骗的那几个小丫头片子春心萌动也就罢，连后厨养得几条狗子都同他亲近。

 

可这人偏偏怪得很，说是对女人过敏，又说后院的房子不怎么干净，挑三拣四一番，要住进刘波院子里的偏屋。

 

那时刘波刚巧挂了纺织厂的电话，说是有一批货让东瀛人看中了，要花高价买下，只不过条件是要走商路替他们运到北平。

 

这天下没有掉下来的馅饼——即便掉下来了，后边也是怕有个钩子，玩一出黄雀在后，更何况要是真运出了点什么不该运的东西，那就是满门抄斩的罪过。

 

龙傲天立在一旁，徐徐将今日府中大小事宜，捡了几件重要的说给他听：

 

一是入冬煤炭紧俏，各房分摊不均，二是有帖子递上来，说王世昌王老板要请他看戏。

 

那姨娘挣煤抢炭的琐事日日常有，算不得稀奇，又是后院的开销，只管报上账去——刘波歪坐在沙发上，叮嘱了几句不要铺张浪费，便算敷衍过去。

 

只是第二件是千年不遇，那王世昌是东北商界里赫赫有名的人物，自己还没去瞻仰，这帖子便拜到他门下，着实是有些稀罕。

 

龙傲天将拜帖递上来，或是怕看不仔细，便将桌上油灯也一同拿在手里，两人一时挨得近了，人影子灯下交叠，颤颤巍巍地随灯光轻晃，让刘波有些看不真切。

 

于是他伸出手去，想要将灯接过来，却没曾想，指尖刚搭上龙傲天的手背，那人便忽然一抖，灯影颤动，倏忽间同他拉开了距离。

 

刘波眼前顿时一片昏暗，不由捏着包帖子的红纸皮儿，有些心力交猝：“你躲什么，对男人也过敏？”

 

龙傲天煞有其事：“非也，只是有些眼花了，择日请我医生朋友来瞧一瞧便好，少爷不必牵挂。”

 

刘波扶着额角，将那句碎嘴的没人牵挂你咽进肚子里，心事旧事涌上心头，大有些想要撂挑子不干的志气在。他叹了口气，将请帖细细包好放在桌上，“有病便医，拖久了就是顽疾——”

 

他想起他那倒霉的卧床不起的爹，继续道：“府里可还适应，睡得怎么样？”

 

“不怎么样。”

 

“那你还真不客气。”

 

刘波推了下眼镜，拂袖起身，见龙傲天挺大个个子，穿得又单薄，周身空落落持这一盏熄灭的灯，眼神晦涩不明，竟平白无故让他看出几分臆想中的可怜。

 

二少爷那催命的慈悲心隐隐作祟，唾骂了两句“以后可没人可怜你”后，本想着说给他添置些衣裳，却到底还是于心不忍，便往龙傲天跟前走了两步，站得近了，问：

 

“那你择个去处？”

 

龙傲天沉吟一番，将今晚睡哪寻思的像账房盘账般谨慎仔细，最后拍板：

 

“在下觉得，少爷的侧房，甚好。”

 

刘波咂舌，可龙傲天看起来又的确真挚。

 

于是当天夜里，经年不用的别院侧房，叫人扫撒了个干净。

 

干活的丫头很是用心，细细将桌椅擦了，被褥铺了，两扇雕花木门弹得一尘不染，又从刘波房里拿了安神的熏香，盖在香炉子里点了，只是屋里久不住人，闲来把玩的物件都收进了仓库，便显得到处空落落。

 

倒是把地龙烧得热——甚至捎带着主屋里也热气腾腾，喜气洋洋。

 

唯有刘波的奶嫲嫲揣手站在院儿里，请也不进来，好像是畏惧着什么一般，刘波只好披了衣服去见她，嫲嫲先是问了他近日身体，又是念叨了几句琐事，最后才从衣袖里掏出个七彩络子，见四下忙进忙出，才将东西塞进了刘波手心儿里，按住了，教他放在枕头底下。

 

那络子很有些分量，想是裹了什么东西进去，刘波捻着就要拆开一瞧，嘴里笑道：“又是什么稀罕物件，让嫲嫲你专门请来给我？”

 

嫲嫲忙把他的手压下去，苍老的脸颊上抖出几道深深的褶子，遮掩着笑了笑：“不是什么稀罕物，讨吉利罢了，哥儿只管放，必然没有什么坏处。”

 

“只一件是，切莫要拿出来了。”

 

又是一阵急促地喘咳，刘波锤着胸口，只觉得心肝肺要一并呕出来才算完，颤着手去端那碗凉茶，匆匆咽下去几口，只觉得凉意顺着脾脏爬满了，让人有些寒战。

 

他扶着桌子站起来，心思一动，便往枕头下摸去——那硬硬地络子正呆在哪里，花纹编的密实，用手去捻，还有些沙沙作响。

 

像是，粳米？

 

刘波搜肠刮肚，却也没想出什么粳米的典故，昏头昏脑准备合衣睡下了，却听见门外响起来咚咚咚几声急促的敲门声，他提起精神应了，门外像是松了一口气，回：

 

“少爷，您身体并不大碍吧。”

 

原来是龙傲天。

 

刘波披着杯子在床上坐起来，觉得外头凄风苦雨，便打算让人进来说话：“许是风寒，并没有什么大碍，你怎么——”

 

“哦，在屋里听见少爷咳嗽了。”

 

刘波并未多想，只是觉得这管家忠心，却忘了龙傲天那侧房离着主屋还有上一段距离，他是闹出了多大的动静，才将这人招了过来。

 

他手拔下门栓，正要推门，却觉得门背后像是被一堵石墙个封死了，饶他使出吃奶的力气，也不能动摇分毫，龙傲天的声音在此时透过窗户纸慢慢传进来：

 

“少爷身子既然不爽利，我便不进去了，只是今夜月朗星稀，倒是个好天气。”

 

这话前言不搭后语，忽然冒出来，刘波裹着被子，脑袋昏沉沉地抵在门上，应了一句：

 

“数九的节气，如何的月朗星稀，也是冷的。”

 

“少爷冷吗？”

 

他语气莫名地有些柔情，刘波似乎都能想象的到他侧身而立，在朗朗月色下眉目缱绻。

 

只是好像又有北风从院外的松柏林里刮过去，刮得天地间白茫茫。

 

“冷啊......今儿个是谁管的炭火，我这里都伸不出手，你屋里怕是也要雪上加霜了。”

 

龙傲天没有说话，绰绰约约的人影照在窗户纸上，过来好久，才听他道：“少爷早些睡下吧，明日会宾楼，还要同王老板看戏。”

 

“哦，水牌子可挂出来了，唱什么?”

 

“一出《绿珠坠楼》，另一出，是 《青霜剑》。”

 

刘波倒吸凉气，这王老板怎么偏爱这等凄烈女儿的戏码，一个含怨自刎，一个却又跳了楼，暗暗道：“怎不换一出《红鸾禧》来。”

 

可有又心想，那《红鸾禧》，左不过也是叫《金玉奴棒打薄情郎》，却也说不上哪个更好了。

 

夜里昏沉沉的过去，刘波也不知自己是怎么上的床，只记得有人在朦胧胧摸了摸他的额头，沉默半晌。

 

第二日天寒，已然是下起来了雨，淅沥沥的雨声从伞檐上落下来，溅了刘波满裤腿的水点子。

 

龙傲天平稳地撑着一把黑伞，将身子让出半个，落在雨里，肩膀被浇得透顶，刘波侧身想让他进来，便伸手扯了扯他的衣角——劳他还想着龙傲天的洁癖，又怕他这今早刚犯了胃病的管家受凉风寒，主仆二人齐齐病病歪歪，那就到了旁人该讲究刘家风水的时候了。

 

不过这次龙傲天没躲开，却也没动，佛像般不悲不喜垂下头，刘波以为他要说什么，便也耐下心思，两人视线交错，雨滴顺着伞骨又落下来，龙傲天藏在衬衫里的喉咙微微起伏，平日里替刘波打开车门，又或是递上只毛笔的手，如今将这一小片遮天蔽日的黑云牢牢罩在刘波头顶：

 

“您不用管我，少爷，我喜欢淋雨。”

 

可为什么喜欢淋雨那，刘波到底想不明白，甚至看戏时都分出一神苦苦思索，台上唱罢“遥望云天心弦断，珠碎人亡抗强梁。”绿珠翻身抢背，连着个吊毛僵尸落，直挺挺从那楼台上毅然坠下。

 

刘波被翻了天的叫好声惊得眼前清明，王老板连连夸赞那角儿毯子功了得，只刘波一人掬了捧冷汗——这功夫再硬也是人身肉做，万一将脊梁骨折了去——他不敢细想，却又听王世昌不着痕迹地笑道：

 

“这刚烈秉性，放在戏里，是人人称好，可要是平日中，凡人堆儿里，也是一把朝天的硬骨头，那就便不可相提并论了。”

 

刘波暗暗在心中揣摩，只觉得王世昌颠掉黑白——那绿珠本就被逼无奈，若真有大路朝天的出路，又何必刚烈坠楼，怎就这么轻飘飘落在了看客嘴里，变得不值一提了。

 

可他仍旧是温吞，将长衫上的瓜子皮弹下去，四两拨千斤般给王世昌卸了力：“什么硬骨头，软骨头，王老板倒是会说笑，这人朝天站着，不过是图个肚饱。我虽比不上家父有些手腕，但勉强还可一撑，在关东仰仗着您的面子尚且过得去，可要是到了北平，怕不是要被分吃了。”

 

王世昌不言语，台上踉仓仓换了一出《二堂舍子》，台下风云骤变，王世昌身旁的小厮忽然抹了脸，一柄德国手枪随着锣鼓点亮了相，漆黑地枪孔抵着刘波的后脑勺，仿若那是个且等着开瓢的西瓜瓤。

 

刘波强定住心神，梗着脖子看向王世昌：“王老板，不是唱《青霜剑》吗？”

 

王世昌剥了个松子仁丢进嘴里，笑眯眯的：“少爷是是忠烈之人，咱们便不再听哪哭坟的戏，咱上眼瞧瞧这个，您说刘府是打算救沉香，还是愿意保秋儿？”

 

刘波内心一惊，知道自己是那刘沉香没跑，那秋儿——

 

是他那没命活的大哥，还是他那牙牙学语的胞弟？

 

无论是那个，若要将这戏眼交到他那些姨娘手里去唱，他都是没什么活路可言。

 

娘的，刘波苦笑一声，这老狐狸瞧着人五人六，怎么就跟伪满洲勾结成了一家。

 

“两成利，王老板。”

 

刘波暗暗收紧放在靠椅上的手，面上服了软，却正飞快想着下一步的对策。

 

那王世昌似乎终于觉得他真如传闻一般，是个软趴趴一吓唬就歪的文弱书生——骨气尚可，却没枪杆子硬。

 

可他仍旧不满足，那日本人借刘家往外运的可是盘尼西林，小小一盒，价比黄金，虽找了他王某人来游说，但那点劳苦费，还不够他府里的煤炭钱——若是能从这里边抽出来点，他笑得脸上褶子都堆起来，肉皮层层叠叠，横竖写了个贪字。

 

他王世昌抽日本人的成，也算是为国为民嘛。

 

只是可怜这小少爷，啧。

 

“您那些绸子缎子，我家伙计押送帮衬，该是多少是多少，我王某人绝不抽成，当是和少爷您做个朋友——”

 

王世昌还未表露真心，身后包间的的门忽然被一脚踹了开，紧接着是“嘭嘭”两声枪响，精准的擦着王世昌天灵盖打在柱子上，惊得屋内方寸打乱。

 

刘波见状，不多想，便麻利地端起桌上的热茶，将盖子一抽，照着身后就是猛泼，滚烫的茶水劈头浇了人一脸。

 

惨叫声顿时凄厉地响起，却又被戏台上一句“把你母压在华山上”死死盖住，透不出光亮。

 

刘波顺手将桌子一掀，踉跄地把人掉在地上的手枪捡起来——他一垫，那枪很轻，里边他娘的压根没有子弹。

 

龙傲天目下无尘，单手擒着枪，一只手里却还攥着那把收起的黑伞，刘波眼尖，只瞧见伞把上似乎有些星星点点的血迹。

 

“少爷，害您受惊了。”

 

刘波来不及去想龙傲天怎么个拿到的枪，像是终于将一颗悬起的心放回肚子里，忙奔到龙傲天身后，将那假手枪往袖里一揣，气喘吁吁，连咳了好几声，只听龙傲天冷冷道：

 

“王老板，我家少爷真心实意，如今看来却是你不识抬举，这买卖烦请另寻主顾，否则，便别怪傲天僭越了。”

 

话音一落，龙傲天手臂微移，扣动扳机，一发子弹精准地射穿了王世昌身旁的瓷杯，顿时溅地四起。

 

他伸手将刘波往身后一护，伞柄在他手里轻巧的转了个圈，骤然牵动龙骨撑开伞面，刘波楞楞地叫他钳这手腕，便又在这朵黑云中，走进雨里。

 

会宾楼外，王世昌带来的伙计七倒八歪的仰面躺在水里，气息微弱，像是些伏在雨里的癞皮狗，龙傲天目不斜视，仿佛压根就没看见。

 

“你，”刘波咽了口口水，小心翼翼绕开一截手臂：“你这么知道我被他困住了？”

 

龙傲天一路护他坐进轿车，撑着柄伞垂头看他，“本是不知道的，只是有些事情要同您说，他们拦我。”

 

他瞧着刘波澄澈地眼神，似乎心里软榻下去一块儿，竟微微勾起唇角：

 

“您放心，他们拦不住我，无论您去那里，我都会找到您。”

 

或许是雨声太大了，又或者是龙傲天声音太沉，刘波楞楞地，目光一颤，恍惚间伸出手拽过龙傲天撑在车门上的腕子，不知着了什么疯魔地道儿，竟然问：

 

“我死了也来寻我？”

 

龙傲天甚至没有迟疑：“我从不说谎。”

 

瓷器打碎的声音在刘波耳畔骤然一响，吓得他连忙松开了手，又无措地去扶眼镜：

 

“司机，开车，不，你，你先上来。”

 

车轮一路疾驰，天便渐渐黑下去。

 

那天晚上，刘府上下闹翻了天。

 

刘家三少爷失了踪影，四姨娘跪坐在他门前，先是哀求，又是怒骂，哭得哀戚戚愁云惨淡，丫头扶了起来，便撒泼般伏在门框上，只道刘波不顾手足，冷心冷肺，要让天地老爷将他收了去，下那十八层地狱。

 

四姨娘哭得悲恸，几乎将泪儿淌干，刘波心里也不好受，差遣着家丁四下去寻。

 

龙傲天将那封勒索信展开看了，又递给刘波，暗道：“要十万银票。”

 

刘波冷冷坐在主位上，心道，那趟往北平运的盘尼西林，要得也是这个价。

 

他心中杵着一根天平，一头是胞弟亲人，一头又是战火缭绕的家国，两相挣扯，几乎要将他推进深渊里去。

 

四姨娘已哭昏过去，叫丫头们送回了别院，刘波看着龙傲天去合门的背影，一口气梗在心间。

 

他想了想，闭了闭眼：

 

“王世昌不会善罢甘休，你我算是主仆缘尽，明日就搬出去，从库房里支些银子，买田置房，娶妻生子，过两年逍遥日子——不，你从东三省搬出去，去上海，去北平，哪里都行，我差人去找车票的门路，你不能在这里待下去了——”

 

可忽然却有一阵烟草味从他鼻尖上略过去，紧接着缠住了他的肩膀，将他迫切要起来的身子牢牢按下去，他猛然睁开眼，听龙傲天轻声说：

 

“少爷，呼吸。”

 

刘波徒然颤抖着胸腔吸进一口凉气，又随着龙傲天的指引慢慢吞吐——龙傲天凑得近，几乎要贴上他的鼻尖，金丝眼镜后一双眼睛瞧着他，像在瞧天边的月亮。

 

树上月梢，朗朗清清。

 

“交给我吧，少爷。”

 

龙傲天对他的提议避而不答，只是替他沏了杯热茶，端到手边。

 

他没说话，可刘波分明听见一句沉缓的再见。

 

和谁再见？

 

刘波手一抖，滚烫的热茶泼了满身，白瓷茶壶徒然碎在地板上，发出一声清脆地响声。

 

那天夜里，刘波做了许多的梦。

 

他梦见他死去的娘亲，幼时别院里的一架秋千，嬷嬷牵着她的手，走过一长串亮着红灯笼的街。

 

那街巷深极了，也黑极了，只有摇摇摆摆地红影子缀在地上，他小心翼翼地迈过去，嬷嬷说，小少爷，您别回头，谁叫也别回头。

 

回什么头那，前路是漆黑，身后也是漆黑，嬷嬷将他的手紧紧攥着，一步一步慢慢向前。

 

可越往前走，刘波耳畔地声音便越清楚——一会儿是四姨娘悲恸的哭声，似乎还不住拍打着什么，一会儿又是他养过又很快死去的一只黑猫，使着爪子拼命地抓挠木案，凄厉地弓起身子叫唤。

 

而他眼前，白皑皑的雾气将那红灯笼裹了去，在跟前儿开了一扇小门，嬷嬷要他推开，可身后却传来龙傲天的声音：

 

“再见。”

 

倏忽间，刘波在塌上猛得睁开眼，额角上坠着细密的冷汗，呼吸又急又快，一颗心几乎要从喉咙里蹦出来。

 

不知想起了什么，他强撑起身将枕头底下的七彩络子抽了出来，手忙脚乱地想要拆开一看，可那络子打的精致，使得他是蛮费力气，只能有踉跄下床，翻找了一把剪灯芯的小剪，抖着手将络子拦腰剪断。

 

络子里的东西顿时哗啦啦掉了满床，细细密密，刘波接着月色炕上一摸——

 

竟全都是黄澄澄的小米。

 

他顿时感到一阵悚然，于是继续将手伸进络子里边，轻轻一捻，抽出张丹砂点的字条。

 

戊辰年九月初五

 

他的生辰。

 

刘波顿感头皮发麻，用力想要将那纸符扔出去，可那黄纸轻飘飘，缓缓落在他膝盖上。

 

第二日清晨，龙傲天早早出门，到了晌午，也没有回来。

 

刘波被服侍着吃过早饭，漱了口，又见了几个无关痛痒的人，便静静在圈椅上歇了一会。

 

房里小丫头正替他收拾床褥，翻翻叠叠，从炕上扫出很多细碎的米粒，她心里一惊，七魂六魄顿时飞出去三窍，再往枕头底下摸去，果真是空落落。

 

她丢下手里的活，跑去前厅见刘波，还没上前，就瞧着他面色蜡黄，昏昏欲睡，嘴唇上堪堪有一丝血色，好像还是咬破了嘴皮，拿血染红的。

 

她楞楞地上前，俯下身去叫了声少爷，刘波没有答应，于是她只能硬着头皮唤他的名讳，连唤了三声，刘波才缓缓睁开眼。

 

“少爷，您枕下的络子那？”

 

刘波提起络子就头皮发麻，恹恹喝了口茶：“嬷嬷那日送来时我就觉得奇怪，平白无故送什么络子，昨儿晚上给丢了，怎么？”

 

那丫头听完，两股战战，看刘波的眼神中都带了些惊慌，竟冷不丁扑通一声跪下去，好久没缓过神来。

 

再开口，她声音中透漏着丝惧意，半口气浮若游丝，像是刘波梦里听见的猫叫唤：

 

“少爷，那络子是谁给的？”

 

刘波平静道：“嬷嬷给的，她今儿去哪里了？要是在府里，就传过来，说我想有话同她讲。”

 

丫头狠狠咬住发颤的上牙膛，梗着一口憋在嗓子里的浊气沉默的点了点头，她慢慢起了身，说落了打扫什物在内屋，辞了刘波便匆匆跑进去，几乎将里头大大小小的柜子全都拉开，想要找到那个七彩络子。

 

什么嬷嬷的络子，那个络子分明是四姨娘打的，灯下足足熬了一整宿，她记得真真切切，老爷死的那天，四姨娘亲手把这个络子给了刘波。

 

她定下心神，拉开大衣柜，拼命翻找，正掀开冬衣，一个鲜艳的络子便啪嗒一声，掉到了她脚边。

 

“翻什么那？！”

 

丫头伸手刚要去捡，身后的低声呵斥便吓了她一哆嗦，她回过头去，见是院里管事儿的婆子，忙捡了络子塞到她手心里，几乎哭诉道：

 

“嬷嬷，您瞧，这四奶奶的络子怎么没放床底下那？少爷他说有个奶嬷嬷也给他了络子，昨儿个剪了，撒了一地的黄米。”

 

那管事婆子忙问，“谁的奶嬷嬷？”

 

“咱少爷的。”

 

管事婆子忽然一愣，将那丫头的手紧紧攥，不知想起什么，急匆匆将她按在一旁，叫她不要言语，自己往那还未收拾好的床褥上定睛一看——

 

黄米压枕，这是要压祟驱邪，可少爷的奶嬷嬷，前些年不早殁了吗？！

 

可她看着一旁瑟瑟发抖的丫头，却也不敢明说，只能先将她拉起来，嘱咐了几句，去四姨太身边报信。

 

她刚出门，身子还没拐出院墙，龙傲天便冷不丁地和她碰了头。不知为何，管事婆子竟好像很害怕他似的，战战兢兢问了好，匆匆便要走，龙傲天却伸手将她拦住，两指一并，从她袖口处夹出丝丝缕缕七彩线，轻巧地往外一拽，便将那络子收入掌心。

 

他举起来，朝着光看了两眼，冷笑道：“这就是四奶奶想得法子？”

 

管家婆子不敢应他，龙傲天却也没多说，只是将那络子又丢回她怀里，自己从掏出怀表，不知摸索着在钟盖后按了什么关窍，竟扑棱棱掀开了后壳，从里边找出颗丹药似的玩意，也一并丢给婆子：

 

“烧他那安神的炉子里，没了再来找我。”

 

“这就能好了？”

 

龙傲天已经径直走出去，没有回头。

 

他进了屋，刘波正闷头坐在塌上，他手中拿着本旧年里的书，上头写了《玉匣记》，见龙傲天进来，忙问：

 

“怎么，有消息了吗？”

 

龙傲天的目光在他手上停了半刻，点了点头：

 

“昨日少爷您刚出了门，三奶奶屋里的丫头便看着嬷嬷带着小少爷从偏门出去了，我带着家丁去搜了，偏门出去往西，便有个黄皮子庙，只是年久失修，已经荒芜了。好在里面住了位拾荒的老人家，说似乎是见了有人往更西的山里去了。”

 

刘波皱着眉：“往山里做什么，西边山里闹匪，正规军来了都够吃一壶，他王世昌是有多大的胆子，竟往那边勾结。”

 

说罢了，将手里的书往边上一合，起身趿拉着棉鞋就要往外走，龙傲天只一伸手，轻而易举的将他腕子扣住，摇了摇头：

 

“我说了，这件事儿您就不用插手，我会解决的。”

 

不知怎么，刘波冷冷一笑，硬生生将手从龙傲天的扼制下挣脱出来，他面色本就不太好，又连日做些噩梦，使得两颊都有些消瘦下去，轻飘飘地，这一甩手，自己竟也没站稳，踉跄了几步，扶这小几，险些将案上的碟子打翻。

 

“我倒是当真信你的。”

 

龙傲天罕见的哑然，刘波抓起那本《玉匣记》，哆嗦着手想要从里边翻着书页，可那张薄薄的纸片被他塞的太狠，压得太实，一时间怎么也翻找不到，只能将整本书丢在龙傲天怀里，也说不出来话。

 

龙傲天捏着那厚厚一册书，心中一时间有了些不太好的预感，刘波没再发脾气，只是招呼小厮进来替他穿衣服，要一匹快马，又要些干粮，自己弯腰将鞋提起来，连正脸都不再给龙傲天。

 

小厮替他系着斗篷，整理衣摆的空挡去看那龙管家的脸色，龙傲天沉沉点了点头，小厮记在心里，将正在气头上的刘波送出院门，扭头便马不停蹄的去了四奶奶屋里。

 

可巧他进来通报的空挡，那刘波房里的管事婆子正拭着泪从里屋出来，见了小厮来，忙忙拦住，拉到一旁：

 

“快别进去，四奶奶请了东西，别冲撞了。”

 

小厮只得将事情原委讲了一遍，婆子听得有些脚下发软，急急又去打了帘，往屋里通报。

 

屋里，四姨太穿了身素白的家常衣裳，也未擦脂粉，只有鬓上别了根儿银簪子。她昨儿个哭得凶，方才又哭了一回，手托桃腮泪光点点，眉目间愁云不展。

 

见了管事婆子又进来，还有些恼，直骂道：“没用的东西，怎么又来讨打，若是少爷有个好歹，我便让你们屋里的奴才们都给他陪葬！”

 

管事婆子忙拉着小厮跪在门外，道：

 

“四奶奶，哥儿出门往西去了，说是要进山。”

 

四姨太腾得一声站了起来，“那你们还在我这里做什么，还不快去拦下来，西边是坟山，他这会儿去，岂不是要去找他那没命活的爹了！”

 

说罢了，急急就要出去，可不知又想起了什么，差人将里屋像前三根香取过来，拿火折子点了，罩在瓷罐子里，打点好了上下，方才出了院门。

 

此时已经过了正午，日头渐渐西沉，刘波纵马从偏门小道穿出去，草木萧条，秋风瑟瑟，他让兜头冷风一吹，心中那股无名的噪意却也渐渐消退下去。

 

只见他使着力气勒紧缰绳，马蹄声渐缓，四下打量一番，才发觉自己已经纵马奔出刘府好远。虽是午间，可这松柏林子里到处静悄悄，却也没看见龙傲天说的黄皮子庙，只有一间小小的茅草房，突兀地杵在林子正当中。

 

他舒了口气，慢慢从马上下来，栓了缰绳，想要去一看究竟。只是又想起今日从外边传回来的信儿，一时踌躇的不敢向前，

 

今儿个早上，他差人去问原先的老管家，想要问问龙傲天家在何方，又有几口人，有无娶妻生子——

 

他是刘府的少爷，王世昌再要折腾，也要忌惮他父亲两分薄面，更况且这东三省商政一家，即便不看他父亲，也要留些分寸，可龙傲天不过是个管家，就算他有心留意，日日拴在身边，也恐会殃及池鱼。

 

所以只能将人全须全尾的护送出去，他才能安心。

 

可他这份心意抛撒出去，却只落了个镜花水月——那探信儿的小厮从老管家处回来，将那回执的书信递上，刘波缓缓展开，匆匆略过些琐事，落在最后一行，反复读过，只觉心中一片寒意。

 

那老管家压根没举荐过什么龙傲天。

 

可虽是发了火，摔了脸，将那小孩脾气闹过一通，但他终究还是觉得龙傲天不会将他引到险境上去。

 

至于他到底是谁，那就要择日去问个清楚明白了。

 

这般想着，刘波已经走到那茅草屋前，那屋子简陋，四下破败，像是冬天一阵寒风吹过去，便能掀翻，只有个小木门看起来尚且算牢固，于是他伸出手去，想要敲门，可眼睛却忽然瞥到了头顶上一晃而过的红影子，僵直的抬起头，和那一杆子插进土墙里的破灯笼面面相觑。

 

远处松柏林里，渐渐翻腾起了阵阵白雾。

 

刘波愣愣地缩回手，咽下一口胆颤，觉得这事情竟越发蹊跷——昨夜那深巷子里，嫲嫲引他往前走时，他头顶上不也悬着这样的红灯笼。

 

他这样想，目光在次落到那门上，那催促他开门的声音却再一次落在他耳边。

 

神使鬼差的，刘波轻轻将手放在门上，腕子用力一推，那门便吱吱扭扭的敞开了。

 

他定睛往里瞧，里头黑漆漆，空荡荡，竟是连一丝光线都被吞吃了个干净，只闻得到里头传来阵阵熟悉的檀香，飘飘渺渺，在他鼻子尖上掠过去，不宁心静志，反倒平白多生出些许杂念。

 

这念想里有七情六欲，也有些悚然地寒意，像是一左一右两只手，搭在了他肩膀上，将他轻轻往前一送，恍惚间，便抬腿迈过了门槛。

 

只听得那袅袅戏音，似穿云见日，被凛冽的寒风刮地打起摆子，虎度门上下，阴阳倾倒，只将一声咬碎银牙肝肠断的“护花人——”吹到刘波耳边，他才好似神游归位，再一睁眼，只见那玄堂之上，赫然摆着个竹编的两个无头女甬，一身苍白如雪的麻衣裹了全身，坐起如生时。

 

他愣愣地，只知道上前走去，可只听得又一声银铃脆响，像是夺命的阴司吹开的俗世的幕帘，将他眼前蒙住了层白纱。

 

“......娘，您怎么在这儿？”

 

低沉地叹息声，朦胧胧又不知什么地方唱了一出《二堂舍子》，先是“官宅内不是你亲生母，你母是华岳三娘娘。”又忽而拉了一段急转直上的过门，调子抬得老高，又陡然落下，变成一句：“世事无常，浊浪滔滔，谁个不在舟中。”

 

只扑通一声，刘波双膝着地，像是被强压着脊梁般将身俯下去，重重将头一磕，再起身，磕破了头，额上沾了血，正顺着鬓角潺潺的流下来。

 

他浑然不觉，眼前却也不是那无头女甬了，轻而又轻的叫了声娘亲，又叩那奶嬷嬷，这天地一席茅草屋，竟将他圈进了死坟。

 

松柏林的风又吹过去，将这露天席地的地方吹了个透彻，刘波腕子上骤然一紧，像是被细麻绳勒进了肉里，迫使着他从这场无端的幻境里醒过来。

 

他茫然地瞧着那腕子上的红细绳，那似乎是个死扣，一尾红线长长的耷拉下去，引着他往门外看。

 

阵阵哀声，本本真情，刘波愣愣地眨了眨眼，却有一泡不知道在他眼眶里含了多久的泪珠，冰凉凉地滚至腮边。

 

“我儿，快些来......”

 

刘波嗡动着苍白的嘴唇，将喉咙里那声抑制很久的呜咽终于拱出唇畔，他踉跄着挥舞着手，朝着身边的空气猛推一把，重心不稳地蹲坐在黄土地上。

 

呆滞着不断嘟囔：

 

“不要，都给你，都给你，我什么都给你！”

 

倏忽间，这慌乱的声音像是被一把掐死在了脖子里，让他发不出声响。

 

刘波浑身一震，胸腔颤动这吸进一口浊气，却再也没吐出来，只是忽然站起身，仓皇推开了那莫须有的门，跑进了天地间一片苍茫。

 

荒野坟山，松柏老林，黄纸纷飞，唢呐声响。

 

白茫茫一片影从东往西，红艳艳一层云由西向东，婚丧嫁娶，诸事轮回，只将一根根哭丧棒，一面面迎亲牌举了，从那滚滚白雾中来。

 

披麻戴孝的往西去，白高帽，麻布衣，肩上一口沉甸甸的乌木棺。

 

凤冠霞帔的东走，红罗茵褥，软屏夹幔，稳坐那朱红轿帏的彩舆中。

 

可这空旷旷的地界儿没看客，唯有那失了三魂六魄的刘波，像是江上孤舟一页，眼瞧着这红白双喜，步步逼近，将他围困在俗尘中。

 

左看过去是高朋满座推杯换盏，他登高台，宴宾客，新嫁娘洞房待花烛。右看过去却也是他，长子摔灵，幼弟哭坟，哀戚戚似愁云。

 

刘波一时间僵直在原地，变了调子的百鸟朝凤像是一把剑般从这红烟白气中穿过去，猛惊得他将眼紧紧一闭——

 

唢呐停了，凉风散了，只有他粗喘地呼吸声。

 

“少爷！别回头！”

 

这好像是龙傲天的声音。

 

可这声音太近，近的就好似在耳边，他冷不丁地打了个战栗，哆嗦着问了句：

 

“你回来了，你怎么才回来？”

 

那声音沉默了很久，足以让刘波心中春草般野蛮生长的心绪将他紧紧缠住，他颤动这手向后摸过去，却不曾想扑了个空，他想握住的，想要留住的，都随着他一睁眼，彻底烟消云散。

 

唢呐声冷不丁地响彻云霄，他眼前早已是红艳艳的幔子，正稳坐彩舆中。

 

檀香不知从什么地方悠悠传到他的鼻尖儿，刘波浑身冒着冷汗，脊背像是被泼天的寒风灌满了，他不可控制得紧攥着手，手心几乎被指甲抠烂——事情到这般地步，饶是再愚钝的人，也得知道，这压根就不是什么西边闹匪的山了。

 

他喘着一口凝集在心间的冷气，不着章法的敲打着这如同牢房般的轿子，想要从这逼仄压抑地红里逃出去。

 

可这轿子固若金汤，饶是外头的风吹都不进，刘波使着吃奶地力气晃动着定死在窗口的木条子，几乎筋疲力竭了，才将那条子略略松动，便忙不迭地掀开轿帘，将一张汗津津的脸凑在窗旁，奋力向外呼救。

 

可刘波的声音像是被这座山吞吃了，被这喜庆的唢呐声淹没了，他拼了命地往外挤着头，却意外着泼天的红里瞥见了龙傲天，他顿时稍感放松，只拼命捶打这轿子，喊着着那管家的名字：

 

“傲天！龙傲天！我在这哪傲天！”

 

那龙傲天好像听见了他的声音，在刘波满怀期待中将身转过来，可紧接着他便看见——

 

自己缓缓倒进他怀中。    

 

冷风猛得灌满了全身，使得他一口气梗在心坎上，怔怔地松开了窗上的栅栏。

 

他不敢去回想，只觉得悚然地寒意几乎要将他整个淹没，入目是喜庆张扬的红，可他却只觉得冷。

 

可渐渐地，刘波连这股寒意却也感觉不到了，喜轿颠颠簸簸，他缩在角落里，小口小口吞吸吐纳，强迫着自己清醒。他哆嗦着想要伸出手指，摩挲着取暖，于是那根红绳便再一次耷拉出来——绳子磨得很旧，似乎跟了他很多年，可是刘波却一点印象都没有。

 

是谁给的那？

 

刘波紧缩着眉，哆哆嗦嗦地将绳子捞起来，却忽然眼前一阵眩晕，那绳子在他指尖上莫名留下一道血痕，可他却毫无痛觉般呆愣着，看着鲜血滴落下去，滴到红艳艳的轿子中。

 

滴答，滴答。

 

血顺着绳子流下去，将那根半旧的绳染得更红了几分，刘波似乎被征住了，喃喃地，眼前翻涌起潮雾，好悬要有泪滴下来：

 

“哥，风筝跑了......”

 

刘波合上眼，冰凉地泪珠顺着他的脸颊滑下来，忽如其来的悲伤发疯般折磨着他，而他甚是不知道这痛苦地根本是什么，只能紧攥着那绳子，试图将那些忽然涌进脑海的碎片抓住——

 

那是忽如其来的一场大雪，后山上星星点点的火把，还有一张始终看不清模样的人脸。

 

而他似乎站在一处高台之上摇摇欲坠，台下是呜咽咽的人群，也有泼天地火光，他抬起头，回头望，嘈乱的声音一齐涌入耳畔——笑声，骂声，马蹄奔驰，洋车鸣笛，急促地锣鼓点勾了一出击鼓骂曹，他又听见一声猫叫唤，便彻底失去的意识。

 

“在无人过荒凉野，嗳莽天涯，谁吊梨花榭？”

 

苍凉的悲声掀开了天地间沉沉雾霭，等刘波再次茫然地睁开眼，环顾四周，山上已然飘起了雪。

 

他不知何时倒在了干硬冰凉的黄土之上，那些诡异的红光和唢呐声散去了，只有松柏林中的风，仍然毫不吝啬地刮着。

 

而在他眼前的，只剩一座破砖烂瓦垒就的黄皮子庙。

 

刘波从地上磕磕绊绊地爬起来，下意识看了一眼手掌——血痕已经不在了，可那截红绳还在。

 

他想起龙傲天说，后山的庙里有人为他指路，可又不敢再次莽然上前，只得定了定心板，提了口气，转身就要走，可便是这么一回头，他身后却有一把烈火忽然席卷了干枯地杂草，将他步步紧逼。

 

于是只能跑。

 

苍茫茫地天，白茫茫地雪，火焰顺着草垛借势而上，刘波茫然又绝望地撞开黄皮子庙的门，哐啷一声，将风声关在门外。

 

他心想，自个儿今天多半要交代在这里，劳烦这么多神啊鬼的倾巢而出，将他一条贱命收去，到也不知道是不是与有荣焉。

 

刘波暗骂了一句，到底是被折腾地有些疲了，整个人松垮垮地抵在门板上，长叹一口粗气，眼神借着门外半点火光向庙里张望。

 

这庙不大，正中央草草摆了个泥塑的黄皮子像，铜香炉里插满了断掉的线香，香灰落了满地，破败地蛛网挂在那像上，怎么看也不像是有活物的地方。

 

他试探着往前走了两步，余光却瞥见那黄皮子像的眼睛缓缓垂下来，带着嗤笑的模样阴森森地瞧他。

 

刘波不敢抬头，只得硬着头皮，脊背发毛地往前走，挺着身板直走到那置像的台前，却见那香案上，铜炉后，在那黄皮子的爪下，明晃晃摆着个落灰的牌位。

 

他也不知是被吓破了胆子，还是当真无牵无挂了，竟伸手便去拿，心中只是想：倒是看看哪位仁兄，在这破庙里祭奠，倒是个和我不相上下的凄苦命运。

 

如此这般，他便将那牌位拿在手里，用袖子擦了，露出上面几个苍劲的大字——

 

故男次子刘波之灵位。

 

“可怜那抱悲怨的孤魂，只伴着呜咽咽的鹃声啼冷月。”

 

龙傲天下了洋车，正见了一位小厮，伸手要将那蹲在刘府门口卖唱的乞儿撵走。

 

那乞儿虽破履烂衫，手中却操着一把两面蒙皮的弦子，擦得倒是干净，半句弹词唱罢了，讨饶着捡起地上的包袱，让小厮推搡的连连后退：

 

“在这犯什么混，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地界儿，走走走，惊了我家少爷，要你的好看！”

 

乞儿陪笑辨道：“俺只是歇歇脚，哪里能惊了府上贵人，大家伙儿都说府上的四奶奶文武昆乱不挡，咱这破锣嗓子，入不得耳。”

 

龙傲天到底年幼，好奇的不由又多看了他两眼，低声问一旁的父亲：“这是唱了什么？”

 

龙父矮身从车内出来，满腹心事，居高临下地睨了一眼龙傲天，虽没听真切，但还是冷道：

 

“少在这上头分闲心。”

 

龙傲天垂下眼皮去，没瞧见那乞儿也看着他，只是很轻的点了点头。

 

那乞儿终归是撵跑了，龙傲天耳朵里却好似听不见小厮殷切地问候，只盯着脚尖，匆匆踏进了刘府大门。

 

他一路从北平来，舟车劳顿，鞍山这地界儿又比北平再干冷些，不由得将手紧紧揣在了大衣兜里。

 

可刘府的园子里倒是热闹，多的是下人丫头问他好，又有侍弄花草的，在园子中修枝剪条，见他们父子叫管家引着往后去，有半颗心眼的，也知道这是府上的贵客。

 

可这府上伺候的都明白的道理，龙傲天直到接过四姨娘手里的那三根香，瞧着眼前的草团子，却有些愣神。

 

他父亲拍了拍他的肩膀，教他跪在上面，他瞧了一眼旁边还哭闹着要奶嫲嫲抱在怀里的刘家小少爷，其实不太明白自己为什么要磕这个头。

 

可平日里的教导却不允许他在这种时刻，质疑他的父亲，于是他顺从的跪下，用余光瞥这间香火缭绕的刘家祠堂。

 

似乎是人丁兴旺，这天刘家来了很多人，也来了不少方士，倒是一团喜气。唯独那个小少爷哭着闹着，像是被什么东西吓到了，将奶嬷嬷的衣襟哭湿了，又张嘴要找娘亲。

 

刘家大夫人面露温色，想要去接他，可刘家小少爷却哭嚷地更凶，两只手伸着，要去抓四姨娘的衣裳。

 

所有人都不傻，却低着头装傻，龙傲天同样也没说话，任由方士在这一派纷纷扰攘的气氛里，将一根红绳拴在了他的手腕上。

 

而红绳的另一端，正要系在刘家小少爷手上。

 

于是那哭得双眼像是桃核般的小少爷被抱起来，软趴趴伏在草垫上，还直打着哭嗝，龙傲天听方士念了他俩的生辰八字，又将用黄符纸写了，两指一捻，竟用那黄纸划破了龙傲天的指腹。

 

龙傲天吃痛，在父亲面前却只敢隐隐皱眉，眼见手上渗出滴滴鲜血，落在水中。

 

方士口中念念有词，又将那沾了血的符纸故技重施，轻而易举地划破了那刘家小少爷的手指，一时间屋内啼哭声更甚。

 

而屋子里的大人却都不言语，只见方士将那符纸烧灰，化在血水里，径直递到了龙傲天眼前。

 

他面不改色的接过来，刘家小少爷也被掰开了嘴，一气儿灌下去后，外响起了爆竹声。

 

后来很久他才知道，那个小少爷命轻，要借他的八字，后来也知道，他爹缺那么几车攻进关内的粮草，要借刘府的手，将他往上推上一推。

 

于是他便像是一个被待价而沽的商品，送进了刘府。

 

临行前他问过娘亲，为什么不让弟弟去，娘亲没说话，只是从妆奁里拿出几块体己的银子，用帕子包了塞进他的衣兜里，笑道：

 

“我们天儿福大命大，到了哪里，要照顾好自己，好嘛？”

 

他娘亲是个旧日里的旗人女子，是落魄王府出来的格格，如今落到要借汉人势的地步里去，自然有些难堪，但那令自己更加颜面无光的事情，却恰恰是龙傲天口中的“弟弟”。

 

她从头上摘下一根簪子，也随着放进龙傲天手心里，直到见他跟着下人走远了，方才攥着帕子将眼眶里的泪拭去。

 

这一别，便是会是很多年。

 

那天席上，大人觥筹交错，推杯换盏，龙傲天吃席吃得有些热，便从厅里逃了出去，沿着刘府清冷冷的回廊，月影摇晃，误打误撞寻到了一处亭子。

 

可巧，那早些时候还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刘小少爷，正由奶嬷嬷领着在亭子里吃点心，见了他来，倒也不躲，将那只系了红线的手递过来，手指上还缠着帕子，往他怀里塞一块糕点。

 

于是龙傲天也坐下来，两人抬头往天上看去。

 

明月当空。

 

“你叫什么名字？”

 

小少爷脸颊塞得鼓鼓囊，撑得一张小圆脸更像只松鼠，奶嬷嬷前脚去拿茶水，后脚他便狠狠的咳嗽了两声，却还眼巴巴地等着龙傲天回他的话。

 

“在下，龙傲天。”

 

龙傲天的手在他背上拍了几下，怕他被那糕点噎住了嗓子——此时又无人证，怕是追究起责任，只会落到他的头上。

 

小少爷似乎也被他拍得顺过来气儿，抻着脖子将点心咽下去，随意拍了拍掉在衫子的酥皮儿，又瞧了瞧龙傲天系在衬衫上的小领带，咂舌道：“你往脖子上栓这个，勒吗？”

 

龙傲天将刚要放进嘴里的点心又拿出来：“不勒。”

 

这样奇怪又翻来覆去毫无价值的问题紧接着又被问了几个，比如北平的月亮圆不圆，他来得路上远不远，关内是不是也有山，龙傲天耐下性子一一为这个没出过关的小少爷解答了，饶是在家伺候亲娘也没这么有闲心。

 

就当他以为这小少爷的问题问完了，准备告辞走人，却忽然被拉着衣角，小少爷目光灼灼的盯着他，好像很真挚：“我跟你说个秘密。”

 

龙傲天愣了愣，好奇地俯下身去，于是那小少爷将嘴凑到他耳边：

 

“我叫刘波。”

 

“......名字而已，可以大方说。”

 

刘波的招子在月光底下亮澄澄，极其真挚：

 

“可我娘说不能随便告诉人名字，会被东西听去。”

 

龙傲天皱眉：“谁？”

 

刘波伸手往虚空的地方一指：

 

“可是他们好像很怕你，所以都不敢过来。”

 

龙傲天顿感有些头皮发麻，回过头去，只看得一片昏暗。

 

旧时有说法，八字轻的孩子总是容易招惹些不干不净地东西，刘波并不例外，甚至比起旁的，还有过之而无不及。

 

龙傲天听他提起过井边上浮囊囊的女人，也任由他拿着自己的派克钢笔在宣纸上勾一个长舌头的男人，再比如偶尔睡醒了一睁眼，一颗血淋漓的眼珠子就掉到他手边。

 

旁人看不见，最开始只当他说胡话，但龙傲天却的确是好奇盖过了恐惧，两个人趴在书房里，听刘波讲那些怪力乱神的故事。

 

“不害怕吗？”

 

他问。

 

刘波趴在炕上看一册连环画的水浒传，龙傲天即便上了他的床，也是一副危襟正坐很拘束的模样，将那小少爷榻上的饼干渣子拍下去，听刘波道：

 

“之前怕，不过现在不怕了。”

 

他抬起头，嘴角上还挂着偷吃糕点留下的碎屑，龙傲天用帕子在他脸上胡乱抹了，佯装嫌弃的又丢给他，轻咳一声：“现在为什么——”

 

“因为有你啊。”

 

刘波回答的干脆，甚至没有一点迟疑。

 

“那如果我不在了那？”

 

“那我就去找你。”

 

龙傲天哑然，却没法对着他说出，我们并不会永远在一起，只能是作为交易的两端，像天平，在合适的时间里，维系着相对稳定的遇见。

 

但所幸，这种稳定曾经维持了很长一段时间。

 

那时龙家在北边打了胜仗，举家搬迁到关内，刘府的生意随着龙家在东三省越来越硬的枪杆子也一路水涨船高，甚至打通了官方的路子，往南边运送货物，看上风光无两。

 

可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虽说刘家有枪杆子撑腰，但还是免不了被人惦记——明里的绊子不敢下，总要使些阴招来腌臜人。

 

龙傲天至今还清楚的记得，那是一个冬日里，太阳西斜，刘波在后院里放了一架风筝。

 

那是一架旧日里常见的燕子风筝，漆黑的羽翅，白肚皮上描了蝶穿牡丹，抽条长高的刘家小少爷穿了一身蜜合色的袄子，站在枝丫光秃秃地树下，仰头扯着那风筝线。

 

风吹得有些急了，于是那燕子便在空中打了一个颤儿，翻了个跟斗，险些要掉下来。

 

刘波身边罕见没有人跟着，于是龙傲天迟疑了一下，上前替他扯过风筝线。

 

“不是去见你娘亲了吗，怎么这么快就回了。”

 

刘波见他将那风筝牢牢掌控在手里，很干脆地做了甩手掌柜，将他鼻梁上那副崭新的眼镜往上推了推。

 

龙傲天自然不能跟这个缺心少肺地小少爷说他娘亲正忙着逼问，逼问他父亲自己的胞弟到底是谁的孩子，逼问又是从谁家炕上带回来了块肚兜子——可另龙傲天感到寒意地并非完全是父亲的所作所为，也来自他娘亲说，外头的东西脏，若真是喜欢，不如挑几个通房丫头，养在家里，也是好的。

 

她忌惮着外室，却也更忌惮着有什么地方刮来的邪风，掀翻了自己的地位。

 

于是他只能笑了笑，跟刘波说：“早些回来不好吗，我要是回来晚了，你这风筝就跑了。”

 

“这可不能跑，”

 

刘波气急败坏地捅他腰眼，龙傲天吃痒，急急一躲，扯线的腕子紧随着有些不牢稳：“我姨娘给我的风筝，跑了你拿什么赔我。”

 

他说这话时声音显然小了下去，即便是在龙傲天跟前儿，他也不敢叫四奶奶一声娘亲，于是只能支吾着，想要将话题转到别的地方去。

 

可惜刘波打马虎眼的功夫并不高明，东一榔头西一棒子，龙傲天分出心神听他讲他昨夜梦见了什么腌臜玩意儿，又听他道：

 

“我跟嬷嬷说了，你这次回来府上住，哪里都不许去，后院儿那些姨娘嫂子小姐小子的去处有什么好，你就在我侧屋住，我让丫头把地龙烧热，夜里你就溜进来，咱俩看话本子。”

 

龙傲天笑而不语，你那是要看话本子吗，分明是要招个夜里镇魂的符条，压一压梦魇算完。却又想起来刘波往日夜里那“脚踢西门庆，拳打镇关西”的睡姿，心思一动，竟然还笑出了声。

 

刘波被这一笑晃了神，却又如肚里的蛔虫般察觉出来龙傲天笑什么，于是饿虎扑食般朝着他跑过去，跳起来便要去抢风筝。

 

可他这一跳，龙傲天被扑得一个踉跄，却又单手反过去扶着刘波，当心别让他摔个大马趴：“才解笼头就在这里尥蹶子，明儿个你再求我可就不能够了！”

 

“怎么不能够，你不应我我就坐你家哭去——诶!”

 

话音刚落，龙傲天只觉得那攥着风筝线的手一轻，两人齐齐傻了眼。

 

原是那风筝不知何时断了线，随风飘到院墙外边去了。

 

刘波最先反应过来，着急忙慌就撒丫子要往外跑，脚都迈出去了，又冷不丁回过身儿来，叫了龙傲天一嗓子：“哥，快，风筝往西刮要刮到家庙去了。”

 

家庙后边便是刘家祖坟，这会子天就要黑下去，刘波自然不敢直眉楞眼地往哪边跑，龙傲天没言语，只是将手里的风筝线往旁边花坛里一扔，牵过他的手：

 

“有我那。”

 

那天风很大，将干枯地树枝吹得打摆子，两个少年牵着手从府里跑出去，要捡一架被风吹落得风筝。

 

松柏林里刮出来阵阵寒气，夜色也陡然弥漫，风筝被挟裹着吹了很远，龙傲天也牵着刘波的手跑了很远。他们从黄昏行至暮落，看着远山飞鸟像是无数个背光的黑点，朝着他们触碰不到的深林飞去。

 

这段路程像是一段最后藏在黑夜里不可触碰的幻梦，在未来的长河里，在过去的回忆里，那些被扭曲的，你忘记的，又或者那些深沉的梦里。

 

当龙傲天一把把刘波拽进怀里的时候，没有人可以分辨那究竟是个深夜，还是黎明，刘家小少爷呜咽着摇了摇头，龙傲天却死死捂住他的嘴巴，迫使他将那几乎跳出喉咙的心脏咽了下去。

 

他们将身藏在一颗松树后面，风筝飘荡地落在地面，而有另外一只手将他们捡起来。

 

然后是一团燃起地篝火，马匹的响鼻声，灌木被蹚过去发出的窸窣声响。

 

“哟，当家的，这荒山子上还有这劳什子玩意儿。”

 

说话这人带着浓重的口音，像是有口咳不尽的浓痰卡在了嗓子里，含含糊糊，显得有些拖泥带水。

 

“娘们小子家的玩意儿，你拣那个干什么，能给你哄来个媳妇儿？”

 

只听得那边不荤不素的讲究了几句裤裆里的话，听得刘波本就被冻红的耳朵根儿更烫了一些，恨不得把头埋在龙傲天的大衣里——他喘喘的吸了一口气，觉得龙家用的胰子味儿还挺好闻。

 

西边山上闹了匪患——刘波想起奶嬷嬷昨日吓唬他时讲得故事，不由得着攥紧了龙傲天的腕子。龙傲天也没有说话，借着那点透过来的火光小心翼翼地瞧过去，却也看不清到底来了多少人。

 

两个少年屏气息声，只是相互依偎着，在冬日山林间，紧紧地缠绕在一起。

 

龙傲天腾出手，并不算温柔地用袖子给刘波擦干净吓出来的鼻涕眼泪，腕子上一小节红绳露出来，刘家小少爷瘪着嘴，很是在恼火自己为什么非要放这个风筝。

 

麻匪地交谈仍在继续，两人僵持这一个动作不敢出声，生怕惊动来人。龙傲天的脚有些站麻了，身子歪在刘波身上，沉甸甸地，但是很暖和。

 

朦朦胧胧中，他似乎听见那麻匪谈论起军火，那些北边的日本人，话锋又忽而斗转星移，落在了刘府头上：

 

“南城姓王的那老秃驴倒是开过价，十根小黄鱼，管杀不管埋。”

 

“嘿，这倒是个好营生，那刘家小子半大点，这不跟捉鸡仔儿似的，”

 

“一把火的功夫嘛，又没说要留全尸。”

 

龙傲天心底一震，低头去看他怀里有些冷不丁打了个寒战的刘波，轻轻将他往自己旁边带了带，思量着该如何脱身。                                                                                                       

 

不知过了多久，月上枝头，风波平静，林子里的篝火骤然熄灭，交谈声也渐渐弱了下去，刘波探出那张小团脸，鼻梁上的眼镜东倒西歪，龙傲天给他扶正了，用口型比划了个：

 

“跑？！”

 

刘波将头一点，龙傲天顺势便将他拉起来，扭身便往山下跑去——

 

然后是一声枪声，在背后响彻山谷：

 

“奶奶个腿儿的，两个狗娘养的蹲了爷爷这么久，现在想起来跑了？告诉你，晚了！”

 

龙傲天回头一瞧，星星点点地火光几乎将整片山头点亮，刘波更是头都不敢回的往前跑，想要逃出身后喧嚣的吵闹声中。

 

只是突然的，那只紧攥这他的手忽然猛得松开了，他踉跄地脚下一滑，紧接着却有一只手借势将他往下一推，还没来得及反应，便人仰马翻地滚下了山坡。

 

“别回头。”

 

刘波一嗓子惊呼还没完全出口，下意识想要抓住什么不让自己继续滚落，却只见眼前那离他越来越远的山坡上，龙傲天独自背对着他，负手而立，被泼天的火光渐渐包围。

 

“——傲天！”

 

可他没来的及再看一眼，后脑勺便不知撞到了什么东西上，骤然眼前昏黑，手却还无意识的向前抓了一把。

 

寒风呼啸而过。

 

刘波不知道昏睡了多久，只觉得耳旁又滴落的雨声。

 

滴答滴答——

 

朦胧地，他胡乱抹了把脸，以为是丫头没有关好门窗，让雨潲了进来，只是连声叫了底下人的名字，却没人回应，只得不耐烦地将眼睛睁开。

 

“嘶——”

 

凄厉地哀鸣像是只被踩了尾巴的黑猫，弓起身子朝他嘶吼，刘波愣愣地和眼前倒吊在他身旁的长舌鬼打了个照面，才后知后觉地反过神：

 

那根本不是什么雨水，分明是这鬼的口水！

 

长舌鬼阴森森朝他一笑，惨白消瘦的脸颊上徒然抖出一抹诡异地神色，猩红地眼珠子不着调的在突起地眼眶中提溜一转，便像断了线般，掉到了刘波脸上。

 

啪嗒一声，冰凉地黏液从他的脸颊上滚下去，刘波顿时浑身发凉，几乎叫也叫不出来。

 

“咯咯，呵呵呵......”

 

长舌鬼似乎得了趣，眯着眼，从眼缝里涌出丝丝缕缕的鲜血，将那腥红的舌头一卷，便将那眼珠子从刘波身边又舔回去，只留下久久萦绕在鼻尖地腥臭味。

 

刘波吸了一口凉气，却又硬着胆子慢慢站了起来——他得回去，他不能让龙傲天一个人在那里待太久。

 

那天夜里，山中守林的猎人内急夜起，却看见这么一件怪事儿。

 

后山荒坟多，素日里不着调的怪力乱神也是一窝蜂，什么东山头吊死的新嫁娘，西沟子里淹死的谁家小子，又或者黄皮子庙里传出来的窃窃私语，几乎包揽了所有茶余饭后的舌根子。

 

可他成日在山上，却也从没见过，唯独那天晚上，只看见林中诡异地磷火像是随风而生，阴森森不知什么的哭喊声涤荡在冷冷的风中，从东一路刮到西，听得人毛骨悚然。

 

恍惚间，那守林人倒了灰桶，想要进屋去，去猛然听得耳后阴风阵阵，锐利的嗓子直直穿过他的肋骨，听得透心一凉：

 

“乱山前纸灰飞蝶，死也要铜钱——” 

 

而那刘府上下，自然也都听到了风声，别门旁院各家奶奶小姐关紧了门窗，唯独大奶奶院里灯火通明，家仆们忙进忙出，看得人是心焦气躁。

 

四姨太也坐在厅里，也没梳洗，两只手几乎把帕子绞碎了，紧紧缠在一起，见了挑着灯笼往里回话的，便急急拦了，忙不迭地问：

 

“人可寻到了？”

 

小厮缩着脑袋摇了摇头，又去看主位上的大奶奶，叩头将话回了，便又退了出去。

 

大奶奶将那茶沫子用盖子撇了去，喝了一口，只是宽慰四姨太道：“不是小孩子了，又有龙家少爷在，旁的不敢招惹他。”

 

四姨太冷着脸啐了她一口，也顾不得什么尊卑脸面，高声骂道：

 

“总不是你肚子掉出来的肉便不知道心疼，只当个猫啊狗儿的养去，我孩儿要是今日有个三长两短，我便扒了你这老毒妇的人皮！”

 

大奶奶将那茶杯猛得一摔，拍案而起：“你！”

 

“大夫人，四奶奶，四奶奶！”

 

她这火气没发出来，外头便急急跑进进来一个丫头，还没进屋，便扑通一声跪下来，四姨太定睛一瞧，是刘波房里的丫头，急忙就要扶起来，又惊又怕地问：“怎么，是不是寻到了？”

 

那丫头含泪点了点头，“咱哥儿是回来了，可是，可是瞧着像是失了魂儿，在大门口疯疯癫癫地，谁喊也不进来，说是要去找龙少爷。”

 

大奶奶这才出声：“龙家小子没跟他一道儿？”

 

丫头摇了摇头，颤着手往门外指了，一时间竟然话都说不出来。

 

四姨太便不指望她，撩起那柳黄色裙摆便冲了出去，只见那在门口围着几个小厮，场面乱作一团。

 

那刘波也不知着了什么癔症，竟叫四五个人揽住手脚，死死压住，却还丢了魂儿般不住的翻腾着身子，力气大的惊人，嘴里还不断嘟囔着：

 

“不要了，都给你，都给你，我什么都给你，我要去山上救他!”

 

说罢了，竟两眼反白，直挺挺抽搐这就要倒下去，显然是三魂失了六魄，就要闹疯了，四姨娘也不知哪里来得一膀子力气，忙跑过去，一把将他揽住，高声叫他的魂儿：

 

“波儿！波儿！”

 

这时刘波才忽觉得有什么将自己一颗要坠入滔滔巨浪里的心给拽了回来，他也瞧不清是谁，只是呜咽着悲啼了一声娘亲，便徒然软了身子，昏死过去。

 

那日之后，刘波高烧不退，夜夜惊啼，脸上地血色像是被吸干了般褪去，苍白的像这一方天地里忽然下起地雪。

 

恍惚间，东三省入了冬。

 

而那炮火也随着这两位少年短暂消逝的童年，尾随而至。

 

龙家动了兵，刘府出了家私，短短几天内，后山的麻匪被丘八踹开了寨门，一把火烧得遍地哀鸿，龙傲天慢慢用铁片磨开绑着自己手腕的麻绳，从那黑洞洞的屋子里露出一个释然的微笑。

 

可那天起，他便再没见过刘波。

 

府里的人说，刘家小少爷被勾去了一魂一魄，整日卧床，怕要是不行了，他要去见，娘亲却拦，说以后不必在和刘家来往，要送他去军校，早日同他爹上前线去。

 

龙傲天愣愣地瞧着娘亲，又去看他那缩在一旁的胞弟，鹅毛大雪从天上泼下来，笼罩着这天底下白茫茫一片。

 

“为什么？”

 

他舌根子发涩，似乎被冻住了唇舌

 

“若不是他，你会去土匪窝子走一遭？”

 

“那是我愿意，”

 

龙傲天攥着手，忍不住地去瞧外头的雪：“那是我甘愿的。”

 

于是那天夜里，借着映在雪地里的月光，有人翻过了刘府的围墙，轻车熟路地溜进了刘波的院子里。

 

院子里积雪深，只扫出一条小径供人行走，龙傲天进去敲了门，却没人应，过了好久，才有守夜的丫头过来开门，见是他，急急将门开了，将他让进来。

 

屋里地龙烧得热，一时间龙傲天的眼镜上结了层白雾，丫头给他倒了热茶，又将刘波的手捂子给他拿来，直问：“这大雪封山的，您怎么自己跑这里来了，可问过老爷太太？”

 

见龙傲天摇头，她心底也了然，知他是来见谁的，却有些犯难：

 

“只是怕龙少爷要扑个空了。”

 

“你家哥儿不在？”

 

“到也不是，”丫头皱着眉，也不知如何解释，可巧里屋的刘波似乎听见了动静，便趿拉这鞋走出来，龙傲天瞬间便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往前几步要去抚他，可那刘波一抬眼，却踉跄着往后躲，问那丫鬟道：

 

“小豆，这位是？”

 

小豆只是讪笑，龙傲天却愣住神，见刘波颇为礼貌的朝他拱手作揖，只是身形消瘦了许多。

 

“我来还你一样东西。”

 

龙傲天看着他，徐徐从怀里掏出一卷长布，黑漆漆，看不出是什么东西。

 

刘波怔怔地接过来，展开了，竟是一架燕子风筝。

 

“你姨娘的风筝，我带回来了。”

 

刘波沉吟片刻，虽道了谢，却还是问：“是我，哪位姨娘？”

 

龙傲天看着他，又看小豆，而小豆只是摇头。

 

而刘波楞楞抬起头时，却只见了一地被寒风吹进来的雪，那忽如其来的人，却已是不见了。

 

冬去了，雪化了，远山的鸟扑朔朔飞回来，有些人却被遗忘在了原地。

 

龙傲天离开这座城时，已然是春日。

 

他来时，孤身一人的来，也如来时一般孤身一人的离去。

 

或许没有人等他回来，但是他知道，自己终归是要回来的，就像是断了线的风筝，要回到属于它的人的手里去。

 

一年，两年，三年。

 

这时他从军校毕业，随军出征，路过关东，正值春日，野趣盎然，他差使副官停下车，看一对孩童从车前边跑过去，跑到摊子上，买了一串红彤彤地糖葫芦。

 

他看得出神，可喇叭已经在后面催促，于是汽车再一次被发动，他也再次远去。

 

即便他常常思念，却也没有人去梦里来找他，只是偶尔有人会看着龙傲天看着腕子上破旧的红绳发呆，然后在露台上点燃一颗烟。

 

烟燃着，像极了翻涌起的白雾，朦朦胧胧在他眼前笼罩了一层薄纱。

 

直到那天北平城里下了雪，龙傲天从东交民巷的小公馆出来，夜色已经很深，副官载着他往外事馆去应酬，他便在车后座上眯了一会儿，半梦半醒中，他听见有人叫他。

 

“傲天，傲天？”

 

那声音很小，像是忽远忽近的风筝，可龙傲天却忽然睁开眼，在座位上僵直了很久。

 

过了一会儿，副官听他说：

 

“明儿个买最快的票，我要回关外。”

 

副官从后视镜里看了他一眼，只见他常年皱着的眉心却微微舒展，几乎忍不住地，笑着倒在靠椅上。

 

于是三日后，他终于再一次踏上了那片土地。

 

城里边变化算不上太大，人群熙熙攘攘，往往来来，撂地摆摊，杂耍唱戏，龙傲天慢吞吞从那条卖花灯的街上穿过去，又想着要不要去买些吃食，可终归是近乡情怯，愣愣地赤手空条条的去了。

 

他凭着记忆走过一条长街，戏园子里传出来几声拉胡琴的弦子声，似乎是在唱《青霜剑》。

 

龙傲天并算不算喜欢听戏，刘波倒是还会听上一听，多是些和和美美，举家团圆的，要不然便是《雁荡山》《扈家庄》，热闹得听一通，两个人相携回家睡觉。

 

过来长街，拐进去，正对着便是刘府大门，刘波便会在这时留他，说要让他尝尝奶嬷嬷的手艺。

 

龙傲天裹紧了大衣，心想，他走的那年冬天，似乎刘波的奶嬷嬷也故去了。

 

定了定心神，他便不再去想，一抬头，人已经到了刘府门口，他正要敲门传唤小厮，却见那刘府门上贴着大大的封条，左右各是一对挽联，拿笔墨粗糙的写了，贴在门前：

 

蝶化竟成辞世梦，鹤鸣犹作步虚声。

 

他愣在原地，伸出去的手僵直着，一时间却不敢推开。

 

也不知站了多久，龙傲天安慰自己，许是家里出了白事，往后山家庙去了。他这样想，便急匆匆要往西去，可还未走出几步，便忽然被一个人拦了。

 

那人裹得严实，似乎很畏寒般咳嗽了两声，拿帕子捂了，只见上边梅花点点，竟是咳出了血。

 

龙傲天不由得离这他远了些，以为是什么不要命的痨病鬼，到这里来讨晦气，刚要转身，却听那人忽然道：

 

“你是找刘家的人？”

 

龙傲天虽有些疑虑，却还是点了点头，可那人却好似见了鬼般徒然拔高了调门，直道：“那刘家早半个月里都死绝了，你今儿个才来，自然找不到人嘛！”

 

龙傲天闻言浑身一震，神智几乎被那句“刘家死绝了”给吞吃进去，可那人像只是来给他通风报信般，说完了，便抬脚要走，可这回却轮到龙傲天去拦他，急忙抓住了来人的手腕，道：

 

“您是不是搞错了，刘家，哦，他家少爷叫刘波，三点水——”

 

“害，错不了。”

 

那人抬手指了指门上贴的挽联，藏在帽檐下的眼微微泛着血丝：

 

“瞧见没，这还是我写的。他家也算是忠烈，老子不给日本人运货，死在了最前头，紧接着又是那个少爷，唉，你是没瞧见，被火逼的从会宾楼上跳下来，摔断了脊梁骨，抬回来没几天便咽了气，这主心骨倒了，刘家可不是死的死，散的散。”

 

“还有他那四奶奶，也不知道犯了什么疯，非说刘波是自己的己出，出殡那天哭得昏死过去，回头在雪地里染了风寒，烧糊涂了，脑子不灵光，一抹脸，咬死说自己的孩子在山上遇了匪，结果家里人没看住，跑西边山上喊了一夜的魂，等找到的时候，身子都僵了。”

 

龙傲天几乎听不见其他的声音，只瞧着眼前一片忽而远去，又猛得像他袭来的光斑，脑子里紧绷的弦儿嘭得一声被勒断，他呆滞地摇了摇头，慢慢笑道：

 

“这不可能，前些日子我还听见——”

 

话到嘴边，龙傲天却说不下去了。

 

那是到底是谁叫的自己，总不能是刘波那一缕魂魄，穿过白山黑水，终于在又一个冬日里，想起自己的名字。

 

死了才记得吗？

 

可这真的有些迟了啊，小少爷。

 

他不由得打了个寒颤，仍旧是不肯信，刘波怎么可能会死，这偌大的刘府，怎么可能便在这飘飘渺渺还未十年的功夫里，落了个清冷冷白茫茫的下场。

 

那人像是看穿了他的心思，沉吟片刻，看起来倒是显得有些为难，将那遮了脸的帽檐往下扥了扥，道：

 

“空在这站着，便是哭下了天来也没意思，你往那刘家庙里看了去，不就全明白了吗——我倒是能骗你，可那死人倒是不骗人。”

 

说罢了，竟然一扭身，径直往西山去了。

 

龙傲天说不出话来，甚至却也没真如那人所说，悲怆地哭上一嗓子，只是觉得终于有一丝魂魄从自己这具肉体凡胎中溜了出去，

 

“你同那刘家少爷可要好？”

 

似乎是前头的人问他，龙傲天怔怔地，心想，究竟是好还是不好那。

 

也许是好的，一个被窝里睡过得交情，又是自小一起长起来，怎么不好那——可仅仅是这样吗，这样便算得是好嘛。

 

他想，那个时候自己从来不曾想念刘波，吃饭，玩闹，又或是夜里榻上，昏黄地烛火下。他想的是白日里见过的风，或者是一册连环画上见过的两个招式，他合上眼，眼前只是一片漆黑。

 

但只要是自己转过身，那个刘家小少爷便在榻上，很不讲究章法地扑过来，喋喋不休说一些不着边际的话。

 

他是在离开时，才开始想念他。

 

可这种想念却也是不着章法的想念——比如腕上的红绳，和那天晚上，恐惧而依赖的眼。

 

徒然有一场冷风将他灌满，龙傲天打了个哆嗦，道：

 

“好，是很好的。”

 

“范张鸡黍那么好？”

 

龙傲天愣了愣，抬起头，发觉自己已不知何时走到了后山 ,那荒山庙宇，亦如他别时。

 

他没有回答那个范张鸡黍的问题，只是抬起手，将那两扇破旧的木门推开，随着松柏林中的冷风穿堂而过，龙傲天怔怔地将身子往前挪了一步，踏进庙里。

 

玄台红烛，累累牌位如山边阴云密布，他仓皇地将视线掠过去，像是被忽而惊动的鸟群，颤抖着，一一描摹。

 

没有，这不是没有——

 

可他视线一转，只见了一口漆黑的棺材正停在那草编的幕帘后，漆料还是新的，正散发着隐隐刺鼻地气味。一只垂死的公鸡，正被绑了脚爪，扔在棺材底下止不住的扑腾着翅膀，发出阵阵凄厉的鸣叫。

 

“范张鸡黍那么好吗？”

 

不知是谁又问了一句，龙傲天却摇头：

 

“我能见他吗。”

 

“范巨卿终归是见了张元伯，所以才是生死莫逆，唐明皇杨玉环鹊桥相会，所以才是觅魂追思，他千里托梦与我，我倒是连提着人头去哭上一哭，随他下九泉的地界都没处去——”

 

“有处去，” 那人似乎是笑了，将那不知攥在了手里捂了多久的玩意轻轻一抛，扔进龙傲天怀里，又从香案上引了火，教他点燃了，便在这忽而萦绕在庙内的异香中，将他往停灵的屋里推了推，只是道：

“去吧，有处去。”

 

暖水濯我足，剪纸招我魂。

生犀不敢烧，燃之有异香，沾衣袋 ，人能与鬼通。

忘川之畔，与君常相憩。

烂泥之中，与君发相缠。

存心无可表，唯有魂一缕。

燃起灵犀一炉，枯骨生出曼陀罗

 

龙傲天将缓缓倒进自己怀里的刘波抱紧了，冬日里寒风刮得凶狠，他敞开大衣，将人抱起来，在苍茫茫山林中踽踽独行。

 

仍旧是错了，试了这么多次，仍旧是错了。

 

一炉灵犀燃尽，他赤手空落落又在梦里醒来，庙里引他离魂的老人不知何处去了——而又一炉生犀摆在案上。

 

香慢慢燃起来，酷似檀香地气味慢慢萦绕在这间山野草屋之中，龙傲天闭了闭眼，神情淡然，仿若在等待一个命中注定的洪流，将他拍打在岸上。

 

在这漫长地等待中，他似乎重新站在了来时那条看不见尽头的长街上，干枯地树枝朝天肆无忌惮地生长，哭丧地队伍由西向东，黄纸纷飞，闲人避让。

 

刘波的牌位叫他那丫环小豆捧着，原本热闹兴盛的刘府，此时却勉强凑出个摔丧驾灵的人头——刘波无己出，又无小一辈的弟弟，或许是将丫鬟认在了四姨太名下，才好让他往阴间的路上，走得顺畅些。

 

稀稀拉拉地女眷披麻戴孝，呜咽咽在乌木棺后跟着，他们谁也不知道，龙傲天径直站在那路中央，慢慢地，接住一片落下的纸钱。

 

纸钱穿过他的身子，送葬的队伍也穿过去，那颀长的身子像是在这天地间生根的枯树，只是静默着，等待着。

 

直到棺椁就在眼前了，近得他都能嗅见那刺鼻的漆料，粗糙的棺木中央提笔写了大大的奠字，又拿墨圈住，似乎这样就圈住了刘波的一生。

 

他这一生短短二十余载，自认为的亲娘早逝，真正的娘亲不识。临了临了，三魂七魄失了一魂，会宾楼上高声唱，唱那火逼绿珠坠楼，没那吊毛翻身的毯子功，肩头魂火摔灭了半盏，到此时，却又想起了春闺梦里人。

 

龙傲天怔怔侧过身，仿佛这回又是他放刘波离开。

 

他曾也想就这么拦住，让那即将埋葬在阴冷土地中的尸体穿过他的魂魄，让他们合二为一，在怪诞离奇的幻想中，滋养出一个亦死亦生的怪物。

 

这怪物会代替龙傲天，在那长久的，暗无天日的地母的深处，和刘波相拥而眠。

 

可他还是让开了。

 

他伸出手，什么也无法触碰，只有一团火突然燃起来，片刻之间，星火燎原，那棺椁又忽而拔高，用那漆黑的乌木，搭楼台，起高阁，将刘波托起，扔在了熊熊烈火围困的会宾楼上。

 

恍惚间，龙傲天看见刘波正隔着火焰注视着自己，亦如幼时般笑得灿烂，胡琴伴着鼓点声织出一张大网，紧锣密鼓，化作一声轻而又轻的傲天，却见刘波挥了挥手，跟他说再见。

 

咬碎银牙肝肠断，珠碎人亡抗强梁。

 

大火席卷，烧碎了楼下看客，也将王世昌烧化了魂儿，他手中攥着一盒盘尼西林，两颗眼珠子瞪得老大，生怕这大火烧着了这宝贝，又不甘心的使出全身气力高声骂，尖锐地声音穿透火焰，龙傲天木然抬起头，天空中飘散着黑色地粉尘，将夜幕拉起，落在地面上，却将那火熄灭了，只风一吹，露出灵堂一角。

 

刘波披麻戴孝地被几个家丁按在玄台前，两眼翻白，身子止不住地抽搐，四姨娘跪在他跟前紧紧握住他的手，一声又一声地叫他的名字，可这一次，没人再唤她一声娘亲。

 

夜风呜咽，不知从什么地方传出一声长叹，刘波忽然仰面直挺挺倒在地上，手腕上全是狰狞地勒痕，四姨娘哭声不止，痛骂他那自己去了，还要将亲儿索命的爹，一时哭得凶了，喘不上气，连连咳了好几声，恍惚间却看见个熟悉的人影子，站在门外。

 

她哭得泪眼婆娑，只觉得那影子像是龙家那位少爷，却又不敢认，忙擦去了腮边泪，定睛去瞧，那门口空荡荡，连只猫影儿都见不着。

 

四姨娘叫丫鬟扶着站起身来，拭了泪水，刘波这会儿子消停了，可她却面如愁云，思量了片刻，打发贴身的大丫头去房中取那早便备下的络子去了。

 

吩咐完了，转过身，将那灵堂上刘老爷的牌位细细看了一遍，眉头微蹙，眼眶通红，对空叹道：

 

“你若是舍不得你这儿子，便也别来吓他，早些年本就失了魂魄，怎么又经得起再来一遭，他不认我，确是连魂儿都叫不回来了！”

 

四姨娘说着，却又哭起来，而她不知道的是，那走了数十年的龙府少爷，此时正蹲坐在那神志不清地刘波身边。

 

龙傲天的手轻轻落在刘波伤痕累累地手上，摸索着扣住那系着红绳的腕子，他柔声唤了一句刘波的名字，轻轻地，脸上是释然地笑意：

 

“小少爷，我回来了。”

 

—

 

“你叫什么名字？”

 

小少爷脸颊塞得鼓鼓囊，撑得一张小圆脸更像只松鼠，奶嬷嬷前脚去拿茶水，后脚他便狠狠的咳嗽了两声，却还眼巴巴地等着龙傲天回他的话。

 

“在下，龙傲天。”

 

—

 

龙傲天徒然睁开眼，生犀香的味道缠绕在这一方天地中，月色如水，星河璀璨。

 

刘波满脸狐疑地站在院子里，撩起长袍的手一顿，带着些许迷茫和猜忌，走进这位新管家替他撩开的棉布帘子中。

 

“呃，你叫什么来着？”

 

那管家很上道地沏了茶水，目光沉沉，却有意避开刘波触碰到自己冰凉地手臂。

 

他略略撇了茶沫，将身站在那灯影摇晃地影子中，婆娑迷离，不似凡尘物。

 

“在下，龙傲天。”

 

刘波迷茫，龙傲天坦然，两人隔着不远的距离遥相望，站在灯影里的那个人向前踱步，整个身子背着光，陷入沉沉的暗夜中。

 

“只是平平无奇地名字罢了，我相信少爷的名字，才是真的不同凡响。”

 

他看着刘波，从眉间落到唇上，胸腔中的悸动被他压制成柔和地笑意，小少爷像是第一次一般露出半分，谨慎，小心，似乎还带着些逃避的眼神——刘波端起那盏茶，手心滚烫：

 

“我叫刘波。”

 

龙傲天唇边地笑意漾开，如松柏林中的寒风吹散迷雾，他略略俯身，将刘波逃避地视线再一次掌握在自己眼底，刘波被他瞧得发毛了，却又听着不着调地风流债道：

 

“很特别的名字。”

 

“是吗？”

 

风忽然吹开窗子，吹灭烛灯，吹散纱帘，一室寂静，月光如水般涤荡在龙傲天身上，他重重点了头，却看呆了哑然的刘波。

 

西山上，寒风中，一位乞儿从白茫茫一片雪中来，这日子里冷极了，只见那不远处有那么间破败地黄皮子庙，心中默默颂了几句梵语，摆上两拜。

 

他推开那破庙的门，悚然却惊觉这里头正当中，摆了一口乌木棺材，在冰天雪地里敞着盖。

 

他自以为是谁家的备下了白事，便硬着头皮往里边走了两步，却只见里头躺着一位军爷，怀中正揽着一具苍白的尸体，他们沉沉合衣睡去，身旁还放着一炉燃尽的异香。

 

乞儿愣了，合南口称梵语，默诵往生咒，未诵两句，忽然门窗大敞，乞儿回头看，老者蹒跚而入，手心紧紧攥着一根红绳。

 

“有去处？”

 

“有去处。”

 

“何处去？”

 

“梦中去。”

 

“梦中何去？”

 

“渡人，渡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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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日梦大体可以概括成，少我版卖火柴的小女孩——点亮火柴，死在梦里。

依旧是文中涉及的一些戏曲梗：

○《绿珠坠楼》伏刘波之死，火烧会宾楼，坠楼而亡。

也就是当时会宾楼看戏王老板点的那两出戏其中那个把ber下了一跳，说摔下来得摔断脊梁的那一出。

○《二堂舍子》伏刘波身世，也和后文：“官宅内不是你亲生母，你母是华岳三娘娘。”是一出戏。

其实最初也有说ber并非沉香而是刘秋儿之意，他自认是大奶奶的孩子，先入为主以为自己是被保全的刘沉香，但实则是被乱棍打死的刘秋儿。

○《青霜剑》伏的是傲天。这是一出临时被替掉的戏，因为王老板说ber是忠烈之人，不必看哭坟的戏——这里哭坟的戏就是指申雪娥杀了毒妇豪绅，提着人头去被蒙冤而死的丈夫坟上祭拜。

其中有一句是：“顾不得路奔波奔前而往，来共你泉台下地久天长。”，而这出ber没听到的戏，在傲天在回关内来看他的时候听到了。

也就有了后来傲天说的那句：我倒是提着人头去哭上一哭，随他下九泉的地方都没处去。

○“在无人过荒凉野，嗳，莽天涯谁吊梨花榭？可怜哪抱悲怨的孤魂，只伴着呜咽咽的鹃声啼冷月。”

     出自《长生殿·弹词》里的七转，大意是李龟年弹词唱杨贵妃，这段是杨妃命丧马嵬坡，荒山孤坟凄凉景。有兴趣的小可爱可以在b站听计镇华先生的版本，很绝，真的很绝。

 唱不尽兴亡梦幻，弹不尽悲伤感叹，大古里凄凉满眼对江山。

这句其实没有出现在文中，但是私以为也很适合做summary（对不起我高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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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编删除了一些关于文的解释现在补上。

评论区也针对一下问题做出了解答，感兴趣可以稍微翻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