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龍門飛甲][良雨]清平Chapter3-4
三
雨化田赶在夜禁前出了城,一匹不打眼的栗色骏马驮着他来到三十里外的一座荒废小庙外。他携了紫檀木匣进了庙内,侧身从佛像背后取出早备好的两件用黑布包裹的裘皮披风,又用脚在那墙角堆满干草的地上划出一块空处,隔着丝绢牵起那地上突出的圆环。地道入口即现,一阵寒气陡然袭来。雨化田将其中一件披风披上,带着另一件顺着石阶走了下去。
无人可猜到这破庙之下还有一冰窟的存在。而在这冰窟的中央是一台冰床,上面还躺着一名身体冻得僵硬的男人。雨化田走过去坐在床沿,将木匣与披风放在地上,伸手替那人拂去脸上的冰渣。
男人的面色极其苍白,嘴角一道丑恶疤痕有如爬虫,令人生畏...
三
雨化田赶在夜禁前出了城,一匹不打眼的栗色骏马驮着他来到三十里外的一座荒废小庙外。他携了紫檀木匣进了庙内,侧身从佛像背后取出早备好的两件用黑布包裹的裘皮披风,又用脚在那墙角堆满干草的地上划出一块空处,隔着丝绢牵起那地上突出的圆环。地道入口即现,一阵寒气陡然袭来。雨化田将其中一件披风披上,带着另一件顺着石阶走了下去。
无人可猜到这破庙之下还有一冰窟的存在。而在这冰窟的中央是一台冰床,上面还躺着一名身体冻得僵硬的男人。雨化田走过去坐在床沿,将木匣与披风放在地上,伸手替那人拂去脸上的冰渣。
男人的面色极其苍白,嘴角一道丑恶疤痕有如爬虫,令人生畏。雨化田纤细的食指顺着那伤疤末端缓缓攀上嘴唇,轻轻地点了一点,随即将夹于虎口处的药丸塞进他口中。
“三年。”雨化田喃喃道,目光飘忽却又于弹指间落在了男人的左眼处,“黑水地宫内就那么一份药。这眼,也只能再用三年……实在可惜,可惜。”这只鬼眼因难得而万分宝贵,失去便如剜肉一般疼痛。
“不能投胎也好……”忽然间,雨化田手指如被电击一般颤抖起来——他是竟被自己心中所想给惊着了。宦官六根不全身体残缺,阎王爷不收。他深呼一口气,口中飞出的白雾迷了他的心神。
眼瞧着床上男人面上逐渐恢复血色,他将地上的披风拿起盖在那人开始起伏的胸膛上。该是被室内冰冷空气给呛得不轻,男人剧烈咳嗽不止。好容易缓了过来,他才看清眼前人当是生于这寒室的脸庞。
“督主。”他抖动着干裂的嘴唇便要起身,却发现自己全身乏力,连坐起也难。他难抑自己的惊异——我不是死了吗?可这是……
“运功调息。”雨化田见状命令道。又见他盘腿已是耗去大半气力,打坐运功竟使他在这冰窟内汗如雨下,又说,“转身。”
男人压下疑问转身,只觉体内有如三味真火在熊熊燃烧,直烧到了皮肤难以忍受。正当这时,一只冰凉的手轻轻贴在了他的背脊上,随即便是一段凉幽幽的真气注入他的身体,缓解着他的痛楚。体内火气随着那股平柔真气的深入而慢慢退却——雨化田总是有能力压制他的一切不安分。
“督主,”他的气息已稳,力气却未恢复几成,“这地儿太冷对您身体无益,您先出去吧。”
“你,是认为我弱得连点寒气也抵挡不了?”雨化田微微摇头,又开口堵住男人那句未说出口的“属下不敢”,“方才我让你服了复生之药,而这药对人有何影响尚未能知。你若是在这时出了岔子,可不白费我多日奔波?”
男人脸上立现愧疚之色,还藏有几分欣喜——这正合雨化田的意。让他以为自己对他情深意重,这匹野马才会心甘情愿地在他身下伏着,而不是嘶鸣着一跃一撅将他摔下。
“这类灵药想必得来不易……属下无能,令督主——”
雨化田将正紧咬牙关想要下地跪下请罪的男人拉住,又扯过被踢至床脚的披风唤道:“进良这命也是为我丢的,心意我受了。”把手中保暖衣物披在了他的身上。
“为督主,属下万死不辞。”马进良神情认真地回道。
“我知道。”雨化田在他颈前系好系带,打结时那翘起的小指在马进良眼前飘过。
传说中,月老便是将代表姻缘的红线系在这根指头上。而这人的手指生得美若玉葱,也不知属于他的那根红线是否足够资格与之相配。
他似乎是忘了雨化田的身份,亦或是明知却仍旧渴望……渴望着什么。
“这药便当做还你多年前的恩情,和补偿你面上那道疤。”
“督主言重,那又怎能叫做恩情。而这疤……”马进良用手指摸了摸自己的嘴角凸起的疤痕,“既是督主留下的,又何须补偿?”
“呵,”雨化田轻笑起来,“进良嘴巧。”
“皆是肺腑之言。”
“肺腑之言……”雨化田用冰凉的手托住眼前男人的脸——药性猛烈,他的身体依然发烫——又笑着拍了拍他的脸,“那你可得记着,你的这条命是我的东西。未经我允许,连你自己也不可夺了它去。”
“是,督主。”马进良握住了他的手,用自己的体温传递给他一些温暖。
男人滚烫的掌心传来的热度一点一点顺着他的血液散开来,到手臂,又到胸腔……雨化田兀地抽回了手:“这冰火交加的,可够折腾。”马进良听见他抱怨,只当自己好心却做坏了事,忙道:“督主恕罪。”
雨化田拂袖起身,往出口走去:“你先好生调息,待身体能自由活动再上来寻我。”
马进良并未花太多时间便出了冰窟,那药性虽烈却也算能抑制住,只是担心它是否会对自己身体造成什么影响——但能活过来便是好的,至少还能多些时日陪在那人身边。
雨化田垫着一方黑布坐在佛座下,前方生的一堆火烤得他面色微显红润。马进良也坐了过去:“生火这种事,怎能让督主亲自动手。”
“你,是以为我连这种小事也做不来,嗯?”雨化田这话是对他说的,眼睛却是盯着门外大雨滂沱。在京城这边,秋日里是极少下如此大雨的。
“属下的意思是有属下在,督主无需亲自动手。无论生火这等小事,还是其他于督主眼中称得上大的事。”
“你也无需随时随地地向我示忠心。”雨化田本打算将替换的衣物交给他,再吩咐两句便回西厂。不想这雨来得怪也突然,硬是将他留下了。
“督主瞧着消瘦了许多。”马进良是个五大三粗的莽汉,却在雨化田身上用心极细。怕是自家督主少了一根头发,他也能够说出,更别提这些日子来的忙碌让那人着实清减了不少,瘦削的下巴更是尖了一点儿。
雨化田叹了口气。不知为何,马进良一在身边他连日的暗自烦躁都逃了开去。他想是因为嫌弃谭鲁子等人的行事笨拙、不解他心思,又可能是因为他……习惯了这个男人。
这可太过危险。如此猜想使雨化田提高了警惕。
四
马进良的死全西厂上下知道的人并没有几个。众人皆明了督主对他的看重,只道他消失多日至这时才归也是为督主办事去了。至于办的事是什么,也无人敢问。倒是有些想靠着他往上爬的番子一听说他回来,就跑来问候说些闲话讨好,又叫他一道去吃酒。
此番肤浅的心思又怎能瞒过马进良,一个眼神便是杀机毕露——那只鬼眼虽是可怖,却也极有用处。眼见来凑近乎的几个番子连滚带爬地逃了,他这小屋却又迎来了另一位客人。
“大档头。”
马进良见来人是谭鲁子,不禁暗思他来作甚。谭鲁子走进房间向他做了一揖,眉宇间却尽是高傲之色。他乃世袭千户,官家子弟,自是不把马进良这草野莽夫放在眼里。他自信除了武功略逊马进良一筹外,论心计城府、言辞礼仪自己比他好上千倍万倍。而他能踩在自己头上做了西厂的大档头,不就是因为跟在督主身边时日长,懂得如何迎合督主的喜好?
每念及此,他便感叹一向慧眼识人的督主为何会这般重视马进良——那个不思进取的男人。
“二档头。”
“督主吩咐我来请大档头过去。”
雨化田先前叫了谭鲁子去,留他待了小半个时辰却只对他说了一句话,剩下的时间便是自顾品茶,不时抬眼观察那垂首立于身前的男人思考的模样。
“谭鲁子,你是个聪明人。”他道。
谭鲁子当然清楚自己的本事。而督主说这句话既是肯定他的才能,让他不必为于荒山上的失态而忧;也是提醒他作为一个聪明人,应该知道什么不能问、不能说——比如,为何这个已死之人还能一脸不善地站在自己的面前。
他只管将话带到。
不是督主身边服侍的小太监来传话,而是谭鲁子这个二档头。且他见了自己连一点异色也无,想是从督主那儿了解过灵怪之事……马进良忽觉气闷,就在数日前这西厂内通晓灵怪的还不过他与雨化田二人,如今却是多了一个,还是那个一直觊觎自己位置的谭鲁子。
他却也管不得这些。
马进良一把推开挡了路的男人,快步往雨化田房间走去。
谭鲁子望着他渐远的背影,拍了拍刚才被他按过的左肩,缓了气息——马进良推开自己那瞬竟是用了内力。果真莽夫!
马进良一路凶神恶煞,直让旁人退避。厂众大多怕他,畏他身后双剑也畏他那张脸,更莫要提他此时怒气冲头,脸显得更加骇人。
来到雨化田屋外,他站了一会儿待平静下来才推门而入,轻声道:“督主。”
“进良,你可来了。”雨化田正安坐于妆台边,身上只着了白色单衣,外再批了件长衫,黑发散着,看来是刚沐浴完毕。
“督主叫属下来,不知所为何事?”马进良走到他身后,接过他递来的木梳。
“方才有人通报,说在这西厂里见着了恶鬼。”雨化田语气严肃,“还不及黄昏竟有流鬼现形游窜……”他捏住胸前一撮长发置于指间轻捻,打断了马进良为他束发的动作。
“必不是什么善茬。已有人被它给吓晕了去,进良你这来的路上竟没有丝毫察觉?”他语中含怒,马进良听了速将梳子放下:“督主恕罪,属下这就去——”
“据说那恶鬼身形魁梧,身着月白长衫又以玄铁面具覆面。也不似寻常人眼中野鬼那样散乱着发……”
马进良顿时反应过来督主所言之意,不觉有些羞愧,好在有副面具替他挡着,不至于让他尴尬的表情外露。
雨化田却还继续说:“听这形容,却像是说我西厂的大档头——进良,你究竟是人是鬼?莫不是那姓李的老头子给了我假药不成。”
“督主别再作弄属下了。”
“作弄?”即使是镜中倒影,雨化田眼中的冷漠也未有一分消减。马进良心骤然一跳,一时间不知该作何反应。
“进良。”
“是。”
“在旁人前威风到我这儿却焉了。”雨化田瞥眼看了看低头等着听训的男人,生出一丝快意,“到底为何生气?”
不想有其他人接近督主——马进良总不能如此实诚地将心中话道出。他不敢,他怕这样的理由在雨化田那儿只是自己的无理取闹,他也不想凭这样的话来破坏二人关系间的平衡——说了,不是升天便是堕入地狱、万劫不复。
可他的确希望雨化田身边只有他,若非如此便是狂躁难抑。
雨化田见马进良迟迟不肯开口,也不再多言,转而问道:“进良,服了那药可发现身体有何异常?”
“除最初的发热之外,并无其他异状,督主放心。”
“既然如此,”雨化田透过妆镜对上他的双眼,“你那只眼可还能看见‘它’。”
“是。”马进良定睛于镜面,低声回道。
“嗯。”雨化田满意地发出一声轻叹,抬眼却见那男人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的镜中倒影,蹙眉道,“进良是看见了什么,竟是进了忘我之界?”
马进良满目全是柔情:“属下看见了神明。”
“噢,什么神?”
他认真地思考了半晌,又回:“属下也不知那神为何,暂且叫他为‘督主神’吧。”
“还不曾想过进良如此博学,这‘督主神’我是从未听过。”雨化田依旧玩弄着自己的发丝,万般风情皆绕于指间。马进良只道督主手中勾着的不是头发,而是他的心:“未听过有何要紧,督主记住那是属下的神便是。”
“你倒是敢指挥我做事了。”
“恳请督主原谅属下一时放肆。”雨化田才洗过不久的发中还带着清香,一点、一点地将马进良给迷了去,“只是督主今日……特别好看。”
“还未上妆。”雨化田也不在意他的话已是越过他们的身份——反正,不该属于上下级之间的行为他们也已做过。
“也是好看。”马进良也不用其他词来修饰“好看”这个单调的形容。就像雨化田一样无需修饰,好看,便是好看。
“那进良是喜欢上妆后的我呢,还是现在这样?”雨化田向后伸手,抓着男人胸前的衣服,把他拽近离自己不足一寸远处。马进良可以感觉到雨化田温热的呼吸打在自己脸上,如此近距离地看着自己所爱之人的面庞叫他几乎窒息。
“督主这样子可是只有属下能见?”
“是又如何?”自打十五岁以来,似乎除了马进良,雨化田还真没让其他男人见过自己素面的模样。
“那便是现在。”马进良瞬觉喉咙干渴,不觉间已说了太多不知好歹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