LOFTER-网易轻博

*题文无关

*年龄操作，相差14岁的老夫少妻

*很封建很娇妻，恶所有人我享的一碗剧毒饭

1.

1993年7月28日，杨玏自三藩市返港，一落地，就被等候已久的狐朋狗友们押进林肯车。

路上诸位七嘴八舌，只有一个意思，今夜不醉不归——杨玏不醉，全员不归。

杨玏连连讨饶：“不是吧大佬，我明早八点要去董事会报道，你们想我死，也至少让我死得漂亮。”

狐朋大惊：“不是讲后天？”

双手一摊，杨玏全然无赖模样：“临登机前杨生电话，不敢不从。”

狗友大恨：“杨生不……”

“喂，说话注意点，当我面讲我老豆坏话？”

“Sorry，sorry。”

在座诸位都是家里有商业大厦的old money，知道杨玏返港是要正式接手杨氏，紧要关头，不能出半点差池，于是紧急修改行程，一个一个电话拨出去，叫这边的人不必来，让那边的场子不必stand by。听得杨玏心惊肉跳，确信这帮旧友原本是真心要他好看，默默在心中感谢老豆救命。

大半安排撤下，但人都到齐，不聚不行，于是天色大暗时，林肯打着灯驶入灯红酒绿的兰桂坊。

杨玏这些年辗转欧美，看过霓虹灯光无数，昳丽迷离，摄人心魄，真要比，香港夜景亦不过如此，但人之所以是人，便是有主观能动。

他爱香港，香港便是最美。

就连此刻的兰桂坊都叫他感慨，想起十五六岁，后生仔们相约逃学来见世面，在一片醉生梦死的享乐迷雾中误入小道，被浓妆艳抹的男男女女吓得四散而逃。第二日被学校告到家长面前，都受一顿训，前惊加后怕，个个赌咒发誓，再不去第二回。

可惜起誓不灵，如今十多年过去，乖乖仔们一一长大，倒成了兰桂坊常客。

杨玏不是，他是在乖仔中都要排No.1的人物，在校时学习，长大后工作，三十一年只为杨生的一句肯定前行。十六岁那次兰桂坊探险，已是他一生之耻，激励他越发努力。于是他二十几岁成为杨生的左膀右臂，如今再过不到十二小时，他就要正式取代老豆，成为杨氏一把手。

是同辈人中的第一个。

杨生应当是满意他的，几年前就开始为他的上位铺路，派他同内地接洽，又把海外一切生意都交给他，楼、地、股权，大半已经转到杨玏名下。

车子停好，一众人勾肩搭背往楼上走。

“……我老豆讲杨生同杨太搬去深水湾，山顶都留给你？有没有搞错啊，又无人同你争，戏做到这么足？”某个圣保罗同窗凑过来问。

港人，从太平山到深水埗，都信奉多子多福的道理，尤其是富豪。大佬家姐，细佬妹仔，狐朋狗友们大多兄弟姊妹一箩筐，为个继承权打得不可开交，只杨玏一个独生子，从出生起就是one hundred percent的继承人。

所以杨玏上位是迟早的事，只是没有人想到，杨生会放权放得这么彻底，连太平山顶的杨家老宅都不愿多待，生怕旁人生出一丁点想法。

“我也没想到，但他讲深水湾环境更好，方便打高尔夫，还不用天天见我，”杨玏面上全是无奈，“他是老豆我是仔，我敢说什么？”

圣保罗同窗还想再说两句，他们已经进了包厢。

“好啦好啦，不讲其他，今日难得，大家玩得尽兴！”

与其说是为了迎接杨玏返港办的party，倒不如说是一群成年人难得的放松时光，杨玏这个原主人公反倒成了陪衬，一个人坐在角落里抿着酒精饮料。

酒过三巡，包厢门再次打开，抹着艳红唇彩的妈妈桑扭着身体，像母鸡带崽一样领进来一群男孩女孩，清纯成熟，应有尽有。

杨玏不喜欢这样的氛围，低着头开始思考该用什么样的理由逃走。

“请问我可否坐在这里？”

身前有阴影投下，杨玏想说我不必人陪，一抬头，直直撞进一双明亮清澈的眼眸。

眼眸主人是个穿着白T卫裤的男仔，花样年华，一副以handsome为底beautiful作笔描绘出的好样貌。

“杨生！”妈妈桑摇曳而来，推着男仔在杨玏身边坐下，“这是Terry，大陆来的，北方人，一定同杨生有共同话题！”

杨家世纪初自北京迁来香港，几十年过去，对故园始终情深似海。家中佣人用的是从北京带来的旧仆后代，家宴餐桌上多是北方菜色，杨生但凡得闲，山顶别墅总是梅兰芳专场。几年前杨玏奉父命前往北京参加会谈，负责接待他的工作人员想来几句白话拉近距离，没想到杨玏开口就是京腔，同胡同里长大的北京小爷一般无二。

杨玏想要开口推拒，看Terry两眼汪汪，胆怯祈求，终未开口。妈妈桑眼见有戏，拍拍Terry肩膀，叫他好好表现。

表现什么呢？

两人分明坐在一处，手臂肌肤相贴，却是一言不发。

最后还是杨玏先开口，用国语问：“你是哪里人？”妈妈桑讲Terry是北方人，杨玏却不太敢信，香港以北都是北方。

Terry像是没想到杨玏国语会说得这么好，脸上的惊讶一览无余。

他也用国语回答：“吉林人。”

这下换杨玏震惊，竟然是真的北方，可Terry年纪这么小，怎么会跑这么远来香港。

他这样想，也这样问。

Terry面露郁色，但还是乖乖回答，他来港来得不算清白，父母早逝，他从小被二舅养大。十三岁辍学，二舅带他来香港谋发展，从深圳到港岛，趴在货轮底仓，一动不动躲过边防。可惜今日上岸，明日二舅就在兰桂坊被一辆积架碾过。妈妈桑是好人，把他带在身边，让他打杂做事换一口饭，如今觉得他年纪足够，才第一次让他上场。

“……你看他们都有化妆穿新衣，我不用，妈妈让我怎么舒服怎么来，说总有人会喜欢。”他一双眼睛亮晶晶，像是在问杨玏，你喜不喜欢？

杨玏不知如何回应，也许是体内酒精作祟大脑短路，也许是头顶灯光正好迷幻心智，也许是杨太多年教导终有成效，总之，他突然想做件善事。

他问Terry：“你叫什么名字？”

Terry拿过他的手，食指一笔一划落在宽阔掌心。

“侯雯元”，杨玏将这三字放在齿尖来回咀嚼，“点解是个女仔名字？”

Terry感觉冒犯，却不好发作，低下头咬着嘴唇不肯放。下一秒，杨玏凑近，烟草味混着淡淡薄荷酒气，像泰山压顶，又像迷雾笼罩，逼得Terry不自觉躬身，脊柱弯出一道美丽弧线。

他抬起头，看见杨玏在笑，两颊酒窝都盛着霓虹。

“侯雯元，你要不要跟我走？”

2.

港城这几日最大的新闻就是杨氏的权力更迭，有小报从一周前就开始播报杨玏行程——昨日交接伦敦事务，今日见过纽约经理，明日前往三藩会议。5、4、3、2、1，像跨年最后10秒倒数。等一切归零，新的一年到来，新的风云骤起。

等到七月廿八今日一早，封面便是大大的“HOT”标——太子爷杨玏今日返港，众大佬急call大波靓妹。

小报到底是小报，三两句写完business，其后就是大段大段“花边”，连杨玏多年前曾养过一只叫士多啤梨的德国牧羊犬都要拿出来分析。

兰桂坊向来三教九流齐聚，消息四通八达，从雪厂街到九龙城寨，总能说上一两句，说杨玏难得，相貌靓，能力强，连性格都是一等一的好，待人亲和，tips给得尤其大方。

侯雯元坐在角落，听过就忘，不敢想有朝一日，他会坐在杨玏的平治后座，看窗外场景变化，出花园道，过马己仙峡道，再缓缓驶入山顶道。

二舅被积架碾过已经四年半，侯雯元踏出兰桂坊地界的次数屈指可数，对香港的认识，大半来自同宿舍阿飞顺手扔给他的港岛地图。人人都告诉他，太平山顶是香港贵中之贵，想住那里，要钱包贵，更要命贵。

他趴在小小单人床上，吃力辨别繁体汉字，用劣质的黑色马克笔描出从兰桂坊到太平山的路线，日日摩挲。

十五岁时他立下目标，三十五岁之前，总要登一回太平山，看白加道的地里到底埋的是金银财宝还是人类耻骨，如今他十七岁，坐在可抵一间屋的平治里直达山顶。

南下的那个深夜，绿皮火车上，二舅说什么来着？

世事无常。

3.

杨玏曾祖父是最早在太平山顶置地的那批富豪之一，当时便作出决定，要仿京城祖宅，建一栋传世之楼，教人一听一看，就知道是杨家地界。从此杨家代代掌权人坐镇此间，俯瞰全岛。杨玏生于此长于斯，将楼与父亲画上等号，从未想过契约上的业主栏会出现他的名字。

平治在门前停定，司机Marcus同侯雯元一左一右扶杨玏进门。拐角亮一盏小灯，头发花白的妈姐围着披肩走出，她是杨家旧时管家的女儿，也是杨玏幼时保姆。

“玏儿？”

“诶，瑛姑。”

“我当您今儿不回了呢，我都睡了。喝酒了？”

杨玏点点头，在沙发上坐下。

Marcus不住山顶，还要赶回去哄女仔睡觉，急匆匆离开，留下侯雯元独立一旁，站也不是，坐也不是。

瑛姑端着醒酒汤从厨房出来，路过侯雯元时眼皮掀起，冰凉凉视线好似软体动物在赤裸肌肤上爬坡。

醒酒汤温温热，入口正好，杨玏半碗饮下，理智回归七七八八。

他一壁抿着剩下半碗，一壁嘱托瑛姑，给侯雯元理个房间出来，找几身从前买来但是他没穿过的衣服，最后小小声撒娇，让瑛姑不要告诉杨生杨太。

瑛姑接过空碗，像调侃又像提醒：“现如今这家里您说了算，我哪儿敢啊？”

杨玏笑笑不接话，仰起头靠在沙发背上看天花板。

侯雯元也偷偷看一眼，只觉得很新很好，比兰桂坊的不知道漂亮多少，但不明白杨玏为什么会这么感兴趣。

明日的董事会从纷乱的思绪中挣扎而出，杨玏终于站起，同侯雯元说：“我明早有要紧事，今日太晚，你先好好睡一觉，想一想。”

“想什么？”

“想你将来要做什么。”

4.

翌日一早，杨玏奔赴董事会，在杨生的带领下拜叔伯，见下属，像一个陀螺，从早八点转到午十二点，又转到晚二十四时。

家中拐角小灯依然明亮，只是等他的人从瑛姑换成了侯雯元。昨日的白T卫裤已经脱下，眼下瘦瘦高高的pretty boy穿着衬衫西裤，一眼看去，像位品学兼优的圣保罗学子。

杨玏心中还想着白日里杨生的嘱托，饮过醒酒汤就自顾自松了领带上楼，转身要关卧室门时才惊觉，侯雯元一直亦步亦趋跟在他身后。

“有事要讲？”

侯雯元乖巧点头。

杨玏卧室装修简单，基本满足睡眠需要，落地窗前面对面摆着两张装饰用的沙发，窗外，近处是半山，远处是维港。

“你想说什么？”卧室主人揉揉眉心，努力压下困意。

侯雯元没有回答，鼓起勇气上前一步，有些干裂的唇落在男人嘴角。

杨玏大惊失色，十六岁时那个穿着渔网袜抚上他胸口的妖艳男人都没让他失态至此。

Terry以为自己被嫌弃，慌忙解释：“我没有和其他人……我就是看他们……”

真是天大的误会。

杨玏抬手制止侯雯元的话，示意他到沙发上坐下，自己转身走进卫生间，洗了把冷水脸，又待了好几分钟，静等理智回笼。

然后才回到卧室，在侯雯元对面坐下。

沙发很大，没过过几天好日子的十七岁男仔在其中蜷缩成一团，整张脸埋在两手之间。

杨玏喉咙发痒，轻咳两声。

“你为什么要亲我？”

侯雯元抬起头，湿漉漉一片。

“你昨晚问我，将来要做什么……”

“你就想做这个？”

侯雯元一脸茫然：“可你把我带回来……”不做这个做什么？

杨玏生气，也怜惜，想说话，却不知说什么才好，和特首聊天都不曾这样纠结措辞。

很久以后，他终于开口。

“第一，我不玩未成年人。你要是想和我睡觉，那sorry，我只能明日就叫Marcus送你回兰桂坊。

“第二，侯雯元，你当我冤大头发善心也可以，当我想做人性实验也可以。你碰到我，我们就是有缘。我觉得你心思纯净，不应当在兰桂坊浪费自己。

“我不知道你有没有思考过自己的未来，有没有什么梦想，有没有想过要怎么达成自己的梦想。

“如果你有，如果我能帮，我可以拉你一把。”

侯雯元愣愣听完，两只眼睛一眨不眨，任由泪珠一颗颗往下落。

他小小声讲：“我……我想读书……”

然后他看见杨玏笑起来，和昨晚在兰桂坊问要不要跟他走时一样的笑容。

这次他们头顶没有迷离灯光，侯雯元得以看得更加清晰。

好多人讲杨玏生得端正，眉如山，眼如湖，文质彬彬比肩港大教授。侯雯元想他们说得好对，特别是杨玏笑起来，尤其好看。

像清风又似明月，近在眼前，远隔千里。

5.

侯雯元说：“我想读书。”

6.

回归将近，香港上上下下都在震动，越往上，震得越加激烈。

杨玏日日忙得脚不沾地，时时怀疑杨生是不是早有预料，故意让他顶班，自己去躲清闲。

又是一日深夜到家，他走进门，看见拐角小灯下，侯雯元趴在桌上，咬着笔杆愁眉苦脸。

自从那天侯雯元同他说想要读书，杨玏便为他请来了许多家庭教师，从数理到文学，艺术到英语。内地课程与香港相差甚远，侯雯元年纪又大，去学校都不知道该报几年级。反正杨玏有钱能使鬼推磨，不如先让他在家里将落下的课程补上。

“怎么是你在等我？瑛姑呢？”

听到声音，侯雯元抬起头，他比刚来时要胖上一些，两颊都生出了肉，眉眼间少了许多郁气。

“啊，你回来了。”他站起身，踢踏着拖鞋走进厨房，为杨玏端来醒酒汤，“瑛姑外甥女生了，她去看看，过几天回。”

“这么快？不是说要下下周？”

“好像是出门散步被车吓到，直接去了医院。瑛姑有打电话回来，说没有大事，生了个女仔，很漂亮。还要我跟你说，她明早不在，你去公司要记得吃早饭。”

侯雯元如今已是瑛姑心腹，全心全力助瑛姑“照顾”杨玏。

杨玏连连点头，转移话题：“你在写什么？”

侯雯元有些赧然：“……文学课作业。”

“我听Mrs.Lee讲，你很喜欢上文学课，听得最认真，写文章也很有想象力，怎么，将来想当文学家？”

不等侯雯元回答，杨玏已经打起了哈欠。

“将来出书，可一定要送我十套签名版。”他揉揉年轻人毛茸茸的脑袋，向楼上走去，“晚安，你记得早点睡。”

楼下又只剩下一盏小灯。

侯雯元回到桌前坐下，下巴搁在桌上，盯着essay发呆。

他并不想做什么文学家，他只是……有些故事想写。

他想写耶稣同孔子会面，写达芬奇与李太白共饮，写爱因斯坦遇上释迦牟尼，一见钟情，两心相许，从此白头不分离。

7.

日忙夜忙，杨玏终于在平安夜前夕，成功将自己忙病，被动开始享受假期。

瑛姑一边照顾一边数落，说他打小就不爱惜身体，从三岁时偷吃东西吃到积食，念到二十八岁他独自在剑桥郡，一日三餐都能忘，硬生生熬出胃病。

侯雯元在旁边给瑛姑打下手，与她一应一合，最后总结陈词，说杨玏的罪状简直“罄竹难书”。

他这几天正在学成语。

最后救杨玏于水火之间的是瑛姑外甥女，她打来电话，说bb生病，可她这两天正忙着和前夫的官司，实在分身乏力，想请姨妈去帮帮忙。

瑛姑有些犹豫，她一生未婚，亲缘也淡薄，如今世上最亲近之人，只剩下杨玏和外甥女。

杨玏说：“我真没事儿，烧都退了，您就放心去。”又把下巴往侯雯元方向一扬，“再说了，我这儿不是还有这个管家仔在？”

瑛姑一步三回头地离开。

为了证明自己“没事儿”，杨玏和侯雯元送她到门口，一路目送车子彻底失去踪影，这才转身回房间。

短短几十阶楼梯，侯雯元嘴巴张张合合，一副有话说却不知如何开口的样子。

杨玏问：“你想说什么？”

“为什么我是管家仔？”侯雯元皱着眉头，一脸疑惑不解。

杨玏笑到咳嗽：“……因为瑛姑是管家婆，你现在和她一派，不就是管家公？可你年纪又太小，所以只能做管家仔。”

侯雯元依旧皱着眉：“我不想做你的管家仔……”

“Sorry，”杨玏郑重道歉：“是我冒犯。如果你不喜欢，我不会再这样说。”

侯雯元摇摇头，说：“不是不喜欢，只是……”

只是什么？他没有说下去。

8.

耶诞日当天，家中依然只有杨玏和侯雯元。

瑛姑还在照顾外孙女，至于杨生杨太，他们对西洋节日并不如何注重，和杨玏打一通电话，互道一句“Merry Christmas”就已经足够。

本来杨玏也不应该在家，而是在外面忙着参加各类party，但谢天谢地，如今他还是病人。

至于侯雯元，他今天放假，有许多作业要写，忙忙碌碌一整天，到晚上时，终于只剩下文学课一门。

Mrs.Lee给他留的作业是写一篇有关于《滑铁卢桥》的观后感想，他诚邀杨玏与他一起观影。

可惜杨玏早就看过此片，还不止一遍，实在有些兴致缺缺，坐在一旁翻看Marcus送来的工作文件。

他看得入神，一直到肩颈酸痛难耐，才终于抬起头来，发现侯雯元正跪坐在他的身侧，直直地盯着他。

“怎么……”

杨玏刚一开口，侯雯元就揪着他的衣领贴了上来。

实在惭愧，被吻住的那一刻，杨玏的第一反应竟然是侯雯元的嘴唇不再干裂了。

年轻人的动作生涩而莽撞，不一会儿，侯雯元就气喘吁吁地退了回去，连赤裸在外的脚踝都泛着红。

杨玏一瞬间福至心灵，想起了侯雯元未说完的那句“只是”。

“侯雯元，原来你是想做我的老婆仔……”

被点破心思的侯雯元红得更加彻底，手指紧紧攥着杨玏的睡衣下摆。

“是，”他说，“所以我可不可以？”

他浑身上下写满“羞涩”二字，但不退不避，明亮双眼直勾勾与杨玏对视。

最后是杨玏败下阵来，他伸出手，轻轻盖住那双燃着火苗的眼睛。

“等你十八。”

9.

侯雯元睁开眼时，杨玏已经站起身向书房走去。

他急忙问：“什么意思？是十八岁就可以和你在一起？还是十八岁以后再说这个事情？”

杨玏回答他：“快点写作业。”

10.

1994年2月9日，除夕，杨玏陪父母吃完年夜饭，从深水湾赶回太平山顶。

瑛姑被外甥女接去过节，如今家里只有侯雯元一个人，这样的日子，他总不想留他一个人。

他行动太过明显，杨生杨太似有所觉，但他们没有问，杨玏也不打算主动说。

拐角小灯一如既往，但侯雯元却不在那里。杨玏找了一圈，都没有找到人，最后不知为何，他鬼使神差走向了自己的卧室。

侯雯元就在那里，一个人蜷缩在沙发上，看窗外维港夜景。

“阿元。”杨玏轻轻喊。

侯雯元转过身，看杨玏一步一步向自己走来。

好奇怪，明明是杨玏在走过来，可他却问：“杨玏，我可不可以去你身边？”

杨玏在他身边站定。

“欢迎。”

11.

5月6日这一天对侯雯元来说，并不是什么特殊日子。他知道自己在这一天出生，但这一天有什么不同，十七年里他从未想过，直到1993年耶诞节。

从此他开始一天天盼，一日日想，期望1994年5月6日早日降临。

他学过的教材越来越多，写完的作业本也越来越多，终于，时间迈向5月6日。

当晚侯雯元顶着瑛姑揶揄的目光，跟在杨玏身后进了房间。

他不是第一次来，却从未如此紧张，不知道手脚该如何摆，左看右看就是不敢看那张超大的双人床。

杨玏看不下去，笑着叫他到窗边坐下。

两张沙发间的小桌上，摆着一份文件。

杨玏将文件推向侯雯元，示意他打开看看。

“阿元，有些事情，我觉得我们还是事先说开比较好。

“我大你十四岁，不管我和你的关系，是谁开始主动，吃亏的总归是你。

“眼下你喜欢我，可能只是一种依赖心理，因为我将你从兰桂坊带出来，还让你有机会读书。我不确定这样的喜欢会持续多久，我与你的关系会持续多久。

“我希望，如果有一天我们分开，你能有一些属于自己的保障。”

侯雯元张开嘴，想说我不是为了这些东西才想和你在一起，想说我分得清什么是喜欢什么是依赖，想说我会一直一直喜欢你，和你永远在一起。

他说不出口，只是沉默。

杨玏没有催促。

很久很久之后，侯雯元说：“杨玏，Mrs.Lee和我说过一个故事。”

杨玏认真倾听。

“她说她教过一个学生，学生父亲是个十足十的play boy，总爱勾搭年轻女仔，只要十八岁，玩过几年就开始嫌弃那些女仔，觉得她们年纪大了，不漂亮了，腻了。你是这样的人吗？”

侯雯元想得好好，他想按照杨玏的性格，一定会否认，到时他再反问，说那你怎么知道我就是这样的人，杨玏一定会被他说得哑口无言。

可杨玏的回答是：“我不敢保证。”

侯雯元几近错愕地抬起头，对上杨玏看透一切的眼睛，那里面有喜欢，有包容，有怜悯，还有无比漫长的十四年时光。

“雯元，”杨玏说，“这是给你的保障，也是给我的。”

“我不确定你会喜欢我多久，就像我也不确定我会喜欢你多久。我可以对你说一万句爱你到永远，但是雯元，这都算不上一种口头承诺。

“我希望，如果有一天我不再喜欢你，你能不至于没有地方可以去。”

12.

侯雯元签下了自己的名字。

13.

那晚侯雯元哭到抽搐。

他死死抱着杨玏的肩膀，像是要把这个恶劣的，坏到没边的家伙永远钉在自己的身体里。

但最后他只是哭着一遍遍重复我爱你，也祈求你爱我。

如果可以，请多一点，请久一点。

脑海中的最后一个画面是他含着杨玏的左手无名指不肯放，在第三指节末端留下一圈浅浅的牙印。

14.

1996年，随着被拍到次数越来越多，港媒开始大肆报道杨玏和侯雯元的恋情。从纸媒到电视电台，全是二人身影。

人们大肆议论，说二人关系不正当，说侯雯元卖尻上位，说杨玏玩弄男仔，说杨氏要变天，说杨生被气到住院吸氧。

杨玏看到的时候正在深水湾别墅，和老豆一起在游泳池边晒太阳，看士多啤梨五世游泳。

杨生问：“你是认真的吗？”

杨玏思考片刻，说：“爸，我只是想和一个人在一起，不是World War Ⅲ，也不是地球爆炸。”

杨生看了他一会儿，说：“也对。”

16.

一周后，港媒终于堵住了神出鬼没的杨生。

“杨生杨生，你怎么看杨玏恋情？”

“用眼看。”

“杨生，杨氏近日股价动荡，你有无想法？”

“我退休啦，你别问我。”

“杨生，听说你前几日到医院吸氧？”

“真的假的？我没听说啊。”

“杨生，如今杨玏这样，你会管吗？”

“你在说什么啊？我十六岁就没老豆管，照样走到今天，杨玏今年两个十六岁都多，你还要我管他？我这些年白教白养。”

“杨生……”

“好啦好啦，你们可否不要再叫我杨生？我总以为我秘书Jackie在催我签文件。”

“……”

“今日我当选高尔夫协会主席，不如以后你们叫我Chair杨？”

17.

1997年6月30日，Chair杨携夫人回太平山顶的杨宅小住。

一家四口用完晚餐，围坐在阳台，一边饮茶谈天，一边眺望维港。

0时2分7秒，绚烂烟花在维港上空绽放。

Chair杨同夫人年纪渐大，坚持到此刻实属不易，两个人看了一会儿，便手挽手回房间去了，一边走一边讨论今年过年要回北京祭祖。

杨玏和侯雯元依旧坐在那里，士多啤梨五世趴在他们脚边。

刚刚他们聊起日后去内地旅游的事情，侯雯元此刻兴趣不减，叽叽喳喳说要去北京看升旗，去杭州看西湖，去重庆看瀑布，去四川看熊猫……

杨玏说：“我想我们应当结婚。”

好像一瞬间失去所有感官，侯雯元愣在那里一动不动，几秒，也可能几分钟以后，他才又找回自己。

他把玩着杨玏的左手，在无名指第三指节根部来回摩挲。

“你问得好迟啊，杨玏。”

没了

一句话无责任番外——

“Alexander Yang出生于世纪之交。”

*短打，很有病的一碗烂饭

*可以视作是《奇迹乐园》的补充，也可以独立成篇，不影响阅读

*小心食物中毒！小心食物中毒！小心食物中毒！

  

杨立新坐在阳台上听剧，杨玏端着茶具坐到他身边。

杨玏：爸，我妈呢？

杨立新：和你楼上张阿姨出去了，说是哪儿的超市在促销，买够100送鸡蛋，买够300送大米，买够500还能再送两桶油。

杨玏：得，那等会儿我还得去接。

杨立新：怎么，有事儿要说？

杨玏：是。

杨立新：那怎么着？等你妈回来？

杨玏：也不用，本来就是打算先跟您说。

杨立新扣上平板：那你说，我听着呢。

杨玏：……

杨立新：看来是件大事儿。

杨玏：我谈恋爱了。

杨立新：也不大呀。

杨玏：是个男孩儿。

杨立新：孩子都有了？

杨玏：……

杨玏：和我谈恋爱的是个男孩儿。

杨立新：……

杨立新：哦，那是件大事儿。

杨玏：……

杨立新：……

杨立新：我记得，你从前谈过女孩儿。

杨玏：是，第一回和男孩儿谈。

杨立新：哦，男初恋。

杨玏：……

杨立新：杨玏，骗人的事儿咱不能干，不管是女孩儿还是男孩儿，都不能骗。

杨玏：……

杨玏：我没骗过女孩儿，也没骗男孩儿，从前和女孩儿谈，是因为喜欢，现在和男孩儿谈，也是因为喜欢。

杨立新：……

杨立新：那挺好，人男孩儿叫什么名儿？做什么的？

杨玏：叫侯雯元，也是演员，当时拍《封神》，他演北伯侯的儿子崇应彪，龙德殿那场戏，他也在。

杨立新：北伯侯？你高叔叔？

杨玏：是，他演高叔叔的儿子。

杨立新：好像有点儿印象，是不是第一个动手的那个？

杨玏：就是他。

杨立新：那挺高高大大一男孩儿。

杨玏：和我差不多高，比我还壮点儿。

杨立新：……

杨立新：方便透露一下吗？

杨玏：什么？

杨立新：我没别的意思，就想知道，我养了三十年的儿子，现在还是儿子吗？

杨玏：……

杨玏：我要说不是了，您不会晕过去吧？

杨立新：那看来还是儿子。

杨玏：……

杨玏：您目光如炬。

杨立新：不敢当不敢当，比不得您身强体壮，人那么高大一男孩儿……

杨玏：……

杨立新：有照片儿吗？时间太久了，那时候他还带着妆，我不太记得他长什么样儿了。

杨玏拿出手机，相册里一水儿都是他拍的侯雯元，抿着嘴挑挑拣拣，选了一张侯雯元抱着狗的照片。是抓拍，侯雯元穿着简单的白色短袖，头发放了下来，软塌塌盖在额头上，带着点疑问地看向镜头，像个还没毕业的大学生。那天晚上他们俩出去散步，路过一家宠物店，一时兴起进去逛了逛。大概是因为时间晚了，店员把几只小狗都放了出来松快松快。侯雯元招狗喜欢，一只接一只往他身上扑，特别是有一只叫圆圆的小比格，可劲往他怀里钻。杨玏看着觉得可爱，掏出手机喊了一声“元元”，元元和圆圆就一块儿朝镜头看了过来。

杨玏：左边这个就是他，雯元儿。

杨立新：……

杨立新：挺精神的，看着年纪还小。

杨玏：也没有很小，比我小了不到三岁，90年5月6日生的，属马。

杨立新：那他是金牛座，你是双鱼，你俩挺合。

杨玏：您对这个还有研究？

杨立新：你梁叔叔最近老爱琢磨这个，我就跟着看了两眼。

杨玏：看了两眼就能脱口而出了，到底是您。

杨立新：过奖了。

杨立新：电影里你俩是有场对手戏是吗？

杨玏：是，动作戏，我手重把他伤到了，晚上去给他送冰袋，就这么认识了。

杨立新：那还是因戏生情。

杨玏：有点儿那个意思吧。

杨立新：你进组比我早，拍龙德殿那场戏的时候，你俩在一块儿了吗？

杨玏：……

杨立新：得，原来我这丑公公已经在不知道的时候见过儿媳妇了。

杨玏：……

杨玏：您别这么说，那时候我俩才刚在一块儿，什么都还不确定，急吼吼跟您，跟我妈说了，到时候万一没个结果，不白搭吗？

杨立新：那现在是有结果了？

杨玏：是。

杨立新：就确定是他了？

杨玏：就确定是他了。

杨立新：……

杨立新：你是出国那几年……也不对，你出去得早，除去最早那个女初恋，几个女朋友都是回了国才谈的。

杨玏：怎么跟您说呢，可能我就是这么一个取向，能喜欢女孩儿，也能喜欢男孩儿，只是说从前没往这个方向想过，也不敢想。那几年我在国外，不少人跟我说过，觉得我这人还不错，想跟我升华一下感情，男孩儿也有，我跟给拒了。后来想想，有的也不是没动心，主要是没敢真动起来。

杨立新：这次敢了？

杨玏：敢了。

杨立新：胆儿挺大。

杨玏：……

杨立新：叫雯元儿？哪个“雯”？哪个“元”？

杨玏：晴雯的雯，元春的元。

杨立新：女孩儿名。

杨玏：……

杨玏：是男孩儿。

杨立新：越说倒是想起来越多，龙德殿那场戏，他第一个动手，完了就跪在那儿一直哭，拍完也还在那儿哭，一边哭，一边跟你高叔叔握手说对不起老师，谢谢老师。你高叔叔后来跟我说，感觉那孩子都快哭抽抽了，差点儿背过气去了。

杨玏：……

杨玏：他那时候才开始演戏，什么都不懂，又想演好，就只会用笨办法。

杨立新：体验派。

杨玏：是。

杨立新：伤精气神。

杨玏：是。

杨立新：……

杨立新：你不是了。

杨玏：……

杨玏：现在他也不是了。

杨立新：……

杨立新：那挺好。

杨立新：他是哪儿人来着？

杨玏：吉林的。

杨立新：哦。

杨立新：你俩以后过年打算在哪儿过？

杨玏：？

杨玏：有点快了爸，我们还没考虑过这事儿。

杨立新：那你俩得抓紧考虑一下，都确定是他了，咱就算不大办，该走的流程还是得走。婚姻，毕竟是两个家庭的结合，迟早我和你妈，给和雯元儿他爸他妈坐下来吃顿饭。

杨玏：……

杨玏：他爸妈还不知道我和他的事。

杨立新：？

杨立新：你是觉得我好欺负吗？

杨玏：当然不是。我就是、我就是……昨天晚上睡觉之前，我们俩视频，他这几天都是重头戏，起得早，睡得迟，没聊两句就睡了，视频都忘了关，我就这么看着，突然就有了一种，要是我现在就在他身边该多好，要是这辈子就这样也挺好的感觉。

杨玏：爸，您明白吗？

杨立新：……

杨立新：你不太行。

杨玏：？

杨立新：我头一回见你妈的时候，就这么想了。

杨玏：……

杨玏：要不怎么您是爹呢。

杨立新：那你记得找个好日子，去见见他爸妈。

杨玏：我知道。

杨立新：穿精神点儿，该备的礼备上，想当年我头一回上你姥姥姥爷家，前一天晚上一宿没睡着，第二天早上又是洗冷水澡，又是喝冰水，好不容易才让自己看着精神点儿。

杨立新：不过现在情况也不一样了。

杨玏：那份儿心都是一样的。

杨立新：……

杨玏：……

杨立新：你别看我这样，你要说我一点不激动也是假的。

杨玏：我知道。

杨立新：我总还是想着，看你结婚生子，看看你的儿子会不会还是咱俩这个长相。

杨玏：我知道的，爸。

杨立新：也挺好，人这一辈子，要遇到一个喜欢自己，自己也喜欢的人简单，但要想遇到一个真正合心意，想在一块儿一辈子的，难。

杨立新转过头，看向他的儿子，看他从襁褓的稚儿，一天天长到眼前的成人模样。

杨立新：你长大了，有了决定，就好好地走下去，我和你妈永远在这儿看着你。

杨玏：我知道的，爸。

杨立新：找个时间好好跟你妈说一说，她可能会比较激动。

杨玏：怎么说？

杨立新：她上个月做梦，梦见你结婚了，醒来就兴致冲冲跑去买了套五金说要送给儿媳妇当见面礼，还不让我跟你说，要给你和未来儿媳妇一个惊喜。

杨玏：……

杨立新：你还别说，你妈这梦真挺灵。

杨玏：……

杨立新：改明儿雯元儿有空了，叫他来家里吃饭。

杨玏：好。

杨立新回头看了眼客厅墙上的挂钟，站起身：行了，时间也差不多了，你给你妈打个电话，问问现在是怎么一个章程。

杨玏点点头，看见杨立新向门外走去：您要出去啊？

杨立新：你英达叔叔前两天寻摸了一只哈巴，叫我去掌掌眼。

杨玏目送父亲出门。

杨玏：谢谢您，爸。

杨立新没回头，只是向身后摆了摆手。

*《奇迹乐园》番外，可能需要阅读前文

0.

杨三虎是一个对自己的生活很有规划的小朋友，就拿睡觉举例，他有一套属于自己的流程。

洗头洗澡、刷牙洗脸这些就不说了，他每天睡前固定要和远在吉林的姥姥姥爷通视频电话说晚安，然后上楼去和爷爷奶奶说晚安，最后回到自己的小房间，躺在床上和爸爸或者妈妈看完绘本，交换一个晚安吻，再美美地进入梦乡。

也是在上了幼儿园以后，三虎才知道，很多小朋友都还在和爸爸妈妈一起睡觉，只有他不是。

小朋友们觉得BBTiger·杨好勇敢，竟然一点都不害怕，好帅。三虎就觉得很奇怪，睡觉，闭眼前看到的是爸爸妈妈，睁开眼看到的也是爸爸妈妈，这有什么好害怕的？

但是今天，三虎睁开眼，看到的却是一片白茫茫。

“杨缙翊。”

有人叫他。

三虎转过身，看到两个穿着电视里那样长长衣服的大人，一个笑眯眯，一个凶巴巴。

“你好，杨缙翊小朋友。”笑眯眯走过来，在三虎的身前蹲下。

“你好。”

“我可以叫你三虎吗？”笑眯眯摊开手。

三虎眨巴眨巴眼睛，抿着嘴笑出了两个小酒窝，小心翼翼地把自己的手放在笑眯眯的掌心：“可以。”

“这么简单就给人拉手，以后肯定被骗，笨小孩！”

凶巴巴真的很凶巴巴。

笑眯眯摸摸三虎的脑袋：“叔叔是在提醒你，以后不能随随便便就和不认识的人拉手。”

“我知道的。”三虎点点头，对凶巴巴说：“谢谢！”

凶巴巴“切”了一声，别过脸抱着手臂站在一边。

“这里是哪里啊？我记得我在睡觉呢，我今天起床了要和奶奶一起去拜拜，晚上还要去看爷爷表演，要给爷爷送花儿，很忙很忙。”乌黑的眼珠子滴溜溜转了两圈，三虎又补充，“我的行程很满的！”

笑眯眯笑得更深了，说：“不要担心，不会耽误你和奶奶去拜拜，也不会耽误你去看爷爷的表演。”

顿了顿，他又说：“我们是神仙。三虎知道什么是神仙吗？”

“孙悟空！”

凶巴巴：“笨小孩就知道那只猴子！那猴子……”

笑眯眯转过去看了他一眼，凶巴巴不情不愿地闭上了嘴。

“对的，就是像孙悟空那样的神仙。三虎，叔叔现在遇到了麻烦，想请你帮个忙，”笑眯眯低下头，从宽宽大大的袖子里掏出来一面镜子，“你看，你认得他吗？”

三虎看过去，镜子像电视机一样出现了画面，是他和妈妈，不对，是他和年轻的妈妈，在一间陌生的屋子里。

他想起来了，这个妈妈他见过的。

“是不开心的年轻妈妈！我在梦里见过的！”

说这话的时候，三虎不自觉地挺起了小小的胸膛，整张小脸都明亮亮的，可下一秒，又暗了下去——他想起了笑眯眯说的“麻烦”。

他伸出手，小小的手指隔着镜面触碰到妈妈的脸。

“妈妈怎么了？”

笑眯眯单膝跪地，另一条腿曲起，然后伸手揽过三虎，让小孩能够靠在他的腿上。

“因为一些原因，妈妈所在的世界，没有三虎。所以整个世界有了大麻烦，就好像怪兽来了，却没有奥特曼。”

“……因为没有我？”

“是啊，三虎，你是很重要、很重要的存在。”

1.

都说养成一个习惯需要21天，可那小孩才来了三天，就已经让侯雯元习惯了耳边总有个叽叽喳喳喊“妈妈”的声音。

他看着眼前热好的牛奶，想起来小孩昨天已经回家了，就像三天前那突然的到来一样，离开也同样悄无声息。他只是趁着小孩午睡，去阳台上接了个电话，再回头，人就不见了，留下一个还带着体温的小被窝。

桌上的手机震动，提醒侯雯元今天有很重要的待办事件——去医院。

“行吧，”他仰头喝完牛奶，然后摸了摸尚且平坦的小腹，“就当给你践行了，儿子。”

临出门前，侯雯元在脑子里把今天要做的事情全给过了一遍，从他下楼走到小区门口的路线，到进了医院该走怎样的路线能够最快找到他的主治医生。

他由衷地希望今天能一切顺利，明天的痛苦就留到明天去痛。

然后他深吸一口气，出了门。

非常遗憾的是，这口气在侯雯元走到小区门口，突然发现自己没带证件的时候泄了一半。而剩下的一半，在他看到杨玏拖着一个大行李箱站在他家门口的时候，也泄了个一干二净。

“雯元儿。”

杨玏喊了他一声。

侯雯元一步步走过去，衣服下摆被他抓得皱成一团。

完了，他满脑子只剩下一个念头，我这辈子完了。

“哥……你怎么来了？”

“我……”杨玏刚想说话，一个声音从楼道另一端响起。

“妈妈——”

侯雯元对这个声音再熟悉不过，他猛地转过身，嘴巴先脑子一步：“三虎？”

穿着小熊睡衣的三虎直直地冲了过来，像是要扑进妈妈的怀里。侯雯元下意识伸出手想去接，却不想小孩硬生生在还有几步路的地方停下了，缓了一缓，才一步一步走过来。

侯雯元蹲下身，把小孩揽进怀里。

“你不是回去了吗？怎么……”

三虎从妈妈的怀里退出来，刚想说话，一抬眼，正好和站在侯雯元身后的杨玏对上视线。

侯雯元浑身一僵，害怕三虎喊出什么惊世骇俗的称呼，让这个已经乱成一团的局面更加混乱。他抬起手，想先使用物理手段让小定时炸弹不要说话，等解决了杨玏这个麻烦爹，再来解决杨缙翊这个麻烦儿子。

只要好好说，三虎一定可以理解的。

虽然只是相处了三天，但侯雯元已经深刻认识到，杨三虎是个很乖巧很开朗性格很好的小孩。他没有带过孩子，连给小孩洗澡穿衣服都做得磕磕绊绊，甚至还一不小心把小孩弄疼过，可就算这样，三虎也只会笑着说“妈妈好笨，快给我吹吹，吹吹就不痛了”。

侯雯元的手停在了半空中。

2.

那三天里连睡觉时脸上都会带着笑意的快乐小孩杨三虎，此刻站在空旷的楼道里，站在他最爱的爸爸妈妈面前，放声大哭。

“……妈妈骗人……爸爸说……大人不能骗小孩儿……妈妈骗我……妈妈是大骗子……”

3.

杨玏一言不发，上前把三虎抱在怀里，熟练地输密码打开侯雯元家的门，然后牵起侯雯元的手，把面对面傻站着疯狂淌眼泪的一大一小领回了家。

4.

等侯雯元回过神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已经坐在了沙发上，手里紧紧攥着两张纸巾。

杨玏抱着三虎，正在客厅里来回踱步。他垂着眼，有一下没一下地轻抚着小孩的背，任由三虎抱着他的脖子小声啜泣，咿咿呀呀又哼哼唧唧。

孩子的眼泪鼻涕口水全部混在一起，弄湿了父亲大半的肩膀。

像是察觉到了侯雯元的目光，杨玏停下脚步，抿着嘴向他露出一个微笑，轻轻拍了拍三虎。

他说：“妈妈不哭了，三虎也不哭了好不好？”

侯雯元大脑里的警笛拉得震天响，他想扑上去掐着杨玏的脖子质问他：什么妈妈？妈什么妈？我怎么就成妈妈了？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你是在以什么身份说这种话？这种话说出口会带来什么样的后果你知道吗？

可是他没有。

他只是平静地把手里的纸巾揉成一个团，扔进脚边的垃圾桶里，然后看着杨玏把他们的孩子抱过来，轻轻地放在他的腿上。

三虎整张脸哭得通红，眼睛也有点肿，皱着眉瘪着嘴，好久才终于开口。

“妈妈对不起……”

怯生生的几个字让侯雯元的眼泪瞬间又滚了出来，吓得三虎手足无措，伸出小手给妈妈抹眼泪，抹着抹着，自己也忍不住了，再一次涕泗横流。

杨玏拿着过过热水的毛巾从卫生间出来：“怎么又哭上了？”

5.

杨玏又一次把三虎哄好，一只手扶着小孩的脸，另一只手拿着还冒热气的毛巾，轻轻擦过小孩嫩豆腐似的的脸蛋，动作生涩，神情认真。

像一个很常见的新手父亲。

而三虎呢，他顺从地，乖巧地，无比放松地闭着眼，把自己交到父亲手上，甚至因为大人太过轻柔的动作而咯咯发笑：“爸爸……痒……”

杨玏神色不变，只是捏了捏他的肉下巴，说：“刚哭过呢，等会儿要疼。”

三虎“哦”了一声，晃晃腿，乖乖地闭着眼，任由父亲把毛巾按在他的眼睛上。

侯雯元在旁边看着，心里突然冒出来一股恼意。

恼什么呢？像是在恼三虎，有了爸爸，就彻底忘了妈妈；又像是在恼杨玏，恼他如此自然地进入“父亲”这一角色，恼他一声不吭出现在自家门口，恼他一个半月前打过来的那通电话，恼他三年多前送来的冰袋……

更恼他自己。

脸颊上传来温热的触感，侯雯元回过神，是三虎举着毛巾贴在他的脸上。

“妈妈也哭了，要擦擦。”

侯雯元一下子没有反应过来，杨玏在一旁笑着打趣：“上面都是你的鼻涕，妈妈嫌弃你呢。”

三虎委屈巴巴：“妈妈……”

侯雯元忙接过毛巾：“没有嫌弃，妈妈在想事情，谢谢三虎。”

6.

“我饿了。爸爸，我想吃奶奶做的炸小肉丸儿！”

7.

杨玏变不出“奶奶做的炸小肉丸儿”，他走进厨房，从冰箱里摸出一盒牛奶，两个鸡蛋。

趁着好爸爸忙着大展身手，侯雯元拉着三虎说悄悄话。

小孩的态度再明显不过，他要妈妈，要爸爸，要爸爸妈妈和他在一块儿，如果可以的话，估计还想把爷爷奶奶姥姥姥爷都弄到一起来。

可是，可是。

侯雯元把三虎拉到身前，牵着他的小手，弯腰低头，跟他说平行宇宙，说有很多很多的宇宙，每个宇宙都会发生不同的故事，有的宇宙可能有爸爸没有妈妈，有的宇宙可能有妈妈没有爸爸，有的宇宙爸爸妈妈会在一起，会有三虎宝宝，有的宇宙爸爸妈妈会在一起，却没有三虎，也有的宇宙，爸爸妈妈不会在一起。

“……三虎，你的爸爸妈妈很相爱，所以他们有了你，但是，妈……我，和杨玏，严格意义上来说，并不是你的爸爸妈妈，我们……并不相爱。”

他抬起头，对上三虎清澄明亮的眼睛，和他一模一样的眼睛。

“你明白吗？”

三虎眨巴眨巴眼睛，点点头，又摇摇头。

他把自己的小手从侯雯元的掌心抽出来，然后上前一步，把两只小手轻轻地，轻轻地贴在妈妈的小腹上。

“可是妈妈，我在这里啊。”

8.

电话铃声响起，侯雯元猛地回过神来，见杨玏正好从厨房出来，他推推三虎，说：“先去吃东西，妈妈去接个电话。”然后向阳台走去。

来电显示是他的主治医生。

“侯先生，我看时间已经到约好的点了，您到医院了吗？”

“不好意思医生，我今天去不了了，我这里临时遇到了一点事情，比较突然，弄得我也忘了跟您说一声。”

“没事没事，可以理解。那侯先生，您需要另外再约一个时间吗？您知道的，您的情况比较特殊……”

透过落地窗，侯雯元看向室内，三虎正坐在餐桌边喝牛奶，上嘴唇一圈奶渍，他伸出舌头舔掉，然后把脑袋凑到杨玏面前，像是在让爸爸帮忙看看自己有没有舔干净。杨玏在剥鸡蛋，抬眼看向三虎，笑着凑过去，用头轻轻撞了撞小孩的脑袋，逗得三虎哈哈大笑。

9.

“医生，我应该不去了……SCI是什么……不是，我不是要换医生，也不是要换医院。我的意思是……我下次去找您做产检，行吗？”

8.

三虎早餐吃得迟，俩大人又都没什么胃口，所以中午的时候，杨玏就简单下了点面条。说是简单，但也有肉有菜，保证了小孩的摄入需要。

侯雯元回想他冰箱里的存货，这大概已经是杨玏能做到的最好的。

吃过饭休息了一会儿，三虎就开始打哈欠了，也不用爸爸妈妈多问，自己就乖乖去了卧室。侯雯元和杨玏跟在他屁股后面，看他洗手洗脸，然后爬上床，都不需要哄，自己拍拍小肚子，没两下，呼吸就变得轻和又绵长。

可没了他的从中调和，爸爸妈妈之间的氛围却变得无比尴尬。两个大人靠在门边看杨缙翊睡觉表演，一左一右，一动不动，一言不发。

好一会儿，杨玏说：“挺好，三虎睡觉都不会口呼吸。”

侯雯元说：“是挺好。”

然后又是一阵沉默。

他们在沉默中对视一眼，都笑了起来。

侯雯元轻手轻脚地把门关上，和杨玏一起走到客厅坐下。

7.

“都忘了问，你今天过来，是有什么事吗？”

杨玏沉默了一会儿，说：“也没怎么，就是……跟她把话说开了，分了。人一小姑娘，也不是本地人，一时半会儿难搬走，倒不如我搬出来。

“本来是打算回东四的，也不知道怎么就脑子一抽，来了你这儿。

“……你、你别……我和她，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儿了，不管有没有你……所以你也……”

侯雯元低着头，“嗯”了一声。

杨玏和女友的问题确实由来已久，度过最初的热恋期以后，一系列的问题就都冒了出来，兴趣爱好，生活习惯，年龄差距，还有身边出现的，更能勾起他们心中隐秘心动的人。

只是如果没有他，杨玏肯定还会再挣扎一下，也许……就会有另一个故事。

杨玏见他脸色不好，打着哈哈说：“也真是怎么都没想到，我就是想来看看你，结果白捡了这么大一儿子。你是不知道，我这心跳得多厉害。”

侯雯元笑笑：“是真没看出来。你就……一点儿没怀疑吗？”

杨玏想了想，说：“雯元儿，我马上就要三十五岁了。不管愿不愿意，我都主动，或被动地想象过不止一次，我未来的孩子会是什么样子。”

“那你觉得，三虎和你想象的一样吗？”

杨玏飞快地眨了眨眼睛，点点头，又摇摇头。

“他比我想象的，要好太多太多了。”

侯雯元说：“是啊，他爸爸妈妈把他教得太好了。”

沉默再一次降临，两个大男人一头一尾坐在沙发上各怀鬼胎。

哦，不对，一个怀的是人胎。

侯雯元被自己逗乐了，他又开口：“杨玏，我有件事要和你说。”

“你说。”

“我怀孕了。”

“你怀孕了？”

“是，一个半月。”

“一个半月？”

“是，就那一次，你挺厉害的。”

“……”

杨玏“噌”一下从沙发上窜起来，吓得侯雯元一激灵。

他抬起头，就看见杨玏在客厅里转了两圈，然后开始在屋子里四处翻找。

“……你找什么？”

“我手机不知道跑哪儿去了。我记得我拿了个行李箱过来的，不见了，可能落在那网约车上了。我得打个电话问问。”

侯雯元看了一眼他手里紧紧攥着的手机。

“……要不你拿我手机打个电话试试？”

“怎么打？我用我手机打的车，你也没那网约车号码啊？”

“……”

6.

侯雯元租的这个房子只有一个卧室，杨玏带着那一箱行李，在客厅沙发上借宿了半个月。

三虎对于卧室大床明明够睡，爸爸却不和他们睡在一起的事情略有不解，但听过杨玏“爸爸也和你们一起睡的话，就太挤了，妈妈肚子里的小三虎会难受”的解释之后，也不再纠结。

在三虎第三十六次表达自己想吃“奶奶做的炸小肉丸儿”的意愿之后，侯雯元对杨玏说：“你要不要带着三虎回去一趟？”

杨玏正在洗碗，闻言抬起头来，见侯雯元表情认真，也开始思考起来。

他不是没想过这件事情，但三虎不是他一个人的孩子，他和侯雯元的关系……也尚不明朗。

侯雯元说：“之前主要是怕三虎又是呆了三天就走，现在看着，他短时间内，应该还不会回去。要不就让他见见老人家？他从小就是被爷爷奶奶带大的，这么久不见，心里不知道多想呢……”

“你一起去吗？”

“什么？”侯雯元一下子没反应过来。

杨玏说：“你和我们一起去吗？”

侯雯元想说你在开什么玩笑，可还没等他开口，三虎不知道从哪里钻了出来。

“我们要去哪里？”

杨玏说：“去看爷爷奶奶，三虎要去吗？”

“要！”三虎举着汽车玩具直蹦跶，“我想爷爷奶奶了！好想好想！”

杨玏又说：“可是妈妈不太想去呢。”

“啊？”三虎一下蔫儿了，拉着侯雯元的手晃来晃去，抑扬顿挫地喊：“妈——妈——”

侯雯元：“……”

侯雯元：“去去去！”

5.

大概是因为杨玏有提前打电话和老两口通过气，侯雯元平安地进了老杨家的大门。

老两口在玄关口迎接，李女士笑意盈盈，杨老师面无表情。

侯雯元悬着的那颗心反倒放下了，上个月还在和小女孩谈情说爱，这个月就领着一五大三粗的男的，和一个“蓝脸的窦尔敦”都能唱上两句的大孙子回来，说这是您的儿媳和大孙子，要换他，早抄家伙动手了，人杨老师真有涵养，好歹让他进门了。

“爸，妈。”——这是杨玏。

“杨老师好，阿姨好。”——这是莫名心虚的侯雯元。

“爷爷！奶奶！我好想好想好想你们啊！我们有好多好多天没有见了！”——这是一进门就往老两口怀里钻的杨缙翊。

事实证明，没有哪个世界的杨老师会不爱杨缙翊。

三虎只是软软地喊了两声，就被绷不住的爷爷一把抱了起来，一颠一颠进了客厅。

奶奶在后边追着喊：“当心点儿，别摔了！”

留下爸爸妈妈拎着大包小包面面相觑。

4.

杨老师到底没有被三虎完全迷了心智，逗了一会儿孩子，就把杨玏叫进了书房。

侯雯元和李女士在客厅聊天，主要是李女士问，侯雯元答，从老家问到过往，从三虎问到……肚子里的三虎。

李女士说话温和柔顺，和杨玏极相像的眼眸里满是关心，让侯雯元不知不觉就掏了心肺。

“……没什么反应……三虎说他妈妈怀他的时候很难受，我还好，也可能是还没到时候……上回去医院看，各项指标都挺正常的……”

李女士拍拍他的手：“那就好，难受了就要说，不要硬抗，太辛苦。”

侯雯元乖乖点头。

又聊了两句，李女士拿出了一本厚厚的相册，全是杨玏，从小到大。

侯雯元挨着李女士一起看，看到三四岁的杨玏，简直和三虎生得一模一样。

李女士吐槽：“他们家好像就生了这么一张脸。”

三虎也凑上来一起看，说：“这是小时候的爸爸！”

“是啊，”李女士逗他，“和三虎长得一模一样。”

三虎反驳：“不一样的！我的眼睛像妈妈！”又伸出一只手去指照片上杨玏的眼睛，“爸爸的眼睛像奶奶！漂亮眼睛！”

李女士心花怒放，抱着三虎又连亲了好几口。然后抬头一看时间，快到饭点了。

“我去做饭，雯元儿你和三虎玩一会儿。”

“我帮您吧。”

“不用，早都准备得差不多了，下锅动两下铲子就行，很快就好。”

“奶奶，有炸小肉丸儿吗？”

“有！奶奶做了好多呢！”

“耶！奶奶最好啦！”

侯雯元坐着继续翻相册，三虎就坐不住了，那相册他从小到大不知道看了几遍，相比起来，倒是眼前熟悉又陌生的爷爷奶奶家，更能勾起他的好奇心。

他满屋探索，从客厅探到卧室，又从卧室探到书房。

侯雯元看到杨玏初中毕业照的时候，三虎回来了。

“妈妈。”

“怎么了？”侯雯元合上相册，拉过三虎的小手。

“爷爷在凶爸爸。”

侯雯元眉心一跳，重复道：“爷爷在凶爸爸？”

“嗯。”

“……很凶吗？”

三虎点点头，又摇摇头。

“比……爸爸凶我……要凶一点点。”

“爸爸凶你？为什么？”

“因为我不乖乖吃饭。”

侯雯元一脸不可置信，杨三虎吃饭可别太乖了，而且，杨玏也不像是那样的人。

见妈妈不相信自己，三虎立马表演起来，给妈妈学爸爸凶他的样子。

一开始他没有好好吃饭，爸爸说“三虎，吃饭吃饭”——眉目舒展，两个酒窝很深。

他还是没有好好吃饭，爸爸说“杨三虎，好好吃饭”——酒窝还在，眉头却皱了起来。

还是没有好好吃饭，爸爸就说“杨缙翊，吃饭”——酒窝没了，眉头皱得一层又一层。

“……爸爸就这么凶我的。”

侯雯元哭笑不得，这算什么凶，转念一想，可能在三虎看来，这就已经是最凶的爸爸了。

“妈妈，爸爸凶我，是因为我没有好好吃饭，爷爷凶爸爸，是为什么？”

“……是因为爸爸做了错的事情。”

“像弄坏玩具那样？”

“……是的。”

“大人凶小孩，是因为小孩做了不对的事情，要教他。可是爷爷和爸爸都是大人，为什么爷爷还要教爸爸？”

没等侯雯元回答，三虎又说：“是因为爷爷是爸爸的爸爸吗？爷爷教爸爸，爸爸教我，以后，我也教我的宝宝。”

“……”

“妈妈，我不想爸爸被爷爷凶。我去和爷爷保证，爸爸以后都不做错事了，爷爷会不凶爸爸吗？可是妈妈，爸爸以后要是还做错事怎么办……”

侯雯元抬起头，目光略过眼前的孩子，略过不远处的爸爸，略过爸爸身后的爷爷，又再一次回到孩子的身上。

“你可以问问他们，问问爸爸，问问爷爷。”

3.

李女士抹了一把脸，从厨房走出来。

“快快快，吃饭了，老杨过来端菜，玏儿拿碗筷，雯元儿，你给盛个饭来。三虎，你看看这是什么呀？”

“炸小肉丸儿！”

2.

满三个月的时候，杨玏陪侯雯元去做产检。

医生还是那个医生，看到侯雯元身边的杨玏，隔着口罩露出一个恍然大悟的表情。

做B超检查的时候，胚胎杨三虎相当配合，黑白图像上侧脸轮廓清晰，已经初具老杨家的规模。

中午到杨老师家吃饭，三虎坐在爷爷怀里一起看B超单。

“这是我吗？”他指着那一团黑色问爸爸。

杨玏一时之间还真不知道怎么回答，三虎总说他妈妈怀他的时候很辛苦，可眼下侯雯元能吃能睡，要不是被他拦着，还能做个卧推，他们也不知道，胚胎三虎还会是三虎吗？

“也许是吧”四个字还没说出口，身边的侯雯元突然捂着嘴干呕起来。

李女士冲过来问怎么了。

侯雯元摆摆手说没事，抬起头和杨玏对上视线。

终于来了，杨三虎一生中最不乖的七个月。

1.

怀孕五个半月的时候，三虎回家了。

那是一个很普通的，下着小雨的早晨，侯雯元赖在床上不肯起，让杨玏去把三虎抱过来，一家三口一起睡回笼觉。

杨玏去了，很快又回来，两手空空，神情怅然。

侯雯元立刻就懂了，他一句话都没说，卷起被子，把自己整个蒙了起来。

杨玏爬上床，把被子拉下来，从身后环抱住侯雯元。

被子下有两只手交叠，一起放在那早已隆起的小腹上。

0.

三虎再一次来到了那个白白的房间。这一次，笑眯眯和凶巴巴在等着他。

他主动牵上笑眯眯的手，问：“我拯救世界了吗？”

“当然。”

笑眯眯牵着他往前走，凶巴巴跟在他们的后面。

他们走上一座云做的桥，桥两边挂着很多很多镜子，每一面镜子里都有一个世界。

有的世界爸爸妈妈在吵架，有的世界爸爸妈妈在拥抱，有的时候他们只是擦肩而过。

最尽头的那一面镜子，是三虎的爸爸妈妈。

镜子挂得很高，笑眯眯把三虎抱了起来。

三虎说：“我想爸爸妈妈了。”

想他的爸爸妈妈。

笑眯眯说：“三虎睡一觉起来，就能看到爸爸妈妈了。”

三虎想说我刚刚就在睡觉，现在一点都不困，结果刚张开嘴巴，就打了一个哈欠。

好像真的要睡觉了……

他闭上眼，一手搂着笑眯眯的脖子，另一只手向凶巴巴伸去。

“……爸爸妈妈，还是短头发的样子好看……”

意识完全坠入黑暗之前，三虎仿佛听到头顶传来一声轻笑，有人握住了他伸出去的手，掌心温热。

“笨小孩。”

∞.

闹钟响了，三虎睁开眼睛，第一眼看到的就是他床头的熊猫玩偶。

爸爸走了进来：“三虎，起床起床，咱今儿可忙着呢。”

三虎蛄蛹了两下，不动了。

“嚯，杨缙翊，你这是要赖床啊？！”

爸爸弯下腰，和三虎额头抵着额头，两只手探进被子里，快狠准地挠起三虎的痒痒。

“爸爸——爸爸！”

“不想起床？”

三虎点点头：“我好累呀爸爸。”

“怎么会累……”

“怎么回事？杨玏你进去这么半天，结果你儿子连坐都没坐起来？”妈妈像风一样飞了进来，埋头在三虎的衣柜里翻找，“杨玏，你儿子那双黄色小狗的袜子呢？”

“啊，我不知道啊。”

“不知道，不知道，问你你就会说不知道。我这是个什么命，摊上你们这俩……”

妈妈的话戛然而止，一卡一顿地直起身来。

“怎么了？”爸爸放下三虎，走过去问。

妈妈说：“完了，我刚说那话，和我妈以前说的一模一样。”

爸爸哈哈大笑，上前捧起妈妈的脸，狠狠地亲了一口：“哎呦，我的宝贝老婆诶，你怎么这么可爱！”

爸爸妈妈又开始了。

三虎缩回了被子里，决定再赖一会会儿的床。

没办法，拯救世界，真的太太太太累了！

*

爱是奇迹，爱是你我。

——《来自M78星云的你》END.——

*《我就说对啊，杨玏怎么就不能包🐏侯雯元呢》

*首发豆瓣句号小组

*题文无关

*富N代京爷×土俗油网红，是纯爱

关于他们是怎么在一起的

侯雯元是个脑子没有柰子大的北漂，主职导游，副业网红，白天带团，晚上擦边，勤勤恳恳跳了两年科目一，粉丝还是只有三千五，离他梦想中那样拍个二十秒广告就能收入几十个达不溜的日子差了十万八千里。

他百思不得其解，不明白自己这一身健身模板似的肌肉怎么就火不了。

于是他去咨询同为网红的合租室友。

室友年纪不大，刚刚大学毕业没多久，据说当年报志愿的时候，被某个不当人的王八蛋忽悠着填了土木，好在大学四年幡然醒悟，一毕业就提桶跑路，现在在小区门口的水果店当店员，白天卖果切，晚上叫姐姐，某音粉丝十万又三千五。

侯雯元不耻下问，室友弟倾囊相授：“哥，现在人都喜欢乖巧中透着点野的小奶狼狗，你这样的，属于是野性里掺着烧气，一看就同时吊着七七四十九个女朋友。”

侯雯元心说你放屁呢，老子就谈过两回恋爱，一回高中一回大学，自从来了这个破北京，当了这个破导游，老子接触最多的女性，就变成了旅行团的阿姨，再这样下去，老子迟早变成杏冷淡。

他没说出口，觉得掉面儿。

室友弟无能为力，侯雯元一愁再愁，只能化悲愤为力量，专心导游事业，一不小心就成了季度销冠，在季度总结会上被大老板一夸再夸，低头一看奖金，也就那样。

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到家，侯雯元倒在沙发上，看到茶几上摆着一盒草莓，只有6个，整整齐齐码在半透明盒子里。

室友弟人乖嘴甜，水果店老板娘经常会让他拿一些水果回家吃。室友弟一个人吃不了那么多，就放客厅里，让侯雯元自己拿着吃。

侯雯元一边吐槽现在的水果竟然也搞过度包装，一边打开盒子捏了个草莓吃，别说，还挺甜。

吃到第三个的时候，侯雯元只听见一声惨叫，室友弟一个滑铲过来，跪在了茶几前，颤颤巍巍捧起仅存的三颗草莓。

侯雯元：“至于吗？”

室友弟不说话，指着塑料盖子示意侯雯元自己看。

侯雯元定睛一瞧，标价168。

“这什么草莓卖这么贵?它这籽是人工粘上去的吗？！”

室友弟答：“这是在SKP买的。”

“你竟然去逛SKP?！！！！”

折腾了半天，侯雯元终于弄明白，原来是室友弟最近傍上了一个富二代姐姐，家里光房本撂起来就有半人高的那种富。姐姐人美心善，又恰逢SKP店庆，特意带着室友弟前去shopping。

侯雯元看着室友弟一身LV当季最新款，想起自己快被盘包浆的Gucci发带，恨恨道：“死丫头，你有这样的门路，怎么不带带我？”

说来也巧，最近还真就有个好机会。

室友弟说，他们富N代圈子里有个重磅人物将要回国，少爷小姐们准备弄个超盛大的欢迎派对，他的好姐姐虽然家产还不够格，但凭借着多年来捉猫逗狗攒下来的好人缘，也有幸拿到了两张邀请函。

侯雯元：“你好姐姐家的房本撂起来都有半人高了，家产还不够格？”

室友弟：“半人高和一人高，还是有本质区别的。”

派对当天，侯雯元摩拳擦掌，祭出了自己的战衣——真空西装。他已经想明白了，今天就算不能傍一个大的，也必然要想办法给自己的导游事业拓宽门路。

好姐姐开着宾利亲自来接人。

侯雯元头一回见她，发现好姐姐其实也不过就是个二十出头的小姑娘，看着比室友弟都要嫩一点。

看到侯雯元，好姐姐还故作老成地上下扫视了他一圈，说：“身材不错，不过我还是喜欢我们弟弟这样的。”

室友弟刚还在为好姐姐看侯雯元难过，一听这话立刻容光焕发，甜甜腻腻地凑上去讨亲亲。

侯雯元：呕，熏到我了，臭情侣！谈恋爱说成傍富婆，你们真让我感到恶心！

宴会厅门口摆着一个大牌子，上书“欢迎杨玏回国”的字样，中英双语。

侯雯元不认识第四个字，指着牌子问室友弟和好姐姐，结果俩小孩都是一脸懵圈地直摇头。

来参加人家的派对，不知道主人公的名字，我们可真牛。

“这字儿念lè，跟快乐的乐一个读音。”

一个声音从他们身后响起。

侯雯元转过头去，是个看着和他差不多年纪的男的，挺好看的，带着笑，俩酒窝又大又深，虽然只穿着GAP卫衣和运动裤，但怎么看好像都在发光。

“意思是像玉的美石。”酒窝哥继续说。

侯雯元满脑子只想着这哥们眼睛可真漂亮，哪里还能注意到他在说什么。

酒窝哥给小朋友们答完疑就走了，室友弟连喊了好几声，才把侯雯元的魂给叫回来。

“他刚说什么来着？”

“他说那个字念lè，意思是什么玉啊美啊的。”室友弟听话只听半截。

侯雯元点点头，心下了然，原来是人家大小姐回国了。

一进宴会厅，好姐姐就拉着室友弟去找自己的小姐妹们了。

侯雯元端着一杯酒闲逛，来时的踌躇满志早就泄得一干二净。眼前的世界太陌生了，此刻的他要是去反串演刘姥姥进大观园，明年别说三金了，奥斯卡都能被他拿下。

他坐在角落的沙发上闷头喝酒，这么好的酒，这辈子可能也就喝这么一回，不过室友弟和好姐姐要是能修成正果，估摸着还能再喝一次。

“怎么一个人在这儿喝闷酒？”

侯雯元抬起头，是会发光的酒窝哥。

“你……也来参加这个派对啊？”

酒窝哥在沙发的另一端坐下：“今儿晚上这被包场了，你不知道？”

侯雯元摇头：“不知道啊，我蹭人家邀请函进来的。”

他上下打量酒窝哥，确认这人全身上下的行头加起来不超过一千。

“你……也是来这里找机会的？”

“什么机会？”

“被包的机会呗。你不知道啊，今天这里来的，可都是富哥富姐，家里光房本撂起来就有一人高。特别是今天刚回国的那位大小姐，听我姐们说，人房本撂起来能有两个我那么高。

“我183呢。”

“大小姐？”

“对啊，”侯雯元点点头，四处张望了一会儿，然后指着不远处宴会厅门口摆着的同款牌子，“杨玏大小姐。你别说，人有钱人就是讲究，给闺女起一个这么生僻的名字，不过寓意确实好，又是玉，又是美的。”

酒窝哥：“……”

可能是酒气上头，也可能是酒窝哥这人看着实在面善亲切，侯雯元一股脑把自己的心里话全倒了出来。

从他大学毕业来北京打拼，从发传单一路做到销冠，讲到苦心经营两年却还只有三千五粉丝的哆嗦音账号，再讲到那盒SKP买的，六颗168的草莓。

“哥，你去过SKP吗？”

酒窝哥摇头：“没有。”

侯雯元：“你说我要是能被杨玏包了该有多好，我天天去SKP报道，一口气买它十盒草莓。”

酒窝哥：“……有机会的话。”

“你说啥？”侯雯元没听清。

酒窝哥拍拍他的肩膀：“我说你好好努力，一定可以的。”语气诚恳到侯雯元真觉得自己明天就能月入百万，荡平SKP。

一个陌生人，竟然这么相信我，侯雯元感动得眼泪汪汪，立马掏出手机。

“哥，我觉得我俩真挺有缘的，加个联系方式吧，我叫侯雯元，侯是古代侯爷的那个侯，雯是上面下雨的雨，下面语文的文，元就是一块钱两块钱的那个元。你叫什么？”

酒窝哥没有回答，只是默默拿出手机扫码。

下一秒，侯雯元就收到了一条好友申请——

侯雯元你好，我是杨玏。

酒窝哥，不对，杨玏说：“玏这个字的意思，是像玉的美石。我父亲希望我能君子比德于玉焉，又希望我不会像玉那么容易碎。”

侯雯元：“……好名字。”

杨玏：“谢谢。”

侯雯元脚趾扣地，满脑袋SOS，他一点一点往外挪着辟谷，余光开始搜索起离他最近的安全出口。

突然，一只手抚上了他的后腰，烫得他整个人一哆嗦。

侯雯元僵硬地转过头，发现杨玏不知道什么已经坐到了他的身边，与他大腿贴大腿。

眼前人眉眼弯弯，酒窝沁蜜，两片薄薄的嘴唇开开合合。

“你还想被杨玏包吗？”

好像有人问了这么一句。

侯雯元喉结滚动，手不自觉伸出去拉住了杨玏的卫衣下摆。

“要不……浅包一下？”

杨玏说：“行，咱浅包一下。”

浅包一下的第二天。

侯雯元：你骗我！你这么有钱怎么可能没去过SKP？

杨玏：……我真没去过。

侯雯元：那你平时怎么买衣服？

杨玏：有人送家里来，看中的就留下。

侯雯元：……

侯雯元：我不管，我就要去SKP！我要买10盒草莓！

杨玏：行行行，买20盒都行，咱能先睡觉吗？现在是凌晨三点啊祖宗。

关于独立男性侯雯元

侯雯元虽被包养，但志气仍在，不忘初心，势要成为大博主。

没办法，杨玏他丫的真有钱，看得他眼红。

杨玏：要不要我帮忙……

侯雯元：不要，我是个独立男性，这是我的事业，不需要你插手，千万不要给我买粉买抖加。

杨玏心想我只是想问问你，要不要我帮忙给你和那些大MCN牵个线。

独立男性侯雯元一天发六条动态，从单纯的秀肌肉，变成秀肌肉的同时炫炫富。

戴着大金链子秀肱二头肌，穿着皮草秀腹肌，拍个手指舞视频，背景一角是劳斯莱斯星空顶，大平层里拍个健身vlog，落地窗外是长安街夜景。

发完以后就卸载软件，过了二十四小时再下回来，粉丝数依然是3500，显示通知+2，一条是私信——

“shangahbdj：差不多得了，拼单男名媛，已取关”

取关了一个怎么还是3500个粉丝？

哦哦，另一条通知就是粉丝+1。

还好还好，吸到了新粉，就表示这条路可以走。侯雯元热泪盈眶，点进去一看，新粉丝ID——

杨王力。

关于试图转换风格的侯雯元

此路不通，便寻他路，侯雯元开始认真思考转变风格的事。

碰巧这天是“浅包”一个月纪念日，侯雯元正式搬去和杨玏同居，地点是杨玏的豪华大别墅。

车子开进地下车库，感应灯一排排亮起，劳斯莱斯幻影和大G手牵手，阿斯顿马丁和玛莎拉蒂排排坐。

侯雯元：要不我改行做豪车博主吧？

别墅厨房比侯雯元之前和室友弟合租的房子都大，每一件器具都新得锃光瓦亮，贵得人胆战心惊，随手摸一个盘子，都抵得上侯雯元一个月工资。

侯雯元：我做饭挺好的，要不做美食博主吧？

楼上的衣帽间更是大得离谱，大到侯雯元觉得，哪天自己站在东南角，杨玏站在西北角，两个人交流可能都得靠打电话。

侯雯元：其实穿搭博主也不是做不得……

等到走了三十分钟，才将将把别墅里外逛了一圈以后，侯雯元下定了决心。

“我要改名大侯小哥，转做豪宅讲解。”

杨玏：哦。

杨玏：你这一打皮衣放哪里？

侯雯元：……

侯雯元：不是那么拿的！！你放着我自己来！！

晚上洗完澡，侯雯元穿着睡衣坐在床边回顾自己的两年卖肉记，手指头快磨出火星子了才翻到最早的那一个视频。

只有五秒，是在他来北京以后，租的第一个房子附近的健身房里拍的。那时他健身初有成效，在附近健身圈子里颇具声望。每天健完雷打不动在镜子前拍三四十张照片，然后选出最满意的一张po上网，配文——井号，我要上精选，井号。

某日侯雯元正在拍照，一头戴发带，脚踩白袜的壮汉前来搭讪：帅哥，我刚刚在那边看到你，感觉你练得好，长得帅，是不是某音网红啊？

侯雯元：我不玩那个的。

壮汉哥：天哪，你一看就肯定能火啊帅哥！

侯雯元羞涩且自得：是吗？

遂在壮汉哥的指导下，拍下人生第一个哆嗦音短视频。

壮汉哥又曰：帅哥要不要加个联系方式，我也玩某音的，以后可以一起合拍。

彼时的侯雯元初出茅庐，天真烂漫，虽知道这世间除了异性恋，还有同性恨的存在，但眼前的壮汉哥与他身高相仿，身材近似，去头宛如一对双胞胎，怎么都没往别处想，当时就把微信号给了出去，并把壮汉哥引为知己。

直到三天后，他与壮汉哥健完身结伴回家，壮汉哥竟在电梯里突袭他的下三路。

侯雯元登时就一拳过去，打得壮汉哥连连讨饶，好不容易才解释清楚，说他不是来找打的，是来找1的。

于是侯雯元买一送一，又给了他一拳，当天就退了健身房的会员卡。

想到这里，侯雯元回过神来，低头看了看此刻的自己——真丝睡袍半遮半掩，胸前牙印，腰侧青紫，大腿上还有一个五指印。

壮汉哥，那年杏花微雨，你说你是来找1的，或许一开始就便是错的。

杨玏洗完澡从浴室出来，一打眼就看见侯雯元正捧着柰子垂眸自怜。

杨玏：怎么了？

侯雯元长叹一声：我决定还是不转换风格了。

杨玏：为什么？

侯雯元向后一倒：谁叫我一身肌肉难自弃，而且说到底，车子房子衣服，都是你的东西。

睡袍随着他倒下的动作敞得更开，满园春色拦不住。

杨玏曲起一条腿跪在床上，抚上侯雯元的大腿，手指与细腻肌肤上的五指印严丝合缝。

他也有模有样叹一声：“确实难弃。”

然后又笑着低头亲了亲侯雯元的眼睛：“我的不就是你的？”

侯雯元：那我明天要开那辆路虎去SKP。

杨玏：……

杨玏：你还真打算天天去SKP报道啊？

侯雯元：你侯哥说到做到！

关于SKP店庆

“您好，这位先生，请问您方便接受我们的采访吗？”

“可以。”

“请问先生贵姓？”

“免贵姓杨，杨柳的杨。”

“杨先生您好，我看您刚从SKP出来，是特地来参加店庆活动的吗？”

“算是吧。”

“早上10点开门，现在11点都不到，您竟然就已经拉了一车东西出来了，这也太厉害了吧！”

“没有没有，主要是我老婆攻略做得好，我就一提货的。”

“天啊，那您太太一定做了很多准备，对整个SKP都很了解吧？”

“还行，他一天逛三次SKP，每次都有新体会。”

“……哈哈，您真幽默。”

“谢谢，我老婆也经常这么说。”

“……我看您这一车满满当当的，今天主要是买了些什么？”

“这车里主要是一些珠宝和手表什么的。”

“早就听说店庆的时候，买珠宝手表最划算，您果然是行家啊。”

“也没有吧，买这些主要是为了凑积分换东西。”

“哦？您是打算换什么呢？”

“就这辆婴儿车，可花了我140万积分。”

“……杨先生，这好像是一辆露营车。”

“哦，学名儿好像是叫这个，没太在意。”

“……冒昧问一下，您孩子多大了？需要……用这么大——的婴儿车。”

“上周六刚满1周岁。”

“……1周岁的宝宝，需要这——么大的婴儿车吗？”

“我儿子比较胖。”

“……多胖？”

“100多斤了吧有。”

“……”

“上周他生日，在家里给他办了个派对，我爸让管家来送礼，这臭小子一脚下去，把人家大脚趾踩骨裂了。”

“……”

“把我老婆给气得，停了他三天的肉罐头。但是怎么说呢，我老婆这人就是心软，你看，这不一大早派我来给儿子换婴儿车。”

“令公子……是狗啊？”

“是，伯恩山。”

“哦哦，吓死我了。”

“你说什么？”

“哈哈，我说您太太真的很温柔呢。”

“我也这么觉得，真不是我说……抱歉我接个电话……喂，老婆，我在门口呢，你出来了？我就在路边站着呢，好好好，我就在这儿等你……我老婆要买的东西也买好了，就过来了……哎，他来了。”

“……杨先生，我怎么没有看到您太太啊？”

“不就那儿正往我们这儿走过来呢吗？”

“……杨先生。”

“怎么了？”

“您太太，是戴着Prada runway墨镜，穿着巴黎世家满标高领外套，范思哲allover工装裤，绿色袜子配金色美杜莎飞船鞋的那位……男士吗？”

“不是。”

“那就好……”

“不是绿色袜子，是荧光绿，夜光的。”

关于老杨给小杨打的三通电话

第一通电话

侯雯元刚被杨玏“浅包”上的那段时间，正赶上杨玏回国，全北京的二代排着队来给玏玏哥接风，接了大半个月，这风才刚从朝阳刮到海淀。

杨玏也不避讳，不管去哪儿都把侯雯元带在身边。于是不出三天，一张照片就在二代们的朋友圈里传了个遍——略显昏暗的灯光下，时隔三年荣归故里的杨玏一身浅色定制休闲装，还是从前所有人记忆中那个别人家的孩子，没有一丝丝改变，只是这个“别人家的孩子”怀里竟然破天荒地揽着一个人，一个从头到脚依次写着Gucci，Prada，LV，Dior，Hermes，Balenciaga的陌生大汉。

有首批接风的朝阳二代在底下评论：玏玏哥和他新养的金丝鸵鸟。

十分钟后，该二代再次评论：侯雯元，侯哥，特别特别好的一个哥哥，和玏玏哥从头配到脚，天生一对，百年好合，千年修得共枕眠。侯哥人帅又心善，身材还贼好，是我这辈子见过最帅最好最会穿衣服的人。侯哥，改日请务必拨冗来指导小弟健身[玫瑰][玫瑰][玫瑰]

这张照片传到老杨面前的时候，他正和三五老友一起斗蛐蛐。

顶着老头们异样的目光，老杨戴着老花镜把这照片放大缩小来回审视了五分钟，然后皱着眉，抿着嘴，拨通了儿子的电话。

“喂，爸。”

“我听说你最近身边带了个人？”

“嚯，谁啊，胆儿这么大，一声不吭给捅您面前了。”

“你甭管谁，我就问你有没有？”

“嗐，爸，我就玩玩儿。我是个什么人，您还不知道哪？”

“你心里有点数，年纪也不小了……”

“我知道……哎，雯元儿，你当心，这马脾气大着呢……行了爸，我心里有数，我这忙着呢，先不跟您说了，改明儿我回家吃饭。挂了啊爸。”

第二通电话

“浅包”两周年又三个月的时候，杨玏和侯雯元决定要个孩子。

两个人一拍即合，手牵手出门直奔宠物店。去的路上还在纠结究竟是要养猫养狗还是养柯尔鸭，到了地方一推门，一只伯恩山幼犬跌跌撞撞跑过来，在侯雯元的小腿上浅浅碰了个小瓷。

侯雯元人没被撞动一分一厘，整颗心倒是被撞得软成一汪水，当下就秒变夹子音：“宝宝，怎么摔倒了呀？”

侯雯元拍板，杨玏掏钱，大脚小伯走马上任老杨家嫡长孙一职。

回到家，新手爸妈一边给宝贝儿子布置儿童房，一边商量该给儿子起什么名儿。

孩儿他爹一连报了十八个，都被孩儿他妈给否了。

杨玏：那你说该叫什么？

侯雯元环顾一圈，目光落在角落里他刚刚随手拿来装东西的YSL包装袋上。

“就叫杨树林吧。”

于是老杨家嫡长孙的大名就此钦定。

那天老杨陪着李女士回娘家，吃完饭坐着闲聊，就听见旁边小孩儿们窃窃私语，关键词包括但不限于：玏玏哥、鸵鸟嫂子、孩子、大侄儿……

老杨和李女士面面相觑，侧耳偷听，好不容易才弄明白，是儿子在朋友圈介绍好大孙。

老两口忙摸出手机，就看见杨玏的朋友圈破天荒出现一则视频，配文——娇妻爱子，人生美满。

视频是杨玏拍的侯雯元教杨树林二三事，立正稍息，坐下握手，俩月大的杨树林做得有模有样。

一套动作做完，侯雯元拍拍杨树林的屁股：“去，找你爸去。”

然后镜头下移，杨树林扑腾扑腾窜了过来，大ber脸定格在视频最后一秒。

老杨捧着手机，险些过呼吸，立马一个视频电话给杨玏打过去。

“喂，爸。哟，妈也在呢。怎么了？”

“你朋友圈那视频怎么回事？”

“您看到了呀，怎么样，我儿子，您孙子，可爱吧？”

“是挺可爱，不是，你之前怎么跟我说的呀？你那什么配字儿啊？还娇妻爱子？”

“配字儿怎么了？您不能搞物种歧视啊老杨同志，我们杨树林多好一个孩子。”

“什么叫我搞物种歧视，不是，杨树林，这叫什么名儿？好好一孩子，你个当爸的就给人起这种名儿？你明儿给我回来吃晚饭，记得带上你的娇妻爱子一起。”

第三通电话

杨玏11点不到在SKP门口接受的采访，12点视频就被发到了哆嗦音上。采访他的人本身就是自带流量的大博主，又是“富人观察”这种踩在抖人G点上的主题，分分钟火出了圈。

老杨是在下午三点左右看到这个视频的，那天他和几个老朋友死对头约着一起打高尔夫，其中一个带了第五任妻子生的小儿子来当球童。

儿子正事儿一点没干，就光坐那儿刷视频了，冷不丁就刷到了“SKP爱妻男”，也不声张，憋着笑先给自家老爹看，然后再阴阳怪气问起老杨，玏玏哥今年都三十六了吧，什么时候结婚啊，不会还在养鸵鸟吧，什么时候才能真让杨叔当上爷爷啊，总不能真把狗当亲儿子养啊。

一边问，一边把“SKP爱妻男”的视频投在旁边的大屏上。

老杨面不改色地看完，掏出手机，给杨玏打了个电话，顺手还开了免提。

“喂，爸。”

“你干嘛呢？下个项目的计划书弄好了吗？”

“放心吧爸，早弄完了，正事儿不干完，我敢出去浪？早上和雯元儿一起去逛SKP了……哎，我……”

电话那边一阵安静，再有人声的时候，就换了一个声音。

“爸！今天SKP店庆，我和杨玏去买了不少东西。我跟您说，杨玏这人是真的一点不会持家，我上个月就跟他说了，让他这段时间少买东西，结果他还去买，那些衣服要是搁今天去SKP买，积分能再换一根皮带！都快把我气死了！”

“他就这样，不会过日子。”

“真的是。对了爸，我给您和妈买了不少东西，您上回说那表，我提前跟SA定了，已经拿到了。还有妈，您上回不是给她拍了个胸针吗？我今天看到一件大衣，特别特别衬那个胸针。晚上我和杨玏去老宅吃饭，给你们拿过去。”

“行，记得把林林也带来。”

“哈哈哈哈好……杨树林！杨树林过来，爷爷叫你呢！……汪！汪！……”

“林林乖，晚上爷爷给你做大餐。”

“汪！”

关于草莓

虽然侯雯元曾放出豪言壮语，说他要是被杨玏包了，一定天天去SKP买10盒草莓，但其实到最后，他也就去买过一次。原因是“浅包一下”的第二天，他连吃5盒，直接把自己吃进了医院。

杨玏和医生沟通完注意事项回到病房，就看见侯雯元躺在病床上，两眼无神，面色苍白，活像长着西门庆脸的张飞在cos林黛玉。

杨玏：古有顾得里一出内环就过敏，今有你侯雯元一吃草莓就胃炎。

侯雯元恨恨：是SKP6颗一盒168的草莓！

杨玏歉然：好的，是SKP6颗一盒168的草莓。

侯雯元：……

侯雯元：其实这草莓吃多了也就那样，还不如我老家二十一斤的好吃，真不是我吹，就水果SKP他爷爷来了，也还是我们大东北的好吃，我小时候吃那冻柿子……你在听我说吗？

杨玏：听着呢。

侯雯元：你在玩手机！

杨玏：没，有个朋友听说你住院了，来关心关心。

侯雯元：……

侯雯元：他怎么知道我住院的？

杨玏：今儿这医院是他家的。

侯雯元：……

杨玏：昨儿那酒店也是他家的，昨天去酒店，今天进医院，他还以为我把你怎么了，我回他放心哥儿们技术有保障，你这纯粹是自己作的。

侯雯元：……

侯雯元：杨玏，我当初要知道你是这么低俗一个人，我肯定不跟你好。

杨玏：首先，你这个“当初”，就是昨天。

杨玏：其次，宝贝儿，在说我低俗之前，先看看你自己的哆嗦音，好吗？

侯雯元：……

杨玏：行了，你刚不说你小时候吃冻柿子的事情吗？接着说啊。

侯雯元：不说了，反正你也不感兴趣。

杨玏：没啊，我感兴趣着呢。

侯雯元：京爷没见过我们的小民生活，觉得有意思？

杨玏：好好说话，你真当我嚼钻石长大的？

侯雯元：不然呢？

杨玏：去你的吧，你怎么长的，我就怎么长的。

侯雯元这回是真好奇了，仗着自己是病人，拉着杨玏一定要他说。

杨玏就说呗。

说他小时候在海淀上学，挂着私立国际学校的名头，结果比毛坦厂还卷。老杨和李女士其实对他要求不高，只是周围同龄人都卯着劲在往前冲，他不冲都显得不合群，然后一不小心就冲成了“最好的”。老杨嘴上说着中庸就好，真看到他的满分成绩单，听到别人都在夸他，总也能比平时多乐呵一些，于是这个“最好的”已做就是十几年。要说不累不压抑也是假的，可这么多年的“最好的”做下来，有些东西早成了他的一部分。高中奔赴英吉利，大学申请美利坚，本科毕业又读研，硕士毕业回家帮忙，隐姓埋名从基层做起，好容易被老杨认可了，又被派出去负责海外生意，直到三年期满，京中一道圣旨，太子爷摆驾回宫。

真算起来，昨天之前，他干过最出格的事情，也不过就是在刚到大不列颠的那阵儿，穿着紧身裤玩了俩月摇滚乐队。

侯雯元：为什么是昨天？昨天你干嘛了？

杨玏看他一眼。

侯雯元：……

侯雯元：那什么，不是我说，草莓，真还是我们东北的好吃，你别不信……

杨玏：我信。

侯雯元：……

侯雯元：可以，就冲你这一句，什么时候有空了，你去东北，我请你吃草莓，吃十斤！

杨玏：行。

杨玏：改明儿陪你回吉林。

关于侯雯元的网红事业

“SKP爱妻男”的热度摆在那儿，后续的一切发展都十分顺理成章。

先是“爱妻男”本人杨玏的身份被扒，豪门出身，名校毕业，能力出众，青年才俊。

再就是“妻”本人。

虽然那个网红博主为了照顾各位观众朋友们的眼睛和精神，把最后一段剪掉了，但架不住杨玏和侯雯元这两公婆这些年一直在京城各处公然恩爱，早已留下了无数的痕迹。

从“我之前去SKP见世面的时候看见过这位哥和一个男的手牵手逛香奶奶，他结婚了吗，不会是骗婚死给吧”，到“姐妹，你看到的和他在一起那男的，应该就是他老婆，我朋友的小学同学是他们家狗的私人医生，据说他们家狗儿子超级可爱”，再到“WTF，玏玏哥和侯哥已经不满足于80我们，准备开始80全世界了吗”。

以及最后的“@TerryHou”账号。

最近一条是SKP店庆那天中午11点23分发的，10秒钟的短视频，一只巨大的伯恩山，戴着印着LV经典老花的口水兜，坐在“SKP爱妻男”视频中出现过的“婴儿车”里，冲着镜头直乐呵。

配文：杨树林的新婴儿车

评论区——

@杨王力：哎哟，咱儿子这小脸蛋也太标致了

@TerryHou回复@杨王力：哼哼，你也不看是谁儿子

再上一条是店庆前一天半夜，只有一张照片，拍的是SKP各店铺地图，以及店庆活动规则纸质版，其上写满了攻略。

配文：明日一战，不成功便成仁！

评论区——

@杨王力：请老婆放心，保证完成任务[敬礼]

@TerryHou回复@杨王力：完不成任务，你就完了

正当前来围观的网友正在感叹好一位勤俭持家的贤妻良母时，再再上一条视频一打开，就是被一对硕大胸肌撑到变形的Fendi标，镜头上移，一只戴满巨大金戒指的手轻轻抚过刀削般的下颌线，犹抱琵琶半遮面，一个标准的45度邪魅笑容若隐若现。

配文：新到的定制剃须刀不错，完美适配我的脸

评论区——

@杨王力：有这么好用吗？老婆明天帮我刮胡子吧[可怜][可怜]

@TerryHou回复@杨王力：好好上班，等下带着杨树林来给你送饭

@杨王力回复@TerryHou：好的老婆，等你老婆[玫瑰]

再往前看，狗与肌肉交错出现，比例大约2:8。狗是360度不同角度的可爱，肌肉是3600度的不同角度的显摆，永恒不变的是视频里恨不得怼到镜头前的奢侈品大logo，以及评论里的杨王力。

点进杨王力的主页，光秃秃一片，关注1，TerryHou，粉丝1，TerryHou，喜欢里同样全是TerryHou，也就收藏夹稍显丰富，除了TerryHou，还有伯恩山bot，以及男人三件套——驴蹄地毯和锻刀赛。

也不知道是侯雯元和杨玏两口子这些年80他人太过分了，还是两位明明隔着跨次元的画风，却走到了一起，实在骇人听闻，总之，等到侯雯元知道自己和杨玏被扒的时候，TerryHou和杨王力两个ID已经双双登上热搜。

甚至还有不少营销号专门做了视频，放一下杨玏的照片和履历，放两个他秀肌肉的视频片段，再放两张杨玏在视频底下的评论，最后问一句，“少爷，你究竟看上他什么呀，是图他柰子大，还是屁股翘啊？”

侯雯元心想我也很想知道，但是可惜，杨玏从不在除他评论区以外的地方出现。

他一边摇头，一边点开热度最高视频的评论区。

热评第一条——

@杨王力：我图他处处恰合我心意。

杨玏下班到家的时候，杨树林正在院子里可劲造作罗汉松，看见他来，立刻低头摇尾巴，忽略人证物证俱全的事实，倒也有七分像个无辜好宝。

“你妈呢？”

杨树林朝屋里扭扭头，父子俩一前一后进家门。

“老婆，我回来了。”

侯雯元从沙发上转过来，两只眼睛亮晶晶的。

“怎么了？”

“杨玏，”侯雯元说。

“我这次是真的火了。”

  

  

没了。

在此向SKP，以及文中出现过的所有品牌表示我最诚挚的歉意，一切都是写作需要，如有冒犯，请去找杨玏和侯雯元，谢谢。

* 现实向，有生子+赛博二代。

* 标题抄的高干圈世界名著《京洛再无佳人》，但真没那意思，就图一乐儿。

东二环再无佳人

杨玏x侯雯元

报告！玏哥到了。

侯雯元在路演后台的男士洗手间里收到这则信息，发件人黄曦彦。密闭空间信号不好，他早两分钟就点击发送的那句原地待命转了足足三十秒的圆圈儿，最终闪出一枚鲜红色的感叹号。得，他最后就着洗手台甩了甩手，念了句善恶到头终有报不是不报时候未到，算是舔了这杯壮行的酒。

算不得宽敞的候场区里人往人来，一路上与人摩肩接踵。想问黄曦彦这会儿在哪儿，打开手机却只收到报忧的来信：报告！人质已被挟持，建议主力部队先行避退，保留有生力量以待来日！

说什么呢，侯雯元脑袋瓜里也开始转起圆圈儿。没等加载完毕，抬眼看见的就是杨玏。仪容端庄体态大方，标准的九分裤搭西装袜，领结不偏不倚地打在喉结处，从头到脚没有一颗纽扣蹦瓜掉豆儿。打远看就透着一股相亲角的红人儿人夫界的黄蓉，公积金能全额覆盖第二套房供贷的气质。

然后稍微错眼，半米远的地方瞥见黄曦彦，臊眉搭眼地低着头不知道是羞是愧。而临去洗手间前托付给他的所谓人质，年方三岁的某女童侯来来小姐，这会儿正被杨玏掐着肋下三寸抱上膝盖，念叨着说你别动，这裤子的背带扣都系得是反的。

谁给你穿的呀，杨玏说话像转着圈的棒棒糖，嗯？

元元！

小丫头眼珠一转，正好发现目标人物。立马一个神龙摆尾从杨玏两膝之间溜缝儿落地，啪嗒啪嗒地往侯雯元怀里扑。杨玏循声抬头，也跟着她叫人：哟，元元。话里甚至听不出颦蹙。

玏、玏哥。说完他就想给自己一耳刮，也不知道结巴什么。

好久不见，杨玏笑笑，抿出两颊弧圆的涡口。然后看着侯来来，那个临睡前会要姥姥小心地将头发一缕一缕地打成麻花辫、醒来时就顶起满头羊毛卷，执着要求用儿童马丁靴搭配背带裤的，胸前被西瓜汁打出湿淋淋的一溜儿甜水印的，小小小女孩。小黄说是你带来的小朋友，杨玏说，看着是像。

一旁双手紧贴裤中线坚持值勤罚站的黄曦彦把俩眼瞪得灯火通明，恨不能当场举三根手指申冤：为防止我的话成为呈堂证供，我一直誓死捍卫我说谎的权利——给玏哥交代这是我三舅母家的二侄女的大姑，我失散二十三年的表妹呀！

玏哥这浓眉大眼的，他皱皱巴巴地望向侯雯元，多吃两年干饭还就是不一样，给人唬得一愣愣的。

他不是我妈妈，不等侯雯元回答，侯来来已然响亮回答，咬音咬到字正腔圆。不足杨玏掌心大小的桃圆脸绷得紧张光滑，甚至若隐若现地向前踏出一步，鬼使神差般挡在侯雯元面前。杨叔叔，她叫人一贯乖巧，我和你说真的呢。

诶哟，杨玏屈膝蹲在侯来来面前。

侯雯元笔直地站着，几乎看清杨玏头顶额前每一缕由夹板创制的波纹，并具体区分它们的流向。杨玏似乎很喜欢小孩，他是组里唯一知道健达奇趣蛋里部内藏玄机的八零后。青年人笑他童心未泯，他笑青年人少不更事，说到我们这个年纪，家里家外，总有几个要抱着走的孩子。

不信你问雯元儿，他就好犯这点和煦的蔫坏，湿答答地把人推去台前受凉。侯雯元一贯没这份机警，正踏踏实实地蜷在沙发缝里，为某张健身打卡照甄选网红滤镜。听见人艾特，骨碌碌地坐起来，说是，过年刚给我侄子侄女转的红包。是么侯叔叔，黄曦彦提着他俩联名的那条流浪狗，欢欢喜喜地用前爪给他作揖，掐嗓子说那我们也要。小孩图热闹，几乎一哄而上地扑去起哄。侯雯元躺倒在沙发上，就好像那盖浇饭里的大白米粒儿。拗不过人磨，往群里塞了十块钱红包儿，再均匀地分成五十等份。山呼海啸似的热情顷刻散去，扎堆抱团地去比较手气。

呼吸恢复，碳氧比回归均值。侯雯元扯着脖领散热，这时想起那冤头债主。别看我，杨玏笑，笑得两颊张弛。然后亮给他手机屏幕，说我拢共抢着七毛。七毛不少了，侯雯元气得钻牙，他们管我叫叔，我还管您叫哥呢。

知道昂，杨玏好像觉着他这样格外讨疼，另拿指关节往他眉心一刮，起身说看看手机，还能亏着你了。

拿去买奇趣蛋吃，这是杨玏留在那封红包上的备注，配一张招牌式的笑脸。侯雯元盯着看了一会儿，然后点击领取。十八岁之后他不再问父母索取，每份收入无例外地出自劳动。平白收人俩茶叶蛋呢，侯雯元琢磨，哦不，奇趣蛋。

侯来来不爱吃奇趣蛋，她喜欢的巧克力无一例外包裹着金色锡纸，她会小心地把这些锡纸铺平然后收集。杨玏离她很近，这个叔叔有着不令人讨厌的气味。元元每次把头发喷到硬邦邦的时候就是有工作的时候，有工作的时候他会使用男士香氛。他使用男士香氛的时候，来来就不愿意被他抱在胸前。

她有点害怕这个叔叔，这个叔叔看起来比小黄哥哥聪明。她把汗湿的手放在丹宁裤上蹭了又蹭，她想起临离家时姥姥的交代。于是又重复一遍：他真的不是我妈妈。我妈妈，我妈妈，我妈妈在家里。

来来，侯雯元觉着喉头干涩，玏……杨叔叔不是这么八卦的人。

侯来来仰头：什么叫八卦？

八卦，侯雯元想了想，八卦就是多管闲事。

距离上次见到杨玏，好像已经间隔半个世纪之久。电影杀青，正式进入后期制作。侯雯元简单地收拾好自己，用工资卡的结余兑换片段式的自由。背着几件衣服和一个角色，最初他的计划是翻阅边疆。在赛里木湖的碧水蓝天、苍山白云里，提着手机支架寻找最佳打卡点位。

眩晕、疲惫、干呕，这是侯来来最初发来的提示信号。但被侯雯元一概归为高原反应，不影响他继续肩扛手提、乐善好施，为沿途每个孤身寡人、拖家带口的游客搭一把手。在一天内第三次腿软跪地之前，侯雯元没想过就医。在满当当抽出一管胳膊血之前，侯雯元没想过怀孕。

在第一次排畸检查，医生通知他胎儿发育异常，建议转至上级医院排查之前，侯雯元没想过他会再见到杨玏。

那是个一望无际的冬天，他提前一晚在出租房附近的监测点排队做核酸，添了二十块钱做了加急。回家后他把与侯来来相关的检查资料一张张找齐，它们曾经均匀分散在侯雯元的背包、裤兜、病历本、外衫口袋和行李箱夹层里。过去的时间里他很少为自己的身体徒增烦恼，但在去往医院的滴滴快车上，他实在没忍住在百度引擎上输入杨立新杨玏遗传病，然后点击搜索。

结果当然是一无所获，谁会把这种事不着寸缕地登网。侯雯元吐口气寻思自己关心则乱，殊不知报应分明即在眼前。司机前脚将他撂在门诊部正门，后脚他就看见裹着羊绒围巾、防护口罩和加拿大鹅的杨玏站在半米外向手掌哈气取暖。

大城市好医院，要找专家插队看病，一则得有钱、二则得有人。侯雯元逮着公众号抢了两周，没成；挂着官网蹲了半月，失败。找过黄牛，人张口要就是五位数，还不接受指定专家。实在没辙想着托朋友帮忙，虽然省不了俩子儿还搭进去人情，但他也不是头一天行走社会，知道有熟人带着，医生也多两句掏心的话。

于是朋友托兄弟，兄弟托哥们儿，哥们儿找亲戚，这一折转下来，回话说你放心吧，我认识一人，特靠谱，特热心肠，家里有门路。托他，他肯定给你上心。侯雯元怔怔站在那里愣了半晌，才回神原来这一层托一层环环相扣，是托到了杨玏身上。这还搭进去我两瓶酒，侯雯元腹诽，我给他发个微信不比你快。

又没忍住，把手里提溜着、预备要送人的两条软中往身后捎了捎。杨玏不抽烟，他知道。在早孕筛查例行问诊的时候，医生就说，回去记得提醒你爱人戒烟戒酒，不然小孩要出问题。当时侯雯元就说，他不抽烟，酒也只偶尔才喝。

雯元儿？

杨玏已经把他看得真切，两个跨步就到面前。你不舒服？他问，转眼看一圈周围，最知名的地标建筑就是这栋驰名中外的顶级医院，值得地铁公交单独命站。没，就是，侯雯元盯着他露在口罩外头的那双眼睛，幼圆明亮。不能是你托的我吧，杨玏这时已经反应过来，你托我，怎么不直接说？

没好意思麻烦你，侯雯元同他客气，也是找的朋友，不知道一个托一个的就找到你这儿了。

噢，嗨。隔着口罩，杨玏笑得有些发闷。他当然是说不麻烦，说他毕竟路熟，这种忙隔三差五总得搭手，流程已经相当熟悉。先说你哪儿不好，他把手从口袋里拿出来，要按上侯雯元的额头试试冷热，又想起什么，先贴着脸哈了两口气。不发烧就行，杨玏舒气，这时候就发烧不好弄，其他都有得说。

我，我，侯雯元结结巴巴地给自己措辞。他打小说不上乖也谈不到坏，多多少少也给父母编过两句瞎话，但总在三两个反问句之后就丢盔弃甲。那时母亲说他，说元元心肠跟弹的棉花似的，别人还没说话呢，他先把自己为难上了。这时也一样，他无论如何也不能插兜挺腰，说声我怀孕了，这里也有你一份。

最后一低头，我咽喉炎。

吓得我，杨玏似乎又笑了，眼角细密密地添着年岁与和气。咽喉炎是慢病急发，他把人往医院里领，指挥他扫码登记个人信息。做演员的没有不得这个病的，但还是要保养，说不好听的咱指着这个吃呢，嗓子就是你的乐器。你最近给用狠了吧，演什么呢，还能有比崇应彪更激烈的。

哦对，他单手撑开医院入口处沉甸甸的门，示意侯雯元从他身旁穿过。人潮川流，侯雯元盯着那件加拿大鹅的鹅毛，怕的是与他走散。而杨玏领他在半步之前，忽而回身，笑说，忘了问了，现在能提了吗？

提谁呢，当然是崇应彪。

杨玏记忆里的侯雯元，总是很能掉眼泪的。把整根的弓弦按在他脸上时，导演说你要表现出三分愤怒、三分气势凌人和三分手到擒来。他眨眨眼，说还一分呢？导演说，另一分就不在表演了，你脸上就有，属于锅底。当时的侯雯元正撑在一旁紧急俯卧撑加速肌肉充血，和于适拼得个接二连三、此起彼伏。听见这话，没忍住脆脆地笑了两下，直接软倒，就地滚了两圈儿才罢。

等正式开拍，杨玏那张脸无遮无掩地映上他的眼睛。是那么柔弱、勇毅。哥哥，姬发看到他时，一瞬间生机盎然。侯雯元把牙顶在唇肉上，生生地挺起腰肢。他的体能基础和训练成果在同批次里是无例外的佼佼者，开拍前武指特别叮嘱，说崇应彪可以抵抗，但侯雯元不要用蛮力。

那时杨玏在一旁偷笑，服装师给他紧着腰挂。他说我可都听着了啊，您这是怕我扛不住。那不能，武指也好似感染着这点和气，好心地从中解释：小侯训练得比较扎实，就怕一会儿进状态以后太吃这个力，效果不好。

玏哥没事儿，侯雯元当时也乐呵呵地傻笑，说我懂事儿，肯定让着您。

现在知道谁让着谁了，结束后侯雯元窝在躺椅里放空。黄曦彦总说侯雯元就是不说话的时候最吓人，兔子投胎似的，动不动就红一眼圈儿。杨玏坐到他身边，棉柔巾都递到眼前了，他也忘了接。眼睛往上看，杨玏说，然后拿纸巾捻成的尖儿给他擦了擦眼尾和眼尖。

真有啊，他轻轻甩了甩那张纸巾，果然圆圆的几滴泪痕，成串连作溪流。新人演员凡获得必谈奉献，侯雯元没办法不把自己丢进去。这是委屈了，他轻轻拍了拍侯雯元的后颈，那是一段遒劲而优美的人体。侯雯元人还懵着，却很诚恳地回答，是有点。

崇应彪要是跟人打架，打输了，有人会给他撑腰吗？

好像是在问那遥远的、千千年前的、北境的王与王兄，又好像是在问杨玏。

杨玏么，杨玏是他见过最懂周到的人。

是会给对手戏演员送冰袋，又只托工作人员转交，说要是本人亲自到场，侯雯元怕还得顾及体面再留他说话，也耽误休息。是会给托人情来烦他挂号的人备好崭新的病历本，又额外添置纸巾、饼干和矿泉水，预备一切血尿检查超声波。想起来前电话那头，好兄弟拍胸脯保证，说这是普天下第一妥帖人儿，你不怕欠他的就行。

来，杨玏递给他一瓶皱巴巴的矿泉水。嗓子不好喝点热的，他自然有他的道理，刚到对过给你兑了点，这会儿尝着烫，没两分钟就温了，抿着喝，不愿意喝就抱着。侯雯元啄着下嘴唇，他在杨玏面前好像总是一时鲁莽一时犹豫。

拎着烟过来的，杨玏一早看见他提溜着的两条软中。嗯，侯雯元躲闪不过，干脆大大方方地拿出来给他，说玏哥费心了，您用不上的话就留着招待人吧。他甚至清晰地看见杨玏眼底晃过一丝惊诧，对他能说出这样标准的、大人的话感到错愕。

自己收着吧，那人却当然地不要。医院不好这么张扬的，他教诲谆谆，没看来前儿老有人拿眼睛白咱们。

杨玏可以想见侯雯元的窘迫，显然他的社交圈里还不以烟酒为通货。这些东西在略上些年纪的交谊中扮演的角色无异于年节下的特仑苏，价值不在享用而在转送。少见有侯雯元这样真金白银地往进买，还就手拎着烟酒专营店配给的塑料袋的。

不知道是你来，侯雯元瓮声翁气地同他讲话，说还以为是个叔叔辈的。顿一顿，要不然你拿回去，给杨老师留着吧。

杨老师年轻前儿就戒了，杨玏又笑，你比我疼他。

回想时那是相当奇怪的一天，杨玏只记着特需门诊的耳鼻喉咽专家对着署名侯雯元的检查单沉吟再三，然后郑重其事地在病历本上写下多喝热水的四字医嘱。您再给仔细瞧瞧呢，杨玏躬腰，天真地以为侯雯元的病另有隐情。医生自小看他成长，多少不忍，也只能勉勉强强地开出一兜子补剂与中成药。

当天侯雯元话很少，和他身上那件热烘烘的羽绒服形影不离。即使医院的中央供暖足以将室温烧至二十摄氏度向上，他也不肯哪怕只是拉下领口。好似涨了些肉，两颊添起少许柔软的斤两，把从前诸多生龙活虎按下不表。杨玏久久记着他当时缠着一件巴宝莉的经典格纹作围脖，巴掌脸因此被捂得滚热，好比老铜锅里裹浆的红果，钝钝地揣着心事。

那几乎是他第一次认识与崇应彪剥离开的侯雯元，坐在侯诊椅上时，会把两只嚣张的脚抿成内八。忽闪闪的漂亮眼睛挑得跋扈，却在护士长调侃杨玏说你来得比号牛都勤，家里就这么趁亲戚的时候，唯恐避之不及地躲他的对视。

后来他说开车送侯雯元回去，侯雯元一而再地婉拒。临了临了，侯雯元抱着那一兜的金银花利咽养荣丸，不老容易地挤出一句：玏哥，你家里，各方面都挺好的吧？他眨巴着眼，翻来覆去地折磨那一小块唇肉，我意思，没有什么遗传病啊，什么先天的，什么的吧…… 

当晚复盘，盯着那一兜满当当的中药颗粒，侯雯元选择立刻给号牛转账四位数的定金，然后就手给这些药片永久地封存进抽屉。他往床上横七八竖地一躺，圆滚滚的小腹把从前经年累月的肌肉线条顶出弧度，不知道的还以为谁家给小凤西瓜穿上了肌肉衣。他慢吞吞地挲着肚皮，想着今天结束时的问话实在唐突。好在杨玏不跟他计较，答着说都挺好，你看杨老师这么大岁数，看着比我还硬朗。

杨玏是被鸡蛋牛肉和每天晨起七点钟准时到位的散装三元喂养起来的小孩，三岁起蹬车绕东二环消食儿，中考体育一千米跑拿过九十九点五的主儿。就跟那瓶身上打着NFC的橙汁儿似的，天然无添加。

按说是个好基因啊侯来来，这时他已经给小孩取好名字，寓意来者是客。决心留下她时，侯雯元几乎没有花费思考的功夫。发小打电话来问，他也只说让人备好份子钱，记得充分考虑通货膨胀所带来的货币贬值风险。留人家大惊失色地怔在松花江对岸，磕绊绊地问说孩子他爸谁？贵圈就这么乱、乱？

之前一同事，侯雯元答得含糊，生怕对方千里走艾玛电动，对着参演人员名单逐一逼停保姆车，挨个儿拉下来问话。对面儿连珠炮似的往下问：同事？你怎么跟同事搞上了？你到底是不是被骗去缅甸了？你留人家孩子你跟他说了吗？抚养费怎么茬儿算？你俩这谁欠谁的啊？

谁欠谁的，侯雯元抠着病历本上漆红的印章，谁也不欠谁的，就是，留个纪念吧。

  纪念从前午后，长日寂寞，质子营里草垛齐膝、夕照金台。

导演正小心地剥下一片胶布，要将那副摇摇欲坠的眼镜腿捆绑牢固。年轻男孩们环环团坐，一朵朵谷堆开满青春荣华。那时他们起哄，要牧驰抚琴、此沙起舞，于适向前翻腾两周半转体，李昀锐全开麦唱跳yesok。侯雯元枕在自己的手臂上，正疑心发隙里不慎钻进了粟米壳。

白浪金波。桃红柳青。他穿着服装组重新浆洗过的里衣，似乎还能闻到泥土、兵戟和道具血浆的咸腥，再呼吸都好像劫后余生。正面人物种种欢欣鼓舞，都像将他捞起再打湿。太阳晒得他浑身烤火，而挣扎着张开眼睛，不远处是马术指导正牵着一匹性情温顺、专供练习使用的小马，沿着田间小步往返。

而马上坐着的是杨玏，棒球帽短袖衫，丹宁裤深深地卷进马丁靴。他似乎很喜欢马，但并没有太多机会亲身熟悉。马术指导领着小马跑芭蕾步，三个来回下来位移为零。在黄曦彦喊他来用麦苗棍儿拔长短之前，侯雯元鬼使神差地站了起来。像他十六岁时偷骑表哥的摩托车到学校，被保温杯里泡枸杞的教导主任拦停在塑料车棚一样，拍拍后座，说要不要我带您。

时移势易，他已经不记得那时的主任是更多惊诧还是更多愤怒。但杨玏好像不觉得他可笑，只是自觉地挪给他半个身位。然后在侯雯元催动缰绳之前，笑眯眯地贴住他的耳根，说侯师傅，给个把手。

什么把手，马已经飞了出去，侯雯元的脑子却还转也不转地停在原地。

之后是感受到杨玏的手环上他的腰间，轻柔牢固。疾驰里风呼水啸，吸引到苞谷堆上的男孩勾肩搭背地起立观看。于适响亮地喊：哥哥！那是我哥哥！人群顷刻间笑成一团，然后呐喊声此起彼伏。有看热闹的，问伯邑考你到底是谁的哥哥；有懂端水的，说下一把换人，该轮着姬发了；有粘着满身苞谷粒绕圈儿找手机拍照的，说元儿哥掉头看我，好嘞给个侧脸侧脸，出片太出片了——当然这是黄曦彦。

是不是太快了？侯雯元的声音被风刮得打抖。

还行，杨玏答得认真，我单位给买保险了。

他们跑得远远的，跑得快快的，灌了鼓鼓囊囊两只耳的狂风。侯雯元掉头返程的时候扯嗓子跟杨玏讲，说快喊两嗓子，电视剧都那么演的。是么，杨玏听着是将信将疑，做得是有板有眼。张口就是字正腔圆的一声：蒙丹——果然听见侯雯元在身前怀中吃吃地发笑。

喊点儿别的，侯雯元说，此时他们与出发的地方愈加靠拢。

我想想，杨玏逗他，尔康？永琪？小燕子？

显然侯雯元的童年并不是还珠格格三部曲的忠实观众，对在麦谷地里高唱让我们红尘做伴活得潇潇洒洒毫无情怀与概念。在回撤驻地前的最后一百米冲刺里，他勾住脚蹬，在马上昂然地直身挺胸。一时风也汹汹、一时风也缠缠。杨玏被他突然抬起的肩胛骨撞了下巴，正拿舌尖儿抵着酸痛的牙槽。

在穿抵人潮的呼喊时，听到有人喊下来，有人喊换我，有人说再来一圈，有人说你起码给玏哥带个护膝呀哎！

在侯雯元转身问杨玏是停是走前的那一秒钟，杨玏成功从《还珠格格》跳台，回归《封神第一部》。然后向沿途的父亲、兄弟、臣下、庄藜挥手，喊了一声：

都听他北伯侯的！

那是一段相当缠绵、非常恳切的记忆。在侯雯元劈开自己来包裹崇应彪的日子里，这是第一次，具象清晰地看见生活向戏剧大开方便之门。杨玏是这里第一个，陪他一起相信世界上确实存在芭比娃娃，而奥特曼是来自奥特宇宙的救世者。

后来发生的一切，你知道的，就像爱。

  

* 父母爱情au海岛文学，有参考原著及影视剧情节。

* 副线：驰适、焕顺的rps括弧不知道叫啥。

* 都是编的都是编的都是编的，如有漏洞但请海涵吧。

* 请多多评论！

我的父亲母亲

杨玏 x 侯雯元

我叫杨听霖。

以下是我父母的故事。

新家的墙上挂着老家的相片，红底板上映着我的双亲。那时他们结婚时拍的登记照，母亲穿着浪花白的海军制服，两肩上一对沉甸甸的章衔。父亲则是那时最流行的青年打扮，里头是洗到硬挺的衬衫，外面是个军绿颜色、双排系扣的列宁外套。俩人儿一个坐得挺挺的，一个笑得乖乖的，看着就是一对不随地吐痰的好夫妻。

我的哥哥侯怀瑜，是他们生物学意义上的第一个孩子，先我两分零八秒呱呱坠地。他是这座驻军海岛上头一个随母姓的孩子，来得电闪雷鸣、振聋发聩，况乎还是个带把儿的。父亲为此被人戳了三年的脊梁，说他夫纲不振，我家阴盛阳衰。但父亲不在意也不解释，只是给我们取了和当时其他孩子相比完全不同的名字，各自继承父与母的半边偏旁部首。

霖是雨水天的意思，他画图教我识字，说天上下雨、地上长苗。你和雯元一样，都有这样一个漂亮的雨字头，要乘风快长、吃水生根才行。在学握笔的年纪，我和哥哥最讨厌我们的名字。考试时捏着笔在卷头点来点去，半天拉不出一个笔画。而岛上孩口众多、文化参差，多数人甚至记不得我们是兄妹还是姐弟，一概称作他家小子、他家丫头。

我们为此屡屡向父亲抱怨，懊悔说起错了别人都不会念的名字。这时父亲会放下手中总也停不下来的笔和书卷，哄我在膝盖上坐下，把跑到汗湿的头发散下来，重新梳理整齐。然后告诉我们：给你们起这个名字，不是为你们一辈子留在岛上而打算的。

那时我们太小，还在列队上下学的年纪，看不懂父亲神情里的乡愁。放学后我们总喜欢凑在院子里砸豆沙包，小孩子手里没轻重，偶尔打急眼了，总得你来我往地互相戳两句短处。记得当时最多人骂我的，就是戏子爹和城里娃。我听了并不伤心，但哥哥总是出离愤怒，有一次竟然和对面实打实地扭打起来，俩人满地滚土。

我急着要去叫人，但母亲这时在部队，门口站着警卫；父亲也要给人上课。没办法，我只好找来向东哥哥，那是我们孩子里的老大，海亮叔的第一个儿子。他生得极高，又跟着父亲练过好些拳脚招数，前不久还在军属运动会里拿了儿童骑射项目的头等奖，带回家一只半人高的毛熊娃娃。他母亲，如今是陈司令的夫人，也是在役的将官。小时候我们常去他家里，躲在那架硬牛皮质地、八面开扇的欧式沙发上偷吃金鸡饼干，被他发现后，只要绕着他说两句好听的话、再小鱼儿、小鱼儿地哄着两声，就能得到额外的核桃酥。

那是个好挣面儿、心里要强的人，当晚就举着毛熊爬上屋顶，现打了个竹条架子，把它端端正正地供在中央，生怕左邻右舍里谁看不见似的。

我也因此相当信任向东哥的本领，当他往院子中间一站，气宇轩昂地说再不停手我就告老师去的时候，徐徐掉下一粒黄豆大的汗。

晚上临睡前，我缩在母亲怀里，看父亲给挂彩的哥哥上药。杨玏——这是我父亲的名字，几乎算得上半个赤脚医生，自小发烧感冒跑肚拉稀跌打损伤，我从不记得自个儿上过卫生所。据说是陪我母亲真刀实枪走过青年时代留下的后遗。他拿碘酒给哥哥消毒，哥哥疼得抽气，却不肯哼出声来。霖霖，父亲说，你去洗漱，洗漱完睡觉。

在那个早生多生的年代，一生一窝也算常态。有的人家为了区分，叫个老大老二，也有的是用哥哥姐姐、弟弟妹妹来指代。偏我父亲不是，他永远不叫怀瑜哥哥，也不叫我妹妹。喊人就叫名字，该是谁是谁。那时我极为敏锐地意识到暴风雨的登陆信号，提着小背心小短裤就跑去门外。

那时父母亲的主卧房门上，流行嵌一块玻璃。我把糖水柜前的小马扎拖来门前，站上去看个究竟。果然，哥哥因为寻衅滋事被判罚五个掌心尺，自觉去墙角罚站。夜深人静，屋里只点一盏昏昏的枕头灯。我从母亲那张远看跋扈、近看妩媚、仔细一看叶绿果脆的脸上，看到一种睽违日久的神情，仿佛又爱又怜。

他身上还穿着那件南来北往的蓝色军裤，把罪魁祸首——的父亲搂入怀中，笨手笨脚地想要擦他镜片下隐忍的眼泪。而我那在小岛上连自行车都只肯推着走怕不慎伤人的父亲，竟然会轻轻偏过头去，把泪吻在爱人的掌心。

现在想想，小时候我们懂得太少。第二天起早上学时我同哥哥讲述昨晚见闻，埋怨他为什么要在罚站时坚持那份血出同源的骄傲，关键时刻背过头去。他踢着脚下的石子，说你可真是个笨蛋。他在前一年被政委点去童子巡逻队升旗，大约为此比我多了一些见识，对我父亲和他所身处的时局，有更确定的认识。

我父亲出生在一个读书识字的家庭，母亲祖上略有薄产。早几十年前，那也是和格格郡主一块儿坐在包厢里赏戏，往台上砸过赤金戒头的人。簪花穿锦的青衣上来谢赏，摘了片柳卸去红妆，原来是位玉面郎君。后来二人成家，再后来就有了父亲，再再后来就是骨血分离。他母亲用剪刀削掉了齐腰的头发，说从前想攒着它给你父亲贴大柳儿用，现下留着反而遭罪。她交给父亲窄窄的一缕，说风雨将至，你今天踏出门去，再回头就是不孝。

命运机缘，起初父亲是被安排劳动，从前只握笔杆子的手要拿来修旱厕。后来也不知道谁传开他识字、明白道理，又被调给急缺人手的军属小学代课。那时他上午给宣传科压油墨机，下午为随军子女上识字课。晚六点军区换岗放人，又给那些泥腿子出身的青年干部开扫盲班。一个个肩膀上顶杠戴星的小年轻，熊腰虎背地猫在板凳里，手里那本汗津津的《千字文》上，还沾着白日里小朋友打瞌睡时勾丝的口水。

每每回忆到这里，母亲总是格外激动。他在过往的三十年里不厌其烦地阐述他与父亲的初次见面，用重复的修辞来表示强调。他说父亲有一件洗得见絮的白衬衫，折角处都滚着生旧的毛边，一看就知道是要在百货店挂吊牌的款式，领子都扎得比大路货更紧凑些。那时得二般的家庭才支得起烧开水的老式熨斗，把数得出号的几件衣服板板整齐。父亲那个返潮到地板缝里恨不能长出一片湖海景观的单人间里当然不可能配备，但任何人任何时候见他，都是工工整整的一张白纸光天化日地站定，绝没有打褶的时候。

那天他就穿着这件白衬衫，母亲湿乎乎地回想。只是往事经年，已经旧得像阶上陈苔。我总结从我记事起母亲提供的所有版本，排除筛检，最终确定的版本是：扫盲班开课头天，他就被政委留堂听训，踩着下课点去上课的时候，正赶上父亲的板书。隔着那扇日吹日晒的破玻璃窗，他正教人写「只要主义真、铁杵磨成针」的右半边。有纤劲的手臂，和刚硬的楷字。为来者的脚步声抬头，在看见他时，只是不追究地讲了一句：侯营长好。

不知道是因为我听过太多次已经达成自体免疫，还是母亲始终有双射练场上百发百中的眼睛，这段在我眼中毫无浪漫要素可言的对话，在后来促成了一段三十年未完待续的婚姻，和我与哥哥一双儿女。但事后采访父亲，他总还是承认，很早就对母亲印象深刻。说那时的学员花名册上贴有母亲一张红底二寸的军官彩照，在一众莽汉里秀气得拨云见日。现在想想，我那食不厌精脍不厌细到只用筷子尖儿夹白米饭的父亲，又怎么能料想到那一剪秋波的两眼下，衬着能抵门板宽窄的一对肩膀。

母亲是打定主意就要想方设法办到的人，那时晨起跑操，一律是连级干部掐表排级干部带队，给他配的是号令台上的一架军用望远镜，只管动嘴施令。但为能让早起挑水的父亲和自己在遍遍淘漉过的沙土地上达成无意外的偶遇，他每每穿一件半截袖儿的迷彩，昂头跑在最前。活泼泼亮堂堂的青年干部人中龙凤，只差没顶到父亲眼珠子里孔雀开屏。

但父亲总是淡淡的，他每天赶着蒙蒙亮的时候起床，一肩肩地挑水，往返于岛上那些留守清贫的老幼妇孺之间。海亮叔和我母亲搭班儿做了恨不能一辈子的同侪，要在平时，他绝对热衷于出谋划策。可惜当时正赶上他自顾不暇，每天对着那沓空荡荡的横格稿纸发呆。不打听也知道，再等半个月就要在此地靠岸的那艘船上坐着沈阳军区将官干部的独生子。小人儿一手调令一手婚书，迷彩包上还贴着大红喜字，丁零当啷地跟来就藩。

我们打小儿同桌吃饭同床睡觉，长到七岁的时候，我父亲工作变动，我们一家也就迁走了。海亮叔给我父亲解释，还特地在纸上画两个拇指高的火柴人儿，说那时候我们也就这么一点点高。老话儿讲叫指腹为婚，小时候邻居给个冰糕，都得掺一句拿回去跟你小媳妇儿分了。长大后多少年没联系过，上周我爸把电话直接打到司令部，告诉我已经把人送到船上了，这事儿用不着商量，直接跟组织打结婚报告。

他压着嗓子学老陈说话：这事儿你皮紧着点给我办，老于家那小子前脚下船后脚就得上轿！

要说海亮叔念书是比我母亲有天分的，父亲的扫盲班他只上到第二个月就顺利毕业，开启高阶课程马克思主义方法论的深入学习。但这时仍哟奥对着红头稿纸发呆，半天挤不出一个笔画。还得是母亲天生甩得两把快刀，提着他后脖领去找我父亲，说要他帮忙，想一些上得了台面、跟组织掏心掏肺的话。

父亲没得选，唯有应下。问海亮叔要写什么，海亮叔说姓名年龄民族籍贯，职称单位、申请理由、申请目的、申请决心。好，父亲说，理由写什么？海亮叔想，听妈妈的话。一拍脑门儿：这是不是叫仰承皇太后慈谕？吓得人差点滚掉了笔帽。一整个晚上思来想去，最后凑出一份伟大光明正确、同心向党的好文章。母亲说当时他亲眼看着海亮叔在落款处盖上红油指印，向组织保证：同志同行、终生不渝。

半个月后，海亮叔拿着假条站上港口，迎来甲板上的美青年春柳一般窈窕。宣传科的孙主任为他们留影，用作下一年度的随军动员。而在那张相片的背后，由我父亲亲笔赠言：

七尺丈夫莫漫猜，青梅有约故人来。殷勤为谢深情意，愿下温峤玉镜台。

向东哥在他们成婚的第二年降生，理所应当成为这一片营房里孩子辈的老大哥。听我母亲说，他们原先打的商量是要将我和向东哥牵成一对，同胞恩爱、两不分离。 可惜同个月老不能办两桩糊涂事，在我与哥哥长到两岁、那个知道捡石子儿给向东哥作弹药储备时，岛上多了个新孩子。黄政委——那时因着不会写念他的曦字，被我们私下里喊作太阳叔叔的人，家里终于进口添丁。

那天岛上高兴得好似过年一般，陈叔叔家里的朝西姐姐还在月子里睡着，就被连发的鞭炮吵得蹬腿大哭。父亲把我们叫回去，给我们穿上最齐整、最利索的衣裳，说等下母亲到家，要一块儿去医院看看昀锐。后来的政委夫人，在当时是军医所的主治。常年一件雪白的褂子从头到脚，人温柔又高挑。只是身子不好，家里的瓦罐常年飘着药香。相传他与黄政委情定于新兵连时期的某次负重跑，小黄同志红着脸黑着肉，说什么也不肯让眼前这个仙女儿似的卫生员替他挑去脚上滴血的水泡。

光阴流水如梭地过去，海亮叔门前挂着的尿布戒子恨不能横跨海峡两岸，向东哥哥、之南姐姐、朝西妹妹，三个人哭笑打闹，是全岛每天听不够的交响乐。我父亲在第八次被点名要求参与军属动员大会，随众举右手握拳发誓，说国家给我一个兵我还国家一个营之后，也终于向母亲松口，当年年底就栽下了树与花木，修成我与哥哥同日同根的血缘。

但同样的话从没人舍得同太阳叔叔讲，就连岛上三步一张贴的催生横幅也不敢伸到他家门口。后来丁一私下里告诉我，当年他父母结婚请酒，席上他爹握拳发誓：青春偕老、西山同眠。生不养儿，死不受祭。老政委气得脸色发绿，但打那以后全岛上下，谁也不曾在他母亲那里嚼过生儿育女的舌根。

那也是我第一次见到丁一，小而瘦弱地躺在海亮叔的臂弯里，裹着一件薄棉的襁褓。医生哥哥倦倦地靠在床头，和太阳叔叔久而无言地攥着两手。后来听母亲说，丁一出生之前，这两个每每一同出门，他们都要在背后打趣，说这又是谈恋爱去了。这半生回首看去，确实恩爱漫长。

而我父亲和我母亲的婚姻，倒是应了那句老话儿，叫万事开头难。母亲又是亲自跑操、又是半推半就地在扫盲班肄业，在父亲面前花样百出地折腾了二百个来回，这两万五千里的长征路硬是没往前踏出一步。为什么呢，他找海亮叔出主意。海亮叔子弟兵出身，自觉比别人多一分高瞻远瞩的眼光，这时也托大拿乔起来，揣着一颗诚心替他打量前程。

那时海亮叔衷心劝告，说侯大哥讲话理太偏，怎好为他杨玏动凡心。且将他个人才貌放在一边，但论他家里那几门子连根带肉的亲戚，保不准哪天就够你卸甲归田。你独身一个，单凭这双拳脚来到今天，将来大有出头可为的时候。要是他上赶着你，你心软也就罢了，他看也不看你两眼的，又何必耽误？

现在看来，那时的父亲在海亮叔眼中，应该与狐狸精无异。一番话有情有理劈头盖脸地砸过来，便是我母亲心定神清，也没那么好挨住。罢了，海亮叔说，周末舞会，你准点儿过来，我自然藏了人儿给你介绍。

真到舞会当天，会客厅里撤去沙发，一时人海人山。母亲特意拖了一步，比约定时间晚了近四十分钟，等他溜边儿就位，捏着鼻子品尝免费香槟时，海亮叔与他爱人已经在正厅中央跳开场舞。舞姿放现在看想必只是凑合，但在人均不通新潮的年代，他们这些受过正统教育、开过西洋眼界的人，到底有些不同。

这么牛还上什么扫盲班儿啊，这是母亲当时的腹诽。

但那两身儿天造地设的海军白在灯光下拥拥缠缠，部队统一配发的皮鞋平时穿连蹲坑都滑脚。偏这时候好看，踢在地板上还有响儿。两个生机勃勃、如狼似虎的年轻人，连对看的眼神都显得穷奢极欲、势在必得。

母亲在跳舞这件事上天资平庸，也不上前自讨没趣儿。为躲着人走一路溜边儿，还在窗口逮着了军装革履、站在宴会厅入口处等待李医生下班的黄曦彦同志，那人还在背后藏着一束挂水的玫瑰花。这下是掉皮掉肉又掉队，气得他一个劲儿地牙痒。然后往前三步走，在幕帘背后、光影深处，看见一架伴奏钢琴，和琴凳上轮廓清晰的人。

不必说，这又是对我父亲的一次劳动教育。他小时候同祖母逐个音符地识读五线谱，家学积淀在这时派上用场。母亲听他弹完了一整首琴曲，万幸这次他没再使用二三百个溢美之词来向我描绘父亲的博闻。他只是说，我就走过去，问你爸，愿不愿意跟我一块儿去跳舞。之后呢。我下意识地握紧笔杆。

之后，他说不愿意呗。母亲耸肩。

对此，父亲的表述是完全的另一份版本。他说那晚在伴奏房，这件钢琴因为长期保存不当而受了海潮，每个琴键按下去都听得松软混沌。军官们在幕前跳舞，他在幕后弹琴，本来是两不相闻的局面。偏巧让母亲闯了进来，把这片安静深沉的黑打破一角。

然后让光透了进来。

什么意思，我追问，最讨厌父亲写作时这犹抱琵琶的矫情劲儿。

能什么意思，黄叔叔回答，没一会儿他就把人领出来了，还领当间儿，非要一块儿跳舞。他又不会跳，俩人踩着踩着脚就出了宴会厅，也不知道是找什么地方说什么小话儿去了，第二天他就往上递的结婚报告。

看来这段连黄叔叔都不清楚的故事背后一定另有隐情，想必是我们家的最高机密。幸而我是个最不怕机密的人，打十五年前，就误打误撞地发现过我父亲的机密。那时我刚上初中，识字量足以应付课本，又忽然地薄了脸皮，不愿意再同哥哥一起上树翻山。读书是个相当敞亮的爱好，于是我比母亲更早地接触了那些光辉的名著。

然后把主意打到了我父亲藏在床底下的那两个大皮箱子上。据说当年父亲下岛，手里只拎着一个恨不能比文件夹还薄上两公分的手提包，略略装些日用与衣物。唯一的笔记本被三拨人轮流翻了六遍，也只读出那些三毛鸡蛋两分菜椒的账面。这些是与母亲结婚后，趁着时有时无的出差、市集、学校图书采购，一本两本重新攒下的家当。

那里确实藏着不少在学校里找不见的作品，偶有两三本的封皮上还印着洋文。我挑来看去，发现其中有整套的高尔基三部曲。那张相片就夹在那本名为《童年》的书里，藏在封面与书皮之间胶装的夹层中。在掀开正面前我做足了困难准备，毕竟我那时自认是个有文化的女学生，再不会做出千里万里把向东哥喊来告老师的荒诞事迹。

我第一猜想那是我母亲同之前那个小单叔叔的合照。据说母亲参军时还是由他送上的征船，两人颇有一段不愿叫人过问的从前。而海峡一别、地分两岸，再收到他从家乡寄来的信件，已是沧海桑田的一九七九。后来又想，我父亲年轻时英俊新潮，少不得动点笔杆子上的主意。从前不慎翻到他与母亲外派时偶然的来信，他叫过雯元、元元、小元，也称过妻、爱妻、我妻，学着我们的口吻喊他阿母、妈咪，说小玉（指我的哥哥）长得飞快，小雨（指我）吃得甚多，要他勿念心安。如此看来，就算是他与之前旧情儿的去信，也算不得太奇怪。

但等真的翻过篇来，看着那泛黄生脆的卷边，和黑白照里婉婉卧鱼的坤旦扮相，我一下就该认出来，这是我素未谋面的祖父。我偷偷地将哥哥叫来，那时他已与隔壁的之南姐姐同喝过一瓶眉来眼去的汽水，少不得觉得我比以往多一分乳臭未干。他当然先骂了我一通，然后坐下来和我一起，用手指头轻轻地抚摸那副鎏金点翠的贵妃头面。

你说这都是真的吗？他琢磨，那得多少钱啊？

不知道，我那时最喜欢祖父那身有刺绣的裙装，连带着多半个月不肯再穿棉裤上学。反正肯定比咱爸的工资，咱妈的津贴，比这些加一块儿都还多呢！

那算是我与哥哥第一次成功的合谋，我猜测父亲到现在也不知道我曾在他的宝贝皮箱里见过祖父英年时的风姿卓越。而现在，又找到了他尘封多年、藏在旧衣物和樟脑丸下的牛皮日记本。

年轻的他这样写：

三月十六日，多云。怀瑜有些发烧，小脸红得苹果一般。我让他单独跟我睡一个房间，今晚就霖霖一个陪着雯元，免得扩散传染。雯元不愿意，晚上用不吃青菜作为反抗，以为我又会让着他。但却没有得逞。趁着怀瑜睡下，我仔细看过他的五官，仍觉着像我多些。但性子是雯元的性子。连睡着了爱搂人胳膊这点，也是照抄不误的。三餐后各给一片消炎药，清淡饮食，明天继续观察。

六月一日，晴。早十点三十一分，雯元平安生产，双喜临门。兄侯怀瑜，四斤五两。妹杨听霖，四斤七两。愿健康、快乐成长。元元饮水一杯，用清汤鱼丝面半碗。晚六点另给一次食水，术后八小时下床行走。伤口暂无异常。元元我妻，爱如恩深，愧不能报。但愿终生以此二子为念，不再动生养之心。父母如闻，受儿三跪。

十月一日，喜。家中设宴，小酌新婚。良友齐聚、师长咸集。共得喜礼洋二十五元八角，并大米、猪肉、红枣若干，书籍数册，敬谢入簿。元元我妻，长乐无忧。父母如闻，暂宽此心。

七月二十五日，晴，午后小雨。早六点，挑水。早七点，洗漱备课。午后三点，培训处学习。晚六点，会客厅西侧门报道，带伴奏谱。曲间遇到侯营长，不知有意无心。他问我要不要一起跳舞，我只得拒绝。既已决心在灰暗处草草此生、又何必误人光明。侯营长说，只要我愿意，他便带我去向光明之所，他才立下军功，组织上允许他提个不大的要求。如果我坚决不愿意，就像坚决要躲在这幕布后弹琴，他便也只能像今晚这样，为寻我找进灰暗。实为摧肝剖心之语。我唯有陪饮此杯，万死难辞。

六月九日，雨。早六点，挑水。早七点，打扫清洁。早八点，上课。午后，思想汇报。小操场积泥，陆续有新战士崴脚，卫生所人员频繁。侯营长似乎右脚不大爽利，今日不曾额外来往。

四月十八日，晴。早六点，挑水。早七点，打扫清洁。早八点，上课。午后，洗衣。侯营长今日领头跑操，不知何故，但愿不是因为这几日与我来往，组织上小惩大戒。往后他再来联系，应从我这里冷淡断绝，免得贻误将来。

二月七日，狂风。早六点，挑水。早七点，上岛。海啸猿啼，风雨凄凄。人丁寂寞，军友肃穆。偶遇某单位校官军士长，独身重修登船所用之木制水梯，免妇孺于颠簸、老幼于湿潮。青春容貌，宽柔心肠，一见难忘。

我是杨听霖。

以上，是我父母的故事。

* 有评论会更有动力，拜托拜托～

东二环再无佳人 -2

杨玏x侯雯元

 

侯来来在回酒店的行程车上入睡，像婴幼儿时期一样安然地趴伏在他的胸膛，用小手捻着他领口的一角。又在侯雯元抱她上床时偷鸡蚀米一般地睁开溜儿圆的双眼，舔着小舌头说元元我饿了。我就知道，侯雯元气得好笑，这小孩儿是决计不会让自己错过半点热闹的性子。听说他从宣传期起就要离家在北京另谋住处与生计，没花半秒钟犹豫就转头跟姥姥姥爷吻别，说北京欢迎我，这一趟实在非去不可。

看了半天美团，给她点了个西红柿鸡蛋面，特别备注一定少放调料。然后把手机接通跟老家儿的视频，嘱咐来来说我去洗澡，洗完刚好给你拿外卖，这会儿你好好跟姥姥姥爷说说话。看着母亲的笑脸出现在天涯外的故乡，他才依依地脱去侯来来那双满世界制造踩踏事故后泥泞的芭蕾袜，连着小背心和汗巾一块撂在浴室的洗手台。

水声响起，他简单地冲洗身体，然后不得不花一些时间来重温杨玏。

瘦了，又好似他的幻觉。更笔挺，像柳条已经拔出竹青的颜色。潮润晶莹的眼睛，宽仁的颌面，仿佛常年多雨的山脊线。伯邑考爱国忠家，崇应彪恨过姬发的藏私。而他与杨玏之间，包含着一个更为巨大的秘密。一个他从不考虑揭发，却在今晚危在旦夕的秘密。

 

你会喜欢来来吗，你会责怪我吗？

他缓慢地闭上眼睛，想起剧组杀青前那段悠然的尾声里。他躺在杨玏膝上，听着对方将细小的剪刀刃钻进他的长发，然后修断那些修饰用的皮筋。于是得到一头自然真实、及肩的长发，它们柔软、蜷曲、金光流淌。宽厚的手掌抚捋它如同抚捋雪龙驹的鬃毛。哥哥，侯雯元想不到自己怎样会发出如此隽永的鼻音，抬手点拾他落在脸颊上的睫毛。

那已经是成年人眼中濒危的一刻，他清晰地洞见杨玏眼中有冲动又一闪而过。在两片唇先于两颗心挨近在一起时，杨玏没有问可以么，没有问行不行。他只是说，你知道我是谁吗？

雯元儿。

 

 

将他唤回现实世界的永远是侯来来的童音，他轻声拧断流水，旁听女儿和母亲的对话。侯来来汇报，说今天见到很多叔叔阿姨，都有很好看很好看的脸。姥姥说应该的，人家就是这份工作。侯来来又说，今天还碰到一个叔叔，他抱了我，还给我吃好吃的。姥姥说，那你应该谢谢人家，说谢谢了没有？侯来来用力点头：我说了！

但是，话锋一转，这个叔叔有点奇怪，他老问我是谁带过来的，他说我和元元长得根本一模一样。诶哟，姥姥的声音也听得出明显在绷紧，关切地问：那咱来来怎么说？

侯来来叼着嘴唇，说：我告诉他元元才不是我妈妈。

 

在这番孩子气的对谈里，侯雯元觉察到自己的心被一只无名的手抓紧又放下。而山海关对岸的母亲显然和他有迥然的忧心，她试探着询问对面反扎羊角辫儿的小孩，说来来，所以你很喜欢那个叔叔，是吗？

从前在家，她与侯来来有约法三章。那时她对侯雯元单亲抚养的决定有太多的不解和无尽的支持。拳拳爱子，想着他之后总有机缘再结婚姻。侯雯元在这方面有种近乎偏执的顽固，体现在每每响应邻里的好意，去和适龄男子在餐厅或咖啡馆对坐谈话，总把侯来来箍在身边，得到的结果当然是不欢而散。

姥姥和来来打商量，下次再遇到不认识却对侯雯元有好感的叔叔，来来自己要擦亮眼睛。倘使对方不喜欢你，又或者你不喜欢对方，直接干脆地就管侯雯元叫妈，快刀乱麻让对方知难而退，两边不耽误。那如果碰到来来喜欢的叔叔呢，那时的来来用小手卷裙边。姥姥想一想说，那也可以给他们一点继续相处的时间。

 

血缘真是奇妙，侯雯元在洗手间反复搓洗来来换下的领巾。他女儿是个十足的机灵鬼，又好像跟别人比搭的是一根不同的弦儿。原来领她去街心公园和其他小孩一起爬淘气堡，有人问说你爸爸在哪里，每次都看不见他。他怕小孩伤心，想阻拦却又慢掉半拍，只看到侯来来不卑不亢地从沙坑里爬起抖抖衣裳，说我也等他呢，就是还没碰到合适的。

这后半句儿根本是从侯雯元那里抄来，当时他蹲在妈妈堆儿里哭笑不得。旁人眼中的父亲是伴侣家人，海枯石烂无悔无怨。而侯来来眼中的父亲，却好似一个需要竞争上岗、比武招亲、先礼后兵的岗位。

 

他不很愿意主动地回想过去发生的故事。侯来来自小在姥姥家长大，爱吃大馅儿的饺子手碾的面。知道要往蒸茄子里拌鸡蛋酱，她早产，来得很困难，侯雯元血渍呼啦地摊在产床上，想着下回要是演唐山大地震，就这出血量咱也算得上体验派了。护士抱着湿答答的小丫头跟他挨着心跳的时候，他好努力地睁眼，也只看清她的手指就像米粒儿那样小。先天不足，医生说，你看一眼，看一眼就送新生儿加护病房了。

那时他神经几乎失活，压根运转不动这句话的信息量，只是感到一种失去正在无止境地向自己靠近。别走，他含着氧气管伸手。后半句话没说出来，就被护士按回去急救。

别走，失去意识前他想，咱爷俩儿就个伴儿。

 

现在想这话真是晦气，得亏当时让白衣天使按住了，才没从他牙缝儿里钻出去。他从胳肢窝下头把侯来来拎出来，结结实实地组装在自己肩膀上。从前去迪士尼就这样，看烟火时怕视角不好，别的小孩抱着他就扛着，别的小孩扛着他就举着，别的小孩举着……他就咬牙切齿地想下回来非得穿个二十五厘米的内增高。怕来来从他身上掉下来，自作聪明地将人一左一右两根鞋带儿拉到身前来系带，除了有一不留神把他也给勒走的风险，找不到其他好处。

来来像他，粉嘟嘟泪汪汪的漂亮脸蛋，小区楼下散个步能收两斤半的娃哈哈和AD钙。湿滑水润的大眼，忽闪闪的睫毛，单边儿脸上长着个圆溜溜的小酒窝，要笑得十分得意才会浮出水面。小时候不爱喝奶，侯雯元被她叼得心烦，悄悄换成小手指放她嘴边儿，果然也被咬住，磨来磨去地讨嫌。

发小收到他报喜，连滚带爬地从三亚赶回吉林，特色水产三文鱼的半根刺儿都没见着，祖屋后坡上的老山参却拎来中华上下五千年。诶哟瞧我大侄儿，诶哟看我大侄儿，他搂着小孩绕屋转圈儿，横看竖看，愣是没找出生父的半根睫毛。估计这爹长得挺没特色的，一边埋怨，一边往婴儿床里掖了块包红的砖头：一点儿找不出来呢。

让你看孩子来了让你破案来了，侯雯元嘀咕他。

 

来来是非常厉害的小孩，他用塑料勺小心地将整根儿的面条拦腰砍断，确保西红柿和鸡蛋之间能够保持合理配比。临离开家时姥姥在给她做自主用餐的培训，来更好地适应幼儿园生活。这时围着那张圆桌，来来把脚欢快地搁在侯雯元腿上，同他分享这一天自己的见闻。

元元，她含着面条的腮帮鼓鼓囊囊，杨叔叔是不是喜欢你？

什么，侯雯元感到喉咙发紧，好像有什么人正掐着他呼吸时收拢的肋条。他想过很多种与杨玏狭路相逢的可能，但其中不包括被他们的孩子如此轻描淡写地从水中拎起。他说我很像你，侯来来回忆，她记得很多对侯雯元心向往之的叔叔再听闻他们之间的血缘后自动退避三舍，但杨玏不是。

他还问我爸爸有没有来，来来苦瓜似的皱着脸，把一块西红柿生拉硬拽地咽进肚里。

那你怎么说的，侯雯元上下牙打架。

侯来来眼睛一眨一眨：我说你也想当我爸爸吗，可以跟元元报名。

 

下回别跟他说这样的话，侯雯元摆正她握筷子的手，杨叔叔是好人。

你也是啊，可惜来来不解。

 

 

 

来来睡着后，侯雯元起身，从西装裤的口袋里摸出一张话剧的入场券，地点首都剧场。临走时他和杨玏分别出发，下了台自然也没有另外见面。助理小跑着过来塞给他这张票，说是杨老师特别嘱咐，您抬爱捧个人场。又按低声音说，如果咱孩子也有兴趣，一并都能安排。原先没考虑到这方面，不周到您多担待。

他记着这出戏，杨玏似乎在朋友圈发过两回宣传，是他父亲杨立新兼任导演和演员。这一去难免要打照面儿，侯雯元惴惴地握着这张纸，想起从前他们也说不上毫无交集。

 

他和杨立新见过一次，是在封神剧组。

记着那时的导演忽然爱上看表，每隔三两分钟就要低头数一圈分针秒针。他薄薄地穿着一件贴身里衣，鬓角处短小的碎发因柔软而蜷曲。夜宴弑父几乎是崇应彪戏剧人生的折角处，他自认少些天赋与技巧，唯有削足适履，将苦功下在最前。而那滴滴点点的沉浸钻研，在听得人喊说杨老师来了时，忽然就像鸡蛋黄被人用筷子搅散。

乌尔善自然起身去迎，而黄曦彦紧张到几乎拔地而起。他也晓得提前做预习功课，而人民艺术剧院发布的短则视频里，这人无例外地端坐在圆场正中的那张方面板凳上，翘一只脚，剧本在手心卷成圆筒，看起来精诚刚烈。我有点怕，他打二十分钟前就坐侯雯元身边儿抖腿，一边抖一边拿脑袋蹭他。没事儿，侯雯元低头看手机，说杨老师肯定不会一上来就问你。

你怎么知道，黄曦彦紧绷绷地睁着脸，我可是把他杀了的男人！

你管我怎么知道，侯雯元拿牙尖咬舌头，怪道一副挑衅模样，话也说得犹抱琵琶。

其实真相并不难猜，有道是谜底就在谜面上。侯雯元此时还是个酱油演员，不晓得要给手机贴防窥膜的必要。他和杨玏的对话框就明晃晃地摆在屏幕中央，他照着那两行字逐个认去。杨玏说，老杨进门第一句话，一定是跟导演握手。俩人手拉着不撒开，重复念诵以下台词：你好你好你好，荣幸荣幸荣幸，辛苦辛苦辛苦，应该应该应该，客气客气客气。

这是第一轮儿，杨玏喝口茶润嗓，等侯雯元亲眼目睹他的预言应验，而答案当然是果不其然。

之后进入第二轮儿，杨玏啪啪啪打字，我爸一定先问李雪健老师，这是规矩。侯雯元悄无声息地往前挪了两步，侧个耳朵过去，听着乌尔善在向杨立新解释：雪健老师这会儿没有安排，还在酒店休息。他特别说您要来了，可以往房间去找。

再后第三轮儿，杨玏显然志得意满，这时候应该要问其他两位伯侯，小黄儿要是心里有底，就这时候上最好，早晚都是一刀。

 

确实，侯雯元撅个嘴观察，乌尔善已经在向黄曦彦招手。而杨立新却站得纹丝不动，神情里却好似多了两分兴奋。然后问：我问问你们这儿有个叫雯元儿的，是哪个？

雯元儿，显然消化这个信息对乌尔善而言造成了一定的困难。他的肢体动作已经先一步将鼓励的手掌按在黄曦彦肩膀上，说这个是文焕。又指指两米外对着一棵道具蟠龙柱反复呼叫父亲不要的于适，说那个是文王……的儿子。雯元儿，雯元儿，他一个旋身回头，正正好撞见侯雯元的无措，立刻招手：差点忘了，这个，雯元是这个。

于是未来的北伯侯被推给现在的东伯侯，姜桓楚有双虎父无犬子的手。杨老师，他工工整整给一个九十度的鞠躬，想也不想也知道黄曦彦这时要恨他恨到切齿。结果被人虚扶一把，一张遒劲井然的面庞浮现眼前，与杨玏间相差的，仿佛只是时间。好孩子，杨立新说，是招人疼昂。哪儿人啊，他问，属什么的？

这显然是不在杨玏预料之内的事，父亲垂爱，细腻到他每秒钟的停靠。侯雯元茫然地答了他的话，茫然地感应着杨玏的衰老，然后茫然地被导演领去后排，茫然地将视线落回和杨玏的对话框。他觉得自己没办法向对方描述对方父亲的亲切和宽仁，又想知道他何以成为杨立新晚辈里的第一提及。就在犹豫蹉跎时候，他点击发送：

杨老师居然知道我。

当然，杨玏回复得很快，我特别介绍，我说这差不多是我们这儿最讨人疼的一个。

 

真诚是永远的必杀技，侯雯元清晰地记着自己当时的腹诽。杨玏仿佛一个没有秘密的人，周身只穿一件可回收塑料袋，心就这样空荡荡地挂在身外。杨玏好，杨玏什么时候都好，没从人嘴里听过杨玏哪里不好。来函递到手心，侯雯元迟来地发觉他根本无法拒绝。

去吗，他轻轻拂过睡梦中来来葱郁的额发，咱们可都别害怕。

 

那晚杨玏早早等在距离首都剧场一整个站点的地上车场，等来侯雯元扣一件纯黑色的挂绳渔夫帽，怀里抱个和他从穿搭到相貌都有十足相似的小女孩。如果前不久在工作现场看到的侯雯元与印象里只是古装现代、青涩成熟的分野，那眼前这个，会把画有星黛露和玲娜贝儿的粉红挂带吸管杯斜挎在自己胸前，一只手抱她、一只手给她遮阳的人，好像在他未曾目睹的地方成长到一夜参天。

不可能是亲戚的小孩，杨玏微微垂眼，拉开后排车门。人艺入场要登记车证，这是他专程来接的表面原因。侯雯元同他再三地说谢谢，眼睛却只顾着往下撇。反而是来来，三堂会审里还得她最坦荡最大方，上来就响当当一声杨叔叔好，又响当当一声杨叔叔辛苦了。昨晚我教过她了，演出的时候要安静，不说话，也不乱跑，侯雯元把她卡在自己两膝之间环抱牢固：她答应我了，肯定能做到。

那是，咱孩子多乖啊。杨玏坐进主驾，自然地调整座椅启动车辆。对这句平常亲昵、在社交中多表客套的话所能惊起的波澜浑然未觉。后视镜里看侯雯元正在给来来编小辫儿，一股股扎得甜美紧俏。这么快就学会了，他说，原先在剧组还到处求人呢。

他翻的是陈年黄历，侯雯元想一想那时他蓄到削肩的长发，每每跑跳，都蓬散到好似飞絮槐花。造型姐姐不在眼前儿的时候，就少不得叨扰别人帮忙，略微地给扎一扎紧一紧。杨玏不是出手的而是袖手的那个，斜斜倚在休息椅上，说了句披着好看。侯雯元的两颊立刻擦红。给别人弄好弄，他含糊着就要翻篇儿。

好在杨玏也不深究，他只是说今天换到二楼坐包厢，地方宽敞，来来也能稍微活动活动。散场之后，他在后视镜里找侯雯元的眼睛，然后重复：散场之后，一块儿到后台看看，来一趟不容易，就当打个招呼。

好，侯雯元回答。

 

 

直到坐进包厢，大幕拉开，演员登场，侯雯元才吞下心来回味，后知后觉眼前这一刻的特别。对不知情者而言，说破天也不过是他作为晚辈来捧杨老师的人场，贴个标签叫好学。但侯雯元是揣着明白装糊涂的那个，此时他和杨玏坐得几近肩肘相贴。来来小小而乖顺地倚在他的膝前，不知道自己正与生身父亲咫尺无言。台上是父亲的父亲光华中正，台下是孩子的孩子甜美童真。

明明有机会成为最幸福的可能，侯雯元想，都是大人的错。

换场间隙，视野内忽而漆黑，来来慌张地抱住他的腰，而杨玏的声音在时隔多年后又一次近在耳边。他问：怎么不联系我。轻轻地，好像只要他听到，又不要求回答。

黑暗确实是情感永恒的蔽体，侯雯元几乎没有感应到杨玏有在小角度地挪换自己的侧颈。没有，他条件反射是想否认。怎么不联系我，杨玏重复，手掌好像在膝盖处捏紧。

摄制结束后，他和杨玏几乎没有再度来往。最后一次见面是个乌雨天，侯雯元仍躺在酒店房间，安安稳稳地只肯睡在大床一侧窄窄的空间。杨玏是早班机飞回北京，静音轮的行李箱推到房门口，人又折回来，轻轻地碰碰他的手肘：走了。侯雯元没睡醒，湿耷耷地眯着眼，说外面不是下雨吗？杨玏说应该能飞，没通知取消。又想一想，补一句：起床把袜子穿上，今儿降温。

那时他们没说再见，杨玏也不觉得是在告别。但侯雯元真真切切地消失在了生活里，像泡沫回归到水。朋友间吃酒聊天，谈起前段时间圈内沸沸扬扬的某对剧组夫妻，感叹说这是只有生瓜蛋子愣头青才会犯的错，有个五年经验往上的，谁还傻到就近搞沉浸式。从前说到这种话题，杨玏总是不发一言。这次破天荒地，接了一句是么。可不么，兄弟搭茬儿，这你见得还少么。要我说戏服一脱摄影一撤，回家刨两天土豆白菜，什么相思血泪抛红豆，哪儿来哪儿了，一杆子全忘。

从前幕幕，就好像崇应彪带给侯雯元的蝉蜕，羽化掉就展翅新生。

 

但那时发生了很多、很多、很多的事。

 

 

散场后他随着杨玏去到后台，昏昏灯影里亲朋来去。今天首演，侯雯元正懊悔应当带一束鲜花。再抬眼就看到杨玏被拥在一众人当间儿，揽着他的那双手仿佛是英达。瞧我们杨乐乐，他响当当地拍着晚辈后学、挚友娇儿的后脊梁，念起来仍是他的乳名：我看看，这不都成饼了么，谁给你回炉的？

您又支持我去了，杨玏轻车熟路地响应着长辈的热情，一坐两个多小时，您这腰也不好。好不好算什么的，英达笑眯眯地同他拉扯，说你爸都张嘴了，让我们给你鼓鼓掌、提提神儿、敲打敲打，我有法儿不答应么？票都是自己掏钱买！

那我给您报了，他扶着人落座。之后就是一贯的客套，说你们这一辈儿的孩子里，就你规矩，就你出息。打小听这话长大，杨玏左耳进右耳出，知道换个场合和东家，主人公随时可以修改替换。但长辈抬爱也是好意，他只管兢兢业业地站着应。老话儿讲十分伶俐使七分，常留三分与儿孙。英达说，你福气好，一半是你爸这个名字起得好，美玉何及拙石。

你属什么的来着，他又问，今年又快赶上本命年了吧。听到这里侯雯元隔着几步远也在叹气，经典的催婚套路原来天下大同，不因为在东二环就比谁超脱了去。杨玏显然也很习惯敷衍这样的对白，说不小了，但也不急，我这孩子死心眼儿，不想找，想等。

愿意等等你的，英达说，你看你爸还能等你到什么时候。这岁数了，能图你什么？

我打小儿他也没图过我什么，杨玏越是这时候，越能笑出那两颊的酒窝，显得再冲突的话也徐徐缓和。行，英达也松快口气，说到这儿我想起来，打你小时候我们就说，该给起个小名叫圆圆。可惜政策不允许，到你这儿就没了，不然有贾志国没贾圆圆，这能像话么？拍拍杨玏的手，不然让你闺女叫这个，也算有始有终。

 

嗨，杨玏笑笑，轻声说这我看悬。

这都有一元元了。

 

这厢故旧亲爱精诚，那厢杨立新匆促谢了台妆。首演收工，做演员的或者能拍屁股回家，做导演的却得有无数个擎等善后的尾声。爸，杨玏当然一眼看尽。招着手就要过去。而杨立新却踟蹰地站在台帘前，盯着那小小的、毛栗子壳儿似的小人儿看。

然后念出那声，试探又无疑的：家家？

 

十八年春，杨玏三十而立。那年的杨立新受凉住院，在病房陪他吹了这碗烛光。那时他握着父亲扎有点滴管的手，听他念叨着说倘使你爷爷还在，肯定要你磕头。家属院里蹬车上树、陪他从建国桥跑到光明路的男孩，一晃已经追上自己的肩膀，是孩子的成长让父母得以甘甜地衰老。或者触景生情，从前多么不做哀音的人，躺在病床上时，也难免虑及身后。

从前催你，是不想我自己留下遗憾。他看着杨玏，往后不催你，是不想你留下遗憾。叹口气，让爱人拿出笔记本里最当间儿的一页，上头有英雄牌蓝黑钢笔水儿划下的刮痕，简简单单写着两个字。

家家，杨玏念。

留着给你孩子取小名儿吧，杨立新说，有个宝盖在上头，天塌下来也有人给他收拾，愿意做什么就去做。顿一顿，高高兴兴地，不必时时后顾。

 

从前将来，如在眼下。

那小小的、无数人看来与侯雯元如出一辙的女孩，率先在父亲的父亲眼中映出真容。

 

 

 * 杨立新曾在英达导演的情景喜剧《我爱我家》里饰演贾志国，其女名叫贾圆圆。

2W / HE / 现代 /

单身人父考x 童年阴影彪

*有苏全孝完整的一生

“从此以后，桥都坚固，隧道都光明。”

  

崇侯虎死的那天，是崇应彪的三十岁生日。

崇应彪不过生日，往前数三十年，只有他妈还在的时候过过两次生。一次是他周岁，他爸妈抱着他合了张影，那个时候他们还算新婚，婚姻种种还未曾将他们磨砺，是以两个人脸上也还都带着笑。另一次是他八岁，他妈收拾好行李，在老旧的木桌上摆了一只小小的奶油蛋糕，烛火明灭，他伸手挖了一块奶油放进嘴里，刚想说句甜，就看见他妈离开家的背影。

他妈再也没有回来，崇应彪再也没吃过蛋糕。

三十岁，其实也没什么可值得纪念的。但是伯邑考说三十岁是个坎儿，过去了，以后就什么都好了。崇应彪不信命，但是他信伯邑考，所以当伯邑考一手牵着元元一手托着那只小蛋糕出现在他面前的时候，他还是笑了。

便利店的休息室藏在仓库后面，小小的一间，刚刚够放下一张桌子和一张床。伯邑考坐在床上给他点蜡烛，他修长的手指在打火机上轻轻一擦，火苗就蹭地一下窜出来。

 崇应彪坐在旁边，侧过脸借着那烛火看伯邑考的脸，橙红色的火光在伯邑考的侧脸上勾勒出一圈金色的轮廓，他的眼睫上像盛着一片光，只要那双眼轻轻一震，就会碎掉。

 伯邑考将那支数字蜡烛轻轻插在蛋糕上，小心地避开了那上面画着的奥特曼和歪歪扭扭的‘生日快乐’。

 “这是元元给你画的。”伯邑考把蛋糕轻轻推到崇应彪面前，“他说崇叔叔和奥特曼一样厉害。”

“这个也是元元写的吗？”崇应彪侧过头看向伯邑考怀里的男孩，用手指了指蛋糕上的‘生日快乐’。

 男孩儿盯着崇应彪点了点头，又伸手指了指伯邑考。于是崇应彪懂了他的意思：是爸爸教我写的。

 “哇，这么厉害。”崇应彪夸张地摆了一下头，又将目光挪到了伯邑考的脸上，轻轻说，“谢谢元元。”

 崇应彪看见伯邑考笑了，脸颊抿出两道酒窝。于是他也想笑，好像挤在这小小的休息室里，被那烛光暖烘烘地一照，过去三十年所有的冰霜雪雨都被融化了，他想深吸一口气，在那温热的烛光里，好好地，深深地吸上一口气。就仿佛过去的这些年里他从未真正舒展地呼吸。

 “许个愿吧。”伯邑考拍了拍崇应彪的肩，“许个愿，以后就什么都好了。”

许愿。他有什么愿望呢？崇应彪沉默着侧过脸看向伯邑考。从前三十年，他想要的太多了，他想要离开家，想要赚大钱，想要痛痛快快地玩，想要轰轰烈烈地爱，可是最后都事与愿违。现如今，即便他果真有什么想要的，也不再敢说了。

蛋糕上的奥特曼顶着两个咸蛋眼对他笑，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又像如释重负似的对伯邑考笑了笑。双手合十，两个拇指相抵，在掌心留出一个小小的倾诉的空隙，“希望元元身体健康，天天开心，长命百岁。”

烛火被吹灭的一瞬，崇应彪忽然想，如若神明有知，也该听到了他未说出口的另一个愿望。

他希望伯邑考也能身体健康，长命百岁。如果可以，他还希望每天都能见到伯邑考。

可是他不敢说，也不能说。他不是二十几岁的时候，信誓旦旦地要爱一个人直到永远。他已经三十岁了，时间带给他许多难以言说的苦痛和教训，其中令他印象深刻的，便是不再相信童话中的永远，也不再轻易许下誓言。

 手机铃声在寂静的深夜忽地响起，像一把冒着寒光的利刃划破夜空。崇应彪一愣，慌忙地去摸手机，手机贴在他耳边之前他扫了一眼来电显示。

那是医院的号码。负责崇侯虎的小护士在电话里好像说了很多，又好像什么也没说明白，他只听到她让家属快来。其实他很想问问崇侯虎是死是活，但最终只是沉默着挂了电话。

崇应彪没有立刻起身，他甚至没有表现出任何一种理应出现的焦急或是慌乱。在那寂静的一分钟里，他只是静静地坐着，熄灭的蜡烛在奥特曼的眼下留下一颗血红的蜡泪，他想起八岁那年的生日，他急着去吃蛋糕，所以匆匆吹了蜡烛也没有许愿。他没有许愿，所以，他妈也没有留下。

崇应彪感觉到伯邑考的手落在了他的后颈上，轻轻捏了两下。

他盯着那蜡泪许久，忽地伸手将那一块连着奶油一起剜下来，蜡泪扔在桌上，沾在指上的奶油被他送进了嘴里。没有那么腻，也没有那么甜，他想，比他妈给他买的那只要好吃一些。

“哥。”崇应彪的嘴唇有点干，上面还沾着点奶油。他慢慢伸出双手，在眼前虚虚合十，两个拇指颤抖着抵在一处，“我能不能再许一个愿望？”

那是他三十岁的生日愿望，他没有转向蛋糕和蜡烛，却面对着伯邑考。

便利店门口响起了电子音的‘欢迎光临’，伯邑考看见崇应彪笑着，眼底却噙着泪光。

 

 -

  

伯邑考和崇应彪相遇，是在小区门口的24小时便利店。

 便利店是仿日式的快捷商店，窗明几净，早晨卖饭团包子三明治，中午和晚上卖微波炉叮一分钟就好的速食便当。伯邑考白天上班，很少路过那家便利店，与崇应彪碰见，是一个秋天的晚上。

岐城日长夜短，没有夜宵文化，所以凌晨一点的时候，街上已几乎不见人影。伯邑考抱着元元走进便利店的时候，反而是崇应彪被那刺耳的‘欢迎光临’吓了一跳。

 岐城秋天比其他地方冷得更快一些，没过十月就已经秋风萧瑟，夜里风更凛冽，伯邑考里面仍穿着深蓝色的家居服，兴许是怕冷，外面套了件烟灰色的长风衣。崇应彪愣了一下，目光在男人脚上的皮鞋和他从风衣下摆露出来的一截真丝睡裤上徘徊了一阵，默默地从收银台后面站了起来。 

“你好，拿包烟…”伯邑考顿了一下，又低头看着自己手里牵着的孩子，轻笑了一下，“算了，帮我拿根珍宝珠。”

“什么味儿？”崇应彪顺着伯邑考的目光看去，这才注意到男人身边的小孩儿。

“元元，告诉叔叔想吃什么味儿的糖？”崇应彪看见男人蹲下身子，笑着平视着孩子的眼睛，“有——橘子，草莓，苹果…还有可乐。”

崇应彪看见那个小孩没有做出任何反应，只是静静地抓着男人的手，直勾勾地盯着他手边儿的珍宝珠塔。

“元元是不是喜欢吃橘子？”伯邑考没有因为孩子的冷漠而放弃沟通，“那我们要橘子的好不好？” 

橘子味的珍宝珠，三块钱一支。伯邑考将那支糖塞进元元手里，又摸出手机问，“我给你转五块，能换两块零钱吗？”

他说话的时候带着些抱歉的微笑，边说边伸手朝着便利店窗外的摇摇车指了指。

“晚上那个就不开了。”崇应彪一边这么说，一边拉开抽屉，捡出两个钢镚儿放在柜台上。

伯邑考没再说话，冲他点了点头，将那两个钢镚儿握在手心里，领着孩子出去了。

崇应彪又坐回柜台里，他消消乐卡关了，玩了一千多关没卡过，结果眼下这一关玩了三天也没玩过去。一天五十次机会，伯邑考进来之前他刚刚用掉了第五十条命。他不愿意往里面充钱，觉得那玩意儿骗人，也不舍得。他在便利店做夜班，从晚上七点做到早晨七点，包食宿，一个月也挣不了几个钱。但是他得在这做，租房太贵，这间便利店离他爸住的医院近，他早晨下了夜班就能去医院看崇侯虎。

想到他爸，他又看向了门外那一大一小。晚上摇摇车不开，但是男人仍把孩子抱到了车上坐着，做工粗糙的喜羊羊在夜色中张着血盆大口，搁别的孩子早吓哭了，但是那个孩子静静地坐在车上，双手握着塑料方向盘，一言不发。既不高兴，也不难过，就像睡着了一样。

怕不是个哑巴。崇应彪想，也可能是脑袋有问题。

崇应彪在心里轻轻叹了口气，挺可爱的一小孩，偏偏脑袋有问题。好在摊上个靠谱的爹，他想，半夜一点还能穿着睡衣出来遛孩子，不是一般人。他又想起崇侯虎来，他和他爸之间，值得短暂回忆的过往寥寥，一只手也数的过来。

他记得有一回，崇侯虎可能喝高了，又或者在外面打麻将赢了些小钱，一回家就一身酒气地揽过他，说要带他去游乐场。崇应彪没去过游乐场，他听同学说里面有旋转木马，碰碰车，还有巨大的海盗船， 不知道上面是不是真的有海盗。那是他第一次失眠，在那狭窄的小床上翻来覆去想了一整夜，他想坐木马，也想坐海盗船，如果真的有海盗，他就拿书包去打他的头，再叫他爸来保护他……他记得那天早晨他醒地很早，早早地洗漱，早早地整理好背包，早早地坐在饭桌前面等他爸一声令下，带他出门。他等了很久，直到崇侯虎一觉睡到中午，打着哈欠出来，问他怎么不去学校。

 他原本应该问一句，爸，你不是要带我去游乐场吗？

但是在那一刻，他忽然觉得他不想问了，他不想说话，因为他意识到所有的语言都已经没有意义。他爸睡了一夜，然后就什么都不记得了。无论他说什么，问什么，他都不会记得了。很久很久以后的某一天，崇应彪才意识到，在那个中午，他的沉默也可以被叫做失望。

父杀子，子弑父，是武侠小说里常见的情节。崇应彪想，他值夜班的时候看过很多网络小说，写一人个坏，就是他连自己的亲儿子都杀，写一个人好，就是他亲爹犯了错他也不会放过。整个江湖，仿佛都是缺爹少儿的角色。崇应彪有点想笑，但他又觉得，说不定这也是一种本能呢？就像他小时候看动画片，说奥林匹斯山上的神仙，也是被亲生父亲吞食后又复活的。神仙都是如此，何况人呢？

“还有咖啡吗，热的？”崇应彪看见男人又走了进来。

“暖柜没开，只有常温的了。”崇应彪又站起来，伸手指了指货架，“最里边儿，和奶茶放在一块儿。”

伯邑考拿了两罐咖啡，轻轻放在柜台上，目光又落在崇应彪的身后。

“想抽就抽呗。”崇应彪盯着他说了一句，又侧过脸朝着元元的方向努努嘴，“我带他玩会儿。”

喀哒一声，白色的烟盒被轻轻扔到了柜台上，崇应彪扫了那两罐咖啡的码，又用手指在烟盒上轻轻点了两下，哒哒，“白万，我们这比旁边超市便宜。”

伯邑考笑了，他没戴眼镜，只能微微眯起眼睛去看眼前的收银员，他觉得这人挺有意思，半夜里做生意，回回都站起来，还得帮他带孩子。模样看着不好相与，心地却很好。

“这个给你。”伯邑考的手抵在其中一罐咖啡上，轻轻把它推向崇应彪，“夜班不容易。”

崇应彪看见眼前的男人笑得有些促狭，伸手点了点自己的眼下。兴许是连着不分昼夜地熬了几天，黑眼圈重了，崇应彪想，随即他又有些不服气，心想眼前大半夜穿着睡衣出来遛娃的这位看着也没比自己好多少，何况，还是那样的孩子。

他原本应该说句谢谢，但是平白地，他竟觉得有些开不了口。他没说话，只沉默着打开柜台下面的小门儿，弓着高大的身子从那小门儿里钻出来，路过伯邑考的身边，伸手把插着一旁的一次性打火机刷地一下抽出来，啪地一声拍在柜台上。

他闻到那个男人的身上有一股檀木香，像是小时候邻居家的奶奶经常摩挲的珠串的味道，淡淡的，很和煦，像有灰尘在阳光中漂浮的某一个午后。

咔嚓一声。崇应彪听到身后的男人擦出了火，一个人走向了便利店的后门。 

叫作元元的男孩仍静静地坐在喜羊羊的身上，他低着头轻轻地用小手一遍遍地摩挲着那个被太阳晒褪色的羊角。

“元元？”崇应彪试探着蹲下身，叫了一声。

元元抬起头沉静地望了他一眼，没有说话。可能真是个又哑又傻的，崇应彪想，他抬起头，透过便利店的玻璃窗望向那个站在后门抽烟的男人，秋风吹过他未系上的风衣腰带，他指间夹着的烟在黑暗中变成了橙红色的一点星火，随着他的吐息在风中明明灭灭。

“爸爸。”崇应彪一愣，低头看元元的小手不知道什么时候放在了他扶着羊角的手上，又或者，他就是这样顺着羊角一路慢慢摸到了崇应彪的手。那只小手，很轻，很软，可能是夜里的风太凉，那只小手还有点冰。

“我不是你爸爸。”崇应彪活了二十多岁还从没被小孩叫过爸爸，他有些无措地回握住元元的手，似要将那小手焐热一样，“可别乱喊啊。”

“爸爸。”元元又叫了一声，声音仍是平平淡淡的，听不出什么情绪，但是这一次，他用另一只手，在崇应彪的手背上轻轻点了两下。

那可能是一个暗号，崇应彪想。或许元元并不是在叫他爸爸，而是想要找爸爸。

“爸爸在呢。”崇应彪把元元从喜羊羊上抱下来，转过身让他朝着伯邑考的方向看，“爸爸在那儿呢，爸爸在……吃糖。”

元元没有再说话。他又变成了那个寂静的仿佛睡着了一样的孩子，静静地被崇应彪抱在怀里。

崇应彪也不再说话了，他望着那个颀长的身影，忽然想，也未必每对父子都是仇敌。

如果，他的父亲和那个此时正在秋风里抽烟的男人一样，他或许不会那么早就明白什么叫做失望。

如果，他的父亲和那个男人一样，或许凡人也可以不像奥林匹斯的神仙那么荒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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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以后，伯邑考就经常深更半夜带着元元来便利店。

有时候把元元放在不会动的喜羊羊上，有时候抱着元元坐在便利店狭窄的吧台前吃冰淇淋，还有的时候他会夹着办公包过来，买一份凌晨刚放进冷柜的草莓戚风放在元元面前，然后对着电脑敲一整夜的键盘。

崇应彪仍旧玩他的消消乐，一千零一关过去，他又卡在第一千二百四十一关，五十条命越来越短，而他觉得这个游戏好像永远无法通关。机会耗尽又不想充钱的时候，崇应彪就坐在收银柜后面盯着伯邑考和元元发呆，他已经知道元元是自闭症，有一回伯邑考和他聊天的时候细说过，什么轻度重度，他听不懂，他只在听人骂人的时候提到过自闭症，但他没见过任何一个自闭症儿童，除了元元。

有时候崇应彪看着元元，心里会忍不住发愁，该怎么办呢？他想，这应该是个一辈子都治不好的问题，元元的一生都将在自己的世界中度过。就像，被关在一个透明的玻璃罩子里，他能看到玻璃外面的世界，但是他听不清，也理解不了，如果他想表达，就要用尽全力去拍打他面前的玻璃，期待着有人在那沉闷的响声中感受到来自他的震动。他在每一个无法入睡的深夜嘶声力竭地哭闹，又在伯邑考带着他出门的那一刻归于寂静，没有人知道他在想什么，也没有人知道他想要什么，可能是夜晚的风和头顶的星辰让他平静，可能是他喜欢那个坐在便利店门口的喜羊羊，也可能是他单纯地不想让伯邑考睡个好觉。

但是伯邑考并不悲观。他坐在玻璃窗前看着窗外安静坐在摇摇车上的儿子，摇摇车平稳寂静，车上的儿子比摇摇车更加寂静，他望着那个小小的身影，笑着说，“没关系。”

“这样也挺好。”伯邑考说，“能安安静静地和自己相处，也很不容易。”玻璃罩外面的世界，未必真的那么美好。

“那你真就准备天天陪着这小夜游神这么熬？”崇应彪顺着伯邑考的目光向外望去，小夜游神坐在他心爱的坐骑上一动不动。

“元元出生之前，我听过一个说法。”伯邑考从白色的烟盒中摸出了一根烟，轻轻地夹在指间，“他们说，父母一生其实能陪伴孩子的时间，只有不到五千天。二十岁以前，或许还能朝夕相见，二十岁以后，可能只有八百天。”伯邑考没有点烟，他把那支烟放在嘴边轻轻咬了两下，又接着说，“当时听到，我还挺难过的。人生不过三万天，留给孩子的还不到六分之一。”

“所以，他这样也没关系。”伯邑考轻轻将烟放下，“我兴许还能多陪陪他。”

崇应彪没有说话，他没有孩子，也几乎没真切地体会过父母的爱，他想，五千天其实已经很多了，如果有人愿意坚持爱他五千天，即便他在第五千零一天就死掉也没关系。

可是伯邑考觉得五千天不够，崇应彪想，元元一定是在他的期盼中来到他身边的孩子，即便他与其他的孩子都不大一样，可伯邑考一定深深地爱着他。他是一颗不会开花的种子，可是伯邑考愿意孜孜不倦地为他浇水，愿意他永远寂静地沉睡在大地里，愿意他永远不破土生芽，那是在他的期盼中来到他身边的孩子，他爱他，不需要他付出任何代价。

崇应彪想起崇侯虎来，崇侯虎与他相伴了多少天呢？他不到二十岁就离开了家，离家之前，崇侯虎也并不着家，离家之后，再见到崇侯虎的时候，已经是在医院的病床上。那不能算是陪伴，他想，那个瘫倒在病床上，每天只能清醒四个小时的，言语含糊逻辑混乱的，因疼痛而呻吟嘶吼的父亲，并没有真的认出他。那不是陪伴，那是他的父亲，他生下来就背负着的那张巨大的十字架给他带来的不得不面对的命运。那不是爱，也不是恨，那是他别无选择的债，他想还也还不清。

如果世上所有的父母，都能有伯邑考待元元之心，那就好了。崇应彪想，他不会深夜哭闹着要出门，也不一定要坐摇摇车，他只希望在他小的时候，能有人看到他，不需要他声嘶力竭地哭喊，不需要他在三岁就把唐诗背遍，不需要他成为一个完美的小孩，只是因为他是那个被爱着的孩子，而看到他。

崇应彪从没和伯邑考说过这些。他们像两个在魔法世界相遇的陌生人，只在深夜的那间小小的便利店中相见，喜羊羊的摇摇车，比其他地方都便宜的百万，橘子味的珍宝珠。他们在深夜的便利店里说很多平时无法说出口的话，然后一切又在天亮之际烟消云散。他们就像元元最喜欢的那本童话书里写的，南瓜车，水晶鞋，蓝罗裙，十二点一到，魔法消失，辛德瑞拉又变回灰姑娘，一切都烟消云散。

可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崇应彪开始期待夜晚，他期待那只属于夜晚的魔法，期待那一大一小的两个人伴随着‘欢迎光临’踏入他的世界。甚至那刺耳的‘欢迎光临’也变得动听起来，欢迎光临，欢迎来到这深夜的魔法世界。

他知道伯邑考是单身，他有孩子，夹烟的手上却没有婚戒，他也从没有提起过元元的母亲。崇应彪想，原来他和元元也能算是同样的身世，可不同的是，元元的父亲深爱着他。有时候崇应彪会一边打消消乐一边想，伯邑考爱一个人的时候是什么样呢？不是作为一个父亲对孩子的爱，而是王子对辛德瑞拉那样的爱，是南瓜车，蓝罗裙和魔法都不复存在之后，用一只水晶鞋找遍全国的爱。崇应彪没有被父母爱过，也没有被其他什么人爱过，他只谈过一次极为短暂的恋爱，可那个时候他和那个说着喜欢他的男孩在对方身上找到的，也都不是他们想象的那种爱。

十一假期的某一天晚上，伯邑考又来了，但是这一次他没有带着元元。烟灰色的长风衣里面是整齐的白衬衫，他不是在深夜被忽然吵醒的，崇应彪想。

“小的呢？”崇应彪面色没变，他冲着伯邑考扬了扬下巴。

“我爸和我弟弟过来了。”伯邑考边说边往货架里面走，“有他爷爷和叔叔，就不找爸爸了。”

小没良心。崇应彪想，但是他没说。

“那你解放了。”崇应彪说，“不用天天熬了。”

崇应彪听见伯邑考笑了，但是没说话。

其实他很想问问，元元今天不用他带了，怎么半夜还不睡觉，往便利店跑呢？这个问题很寻常，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崇应彪偏偏觉得问不出口。他不是个肚子里有很多弯弯绕绕的人，他没上过几年学，也不大懂人情世故，有时候心里想到，嘴里就说出来。只是他不知道，为什么这样一个寻常的问题，他却问不出口。

“你这是假期里加班儿？”崇应彪低着头扫咖啡的条码，眼睛盯着伯邑考放在柜台上的手，装作随意地问了一句。其实他一进门，崇应彪就看到了，他没带办公包。

“不是。”伯邑考修长的手指拉开易拉罐，“我来看看你。”

咔地一声，易拉罐的罐口被起开，崇应彪觉得心脏一轻，像是身体里有某个部分也被那只手轻轻地揭开、撬起。

“被折腾习惯了。”崇应彪听见伯邑考这样说，“现在是想睡也睡不着。”他顿了顿，又说，“夜班儿无聊，来陪陪你。”

伯邑考并没有再说其他的话，他只是握着咖啡走到惯常去的吧台前坐下，从风衣口袋里摸出一本巴掌大的小书，翘着长腿，静静地看。

崇应彪没有出声，他想，其实他早就习惯了夜班，没有人也挺好的。可是他没有说，也不舍得说。

崇应彪坐在柜台里，消消乐卡在第一千四百二十一关，五十条命用到最后一条。他后悔了，他想，他不需要有人坚持爱他五千天，如果伯邑考愿意爱他两千五百天，他也觉得够了。消消乐剩下最后一步，崇应彪悄悄退出了游戏，他打开计算器，两千五除以三百六十五，除不尽，六点八后面跟着无数的小数。

不到七年，他想。他是愿意的，那是个除不尽的数字，小数点后面是无穷无尽的数字，就像他无穷无尽的渴望。

没有五千天，也是可以的，崇应彪想，如果那个人是伯邑考。

-

  

在医院碰到伯邑考的时候，已经是冬天。

他们在深夜相伴，度过了一整个岐城的秋天，伯邑考睡衣外面换成了羊绒大衣，又从羊绒大衣换成了羽绒服。他们几乎每晚相见，哪怕没有带着元元，伯邑考也会在深夜的时候出现在便利店，就像魔法，崇应彪想。

有时候崇应彪甚至觉得他们两个像一对见不得光的情人，只能在深夜的便利店暗中相见。但可惜，他们也不是情人，崇应彪想，他们只是在寒冷的夜晚共享一个狭小的空间，三言两语，然后就是寂静，像元元一样的寂静。但那并不是令人难堪的寂静，他想，那是一种融洽的，默契的，甚至能让崇应彪感觉到愉悦的寂静。他喜欢一边打消消乐一边用余光窥伯邑考的时刻，喜欢看他翘着长腿倚在货架上看书的样子，喜欢他一边深深地叹气一边对着电脑捏鼻梁的样子，喜欢他静静地抱着元元哄他入睡的样子。他喜欢伯邑考每一个属于夜晚的时刻，而白天的他，他没有见过，也没用勇气去见。

他从没想到，他会在医院碰到他，在崇侯虎难得清醒的那四个小时，那属于白天的四个小时。

“崇应彪。”他听到那个熟悉的声音在他身后叫他，没有犹豫，也没有疑问，好像那个人非常笃定地认出了他。

崇应彪在那一刻，并不想回身。他手里推着崇侯虎的轮椅，如果转身，伯邑考就会看到那个瘫坐在轮椅上的颓败的肉身，那个紧紧地绑在他的背上将他拼命地往泥地里压的巨大的十字架，那个他除了‘父亲’没有任何词语能够用来向伯邑考介绍的人。

他不想让伯邑考看见崇侯虎，就像不愿意脱掉衣服让伯邑考去看他心口的伤疤。

但是伯邑考的手已经搭上了他的肩，有风吹过崇应彪的脸，崇应彪忽然想起了北崇的冬天，那个好像呵出一口气，眼睫毛上都要结冰的冬天。那个，崇侯虎在他身后拎着菜刀，将他赶出门的冬天。

“哥。”崇应彪听到自己叫伯邑考。

崇应彪忽然觉得很冷，岐城在北崇的南边，崇应彪已经很多年没有觉得岐城冷，可是他在那一刻忽然感到了一种刺骨的寒冷，像小时候三九天里在北风里走，穿了三层棉裤还是觉得有刀子在割腿的冷，像那个冬天崇侯虎的菜刀真的砍进了他的骨头里的那种冷。

伯邑考看到了崇侯虎。但是他的目光很快地从崇侯虎的身上移开了，他什么都没问，只是揽过崇应彪的肩膀，在他的右肩上拍了两下。

他们并排走在住院部的院子里，前一夜下过大雪，雪地上是深深浅浅的脚印，崇侯虎的轮椅在雪地上留下两道车痕，又被崇应彪和伯邑考的足印踩碎。

他们谁都没说话，崇应彪很想问他来医院干嘛，是生病了，还是带着元元来的。但是他不敢开口，他觉得冷，一张嘴怕牙都要打哆嗦，他还怕一旦他问了，伯邑考又要反过来问他。

打破寂静的，是崇侯虎的咳嗽，可能是呛了一口风，崇侯虎忽然猛烈地咳起来，他咳得声嘶力竭，仿佛一口气喘不过来就要过去了。伯邑考先向前跨了一步，他刚弯下身，就看到崇应彪仍面无表情地站在轮椅后面。

他们在那惊天动地的咳嗽声里，对视了一眼。崇应彪听见轰地一声，像一大朵积雪从树杈上轰然坠落。他快步走到崇侯虎的身前，蹲下身，伸长胳膊用力地拍了拍他的背，又从轮椅侧面的兜里拿出保温杯给崇侯虎顺水。

“阿，阿鸾。”伯邑考听到崇侯虎含含糊糊地说，那声音像是从他的喉咙里挤出来的。

崇应彪面沉似水，仿佛听不见一样，没有任何反应。

“他说什么？”伯邑考轻轻地问了一句。

崇应彪仍像没听见一样，站起身推着轮椅继续往前走，他穿着厚底的保暖皮靴，每走一步，都在雪地上留下咔嚓一声。那是稀松的积雪被他踩实的声音。

“他说的是，阿鸾。”走了很久以后，伯邑考听到崇应彪这样说。他原本以为崇应彪永远不会回答。

“崇应鸾，他儿子。”崇应彪脸上仍没什么情绪，他垂着眼睛，朝着崇侯虎的方向泰勒抬下巴。

我哥。崇应彪在心里补充了一句。

伯邑考没说话，但是崇应彪从他的眼睛中读出了他的疑问。

“死了。”崇应彪站在雪地里，从兜里摸出烟，一手遮着风，一手擦亮了打火机。火苗在寒风里颤抖，崇应彪深吸了一口气。

其实死没死的，他也不知道。死不死的，和他也没什么关系，崇应彪想。

崇应鸾是个孬种，还是崇侯虎的心头肉。有些事其实是他记错了，他周岁生日，他父母笑得开心，是因为还抱着崇应鸾；他八岁生日，他妈买了只小小的奶油蛋糕，他挖了一口奶油，吃光了蛋糕的是崇应鸾；他十四岁离开家的那个冬天，崇侯虎的拿着菜刀的手后面，还有一个被吓得直哆嗦的崇应鸾。

崇应鸾是个孬种，他没做错什么，只是太他妈孬了。崇应彪想，小时候孬，老了也一样孬，孬到他亲爹瘫在床上，也只会逃。

“阿鸾…”那滩颓败的肉身，有挤着嗓子嘶哑地喊了一句。

“别叫了。”崇应彪叼着烟走到崇侯虎的身前，蹲下身，平视着崇侯虎那双浑浊的眼睛，侧过脸轻轻喷了口烟，“死了！你儿子，死了！”

他像是怕崇侯虎听不见，或者听不懂，于是叼着烟，从牙缝里用力挤出来这几个字。

崇侯虎像是没听见，又或者他再一次失去了清醒的意识，他干枯的嘴唇颤抖着，含含糊糊地嗫嚅着，浑浊的双眼茫然地环顾着苍白的天地，仿佛一个委屈的孩子。

崇应彪仍蹲在地上，他看着那个曾经咒骂着向他挥皮带的男人忽然在他面前变成了一个委屈的孩子，他衰老，萎缩，颓败了，他从一个让崇应彪憎恨的父亲，变成了一摊他轻轻一捏就能碎掉的骨肉，于是那些年里的憎恶，那些在深夜里让他抽搐着哭泣的仇恨都随着那个记忆中的父亲消逝了。他还没有向他复仇，他还没有拿着菜刀在他已经长大后的另一个冬天气势汹汹地走回那个家，他还没有看到崇侯虎颤抖着向他悔过，他还没有听到他的道歉，他还没有从他的仇恨中脱身，崇侯虎却已经连他这个人都不记得了。

他蹲在他面前，平视着崇侯虎的双眼。他忽然想起，伯邑考也是这样蹲在元元的面前，那是一个父亲对待孩子的姿态。而如今被他俯身凝视的，却是他的父亲。

一个已经记不得也认不出他的父亲。

崇侯虎，你他妈给我睁眼看一看。

崇应彪颤抖着侧过脸，他甚至想，要是崇侯虎没有得病就好了，如果他没有病成这幅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他就能站在他的面前，让他好好睁眼看一看，他到底是谁，他那个孬种儿子是怎样弃他不顾……

崇应彪在崇侯虎的面前蹲了许久，久到崇侯虎的四个小时过去了，在轮椅上合上了眼，久到他的双腿发麻已经站不起来，久到，伯邑考从他的身后抱住了他的腰，将他从地上拉了起来。

“崇应彪。”他听到伯邑考叫他，“没事了。”

他感觉到伯邑考的手捧住了他的脸，那双手干燥而温暖，被他捧在手里，就像小时候躺在被阳光晒过的麦田。他记得那片麦田，金色的夕阳沉在天与地之间，黄金的麦子在田野间随风飘荡，他妈牵着他和崇应鸾，走在那金子之间。崇应鸾说，妈，我累了。

他妈没说话，仍紧紧地拉着他们的手向前走。

你们想和妈一起走吗？

他记得他妈这样问，赤红色的日轮沉入地面，绯色的晚霞染红了天空，崇应鸾坐在地上哭，说他脚疼，而他仰着面凝望着正片红色的天空，他想，真好看，如果可以，他想永远留在这里。

如果那个时候他能回头看看他妈，或许就不会是这样了，他想。

那晚他妈背着崇应鸾，牵着他回了家。原来，从那一天开始，他就已经没有妈妈。

  

-

崇应彪是被伯邑考带回去的，他一路上都没有说话，只一双手在轻轻地抖。

伯邑考看到了，就伸出两手，将他的手握住。

从医院到便利店，开车只要十分钟，赶上大雪堵车路不好走，因此短短的一程，竟也用了近半个小时。在那半个小时里，伯邑考始终将崇应彪的手握在自己的手中，他能感觉到来自掌心的颤抖，就像小时候他妈走了，他弟地在他怀里哭了一晚上的那种颤抖。

便利店的休息室在仓库后面，小小的一间，将将放下一张桌子和一张床。伯邑考把崇应彪放在床上坐着，又从暖柜里给他拿了瓶水。崇应彪接了，但只是捂在手里，没有喝。

“五千天很短吗？”伯邑考听见崇应彪这样问。他的眉间总是似蹙非蹙的，像是愤怒，又像是忧愁。

伯邑考没有回答，他轻轻地伸出手，用拇指捋了捋崇应彪的眉心，一下，一下，就像要把他所有的愤怒和忧愁捋平。

“会不会有的父母觉得五千天太长了呢？”崇应彪这样问，他抬起头去看伯邑考，一双微微下垂的眼睛看起来有些难过，“有些人生孩子，不是为了爱他们的孩子。”他又垂下眼睛，“有些人天生就是要和父母当仇人。”

“那为什么还去看他。”伯邑考没有回答崇应彪的问题。

“我想看看他。”崇应彪低着头，用脚轻轻碾着水泥地，“我想看看他到底混成了什么德行，是死是活，是不是瘫在床上插管子大小便失禁。”

“我以为我会笑。”他接着说。“我以前想，他死了我会笑，他残废了我会笑，他上街要饭我会笑，但是…我笑不出来。”

他笑不出来，他也不知道为什么。崇侯虎脑子里长了东西，依次失去了知觉，语言和记忆。可是崇应彪笑不出来，他并不觉得解气，也不觉得畅快。他没能想明白他到底要如何面对崇侯虎，或者说，他到底要如何报复崇侯虎，如何将自己背上那硕大的十字架一口气掀开。他想不明白，有时候他觉得武侠小说里说的是对的，好人，就会杀自己的亲爹，坏人，就会杀自己的儿子，父与子，总是有一个要死，死了以后才能说明白活下来的那个是好是坏。

所以他决定等到崇侯虎死，他已经等了这么多年，他还可以再等等。

“等我把他伺候到死，我就可以心安理得地恨他了。”伯邑考听到崇应彪这样说，他看见崇应彪抬起头，眼泪从他的眼中一颗一颗地滚下来。“我陪他最后一程，他死了，我就可以笑了。”

崇应彪感觉到伯邑考的手抚过他的脸，他用拇指在他眼下轻轻擦了一下，带走了他的眼泪。

“你可以心安理得地恨任何一个人。”伯邑考这样说，“也可以心安理得地爱任何一个人。”

崇应彪听见外边的电子表响了三下，十二点了。南瓜车，水晶鞋，蓝罗裙，仙女的魔法又降临人间。他想起那片血色的日落，崇应鸾的哭声，他妈站在晚霞前问的问题。

他想说，带我走吧。妈，带我走吧。即便再也见不到这样的日落，没有金色的麦田和辽阔的苍穹，也别松开我的手。带我走吧。

伯邑考给了他一个吻。崇应彪在那个吻里闭上眼，他被夕阳染红的眼泪砸进了金色的麦田。

-

  

崇应彪做过一个梦。

他梦到一匹马，通体雪白，头细颈高，雪色的鬃在金色的阳光下烈烈飘荡。他趴在马背上，闻见风里回荡的麦香，那匹马载着他在麦田间狂奔，向天与地的尽头一路驰骋。他将脸贴在马鬃上，侧头回望，万亩麦地，千里云平。忽然，在那金色的麦田中，出现了一个人，一个满身是血的少年，鲜血自他的脖颈处喷涌，他大大的张开嘴，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哥。

崇应彪忽然听到了一声，在他记忆深处，那陌生又熟悉的声音。于是他从马背上直起身子用力向回望，黄金一样的麦浪几乎将那少年的身影吞没。白马不停，他在马背上颠簸，起起伏伏，始终看不清那个人的脸。

他想说停，停下来。可是身下的白马依旧驰骋，他不知道那个人是谁，意识顺着他眼前的金光回到他的身体，他想起他妈，想起崇应鸾，想起崇侯虎，还有，伯邑考。

伯邑考。他心下一惊，又回头看。

麦浪将那人的身体彻底淹没，白马越驰越快，他心越来越慌，像是无法喘息。

伯邑考，不要死。

崇应彪是被憋醒的，他蜷缩着睡在床角，被单被他裹在脸上，甫一醒来，便像条濒死的鱼一样张开嘴大口大口地呼吸。

他平躺在床上，听见自己巨大的心跳声，砰，砰，砰。他揉了揉眼睛，在短暂的黑暗里想起了那个被麦浪吞没的人，他想起来那是谁了。

崇应彪侧过头，看见伯邑考仍在睡着。午后的阳光照在他的脸上，在他的鼻侧留下一块三角形的光。他想起刚刚在梦里见过的白马，小心地探过身去，用鼻尖轻轻蹭了蹭伯邑考的鼻子。伯邑考被他蹭醒了，伸手扣住他的后颈，借着两个人的姿势，在他唇上亲了一下。

伯邑考的动作非常自然，崇应彪却被那一吻弄得僵在原地，一时间进也不是，退也不是。他僵了半天，垂着眼睛小声叫了句哥，随后伯邑考就一边笑一边挪开了扣在他后颈上的胳膊。

他和伯邑考恋爱了，或者说，伯邑考开始爱他了。

两千五百天，不到七年，六点八后面跟着无数个除不尽的小数。崇应彪在心里默默计数，那是伯邑考爱他的第七十七天。

他从那间仓库后面的小休息室里搬了出来，所有的行李加在一起只有小小的一箱，伯邑考为他留了单独的一个房间，那里原本是他的书房。伯邑考说，以后这就是他的房间，如果哪天他不想看见他了，就可以回到自己的房间里。

崇应彪把自己的那一小箱行李小心翼翼地贴着房间的墙角放好，他想，他怎么会不想看见伯邑考呢，从秋天到春天，那么多个夜晚，他在每个值班的夜里许愿，可以在午夜的时候与他相见。即便有一天，伯邑考不想再看见他了，他也仍旧想看到伯邑考。

他仍旧在便利店值夜班，早晨下了班去医院看崇侯虎，待上四个小时，再回到伯邑考的家，在有伯邑考的味道的床上睡一个午觉。有时候他醒来，会看到伯邑考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也在他身边睡下，有时候他睁开眼，会看到伯邑考在做饭。 

他有时候会觉得无措，他不好意思让伯邑考照顾他，伯邑考爱他，已经是一件天大的好事，而伯邑考照顾他，他就觉得心中惴惴。他觉得他变成了伯邑考的另一个孩子，一个站在玻璃罩之外的孩子，他不会哭闹着逼迫伯邑考从深夜醒来陪他夜游，也不会寂静地坐在地上望着面前的人无动于衷，但是伯邑考待他事无巨细，像是他精神上的另一个父亲，或者母亲。

崇应彪想不到他有什么什么东西可以用来交换伯邑考的这份爱，他一无所有，除了和崇侯虎理不清的血亲债。有时候他在家陪元元，就抱着他给他把绘本都读一遍，元元其实从没表现出对那些故事的感情，无论是什么样的故事，他看起来都无动于衷。但是崇应彪想读，也不只是读给元元听，而是他自己也想看看。他小时候没看过儿童书，也很少听童话，他第一次见到元元的立体书时，惊讶地看着那个从书页中倏尔立起的城堡赞叹不已，原来小孩子的书做得这么漂亮，他想。

他喜欢看那些小孩子的故事，很短的故事，有很多好看的插图，而且他不敢让别人知道，有时候他看到那些故事也会哭。元元是唯一一个知道他秘密的人，他拉着元元的小拇指和他拉勾，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他说，元元不能把叔叔的秘密告诉爸爸。

元元细小的手指被他勾着，一双圆眼睛沉静地望着他。这是世界上最会保守秘密的小孩，崇应彪想。

绘本里的美人鱼用歌喉，秀发和鱼尾与女巫做了交易，那是她为爱付出的代价；莴苣姑娘在高塔中被囚禁十几年，用一头长发做梯遇见了王子，那是她为爱付出的代价；贝拉在城堡中与野兽终日相伴，那是她为爱付出的代价…所有的故事里，都有人为爱偿还，但是崇应彪不知道他要用什么才能交换伯邑考等量的爱。

因此他在床上格外卖力，几乎予所予求。他没有什么这方面的经验，只能听从伯邑考的指引，他除了成为一个听从指令，绝对配合的床伴，再没有别的办法。他喜欢伯邑考吻他，也喜欢 伯邑考咬他，他并不是弱势的对手，如果他吻他，他就吻回去，如果他咬他，他就轻轻地咬回去，他把伯邑考的每一个动作都理解成爱，然后再奉还给他。他们经常赤裸着抱在一起，他的头发汗涔涔的，但伯邑考也并不嫌他，有时候他们偎在床上合抽一支烟，他吸一口，含在嘴里，又凑过去渡进伯邑考的口中。那是他以前在歌厅上班的时候见过的，老板都是那样嫖小姐，伯邑考接了他嘴里的烟又卷着他的舌和他接吻，他就觉得好高兴。

他喜欢听伯邑考读书，伯邑考给元元读的时候，他就坐在一边听。后来，他也让伯邑考专门给他读，伯邑考成为了他精神上的父母，他也想听听那个专门为他讲的故事。崇应彪最喜欢两本，一个是兔子的故事，一个是猫的故事。

兔子的故事，他让伯邑考讲过很多次。每当伯邑考一边翻着书一边念：猜猜我有多爱你。崇应彪就会在心里轻轻地答一句。

“我爱你，一直到月亮那里，再从月亮上回到这里。”伯邑考每次读到这里的时候，都会俯下身轻轻吻崇应彪的眉心，他那时的神情，仿佛真的是他的父亲。

就好像，他也是在他的期盼中来到他身边的一样。

崇应彪不知道月亮离岐城有多远，他记得小时候他妈教他背唐诗，今人不见古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如果人真的有上辈子，不知道他有没有见过伯邑考，他想，如果见过，那此时此刻映照着他们的月亮，或许在上辈子的时候也照在过他们身上。

 那一定是很久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情，今月曾经照古人，他爱他，从月亮那里再从月亮上回到这里。

 

-

 

那个关于猫的故事，其实伯邑考只给崇应彪讲过一次。

那是一只活了一百万次的猫的故事。

崇应彪一开始听着还在笑，一边拨弄着伯邑考的手指，一边听。后来伯邑考感觉他不动了，再低头去看的时候，才发现崇应彪在哭。崇应彪没有发出声音，他不敢大动，只能把头偏过去，咬着牙，红着眼睛，然后一颗一颗地滚泪珠。

元元是这个世界上最会保守秘密的小孩儿，但是先泄密的是叔叔。

“别哭。”伯邑考用手指轻轻地摩挲着崇应彪的耳侧，“都是假的。”

“我知道。”崇应彪闷闷地回了一句。他觉得很丢人，于是不肯回过头去。伯邑考也并不强迫他，只是轻轻拍他的背。

猫再也没有活过来了。

崇应彪想，他曾经那样希望崇侯虎死在他的面前，崇侯虎却直到现在仍在病床上苟延残喘。而他曾经也同样热切地希望过一个人活过来，可是直到那张还带着稚气的脸被蒙上白布，那个人也没有再活过来。 

那个在他梦中被金色的麦浪吞没，张大了嘴巴却发不出声音的，血流成河的少年。

那个和他短暂地恋爱过，却连一次吻都没接过，就死在他面前的男孩。 

那个没有人对他好，连他也对他不够好的可怜人。

苏全孝。他的名字，是苏全孝。

崇应彪给伯邑考讲这段过去的时候，觉得自己像在做梦。好像他已经把那段记忆从自己的身体中切割掉，放在了心里某个布满灰尘的房间。再次打开那扇门的时候，他会恍惚，会觉得陌生，甚至会在某一瞬间怀疑，那到底是不是真实发生过的事情。 

苏全孝，是他在歌厅打工时的小弟。他是真的小，还不到十六岁，就跟着崇应彪满街跑。他和崇应彪不一样，他有爸有妈，还有哥哥妹妹，但是他们都不要他了。他爸得罪了歌厅的殷叔，带着全家跑了，大儿子已经能帮着照应家里，小女儿是家里的幺女舍不得，所以就把苏全孝留下给殷叔当干儿子。家里的老二，多余中的多余，扔了也就心疼一小会儿。

殷叔待苏全孝不好不坏，养他像养了条狗，好赖给口饭吃，其他的全是命数。苏全孝长到十五六，就到歌厅里当服务员，他不大会讲话，没少被喝多的老板扇嘴巴，后来服务员也不做了，就做打手。殷叔说，一般没人敢在歌厅闹事儿，他当打手是个清闲差。

确实清闲，以至于清闲的时候太多，他又被同事欺负。他有一双圆眼睛，水汪汪的，皮肤也白，姑娘似的，歌厅夜场做保安打手的，都是又高又壮的汉子，看见他就上手摸两把，再骂句二椅子。崇应彪不摸他，不骂他，也不让别人摸他和骂他。崇应彪能打，十四岁被崇侯虎拎着菜刀赶出去，靠着拳头活到十八，他罩着苏全孝，也不是因为心地好，只是他觉得苏全孝是个孬种，和他哥崇应鸾差不多少。

崇应彪恨崇侯虎，但并不恨崇应鸾。崇应鸾胆小怕事，他只是害怕，但也没做错什么。

他其实对苏全孝也不好，宿舍里他们住一起，他总支使他，给他拿饭，给他端水，给他洗衣服，他对他呼来喝去，把他当成条忠心的小狗。但苏全孝觉得崇应彪对他好，崇应彪不打他也不骂他，苏全孝觉得崇应彪对他最好。

那段时间，崇应彪觉得苏全孝就像动画片儿里的小精灵，不管他在哪儿，只要喊一嗓子，苏全孝！

苏全孝就会不知道从哪儿钻出来，喊一声，哥！

同事里有人管苏全孝叫阿孝，听着亲昵不少，但是崇应彪从来只是直呼其名。他一叫苏全孝，苏全孝就回他一声哥。

他们不是亲兄弟，但他们各自的亲兄弟也再不会比他们更亲了。

苏全孝不会打架，每次有人闹事儿，都是崇应彪带着人去摆平的。苏全孝不敢打人，他不狠，哪怕崇应彪觉得这个世界对苏全孝已经够操蛋了，但是他还是不狠，他是个孬种，刀子只能往自己身子里捅，捅别人他下不去手。

崇应彪和苏全孝说，以后打起来了，你什么不用干，只管跑。

苏全孝说，那哥你怎么办? 

崇应彪拍拍他的脸，说，你哥我还用你帮？你跑得远远儿的，就是帮忙。

苏全孝十六岁生日那天，崇应彪给他买了只小蛋糕，是苏全孝求他买的。崇应彪不过生日，也不觉得过生日一定得吃蛋糕，但是苏全孝和他说，他没吃过生日蛋糕，他想尝尝。他给崇应彪洗了四双袜子，还刷了两双鞋，崇应彪就去蛋糕行给他拎回来一只小蛋糕。

崇应彪说，十六岁，得给你插十六根儿蜡烛。说着就要上手。

苏全孝一边拦着不让，一边说，那么多插上去，我这蛋糕脸儿都花了。

最后苏全孝小心翼翼地在蛋糕上插了一根蜡烛，点了火，要许愿。他不对着蛋糕和蜡烛，却对着崇应彪，水汪汪的眼睛里映着烛火，他说，哥，我想谈恋爱。

我十六岁了，还没谈过恋爱。我想谈恋爱。 

崇应彪皱着眉看他，朝着他脑袋呼了一巴掌，说，狗屁恋爱，你才多大。

苏全孝说，姜哥老看那个电视剧，人家上高中都怀孩子了，我也应该谈恋爱了。 

崇应彪拧着眉想姜文焕一天到晚在宿舍看什么下流电视剧，刚想骂，就听见苏全孝说，哥，我想和你谈恋爱。 

他想和崇应彪谈恋爱，因为崇应彪是世界上对他最好的人。

崇应彪没答应，也没拒绝，他在心里默许了，因为他也没谈过恋爱。

蜡烛吹灭的一瞬间，崇应彪说，你保佑保佑自己以后别再挨打了就行。 

苏全孝笑了。他谈恋爱了。

械斗是在苏全孝生日的三天后，连殷叔也没想到有人真的会来砸他的场子。对面带的人远比他们歌厅多。崇应彪被堵在小巷子里，四个打他一个，他不算落了下风，但也实在不算轻松。

钢管砸进肉和骨头，闷哼和惨叫不绝于耳，崇应彪从人隙之间看到了苏全孝。他太白了，月光一照，更是惨白一片，崇应彪一眼看到了他，也看到了他身后那个举着搬砖欲砸的身影。 

“苏全孝！”崇应彪心一紧，猛地喊了一嗓子。 

跑！ 

崇应彪没说出那个跑，就看到苏全孝猛地回过头，然后他的身子就像棉花一样，轻飘飘地软了下去。 

那张惨白的脸，在月光下白得令人心慌，崇应彪看见他张大了嘴，却没有发出声音。

哥！

崇应彪听到了。

只要他喊一声苏全孝，苏全孝就会叫他一声哥。

崇应彪不记得他是如何度过那个夜晚的，他只有十八岁，却要在绝望中怀抱着另一个少年温热的身体。他捧起苏全孝的脸，他的皮肤很白，圆圆的眼睛合上，他的头上有一个不断涌着血的伤口，崇应彪用手死死地捂着，却怎么也堵不上。他温热的血顺着惨白的脸流了一脖子，崇应彪叫他，苏全孝。他却再也没能回应他。

崇应彪记得那间医院的外墙是九十年代流行的水刷石，他背着苏全孝跑过去的时候，手肘撞在外墙上，擦了一片花。 

“猫第一次哭了，从早上哭到晚上，又从晚上哭到早上，整整哭了一百万次。”

猫再也没有活过来了。

 

-

 

夏天来的时候，元元终于不再在深夜哭泣。 

他像是忽然透过那玻璃罩子懂得了伯邑考的辛苦，于是再也不再睡梦中哭着醒来，再也不做那个坐在喜羊羊上参悟人生的小夜游神。

伯邑考因此难得地过上了作息规律的生活。崇应彪值夜班的时候，又变成了一个人。原本伯邑考要继续陪他去熬夜，但是被他拒绝了。他看网上说熬夜久了对心脏不好，他怕。

他想要伯邑考和元元都身体健康，长命百岁。他不想再看到他身边任何一个人再死在他前头。

于是每天早晨他下班前，伯邑考都会来便利店和他一起吃早饭，有时候也带着元元。元元吃饭也要坐在喜羊羊上，一边摸着羊角，一边吃。有一回崇应彪说，时间差不多了，给摇摇车打开，投了币，喜羊羊一边动一边唱起儿歌，爸爸的爸爸是爷爷。元元理解不了那么多爸爸，他因此在喜羊羊身上哇哇大哭。

崇应彪手忙脚乱，一边想要把元元抱起来，一边想要喜羊羊停下，因此慌乱中抓着羊角，脚上往那摇摇车上猛踹了两下。哐哐两声，元元被叔叔的暴力震慑，顿时止住了哭声。

伯邑考上去把元元抱起来，一边拍他的背一边把脸转过去憋笑。崇应彪有点臊得慌，不知道说什么好，红着耳朵转身往屋里走。却忽然看见元元正出神地盯着他，他的小脸上还挂着两颗泪珠儿，鼻尖红红的，看着怪可怜。 

崇应彪觉得不好意思，他是个粗人，踹了小夜游神最爱的坐骑，吓到了孩子。

“元元对不起。”崇应彪在衣服上擦了两下手，伸手去擦元元的眼泪，“叔叔把你吓着了。” 

元元不说话，抿出两个小小的酒窝儿，笑了。 

那是崇应彪第一次看到元元笑，他笑起来的时候，肉肉的脸颊上有两个小小的窝儿，黑黑的眼睛眯成两条缝儿，他长得很像伯邑考。 

他笑的时候，不会有人觉得他是和别人不一样的孩子。崇应彪想，他几乎要以为元元的病好了。

“元元高兴了？”伯邑考笑着去点元元的鼻子。

元元不说话，在伯邑考的手背上轻轻点了两下。

那个时候崇应彪已经知道了这个暗号的谜底，食指在手背上点两下，就是喜欢。

“元元喜欢叔叔。”伯邑考看向崇应彪，“是不是？”

崇应彪没说话，他忽然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阳光从便利店的玻璃窗里照进来，他感到一种久违的舒畅。

周末的时候，伯邑考带着崇应彪和元元去了趟庙里。伯邑考没有信仰，但是他爸说那寺庙很灵，姬发和人打篮球受了伤，他爸让他去给姬发和元元求个平安符。

庙是座老庙，修在山顶，伯邑考抱着元元走了百阶楼梯，崇应彪又接过去抱着继续走。庙门不大，善男信女却很多，小小一座庙，香火却烧得很旺。

伯邑考自己进去，崇应彪带着元元在外边儿溜达，寺庙里有求签的，崇应彪不信，但又好奇。

他不知道自己要问什么，他想，要是直接问崇侯虎什么时候死好像也不大好，想来想去，便想问姻缘。红木签筒摇了三下，落下一支签。

要是签文不好，就再给它塞回去。崇应彪想。

他弯下身子，拾起那支签，翻过来一看，却是上上签：永老无离别，万古当团聚。

万古当团聚。 

崇应彪想，这是不是说，上辈子和他伯邑考真的见过？要是真有上辈子，他应该是个将军，他想，他这么能打，一定战无不胜。那伯邑考就是皇帝吧，他想来想去，在古代，也没什么比皇帝更好，他想让伯邑考做皇帝，他是个将军，就替他开疆拓土。今月曾经照古人，从以前的月亮，到现在的月亮，都照见过他们。 

崇应彪正对着那签文喜滋滋地笑，忽然一抬头，看见一张熟悉的脸从他身边擦肩而过。那是一张，肤色极白面孔。崇应彪觉得心忽地一下坠到了谷底，他猛地回头，正对上女人探寻的目光。

那是个女人，极美的女人，雪白的皮肤，一双水汪汪的眼睛里仿佛总有几分澄澈的天真。

崇应彪想起了他记忆中的另一双眼睛。

苏全孝有个妹妹，他记得。那个他父亲舍不得抛下的幺女。

“妲己，你要不要来求个姻缘？”

崇应彪听到旁边的人这样叫她。妲己，那是她的名字。

崇应彪没有再看，他牵着元元向院子里走去，初夏的风吹过古庙檐下的铜铃，叮地一声。

苏护全家都回来了，他想，可是苏全孝却被永远留在被他们抛弃的那些年了。

苏全孝，如果有下辈子，不要再被人欺负，不要再被人抛弃，一定要和真正对你好的人谈恋爱。也不要，别人叫一声你的名字，就马上回过头来。

伯邑考出来的时候，崇应彪正抱着元元坐在石头台阶上看蜻蜓，他长手一挥，就在掌心虚虚罩住一只蜻蜓，捧到元元眼前儿，又猛地将两手打开。蜻蜓扑着翅飞出去，吓了元元一跳，但他也只是多眨了两下眼睛。 

伯邑考看着那个笑着逗孩子的男人，忽地想起第一次见到崇应彪的那个夜晚，高大的男人蜷在小小的收银台里，拄着下巴对着手机有一搭没一搭地划。他蹙着眉，像是愤怒，又像是忧愁，偶尔抬起眼望向远处，眼底像含着光。那是一双多情的眼睛，伯邑考想。而他，恰好想要抽一支烟。

“吓着孩子。”伯邑考走过去，长指微曲，在崇应彪脑门上轻轻弹了一下。

“我们元元胆子大着呢。”崇应彪一边虚虚摸了一把脑门，一边笑。

伯邑考看着崇应彪，他觉得他笑得越来越多了。那是一双多情的眼睛，即便无情，有时候与他四目相对时，也会让人觉得一往情深。伯邑考见过那双眼睛里的很多情绪，愤怒，忧愁，绝望，痛苦，还有依恋，喜欢，和愉悦。那双眼睛哭的时候，眼泪会一颗一颗地落下来，眼角红红的，像是有灭顶的委屈和哀伤，任谁看了也不忍心再让他难过。而那双眼睛笑起来的时候，伯邑考又觉得像有风吹过他的心湖，每一波涟漪都泛着粼粼的光。

“这是给你的。”伯邑考摊开手，那是一只小小的玉马，玉质莹润，在伯邑考的掌心泛着微微的光，“以后，想去哪儿就去哪儿，全都是好事了。” 

伯邑考轻轻将那只玉马挂在崇应彪的脖子上，许是被伯邑考在掌心握了很久，所以那玉贴在崇应彪心口的时候，他没有觉得凉。 

戴玉养人，伯邑考想，玉也是愈，崇应彪走过了漫长的严冬，他该走向春天了。

“哥，怎么是马啊？我又不属马。”崇应彪低着头摆弄着自己颈前的小马，他不敢抬头，他想笑又想哭，他怕一抬脸眼泪就要落下来。

“看你像匹小马。”伯邑考笑着说了一句，在他颈后捏了两下。

伯邑考没有告诉崇应彪他真正的用意，他不想崇应彪再被任何事情困住了。他的父母，他的家庭，他未曾长大就死去的兄弟，他没有得到的爱，他无法摆脱的恨，伯邑考希望他不要再被任何事物困住了，他要送他一匹马，让他在真正浩荡的天地间纵情驰骋，向着天与地的尽头一路奔去，向前看，是万丈光明，回头看，是千里云平。

他要崇应彪从此做一个自由人，心随意往，再不被任何人与事绊住脚。

伯邑考想起很多年前他曾在日记中誊抄的诗：

去吧，但愿你一路平安。

桥都坚固，隧道都光明。

去吧。

 

-

 

崇侯虎死的那天，崇应彪没有笑。 

他以为他会笑，但是直到他看着崇侯虎在他面前咽了气，他也没有笑出来。

他想起来，有一天早上，他刚下了班，崇侯虎短暂地醒来，他倚在床上，叫他，阿鸾。

他像往常一样当作听不见，继续低头打他的消消乐。

“你弟弟。”崇侯虎费力地挤着声音，断断续续地说，“阿鸾。”

“崇应鸾的弟弟是谁？”崇应彪站起来，居高临下地看着崇侯虎。 

他没有得到崇侯虎的回答，只看见那摊颓败的骨头颤抖着，他那苍老的面庞扭曲起来，虬结的肌肉抽搐着，嘴唇翕动，半晌没有说出话来。

崇侯虎哭了。崇应彪看见他浑浊的眼睛里渗出泪水，顺着他千沟万壑地脸流下来，流进他遍布满脸的皱纹里，就像河水流过干涸的大地。

崇应彪没有动，他静静地望着他，忽而笑了，他说，“该哭的不是你。”

“我说，应该哭的，不是你啊！”崇应彪半张着嘴，他还想说什么，但是一时间，又失去了所有的言语。 

崇侯虎有什么资格哭呢？他怎么敢在他面前哭呢？即便他不记得他了，他认不出他了，他失去了记忆、语言和行动能力，即便他只是这样一具静待死亡的躯体，他怎么好意思在他面前哭呢？

不记得了吗？那些所有的伤害与痛苦，那些被从高处摔碎的奢求与盼望，那些他在恸哭的深夜里一片片咽下的锋利的月亮，那些将他在北崇的冬天开膛破肚的雪花，都不记得了吗？

“崇侯虎。”崇应彪紧攥着手，紧绷的皮肤下骨节微微泛白，“如果那天我不跑，你会杀了我吗？

崇侯虎，那个酒醒后的中午，你真的一点都不记得要带我去游乐场了吗？

崇侯虎，那个因为掉了二十块钱而被你抽到在地上打滚的下午，你真的是在恨我吗？

崇侯虎，那个被你拎着菜刀赶到大街上的冬天，如果我不跑，你真的会杀了我吗？

崇侯虎不会回答他，因为崇侯虎早就不记得了。

“我听人说，父子天生就是敌人，儿子打一生下来，就在威胁父的地位。”崇应彪坐下来，他静静地望着崇侯虎，“所以有段时间，我想你就算是真的要杀了我，好像也可以理解。”

“但为什么是我呢？”崇应彪的手指轻轻抚过崇侯虎手背上的筋脉，他想起元元在他手背轻轻点的两下，“如果你真的想杀，为什么不是崇应鸾。”

“为什么你想杀的只有我呢？”

爸，为什么你想杀的只有我呢？

崇应彪深深地吸了口气，他想他愿意罩着苏全孝不是因为他孬，苏全孝不是孬种，他比谁都勇敢。他愿意罩着苏全孝，是因为他们是一对被这个世界，也被他们的家庭遗弃的兄弟。他想保护苏全孝，就像保护他自己。

崇侯虎不是坏人，因为他没有杀子，崇应彪不是好人，因为他没有杀父。

他们到底没办法分出一个善恶了，崇应彪想。又或者，有些人是精神上的残缺，就像，他是精神上的孤儿，而崇侯虎从未在精神上成为过父亲。

崇侯虎咽气的时候，崇应鸾也来了。

崇应彪很想知道，在那一刻，当崇侯虎发现自己面前站着的是两个人的时候，他会想什么呢？又或者，他什么也来不及想了。

崇应彪没哭，崇应鸾也没哭。

崇应鸾长得和崇应彪很像，但是他的身体不如崇应彪那样结实，他看起来有些文弱，还有些颓唐。

“彪子。”崇应彪听到崇应鸾叫他。 

崇应彪没出声，他低头看自己的手，他走得仓促，手掌侧面蹭上了一块奶油。

崇应彪慢慢抬起手，将手上的奶油蹭到了崇应鸾的嘴上。

“生日快乐。”

 崇侯虎，再也不见了。 

爸。我们永生永世，都不要再相见。

-

 

又一个秋天到来的时候，崇应彪在便利店从夜班换成了白班。

他一个人守着这家便利店的夜晚守了一整年，却是第一次真正地看见它的白天。

从此他和伯邑考一起出门，一起回家，一起带着元元散步，把他在寂静的喜羊羊上，陪他看每一个日落。

他仍旧喜欢看儿童绘本，每次伯邑考买了新的，他都要先拆开看一遍。但是那只猫的故事被他永远地放在了所有书的后面，再也没有打开。

他开始学习英文，因为伯邑考送了他一本英文的绘本。他看不懂，又臊又气，伯邑考就像每一次给元元读睡前故事那样念给他听，教他认。

Lost and Found. 这是这个故事的名字。 

伯邑考说，这个故事叫做，失而复得。

那是一个男孩和一只企鹅的故事，直到很久以后，崇应彪才一边翻字典一边弄明白了这个故事的全部：一个男儿发现了一只迷路的企鹅，于是他想将这只企鹅送回南极，一路上，他们划过了无数的黑夜与白天，划过了风暴与巨浪，终于到达了南极。可是企鹅仍旧不开心，因为他并没有迷路，他只是孤独。

The penguin hadn't been lost. 

It had just been lonely.

崇应彪并不知道，在那个秋夜，伯邑考透过便利店的玻璃窗，看见了一只孤独的企鹅。一只原本属于南极，却不知为何只身流落到午夜便利店的，伤心的企鹅。

 

-

故事的最后，男孩和企鹅一起回了家。

去吧，但愿你们一路平安。从此以后，桥都坚固，隧道都光明。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