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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俊的小号君

郊通发达/千年(一发完)

延迟搞封,自割腿肉

有点长,已完结,HE


武王克殷三年,薨逝于夏。太岁神君被贬,偶遇故人。



成王六年,云游四海的殷郊在洛邑见到了姬旦。

时执盛夏,天降大雨,殷郊好不容易找了间小庙躲雨。进了门,摘了斗笠,太岁神仔细打量起这神台上的塑像。

三头六臂,蓝脸赤发,活脱脱一个恶鬼降世。

庙外匾上明晃晃三个大字,太岁庙。

原来恶鬼就是我自己。

等回到庙里,塑像后面窸窸窣窣一阵响,没一会儿就从里面钻出来一个人。长发胡乱地束在头顶,一身麻布衣裳,手里还拿着蒲扇和酒壶。

“我是不是还没醒?”

他看看殷郊又看......

延迟搞封,自割腿肉

有点长,已完结,HE

 

 

武王克殷三年,薨逝于夏。太岁神君被贬,偶遇故人。

 

 

 

成王六年,云游四海的殷郊在洛邑见到了姬旦。

时执盛夏,天降大雨,殷郊好不容易找了间小庙躲雨。进了门,摘了斗笠,太岁神仔细打量起这神台上的塑像。

三头六臂,蓝脸赤发,活脱脱一个恶鬼降世。

庙外匾上明晃晃三个大字,太岁庙。

原来恶鬼就是我自己。

等回到庙里,塑像后面窸窸窣窣一阵响,没一会儿就从里面钻出来一个人。长发胡乱地束在头顶,一身麻布衣裳,手里还拿着蒲扇和酒壶。

“我是不是还没醒?”

他看看殷郊又看看神像,突然就咧开嘴笑了。

“原来你也会显灵啊。”

 

殷郊本想蹭他口酒喝,奈何一别经年,周公酒量不减反增,一壶好酒一滴也没舍得给昔年的老友留。

“老友?别给自己脸上贴金了!咱俩不算朋友,从我第一面见你,我就觉得你不像个好人。”

 

他与姬旦见的第一面应该是在那一年。

是帝辛杀兄弑父,四侯去三,太子身死的那一年。

姬旦摇头,“你记错了。不是那一年。”

“那就是闻太师回朝,武成王出逃的那一年。”

“不对,你又记错了。”

“那是哪一年?”

“是闻仲出兵西岐,魔家四将于岐山埋伏我兄长,你奉广成子法旨下山那一年。”

 

那一年的殷郊犹如神兵天降,以一敌四,带着武王全身而退,直到今日岐山一代都流传着殷太岁于万军之中勇救周武王的佳话。

“这太岁庙就是兄长让我给你建的。你别看这地方不大,但是这神像可是我请最好的工匠,花了七七六十四天,精心给你修的。”

殷郊把酒壶从他手里夺下来,“你少喝点吧。七七是得六十四吗?亏你兄长在时还和我夸你是帝王之才呢…我看你是床第之才还差不多,还帝王呢…”

喝得有些迷糊的姬旦鲤鱼打挺般地坐起来。

“兄长和你夸过我?什么时候夸过?夸了我什么?在哪里夸的?”

 

殷郊这才想起来他第一次见到姬旦那天。

岐山间,他挡住魔家四将手中法宝,口中默念法诀,眨眼之间已至西伯侯府外。

大难不死的武王亲自在门口迎接他。

一别经年,当年望乡台上错愕地看着他身首异处的姬发已经成了眼前这个处变不惊的少年将军。

他走至姬发眼前,武王双眼含笑相迎。

然后姬发一拳打在了殷郊肋下。

“下次再三年悄无声息,你也不必来西岐找我了!”

 

那一拳对于法身已经大成的殷郊来说,安慰过于疼痛。

三年时光,白云苍狗,朝中局势,瞬息万变。

可就算沧海桑田,有些事、有些人始终不会变。

多少日月斗转,殷郊坐在九仙山广成子的洞府中,想起山下的故友往事,只觉得因果弄人。

他在血流成河里窥伺到一缕天机,就好像成汤灭夏一般,西岐也将灭商。

天命玄鸟亡夏桀,凤鸣岐山诛商纣。

天命要他伐纣,昆仑要他伐纣,就连母亲也托梦要他伐纣。

来到西岐的殷郊满脑子天子血脉、真龙之气,他想不明白,殷寿有罪,可是殷商罪在何处?

看他站在门外不进,早已满身大汗的姬发扔掉了胸甲,活动着手臂,拉了他一把。

 

“走吧。天大地大,不如饭大。天大的事,也能等到填饱了肚子再说。姬旦,告诉厨房多做一个人的饭菜!”

 

就是那天,殷郊第一次见到了跟在姬发身后的那个年轻人。

长着和他一样的圆眼睛,像是一只懵懂的小鹿。

也像极了刚到朝歌的姬发。

 

吃过午饭,姬发真的带着他和姬旦去了岐山的麦田。

漫山遍野,目之所及,皆是金黄。

山河社稷,始于百姓,长于五谷,刈于君主。

夏桀想不明白这个道理,所以夏的气数尽了。

殷寿也想不明白这个道理,所以朝歌大乱,殷商基业摇摇欲坠。

殷郊记得那时的自己看向姬发的所在。

有一瞬间,天地晦暗无光,万籁俱寂,殷郊只能听见姬发的声音,还有很远处农妇的歌声。

“我知道你在想,想你该去哪,想你该怎么做。我也在想,想质子姬发已经死在了朝歌,如今活下来的是西岐的少主,而少主该怎么做,我还没想出来。”

“你可能看出来了,西伯侯膝下十子,我并不是最聪明的。大哥比我聪慧,三弟比我果决,姬旦比我圆滑,姬度比我刚直。我原本以为,西岐的少主会是大哥,所以从小到大我唯一的梦想就是做个英雄。小时候母亲给我们讲故事,他们几个最爱听轩辕战蚩尤,千古一帝,开疆拓土。我却最喜欢后羿射日,神农尝百草,六合四海,天南地北,我希望我哪里都可以去。”

“兄长去了,父亲病了,如果我再不担起西岐的大任,那就只能轮到姬鲜和姬旦。我作为哥哥,既相信他们能做这所谓的伐纣先锋,又不希望他们真的骑在马上走在我身边。”

“最近几日我总是梦到我们以前的日子,围在篝火边,吃着打来的兔子,喝着不顺口的稠酒。那时候除了你,大家都不是什么王侯将相,可我总是觉得那时候我还挺快乐的,哪怕只是短暂的一瞬间,也美得像一个我不愿意醒来的梦。”

“苏全孝死了,鄂顺死了,崇应彪死了,姜文焕生死未卜。”

“殷郊,我才发现,原来只剩下我们两个了。”

 

当年的八百质子,死伤逃亡,今日算来,全须全尾还像个人一样活着的,竟只剩下他们几个了。

“我曾经和你说过,如果有一日你成了王,路过西岐时,我会为你折一枝麦穗。在西岐,送麦穗给人家,是愿意和他共食五谷的意思…也是希望他能留下来的意思。”

那天他把麦穗递到殷郊手边,看着姬发的眼神,殷郊什么也说不出。

“今日无论你留或不留,我都折一枝麦穗给你。”

 

“无论你怎么选,无论你选择谁。”

血脉与天意,气数与轮回,无论殷郊怎么选都不对,无论他选择谁都是错。

从前殷寿希望他匡扶商朝,姜后希望他成熟稳重,比干希望他扶正朝纲,姜尚希望他开榜封神。

所有人都把希望付诸于殷郊,但没有人愿意听听他希望如何。

姬发把麦穗递给他。

他希望殷郊留下,可是他却不能这么说。

“我只希望今日殷郊所择,他日能得偿所愿。”

 

“那你得偿所愿了吗?”

姬旦站起来,大雨倾盆,打得他衣发皆湿。他像是看不到一般站在雨里,指着殷郊身后的神像厉色而问。

“太岁神君,你,得偿所愿了吗?”

 

不知过了多久。

大雨骤停。

云开雾散。

天地之间又传来那日麦田间农妇的歌声。

 

硕鼠硕鼠,无食我黍。

乐土乐土,爰得我所。

 

纣王已逝,周平天下。

乐土所在,近在眼前。

 

殷郊开口,声音是哑的。

“没有。”

 

他曾经以为他所愿是重整殷商,所以他归顺截教,与挚友反目。

他曾经以为他所愿是天下太平,所以他烈火焚身,拉着父亲共赴黄泉。

他曾经以为他所愿是天道公正,所以他大闹天庭,拼尽一身仙骨也要下界。

 

如今他孑然一身、无亲无故、不老不死地游荡于人世间他才明白。

他没有得偿所愿。

他再也不可能得偿所愿了。

 

 

太岁庙一别后,殷郊有三年没有见过姬旦。

他下界之时被王母封了法力,这三年,他去了很多地方。没了仙法,那就骑马。没钱骑马,那就步行。

反正他不老不死,对于凡人而言天涯海角的距离,他多用些时候总是能走到的。

文焕回了封地东鲁,偶尔觐见成王,聊的也是当年的武王,久而久之,姬诵烦了,也就不怎么愿意见他了。

已经承欢膝下的文焕抱怨起来和年轻时一样,“他小时候,我们还给他换过尿布呢!现在他才多大?十几岁的小孩!还没我进质子营的时候大了,竟然也觉得我烦了?他不愿意见我,我还不愿意见他呢!他和周公给姬发修的那是个什么破相!眼睛鼻子嘴巴,没有一处像的!”

 

殷郊舍命陪君子,只是可惜,再好的美酒他如今喝起来,也再得不了一场大醉。

“那你说该是什么样啊?”

姜文焕站起来。清冷的月光下盖住了男人花白的鬓角,恍惚之间,殷郊觉得他穿越了时空,回到了很多年前的朝歌。

他们的面前摆着篝火,崇应彪和姬发在附近争吵,鄂顺和苏全孝应该正在拉架。空气里弥漫着烤兔子的香气,他再多喝几杯,应该就能醉了。

“应该是…”

东伯侯的声音沉进岁月长河中,他迷茫地回头,迷茫地看着殷郊。

“…姬发应该是什么样的啊?”

时间快马加鞭地跑了那么久,久到文焕的头上长出了白发,久到武王已经成了回忆里一个模糊的虚影。

“姬发…应该是什么样的来着?”

 

周公病重那年,曾在洛邑太岁庙留下一壶烈酒。

独行世间的太岁神君带着酒壶赴约,藏在周公府上,隐去身形,听天子伏在他床前看他最后摄一次政。

姬发死前,姬旦也会像姬诵一样,伏在他的床头吗?

殷郊不知道。

那时的他在九重天上。

于他而言,武王的薨逝是天边飞过的一只鸾凤。

昔年凤凰衔书,鸣于岐山。今岁周朝已立,当还气数,归于天地。

武王曾同他有约,来年芒种,田中小亭再聚。

武王病逝于夏。

那年芒种,他没有赴约。

再下界时,一切已经无法挽回。

所以他砸了九重天的瑶池金殿,因为他想不通什么狗屁天道要让天下共主神魂俱灭、不入轮回。

审他时王母曾说,你迁怒的不是这天道,而是你自己。

她说的没错。

他罚的确实是他自己。

是当年没有留在西岐的自己,是那个死在姬发眼前的自己,也是那个没有赴约的自己。

 

送走了成王,太岁神君从阴影中走出,坐在周公床前。

“我还以为你不会来了。天上一天,人间一年,我以为等你看到那壶酒,我早就入土了。”

“我被贬下界,天上的时间再快,也与我无关。”

姬旦看看他,有些幸灾乐祸,“为何被贬?”

“我把九重天给砸了。”

“为何要砸?”

“因为那地方我不喜欢。”

“九重天上什么样啊?”

“雕梁画栋,金砖玉瓦,美女如云,天辉威严。”

“那你为何不喜欢?”

“因为天道无情,天规不公,天帝无心,天兵无眼。”

周公像是想到了什么,“你是何时被贬的?”

殷郊不敢看他的眼睛,“武王仙去那日。”

“那你为何失约?”将死的姬旦拽住他袖口,殷郊这才知道,原来一个将死之人,力气能有那么大,“兄长到死都以为是他一厢情愿,他以为你因当年他射瞎你左眼所以不愿意见他。太岁神君,你为何失约?”

 

殷郊没有回答。

他回答不了。

天上一日,人间一年。

一日一夜,对于仙人,不过弹指。

 

“看过成王与我为他塑的像了吗?”

殷郊点头,“看过了。若不是文焕告诉我那是武王,我一定认不出来。”

“不像他吗?”

合上眼睛,殷郊回忆起姬发的样子。

他的眼睛同姬旦很像,圆圆的,像林间的小鹿。

他的鼻子不高不矮,很难说是什么样子,因为他总是不惜命,打起架来不管不顾。

他的嘴唇有点像女子。薄唇寡情,他这样有情有义的人,一定不能是薄唇。

他的眉毛。

他的耳朵。

他笑起来会微眯起眼睛。

他委屈的时候会像孩子一样撅嘴。

他难过起来不会哭,眼泪只含在眼睛里。

他生气的时候会皱眉,额头上会有个小小的川字。

他快意的时候。

他幸福的时候。

 

殷郊甚至能想起他们最后一次相见。

麦田上的小亭,天子坐在他面前,带着笑意地看着他。

那日的他不像是武王。

那日的殷郊也不像是神仙。

分别之际,姬发轻声问他,“来年的芒种,再来看我一次好吗?我再为你折一枝麦穗,这次,我是真的希望你留下。”

 

殷郊也确实留下了。

只是再也没有人为他折一枝麦穗了。

 

“你的眼睛很像他。我见过你大哥一次,他也是这样的眼睛。”

“不像的。”周公摇头,他确实病重了,回忆起两位兄长,情难自持落下泪来,“考与发的眼睛像父亲。鲜与我没有他们那样的神态。他们的眼睛有百姓,有众生,却唯独没有他们自己。鲜与我…”

 

武王崩逝,成王年少,周公摄政,三监乱世。管叔鲜被斩,蔡数度流放,文王膝下十子,最后还是走到了自弑其兄的路上。

 

“…我最近总是梦到他们,梦到大哥没死,他成了西岐少主,我和鲜辅佐在他身侧,发同你一起,骑着雪龙驹,策马扬鞭,驰骋天下。”

周公的声音时高时低,像是断了弦的琴。他握着殷郊的手,急切地问他,“你知道的对不对?兄长不想做王,我的兄长都不想做王。考想要的是风花雪月,发所求的是自由自在,鲜只要兄友弟恭…”

 

殷郊从怀里拿出一枝麦穗。

姬旦静下来,他看着太岁神君手中的五谷,轻轻地念着什么。

“茎苦为荞,实甘为麦。西岐的孩子都知道。”

殷郊把麦穗放进他手里。

姬旦合上了眼睛。

睡着的他又变回了那个少年,跟在哥哥的身后,仰头看着殷郊的法相。

 

“兄长一直很挂念你。”

殷郊摸摸他的额头,“我也很挂念他。”

“如果我现在醒来,发现这才是梦,而我的梦才是真的,那该多好。兄长不想做王,他跟我说,入夜之后的宫闱,静得吓人。风吹过城墙,像极了女人的哭声。”

“我知道。”

“如果可以,我希望兄长能像我梦里那样,和你离开西岐。成王之后他总和我说,灌口有好酒,陈塘有鱼虾,冀州有雪原,五岳有青山。这些地方他都想去,只是可惜,没有机会了。”

周公合上眼睛。

他握紧了手里的麦穗,就像是握紧了两位兄长的手。

“兄长会希望你去的…”

 

他会希望你哪里都去得。

就如同他希望你终将得偿所愿一样。

 

 

周公死后,成王康王励精图治,息民养谷,百姓安居。

可惜昭王好战,穆王喜功,天子之位传至幽王之时,周朝气数已经快要尽了。

 

周朝国破那日,殷郊在他的麦田里捡到了一个死婴。

那孩子如同昔日成王一样,克死生母,降于天地。

只可惜他遇到的不是宅心仁厚的武王姬发,而是山中饿了数月有余的野狗。

殷郊找到他时,婴孩的左眼已经没了,内脏被野狗们翻出来吃了大半,就连四肢都被啃得干干净净。

他赶走了兽群,用外衣的桑布裹住死婴的尸骸。抬头想找块风水宝地埋了他时,却只看见了被血海染红的沟渠,还有几乎没有果实的麦穗。

天子昏庸,天谴将至。

这次不知道要轮到哪位明主化身鸾凤,归于天地了啊。

 

死婴最后被他埋在一棵大柳树下。

临走的时候,太岁神君折了一只麦穗,放在了那个小小的坟包前。

故人说折麦穗相送有挽留念怀之意。

若是你我有缘再见,希望我有本事能留住你在这人世间吧。

 

 

幽王身死,周朝国灭,诸侯争霸,群雄逐鹿。

秦王嬴政伐燕楚、灭韩赵,一统六国,周鼎易秦。

嬴秦只活了十四年,十四年后,刘邦项羽以汜水为界分江而治,西楚霸王于乌江自刎,汉王刘邦发兵咸阳,汉室天下自此开始。

 

又是一个大雨天。

现如今是个游医的殷郊走到了华山脚下。

他四处敲门避雨,敲到第九家终于有了转机。

这家主人是个年轻人,一身青衣,头戴斗笠,比起全身湿透的殷将军,他看起来更像是个仙人。

年轻人家中不大,两间小屋,一头老牛,院中种着一棵大柳树,两人不能怀抱,狂风骤雨不止,柳树摇曳生姿,看起来别有一番风韵。

“看什么呢?”

殷郊坐在檐下抬头。

他看不见男人的脸,只能靠着电光依稀去看男人的眉眼。眼睛看不清,鼻子认不出,嘴巴倒是很漂亮,笑起来尤其和善。

甚至有几分像那年麦田中的武王。

“没看什么。你笑起来,与我一位故人很像。”

“那你这位故人如今何在?”

“已经故去了。”

 

男人没说话,只是把茶碗放在他身边。

茶很香,却并非是茶叶的味道。殷郊喝了一口,觉得有些苦,但仍有暖意顺着四肢百骸流进身体。

“这是荞麦茶。华山上有位三娘娘,开坛布道,乐善好施。三娘娘说荞麦茶对人好处颇多,不仅清热暖身,还能让人时刻记得因果。华山上下的百姓家中都是荞麦茶,就是不知道先生是否喝得惯了。”

“茶就是茶,与因果有何关系?”

“就好比我今日迎先生进门是因,你若是强盗,将我这破屋洗劫一空就是果。在世为人需敬畏因果,否则便会像喝这荞麦茶一样,尝尽孽业苦果。”

“可若是世人都像你这般想,那我便无处可去。这雨这样大,我死在华山上也说不定。谨慎因果是好,可要是因此踯躅不前,难免会招来更麻烦的苦果也说不定呢?”

 

天地哗然寂静,仿佛只有眼前的柳树还在随风而动。

太岁神君想起幽王身死那日他在麦田里捡到的死婴,那时他也将孩子埋在了这样大的一棵柳树下。

百年已过,不知那婴孩如今身在何处,与何人相识,又有了怎样的因缘际遇。

 

青衣男人见他面有笑意,也笑着问他,“先生笑什么?”

“没什么。只是感慨这世界因果,玄妙非常,恐怕连九重天上的大罗神仙也参悟不透。”

 

雨停离别时,太岁神仔仔细细地看了看这小院主人的样子。

除了嘴唇之外,与昔日的故人再无相似之处。

“我看先生似乎有些遗憾?”

“不是遗憾,只是感慨。”

斯人已逝,他就算思念,也是枉然。

 

“你这院子很好,柳树很好,荞茶更好。”

殷郊替他合上半扇门。须臾天地,门里门外,仿佛两个世界。

“若你不再担心因果,不如在雨时再请人进来避雨。这样好的光景,可不能只有你一人独享。”

 

又行两日,殷郊终于见到了华山上的三娘娘。

亭亭玉立的仙子面若桃花,拢袖对着殷郊深深一拜。

“华山杨婵拜见太岁神君,百年前一别,不知神君如今可好啊。”

望着仙子的盈盈笑脸,殷郊却怎么也想不起他们在何处见过。

“神君恐怕是不记得我了。那日你在天庭受审,我就站在家兄身侧。”

“你家兄是谁?”

“灌口二郎杨戬。”

他这才想起,当日王母贬他下界,众仙哗然,只有杨戬身侧的那个仙子,似乎对他笑了一下。

“你当日为何要对着我笑?”

“九重天上的神仙都觉得被贬下凡便是这世上最重的刑罚,可是我总觉得在神君你的心里,留在那个破地方继续为天帝老儿卖命,才是真的度日如年。”

 

殷郊在杨婵的道场留了三日。

第三日子夜,华山上空雷云翻滚,他二人出门查看,只见一只黑虎自云后钻出,虎啸所至,百兽惊惧。

“那是赵公明。”

杨婵疑惑。黑虎落下的方向,分明就在华山脚下。

“你们太岁部的神仙来我华山做甚?难不成是来找你的?”

 

赵公明并不是来找他的。

玄坛真君如今是人间除瘟禳灾、主持公道的财神。

今日之所以降下劫云,自然是为了铲奸除恶。

殷郊与杨婵赶到山脚下,只看见一青衣女子跪于黑虎掌下,虽然被雷电烧焦了衣服头发,可是女子仍然不屈,咬紧了牙关还在反抗。

彩衣女子见了殷郊奋而起身,指着他的鼻子骂道,“是你!”

无辜被指的太岁神君不得要领,“是我?我怎么了?你又是谁?”

赵公明在一旁淡然答道,“她是这华山下修行百年的柳树。今夜受雷劫攒顶,是因为她害人性命。”

“我害人性命?他们杀人放火你倒是不管,我为民除害就要天打雷劈?你说我害人性命,我还要说你不辨是非,是个什么神仙?!”

殷郊看了看女子,“你说被你害死的是杀人放火的凶徒...那他们所害何人啊?”

女子恶狠狠地看着他,“那便要问问你了!那日天降大雨,太岁神君你可记得,你在那小院里说过什么?”

 

你这院子很好,柳树很好,荞茶更好。

若你不再担心因果,不如在雨时再请人进来避雨。这样好的光景,可不能只有你一人独享。

 

“他三人行路至此,借我家院子避雨借宿。子夜时分,他们见这院落只有一人居住,附近又多是老幼妇孺,所以杀人害命,强盗放火。可怜我主,一颗善心,却得了如今这身首异处的下场!我杀人,不过是看不惯这黑白不分的天道,更看不惯你这识人不清的神仙!”

 

恍惚间,殷郊又看到那日的青衣少年。

或许他说的才是对的。

在世为人,若不识因果,便如同饮下荞茶。

百年前他不识天道,所以得了这孤苦一生的苦果。

今日他颠倒黑白,所以间接害死一条性命。

 

得了雷劫的柳树一夜丢了百年道行,杨婵问她可有悔意,她却看着这空落落的院子大笑起来。

“悔意?我大仇得报,为何要悔?就算后悔,也不是可惜道行,而是遗憾美景一炬,良人已逝,昔年景致,皆不可追。”

 

若他没有为你打开那扇院门。

若他没有请你喝一杯荞茶。

若他没有和你在雨中共话因果。

“若是你没有来华山,那该有多好啊。”

 

殷郊看着柳树精的背影,抬手为她关上了那虚掩的半扇院门。

 

 

西汉两百年基业,亡于飞燕合德干政。王莽篡位,改国号为新。

新朝末年汉室后裔刘秀统一天下,光武中兴,明章之治,可惜东汉末年宦官掌权,十常侍祸乱朝纲,天下三分而未定。

 

殷郊在江东遇到了崇应彪。

九曜星官降世临凡夜宿歌楼,囊中羞涩被扫地出门。念叨着自己是不是今年犯太岁,抬头就看到了坐在酒肆二楼的太岁真神。

“你是不是跟着我来的江东?”

真太岁懒得抬头看他,“别自作多情了。云游至此不行吗?”

崇应彪一指他身后的古琴,“带着它云游?怎么没累死你呢?”

“你懂个屁!我娘...太阴星君近日托梦给我,说九重天上的琴太过冷硬,特意让我在人间寻把好琴带给她。”

“你和你母亲还有来往?当年贬你下界的时候王母可说了,无召不得回天庭,无故不得用仙法。你可别连累太阴星君和你一起受罚。”

殷郊一把夺过他面前酒杯,“不想被我连累就别喝我的酒!”

“一口酒罢了...那么多年不见,你怎么愈发小气了?”

 

二人对坐许久,无话可说。

千年已过,朝歌镐京都已化为尘埃,再说当年旧事,反而显得可怜可叹。

实在没话的殷郊指了指崇应彪的肩膀,“我记得当年我大闹天庭的时候,拿雌雄剑砍中了你肩膀…”

“你还好意思提,明明都说好了,我放你走,你演场戏。你倒好,一剑就差把我脑袋砍下来了…殷郊你是不是公报私仇,还记得当年我在朝歌砍你脑袋的事?”

“我的记性一向很好。”

星官咬牙切齿,“早知道当年不放你走了!”

 

说这句,崇应彪自己都有些后悔。

当年之事,他也觉得天不地道,所以才在一重天拦下殷郊,私放他下界。

只是没想到时不我待,一切都已经晚了。

“你找到他了吗?”

殷郊看他一眼,“我下界不是为了找他。”

“我知道,但是你找到了吗?”

殷郊摇头。

“魂归天地是什么意思不用我说吧?殷郊,或许他已经…”

太岁神死死地盯着他。

他上次这幅样子还是大闹天庭那日。

“当我没说。你真的就这么相信姜尚?你真相信他找到办法送姬发转世去了?你下界也一千年了,要是真的能遇到,估计你俩早就遇到了,除非你认不出来。这倒也是种可能。轮回转世,洗尽前尘,换个样子,换个声音,你还能认出他来吗,殷郊?”

 

殷郊最近一直在刻像。

想着故人的样子,喜怒哀乐,五官眉眼,旧日时光,全都被他刻印下来。

武王不能封神,可四海六合、天南地北却布满了他的塑像。

殷郊不敢对崇应彪说,他是害怕自己忘了他的样子。

他不敢忘了姬发,所以日夜雕刻,想把他的样子留下来。

殷郊很害怕,因为每当午夜梦回,他于幻梦中回望此生,除去蹉跎无常,余下唯一的一丝快意,竟全都与姬发有关。

是与他纵马时天上的明月。

是曾经在西岐看过的漫山麦海。

是身死前他眼中不落的泪水。

是为了他砸瑶池、毁天庭的逍遥恩仇。

 

如果他忘了姬发。

殷郊害怕他此生会如同大漠黄沙,握紧双手,却什么都留不住。

 

 

分别时崇应彪给他指了条路。

“江东最好的乐师就住在那。我没见过,不过听人说脾气极怪,你想寻得好琴,不如去他那一试。”

 

这乐师确实古怪,住的地方幽深僻静。殷郊找上门时,他就坐在院里的屏风后抚琴。

江东歌楼的名伶伴他乐声而唱,唱的是一首初秦时的小调。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溯洄从之,道阻且长。

 

“好一个道阻且长啊。”

名伶歇了嗓子,笑吟吟对着他一拜,“不知先生何意?”

“若想觅知音,必先走歧途。先生门前这八十一级台阶,恐怕就是这溯洄从之,道阻且长的意思吧。”

屏风后的琴音断了。

“三五历记中说数起于一,立于三,成于五,盛于七,处于九,故天去地九万里。”

“我知道,你是想说你的琴声比起勾栏瓦舍中的乐师,不止是这九万里的差别,而是九九八十一万里的差别。”

屏风后的人笑了,“你觉得我不如他们吗?”

“不。你的琴声是我听过第二好的。”

“那第一好的是谁?”

“是我要买琴相送的人。”

“就凭先生这句话,琴我舍了,他日相见,还望这位天下第一送我一曲。”

“那我们一言为定。一月之内,我带她来见你。”

屏风后的人微动,回答他的话也轻的像是风中絮语。

“我们一言为定。”

 

人间一月之数,对于太阴星君而言,不过茶凉之息。

殷郊对月抚琴,太阴临凡相见。

许久未见儿子的姜皇后只觉得他瘦了,哪怕神仙不老不死,不会生病更不会饿瘦,星君却总是觉得他瘦了。

“天下慈母,只要孩子不在自己身边,便总是觉得孩子瘦了。”

姜皇后点了点他的鼻尖,“多年不见,你倒是在人间学会了滑头滑脑。”

 

太岁神掌管凡世气运轮回,六十年一甲子,几十个甲子轮转而过,他们母子上次相见还是在天牢里。

太阴得嫦娥庇护,得见殷郊。昔日封神台上宝相庄严的太岁部首神散发披面,仰首大笑。

太阴星君无情无欲,可是姜皇后却被亲子笑声骇得潸然泪下。

“孩子。”

几近疯魔的神官茫然地看着她。

不久之前他还化出三头六臂,杀出云霄九重,如今却只落得这般下场。

掌管刑罚的瑶池金母说,为神需无情,为仙需无爱,若是起了这爱恨嗔痴的妄念,那九重天就会变为第二个人间。

那日,姜皇后看着自己受尽苦楚的儿子,望着牢外雕梁画栋的仙宫,却想不通这九重天上到底好在哪儿。

“去凡世吧。”

三尸八苦,七情六欲。

人世再浊,也容得下爱恨情仇。天上再清,却听不得情/欲痴念。

“去凡世,当个寻常百姓,种麦子饮稻酒,穿麻衣食豆饭。怎样都好,总好过九重天上。”

 

如今再见,没了锦衣华服的殷郊,似乎真的得了逍遥自在。

殷郊带着她走街串巷,好不容易走上八十一级台阶,可找到的却只是残垣焦土。

他们找到那日唱蒹葭的歌姬,被人毒瞎了眼睛划花了脸的名伶只剩下一口气,好像就是在等他们来找。

“那日你走后,富春士族家的子弟就找来了。公子哥们新寻来的姘头,点名道姓要让他给自己筑琴。他不从,他们便来找我,毒瞎了我的眼睛划花了我的脸,就为了让我告诉他们,怎样才能从他手里买下一把琴。我不说,他们就把我打成这样,然后趁夜一把大火,把他烧了个干干净净。”

太阴原以为纣王已死,天下暴政就该结束了,可是没想到千年已过,人间却还还如当初一般,血流成河,遍地饿殍。

 

殷郊走回乐师的小院。

那日立在院中的屏风被烧得只剩下一个角,依稀可辨那是一轮圆月。

皓月当空,应有知音在侧。

美人美酒,应有琴音相伴。

夜风穿堂而过,殷郊仿佛听见有人在他耳边轻声叹念。

 

“你失约了。”

 

他转身,他的母亲站在他眼前,满眼泪水。

“为何会这样啊。”

殷郊也想问。

这世间种种因果,究竟为何如此?

 

 

汉武帝于酒泉郡设玉门关,张骞出使西域,带来漠北的葡萄美酒、宝马良驹。

汉室倾颓,玉门关却并未消亡。

当拓跋焘一统华北与萧道成隔江对峙时,殷郊做起了倒卖马匹玉石的生意。

漠北人多游牧,眼瞳深邃,鼻梁高挺,站在中原人身边更显得汉人娇小柔弱。

殷太岁来贩马时倒是没人敢这样议论他。大漠红花般的美人们,一个个见了他,一句话也说不出,脸却红成了葡萄美酒的颜色。

 

柔然首领以可汗相称,第三次贩马时,殷郊见到了这位传说中的大漠皇帝。

“我听我的父亲说,他小时候也曾有中原人来西域贩马。那个中原人长得又高又大,比我们漠北人还像戈壁上的狼群。他在沙暴中救下了我们的首领,首领说他是神仙,还为他在绿洲修了一座庙宇。”

殷郊也没想到,当年举手之劳的善意,竟然给自己在这无神无佛的西域,换来了一座金身。

大可汗为他讲起他们眼中的中原,“我的父亲说,中原人信奉神灵。他们的天有九重,地有十八层,皇帝死后魂灵会去往西方极乐之处的火云山上,庇佑世间生灵。每当他说起神,他总是很憧憬。”

殷郊的脸上没有表情,“没有什么可憧憬的。天再高,地再深,神灵无爱也是虚伪,火云山上满是谎言。与其憧憬死后,不如把握现在,做个明君贤主。”

 

可汗大喜,赐他一壶美酒,一匹良驹。

马厩中人声鼎沸,殷郊凑过去看热闹,原来是可汗的小儿子在驯服烈马。

一匹如同月光的雪白宝马。

像极了当年武王的雪龙驹。

大漠的人相信,好马只臣服于勇士。

少年急切地拉紧缰绳想让宝马臣服,殷郊却只是吹了个口哨,白马便垂下头颅,悻悻走来。

好马只臣服于勇士。

可是雪龙驹却一向最善识途。

 

马上的少年垂眼看他。

殷郊昂首回望。

弥漫天地的沙暴终于过去,大漠的夜空能看到一轮圆满的月亮。

 

“你是怎么驯服他的?”

高大俊朗的中原人没有说话。

恍惚间,他好像回到了朝歌城的马厩里。

姬发骑在他那批黑马上,笑着俯下身子。

“怎么不说话啊...”

眉眼像极了姬发的少年俯身凑到他眼前。

“...你哭什么啊,中原人?”

 

 

传说,小儿子降生时,可汗做了一个梦。

他梦到西边的群峰中飞出了火鸟,火焰烧穿层云,带走黑夜,带来黎明,最终降落在沙漠的绿洲上。

“你不会真的相信了吧?”少年骑在他身侧的白马上,“那都是我阿塔瞎说的。我小时候,大漠里来过一个穿白衣服的道士,他对我阿塔说,我命中有一劫,劫从中原来,可避不可逃,原是因果报。那天之后我阿塔就编出这些无聊的流言,为的就是骗骗你们这些中原人。”

“那你又为何告诉我真相?”

少年指了指他的白马,“因为它信你啊。好马识途,它见你第一面就这么信你,说明你一定有过人之处。人会撒谎,马却不会,比起中原人、漠北人,我更相信我的马,至少它不会撒谎骗我。”

“我也不会。”

少年转身。苍穹辽阔,他的笑脸被夜色淹没,好像一场稍纵即逝的美梦。

“我可不会这么轻易相信你们中原人的。”

 

第二次见面时,殷郊知道了他的名字。

少年比上次见时又高了一些,稚嫩的眉眼也开始变得舒展。

殷郊来到大漠时,他正陪着自己的小妹妹骑马。

“我的名字?艾吉木。是旋律的意思。我的母亲喜欢中原的琴声,生我的时候父亲梦到了火鸟,母亲梦到了天女抚琴,所以便给我取了这个名字。比起乐调,我更希望我能叫月亮。我妹妹就叫萨仁,是漠北话里月亮的意思。”

殷郊给他讲,中原流传着一个故事。从前的天上有十个太阳,有一位大英雄用弓箭射下九个,天帝记恨他杀了自己的儿子,所以便送了长生药给英雄的妻子。女人服药得长生,奔月而去,夫妻天人永隔,她日日在月宫中抚琴落泪。

“你们中原人真无趣,爱人要相隔相离,就连月亮也变成了囚人的牢笼。我们大漠可没有这样的故事,月亮就是月亮,是所有漠北人的月亮。”

 

第三次见面时,艾吉木问起殷郊为什么要在他们第一次见面时落泪。

已活过千年的太岁神凝望着艾吉木的笑脸。

属于姬发的那部分神韵已经消散在了大漠的风中。他还是俊朗不凡的,只是越来越不像殷郊刻的那些木像了。

“我曾经有过一个朋友,他也曾坐在这样一匹白马上,像你那样对着我笑。”

“那你的朋友现在在哪呢?”

 

他?

神形俱灭,魂归天地,殷郊辗转千年都无法再与他相见。

 

“在一个很远的地方。西边有一座山叫火云山,他...应该就在那里吧。”

艾吉木陪他一起坐在沙丘上。只要他们抬头,就能看到星河璀璨,明月高悬。

“那你为什么不去找他呢?你很思念他对吗?每次说起他的时候,你的眼睛告诉我,你很思念他。”

“他不会想要见我的。我们曾经有过约定,我失约了,他一定很失望。”

“那你又怎么知道他对你失望呢?你没有问过他,他又没有亲口对你说过。如果他是我,就算你失约了,可是只要你出现,我就会很欣喜。”

殷郊低头看到艾吉木的眼神。

姬发也曾有过这样的目光,是林间的小鹿,大漠中的红花,可望而不可及的月亮。

“我...”

 

世间不知,伐纣东行的武王与自焚而死的太岁,其实见过一次面。

只有他们两个人的一面。

十绝阵去九,张天君于西岐摆下红砂阵,轩辕坟三妖齐聚,势要一战夺去武王性命。

就是那一晚,送走了哪吒姜尚的武王在山谷关口发现了殷郊。

他尽全力阻止武王明日破阵,姬发问他为何要拦,殷郊张口想说什么,开了口却觉得胸中一阵剧痛。

“你会死的。姬发...你会死的。”

姬发恍然盯着他。

这么多年,殷郊一直不知道,在那个瞬间,姬发的心里在想什么。

是凤鸣岐山的天命,八年同窗的情谊,还是什么殷郊至今都无法参透的因果。

“你还记得当日你离开西岐时,我对你说了什么吗?”

 

我只希望今日殷郊所择,他日能得偿所愿。

 

那天晚上姬发的眼神,坚定得像是无暇的月亮。

“不管我如何选,不管我日后得了怎样的苦果,我都不后悔。”

“哪怕是死?”

“哪怕是死。”

 

他起身离开,离开时姬发轻声问他,“过几日就是全孝的祭日了,如果我说我想去冀州祭奠,你会想和我一起去吗?”

现在想来,他或许是在问殷郊,如果你不是殷商太子,我不是天命之人,你我只是一对寻常百姓,你愿意和我一起去冀州吗?

又或者不只是冀州。灌口陈塘,冀州酒泉,昆仑蓬莱,五岳二江。这些地方他都没去过,所以他到死都在念叨。

“你是在留我吗?”

“如果我说是,你会留下吗?”

殷郊没有回答。

可是在那之后的一千年里,他回想了无数遍,如果那日姬发留了他,如果那日他留下了,如果当初他没有离开西岐,那么一切是不是不会如同今日?

 

“你还太小,等你长大了或许就明白了,有些事无可挽留,有些人不如不见。”

 

 

第四次见面,殷郊为艾吉木带来中原琴。

“这琴是在长安买的吗?我听中原来的商人说,天下繁华,尽在长安。那里是不是遍地都是美酒,满目皆是美人?”

殷郊点了点他的脑袋。几年未见,艾吉木已经长到昔年姬发那般身量了。

“大漠那么多美人,还不够你看的吗?”

“就算没有美人美酒,我也想去长安。”

 

长安啊。

殷郊记忆中的长安甚至不叫长安。

那里叫做镐京。

“长安很好,繁华兴盛,钟鸣鼎食。”

“可你好像不太喜欢。”

“怎么可能喜欢呢...我唯一的朋友,死在了长安啊。”

 

第五次见面,艾吉木的左臂多出一道血痕。

“你与人打架了?”

“我是可汗的儿子,谁敢跟我打架?关外有沙妖劫道闹市,我和阿兄护送商人进城时赶上了沙暴,他们躲在沙暴里,我一时防不住。”

“你知道玉门关外在我们中原叫什么吗?八百里旱海。旱海中,应该是有龙王主事的。”

“你是要我去求神仙?从小到大我可只拜过一位神!我们柔然部落的先祖曾经遇到过一位神灵,打扮成中原人的样子,救他们出了百年一遇的大沙暴。我的阿兄们不信他,可是我信他。”

 

第六次见时,萨仁缠住了殷郊。

当年得由哥哥牵马的女孩已经长成了能自己拉缰的少女。

她骑在马背上笑着问他,“你是不是就是传说中那个神仙啊?为什么我都长大了,你还是不会老?”

 

第七次见时,艾吉木带他去看了月亮。

沙海上的月亮,清冷孤寂,纯白圆满。

“你看那个月亮,是不是很美?”

殷郊侧目去看艾吉木的侧脸。

这些年他看到艾吉木就会想起姬发,骑在马背上的姬发,站在麦海里的姬发,那日岐山中月光下的姬发。

“很美。”

“在大漠,如果你喜欢一个人,就要带他去看月亮。”

殷郊一怔。

“我们中原没有这样的规矩。我的朋友倒是和我说起过,在他的家乡,如果想一个人留下来,就送他一枝麦穗。”

“可这里是大漠啊,我没有送麦穗给你。”

艾吉木说的没错。

大漠生不了麦穗,就如同西岐的月亮总是没有关外圆满。

 

第八次见时,艾吉木被柔然的姑娘们簇拥着。

萨仁也拽着殷郊去看月亮。

月亮还是那个月亮,不管看的人怎么变,月亮永远都是月亮。

“你不喜欢那些女人?”

萨仁摇头,“是他不喜欢那些女人。”

“那他喜欢的人呢?”

萨拉摇头,“他说那是个像月亮一样,永远不可能被他抓到的人。”

 

第九次见时,柔然部落人心惶惶。

沙妖肆虐关外,竟然要求柔然献出少女以做人祭。大可汗与其余部落首领拒绝献女,柔然人心涣散,恐有大难将至。

殷郊在马厩的门口找到了艾吉木。

他仰着头,虔诚地望着天上的月亮,手中握紧了他的长弓。

“我会送你和萨仁离开的。”

艾吉木没有转身,他只是看着月亮。

“你知道为什么大漠人将月亮视为定情之物吗?因为月亮哪里都能照到,哪怕相隔天涯,抬头望月的那一刻,我们都近在咫尺。”

 

殷郊的心跳如擂鼓。

他拽住艾吉木的手,想要把他拉到自己身边。

柔然少年的身影在那一瞬穿越千年,与岐山中转身离去的武王渐渐重合。

如果当年我留了你。

那一切是不是就会不一样?

 

“我会送你和萨仁离开的。”

“那你愿意带我去长安吗?”

殷郊停下脚步。

“我不去长安。”

 

在他身后,原本平静的沙漠突起风暴。黄沙漫天,劫云翻涌。

殷郊在浩瀚沙海中看到一个熟人。

九重天上,旱海龙王。

怪不得此地沙妖作祟。

原来是有神仙与妖孽勾结。

 

“中原人。”

殷郊看着离他们越来越近的黄沙,心中惶恐万分。

“你拿弓干什么?!”

“我的妹妹说你是神仙,你一定能将她平安送到关内对不对?”

“艾吉木!”他拦住少年的白马,“你不是说你想要去长安吗?好,我答应你,我带你去长安!”

艾吉木凑到他耳边。

殷郊觉得有什么东西落在他的侧脸。

像是一滴泪,又像一个吻。

“别忘了我啊,中原人。”

 

白马飞驰而去,一头撞上那朝城而来的黄云。

一支白色的羽箭破空而发,殷郊听见艾吉木的声音响彻天地,如同他的名字,是宇宙间最美的旋律。

“大漠的子民不信仰神明,只信仰天地。我们不会献出少女供你折辱,我们只会亮出刀剑让你湮灭!”

 

天罗地网般的箭雨,雷鸣般的马蹄声。

与神灵之力相比,他们渺小得如同蜉蝣撼树。

 

萨仁从马上坠下,挣扎爬起,想要拉住他一起前行。

“你不是神仙吗,中原人?!”

 

你不是神仙吗,殷郊?

如果做了神仙便能颠覆朝堂天道,那为什么这世上又有连神都无法留住的人?

 

如果当年他没有离开西岐。

如果当日他留住了姬发。

如果那年芒种他去赴了约。

如果如果,痴因难拔,自尝苦果。

 

“我是神仙啊...”

那日他大闹天庭,王母拈花而落,花叶落地化为藤锁,穿过他琵琶骨,锁尽他一身仙法。

今日神仙杀人在他眼前,世人供奉他为太岁,掌管人世气运轮回,可他却只能看着,什么都不做不了。

“我是神仙啊...”

殷郊只觉得自己全身筋骨剧痛难忍,漫天风沙朝他二人呼啸而来。

“我是神仙啊。”

下一刻,那日封神台上三花聚顶的太岁真神现出法相,三头六臂将黄沙走石硬生生撕出一个大口。

金光起,雷霆至,尘云破,真神现。

“你为龙王,不护百姓,反乱社稷,今遭天谴,你可知罪?”

 

 

杨戬在下界找到殷郊时,他正站在一幢新坟前。

玉门关外少有神庙,这一座不知道供奉的是谁,没有牌匾,只有塑像。

孤零零的坟包立在神庙的院子里,太岁神落寞地站在坟前。

“当日王母锁你,用的是瑶池中的莲花,落地生根,锁人仙骨。听说要想把它拔出来,疼得如同筋骨再造。”

殷郊看了他一眼,“老子乐意,你管得着吗?”

杨戬咋舌,“旱海龙王虽不像四海那般为人尊敬,但至少也是真龙。你将它剥皮抽筋,有没有想过日后如何向龙族交代?”

“那他在关外吃人劫道时,想没想过如何向天庭交代?”

杨戬挑眉。

一别经年,殷太岁倒是学得牙尖嘴利了。

 

“你是来抓我的?”

杨戬也学他抬头看天,“我是来找你回天上的。王母娘娘要开蟠桃会了,你们这些被贬下凡的神官仙君算是得了大赦。只要没有害过人,都可以回去重领仙籍。”

殷郊大笑起来,笑得杨戬后背发毛。

“你笑什么?”

“就是觉得可笑。我以为我在与天道抗争,可是在天道眼里,我不过就是个微不足道的棋子。”

 

杨戬想起殷郊被贬的那日。

那时的他同今日一样,散发披面,抬头望着长阶之上的王母,跪却不屈。

“你们口口声声说武王伐纣乃是承接天命,我今日倒是想问问你们,武王祭阵而死是不是他的天命?他早衰而亡是不是他的天命?他神魂俱散,归于天地又是不是他的天命?天命让他做天下共主,可是这天下共主只做了三年他就死了…原来天命就是这么反复无常!原来在天命眼中,你我,皆是棋子!”

 

清源妙道真君陪他从日出站到了日落。

当月亮出现在大漠的夜空中时,殷郊问了杨戬一个问题。

“姬发真的入轮回了吗?”

杨戬没有睁开额上天眼,他闭着眼睛,大漠的风撩过他的四肢百骸。

“天机不可泄露。”

“那我还有机会见到他吗?”

 

殷郊没有说话。

杨戬侧目。

太岁神君的眼角落下一滴眼泪,砸进那座新坟里。

“会再见的。”

 

天上是大漠的那轮月亮。

杨戬的天眼看到殷郊的脖颈上连着一条线。

红色的线,朝着天边飘去,像是要飞出九霄,飞向月亮。

“你和他,会再见的。”

 

十一

 

千年不回天庭,这次回去,殷郊发现当年那些被他砸坏的宫殿庙宇,竟然已经修得七七八八了。

特意赶来迎接他的邓婵玉快要疯了。

修了一千年,要是再修不好,她也要学殷郊下凡了。

“你那么多年不在,天庭上又多了不少人。王母的女儿织女是个大美人,杨戬的妹妹杨婵也很漂亮,你母亲所在的月宫新来了一位素娥仙女,更是天姿国色…”

殷郊越听越不对,“怎么全都是女的?”

“废话。男仙官一个个长得参差不齐的,老娘才懒得看他们。”

“那就没有一个你认识的?”

“前几日天帝点上来了一只猴子,当什么御马监正堂管事,说白了,就是弼马温呗。”

殷郊无奈,“天帝老儿一向喜欢用这些损招…弼马温…这可不是什么好名号啊。”

 

殷郊上了天庭也没什么事情干,无非就是在母亲的月宫中坐坐,去中天找崇应彪打一架,顺便再去帮姬发看一眼中天紫微大帝。

在紫微宫门口,殷郊遇到了一位旧识。

当年姬发身死红砂阵,太极仙翁座下白鹤童子入梦献寿,这才有了日后伐纣立周的武王。

周朝刚立,白鹤却思凡下界,王母遣杨戬殷郊二人下界拿他,一来一回,殷郊才误了当年芒种之约。

被捉回天庭的白鹤几近疯魔。妻子皆死于他眼前,他目眦尽裂地看着眼前的太岁神,咬破了舌头笑得满嘴鲜血。

他问殷郊,你一定不知道,当年姬发将死,只一息尚存,太极仙翁让我拿着一只麦穗入他梦中。

 

梦中的他化作须发皆白的道人,站在一片麦田里,拿着麦穗和荞茶,问了武王一个问题。

“你是选择生,还是选择死?”

武王回问,“如果我选生呢?”

“那我便送你一只麦穗,留你在人间。”

“如果我选死呢?”

“那我就送你一杯荞茶,你饮尽此生苦果,我送你去往西方极乐。”

 

那时的武王阖着双眼。

茎苦为荞,实甘为麦。

他走到如今,喜忧参半,甘苦尽尝。

 

“如果我选择生,我会怎样?”

“我主用人间气运救你,这借来的寿数只能撑到你伐纣功成。逆天而为,必遭天谴,早衰而亡,孤苦一生,神魂俱灭,不入轮回。”

“那如果我选择死,天下会怎样?”

“姬旦即位,姬鲜谋反,姜尚扶持新王远渡黄河,与纣王在牧野一战。狐妖死,纣王死,三吒去二,商周共亡。殷郊自焚弑父,封神太岁。人间动乱百年,天道再选新主。”

“天道要我生,伐纣立周,天道又要我死,半路而亡。天道啊天道,你说在这天道眼中,我算什么?”

“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无上妙法,不可言状,非我等所能参悟。”

“那如果今日我选择生,你刚刚说的另一种天命,便不会发生对吗?蹉跎伶仃,我一人承受就够了。我只求他…我只求他们能够得偿所愿。他们会得偿所愿的,对吗?”

白鹤只记得自己点了点头。

与他对座的武王无声地笑起来。

“那就好。那就...再好不过了。”

 

“那天我走的时候听到他说,那枝麦穗,是苦的。”

生苦,死苦,痴念为因苦,结出的苦果自然也是苦的。

“我想他一定没想到,他为了天下人殚精竭虑,可是他想阻止的却还是应验了。”

殷郊仍然在他面前拉着纣王自焚而死。

他死时,摘星楼上回荡着他的声音。

你给我的这条命,我终于还给你了。

他死的时候,姬发一直在念他的名字。

殷郊。

姬发反反复复地念这两个字,仿佛只要一直念下去,他就还有机会,帮殷郊更改这无常的天命。

 

那之后,殷元帅砸瑶池、毁仙宫,拼得伤痕累累、满身血污,好不容易赶到火云山时,只看到了那只浴火而生的鸾鸟。

于天地之间借来的气运,最终也还是要还给天地。

杨戬将殷郊押回天庭,白鹤看着自己对面被废去仙骨的太岁神,心中没有畅快,只有悲悯。

他听见殷元帅问杨戬,你这一生,为了天道苍生,不尝爱恨,不解情仇,可是活到现在,你可有过一丝快意?

为了一个人,为了一件事,不管什么天道伦常,只想从心而为。

这样的感觉,你有过吗?

 

“一别经年,神君可好?”

殷郊对他一拜。

“人间不比天上清冷无情,自然一切都好。”

“神君还在找吗?”

“我...一直在找。”

 

十二

 

蟠桃会开,诸神献宝。

殷郊将旱海龙王的龙皮龙筋献上,他抬头,看不到长阶之上天帝和王母是何表情。

“太岁神君所献法宝何名?”

“不曾取名。如果非要取,我觉得此宝应叫因果轮回,报应不爽。”

 

回到座上,坐在他身边的赵公明默默端起酒杯。

“这名字...取得不错。”

殷郊第一次发现,原来这位不苟言笑的玄坛真君,其实是个相当有趣的人。

 

宴席大开,织女献舞,云霄之上的靡靡之音里,殷郊越过神女的笑颜,去看远处寂寥的月宫。

同为太岁神的杨任顺着他的方向看过去,“你在看什么?”

“月亮。”

“月亮有什么好看的?”

九重天上的神仙眼中,月亮自然是没什么可看的。

可是人间千年流转,当年一起看过月亮的人四散天下,除了一抬头就能看到的月亮,世人心中往往再无半点慰藉。

“我以前也不知道月亮有什么好看,现在我好像知道了。”

 

一曲未毕,天兵天将突然来报,御马监弼马温孙悟空,吃蟠桃、喝仙酒、偷仙丹,打了哪吒三太子,现在已经快要打到南天门了。

看织女跳舞快要睡着的殷郊没忍住笑了。

杨任怒极看他一眼,“你笑什么?!”

“没什么。就是觉得这所谓的蟠桃宴,终于有趣起来了。”

 

王母传旨托塔天王李靖率十万天兵天将,带十八架天罗地网捉拿妖猴。

杨戬默默看了殷郊一眼。

“此景此景,你不觉得有些眼熟吗?”

 

执年岁君太岁在二重天遇到了这位传说中的齐天大圣。

身披金甲,脚踏金靴,手中如意金箍棒,一个跟头十万八千里。

妖猴提棒便打,太岁神展开雌雄剑抵挡,硬接下这一万三千斤的一击,昆仑山的宝剑被他硬生生砸出两个豁口。

“你这猴子...我不想和你打!”

妖猴收了棒子看着他,“你这神仙倒是看着面生。”

“我和大圣一样,犯了天条被贬下凡,王母娘娘开蟠桃宴,我也是才被叫回来戴罪立功的。”

“你是因何被罚?”

殷郊想了想,“因为我看不惯他们这狗屁天道。”

“既然看不惯,不如跟我一起反了!”

“虽然我不想跟大圣交手,但是大圣要是再走,就要碰上杨戬了。清源妙法真君,额生天眼,七十二变化,八九玄功,法天象地。大圣你就没想过,要是你败了如何?”

“败了那是我学艺不精,大不了回去重学,改日再战!”

“那他若是要压你在山下呢?天帝老儿连自己的亲妹妹都压在山下了,大圣你就不怕吗?”

“天压我,我便掀翻那天,地压我,我就砸烂那地!哪怕身死,俺老孙也得站着死,绝不会跪下磕头当他天帝老儿的奴才!”

 

殷郊点点头。

这么多年不曾回来,这天上地下有意思的人,是越来越多了。

“那小神便祝大圣旗开得胜,得偿所愿了。”

 

齐天大圣孙悟空大闹天宫,与二郎真君杨戬在九重天上大战一场,只打得风云涌动,天地变色。

妖猴在斩仙台问斩时,殷郊终于找到了杨戬。

他披散着头发,脸上还有血迹,额上天眼大开,表情神态如同疯人。

“原来你和他说的,是这种感觉。”

 

那年周军入主朝歌,武王曾经拉着杨戬喝酒。

半醉半醒之间,武王问他,杨戬你这一生可曾体会过一丝快意?

不顾天道,不管因果,只从心论。

这样的感觉你有过吗?

杨戬说没有,武王抬头望着月亮,笑着说他也没有过。”

 

“如果有一日你体会到了…记得告诉我那是怎样的快意。”

 

十三

 

天上一天,地下一年。

等到平息了妖猴之乱,殷郊再次下界时,五代十国皆成过往,隋文帝杨坚定都长安,隋二世杨广被叛军所杀,宇文阐将长安禅让与隋,杨侗又将长安禅让与唐。

大唐盛世,万国来朝,长安之盛,如登极乐。

这一切都和殷郊没什么关系。

他仍然厌恶长安。

就如同他厌恶轮回生死一样。

 

还是一个大雨天。殷郊留宿太岁庙避雨。

被封了千年的仙法,如今又重新做回了神仙,殷将军其实有些不太适应。

比起仙术阵法,他更喜欢机巧工具,就好像比起九霄天庭,他更喜欢人间凡世。

夜很深了,浑身湿透的太岁神君睡不着。他借着一缕月色,从随身的包袱里拿出刻刀和木料。

“阁下是在刻像?”

顺着声音的方向找去,殷郊发现太岁庙的外面还坐着一个人。隔着一层破烂的窗纸,他只看到一个剪影。应该是个书生,看身形挺拔俊朗,听声音气度不凡。

“是。在刻像。”

“是为自己心上人刻的?”

刻刀的声音断了,“我不知道。”

“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刻像?”

“我不知道...他是不是我心上人。”

窗外响起轻笑声,“情之一字,古往今来,最是难解。”

“那你说什么叫喜欢呢?”

“这圣贤书上可没写。书上教的都是发乎情止乎礼、存天理灭人欲的道理,书上可从来没教过如何叫喜欢。不过我觉得,人此一生,不过吃喝行走,想要同食五谷,共饮清泉,行遍天下,一世潇洒的…或许就是喜欢了吧。”

 

殷郊再一次想起姬发。

他有千年的时光去想姬发究竟是不是他的心上人。

可是姬发没有。

姬发没有时间,他早就化作一只鸾鸟,魂归天地。

一切都晚了。

殷郊想告诉他,自己再也不可能得偿所愿,因为他所愿之人已经身死,不入轮回,不得转世,不登极乐。

殷郊想告诉他,其实走遍他想去的这些地方用不了很久,他已经全都走过一遍,灌口美酒醇厚,陈塘鱼虾肥美,五岳青山高耸,冀州万里冰封,昆仑云雾缭绕,大漠明月高悬,这些地方都很好,他去过了,却无法欣赏。

殷郊想告诉他,他学着当年西岐百姓的样子种过麦子,养过苦荞。他喝了自得的恶果,等了千年,却没等到那个愿意送他一只麦穗的人。

 

“阁下怎么了?”

“没什么。只是...想起一些往事罢了。”

 

雨停之时,太岁神君在窗上看到书生的背影。

只是一起躲雨的缘分,和所有际会一样,时间到了,人就该散了。

“不知阁下贵姓?”

“免贵姓姬,单名一个玦字。进京赶考,偶遇大雨,幸得太岁庇佑。”

望着他的背影,殷郊默默记住了他的名字。

“那就祝阁下落笔如神,金榜题名。”

 

十四

 

太岁庙雨夜后五个月,殷郊在洛阳遇到了妲己。

也不是妲己,而是仍然顶着妲己皮囊的狐妖。

当年姜子牙亲斩妖狐,挨了两道打神鞭的狐妖金蝉脱壳,留下自己躯壳身死,只存了元神遁走。

千年之后,洛阳城多了一位花魁名伶,据说天姿国色,目摄人心。

 

狐妖被殷郊按着命门困在了花楼的厢房里。

妲己死挣几下,挣脱不开,索性放弃。

“你就真不怕我杀了你?”

狐妖给他也倒了一杯酒,“就凭太子殿下你和我的交情,要杀你早就杀了,还等得到现在?”

殷太岁放开她,从鼻子里哼出一口气。

“你还真放了?我可是杀你母亲、害你知己的罪魁祸首啊,你就这么放了我?”

“罪魁祸首不是你,”他把玩着手里的杯子,“你我,母亲,姬发,殷寿,都不过是这天道的棋子罢了。”

昔年涂山氏助禹平定天下,九尾狐便是祥瑞,后成汤伐桀立商,九尾狐就只能是被封在轩辕坟下的妖孽。

是妖是神,九尾自己说什么,从来不重要。

“你变了,太岁神君。”

殷郊拿开妖狐放在自己身上的纤纤玉手,“别离我那么近,一身的狐狸骚味,洗都洗不掉。”

 

故人重逢还未话尽千年,杨任便下界找来,说是今年新科榜眼命犯太岁,恐有大劫将至。

“他犯了太岁有大劫那是他为非作歹应得的了,这哪有问题?”

“我查过生死簿了,这个榜眼他命犯太岁早就死了,连长安城都没进去!所以,现如今这个要被天谴的人,又是谁啊?”

“这个榜眼叫什么名字?”

“姓姬,单名一个玦字。”

 

长安城外风云涌动,电闪雷鸣。

殷郊等在城外,不多时便看到杨任押着一个衣不蔽体的女人从天而降。

“搞清楚怎么回事了?”

“搞清楚了,这女人原是涂山狐妖,一日偶遇猎人,被猎户之子程勇所救。程勇的同乡姬玦乃是远近闻名的才子,为报当日救命之恩,程勇便唆使这妖狐杀了姬玦,顶了他的命数气运,这才得了新科榜眼。这所谓天劫也并不是罚他的,而是罚这狐狸,助纣为虐,不辩黑白。”

尚且年幼的狐妖仰头看着眼前的二位真神。

涂山闭塞偏僻,没有人教过她,何为善,何为恶。恩人说要杀人,她便做了,如今死劫将至,她却不知道何为生死。

 

送走了杨任,殷郊在那个破败的太岁庙找到了妲己。

妖族没有名字,她顶着别人的脸,用着别人的名字,做着身不由己的事,可死却是落在她自己身上的。

“你知道红砂阵中,我在姬发的心里看到了什么吗?从前我以为天下共主的心应该很大,至少要海纳百川。那日我窥见他心魔才发现,困住天子的原来只是一片麦田。”

 

姬发被困红砂阵百日,三妖用红砂化作红绸,缠住他的手脚,食天子肉,饮人皇血。

被折磨得精神涣散的天下共主垂着头,玉石琵琶贴着他的耳朵轻笑,“你说你为什么还不死呢?他们可都要离你而去了,封神榜上有他们的名字,日后他们全都位列仙班,只留你一个在人间。”

武王说话的声音低得要伏在他耳边才能听见,“这世上不是所有人都想做神仙的。”

九头雉鸡咬穿他的脖颈,温热的血让她躁动难耐,“你不想成仙吗?九重天上,不死不灭,你不想吗?”

 

“我知道他不想。因为困住他的从来都不是仙境。”

困住武王的只是那一片麦田。

困住武王的是姬发,是想要留下殷郊、闲云野鹤、策马天下的姬发。

 

狐妖死前曾经大叫着诅咒武王。

“姬发…我诅咒你…我诅咒你一生所致不过一场虚妄…我诅咒你只此一生不得所爱…我诅咒你神魂俱灭不入轮回!姬发…就算我入地狱…我也要把你一起拖进地狱!”

今日看来,当年她所言,竟是一语成谶,一一应验了。

 

“很多年前,我曾在长安寻到了这个。当时我只觉得讽刺,现如今我把它送给你,只为能了断我们这一场因果。”

那是一块玉环。

白璧无瑕,周到圆满。

“这是...姬发的。”

“这千年来,周王陵都不知道被盗过多少次了。它现在回到你手上,也算是功德圆满了。”

 

环,是返还家乡。

百年漂泊,这枚玉环最终还是回家了。

 

几年后,殷郊在洛阳听到流言,当年的榜眼在洛阳花楼寻到一绝世佳人,家中妻子不允,他便休妻纳妾,没过几年便家道中落,最后家破人亡。

听说他死那日,曾有一只白狐在他檐上徘徊,引颈而鸣,叫声凄厉,绕梁三日,去而不散。

 

十五

 

大唐盛世,三百年光阴,贞观之治,开元盛景,可惜最终还是乱世危矣。

遍地的铁蹄烽火,累年的流年战乱,顶着赶不走驱不散的瘟疫灾情,一方游医在睢阳城外捡到了一个孩子。

大夫带着孩子走进了城内,建了院子,扎下了根。

孩子八岁那年,天降大雨,他骑牛上山采药,回来的时候带回来另一个人。

丰神俊朗,剑眉星目,样子像极了说书先生嘴里仗剑天涯的神仙。

大夫为他包了伤口,喂了米水,忙里忙外还不忘对自己儿子感叹,“咱们父子怎么都喜欢捡东西回家。”

 

不日那神仙样貌的男人醒来,作揖拜谢他父子救命之恩。

大夫不跟他客气,“既然要谢那就给钱吧。”

长得像神仙的男子上下胡摸一通,“我身上没钱啊。”

大夫捡来的好儿子一眼瞅见他腰间的玉佩,“那就拿值钱的东西抵啊。”

神仙脸色突然变得很难看,“别的东西都可以,只有这个不行。”

“这样吧,你把玉佩压在这,什么时候筹够了钱,记得来找我换,怎么样?”

神仙把玉佩交出去的时候眼中情动,似是不舍。

他二人在睢阳城门前约定,明年今日,山上太岁庙,一手交钱,一手还玉。

“你要是敢失约,我就把你的玉佩砸了卖钱。”

神仙伸出手点点他的眉心,“玉碎为玦,是诀别之意。玉碎了,就不值钱了。”

 

他九岁那年,大夫教他念书识字,要他通识医理。

医馆隔壁住着的郑寡妇见到他就喊,小大夫小大夫,小大夫什么时候能学会看病,老大夫什么时候就能享受齐人之福了。

神仙笑着听他说邻里之事。

他笑起来的时候,更像说书先生嘴里的英雄。

“我可不是英雄。英雄应该救苍生于水火,我连我最想救的人都救不了,我不配做英雄。”

小大夫抬头看着他。

神仙长得那样高,他抬手想要摸一摸神仙的脸,踮起脚还差老远。

“玉佩明年再给你。”

神仙伸手弹他脑瓜,“你这孩子怎么不讲信用?”

“你再弹我脑瓜一下,信不信我明年还是不给你?!”

 

小大夫十岁那年,医馆的老牛死了。大夫请屠夫剥了牛皮,牛骨和牛肉埋在山上太岁庙门前的柳树下。

神仙来时,他就站在柳树下祭拜。死是件什么样的事,他还没想明白。

“听说人死之后,魂魄会向西去,那里有一座高山,名叫酆都。酆都山上有十殿阎罗,他们审清了魂魄的前生之罪,有罪者下地狱忏悔,无罪者会走过一座桥,度过一条河,有一个女人会给你一盏茶,喝了茶后便能前尘皆忘、轮回转世去了。”

“那人为什么会轮回呢?”

“大概是有什么心愿未了吧。”

“那会不会有人不入轮回呢?”

“这一世得偿所愿之人,自然不入轮回。”

 

说到轮回时,神仙的眼睛里好像沁着泪光。小大夫不敢再问,只好掏出那枚玉环。

“还给你。”

“怎么这次这么痛快就还了?”

“其实我老爹一直在骗你,当初是我救你回来的,他给你治伤根本就没花几个钱。”

离开太岁庙的时候,小大夫回头看了神仙一眼。

遗世独立,羽化登仙。

或许他真的是神仙。又或者他只是一个浪迹天涯的可怜旅人。

“明年我还会再见到你吗?”

神仙站在太岁像前点头。

“如果你我有缘,或许会的吧。”

 

那天晚上,医馆隔壁的郑寡妇一直在唱一首歌。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

 

小大夫十一岁时,医术已经不凡。

那一年睢阳一带疫症四起,中症者先是高热不退,然后呕吐腹泻,精神萎靡,连续几日,形同枯槁。

坊间谣言四起,说是天子不仁,战乱不止,天道愠怒,降下天罚。

大夫把所有得了癔症的人安排在了山上的太岁庙。

小大夫衣不解带地照顾病人,几日下来滴米未进,人也轻减不少。

庙外下着如同三年前那般的大雨,他戴着斗笠出门采药,在杨柳树下看到了那个熟悉的身影。

“你瘦了。”神仙皱着眉头,抬手帮他把斗笠系好,“下这么大的雨还要进山吗?”

“我不采药,难道要我老爹去采吗?他那把老骨头...还不如我自己上山去了。”

“你就不怕遇到山精野怪,饿鬼走尸之类的?”

“怕什么?”他抬手一指身后太岁,“太岁神君会保护我的。”

 

疫症蔓延了整整一年,等到小大夫十二岁时,宪宗即位,削藩止乱,天下似乎又有安定之相。

医馆隔壁的郑寡妇还是三天两头跑来串门,老大夫也不生气,反倒乐呵呵听她唱曲。

听说郑寡妇年轻时也是歌楼名伶,识人不清跟着一个穷书生跑到了睢阳,书生把她卖给乡绅当小妾凑够了赶考的盘缠,乡绅死后她就没落了,每天做点给人洗衣缝补的零活,只是嗓子还不闲着,一天到晚地唱那首他听不明白的曲。

小大夫十二岁这年问了神仙一个问题,“你说什么叫做喜欢呢?”

神仙坐在太岁庙里刻像,刻得是个眉眼带笑、神采奕奕的男子。

“你还太小,问了也没用。”

“那也总得有人告诉我吧,要不然我一辈子都不知道喜欢是什么,不得打光棍了。”

神仙放下刻刀,“喜欢就是...”

 

他看着小大夫的脸,又好像不是在看小大夫的脸。恍惚间神仙好像看到了什么过去的幻影,他伸出手去挽留,摸到的只有眼前这个还没长开的孩子。

“我也不知道喜欢是什么...你回去问你爹吧。”

 

小大夫回去的时候,郑寡妇已经喝醉了。她伏在老大夫的膝上,轻轻地哼着那首歌。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

小大夫坐在院子里抬头看月亮。

神仙今天刻得那个像有些眼熟。

他怎么看,都觉得那张脸有点像是自己。

 

十六

 

小大夫十四岁,神仙带他去了一趟华山。

华山上有人成亲。穿着红裙的姑娘,盈盈对着神仙行礼,“华山杨婵参见神君。”

“原来你真的是神仙啊。”

神仙轻轻拍了拍他的脑袋,“是你先叫我神仙的,现在发现我真的是,难不成还害怕了?”

这场亲结得很潦草,三书六礼一样都没有,只是一男一女,一块盖头,还有他们俩作为见证。

“成亲不是应该拜天地吗?”

神仙从鼻子里哼出一口气,“我们神仙成亲不拜天。”

“那你们拜谁?”

穿着红裙的新娘掀了盖头,“天道以万物为刍狗,既然识我为草芥,那我又何必拜他?神君掌管人间气运,那我便拜神君了。我拜的是这人间虽经浩劫生生不息,不是什么狗屁天道不辩善恶。”

 

小大夫咋舌。

美娇娘看起来柔弱。

也只是看起来柔弱。

 

新人拜了天地,喝了合卺酒,进了洞房。

要离开华山时,他抬头一望,发现更远更高的山上坐着一个道人,一身白衣,额生天眼,怔怔望着杨婵的小院,一动不动。

 

小大夫十五岁,睢阳城中的百姓传起了闲话,说医馆的老大夫是神农转世,小大夫是医圣再临,就连他们家那头新买的青牛都是地狱的牛头马面。

医圣转世坐在医馆晒黄连。

睢阳城里到年纪还没成亲的男子不多,媒婆说客磨破了郑寡妇家的门槛,只为了能问问咱们这位医圣转世打算什么时候娶妻生子。

“娶妻?可以啊,不过咱们事先说好了啊,我一没钱二没地三没功名。娶进门来就得跟我一起开医馆,刮风下雨也得上山采药,这样的日子,他们愿意过吗?”

郑寡妇跟他说不明白道理,一脚踢翻了他晒的黄连。

等到院子里只剩下他自己,他才一片一片地把黄连捡起来。

“再说了,我有心上人了,哪能再耽误人家姑娘呢?”

 

除夕守岁那夜,小大夫端着医馆做的扁食只身走上了山。

太岁神君执掌人间历法气数,像除夕这样的日子,他应该是最忙的。

小大夫在太岁庙等了很久,从晌午等到日落,山下的睢阳城放起了鞭炮,太岁神君却一直没有出现。

“我还以为今年我们还能再见的。”

回答他的只有庙里的一室寂寥。

“扁食我放在供桌上了。你别多想,是我老爹让我带给你的。”

 

走到了门口的柳树下,小大夫摸了摸树下的土地。当年的老牛恐怕早就化成了柳树的养料,此消彼长,生生不息,死亡或许就是这样的事。

我虽身死,但神魂永驻,朝阳夜幕,露水清风,你所见一切皆是我,我从来都未曾离开。

其实这样想,死,也并不是那么可怕的事。

 

等到他的身影消失在山道上,藏匿许久的殷郊才从神像后现身。

那碗扁食已经凉了,煮扁食的汤里大概是放了药材,闻起来有一种淡淡的苦香。

入我相思门,知我相思苦。

当日小大夫问他情为何物时,殷郊只想得起李太白的这首诗。

相思如此辛苦,如果你真的是他,这辈子就不要体会了吧。

 

十七

 

小大夫十六岁那年,睢阳城久违地闹了走尸。

一开始农舍的鸡犬被咬,慢慢闹得越来越厉害,有人家的牛马被杀,甚至有孩子进山砍柴,一去再不复返。

杨任一个脑袋八个包,坐在太岁庙里唉声叹气,“我看这次,我们算是完了。十殿阎罗都拦不住了,这么多年,酆都山下的那些冤魂恶鬼早就关不住了。人间杀戮不断,世间正邪妄顾,我看啊...这人间迟早要遭大劫。”

 

殷郊坐在房顶上俯瞰着整个睢阳城。

那个小大夫已经十六岁,他长得有些像姬发,却也不完全像姬发。

太岁神曾经在他睡着时拿自己刻的像与他对比,轮廓像,眉眼像,睡着的时候很像,可是醒来就又不像了。

殷郊并不知道他是不是姬发的转世。

他也不想再续什么前缘。

他只想看着姬发过完寻常百姓的一生,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想笑就笑想哭就哭,娶妻生子,乐得其所。

不管这一生有没有他,只要他平安幸福,殷郊就算得偿所愿了。

 

杨任没有得到回答,一个箭步窜上房檐,蹲在他身边和他一起看。

“你没有听到我说的话吗?人间要遭大劫了,太子殿下你别再看了行不行?你是不是忘了上次你和杨戬三太子他们去酆都山的时候受了多重的伤了?上次还只是地府之门松动,这次要是真的开了,那我们就全都得完蛋了。”

殷郊嫌他聒噪,“你能不能别这么大声音?酆都山下地府之门里关的是什么你知道吗?那是封神前神仙大能、十二金仙的执念、情/欲、爱恨。那么多年,人间死了那么多人,那么多人在地狱洗尽前尘,那些被洗掉的七情六欲全在那扇门里。要我说,根本就关不住。清心寡欲修出来的神仙迟早要沾染红尘事,与其冥思苦想怎么堵门,不如干脆把他们放出来算了。你我最清楚,人间有人间的气运,凡人不是这么容易就能死绝的。”

 

看着山下睢阳城的一派祥和,杨任问了殷郊一个问题。

“你就不怕地府的那把火烧到这来?凡人之躯很脆弱的,生老病死,爱恨离愁,哪一样都能要了他们的命。神君你嘴上说着人间有人间的命数,可是心里总还是有那么一两个人是你想要保护的吧。”

“这你不用担心,只要他这辈子能自在平安,我会倾尽一切护他周全的。”

 

睢阳城里遇到走尸精怪的百姓越来越多,医馆门口挤满了来看病治伤的人。

有人问起医馆有没有丢过牛羊,小大夫面不改色地说没有。

“可能是我拜过太岁吧,就算道行再深的妖怪,恐怕也不敢在太岁头上动土吧。”

 

小大夫十七岁那年的除夕,他循例端了一碗扁食送进太岁庙。

“好久不见。”

多年不见的神仙接过他手中的碗。

“好久不见。”

 

“我一直想问你,为什么你们医馆的扁食汤是苦的?”

小大夫看着这么多年殷郊刻的木像。

那个人像他也不像他。没有他那么潇洒,眉眼里满是慈悲,像是被命数磨尽了棱角。

“因为我加了黄连。有的吃就不错了,再抱怨明年就不给你送扁食了,你信不信?”

 

神仙从怀里掏出来那块他们第一次见时就戴在他身上的玉佩。

“最近天下都不太平,既然你送我扁食,我就还你样东西,可避灾祸,切忌离身。”

小大夫看着他。

那枚玉环横在他们中间。

他还记得他小的时候神仙和他说过,玉碎为玦,是诀别之意。

“那玉环呢?玉环是什么意思?”

神仙把玉佩系在他腰间,抬手摸了摸他的脸颊。

“是返还家乡的意思。”

“你刻的那些像...是我吗?”

 

殷郊如遭雷击。

“当年我问你喜欢是什么,你看着我不说话,是什么意思?你刻的那些木像,那个人长得跟我真像啊...可是我知道,那个人不是我。”

“我父亲说好大夫需游历天下增长见识,这么多年我一直没走,虽然嘴上说着是因为父母在不远游,可实际上,我一直都想再见你一面。”

“你能不能告诉我,神仙你的心里到底会不会住进一个人?”

 

殷郊还是错了。

他不应该怀念武王,不应该留下塑像,不应该藏在庙中,更不应该纠缠不放。

如果他没做这么多事,眼前人身上的因果也不会被他扰乱至此。

“会。”

“那你心上人,是你眼前人吗?”

 

神仙没有说话。

他知道,此刻无声,本就是振聋发聩的有声了。

“这是我最后一次给神君送扁食了。明年今日,别再来这间庙宇了。”

 

在大夫离开前的一刻,殷郊拉住了他的袖口。

“明年的今天,我们再见最后一次。我把一切都告诉你,关于我的心上人,关于那些塑像,还有那枚玉环。明年除夕,我在此庙等你。太岁神庇佑了你这么多年,只希望要一日为谢礼,既然大夫悬壶济世,不知道你能不能也满足我这一个愿望。”

“明年今日?”

殷郊放开手,也放他离开。

“明年今日。”

 

十八

 

睢阳城走尸泛滥,官府无法可解,百姓无方可求。

不知道是谁先发现,自从闹起精怪,全城上下似乎只有城西医馆一家没丢过牲畜,也没被妖孽所袭。

有人说这是因为大夫治病救人,所以得上苍庇护。

有人却说,老大夫捡回来的那个小大夫整天进山采药,说不定就是在山上发现了什么天才地宝。

 

一连三个月医馆都没有开张。

已经常住在医馆的郑寡妇惴惴不安,总觉得要大祸临头,右眼皮还跳起来没完。

“你儿子不是说要出去云游吗?我看你就放他走吧。难不成要他一辈子烂在这个唾沫星子都能压死人的地方?”

老大夫看了一眼在院子里晾黄连的儿子。

“不是我不放他走啊...”

是他自找苦果,不愿离开啊。

 

除夕一别后,殷郊在太岁庙迎来了杨戬。

与孙悟空一战之后,二郎神就变了脾性,从前温润如玉的清源妙法真君摇身一变成了如今冷心冷意的司法天神。

“随我回天庭。”

“回天庭做甚?”

“去了你就知道了。”

 

点齐了天兵天将,再下界时,人间枯树已然满枝绿意。

华山脚下的麦田穗实满枝,殷郊站在云头,和司法天神感慨,“这么多年,我看过最好看的麦田,竟然仍然是当年的西岐。”

 

数年过去,与三圣母相恋的刘玺变成了杨婵的丈夫,也变成了刘沉香的父亲。

华山酷暑多雨,今夜也是一个大雨天。

天上的层云滚动,电闪雷鸣,刘玺抱紧了儿子,站在窗前望向半山腰的三圣母庙。

 

云雨之上,二郎真君睁开天眼,华山狂风大作,飞禽走兽惊惧异常。

三圣母庙中的杨婵提剑而出,宝莲灯光芒万丈,大雨倾盆却沾不湿她衣袖一寸。

“杨戬你是不是疯了?”终于想明白这是道什么法旨的殷郊恨不得一脚将杨戬踹下云头,“杨婵是你亲妹妹!她犯了哪条天规,你要这么罚她?”

“私通凡人,诞下孽子,这是滔天大罪!”

“杨戬!”

殷郊话音未落,二郎神身后突然凝出虚影,牛毛雨幕竟化作寸寸刀刃,呼啸着朝着杨婵落下。

许多年前,他们兄妹还是少年时,如今的天帝也曾站在云端,将大雨化作细刃。

千年轮转,当年杀父镇母的一幕,竟然又要上演了。

 

距离华山百里之外的睢阳城里。

上山采药的小大夫下山回家,他一向都是走这条路的,可是今日这条路却有些不同。

今日过于安静了。

他顺路走回了家,走到门口,才发现不对。

医馆的门竟然是打开的。

院子里他晒的黄连,溅满了鲜血。

 

县令将大夫的尸体挂在了医馆门后。

本来他们只想杀大夫的,谁想到那个郑寡妇竟然真的认定了这个老大夫,见他身首异处,她也撞柱随他而去了。

百姓都说,医馆这三口不遇走尸精怪,是因为他们家在山上寻得仙草,仙草下肚,自然邪魔不侵。

县令又问,那如今若想福及全城,我们又该如何?

仙草已经被他们吃了。

那是不是只要吃了他们的肉,就也能驱妖避祸了?

 

大夫的尸体并不是全的。

学医的第一课便是识人,所以他最清楚,那些人剜了老大夫的眼睛,割了他的耳朵,像是走尸一样啃咬他的肉。

只有一具尸体哪够全城人分呢。

所以,下一个要死的应该就是他了。

 

小大夫曾经问过神仙,英雄应该是个怎样的人呢?

神仙说,英雄应该胸怀若谷,心怀天下,昔年我佛如来割肉喂鹰,舍身喂虎,我不知道英雄是不是要做到那地步,不过英雄的眼中大多没有自己。

如果我是个英雄就好了。

他闭上眼睛,百姓的柴刀劈在他的身上,很疼,他忍不住落下泪来。

如果我是个英雄,我大概就不会恨了。

如果我是个英雄,他的眼中大概就会有我了。

我过我是个英雄,我爹大概也就不会死了。

可惜,我不是个英雄。

他掏出怀中的玉环,回身望着山上太岁庙的方向,松开了双手。

 

当华山诸峰落在宝莲灯上的一瞬。

那枚圆满千年的玉环应声而碎。

玉碎为玦,是诀别之意。

比起搬山填海的动静,玉碎的声音太小,小到谁也没有听到,小到整个世间只有一个人知道玉玦为何意。

 

殷郊在太岁庙里找到了气息奄奄的少年。

他用和十岁时一样的口吻问殷郊,神仙,你说死是什么感觉呢?

殷郊看到他身上的斑斑血迹,只觉得心如刀绞。

他留下的玉环上有保护家宅的术法,如若没有,这睢阳城中阴阳颠倒、群山环绕,恐怕早要被走尸饿鬼吃得不剩一人了。

现在玉环破了,术法散了,被神力隔绝在城外的走尸一拥而入,睢阳城已经成了人间炼狱。

这与殷郊无关了。

他轻轻抹去少年唇边鲜血,像是哄他睡着一般告诉他,死,应该就像做一场梦一样。

 

少年在他怀中合上双眼时,殷郊听见他对自己说了一句话。

 

对不起。

这次失约的是我了。

 

十九

 

相传离地九万里的天上有座雕梁画栋的宫殿,名叫天宫。

天宫中最高者为帝,天帝掌握天道,管理世间清气,无情无欲,刚正不阿。

在天帝还没成为天帝的时候,他曾经有一个妹妹。

和杨戬的妹妹杨婵一样,天帝的妹妹也曾是个活泼灵动的神女。

和杨戬的妹妹杨婵一样,天帝的妹妹也被压在了群山之下。

 

朱温废哀帝李柷自立为王,盛唐气数已尽,人间战火再起。

和盛唐气数一起衰竭的还有人间气运,和九重天上的天宫。

刘沉香劈山救母,宝莲灯现世,与三圣母一起被压在华山下的魑魅魍魉重见天日,杨任口中大祸终于降临。

 

太岁神君终于到了传说中的酆都地府。

这里恶鬼恸号,天无日月,昼夜颠倒,令人生怖。

十殿阎罗急得上蹿下跳,黑白无常忙着捉拿冤魂,偌大地府,竟然没有一人阻拦殷郊。

他顺顺利利走到了奈何桥边。

世人说,地府有一条河,名叫忘川,忘川河上有一座桥,名叫奈何,奈何桥上有一个女人,她会给你一杯茶,喝下便能洗净前尘,轮回转世。

现在那个女人就在他眼前。

那是天帝的妹妹,是曾经高高在上的云华天女。

 

“我在昆仑学艺时玉鼎真人告诉我,杨戬刚上昆仑山时经常做一个噩梦,他梦到自己劈开了桃山,可是母亲却不在山下。等到梦醒了他才发现,那压根就不是梦,母亲真的不在桃山下,他也真的没有救出母亲。”

鬓发皆白的神女有着和姜皇后一样的神态。世间慈母,看所有生灵都像是自己的孩子。

“戬儿他还好吗?”

“他让我来这里。我猜,他是让我来找您的。”

“我的哥哥呢?”

“我不知道。天庭崩塌,天道倾颓,天帝的下落,无人知晓。”

 

云华仙子没有动。

她身上的大锁已随着天帝消散,如果她愿意,她现在就可以离开地府。

“你要喝一杯茶吗?”

殷郊看了看她递给自己的茶盏。

没有茶叶,只是清水,闻上去却有一股苦香。

“这是什么茶?”

“你希望它是什么茶,它就是什么茶。人此一生,喜怒哀乐,爱恨嗔痴,一切妄念,皆由心起。明镜自净,菩提不动,世间纷扰,皆由心生。你心中想喝什么茶,这杯子里自然就是什么茶。”

殷郊凑近闻了闻那茶的味道。

那是当年他在华山脚下避雨时偶得的那杯荞茶味。

 

“太子殿下你猜错了,戬儿让你来此地不是来寻我的,而是为了等他的。”

远处奈何桥头,一缕幽魂翩然而至,千年时光已过,他竟然还如当年麦田一别一样。

“酆都山流传着一个故事,千年前周朝太师姜子牙身死道消,死时竟然从凡间带来了一个魂魄。那魂魄残破不堪,三魂七魄只剩下一缕精魂。当时哪怕他愿意放下,就凭他那残魂之姿,也断然无法西登极乐。所以,这奈何桥的主人给姜尚想了一个办法,他们把那一丝魂魄投入轮回,辗转九世,历经九死,九死之后便能轮回圆满。”

 

殷郊看着他朝自己走来。

“九世已过,不知武王要如何选择?”

云华仙子的手中是刚刚殷郊喝过的茶盏。

如果你选择洗尽前尘,那便还有第十世。

如果你选择放下往事,那自会有人引你魂归西方。

 

武王回首。

这是千年后,殷郊第一次见到他。

他开口想说什么,姬发却笑着摇了摇头。

“你要说好久不见对不对?你错了殷郊…这不是我们千年来第一次相见。”

“我们见了很多次。”

“只是你没有认出我。”

 

千年时光如同白驹过隙,在殷郊面前闪过。

周朝国破时被他安葬在柳树下的死婴。

华山脚下与他同饮荞茶的农夫。

江东城在屏风后与他论琴的乐师。

大漠里与他赏月的艾吉木。

那夜太岁庙外本应高中的姬玦。

打破玉环死在他怀中的医者。

 

有人说,死亡其实并不是一件痛苦的事,人间道本就和天道不同,此消彼长,生生不息。

人死,应该是魂归大地,从此你见过的一切都是我,山川海阔,麦田苦荞,明月清风,玉石金戈。

殷郊一直在寻找那日消散在天地的武王,可是在他不知道的千年间,姬发已经陪了他整整九世。

每一世他们都相遇了,可每一世他都没有认出姬发,所以每一世他们都再造因果。

 

杨戬曾经在大漠里对他说,他的身上有一根线。

那根线独自轮回千年,穿越四海九州,只为了今日一场重逢。

 

那根线就系在姬发手中。

殷郊没有天眼,可是他却看到了。

那根将他二人宿命缠绕在一起的线,尽头只会在姬发身上。

 

“一千年了。”

殷郊合上双眼。

“是啊,一千年了。”

镐京成了长安,故乡的麦子落了又熟,月亮阴晴圆缺,人生老病死。

一千年过去了。

他们之间的这段因果,终于要了了。

 

“我该怎么选啊,殷郊?如果我选择轮回,我就要再喝一次忘川水,如果我选择记住,那我们就再也不见。你说,我该怎么选呢…为什么,我总要选呢?”

千年前的武王要选择是生还是死。

千年后的武王要选择是始还是终。

怎么选都是错。

怎么选都不对。

“千年前我入轮回时,曾经在心里许了一个愿望,我希望我不要再遇到你,就算遇到了,我也希望你不要认出我。我怕你恨我,我怕你还在想那一箭之仇,我怕你还放不下当年的殷商西岐,我怕我当年期冀盼望的那些可能,其实都只是我一厢情愿。”

轮回道听到了武王的愿望。

所以殷郊一直没有认出他来。

 

“你我走到如今境地,一切始于我们心中妄念。”

我们妄图颠覆天道。

我们贪恋天下太平。

我们留恋靡靡情/欲。

我们妄想做一对寻常百姓。

“这九世里,我学会了一句话。”

狂心顿歇,歇即菩提。

如果我们此时放下,是不是就能免了这蹉跎的第十世岁月?

 

殷郊的心里想了很多。

轮回因果,道法佛理,他比姬发多活了很多年,如果他想,他觉得他是能留住姬发在他身边的。

可是当他开口时,他说出口的竟然是那句话。

那句可能,葬送他所有期盼的话。

 

“你还记得千年前,西岐麦田里,你对我说过什么吗?你说不论我怎么选,你都希望我得偿所愿。”

殷郊的身上没有麦穗。

他知道或许希望渺茫。

但是如同当年武王不愿勉强殷郊一样,今日太岁也不愿勉强姬发。

如果你想放下,那我今日得的就是我应得的苦果。

如果你想再遇,就算再过一千年,我也会找到你的。

“这句话,我今日送还给你。”

 

姬发看着他,良久,他接过了云华手中的茶盏。

“灌口陈塘,冀州大漠,五岳二江,昆仑蓬莱,这些地方你替我看过了吗?”

“看了。这些地方都很好。唯一不好的是,我是一个人去看的。”

如果我们只是一对寻常百姓。

这一世,或许他们真的可以只是一对寻常百姓。没有殷商西岐,没有天道人间,只是殷郊姬发。

他仰首饮尽杯中水,身后轮回道光芒万丈,几乎瞬间将姬发身影淹没。

“再遇到我,记得我们的约定。”

 

这次轮到你折一枝麦穗送给我了。

 

二十

 

历史是车轮,它载着人间,朝着未来,疾驰而去。

夏商二周,秦汉三国,魏晋南北,隋唐五代。

大宋终成往事,大元也化为草原上的尘埃,明清在史书上也只是浅薄短小的一页。

 

人乃万灵之长。

人,是无法被拘束囚禁的动物。

他们憧憬腾云架雾的神仙,所以人造出了飞机,他们向往一日千里的术法,所以人造出了火车。

千年又千年,当曾经的平原上建起城市,当曾经的华山修起栈道,当曾经的麦田变为公路。

 

杨戬在一片虚空中睁开眼睛。

他不知道今夕何夕,也不知道自己是生是死。

他只是听到了一个声响,斩破虚空而来,将他从一场大梦中唤醒。

“还要再继续吗?”

虚空中没有人回答他。

曾经二郎真君睁开天眼。

那如同夜色的纯黑中竟然长出了一根红线。

“人间已经诞生新的因果了,就算你再跟我耗下去,一切也终将开始。”

回答他的仍旧是一片寂静。

“曾经有两个人问过我同样的问题,所以我现在也来问问你。舅舅啊舅舅,你这一生,可曾体会过一丝快意?”

 

在虚空之外的人间。

西北某农业试验基地。

灰头土脸的姬发一脚踢开大门,一巴掌拍上了姜文焕的后脑勺。

“孙贼!你大半夜把我从学校叫来给你修机器,我在外面喂蚊子,你在屋里…看言情小说?!还是九生九世这种早就被人写烂了的古代言情…你小子有本事以后别走夜路!”

姜文焕被小说感动得一把鼻涕一把泪,就差把这个月补助全充进网站打赏作者了。

“你这人从小就铁石心肠。”

“我那叫理性克制。”

“要不然也不能到现在二十五了还母胎单身。”

姬发狠不得拿扳手拍死他,“老子那叫精挑细选!”

 

实地考察的时间很短,姬发和姜文焕还得赶回学校搬砖。

走之前村里的书记说什么也要带他们去村里转转。这几天没注意,试验基地的大棚后面竟然还有一个庙。看上去年头不短了,门口的牌子都破了,看起来隐约像是周公两个字。

姬发推开大门。

庙里面坐着一个人。一身青衣道跑,长头发扎在耳后,戴着最新款的耳机,还穿着新款球鞋。

现在的道士,打扮得还挺时髦。

小道士对他一笑,问他要不要算命,因缘际会,学业财运,只要你想,他都能算。

“好啊。那你算算,我上辈子是干什么的?”

“是个大夫,悬壶济世,但是含冤而死。再上一世是个书生,再往前是草原上的王子,弹古琴的乐师...”

“不是,你这是不是真的啊?哪有人能转那么多世?”

小道士抬手一指,“这位哥哥你这就不知道了吧,西方有言,人会转世是因为有执念未尽,你已转九世,历经九死,九为数之极,十为数之尽。这辈子,你一定圆满幸福,得偿所愿,逍遥自在。”

姬发悻悻收回手心。

这小道士还挺会说话的。

 

临走的时候道士叫住他。

“我能问问你的名字吗?”

“我说了你别笑啊...我哥给我取的...我叫姬发,对,就是周武王那个姬发。”

不知道为什么,小道士的表情似乎很满足。

“是个好名字啊,万物生长则为发,姬发...是个让你此生只管向上、无需顾忌的好名字。”

 

只是希望这辈子的你也能像你的名字一样吧...

...兄长。

 

回学校的姬发顺便回了趟家。

学校的姜老师把电话打到他手机上,说是学校校庆需要拉赞助,他作为化工系的门面,怎么也得帮学校化一次缘。

姬发挂了电话怎么想怎么不对劲。

姜老头这个意思,是不是要他出卖色相?

他哥的助理崇应彪正在厨房做菜,他蹑手蹑脚摸过去,偷走一根黄瓜。

“问你个问题啊彪子...”

“你个死孩子没大没小地叫谁彪子呢?!”

“你先听问题——如果有人要你帮公司化缘,那是不是就说明...?”

崇应彪穿着Hello Kitty的围裙笑得嘴都要歪了,“学校要你出卖色相啊...祝你好运,一路好走,慢走不送。”

 

最近大家桃花运似乎都不太顺,邓婵玉那个谈了许多年的女朋友不知道那根筋搭错了,非得和她闹分手,如狼似虎的辅导员最近天天拿着手机低声下气。

“亲爱的...我没有...谁嫌弃你结过婚啊...我不是...这不是校庆了学校事情多吗...我真不是在外面有人了啊...他们再年轻也没有你好看啊!”

姬发默默拧好一颗螺丝。

一切最终结果不是分手的吵架在他这统称为秀恩爱。

 

化缘的时间还是到了。

姜老师给了他一个地址,有点偏远,在某个城乡结合部,姬发上网查了查,是个挺有名的民宿。

依山靠湖,这个时间甚至能看到还没成熟的大片麦田。

从小姬发就喜欢自然。他喜欢脚踩在土地上的感觉,喜欢天地万物与他共鸣的浪漫。

可惜这次来是带着任务来的。

希望这位施主长得不要太丑。

 

路走到一半,天就下起了雨。

姬发三步并作两步跑上最后一个坡,民宿的大门虚掩着,隐约能看见院子里那棵三人不能怀抱的柳树。

小时候他哥逼着他背诗,姬发别的没记住,到现在记得最清楚的就是一句。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

站在柳树下,他突然有了一种令人诧异的归属感。

好像他就应该回到这里。

好像这里有一个人已经等了他很久。

 

“下雨了啊。”

姬发转身。

他身后站着一个男人。

高大,长发,像是活过来的希腊雕塑,又像是小时候听评书里面说到的大英雄。

“你好。”

男人戴着一顶大草帽,手里还拿着刚刚割下来的麦穗。

他向姬发点头示意。

姬发很多年没动过的心,突然狠狠跳了一下。

这不怪我。

谁让他长得跟博物馆里的雕像一样。

 

男人递给他一枝麦穗。

姬发收下了,转而一想,好像有些暧昧。

送麦子算怎么回事啊。

现在已经不流行送花了吗?

“我家那边有传统,如果你希望一个人留下来,那就要送一枝麦穗给他,这算是希望和他共食五谷的意思。”

姬发笑了笑,“那我可以理解为,你是在邀请我共进晚餐吗?”

男人只是看着他笑。

好像他什么也不需要,只要姬发出现在他眼前,他便已经得偿所愿了。

 

“我们正式认识一下吧,我叫姬发...你不许笑我啊...是交大派来和您对接的。”

男人也伸出手。

“我叫殷郊...”

 

姬发自己没忍住笑起来。

怎么现在的爹妈都喜欢拿封神演义取名啊。

 

“...好久不见了,姬发。”

 

 

千年·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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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不起的格雷斯。

无人知晓。35

前文见:无人知晓。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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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到李奕谆的电话时,田鸿杰正蹲在冰柜前往抽屉里塞雪糕。


他已经很多年不吃雪糕,从前胡宇桐总说他小孩子口味,他想吃一根都要和他磨很久。后来胡宇桐离开了,田鸿杰反倒不怎么吃了——很久以后田鸿杰才知道,比起雪糕,他不过是喜欢胡宇桐管着他、担心他肠胃不舒服的样子罢了。


不过这会儿他想要来一根。


他一边把刚刚购买的几根巧克力口味的雪糕塞进冰柜里,一边接起电话。


“喂?” 他道,“哥。”


“今天没安排吧?” 李奕谆道,“晚上来我这儿喝酒?” 他那边乱哄哄的...





前文见:无人知晓。34 





-


接到李奕谆的电话时,田鸿杰正蹲在冰柜前往抽屉里塞雪糕。


他已经很多年不吃雪糕,从前胡宇桐总说他小孩子口味,他想吃一根都要和他磨很久。后来胡宇桐离开了,田鸿杰反倒不怎么吃了——很久以后田鸿杰才知道,比起雪糕,他不过是喜欢胡宇桐管着他、担心他肠胃不舒服的样子罢了。


不过这会儿他想要来一根。





他一边把刚刚购买的几根巧克力口味的雪糕塞进冰柜里,一边接起电话。


“喂?” 他道,“哥。”


“今天没安排吧?” 李奕谆道,“晚上来我这儿喝酒?” 他那边乱哄哄的,听着有些嘈杂。


“干嘛。” 田鸿杰笑了。他拎起最后一个雪糕袋子抖了抖,冰碴儿落进冰柜,他没在意。“你要结婚了?”


“屁。” 李奕谆笑骂道,“今天你生日,你都忘了?”


田鸿杰愣了愣,“今天几号?” 他把手机从耳边拿下来,看了看屏幕上的日期,“还真是,我都没注意。”


“那晚上过来,就这么说定了?” 李奕谆道。他没给田鸿杰拒绝的机会,“晚饭我还有点儿别的事儿,你自己解决吧,晚上直接酒吧见。” 他顿了顿,“别点外卖,也别自己做那牛排了,我瞅你吃那牛排都要吃吐了,外边儿吃点儿好的。”


“钱不够我给你打,回头让老胡报销。” 田鸿杰被逗笑了。





他挂了电话,想要站起来却觉得脚有些麻。田鸿杰索性往后一仰,坐在了地板上。


胡宇桐不在的这几年,他和李奕谆联系得越发频繁了。从前联系也多,但更多的是关于乐队、关于音乐、关于胡宇桐。后来的联系更紧密,却渐渐的不只局限于从前的内容,而多了些生活上的关心。每次李奕谆见到他,总要先问他最近有没有体检,身体有没有哪里不舒服,喝酒多不多,没抽烟吧?活脱脱一幅老父亲样。田鸿杰笑着调侃他,说智爹永远滴爹,这么多年爹没白叫,李奕谆只是翻了个白眼。


“被老胡搞怕了。” 他说。


起初李奕谆很谨慎,在和田鸿杰一起的时候,总是会尽量避开胡宇桐的名字,似乎是怕触及他伤心的往事。可田鸿杰却好像并不在意,“小智哥,你不用这样。”


“当初我不会回避他爱我这件事,现在我也不会回避我在等他这件事。” 他说。


李奕谆看着他,不知道说什么。田鸿杰见他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忍不住笑了。“小智哥,你真的不用太紧张。我们俩的关系,我们俩说了算,你提或不提,刻意的避着不聊他,也不会改变什么。” 他顿了顿,又道,“反正他总有一天会回来。”


李奕谆沉默片刻,“你会等他多久?”


“七年。” 田鸿杰沉默片刻,答案却没什么犹豫,好像他早就想过这个问题。





“这七年我不会去找他,我会等着他。” 他说,轻描淡写的。


“他抱着无人知晓的爱等了我七年。” 田鸿杰看着李奕谆,“现在换我来等他了。”


李奕谆抿了抿唇。他问,“那如果七年之后他还没有回来呢?” 他问完,却又觉得自己傻。他应该是知道答案的。


田鸿杰笑了。


“那就让一切回到最开始的地方。” 他说。


“我会去找他。”





-


田鸿杰扶着冰箱门站起来,跺了跺发麻的脚,又挽起袖子,把泡在水里的牛排连着袋子拎起来。


李奕谆还真说对了,他真准备做牛排来着。田鸿杰无奈的笑笑,李奕谆说他看他吃都要看吐了,但其实田鸿杰并不觉得腻——倒不是别的,有时田鸿杰忙起来,煎个牛排算是快的,方便,牛肉又促进新陈代谢,也不会怕长胖。况且虽然他总是做牛排,但他并不会都吃完。


他总是觉得牛排的味道不对。尽管他买的是黑胡椒口味,和从前胡宇桐买的是同一个牌子——那人也教过他煎牛排。如何腌渍、怎么控制时间、怎么封边,都一一教过,田鸿杰还给胡宇桐做过——那时胡宇桐还夸他有天赋。


可当他自己给自己做的时候,却总觉得不对。黑胡椒的味道不够,放多少都不够。有时控制不好火候,一半烧焦,另一半还透着血丝。总之就是不对,哪里都不对。


于是他总是吃了一半就倒掉。的确有些浪费了,后来田鸿杰便收着,赶出门的时候去喂楼下的流浪狗,小区里叫不出名字的小黑小黄小白都被他喂胖了好几圈。





他把牛排袋子上的水沥干净,又用纸巾擦了擦,想着把肉再冻回冰箱去。倒不是他真的要出去吃些好的,只是他突然觉得没什么胃口。冰柜的风很足,田鸿杰有些冷,却还是蹲下身子,把化了冻的牛排重新放回冷冻层。巧克力雪糕被他放到一边,田鸿杰往前挪了挪,又伸手进去,想要看看其他几袋黑胡椒牛排的保质期。


他在冰柜里摸索着,把一袋又一袋的黑胡椒牛排抽出来,仔细确认过日期,又重新一袋一袋的放回去。


他的手指突然间碰到了什么。


硬硬的,不大,被什么东西包着。那东西在冰柜最下层的一个角落,平常田鸿杰看不到——他的冰箱里常年只有牛排,一袋一袋的摞着,他从没注意过那个角落。


田鸿杰蜷了蜷手指,又把刚码进去的牛排搬了出来。他朝冰柜前凑近了些,伸着脖子往里看。


他突然愣住了。





那是一块小小的巧克力牌。被食品用纸包着,另一半没包好,纸的边角翘了起来,露出隐隐的墨绿色。


田鸿杰好半天才回过神。他小心翼翼的把几乎和冰柜角落融为一体的巧克力牌抠出来,又仔细的托在手心。不知是寒冷还是紧张,他的指尖都有些发抖,田鸿杰使劲的攥了攥手指,指甲抠进掌心。


他轻轻的拨开那层纸。许是冻了太久,纸的碎屑不听话的粘在牌子边缘,田鸿杰的手抖了抖,那层纸便掉了。


他看着那块巧克力牌,看了很久很久。久到他的眼睛都止不住酸涩,田鸿杰却仍舍不得眨眼。





那上面写着田鸿杰的名字,和胡宇桐的祝愿。





-


田鸿杰到李奕谆的酒吧时,李奕谆正坐在吧台前,皱着眉翻预约单。


田鸿杰拍了拍他的肩,李奕谆这才抬起头来,“熊崽。” 他打了个招呼,眉头仍然紧紧的皱着,“出了点儿小问题,有一拨客人之前预约包场了,我这儿经理刚上任,前边儿那位没交接好,不知道今天有安排。”他按了按睛明穴,“这活儿没整好。”


“没事儿。” 田鸿杰看着他一脸愁眉不展的样子,忍不住笑了,“本来也不是什么重要日子。”


“怎么不重要了,” 李奕谆瞪起眼睛,“你生日呢!”


“也不是什么大生日。” 田鸿杰挑了挑眉。他在李奕谆身边坐下,“但我今天还真的想喝点儿。等会儿我在旁边儿找个地儿,哥你忙完再过来也行。”


李奕谆皱起眉,“出什么事儿了吗?”


“没有没有。” 田鸿杰赶忙摆手。他看着李奕谆一脸不信任的表情,无奈道,“你也说了,生日嘛。”


李奕谆打量他片刻。似是看田鸿杰目光坦率,李奕谆没再深究,“咱自己有地儿,哪儿还能让你出去喝。”


“这样,我去问一下那位包场的朋友,能不能给腾个卡座,等会儿咱们就在卡座儿喝,应该没啥事儿。” 他打了个响指,示意调酒师给他拿瓶啤酒,“大不了给他们打个折。”


“又耽误你赚钱了。” 田鸿杰没推辞,含笑道。他知道这种日子他准不会放他一个人。





李奕谆去打招呼,田鸿杰便百无聊赖的坐在吧台边等他。他问调酒师要了一瓶乌苏,冰镇的,外壁上还挂着水珠,渗进掌心有些凉。他慢悠悠的喝,也不着急,他没打算把自己灌醉,更何况他有的是时间。


“你好像不是我的客人。”


田鸿杰回过头去,便被一双狗狗眼晃了神。叶一览坐到他身边,手里也拿着一瓶啤酒。她看了一眼田鸿杰手中的酒,“你也喝这个牌子?”


田鸿杰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他愣了愣,道,“他喜欢喝。”


叶一览安静的看了他片刻,突然笑了,“要不是我够了解你,我还以为你说的是我呢。” 她朝田鸿杰扬了扬手中的绿色玻璃瓶,“你不知道我喝这个牌子,对吧?”


田鸿杰哑然。他犹豫片刻,“你包的场?”


“怎么,分了手,连声姐姐都不叫了?” 叶一览扬起眉毛。她没等田鸿杰接话,又道,“我男朋友发专辑了,来庆祝一下。”


田鸿杰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


“怎么来喝酒?” 叶一览又问。“有什么烦心事儿?”


“没有。” 田鸿杰摇了摇头,“小智哥叫我来的。” 他顿了顿,补充道,“今天我生日,他不想让我自己待着。”


“怎么?” 叶一览有些意外,“你是没别的朋友?”


田鸿杰看着她,有些无奈的笑了。他和叶一览在一起的时候,女生从不这样阴阳怪气的,说起来也是他对不起她,这会儿没被一瓶酒直接泼一头一脸已经算是给面子。


叶一览仿佛知道他在想什么,“别误会,我对朋友都这样,之前跟你在一块儿的时候收着了。” 她喝了一口啤酒,“再说了,你都说今天是你生日了,我就算有什么怨气,想泼你酒啥的,也得过了今儿零点啊,你说是吧。”


田鸿杰没忍住,笑了。他主动伸出酒瓶,轻轻碰了碰叶一览的,他看着女生,眼睛里都是真诚。


“对不起。” 他说。


“真的很对不起。”





叶一览盯着他的眼睛,看了很久。


她长舒了一口气,“算了。” 她又喝了一口酒,“你长得这么帅,人也好,我不亏。” 她顿了顿,意有所指般,眼神上下打量他片刻,“就是小了点儿。”


田鸿杰弯了弯眼睛,没计较她带着歧义的评价。他也仰起头喝了一口酒,酒瓶子还没放下来,叶一览又道,“怎么,道歉没点儿诚意的?不把这一瓶儿都干了你算个男的?”


田鸿杰酒瓶子放也不是不放也不是。他就真把一瓶子乌苏咕嘟咕嘟的喝下肚去,田鸿杰把酒瓶放回到吧台时,一时间竟感受不到醉,只觉得撑。


他打了个嗝,没意识到自己的脸已经涨得通红。叶一览向他靠近了些,“真干啊?” 她的一双狗狗眼都带着些笑意,田鸿杰眨了眨眼睛,直愣愣的盯着那双眼睛看。





“我不幸福。” 他突然说,没头没脑的。


叶一览愣了愣,笑意渐渐隐去了。她往后退了几公分,又喝了口酒。


“你不是他。” 田鸿杰又说。





叶一览沉默片刻,笑出声来。“但凡你早点儿想明白,这会儿坐这儿和你喝酒的就不是我了。”


田鸿杰眨了眨眼睛,眼神里带了些茫然。他有些醉了。


“但是,” 叶一览又道。她看向一脸懵懂的田鸿杰,好像看到了当年那个笑着喊她“姐姐”的少年。


她的眼神第一次柔和了下来,“你没有对不起谁。”





叶一览的声音轻飘飘的。


“小熊,你从来都没有对不起谁。”





-


田鸿杰睁开眼。


一片漆黑中,天花板上顶灯的轮廓渐渐的清晰了。他只觉得有些晕,明明整个人都陷在床里,动一根手指头都觉得费劲,田鸿杰却觉得整个人都晕的不行,分不清是天花板在转还是他在转。他闭着眼睛缓了片刻,这才抓过枕边的手机,屏幕亮起来有些刺眼,田鸿杰又眯着眼睛把亮度调低了。


两点五十四。


他把手机丢在一旁,又把被子拉到头顶,试图把自己从旋转的世界中剥离。





墨绿色的容器没在工作,几片花瓣飘在隔夜的水上。田鸿杰觉得嗓子有些干。


他不大记得前夜发生了什么,也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回来的。田鸿杰酒量算不上好却也不差,从前气运联盟还在一起活动时,尽管大部分场合胡宇桐都会帮他挡酒,但有些他独自出席的活动,喝些香槟、红酒,也是免不了的。啤酒和白酒喝得不多,田鸿杰不喜欢那个味道,总觉得啤酒太苦,白酒太辣。更何况他是个容易上头的,酒精抿不了几口便从侧颈红到耳尖,看起来像是喝了一箱子酒一样,从个糯米团子变成了泛着粉的草莓大福,只想叫人一口咬下去。胡宇桐见过他这副样子便再不让他独自在外面喝酒了。


田鸿杰艰难的翻了个身,把脸埋在枕头里,感到脸颊还阵阵发热。他有些难受,理智告诉他应该起来冲上一杯蜂蜜水,否则明早势必头疼得想死——可他的四肢都好像被砸进了床铺,他连一根手指头都不想动。田鸿杰叹了口气,脑袋又往枕头里埋进去。





他听见一阵震动声。


田鸿杰闭着眼睛,打定主意不去管他。他想大概是李奕谆,想来确认他怎么样,有没有安全到家。但他太累了,头又痛,实在没有力气接电话。


手机震动停了下来。田鸿杰舒了口气,眼皮渐渐的黏紧了。他的意识几乎快要飘散,手机却再一次震动起来,把他拉回现实。田鸿杰叹了口气,还是接了起来。





“喂,哥。” 他一开口才发觉自己嗓子有些哑,便清了清嗓子。


那边没有说话。


田鸿杰闭着眼睛,只觉得自己累得下一秒钟就快睡过去。他轻哼了哼,字句都粘连在一起,挂着十足的困意。“我到家了……不用担心……”


“小智跟我说你喝多了。” 


田鸿杰睁开眼睛。


“喝点蜂蜜水,不然明早会头疼。”





田鸿杰的舌尖死死的抵在腮侧,逼自己不要哭出来,却毫无用处。在他意识到之前,他的泪水已经铺了满脸,甚至枕头都被打湿。田鸿杰抹了把脸,坐了起来,他死死的咬着牙,以克制他想要吞下去的呜咽。


那人的声音好像没有变,一贯的温和。但他的喉咙有些哑,不知是不是长春还没有停止供暖,室内的温度太高,他又没有用加湿器的习惯。


田鸿杰张了张嘴,突然间有些茫然。这几年胡宇桐没有联系过他,他也没有去打扰胡宇桐。好像这是两个人不用说也能明白的默契,每当田鸿杰想要分享一些事,看到漂亮的风景,吃到好吃的东西,或者又听到什么搞笑的段子——他总是想讲给胡宇桐听。但那个人不在,田鸿杰便也学会了在日复一日的等待中把每一个想要分享的念头藏进心里。他想如果有一天胡宇桐回来,他大概什么都不用讲,只要听他说。他可以说上三天三夜,把这几年的见闻、他的成长、他的思念,全都说给他听。


可当他突然收到了来自胡宇桐的消息,当他突然听到他的声音,田鸿杰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他的手指紧紧捏着手机,那支胡宇桐送他的手机。


他只觉得一切都好像一场梦。





-


再次醒来的时候,房间里仍是一片漆黑。


田鸿杰头痛欲裂。他缓了几秒钟,坐起身来,摸过床头的手机。屏幕的亮度已经调到最低,田鸿杰仍是眯了眯眼睛,却在第一时间点进通话记录。


胡宇桐的名字在最上面一个,通话时长三十九分钟。


田鸿杰一时间竟有些怀疑,不知道他究竟有没有醒过来。他抓着手机愣了好久,最终还是试探着点击最上面的一条记录。电话自动拨了过去,田鸿杰几乎是屏着呼吸把手机放在耳边,却只听到“您拨打的电话已关机,或不在服务区内”。


他有些茫然,盯着自动挂断的手机屏。田鸿杰犹豫片刻,又拨了过去。还是关机。





他重重地倒回枕头上。眼前一阵眩晕,他闭上眼睛。


田鸿杰突然就有点委屈。


胡宇桐已经离开五年了。这五年里,起初大家都避开胡宇桐的名字,后来和他聊天时,便多了一句小心翼翼的试探。


“你还在等他吗?” 他总是会被这样问。


而田鸿杰也每一次、每一次都会笑着回答,仿佛这一切理所当然,他早做好了长足的准备——


“我在等他。我还在等他。我会继续等着他。” 他总是这样回答。





他以为他已经做足了心理准备。他以为他能够始终平静的等待,坦然的度过没有他在身边的日子,永远抱有希望,相信他总会回来。


可直到这一刻,直到他无法确认他所听到的、来自胡宇桐的电话究竟是现实还是梦的这一刻——田鸿杰突然想,管他是现实还是梦。





-


我真的好想他。





TBC。


完结倒计时。





《无人知晓。》现实背景长篇正在连载中,更新时间:不知道哪一天的20:19。


连载系列加更、【路还长】短篇系列更新不定期掉落,欢迎关注或收藏。

 

如果有缘,我们就一起走一路吧。

 

走久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