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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子马

不驾慈航

《蜉蝣盛宴》姊妹篇,基本设定承前作,但可视作独立的一篇,无需额外阅读。


一、

在一切不得不为生计所做的家政活中,沈梦瑶最喜欢擦玻璃,尤其是高层楼的巨大落地窗。她为此事投入巨大的匠心,寻常家政女工都是从小作坊按斤批发勾兑的三无洗剂,虽然价廉又擦得干净,但她嫌味道不好,伤手,还可能对身体有害。装在随身携带的小喷壶里是自己亲自试验多次后调配的洗涤剂,掺了一定比例的白醋、啤酒和食盐。那喷壶样子也气派,镶着黄铜的喷嘴儿,只消两根手指并拢一勾便在玻璃上打出饱满漂亮的扇形泡沫。水洗过三遍后用干抹布一捋,雨渍、鸟粪、浮尘、油滴,统统无影无踪,玻璃清澈得令人动容。这个时候摘下手套的沈梦瑶会对着没有一丝波...

《蜉蝣盛宴》姊妹篇,基本设定承前作,但可视作独立的一篇,无需额外阅读。


一、

在一切不得不为生计所做的家政活中,沈梦瑶最喜欢擦玻璃,尤其是高层楼的巨大落地窗。她为此事投入巨大的匠心,寻常家政女工都是从小作坊按斤批发勾兑的三无洗剂,虽然价廉又擦得干净,但她嫌味道不好,伤手,还可能对身体有害。装在随身携带的小喷壶里是自己亲自试验多次后调配的洗涤剂,掺了一定比例的白醋、啤酒和食盐。那喷壶样子也气派,镶着黄铜的喷嘴儿,只消两根手指并拢一勾便在玻璃上打出饱满漂亮的扇形泡沫。水洗过三遍后用干抹布一捋,雨渍、鸟粪、浮尘、油滴,统统无影无踪,玻璃清澈得令人动容。这个时候摘下手套的沈梦瑶会对着没有一丝波纹的窗子长舒一口气,双手和额头轻轻触到窗户,调整好呼吸,穿过玻璃将目光投放到最远处。


透明到不可思议的玻璃甚至改变了城市中光的折射度,天空因此更蓝。她张开双臂仿佛在拥抱窗外的风,天空像巨大透明的深渊引诱她纵身跃入。她会以为自己突然装上了翅膀,只差一口气就能飞升上天。此时她就像一个虔诚的信徒,结束了尘世的受苦之后到达真正被自己占有的时间。


今天是个好天气,她照例对着窗外的世界沉思默想,裤兜里的手机却不合时宜地响起来。电话那边的人是袁一琦,第一时间喊她的名字:"瑶瑶。"


下句话突然被骤响的喇叭声淹没,沈梦瑶猜想她此刻应该身披外卖员的黄袍在十字路口跟人抢时间。她赶紧说:"你先找个地方把车停下好不好"。


袁一琦挂了电话,不一会儿又打来一个,这次背景里安静了很多。她口气更加急切:"瑶瑶。"


沈梦瑶等她说下去。


"你那里有多少给我转一下行吗?我爸生病了,我得带他去医院。"


沈梦瑶放下手机,把微信、支付宝里的钱都提到银行卡里,又跟家政公司的小姐妹借了几百块,凑成一万转给袁一琦。后来的整个上午她都心不在焉,按最低标准匆匆了事,不安地等待雇主验收。"油烟机还没擦,吊顶也还差点意思。"雇主说。沈梦瑶把手套卷成一团塞进包里,边走边退:"这单给您费用减半,我家里有急事。"



沈梦瑶出门直奔人民医院,袁一琦正抱着头在ct室门口的钢制长椅上等,送外卖的衣服都来不及换。沈梦瑶轻轻坐在她身边,问情况还好吗。


袁一琦说,再做两样检查,你给我的一万块就都扔进去了。


沈梦瑶说,我们还有那张卡。


袁一琦抬头看了她一眼,突然一头栽进她怀里呜呜地哭了起来。要真是医生预测的那样,那张卡也打不住。她哭着说。你说,你说是不是去年那会儿我带他全身体检,事情就不会这样了?




二、

沈梦瑶沉默了一会儿,心思飘到了那张卡上。她清楚地记得卡上的面额,十万块,她和袁一琦两年半心血的点点滴滴。


收养家里第二只猫以后,沈梦瑶向袁一琦提议不想天天给别人打工了,不如自己开家书屋,门面不必很大,但收拾得很是清洁的那种小店,店堂里一定摆一张棉质长沙发,下雨天顾客稀少的时候就在沙发里坐对一丛烫金的辉煌书名,一边看书一边撸猫,美味地消磨。书屋最好是前店后家的格局,前面做生意,后面住人,她俩就可每天都守在一起,不用从早到晚各自奔波,到晚上才有亲热的时间。


袁一琦举双手双脚赞成,说早受够这烂板房了。她们在城中村的一间小平房里租住了几年,除去堆着的杂物可住人的空间只有不到十平米,夜里两个人只能抱在一张刀刃般瘠薄的床上睡觉,脚边紧贴着做饭用的铝皮灶。有次袁一琦在噩梦中腿一蹬,在灶的拐角处踢飞半片脚趾甲。更别提年轻的小两口做那种事的时候两只猫蹿上来打架,飞舞的爪子挠了谁赤溜溜的屁股。


她们的计划是先在城乡接壤处新起的小区盘一间前两年租金减半的商铺,往后的日子再齐心戮力地把店面做大做强。这楼盘虽然地段不好,据说还偷工减料(墙壁薄如蝉翼,楼上开关推拉门时楼下在地震),却牢牢占据乡下人迈向"新市民"生活的一段必经之路,铺天盖地的招商广告正慷慨吸纳各行各业入驻,对她们这样有待开拓一番事业又囊中羞涩的小青年来说再合适不过了。有段时间她们下班后的消遣便是手拉手一起去看铺子,窃窃地比较着,点评着,到了晚上睡觉时还热火朝天地讨论不休,在横飞的唾沫中建筑自己未来的家。兴之所至沈梦瑶还会抽出一张白纸画画草图,分析格局的利弊,以及怎样改造它。她做家政这几年出入形形色色的房子,一双眼炼得很刁,早已胸有成竹起来。哪里敲掉半面墙才会光线通透,空调装在哪面墙才会一室清凉,还要给坨坨和除夕置办一个结实的猫爬架,这两兄弟越喂越肥,是时候增加点运动量了。


"最后"。沈梦瑶把笔倒过来敲敲纸面:


"还要打个专门的书架,只放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作品。"


她们把租金、地砖、墙纸、书架、沙发椅、猫爬架、一秒出热水的卫浴、精装书······分装进一个个小心愿,从各自的收入里分出一半来填满这些大大小小的目标,一边还要关注楼市的波动,时不时去售楼部蹲守看上的商铺,生怕被别个捷足先登或是开了差不多定位的书店。那张卡两人都知道密码,保管在沈梦瑶手里,规定了谁都不许动。每次发下工资往卡里充值以后,袁一琦都会幸福地一遍遍询问存款余额,跳动着增长的数字舂药似的,把她催得爬到女友身上要了又要,每月沈梦瑶总有一两天腰酸得走不来路。


现在住的地方靠近一座小庙,名气不大却历史悠久。其前身由唐朝一位代皇子出家的高僧所营建,千年来被焚毁过多次,到底风雨飘摇地捱到了现在,香火还越来越旺盛。小城的风景枯燥单一,溜冰场、KTV、请取酒店,打定主意买房以来这些花钱的地方就基本与小两口无缘,不工作的日子里,她们往往一觉睡到傍晚,再溜溜达达地步入小庙散步,这里有很好听的鼓声,夜里蒸腾出郁郁勃勃的树香。如果正好是饭点,还可以去斋堂吃九元一位的斋饭自助。自助没有肉,油水倒是给得很足,种类也很多,比自己开火做饭还划算。她俩往往不好意思吃饱饭擦了嘴就走,便跟着信众进僧寮听讲经。


方丈年纪很大了,两朵高眉毛长长地垂下来,神情被拉得慈祥而倦怠。他一拉长癞猫嗓子讲经,正犯着食困的袁一琦就昏昏欲睡,有次竟靠在沈梦瑶怀里当众打起呼噜。几位居士不悦地朝她们这边看过来,沈梦瑶害臊地把她摇醒。


方丈继续讲。讲什么呢?是在讲刚才吃过的斋饭。今生吃到的每一口肉,都有可能是前世的父母。因为没有缘呢,你们根本不可能与这口肉相遇。所以我们念经,不仅要回向给今世的父母,也要回向给前世父母。几句话让袁一琦瘆得慌。她十五岁离开父亲去上中专,小十年没联系过,下辈子也不想再见。下辈子,她想,要是托生成一条狗在饭盆里遇到自己的父亲,怎么想怎么恶心。


沈梦瑶不动如山地坐着:"你要是心里不安就去看看你爸,高低算是尽尽心。你看我,爹死哪都不知道。"



去年春节,两人买了点年货,去袁一琦住过的地方碰碰运气,没想到她爸还住在那。彼时袁一琦已经是个标准的成人了,个子一米七冒头,在女人堆里是很出挑的存在,她走进父亲的屋子还要下意识低头。做饭的灶台壁子上常年烟熏火燎的油烟味,酗酒者身上的酒臭,下水道反上来的浊气搅在一起,沈梦瑶闻着想吐,袁一琦竟害怕得差点哭起来,尤其是父亲从屋子深处走上前,不夸张地说,沈梦瑶看到一只矮墩墩的肉球子立愣歪斜地滚来滚去。红彤彤的肿眼泡瞪着她问"你找谁"的时候,她疑心自己是不是找错了地方。从遗传学角度上讲,这个肉球怎么也没可能生出袁一琦这样高大美丽的女孩。接着,沈梦瑶很清晰地看见袁一琦高挺单薄的身躯沙沙战栗。


在一起八年多,很少听袁一琦讲起家里的事,只记得她父亲是个急脾气,还很爱喝两盅。然后袁一琦会沉默下来,想办法讲点其他事情,在这件事上说多了会让沈梦瑶又忍不住来同情她的。她们只有这点无法兼容,袁一琦受不了自己被过分怜悯,而沈梦瑶的慈悲又无限接近霸道,她深知和袁一琦恋爱的尺度,对此不便追问下去,只知道尽力营造安稳的生活,释放出菌丝般粘稠的爱意将两人包裹进温暖的巢穴,如此十年二十年,总会把她拼装完好的。


直至见到她的父亲,沈梦瑶才明白或许不是袁一琦性格好强有意隐瞒受难的历史,未名的疼痛悬挂在很久以前,早一代代臣服。若非用肉眼直视,用肉身干涸的辙印做路标,语言永远无法到达批判父亲的彼岸。我们所共有的语言生长于被父亲殖民的历史,对男人有奴才般的忠贞与驯顺,单看字典里多少羞辱的条目是专为女人而造的,这件事就已经很明了。此刻她深知袁一琦每次欲言又止,都是为合适的措辞寻求突围。


该从何说起呢。


或许酒鬼打人也讲究循序渐进。顺序是这样的:打老婆老婆跑了,打猫猫反过来挠他,只有孩子不会还手,像条狗似的怎么打也打不跑。老邻居还能清楚地说出袁一琦当年被打得屁股流出液体的往事,但对液体的种类各执一词,有人说是屁股流血,有人说是流白糊糊。不过不管怎样,他们都确信一点,幸好袁一琦考上中专走了,不然迟早像个血拖把一样横陈在卫生间地板上。父亲看到熟悉的脸喜出望外,伸出一个肥巴掌就要往袁一琦青一阵白一阵的脸上招呼,后者居然条件反射似的僵立在原地一动不动。直到沈梦瑶一把拉开袁一琦,扬起手里的安慕希箱子砸到男人脸上,酒鬼成年累月浸泡在劣质酒精里的神经才有瞬间清醒。


沈梦瑶退两步兜出一个身位,把袁一琦护在身后,紧握箱子提手,务必要在酒鬼扑上来之时将最硬的角对上他。面对酒鬼含混不清的询问,她只说,我是袁一琦的女朋友,就是夫妻的那种关系,我们在一起很久了,还要一起开一家店,买一套房子。房子这两个字被她吐得很重,很有信心,连同腿脚和腰杆都分有了钢筋水泥的强度。


酒鬼见对上她毫无胜算,一屁股歪在地上嚎啕大哭起来,用上身仅穿的一件被本地人称作"二股筋"的白背心擦不断流出来的鼻涕眼泪,他嚎得渐入佳境——你们是夫妻,俩女的,学人家脱光了亲嘴乱摸······你们能生孩子吗?袁一琦十年不回来看我,就是被你个骚母狗掏了裤裆蒙了心眼,你们他妈怎么有脸的啊,十年不来看我呜呜呜,一分钱不给我,我病得,我病得脖子后面都硬了,脸也黄了,也不带我去医院检查······腿巴子,你睁眼看看我的腿巴子——眼看男人就要褪下裤子给她们展示浮肿的腿,沈梦瑶赶紧扔下东西拉袁一琦走了。


她们并没有离开,坐在楼下听他骂到半夜。哭骂声渐小到不可闻已经半夜了。袁一琦说一句走吧,执起她的手,咬着唇一言不发,朝前方越走越远,直至把马路、街区、与父亲一起生活的记忆都抛在脑后。连什么时候松开手都不知道。




"你说,要是当时我们没走,带他去医院检查身体,事情是不是就不一样?"


捏着显示"肝癌晚期"的报告单,袁一琦又问了一次。



三、


老头子就要被从检查室里推出来了,沈梦瑶听到车轱辘滚动的声音。她拿起包对袁一琦说,我去公司帮你想想办法。卡上的定期差一年才满,先尽量别动。


她从人事主管那里预支了两万块工资,又联系好水滴筹代理,给袁一琦打完款之后就回到出租屋筋疲力尽地在床上摊开四肢躺下。天花板被经年的雨水剌出一道道裂纹,她望着有目眩的感觉。没贴墙纸的白粉墙日夜不息地自我剥落,一些地方已经露出赤裸的水泥肌肤,它们生着如此可怖的癞痢头,如此生动、立体的丑陋,如此触目惊心的贫穷像一记耳光无比响亮地挥在她脸上,她从前难道就不曾发觉吗?两只眼睛,一只眼要看眼前的破房子,另一只眼执着地盯着梦想的家,视野重叠,给残酷的现实蒙上一层半透明薄膜,也为幻想注入一丝实感,使这一切看上去还是可以忍受的。她不用眼睛,用手摸到枕下的旧钱包,轻轻推开拉链,指尖触到那张卡片的薄与韧,循着它的边缘,一圈圈精细地摸下去,宛如这张床上曾经有过的亲吻和欢爱。


这天晚上袁一琦没回来,沈梦瑶彻夜等着她的电话如等待自己的判决。像所有罪行滔天的嫌犯,明知不会有什么好果子吃,还是抱有一丝万恶的侥幸。万一袁一琦打来电话不是要钱,而是告知老头子猝然而至的死讯呢?至此她们艰难拉扯着的生活尚有一丝转圜的馀地,哪怕再迟几年开店也还是可以接受的。凌晨袁一琦发来编辑好的水滴筹,她想了想转发到四、五个工作群,只说是朋友的父亲,请大家帮帮忙,语气尽量轻描淡写,连个双手合十的表情都没加。哪怕伸手讨饭也讲究名正言顺,她忍住不看手机,恨少一张和袁一琦的结婚证,不能大大方方扮演受害者家属,领一份光荣的荏弱。


她想,如果事情朝着最好的方向发展,袁一琦会失去世上唯一的血亲。但那个老卡拉马佐夫式的父亲于她不过一个累赘,她有信心加倍地疼她,把血亲欠她的一文不少地疼回来。从小连只蚂蚁都不敢踩的沈梦瑶在这天晚上诚心实意地祷告四方,观音菩萨,耶稣基督,十万天尊,列祖列宗,拜托让老头子死了吧,干脆利落地死了吧。



到第二天正午十二点,和袁一琦分开已经一天一夜,期间她的电话铃声一次都没响过。沈梦瑶刚想请假去医院瞧瞧,袁一琦就打了过来。她说,瑶瑶。


沈梦瑶每一根汗毛都竖起来谛听她的指示,


你那里还有钱吗?我爸上午办理了住院,治疗方案得过两天跟主治大夫商量一下才能出来。我爸没工作没医保,要先打一笔钱在卡上······喂喂,你在听吗?


沈梦瑶从被电话击沉的刹那回过神,想扶着点什么东西坐下来,再好好考虑这件事。她说你等一下啊,拉开衣柜的门,从过冬被褥的最底层抽出一叠钞票,捻开,只有稀薄的十几张,再抽出一叠放上去,最后干脆把被褥整个抬起,边边角角都抹过,确认没有一张红色钞票逃脱,才抖着嗓子问:你要多少?


袁一琦报出一个数字。


她看着手里的现金脱口而出,就不能不治?


话音一落立刻失悔不已——说的是什么话,就算心里这么想,嘴上也不能这么说。


所幸袁一琦没跟她计较,她及时补上一句话:我先把手上的给你打过去,剩下的我找我姐想想办法。


听到袁一琦很客气地说谢谢,沈梦瑶马上挂了电话。她熟悉她呼吸的频率,再不挂电话袁一琦就要哭出来了。



三年前她有过一次把自己嫁出去安稳过日子的机会,经历二十几场相亲她把这机会扔掉了,气得唯一的姐姐好几年不跟她往来。姐姐问过她原因,她只说喜欢上一个女孩儿,想和她过日子。就算露水夫妻,也铁了心一篙子扎到底。姐姐苦劝,你俩连张结婚证都扯不了,万一她是个没良心的日后翻脸不认人怎么办?她那时就想,难道一纸异忄生恋的空洞律法会比她一个有血有肉的沈梦瑶更可靠吗?


姐姐还是接了她的电话,她没说袁一琦的事,姐姐大概也不想提,她只说自己想做小生意还缺点儿,跟姐姐借个周转,日后手头活泛了连利息一起还回来。她一边说一边想,在社会上多滚了几年就是不一样啊,脸皮的厚度是与日俱增,当年把姐姐气成那样,现在还好意思开口借钱,可是除了一个娘肚子里爬出来的姐姐自己又能找谁呢。她现在只有一个选择,就是把自己拆了去填袁一琦的亏空。


姐姐听她讲完,还没怎么发表意见,忽然放低了声音说,你等等啊,你姐夫回来了,别让他知道你借钱,他工资都在自己手里,我过两天给你想办法。沈梦瑶赶紧说不用了不用了,还是你自己家要紧。


放下电话她突然想大发一通脾气,看墙墙烦看灯灯不顺眼,就想把袁一琦揪过来暴捶 :你给老头子留电话干嘛,生怕他不来拖累你怎么的,把他扔破屋里自生自灭不好么,大不了派出所喊你过来出点火化费。


这么想着,说曹操曹操就到,袁一琦又飞来一个电话。


沈梦瑶想,她要还提钱的事,一定要给她个钉子碰,不然咽不下这口气。


袁一琦却说起小时候自己吃过的一种茄盒。长茄子削去紫皮,改刀成规整的二刀片,一肥九瘦的新鲜猪后腿肉快刀剁成肉糜,上葱姜水反复搅打,再掺进少许葱白增加点喧腾劲儿,挂薄糊扔油锅里,炸而复炸,外皮爽脆而内里汁水淋漓,配上东北摊主特制的鱼香料汁能馋掉舌头。有天父亲罕见地没有喝酒,拉着哭哭啼啼的她去周边镇上赶集,买了一串茄盒看她吃完,才对她说,你妈嫁给别人了,往后就剩咱爷俩一起过日子。


沈梦瑶不明所以,试探着问,你吃没吃饭?是不是饿了?你等着我去给你送饭。


袁一琦说,我爸刚醒,说他想吃一碟凉拌藕根,多放点香油。


沈梦瑶找同事凑了两千块,又买了个双层保温饭盒,里面装着按吩咐拌好的藕根和路边买来的茄盒,她理所当然地认为袁一琦熬夜熬出亏空,急需补充点热量高的食物。一边往医院飞奔一边恶狠狠地在手背上咬了一口——马卖啤,恋爱脑是治不好的绝症。


踏进病房门的瞬间她竟有些失望,老头子精神到可厌的地步,是三张病床上唯一坐着的一个,正靠在床头和谁吵架。


病房里,袁一琦正蹲在地上搓洗毛巾,站起来手势轻柔地为父亲擦洗后背。沈梦瑶在门口只看到她嘴皮子飞个不停,想必是一边骂骂咧咧一边干活。心顿时就软下来。我老婆真好,嘴又硬心又软,还生得那么端正耐看,怎么看都看不够。


擦洗完她打开手边的黑色塑料袋,取出一整套崭新的灰色秋衣裤,换下父亲身上百洞千孔的二股筋儿,又拉上病床附近的淡蓝色床帘一通忙活,再拉开时老头子已经打扮一新了。


"老子懂医学你信不信?我看过《本草纲目》你信不信?"


"不管您懂不懂医学,您得先戴上氧气管子"。说话的是个站在一旁的年轻医师。


"那玩意儿戴了鼻子凉,我不戴,谁爱戴谁戴。"


袁一琦口罩外的眉头轻微皱起来,没看到门口的沈梦瑶:"人家正经医学院出来的会不如你一个无业游民?"沈梦瑶太清楚这皱眉的含义了,不忍,嫌恶,纠结,怨艾,至亲的仇人身患绝症躺在你面前,向你求一碗饱饭,求一碟舍得多放香油的凉拌藕根。你不得不答应,但太爽快的答应令你恶心。


老头子别过头,半闭上眼睛,自尊心受了伤的样子,一只手搭上脉搏给自己诊脉。袁一琦抬高声音:"你再不听话咱就别治了,直接回家"。


"你们听见了没有?有人不给他老子治病,要我回家等死咧!"


"袁一琦"


沈梦瑶把饭盒递到她面前,赶在暴怒之前收拾她火星四溅的脾气。"先吃饭吧。"



诶诶别睡了。看到沈梦瑶,老头子心虚地闭上眼假寐,却立马被袁一琦唤起来。你看病到现在扔了多少钱自己心里有点数,一半儿是沈梦瑶出的,没她你早死哪个野山沟了知道不?


别说了。沈梦瑶知道她的用意,袁一琦这样训她病重的父亲,无异于在长官面前掌掴犯错二等兵的兵头儿,带点讨好,带点谄媚,带点心照不宣的做戏。毕竟是血浓于水的父女,沈梦瑶再怎么也是个外人。她的心好痛,既是痛袁一琦把她当外人,也痛惜袁一琦的倔脾气,怎么委曲求全讨好她的,就为这么个癞狗一般的老头儿。


她转过脸不忍直视袁一琦的表情,临床的病人家属听到这边的动静望过来,手指上扣着俩黄澄澄的大扁戒指。她指着床头柜上一个五颜六色的果篮对袁一琦说亲戚送来的,老太太吃不了怕坏掉,小袁拿去削削给你爸吃了吧。沈梦瑶扫了一眼那张床上的病人,干枯得像方便面调料包里冻干的葱花。


袁一琦双手接过去,声音很低地道了声谢。


我们出去走走。沈梦瑶把苹果削好皮切成小块放在病人身前架好的桌板上便拉着袁一琦出门散心。两人各怀心事,走了足有十分钟,袁一琦才开口说话:"你买了茄盒?"


没等沈梦瑶回答,她就自顾自地说下去,故事的主角还是她,和刚变成光棍儿的她爸,但茄盒品种却从鱼香口变成甜辣口,沈梦瑶照旧一头雾水,怀疑她是不是根本没吃过茄盒。但眼前电光火石般闪过刚刚病房里的一幕,她恍然大悟:杠杆的一头是血缘和为人子的良心,另一头是日积月累的毒打、怨恨、冷漠。袁一琦反复描摹茄盒美味与温情的记忆,描摹得面目全非,自虐般呵护这点执念,正是为这个结构寻找一个四两拨千斤的支点,撬动自己不计成本的付出。人真是很奇怪的东西,一点点稀薄的爱就能活很久很久。


她懂,她都懂。要是袁一琦不这么傻,当初还不跟她好呢。沈梦瑶说,定期毁了吧,铺子以后再想办法开。袁一琦说不用,一起送外卖的同事给她凑了两万块,还能顶几天。说完她立马停住嘴,仿佛突然意识到一件毛骨悚然的事情。瑶瑶。她怕她逃掉一样死命箍住她的手腕。你说拉斯科尔尼科夫是好人还是坏人。


沈梦瑶没想到她竟然问这种问题。毕竟她曾拿《卡拉马佐夫兄弟》做助眠读物,一整个冬天下来这个猪脑连三兄弟的名字都没记住,怎么会突然对陀思妥耶夫斯基感兴趣?袁一琦说没什么,就随便问问。


说他是好人吧,他砍死了放贷的老太婆是个鲨人犯。说他是坏人吧,他心肠软得像上帝面前的一块蜡,连鲨人也是出于改良社会的目的。不过说他既好又坏显然是个蹩脚的答案,辩证法必然在对抗中上升合题,既对又对那不是辩证法,那是和稀泥。等我想明白了再告诉你吧。


好。


下午我留下照顾你爸,你先回去洗澡吃饭,再好好睡上一觉可以吗?


好劝歹劝,袁一琦才答应回家睡一觉,这里换沈梦瑶来看护。交代了几个注意事项以后她俩蹑手蹑脚地走到病房门口,看到老头子不用人伺候,自己拉出病床上的桌板,乖觉地吃起了东西。沈梦瑶心里冷笑,老东西,有本事少吃一口。袁一琦让她在外面等着,自己进去跟老头子说了几句,看表情不像什么好话,袁一琦发狠的样子沈梦瑶早嚼烂了,当年在中专一个人被学生会纪律部的痞子群殴,硬是从木头课桌抢下一条桌腿,抱定领头的狂揍,生生薅掉一把头发也不放开,完了还要很装逼地擦掉鼻血,整理好校服,跟沈梦瑶说咱们去小卖部买烤肠。


站在病房门口深呼吸几次,舒展几下腰背,像游泳前的准备工作。上学的时候袁一琦教过她游泳,学校的泳池不限时间,没事的时候袁一琦可以一整天都泡在水里,她水性很好,各种泳姿都信手拈来。她站在泳池边上为她耐心讲解怎么蹬腿,怎么动胳膊。记得她第一次穿布料那么少的衣服,游泳馆男男女女都有,身上又很冷,在陆地上怎么都放不开。袁一琦便让她抱着浮板去直接浅水区试一试。她自信满满地下了水,第一时间就在瓷砖上滑倒,浮板从怀里挣脱而出,气味刺鼻的池水不断灌进口鼻,想呼救却呛了更多的水。袁一琦潜下去把她托出水面,嘲笑她下巴甩着一根晶亮的口水,"弹弹弹弹走鱼尾纹"。


秘诀是不要怕水,在水上吸进尽可能多的空气,让自己内部无限地膨胀起来。沈梦瑶照做了,真的在水面漂浮起来,2500立方米的水,2500吨人工驯养的力,将直立人的束缚擦除,使她能够在两米限度内反反复复地浮起又沉落,体验某种类似自由的感觉。天上的鸟刚学会飞时,是不是也这样踩着空气节节爬升?有时候她突然被抱住双腿举起来,袁一琦在水下缓缓地走,她整个人就在水上诡异地漂移。她在水下偷偷吻她,吻她宽厚的脚掌,吻她紧结的小腿,再一把抱下去,吻她的嘴巴,眼睛,眉毛,发际线。头顶的水隔绝了人声嘈杂,不时从远处传来雷声般的轰响。在有限的憋气时间里,她们尽可能延长这种禁忌把戏,把自己放得很空,顶着越来越重的窒息深吻,仿佛一对挣扎缠绕、方生方死的天鹅标本。


出社会以后舍不得价格高昂的商业泳票,又无关系进免费开放的机关泳池,她俩的技术渐渐荒疏,肺活量也明显小了下去,沈梦瑶想着过了这阵子就带袁一琦去泳池好好放松一下。



她做好心理准备,拿出潜水的心情在床头放下包,余光觑着老头子,他盯着前面故意不看她,彼此都相安无事的样子,才长舒一口气,坐下来刷起了手机。目前是治疗初期,她的任务很简单,每隔一段时间量一次体温,做完雾化后冲洗好管子装进医用塑胶袋,氧气瓶空了要及时呼叫护士(肝部的病灶已扩散到整个右肺),余下的只要把他从床上扶起来,他自己挪一挪总能解决。


一年多时间不见,老头子的话术有所升级。不说上::床生)孩子那档子事了,只说两个女的在一起违背了阴阳相和的大自然,你再怎么能,能对抗天命吗?


沈梦瑶闲着也是闲着,回嘴呛他:地里可不会长蘑菇一样冒出呼吸机和吊瓶,你现在躺这里,就是违背了大自然才勉强吊着一口气。


一句话把老头子堵得哑口无言,说她不得意自己这点机灵劲儿是假的,但随即又咂摸出一点悲哀的滋味。联系上姐姐说过的话,从自然上讲她们是专与同性亲《热的基因异类,在人类世界也是不见容于法律的灰色人口。她们猖狂至今没受到惩罚,只是造物主指缝漏下来的一点慈悲。



四、


尽管从小穷到大,还没有哪一次,钱的事情令她如此焦灼。几乎是每隔十几秒,沈梦瑶都要打开水滴筹界面瞅一眼,看到毫无增长的数字再失望地退出去。穷人的亲友也是穷人,大伙儿三挪五凑地能拿出多少填这个无底洞?这个该死的家伙,已将她俩内囊都抖落尽了。明天必须出去干点活儿,不然还没等给老头子送终,就得和袁一琦手拉手喝西北风去。走在路上,她发觉自己的眼神变出病态的锐利,花,草、鸟类,市政设施,街边小店,她贪婪地攫进眼里,在心头飞快地计算面值,巴不得天上挠把云,地上抓把土,全折算成人民币送给袁一琦。


每隔几天她就得接替半天看护工作,让袁一琦回家好好睡上一觉。她爸已经习惯了沈梦瑶的陪护,她刷手机老头看电视。现在任务又增加了一项,每隔一会儿就看看头上的吊瓶,三支瓶子分别装着一瓶药剂、一瓶营养液、一瓶生理盐水,并成一股缓缓流下来。护士教她等液体快走完时就用指甲盖轻弹两下输液管道,让最后一点液体顺畅地流尽。


手机刷来刷去都是那点东西,她百无聊赖跟老头子一起看病房电视里的抗《日神剧,一集之内炸了日本《鬼子一段铁轨,端掉两个炮楼,砍亻为军如快刀切菜瓜。但观众并不捧场,暖和的下午只适合昏昏欲睡。不管多爱干净的老人身上总会散发出一种暮气沉沉的气味,让人联想到松弛的皮囊下正腐烂发酵的器官。为了不让自己也睡过去,沈梦瑶环视房间里的病人和陪护,一边想着自己的心事。靠门那边的老头子据说一住进来就穿好寿衣死活不换,身上的青色盘扣绸面衣裤像从清朝末年一直穿到现在。临床的干葱花儿老太太,为数不多醒着的时刻都能看到几个子女在床前吵个不休,争论谁该出钱谁该出力,吵着吵着差点动起手来,病房里好悬再躺一个。袁一琦这边倒省事,从头到脚,白天黑夜,洗衣擦身,端屎倒尿,就只她一个人。沈梦瑶可怜她,这么年轻单薄的一个人,怎么就扛上这么多既不能碰不能压,也不能转手的责任呢。


周围看够了,她反应过来看吊瓶。体积最小那瓶药液已走至末端,她站起来按护士的教导用指甲盖弹弹输液管。鬼使神差地,她走神想起袁一琦几天前的问题。拉斯科尔尼科夫是好人还是坏人。


好人还是坏人?她想这个问题想得入迷,手上不自觉加重了力道。

好人还是坏人?输液管幅度很大地摆荡、抖颤。说一个人是好人,那他必须出于自由意志去选择自己的行为,并承担行为的后果。一个从小被社会驯化、被法律威慑得没有自由的人,即使一辈子都做所谓的好事,那他也不能算好人,只能算被迫做了好事的良民。好人是什么呢?成为好人意味着什么呢?


即将到达那个答案,输液管道在她频繁的弹拨下出现丰富的气泡,它们只需保持这样的形态降落在病人的血管,再流经心脏,一场谋鲨便可宣告落幕。要证明自己是好人的前提是必须证明自己有作恶的自由,换而言之,拉斯科尔尼科夫鲨死老太婆正说明他有如此意志。况且。气泡走到管道中部,继续笃定不移向前行军。况且老头子作恶多端,于社会进步毫无用处,光是躺在这里消耗医疗资源,害她的袁一琦四处奔忙。就差一点点,她就可以帮到她。和女人谈恋爱是她的自由,为这个女人去鲨人也是她的自由。


沈梦瑶垂下头,一滴眼泪落在手背。她按响护士铃。


护士匆匆赶来拔掉针,管子里剩余的液体像淋漓的小便洒了一地。沈梦瑶站在旁边听数落。你这孩子忒实在了,让你弹弹成这样,差点害死人你知不知道。


最后关头她放弃了。她还不是足够有勇气在额头打上该隐的烙印。良心浮出水面呼吸一口带血腥味的空气,她想,一定还有其他办法的。



袁一琦睡一觉不知道自己的父亲差点被女友害死,走进来朝沈梦瑶羞涩一笑,离得很远,就把手里的饭递给她。辛苦了,赶紧回去休息吧。


沈梦瑶站着不动,突然推开饭盒拽着她的袖子朝病房外走去,在前面很大步地走,袁一琦跟得有些吃力,她想她一定是哭了。她们一直沿雪白的长廊走,走到尽头安静的楼梯间坐下,沈梦瑶没有眼泪,止不住地干抽抽,袁一琦上前蹲下来把她揽进手臂,肩膀很快就湿了一大片。




不记得哪位作家说过,"清白的良心是个温柔的枕头"。你知道你差点干了什么吗?她恨得心头滴血,躺在房间里大口喘气,越来越多的黑暗潮水般包围过来试图使她溺亡。她在黑暗里听到幽微的猫叫,又听到有人在外面粗暴地敲门催缴电费。是的,这个月工资还没下来,为了躲这点电费她们像鬼一样摸黑住了好几天。还有,还有那张卡。她借手机屏幕不多的光亮把银行卡拿出来看了又看,用手掌围住光,不让外面的人发现她。指甲历历刮过凸起的金字卡号,心里默念存款数目,突然像有道闪电在心里划过,照亮她那点卑鄙的渴望——也许她自以为是地要替袁一琦做出决断是种僭越,除了上帝,谁有资格审判人命的价值呢?亦或者这一切只是她可悲的托辞,她知道在最深处恐惧着什么——她怕自己从牙缝里攒出的创业基金一夜间消失,回到那些口袋比脸都干净的日子。她的梦想——被毫不留情地扔进壁炉烧掉——只是为了烹饪一道难以下咽的小菜。可是她做了什么啊,她差点以拉斯科尔尼科夫自居,为所谓的正义辩证法洋洋得意,想方设法给自己脱罪。她大口呼吸越发粘稠的空气,头上深渊没顶,阗无人声,只有不停默念袁一琦的名字。


原谅我吧,救救我吧,求求你了——



第二天清早,袁一琦在病房门口看到一夜未睡的沈梦瑶。今天我没工作,你再回去休息一天,要不坨坨除夕都跟你不亲了。抽屉里还有点零钱和钢镚儿,你搜罗搜罗多少把电费交一下。


袁一琦还是有点踌躇。


沈梦瑶看了一眼病床上的病人,说放心吧,我会好好对他的。


疲惫反而使她能平心静气地坐在窗边思考,说实话这几年她过得不差,中学时代出了名的问题少女袁一琦在身边服服帖帖,很少呲牙。最痛苦的时候莫过于三年前回老家相亲,每日徘徊在琳琅满目的候选人中,不停地比较,不停地嫌弃,到最后发现谁都比不上和袁一琦在一起的舒服,干脆不做选择,认命般回到她身边。事情从此就变得简单起来,穷是穷了点,每天快活得像两个小傻子。


有得选也许并非永远是好事,她想。因此——这件事最危险的地方在于,她看了眼闭目养神的老头子。他如此不堪一击又惹人厌恶,结束他的生命似乎是合情合理的,以至于她以为自己还有第二个选择。



病人拍拍她,说自己要出去散步。


她伸出一条手臂让老头子可以借上力。肢体相碰的一瞬间她陡然颤栗,想到一条煮熟以后还会动的蛇。她发了两次力才把他提起来,看他两条短小如泥萝卜的腿将将够到地面,心里又一次感叹他能生下袁一琦简直是中了基因彩票。


老头子站起来,手却往她胳膊更上方攀去,那张可怖的脸一下子跳进她视线里,头发所剩无几,脑皮与皱巴巴的脖子无缝相接。那张脸,看一眼就要做噩梦,两条烂茄子似的紫红眼袋明晃晃地垂在那里,沈梦瑶忍着恶心说走吧,我扶你去。


老头子结束散步,还顺道上了一次卫生间,沈梦瑶没听到洗手的声音,袖子外的皮肤却被他又搭过一次。忍住,她对自己说。帮着已经不能弯腰的病人把引流袋挂在病床底部的钩子上,一根塑料软管直通腹部,淡黄的液体中氤氲着血丝,犹自带着病灶的纹理。老头刚躺下,沈梦瑶不顾一切地冲到卫生间洗手,恨不得把双臂挠掉一层皮。


不知道是不是有心折磨她取乐,老头子隔三岔五就要出去散步,手搭得越来越高,最后甚至一把抓住她肩膀,鬼鬼祟祟扫视她的脸:你跟袁一琦那种关系,她跟你搂一起睡觉吗?你们能行人事吗?说完潜下另一只手拍拍她的屁股。






五、


在电话里跟袁一琦大吵了一架,几天前还要毁定期救人的那点心思荡然无存。沈梦瑶说,他怎么还有脸啊,我若是他,早他妈一头栽裤衤当里再不活了。袁一琦说他快死了,少骂几句吧,沈梦瑶说人快死了,心眼儿还活络呢,还知道想办法摸一把女人。袁一琦不说话了,沈梦瑶一拳打在棉花上,肝火窜上喉咙,听上去像一头因受伤而发狂咆哮的母兽。他去死,他去死,他去死。你忘了他怎么打你,怎么骂咱俩的吗?我他妈生下来没听过那么恶心的话。你爸怎么作践你的,怎么作践我的,你都忘啦?忘啦!


以袁一琦爱面子的程度,这些话无异于指着她鼻子骂。但沈梦瑶就是要讲出来,你现在办出院,让他爱死哪里死哪里,别再给我讲什么吃茄盒的亲情故事,我听着都要疯了。


袁一琦说,对不起我不能,你理解一下啊,我真的没得选。


你把老头子扔那里十年不去看一眼,现在临死了蹦出来当什么孝女,是不是还得给你立个牌坊?您这演的哪一出啊。你让我理解你,你理解过我吗?


话音刚落,听筒里就灌进呼呼的风声。沈梦瑶等了一会儿,听到袁一琦说对不起,这段时间用了你好多钱,那张卡我一分不要,都归你了。


她滞在原地足有好几分钟,脸上的表情懵懂至极。这么快就服软的袁一琦这么多年头一回见。过一会发觉电话早就挂断了,她反应过来——这是想和我拆伙儿,拿卡里的钱当分手费的意思吗?




六、


沈梦瑶在家里躺了三四天,袁一琦没打过一次电话,发过一次消息。她挣扎着起来给两只猫喂猫粮,坨坨很体贴地舔舔她的手,掌心的温热给她注入一丝力量似的,她躺回床上,决定等也要把袁一琦等回来。冤有头债有主,十年恋爱谈下来,别想一句话就把她甩掉。高低整个分手《炮打打,贴脸骂丫个狗血喷头,再痛痛快快地分猫跑路。袁一琦人是可恶了点,床上体验还是很不错的,睡到就是赚到。


第七天晚上袁一琦戴着一顶黑色帽子回来时没料到她还在,以为早收拾好行李投奔姐姐去了。沈梦瑶的出现把她打了个措手不及,抠着手指说你还在啊。


你过来。沈梦瑶中气十足地把她拉到近旁,袁一琦心虚地想躲开,但力气没她大,被沈梦瑶一抬手掀掉头上鸭舌帽。袁一琦躲闪不及,赫然亮出一个光头。


你有病啊。沈梦瑶低声说,怕吵到谁似的。袁一琦不好意思地笑笑,这种长度的头发一千块一斤呢,留着没啥用,卖了吧。沈梦瑶气急败坏地伸出手在她脸上拧了一把,很孩子气的举动,逗出袁一琦脸上一丝苦笑。她脱掉外套衣服都不换就躺床上,胡乱盖上被子,用哀求的语气说:让我休息一会儿好不好。


沈梦瑶坐在床边守了她一夜,好几次她忍不住打开手电对着那个大光头看了又看摸了又摸,又急又气地落下眼泪,仿佛袁一琦的头发是她的私有财产,她竟敢未经允许私自处置自己的头发,还剃得那么丑。你等着,我明天不把你干得下不来床。


天还没亮,沈梦瑶的惩罚计划就宣告破产,公司给她发来消息询问最近旷工的原因,再跟准前任拉扯下去搞不好工作都要丢了。在袁一琦醒来之前,沈梦瑶恨恨地拎起包走了。




又一次,她站在透亮的玻璃前,她没有心思极目远眺,扑在窗户上哭成一头惨痛的大象。她眼里心里全是袁一琦光裸的头皮。人类有了等级意识以来,把头皮暴露在其他人面前一直被视为耻辱之举。她不能想象光着头伺候父亲的袁一琦,不能想象她们出奇相似——地球上被判髡刑的两个光头族裔,两株奇形怪状的蓖麻。


她无法理解这个荒寒的头皮正如无法理解袁一琦的动机。她曾绝望地质问她,那个死鬼爹比我重要吗?比我们自己的生活重要吗?法律都讲权责统一,就算现在把老头扔下不管也不会有人说什么。她以为自己躺上天平一端好歹能扳回一局,但袁一琦只是一味沉默,一味摆手,仅有的几句话翻来覆去,做不到,这不一样,没法比。这段时间她出奇的寡言,咬着嘴唇好似咬着自己的心,看见沈梦瑶也总是想办法躲避交流,好像交往了十年的女友是个勾引她破戒的女妖。即便如此,即便袁一琦的沉默像块生铁亘在她们中间,无法理解甚至无法传递话语,事态已经在逼迫她彻底做出选择了,头发就是一个极其危险的信号。



美丽的方汀拥有举世无双的姿容,她的结局是怎样?为自己的孩子卖掉长发,牙齿,最后是身体。下一步,她不敢推导下一步。面对深渊你最好闭上眼不去凝视。总之袁一琦王八吃秤砣赛地要扛起这把橡木十字架,从现在起就绝不能再放开她的手,绑也要把自己绑上她这艘四处漏水的破船。


她们是女人,漂亮的穷女人,美貌生在这种人身上是灾难,女人打从被流放到世上就被视为从男人这快好料子上裁下来的的边角,到处都是陷阱而无人会为她们辩护。她喃喃自语,一边微笑,一边流泪。好恨她,又要救她。她一定要从云端伸出一只手把那个火里打滚的人拉出来,不管用什么办法。从三年前回到她身边开始她就应该明白,世界上总有那么一个人,你离开时可以假装毫无负累,可以长时间地不看不想,但哪怕离了几百光年那么远,她也会暗中施加引力,摇撼你身上的潮汐。于是你明白不管情不情愿,有一部分的你都是活在她身上的。卡上的存款明明白白从一开始就留不住了,趁袁一琦睡觉赶紧拆了吧。



今天天气真好,天蓝得无辜,地红得惨烈,远处刚竣工的大楼一水晶莹剔透,闪着高雅的色泽。更远处,更多尚未建造完毕的房子等着被填满。这世道怎么了,房子繁衍的速度比人还快,怎么就不能有她俩的一处栖身之地呢。家里有个绝症病人不就这样,从头赌到尾,不是赌生死而是赌谁更能豁出一切延长时间。她在心里发出谁都听不到的悲惨呼声:他怎么还不死?他会不会像怪物一样无耻地永远地活,甚至比她俩活得还长?





她不知道自己在窗前站了多久,有那么几个瞬间她都想制造一起高空作业事故从窗台上跳下去给袁一琦挣点保险金的。她怕自己再这么想下去真魔怔了,加快速度赶完手里的活儿就直奔银行。令她感到意外的是,姐姐的名字突然出现在银行发来的短信上,显示给她打款三万块。


还有一条莲花头像发来的微信:好好转(赚)钱,不用管我们。


姐姐没上过学,认识的字不多,这几个简简单单的字一把攥出她的哭声。她建了座小庙把自己供进去,不知道姐姐才是来渡她的。




把那点仅有的定期毁了,再加上姐姐的钱,一千三百张纸币通红崭新地压在她手上,这是她拿回来钱最多的一次,她亲手把那座空中楼阁拆得片瓦不剩,那座和袁一琦无数次展望,一个一个小愿望垒起来的梦想之家,她拆得崇高拆得壮烈,拆得令所有在结婚证上合影微笑的夫妻羞愧至死。她不信小庙方丈轮回转世那一套,可是万一如果,亿万年后再有缘和她并肩,也因这十三万腰杆倍儿硬,敢毫无羞赧地对上她的眼睛。


袁一琦,我不想选了,这辈子无论如何不能没有负担地离开你。很抱歉差点杀死你的父亲,现在这一切都是我该受的。这段时间你太辛苦了,有时间我找个看护替你一两天,咱们去全市最大的泳池游泳。



七、


袁一琦独自在房间里醒来,没看到沈梦瑶的身影。她怅然若失地抱起除夕抚摸,床边的穿衣镜映照出那个诡异的光头,好难看。揭开枕头发现旧钱包里的银行卡已经不在了,也许她这一走就再也不会回来。


不能在这里伤感太久,每天一睁眼就得想办法给医院躺着的那位搞钱。邻床的病人换了一位,先前的老太太几个体面子女谁都不愿出大头,吵吵闹闹地把老人安置回老家,这样的结果他们都乐于看到。她不知道自己坚持到现在的信念来自哪里,也许是若干年前的几个茄盒,也有可能相信转世轮回就不再是故人,在下一世谁也不认识谁之前,就在活着的人身上尽最后一分心。


当然,整件事情并非这样崇高与简单。不然她得知父亲生病的第一念头就不是幸灾乐祸了。她带着胜利者的姿态跑去父亲住的地方,想看看败者如何求饶。一路上在心里谋划得很停当,绝不能让他赖上,随便出点钱意思意思得了。可是老头坐在椅子上扶着腰,抬头一边喘气一边说肚子很疼的时候,她跑去给他倒了热水。他又说自己直不起腰来的时候,她上去扶了一把。他抖着手想斟一杯散装白酒喝,被她劈手制止了,然后就不知怎么的,带他坐上自己的电动车去了医院。


整个过程他甚至没有请求过什么,都是她自己主动就去做了的。她觉得自己他妈简直比一条狗还贱,后者最起码认得打过自己的人,会找机会狠狠咬一口,她只会一而再再而三地心软,把对于她而言最划算的决策无限期延宕下去,直到陪在她身边十年的沈梦瑶都失望离开。


多好的姐姐。从十七岁时起,挥一方干净的手帕,轻轻拭去她成人的哀伤。整个过程中只有她是清白无辜,似乎也最应从这场无妄之灾中脱身,去奔自己想要的生活。


最可惜的是没能在她那里获得答案,关于拉斯科尔尼科夫究竟是不是好人。人做了坏事,甚至动了坏心眼儿还能算好人吗?父亲住院的头天晚上,她站在床前的确是想把他掐死的,她比世界上任何人都盼望他能痛痛快快地死去。给父亲擦身体的时候,喂饭的时候,扶着他散步的时候,换氧气瓶的时候,在幻想中她已经无数次伸出双手捂上他的口鼻,结束童年以来的噩梦。


但突然惊醒之时看到他虚弱地躺在病床中央,虚空中无数鬼魅伸出森罗刀枪,和点滴、呼吸机、除颤仪···抢夺他摇摇欲坠的生命,而战场就是他的身体。他怕死,穷凶极恶地怕死,抓住身边一切能抓住的东西。有次抓起袁一琦朝半空绝望呼救,指甲在她手臂挖出三道血槽。她仰起脸一声不吭,眼睛里下起雨。


那时就知道自己不可能下手的,根本没有所谓选择的自由,只能清醒地等待水位涨上来,一截又一截,无情剥夺她所有生的权利。父亲的强大于童年的她是个梦魇,成年后,父亲的虚弱又不依不挠地缠上她。她看着窗外为钱的事情忧愁时,父亲的神志已被扩散到脑部的癌细胞压迫得不清醒。他拍拍她,从内衣胸前口袋里掏出一叠卫生纸,笃定地说:"我有钱,要治,给我治病······"


去理发店削下第一缕头发,tony询问过要不要留个板寸,她不假思索地拒绝,坚持要弄个寸草不生的头皮。这何尝不是惩罚自己的一种方式,难怪人说三千烦恼丝,她一下子少去许多挂碍,心里像受过戒的僧侣般豁亮起来——病治到何种地步是父亲的命,等哪里都弄不出钱来,大不了一老一少并排躺一块等死。




这一晚睡眠质量出奇的高,她精力弥满,脚步轻快,不知不觉就跑到已经结了冻的玉门河边散步。今年是个暖冬,冰面质量不高,河边竖起警示牌禁止游人在冰面上玩耍。深冬的景致没什么可看,沿岸只有衰败的垂柳,岸边空空荡荡,行人只有她一个。


她走了一段时间,走到身上热起来,就干脆把帽子摘了,反正这里没人会看到她的光头。头皮受到强冷空气的刺激爽得发麻。如果沈梦瑶在的话,一定会埋怨地替她把帽子戴好,嘟嘟囔囔地说几句年轻不注意,老了全是病之类的话。唉,怎么又想起她了。


袁一琦抽抽鼻子,还是把帽子戴上。


又走了不过两百米,突然从上游传来呼救声。竖起耳朵再听一次,是个孩子,呼救声在风中断断续续,她循着声音拔腿就跑,果然发现有几块长方形冰面色泽跟其他地方不一样,应该是冬泳的人开凿的泳道又被封冻上薄薄一层,不注意看是发现不了的。小孩果然就圈在泳道的冰水里打旋,时不时露出黑色的头顶。袁一琦扔掉外套蹬掉棉裤,走上去跺掉冻得不结实的冰面钻进水底,她是个不爱戴眼镜的近视,两次把河底的黑色大石头当成小孩,精力被耗掉一多半,再露出水面时脑子已经不太清醒,她扇自己两巴掌强迫自己保持注意力,就又钻进了水里。


最后一次的努力是成功的,她把小孩抱上岸,还好淹得不深,不用进行急救流程。余下的力气只够自己斜着肩膀哆哆嗦嗦回去找衣服。小孩突然在背后哭起来——


"还有一个——在前面——"








沈梦瑶想动手写一封给袁一琦的信已经很久了。每次不知道怎么开头,就拿出手机反复看从派出所监控里拍下的录像。看到她拖着湿淋淋的身子下水,过了很长一段时间才抱着另一个孩子一同浮上水面,朝最近的一片陆地游去。那片陆地,在监控里看着很近,袁一琦一只手游啊游,却怎么都游不到。直到她沉下去,还保持着游泳的姿势,怀里紧紧抱着那个小孩。她当时一定很想活下去。


绿水浮冰无声没过她赤裸的头顶。沈梦瑶这时还会在心里天真地为她打气,用她教过她的方法——不要怕水,吸饱空气,尽量浮上来。


她在房间哭得昏过去又醒来,一个昼夜,无人发觉。世界上不会有比这更孤独的时刻。为了麻痹自己她不断做着假设:如果那天自己告知她一声再去取钱,如果不让她压力大到独自去河边散步,如果很早就把答案告诉她,拉斯科尔尼科夫是好人,事情会有无数种走向,而每一种都显然比现在好得多。


如果。


袁一琦知道自己救下一个孩子会成为英雄,再救一个大概率变成死人呢?


如果袁一琦不那么固执,把孩子扔下,用两条手臂游泳呢?


和她一样,在无数个时刻她也面临无数种选择。而选择的结果从她第一次跳入水中时就是定好的。




于是,信就这样开头了:


袁一琦,我此生唯一且正当的妻。不知道我有没有资格这样称呼你。我们的名分不在尘世,在天上,在每个义人的心里。


他们说,爱是一条行走的肋骨,女人正是这样被从男人身上取下的。可要我说,爱不是这么一劳永逸的事情,它意味着我们要不断做出选择,正如婚礼誓词无数遍重复的选项:不论贫穷还是富有,不论疾病还是健康。


我们无法穷举一生的选项,因为生命始终轻盈地拥抱偶然,在必然与自由间寻找落点。命运能把你从我身边夺走,可它规定不了我在何时何地,以何种方式思念你,亦规定不了我们相爱的年限。想到这,我突然又感觉自由意志不是那么虚妄的东西,自由与否似乎也不是我这个明早起床就要去擦玻璃的人应该想的事。


你留给我的太满,除你以外我心里塞不进任何东西,你留给我的太少,少到我心里空得活不下去。


······


袁一琦,我好想你啊。




怪人

《共生》

我的身体里,住着一只恶魔,它一直处在沉睡之中。直到那一天,妹妹杀死那个女人之后,血腥的气味唤醒了睡梦中的它。从此,它便越来越活跃,不停地向我展示它的利爪和獠牙。

它告诉我,妹妹是个天才,她知道怎么帮助别人从痛苦中永远的解脱。同时,它又告诉我,我也可以是这样的天才。因为,我比妹妹的能力高出许多。


不要克制你的本性,恶魔总是这样在我耳畔低语。你看你妹妹,她做得多好。你是她哥哥,你会做得比她更好。人是应该顺从天性的,后天的这些条条框框,束缚着压抑着你的天性,不是很痛苦么?不要抗拒我,我不是恶魔,我是你永远的朋友。


是啊。好痛苦。爸妈那些苛刻地要求,实在是太让我喘不过气了。为...




我的身体里,住着一只恶魔,它一直处在沉睡之中。直到那一天,妹妹杀死那个女人之后,血腥的气味唤醒了睡梦中的它。从此,它便越来越活跃,不停地向我展示它的利爪和獠牙。

它告诉我,妹妹是个天才,她知道怎么帮助别人从痛苦中永远的解脱。同时,它又告诉我,我也可以是这样的天才。因为,我比妹妹的能力高出许多。


不要克制你的本性,恶魔总是这样在我耳畔低语。你看你妹妹,她做得多好。你是她哥哥,你会做得比她更好。人是应该顺从天性的,后天的这些条条框框,束缚着压抑着你的天性,不是很痛苦么?不要抗拒我,我不是恶魔,我是你永远的朋友。


是啊。好痛苦。爸妈那些苛刻地要求,实在是太让我喘不过气了。为什么?为什么我要克制我的本性?既然与生俱来,为什么不能坦然接受?妹妹她为什么能受得了?她怎么一点也不觉得痛苦?难道是因为催眠,让她忘记了那件事,暂时压制住了她心里的恶魔么?


为什么绝对正义会让我觉得这么难受?可妹妹却能全盘接受这些理念的灌输?是她麻木了吧。一定是爸妈的苛刻教导,让妹妹成了抛弃天性的空洞人偶。看上去坦然接受了,可她一定很辛苦吧。

好可怜,妹妹好可怜啊。凭什么要这么对待我们,凭什么要让我们这么辛苦地活着!


你爸妈只是把你们兄妹当试验品,看看你妹妹,好好一个天才被他们毁了。正义?人性本恶,所谓的正义,不过是人们为了美化自己的行为,而制定的虚伪标准。难道就没有人打着正义的旗号,做恶毒的事了么?真可笑。你千万不能跟你妹妹一样,被那些虚假的东西同化。只有当你强大起来,你才能去保护你那可怜的妹妹。你才能帮她释放她的天性,不再让她麻木,不再让她遭受痛苦。伪装起来吧,假意顺从他们。有朝一日,待你成长到可以随意玩弄人心的时候,你就能和你妹妹当初一样,解脱别人的痛苦。


正视你的内心,拥抱你的本性。谁说我们就一定是恶魔了?帮助那些痛苦的人,从现实里解脱,永远留在你制造的美好的精神世界里。有何不可?帮人从痛苦里解脱,不也是一种正义么?


对。没错。我不是罪恶,我是正义。我是不被这世间接纳的少数派的正义!蛰伏起来好了,少受些罪,也可以让妹妹不那么担心。她哭着求爸妈别折磨我的时候,我的心都要碎了。为了我最疼爱的妹妹,无论如何我都要忍耐。妹妹才是我的家人,爸妈不是。早晚有一天,我要和妹妹一起,从这个家里解脱出去!妹妹病了,是爸妈让她生病,让她变得跟我不一样。没关系,我会治好她的。

看着镜子里的自己,男孩缓缓露出笑容。而门外,妹妹正担忧地偷看着他。




“陈珂。下班了不走?”拍了下正看卷宗的人,同事开口问。


“不急。”陈珂摇摇头,“丹妮还有画像没有完成,我等她。”


“不该问,这晚饭还没吃呢,先饱了。”调侃了两句,同事背着包便离开。笑了笑,陈珂继续安静地看卷宗。近半年来,他们刑警队接到了辖区派出所,上报来的不少可疑自杀事件。算算下来,已经有了十起。死者都是心理疾病患者,且都选择在荒郊野岭自我了断。看着卷宗里的现场照片,那定格在死者脸上的笑容,让陈珂觉得很不是滋味。


女朋友是研究心理的,耳濡目染她自然也是懂得一些。看着那好似解脱般的笑容,她觉得这些人很可怜。活着的时候,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他们患上了心理疾病。被这些痛苦折磨、纠缠,甚至影响到了正常的生活。周边的人,或许并不把他们的痛苦当一回事。

如果开口去倾诉,还有可能被当成无病呻吟。活着的时候,被排斥、鄙夷、嘲笑、无人能聆听他们的痛苦。一天天过去,只剩下死这一条路,来寻求解脱和安慰。能有勇气,用刀子解脱自己,却没有勇气继续活下去。陈珂想,对这些人来说,或许这个世界中的许多东西,比地狱更可怕吧。


长叹一声,陈珂合上卷宗。想着那些家属来报失踪,想着找到尸体后,他们那副伤心欲绝的样子。说不上来哪里不对,但总觉得有些荒唐。活着的时候,没给够足够的关心和陪伴,人死了哭得快晕过去。丹妮说过,原生家庭是很多心理疾病患者,产生问题的根源。来自于原生家庭的伤害,比什么都重。对死者来说,或许他们是甩掉了一种枷锁吧。


太脆弱了,经不起挫折才会选择轻生。

随随便便一死了之,我们这些活着的人怎么办?实在是太任性,太不负责任了。有那么多过不去的坎么?说到底都是太脆弱了。


这是一位家属认尸时说的话,虽然过去小半个月了,陈珂对这话还是记忆犹新。当时碍于身份,她不好开口说自己的想法。送走了人,回自己位置上,她郁闷了好久。


谁规定人就一定要坚强乐观?谁又规定了人不可以有惶恐脆弱?不去理解和倾听这些人的痛苦,反而摆出这种蔑视的态度,指责他们不负责任,指责他们怯弱无法面对困难,嘲讽他们是没出息的逃避者。身为家人,怎么可以是这个样子?难怪这些人,宁愿一死了之,也不愿意再活下去。这么窒息的生活,怎么可能坚持过得下去。



从办公室那边出来,老远便看到陈珂在发呆。走过去敲了敲桌子,发愣的人这才回过神看向自己。见她懵懵的,郑丹妮忍不住笑着开口:“我记得,我没有给你做催眠吧?”


“怎么你的样子,那么像刚被催眠了似的。”


“在想什么啊?这么专心,我都到你旁边了你都没发现。”


“这不是等你么。闲着也是闲着,就把这几个月的这些自杀案卷宗,又拿出来看一看咯。”站起身收拾东西,陈珂开口问,“你忙完了?”


“嗯。应该不会有问题了。”


“你做的画像肯定不会有问题啦。”


“可是有时候,我提的建议没有人听啊。”耸耸肩郑丹妮拿过卷宗,“就比如这几起自杀事件,我就觉得有些过于巧合了。可是上面的人,说排除了他杀的可能没可疑。”


“谁说没人听?”背上包,陈珂笑着牵她手,“我不是觉得你说得有道理,所以在私下看这些卷宗,找找有什么不对劲的么。”


“丹妮,我永远支持你。”


“知道你最好啦。”


“送你回家?”


“不,去你那吧。哥哥出差回来的日子改明天了。我明天再回家。”


微微点头,接过她手里的公文包,陈珂和她一起离开警局。还以为她哥哥今天回来呢,原来改日子了啊。太好了,刚好明天值班可以躲开要见她哥哥。

暗暗松了口气,陈珂心里庆幸不已。郑丹妮的家人她都见过,相处下来也都还算愉快。唯独她那个看起来斯文儒雅,说话温柔的哥哥,让她有些不舒服。不为别的,就是一次去她家吃饭时,无意间看到的东西,让她觉得这个男人或许有些不对劲。


那是席间聊天的时候,谈到他们两兄妹小时候的事。无意间看了那个男人一眼,却意外在他目光中读到怨恨的情绪。事后觉得奇怪,跟郑丹妮提了一句。而她的反应似乎是早就知道了似的,显得并没有很在意这件事。也是那时她才知晓,原来他们两兄妹是在非常苛刻地教导下长大的。

她说,哥哥那时候过得很辛苦。心里有怨气,也不奇怪。这么一看,她哥哥听到小时候的事,流露出那种情绪似乎也没什么不对。只不过,如果他没有私下警告她的话,她自然也就认同了郑丹妮了的说法。


“跟我妹妹谈恋爱就好好谈,不要多管闲事。”


“我们家的事,你这个外人管不了,也不该管。”


“陈珂,请你一门心思放我妹妹身上。我们家的事,不是你那套乐天派论调能理解的。”


“处在所谓幸福之中的人,怎么能理解别人的痛苦。”


“呵。你这种人只适合待在安乐窝里。”


只不过是觉得丹妮很在乎这个哥哥,想着要不劝劝看,让他们家庭关系不那么尴尬。她知道,郑丹妮一直希望哥哥能和父母和解。谁曾想,他会冷冰冰地开口说这些话。那还是她第一次从这个男人身上,感受到那种让人惧怕的冰冷。和平时在郑丹妮面前,以及在过去相处之中,表现得全然不同。而那天,他的助手进来给他送东西,只是因为答话的时候慢了一点,他突然大发雷霆发了好一阵火。那架势,像是那个助手犯了天大的错。过了一阵,他又恢复了平静,跟助手道歉说是心情不太好,接着又冷冰冰地请他们离开。


或许,这才是他原本的面目吧。没由来的,陈珂在心里这么想。等同于不欢而散,从那以后她就不太乐意见到郑丹妮的哥哥。能躲就躲,躲不过才硬头皮去见。本以为今晚上又得坐立难安一阵,能躲掉真是太好了。



“珂珂。你今天怎么老走神?”洗完澡出来,郑丹妮又看到陈珂在房间里望着天花板发呆。


“在想明天值班的事。”翻身坐起,陈珂看着她,“你头发好像弄湿了点。过来,我给你吹干。”


点头凑近,郑丹妮乖巧地坐在那等她靠近。指尖轻轻拨弄着沾湿的头发,陈珂耐心地将它们吹干。目光从发尾缓缓上移,刚出浴的人,从脸颊到脖颈,都有些微微泛红。视线对上,看她仰着头望着自己,一时间陈珂觉得她好似一只猫。嘴角上扬,伸手玩笑似地挠了下她的下巴。不作声,只眼神更柔软了一些,郑丹妮笑着看她。


是因为夏天热,所以才会觉得心里有些燥热吧?默默咽了咽唾沫,陈珂收回视线专心做事。一小会后,她将吹风机收好放进柜子。将窗户半开,一点凉风吹到她身上。在这站了十来秒后,她才重新回到郑丹妮身边。只是刚靠近,她就凑了过来抱住她。


“耳朵红了哦。珂珂。”指尖捏了捏她的耳垂,嗯,和她想的一样有些滚烫。


“夏天嘛,热。一热就有些闷。”


“哦~那之前怎么不这样?”


“之前……”卡壳在这,搜肠刮肚也想不出个理由继续应对下去。抿抿唇,陈珂打开电视,强行做出一副无视掉这个话题的样子。虽说不能用审犯人那一套,对着自己喜欢的人。但郑丹妮一向喜欢通过她表情的微妙变化,去窥探那些她没能说出口的小心思。明明知道瞒不住自己,但陈珂总是这样有些小别扭。既然她觉得别扭说不出口,那就自己来读好了。没关系,这是她的专长不是么?不过比起当下的别扭,她倒是更有些在意,陈珂今天反常的状态。靠在她肩上,细想一会后,郑丹妮开口:“是因为,原本今天要跟我回家吃饭,才一直闷闷不乐的么?”


“不全是。”犹豫一会后,陈珂轻声开口,“看卷宗的时候,脑子里乱乱的,想了很多有的没的。”从交往那一天起,她们就约定了要跟对方坦诚相待。虽然会顾虑她的感受,有时候有些事并不会都说出来。但她已经这么问出口,再想着转移话题肯定是不行的。


“所以,今天一天心不在焉也是因为这些?”


“嗯。”陈珂点头,“抱歉,丹妮。那是你的家人,但是我……”


“这有什么好抱歉的?”轻轻摇头,郑丹妮开口,“我说过,我不喜欢看你勉强自己。如果你觉得跟他们相处不到一块,那就不相处呗。不是什么大事的。”


“至于卷宗的事……你在想些什么?”


“就觉得那些死者很可怜。”提到这个,陈珂的情绪低落了些,“活得辛苦,死了依旧不被理解。看到这种事,总觉得心里堵得慌。”


“为什么人和人之间,不能再多些理解和包容呢?如果,能有人设身处地站在他们的角度想一想,愿意听他们说话。或许,他们不会这么悲惨地离开吧。”


看她真心为了那些逝者难过,郑丹妮有些动容。陈珂是个善良的人,她有一颗悲悯之心。比起自己来说,她更容易对弱小产生怜悯。但也正是因为这样,她容易心肠软。有时候,郑丹妮觉得她们两个是在互补。她的强硬和她的柔软,正好互相补充。

同样是去面对那些死者,她不会像她这样,有这么多的同情心。会怜悯,但不会长时间陷在这种怜悯里面。这大概,是她们二人性格中最不同的地方。但这并不妨碍她们相爱。因为,她喜欢她这份与生俱来的善良。

陈珂就像一个小太阳,每当看到有人陷在阴霾之中时,就会努力地发光发热去照亮和温暖那些人。研究心理,看惯了人性的恶。再看到如此善良温暖的她,怎么会不觉得动容?


“珂珂。有时候,人们总是希望自己是先被包容的那个。”


“而且,人和人是不同的。绝大部分人,是无法理解别人的处境和想法的。他们不愿意花时间在这上面。更多时候,他们喜欢拿自己心里那套标准去对着所有人。我的珂珂很善良,所以才不会跟他们一样。但这是世间的常态,珂珂,我们有时候不能太纠结这个。”


“你看。我们能无条件地信任、包容对方,无论什么时候都坚定地支持对方。可是,很多人都做不到这些。因为人跟人本来就是不一样的啊。”


“也是。”深呼吸几下,陈珂稍微平复了心情。抬手捏了捏她的脸,郑丹妮用指尖轻戳她的嘴角:“笑一笑。你不开心,我会心疼的。”顺着她的动作,嘴角微微扬起。抬手揉揉眼前人的脑袋,但刚摸了两下,郑丹妮就凑过来亲吻她。舌尖刚微微触碰,紊乱炙热的鼻息便纠缠在一起。那份燥热又不觉升起,微睁眼看向那扇半开的窗,帘子正随风微微鼓动。风越起,帘子便鼓动得越快,越像她愈发燥动的心脏。


“这也要分神么?”语气里听上去有那么一丝丝委屈。


“丹妮……”


“我读到了哦。”摸着她脸,郑丹妮凝视着她,“我读到你的心,在说想要这个。”


“或许,还有别的……”


“你不是说过,不会用那种方式窥探我么?”


“可我忍不住想看看,是什么让你的心思不在我身上。”


“我明明是因为你才……”糟了。看到她偷笑的表情,陈珂立马回过神来,自己是在被她诓话。见她开始躲避自己的目光,小恶魔自然是不会放过,这个恶作剧的机会。


“在我面前,没有人能隐藏自己的内心哦。”食指指腹摩挲了几下她微启的唇,俯下身,小恶魔贴在她的耳畔低语,“你今天分心好多次了,所以罚你证明给我看,你的心思全都在我身上。”


“溢于言表,举手投足都能证明的话,就不用我来窥探啦。你说对吗?珂珂。”被小恶魔召唤的人,抬手缓缓将她肩上的吊带往下拉,和她拥吻着慢慢夺回主动权。在开始做这证明题之前,陈珂的最后一次分心,是为了关掉灯。


欲盖弥彰只会引来更多注目和窥探,郑丹妮用半夜的时间教导陈珂这个道理。但可惜她只记得甜头,却没长记性。用创可贴试图掩盖脖子上,小恶魔特意留下的暧昧痕迹。于是,这没长记性的家伙,便有了这一上午被同事纷纷调笑的尴尬。虽然有点可怜,但小恶魔看得乐在其中,并不太想去解救她。


下班时间到,郑丹妮先行一步回家。陈珂独自坐在椅子上,再一次翻开那些自杀案的卷宗。正如郑丹妮所说觉得过于巧合,十个自杀案死者,全是心理疾病患者。死法各有不同,现场留有死者亲笔的遗书。并且,现场及尸检报告,都表示没有他杀痕迹。想来想去,陈珂始终都觉得郑丹妮是对的。这世上哪有这么恰巧的事情啊。怎么会死的刚好都是同一类人?



有什么是能把他们都联系起来的呢?除了心理病,似乎目前也没有别的什么。如果这些人的死有可疑,那什么样的人能同时接触到这些死者呢?心理医生么?不对。之前怀疑过,当时做过系统地调查,这些人没有在同一家医院,或者心理诊所就诊的记录。其中还有那么两位,自患病以后,因为一些原因甚至从未去过医院接受治疗。这个思路,似乎也行不通。


叮咚。手机提示音响,打开来看是郑丹妮已经到家的消息。正单手敲着字回,有同事过来叫她,说是辖区内又上报了一起可疑自杀案件。听到这话,陈珂立刻起身,跟一块值班的同事去见来上报的同僚和死者家属。这是第十一个,患有心理疾病的自杀死者。她是昨夜十一点,在自己房间被发现的。半年,都出现第十一个了。这事要再说没有蹊跷,真就说不过去了吧?


犹豫片刻,陈珂没有把这事立刻告诉郑丹妮。毕竟,她哥哥今天回家,还是不要打扰他们一家人团聚吧。况且这一时半会,也没那么急要找她来。收起手机,陈珂推门进接待室。




“所以,你是因为见朋友才推迟一天回来啊。”坐在椅子上,郑丹妮看哥哥放行李箱。


“嗯。有个朋友说约我谈点事。”把挑选的礼物递到妹妹跟前,男人有些无奈地开口,“可惜,被放鸽子了。”


“怎么这样啊。”


“我在约好的地方,等很久都没见到人。打电话过去,那家伙在那边说临时有事,就不过来了。跟那家伙电话里谈了一会,之后就打道回酒店休息了。”


“哥一向都这么好脾气。是我的话,会很生气的。”


“这有什么好生气的?不守承诺的人,总会因为这个付出代价的。没必要为了这个置气。”摸了摸妹妹的头,男人示意她拆礼物看喜不喜欢。


“不急,回房间看。你买的礼物,我怎么会不喜欢。”


“就你嘴甜。”笑着点头,男人看着她问,“跟陈珂最近怎么样?”


“很好啊。珂珂她对我一直很好。”


“那就行。你先回自己房间吧。哥哥要换衣服休息了。”


嗯了一声,郑丹妮拿着礼物离开。男人脸上温和的笑容,在妹妹离开之后,便慢慢消失。注视着穿衣镜,他慢条斯理地解扣子换衣服。


关灯后躺在床上,他在梦的世界里,又见到了那个半途选择放弃自杀的女孩。真是不守承诺啊,连遗书都写好了,又怎么能随便反悔呢?在梦境的世界里,他再一次让她“自杀”。


是啊。他们都是这样,一群不守承诺的家伙。恍惚间,男人似乎又听到恶魔的低语。明明是他们求死,是他们坚定地写下了遗书,可是最后真要赴死亡之约的时候,又全都反悔。人还真是反复无常啊。

哭着说活不下去的是他们,预备动手,又死命想要多活一刻的还是他们。人真是愚蠢可笑,又矛盾复杂的生物啊。


“不守承诺就得付出代价。”


“他们得受够心中恐惧之物的折磨,才能够解脱。”


没错。半路反悔就是在戏弄你,帮他们重温一点美妙的回忆,没什么不对的。他们就是忘了疼,才会想着继续留在世上受苦。帮他们想起来,有助于他们认清现实。这半年多来,你帮了十一个人脱离苦海,做得相当好。你看,我说过你会比妹妹做得更好吧?

你的妹妹,如今能力已经追不上你了。


“那还不是因为爸妈毁了她。”


你不阻止,她跟那个虚伪的陈珂在一起么?那种老好人的姿态,看着真恶心。你不怕,她把妹妹带得越来越偏么?


“住口。妹妹的眼光不会出错。她喜欢,自然就是好的。”


“虽然她被爸妈毁掉了。可如今,她看上去过得很开心。既然她不觉得痛苦,不觉得这样的生活不好。那继续这样,让她喜欢的陈珂陪着她,有什么不好的。”


可这次你不怕到时候,那些蠢货发现什么?


“无论怎么查,都是自杀。”似是对他的自信很是满意,恶魔笑着点头后退回阴暗里。




“我说你怎么这么久才回消息,原来是有案子啊。”听着陈珂的电话,郑丹妮慢慢掀开被子,从床上坐起。


“不是很紧急的事,所以就想着先不跟你说。”


“不用我过来?”


“不用。这么晚了,你快点休息。”边泡速溶咖啡,陈珂边催她早点睡觉。


“好吧。那明天见咯。”看了一眼屏幕,郑丹妮开口。


“嗯,晚安。”


挂了电话,陈珂的视线从手机缓缓挪到电脑屏幕上。尸检报告,她已经看了好几遍。眉头紧锁,她觉得有些头疼不已。死者家属,坚决地认为这起自杀案有问题。用他们的话来说,他们的孩子一直在坚持接受治疗,只是最近才又病症重了些。他们不觉得,她会这么快就选择结束自己。因为,就在几天前,她还在为暑假学校要组织夏令营感到兴奋。只不过短短几天,她怎么会突然就想不开轻生?


因着这半年里发生类似的自杀案子,实在是多得太蹊跷。上报过后,队里便让她和郑丹妮,以及今天同样值班的两个同事,负责调查这起案子。如果真有问题,那队里会考虑重查之前那些类似的自杀案。


接了任务,就得查清楚。但一如之前的十起案子一样,法医给的鉴定结果,依旧是没有他杀痕迹。不过幸好,这次自杀现场不是在荒郊野外。比起之前,那十起什么都没有的案子,这回这个勉强还能查查。一张一张翻看传过来的现场照片,感觉就这些东西而言,也看不出什么端倪。视线停在其中一张上,默了片刻,她将那照片单独抽出来看。照片记录下的,是房间里一个特别的位置——书桌。从图上看,这桌子收拾得非常整洁,靠墙那边还放着一个插着花的小花瓶。


不知道这么想合不合适,陈珂觉得这张书桌和整个房间的其它摆设相比,有些格格不入。要不去现场实地看看好了?看了眼时间,也才刚过十二点没多久。


“嗯……真的想自杀的人,怎么还会接受这种有生气的东西呢?”


“哎?”愣了一下,陈珂惊讶地转头去看身后的人。将手里提着的便利店袋子放到桌上,拉过一把椅子,郑丹妮坐在她旁边看起了那叠照片。


“宵夜。”抽空看了一眼还在发愣的人,郑丹妮笑着开口,“再不吃就凉了。”


“都说了没那么急,明天再过来也行啊。”


“对啊。现在不就是?”现在已经过了十二点,的确是明天没有错。算算从她家到这里,再加上买东西的时间,大概她是还在通话的时候,就已经准备过来了。


“下次别这样了。”


“那你下次还瞒不瞒我?”挑了几张照片出来放到一边,郑丹妮看向她,“你该直接跟我说,又出了这种案子的。”


“我是觉得你哥他出差那么久,好不容易才回来。”


“哥哥重要,难道你就不重要了?”


“自私一点,珂珂。我喜欢被你需要的感觉。”


“好啦,快点吃东西。吃完,我们还要去现场看看。”


“现在……是不是有些晚了?”


“我站你背后,已经看到你拿车钥匙了。你想去,我们就一起去。有些东西,得亲临现场才能感受得到。光是照片,还远远不够。”顺手拿过桌上早已凉透的速溶咖啡,正要喝一口提提神,陈珂抬手按住她,重新去泡了杯新的回来。


拿着登记材料细看,郑丹妮快速筛选出有用的信息点默记下来。当咖啡见底时,她们也该出发了。来到案发现场,郑丹妮皱着眉打量女孩的房间。死者正值青春年少,但居住的整个房间给人的感觉,有些陈旧古板。明明如今是七月,待久了,还有些阴冷的感觉。即使灯全开,房间依旧有些昏暗。来了这,陈珂更觉得那书桌和周围的环境格格不入。


“预备在夏天自杀的人,会在前一天买一本《枫叶图鉴》回来看吗?”拿着从书里翻出的小票,郑丹妮看向陈珂,“也不像是要送人,里面有好几页,都做过标记了。”


“这桌子,大概是这房间里唯一有生气的地方。”看了眼瓶中花,陈珂皱着眉开口,“是真花,还算养得可以。”


“或许她也和这花一样,休养得其实还行。这有她试图,从这昏暗之地逃离出去的痕迹。”


“案发前一日刚买书的话,至少这个行为看得出,她应该还没到那一步。”


“可她死了。自杀。”看着那张床,郑丹妮拿出现场照片对比。尸体被发现时是仰躺状,和以往的那些不一样的是,这位死者脸上没有笑容。她表现得,更像是麻木之后只想解脱。如果说,真是自杀的话,那就只能是在这短短一天里,她受了什么巨大的打击和刺激。但她死时正处双休日,又不用去学校,她也没有朋友。她父母的口供说,她只在母亲陪同下去了趟书店,就再也没出门过。非要受什么刺激,也只能是在家里了。


没当面见过那对夫妻,有些事可不太好说啊。虽然他们不是目前唯一提出有疑虑的死者家属,但这却是目前唯一有线索,以及有矛盾点可细究的案子。如果说……是他们做了什么,刺激到了她。之后,发现孩子死了,本能反应选择报警。但他们并不觉得,孩子的死跟自己有关系。他们只觉得,是其它因素导致了这个悲剧。兴许明白,但揣着明白装糊涂,想给他们自己找点安慰剂也不是没可能。


这女孩的患病原因写得清清楚楚,是家庭教育方式不当,导致内心受挫患上中度抑郁。想着想着,郑丹妮想到了他们兄妹俩小时候。那些苛刻地教导,曾经也差点让他们两个崩溃。虽然,他们后来习惯了那些约束。但多少心里都对父母有了抵触的情绪。哥哥是只在双休日才会回家一趟,大学一毕业,他早早地就搬出去了。至于她,大多数时候都是住陈珂那。偶尔被叫回家,也一定要陈珂陪着才回去。虽然坐一张桌子上吃饭,但一家人的心并不亲近。父母也不是傻子,自然是早看明白他们的心思。谈过好几次,说来说去不过都是一句,这是为你们好。


面露鄙夷,看着手里的照片,郑丹妮想,大人不都是这样么?打着为孩子好的旗号,却经常做一些让他们承受不住的事。把孩子当附属品,逼迫他们按自己的心意成长。达到了,全是他们的功劳。达不到,他们能找无数的理由,来解释为什么达不到。当然了,无外乎就是孩子不够努力、不够能忍受挫折、抗压力弱这一类的。他们很少会去找自己的错漏。看上去是负责,其实他们是最不负责。


“怎么了丹妮?”


“没事。我在考虑一些东西。”收起那些异样的情绪,郑丹妮不想让自己这有点阴暗的想法,被陈珂知晓。


收起心思,郑丹妮再次认真思考起来。如果,这女孩的死真是自杀,那最大的可能性就是这一种了。但问题在于,为什么会这么巧合,死的都是心理疾病患者?她如果真要自杀,那么摆在架子上的,那尚未按医嘱服用完的安眠药,不是更好地选择么?这种死法,可不是最优解啊。


“珂珂,有些不对劲。”


“安眠药在这,剩的剂量也完全够她做这种事,可偏偏她选了割腕这种方式。丹妮,你是想说这个吧?”


“嗯。这有点不对。而且她父母说过,她很怕疼。有安眠药可选,为什么要用这方式?这不符合逻辑。”


“况且种种迹象表明,她的情况在好转,还不至于到这步。如果她真有意愿做这种事,这桌子就不会是这样,也不该是这种死法。”


“确实。这很矛盾。”皱着眉,陈珂开口。


“我暂时还没头绪,得先排除一些可能。”微微摇头,郑丹妮看向她,“天亮以后,先找死者父母再来一趟,我问点东西。”


“好。那……我送你回家?”


“回警队,我陪你值班。”说完,她便离开现场。预备劝说的言语被堵了回去,笑着轻轻摇头,陈珂跟在她身后离开。也是,她都来了,又怎么会轻易离开。牵着手一起下楼回车上,车开到警队门口的时候,郑丹妮已经歪头靠在副驾驶座上睡着。就这么睡可不行啊。叹了口气,陈珂叫醒她,本想牵她回休息室睡。但转念一想,她选择带她回办公区,再推了把椅子过来放自己位置旁边。


“嗯。珂珂学乖了。”靠坐在椅子上,郑丹妮笑着开口。


“不要说这种话好不好?听起来……怪怪的。”


“你比我大,可是有些时候你比我幼稚。”


“所以,当你懂我要什么的时候,我会忍不住想夸你。”轻握着她的手,郑丹妮认真地说,“珂珂。我们要并肩,而不是谁追着谁走。”


“嗯。以后我不会瞒你什么了。下次,我会直接告诉你。来不来,你自己看着办。”


“这才对嘛。”


“快睡。”


坦诚、信任、互相包容与陪伴、并肩同行、沟通,这是郑丹妮用来维系她们两个感情的六大法宝。陈珂的性格,总是会优先为别人考虑一些事情。但是这样的话,就会导致分歧的产生。她对自己的爱,肯定是不用怀疑的。但如果因为爱,而忽视了“被需要”这一点的话,并不是一件好事。能坦然大方地说爱,为什么不能将“我需要你”也那样说出口?“我需要你”这四个字从来不是负担,它恰好是一种肯定。




天亮。


那对夫妻来了警队,接受郑丹妮进一步地试探和问话。不过,问的过程中发生了点冲突。因为他们意识到,郑丹妮的问题,暗示着他们逼死女儿这种可能性。换句话说,他们觉得她在拿自己当嫌疑犯问话。失去女儿本来就够悲痛,结果还被质问那样的话,一时火起男人险些动手打她。


“问题固然尖锐,但这也是一种可能。她只是按惯例在排除干扰项,并没有特别针对你们的意思。”冷着脸按住男人,陈珂开口,“病历写的东西,你们做父母的难道忘了么?”


“根据目前这些线索,提出一些假设,再去想方法验证。破案就是这么破。所以,还请你们二位冷静一些。”


“我看就是你们查不出,才想推诿。”


“会推诿就不会去查了。”说完,陈珂跟郑丹妮对视一眼。见她轻轻摇头,她便先带死者家属出去。只不过,那对夫妻在大庭广众之下,继续表露对郑丹妮的强烈不满。再三劝说下,他们才肯离去。人是送走了,但听到那些话的同事们,难免不会议论。虽然大家共事,相处也还算愉快。但他们对郑丹妮,一直都是敬而远之的态度。过于不近人情,是他们给她的标签。


毕竟,已经不是第一次发生这种冲突。虽然最后案子都顺利破解了,他们对她的能力也推崇不已。但是,她这过于不近人情的尖锐,还是有些让同事们觉得不适。


相比起她,大家觉得另一位犯罪心理学顾问,相处起来实在是好太多了。有时候,私下里他们会将郑丹妮和她哥哥做比较。无一例外,大家都更喜欢她哥哥一点。相比起她的冷漠尖锐,她哥哥那种温和圆滑的做事方式,更能得到认可。


“不是不近人情,她只是有她的做事方式。”丢下这句,也不管他们怎么想,陈珂转身回问讯室。


对外面的咒骂和议论声并不在意,看着问话记录表,郑丹妮已经排除了她设想的那种可能。既然问题不出在死者家属身上,那这个刺激源到底又是什么?如果将这案子的巧合处,看作必然而非偶然。那就意味着,这十一人之间,有他们没有发现的联系。这样一来,同样说明了之前的十起也有问题。如果说,他们的死,其实并非“自杀”呢?转着笔,郑丹妮的表情愈发严肃起来。


“送走了?”看陈珂回来,她随口问。


“嗯。”点点头,陈珂在她旁边坐下。


“他们说什么我不在意,倒是你别往心里去。”


“我知道你是什么样的人。这只是你的思考方式,和做事习惯而已。他们不理解算了。就像你说的,不是每个人都能理解别人的。总之,我明白你。”


“不会觉得有时候过于阴暗了么?”


“可我们的工作,不就是面对这种东西么?”耸耸肩,陈珂笑着开口,“能想到所有的可能,才不会有错漏啊。我并不觉得这样不好。”


“嗯。至少已经排除一种可能性了。”将笔放好,郑丹妮看着她问,“通话记录,上网记录这些查完了么?”


“一会才送过来。”


“一群互不相识的陌生人,能够做出如此巧合的举动。这巧合,一定就是有问题的。我想,一定有什么契机,将他们都串联起来。能跨越空间、阶层、人际关系圈的,只有网络世界了。”


“说不定,从上网记录里能找到些什么。就目前来说,我暂时还无法进行更多分析。线索还是不太够,还是太少。”


“那就再等等。反正快出结果了。”


“那你等这些结果吧,我去上面问问哥哥。看他有没有什么建议。”拿着问话记录和卷宗,郑丹妮先一步离开。


坐电梯上楼,来到哥哥的办公室外。问过其他同事,他们说他一早就来了。不过,他十分钟前出来交代,说有重要的事要处理,让他们最好别进去打扰他。重要的事么?皱了皱眉,郑丹妮觉得有些困惑。没想那么多,她敲了两下门,便直接推门。刚进去,她就看到哥哥在打电话。


“哥!你忙完了吗?我找你有事。”


见她来,男人愣了十几秒,才回过神挂断了电话。看他有些诧异,又似是在强装镇定的样子。想了一下,郑丹妮忍不住笑出声。


“好啊。说是有重要的事,叫同事们都别来打扰你。”


“我这个妹妹,给你发消息不回,打电话也打不通。”


“原来躲着在跟什么人说悄悄话。”把东西放到桌子上,郑丹妮坐下来看着哥哥,“恋爱了?”


“才不是。”收好手机,男人默了片刻才开口,“有案子想不通才上来问我?”


“嗯。哥哥比我厉害,可能看透得更多一些。”收起玩笑的心态,郑丹妮开口讲起了他出差期间,辖区内发生的这些自杀案。男人不动声色地翻看着卷宗,听妹妹讲那些自己帮助解脱的人,倒真是种奇妙的体验。有趣,事情变得更有趣起来了。才刚入行没两年的妹妹,自然在能力上还有欠缺。但她能发觉案子中的端倪,对自己来说,总归不是个好事。


难怪这女孩,连赴约都不来。原来是真的存了心思,不想解脱了啊。倒是不该因为愤怒,通话催眠的时候,没问清细节再动手。


还真是运气不好,倒是没想过这案子,会凑巧落陈珂头上。按妹妹的个性,那肯定是要一查到底的了。用卷宗遮挡面容,他在想刚刚意外中断的催眠。还好,他今天早早出门,便将这位赴约者带去他自己选择的了结之地。


这位临时发出请求的赴约者,倒是给他添了点麻烦。没办法当场帮他了结,因为做完那一切,他就赶不及来警队汇报事宜。

考虑片刻过后,为了防止意外发生,他给那人做了催眠,使那人无法随意走动。不光如此,他还反锁了门,让那人即使恢复意识,也无法因半路想要放弃而离开。手机卡,也被他换成了太空卡插进去。并且,他还将那人的手机设置了呼叫限制。只能接入,不能呼出。意味着,无法与外界求救。


没关系。中断了就中断了吧。反正也逃不掉,无所谓。就当是他运气不好,多痛苦地活在这世上几个小时罢了。反正下午,他就可以离开,到时候再帮那人解脱好了。


“先告诉哥哥,你是怎么想的呢?”放下卷宗,他温和地看着郑丹妮,“听听你的想法再说。”


“别的自杀案,除了死者都是心理疾病患者外,没有任何线索。因为这个群体的特殊性,之前他们仔细查过,也查不到什么问题。只有最新的这起,有一点点问题。”


“这女孩的一些表现,不像是到了最后的地步。”


“她父母那天一早便睡下了。如果不是半夜下雨,她母亲去阳台收衣服,顺便来房间看看她。他们根本不会这么快发现她死了。”


“既然如此,门一反锁,吃药。不是一样也能达到目的?为什么要选一种自己害怕的方式?明明不会有人进来打扰不是吗?最重要的是,哥,她根本没锁门。”


“真到了那境地,怎么会给别人,有可能对自己施救的机会?”


沉默地听妹妹提出疑点,男人有那么一点后悔,催眠那女孩割腕自杀了。只因为她是唯一一个,提出了请求却又来都不来的人。愤怒的心情影响了判断,只想着让她在恐惧中死去,倒是忽略了这些事。

不过,幸好是用太空卡和她通话的。按照他的要求,这些请求解脱者,也必须用太空卡跟他联络。虽然没能现场回收她那的太空卡,会留下通话记录。但由于双方都使用的太空卡,这就根本无法调取通话录音。这对自己倒是没什么影响。但是,那通话记录的存在,势必会在之后让妹妹起疑心。想来,她大概是已经觉得这不是单纯的自杀案了。


“我怀疑,她的死不是自杀。”


“准确来说,我觉得这有可能是被迫进行自杀。”果然啊,妹妹起疑心了。在心里默默叹气,考虑片刻后,他选择顺着妹妹说下去:“不是没这个可能。”


“既然有矛盾,那肯定就有不对。你提出的想法有一定道理。”


“不过,还需要更多证据。”


“如果假设成立,那这个逼死她的人,一定有让他人强制进行非自愿自杀的能力。”摸着卷宗的封皮,郑丹妮缓缓开口,“不然的话,父母明明在家里,为什么不求救?”


“催眠。”男人看着她,直接告诉她答案,“心理疾病患者,比常人更容易被催眠。”


“我有想到这个。可是这案子的死者,是在家中自杀的。这如何进行催眠呢?”


“通话记录出了么?”男人继续提示她。


“估计快了吧。”郑丹妮答着,“你意思是,有人通过电话沟通的方式,隔空催眠她自杀?”


“哥,这有些困难吧。”


“普通的催眠师办不到,这难度很高。但是,能力出众,又有多次催眠经验的催眠者,是可以办到的。”


“哥哥能行么?”郑丹妮好奇地问,“我大学的时候有尝试过,但是失败了。”


“办不到。”微微一笑,男人看着她,“或许你可以办到的,只是你没那么多经验。”


“你都办不到,我怎么能行啊。”


“你是哥哥眼里的天才。”见妹妹摇头,他皱着眉开口,“小的时候,你就有着无与伦比的天赋。只不过……”顿了一下,男人压下心中的异样情绪重新开口:“只不过,你才刚入行,要积累的经验还有很多。我相信,你以后可以做到的。”


“你要相信,没有人可以赢过你。”


“回去看看记录送到了没,如果有问题,那你的推测就是对的。那之后,就顺着一直查下去吧。”


“嗯!有哥哥在真好。一下就帮我理出来些头绪。”


“哥哥会永远帮你的。”抬手摸了摸她的头,犹豫片刻后男人开口问,“丹妮……你想让哥哥帮你吗?”


“当然啊。”郑丹妮笑着点头,“有哥哥在身边,我能少烦恼好多事情。”


“你有很多烦恼吗?”


“还好。人总是要有点烦心事的嘛。”站起身,郑丹妮笑着跟哥哥道别。看着她离开,拳微握紧,男人冷冷地拿出手机看了一会。在一个网站里,他选择永久删除掉他发布的帖子。既然决定了做完今天这一个,就不再做这种事。那这个用于寻找猎物的帖子,也就没必要再继续留着了。


比起帮这些人解脱,眼下有更重要的事要做。原以为妹妹过得很开心,没有什么烦恼。可听起来,不是这么一回事。好好一个天才,被爸妈那自私狭隘的行为毁了。明明,她可以比我能力更高更强,却因为压制了天性而变得逊色不少。都是爸妈的错,都是他们毁了我们两个!


拉开抽屉,他看着自己那份反社会人格评估,想着妹妹曾经帮人解脱的事。考虑良久后,他决定帮妹妹唤醒被压制的天性。如果和自己一样,能够随心所欲的生活,那么她就不会有那么多烦恼了。她的能力,也会在自己的帮助下,得到最大程度的开发。说不定,以后他们可以一起帮更多的人解脱。


只要不让她想起那件事,其余的都无所谓。


嗯。就拿陈珂开刀好了。没了这虚伪的善人,妹妹可以更看清人性的本质。这样一来,她会进步得很快很快。做哥哥的,有义务帮妹妹从烦恼里解脱出来不是么?



“未知归宿地号码?”皱眉看陈珂用笔圈出来的那行字,郑丹妮觉得自己的想法,终于有了一点被验证的感觉。只是可惜,无法获取通话记录。并且,网络浏览记录也什么都没发现。死者在生前,清空了自己手机里的浏览记录。复原以后,他们只发现她频繁访问过一个网站。不过可惜的是,死者的账户是已注销状态。这个网站上,只要注销了账号,或者选择永久删除一些东西,那么所有的数据记录都会被清零。这条路,算是彻底行不通了。


在小会议室里,面对着白板,陈珂和那两位同事坐在边上,安静看郑丹妮在上面写写画画。十来分钟后,在那一堆字里,她圈出了几个关键词。看到“他杀”这个词被圈出,同事没忍住笑了一声。


“如果你有想法可以提。”表情冷了几分,陈珂看向他。


“只是觉得在浪费时间罢了。”同事摇摇头,“心理画像,只不过是辅助破案的工具。百分百依赖这个,不太好吧?万一……某些人想错了方向,因为她的异想天开,耽误了我们做事,不是很麻烦么?”


“没错,这的确只不过是一种辅助破案的调查线索方式。可问题是,我们也并不是完全依赖这个。”听出他话里有话,陈珂直接开口回击,“这是在找不到其它线索的情况下,我们才用这种方式不是么?”


“珂珂。别跟前辈吵。”没回头,郑丹妮只慢慢继续写东西,“前辈们有他们的想法,如果觉得我的设想有问题,他们可以自己去继续找线索。都是为了查案,我理解。”


“我们只是觉得,这案子就是起自杀案,它没有那么复杂。”


“你们也看到了,死者死前浏览过,这个心理疾病患者交流的网站。之前的十位死者,虽然也都访问过这个网站。但账号,都是已注销状态。想来,大概是在这网站上,看到些比他们还严重的病人。他们觉得自己以后也会变成那样,觉得没什么活头了,就选择自杀。这不是很合理么?”


“前十位,按这个逻辑不是不可以。”笔顿了下,郑丹妮轻声开口,“但这个女孩,她并不想死。”


“你又不是她,你怎么能真的完全了解她的想法。虽然你搞这套心理画像很厉害,可是你真的不会画错么?人心隔肚皮,你再厉害,也不可能完全弄明白一个人在想什么。活人尚且不一定,何况是死者。”


“她能懂。”站起身,陈珂将会议室的门打开,“如果有分歧的话,就各自调查好了。”没说话,两个同事对视一眼,拿上他们的东西直接离开。默默关上门,转过身,郑丹妮正注视着她。


“我相信你。”站到她身边,陈珂冲她点头,“你不是异想天开,你只是有他们不能理解的想法。”


“他们两个老油条,只不过是觉得麻烦,想草草结案。你不要理会他们这种人,我们查我们的。”


“珂珂。你这样他们可能会对你有意见的。”


“你说的啊,我要自私一点。”注视着她写的东西,陈珂轻声开口,“我有听你的建议在努力。”


“要真错了,不是很丢脸吗?”


“怕失败,还查什么案子啊,不查就不会失败了。”搂着她的肩膀,陈珂笑着说,“跟我讲讲,你有什么想法。”


倒是也没有很在意,那种不被理解的感觉。实际的证据,往往是比心理画像有说服力得多。郑丹妮早习惯这种被轻视的感觉。虽然凭借画像,她已经帮助警队破了不少起案子。但因为行事风格,和资历浅的缘故,她并不被同事们所接纳。如果,是哥哥提出这些假设,恐怕他们不会说这些奚落的话吧。无所谓,不理解算了。反正有陈珂一直坚定地信任和支持,对于她来说,就已经足够了。


“我提出的假设,是依据他杀这个想法来的。”


“先不考虑那些案子,只从这一起看的话,这个凶手有让人强制非自愿自杀的能力。催眠,是能做到这点的。这样来看的话,这个凶手应该有心理学背景。”


“结合通话记录,反映出来的问题。如果凶手是用催眠操控死者自杀,那凶手的催眠术是相当厉害。哥哥说,有一定资历以及高水平的催眠师,是能做到隔空催眠的。”


“从这点看,凶手不光有心理学背景,还应该正从事着相关的职业。并且,有一定成就。”


“如果将那十起也结合起来看,凶手是独居,是男性的可能性会偏高。”


“死者的死亡时间,基本都在晚上。如果要频繁在夜间外出,那么必然会引起同住者的注意。所以,凶手应该是独居。”


“催眠过程中发生干扰,那么他们会清醒过来,随时可能逃走。前十起里,有四位男性死者。如果凶手是女性,在没有帮手的情况下,一旦发生意外,她不一定能完全控制人。所以,从目前的情况来说,凶手为男性的可能偏高。”


“明白了。”抬手指着最后一个被圈起的关键词,陈珂缓缓开口,“这个外表温和,有亲和力。是因为这样的人,容易让别人放松警惕,能够更好博取别人的信赖。”


“没错。如果这个凶手,也登录过那个网站,他在上面找猎物。那么,他应该是先博取他们的信任,然后带他们去什么地方进行绑架,最后再让他们自杀。”


“能够轻易博取信任的人,一定给人的感觉是很温和的。在日常的生活和工作中,应该是比较受欢迎,风评不错的那一类。”


“披着绵羊皮的狼?”陈珂试着下了个结论,“外表还是像绵羊般柔软温和,但皮囊之下是血腥的狩猎者。稍微不注意,就会被它咬死、撕碎。”


“没错。我觉得是这样。”放下笔,郑丹妮叹了口气,“可这还远远不够,这范围圈依旧没能缩得再精确一些。”


“我们在从零开始去验证这个假设,丹妮,不要那么心急。”



微微点头,接受她安慰的话语。接着,她们花了一下午的时间去浏览那个网站。看过这上面的帖子,陈珂对这些心理疾病患者有了更深的同情。虽然都是匿名发帖,但每个帖子里记录下的,都是一段痛苦的过往。真艰难啊,叹着气陈珂不知道说什么好。


作为一个在充满爱和关怀的环境中长大,无论读书还是恋爱、工作,一直都顺风顺水的人。在读警校,当警察之前,她很少能接触到这个世界阴暗的另一面。对于这种精神世界的了解,她也仅仅是从郑丹妮那听得多一些。

第一次亲眼看到,这么多痛苦挣扎的人,陈珂觉得她好像是更能懂郑丹妮的想法。她是研究这方面的人,因此看惯了这些悲惨的事,见多了人心的丑恶。所以,她的思考方式,更倾向于直接从恶的角度考虑。看似角度尖锐,说话不近人情,但这只不过是她的本能思考模式。说她不近人情,但明明,她是最懂最接近人情的那个。


看了一下午,也没发现些什么新东西。到了下班时间,想着郑丹妮昨天没休息好,陈珂便不让她再继续看下去。不用再问,陈珂很自觉地带她回了自己的住处。吃过晚饭,收拾妥当后,她哄着郑丹妮停笔上床睡觉。


“干嘛今天抱这么紧?”靠在她怀里,郑丹妮轻声问。


“虽然你没说,但我觉得你不开心。”


“那看来……你又进步一些了。”


“不被人理解的感觉,很烦恼吧?”


“没那么多心思在这上面,其实倒也还好。”回抱着她,郑丹妮开口,“再说,不是还有你和哥哥在么?别人理解不了,你们总会懂我的。”


“丹妮。我相信你。无论什么时候,我都会坚定地相信你。”


“知道啦~”再多的烦恼又有什么关系呢?有喜欢的人和哥哥一直支持自己,这不就足够了吗?毕竟,他们是这世上自己最信赖的两个人啊。相比起那些死去的,不被理解的人们,她已经是非常非常幸福的了。虽然她能感觉得到,自己喜欢的人和兄长之间有点隔阂。但对她而言,这不是问题,她是自信能慢慢调解好这些事情的。


郑丹妮想,要再努力一点找线索查出真相,她不想让那么支持自己的两个人失望。同时,她也想还死者一个公道。别的人她不太确定,但是这个女孩,明明是点燃了希望,却又被残忍无情地摁灭。下定决心,无论多难她都要抓到这个凶手。不将他绳之以法,她誓不罢休!



只是,她没有想到,她将面临的是何等残忍的真相。当第十二个死者出现,当那个她最信任的人,哄骗她一起去查案,并企图在路上绑架她和陈珂时。那个内心深处还尚有柔软的她,被彻底粉碎。


脸上的血被陈珂清理干净,但心上的伤疤永远也抹不平。发疯似地苦熬几天几夜,她一定要找出哥哥变成这样的原因。那个记忆之中一直对自己百般疼爱,对她温柔无比的哥哥,怎么会是反社会人格?他怎么会变成这样?他为什么要杀那么多的人?在被击毙之前,他说的话到底又是什么意思?他哄骗和绑架她们的目的,是怕早晚有一天,她查到他身上,所以要处理掉她们吗?


哥哥,原来你是要杀了我吗?


直到在办公室累倒晕厥过去,她也没能想明白这些问题的答案。可真相便是如此,在哥哥的住所,他们搜出了证据。案子结了,她心里的困惑却无法了结。在家中哥哥的房间里静坐许久,回想着从小到大,那个一直疼爱自己的他,心里觉得痛苦,可一滴泪也没有。是爸妈,是他们长期的高压教导,让哥哥变成这样的。


回想着儿时的点点滴滴,对父母的怨恨之情骤起。离开房间,她第一次当着父母的面,发泄一直压抑在心中的不满。不再有高高在上的说教,他们只是沉默地看着她。最终,郑丹妮头也不回地离开家。


接到电话,陈珂立马穿上雨衣准备出去到处找人。刚出门,就看到不远处淋雨朝着她家走来的郑丹妮。泪水和雨水掺杂在一起,想来是不那么容易暴露痛苦。可那泛红的眼眶,终究是出卖了她。看着陈珂心痛万分的模样,郑丹妮想,或许她不该来这里。


跟她回家,沉默地听她的安排洗澡换衣服,接着是喝药预防感冒。脆弱的模样被她悉数看去,在她温暖的怀抱里待了许久,郑丹妮终于开口说话:“你知道……我最喜欢你什么吗?”微微摇头,陈珂只担忧地看着她。


“温暖。”郑丹妮轻声说,“无论看过多少的恶和阴暗,你的心永远都向着光和希望。你不会被这些东西影响,变成一个阴暗的人。你永远都是那个向着光,又成为光,去温暖别人的小太阳。”


“我很喜欢这样的你。可我……我又恰好相反,我不是你这样的人。”


“珂珂。我不要那个家了。”


没说话,陈珂将她搂得更紧一些。看着她连轴转了几天,知道劝是没有用的,便陪着她一直查。查来查去,也找不到她想要的答案。心疼的同时,也涌现出无尽的悲凉。想了好久,她注视着郑丹妮认真地开口:“以后我保护你,我们好好在一起。你不想回去了,就不回去。”


“你说过,你喜欢被我需要的感觉。那时候我不太明白,现在我明白了。丹妮,在我这你不用勉强自己。”


“你需要我,我就这样陪着你。”


“你做的所有决定,我都和从前一样那么支持你。”


“以后,我照顾你一辈子,我会好好爱你的。”


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郑丹妮在陈珂面前掉眼泪。从这以后,她变得更加冷漠,对寻找真相也有超乎常人的执着。除了陈珂外,她不再信任何人。默契地从不提起这些事,陈珂只专心陪着她,做她想做的事情。待那间办公室重启,门上的名牌换成了她的名字。郑丹妮的心,才终于回归于平静。


除了有些恐惧枪声,她没在那件事里留下其它的阴影。几年间,她破获了多起大案,警队里也再也没有人轻视她。但那又怎么样呢?她本就不那么在意这个。如今,她只对寻找真相感兴趣。


看着桌上的调令,一周之后,她将和陈珂一起前往海东市,参与那边的案件调查。无头男尸和被冻死的杀人犯,粗略看过些那边送来的资料,郑丹妮只觉得她会遇到一个有趣的对手。门被敲响,陈珂上来叫她一块吃饭。笑着合上资料,郑丹妮起身朝她走去。

窗户透进来的阳光,拉长了她脚下的影子。


没人留意到,那与生俱来的阴影,拖得有些长、有些深重。并且,这阴影将在未来漫长的岁月中,一直缠绕着她。




直到在疗养院住了两年后,和陈珂一起前往英国,赴约见友的那天,才略微有了开始消散的痕迹。是有幸重新与敌为友,但她也明白,为着过去的仇怨,罗寒月终生不会与她和解。她是为治疗创伤者而来,在这渡过一个冬季,迎来春暖花开之时,患者也终于走出阴影。


但不幸的是,罗寒月与患者的爱人,皆在半年前的渡轮绑架事件后便下落不明。患者的创伤应激综合症,便是因这件事起。她的病症,比当年被自己治好的倩倩还要严重。


但差异之处,是这个叫张琼予的患者,有极强地求生欲。她说,她要努力活下来,去找她失踪的爱人。她不能死,至少在重新见到那人之前,她不能从这世上离去。被绑架掳走,还遭受了三天三夜非人地虐待。能够依旧保持着这样的求生欲,依旧不放弃信念,这样的人她还是第一次见。


“我带她来这,是想保护她。可她却因为我受伤,还因为我失踪。”


“我还没把她找回来,这条命得留着。”


李姗姗和她的洪静雯,一并在那次事件中失踪。无法抛下患病的她,去寻找失踪的李姗姗。罗寒月在照顾她长达半年之久后,见情况愈发艰难,才冒险请人约她前来尝试。幸好这次,她来得及挽救一个生命。


因为这个,罗寒月破例许她为两位逝者上香。默默在遗像前站了许久,她有些恍若隔世的感觉。明明每个夜晚,她们都会出现在自己的梦境里,她会陪着她们受苦。可这一刻,她的心似乎有了那么一丝久违的宁静。拿着刚送来的花,罗寒月更换遗像前的花束。


“她不在。我得替她照顾好,她的姐姐们。”


“一点线索都没有吗?”


“没有。”她答得干脆,“追踪器最后的定位,只是靠近国内。”


后日,是预定的返程日。她从张琼予家中搬出,暂且在罗寒月这住下。夜里,她又被噩梦缠身。醒来时,罗寒月坐在她身旁正注视着她。对视良久,她起身弄了张热毛巾回来,轻轻替她擦拭额上汗珠。


“人生还长呢,郑丹妮。”


“我罪孽太重,活得长点好,能多还一些。”听她声音有些哑,罗寒月为她倒了杯温水。扶着她坐起身,将人搂在怀里,罗寒月注视着她慢慢饮尽那杯水。


“不怕我下毒?”


“要杀我,你那时候就杀了。”


“所以,我还挺庆幸当时没有杀了你。不然,张琼予就没得救了。”


“真好,至少这次我来得及。”露出满足的笑容,郑丹妮安稳地靠在她怀里,“你还恨着我么?”


“无时无刻。”


“那刘力菲她们,大概也还怨恨着我吧。”


“我答不了这个问题。”见她落泪,罗寒月抬手轻轻替她擦去,“我不能替她们原谅,也不能替她们解答。”


“白天清醒的时候,我偶尔会想。如果这世上真有轮回的话,我希望下一世她们不用再受这样的苦。太疼了罗寒月。真的很疼,很痛苦。”


“作为她的神,我可以聆听你的忏悔。但作为她的家人,我永远不会原谅你。”


“你这半年多来过得很辛苦吧?”抬头看向罗寒月,郑丹妮轻声问,“李姗姗失踪那么久,你一定很担心。可是,你又没办法丢下张琼予。”


“郑丹妮……”默了好一会后,罗寒月才开口,“我看着她们被掳走的。”


“对不起。我不该提这个。”


“只差一点点,再往前爬一点,我就能碰到李姗姗。可是我流了太多的血,真的爬不动了。我只能眼睁睁看着,她和洪静雯一块被人拖走。”


“每次做梦梦到这,我都恨毒了我自己,为什么那么没用?”看着这陷入悲伤之中的友人,郑丹妮不知道该怎么开口。她无名指上的婚戒,才戴上不过一年。眼睁睁看着自己的爱人,浑身是血地被带离身边,却无能为力。她无法想象,在这半年多里,罗寒月是怎么挺过来的。她更无法想象,张琼予又是怎么在创伤中苦苦熬着,一直硬撑到今日。她们两个人的坚韧和意志力,远远胜过自己。


想了很久,郑丹妮坐直了身子看着她开口:“我帮你。”

罗寒月的表情看上去有些发愣,她不太明白郑丹妮的意思。顿了一下,郑丹妮继续开口:“我想跟你一起找李姗姗。”


“为什么?”


“赎罪。”笑了笑,郑丹妮说,“她是刘力菲和倩倩的妹妹,你是她们的家人。既然……既然在梦境里,我迟到了无数次,没有办法挽救她们。那至少,给我一点机会,让我试着帮你一块找回她。”


“你们是她们在这世上最后的牵挂。如果……如果我能帮到你,或许她们会稍微原谅我一些吧。”


“要跟杀人犯一起查事情么?”罗寒月看着她笑,“陈珂怎么办?”


“你是杀人犯,那我又是什么?”摇摇头,郑丹妮叹了口气,“你不是说,李姗姗身上的追踪器,最后定位在国内么?在国内的话,陈珂不会不帮忙的。”


“她是她们的妹妹,如果她出事,她们两个和你会很痛苦。我的罪孽,就更重些了。”


“郑丹妮,你说命运是不是就这么喜欢玩弄我们这些俗人?离开了国内寻求避世和安宁,但最终我们还是得回到那去。”


“既入世,立于世,又如何能避世。”


“给我一次机会吧,让我为她们两个做些什么。”


“好。”罗寒月微微点头,“如果,我们能合作找回她们。至少,我对你的怨恨可以一笔勾销。”


“终于,我们两个可以不当对手和敌人了。”长松了口气,郑丹妮注视着她。


“当了那么久的对手,没想到有一天我们会站在一条线上。”


“当年你被绑架,李姗姗和陈珂去救你,她替陈珂挨了一刀。我一直都记着这个。她有事,我不会坐视不理,陈珂也不会。”


“那就好好合作吧。再过些时日,等张琼予身体也完全康复。你、我、张琼予,我们一起回海东。”


“好。我会尽我所能地帮助你。”



这是第一次,她们真正意义上的合作。回国之后,郑丹妮陪着罗寒月和张琼予一直暗中寻找线索。随着她们的回归,阴谋也再次笼罩在海东。当陈珂从那起爆炸事件中脱身,当她安全回到自己身边。郑丹妮无比庆幸自己做了这个决定。肮脏的阴谋算计,想要毁了她的小太阳。幸好有罗寒月她们识破,才保住了陈珂一命。


算计到了陈珂的头上,郑丹妮发誓要跟那个叫Zero的组织斗到底。商议之后,由郑丹妮利用催眠术,从漏网之鱼的口中,逼问出了李姗姗她们的下落。只不过陈珂多少受了伤,这账也得是要算的。罗寒月默许她用催眠去教训那个漏网之鱼。当然,这些事不会让陈珂知道。


在营救出李姗姗和洪静雯后,郑丹妮跟陈珂一起送别她们。告别的那一刻,罗寒月主动拥抱了郑丹妮一下。她在她耳边轻声说:“祝好梦。”郑丹妮懂,这是她们之间,恩怨过往一笔勾销的意思。目送着她们离开,压在心上的沉重似乎缓解了许多。


这天晚上,她照样沦落到那痛苦的梦境里。但这次,那梦的开端有了改变。被铁链束缚着的人,坐在椅子上看着她,之后,她开口问:


“李姗姗,找回来了么?”


“找回来了。”郑丹妮答。


“谢谢你帮她。”刘力菲微微点头。


“我帮不了你,只能帮你在乎的人。”


“从这里离开吧。你不该过这样的人生。”指了指她身后出现的大门,刘力菲看着她,“你帮老板找回了她,我原谅你了。”


“我的罪,还没赎完。”看了一眼那扇门,郑丹妮摇摇头。


“好吧。”刘力菲默默站起身,“你可以偶尔来这里,但是不必永远停留。你的能力还可以做很多的事。要赎罪,就去救更多的人吧。”


缓步靠近她,刘力菲牵着她来到那扇门前。打开门,她送郑丹妮出去。醒来以后,郑丹妮沉默了好几天。当初,她在催眠的世界里,牵着刘力菲去了一条死路。而梦境中的刘力菲,却牵着她去一条生路。不为别的,只为她帮助了罗寒月。这灵魂深处的救赎和宽恕,让郑丹妮逃出那个无休止轮回的噩梦。但是偶尔,她还是会回到那个梦里。永久的悔恨长埋于心,郑丹妮只能在往后的人生中,带着那些悔恨和遗憾一直活下去。


站在二人的遗像前,献上祈愿的时候。

郑丹妮的祈愿是,希望下辈子,你们可以不用过这样的人生。




西子马

仰江水1969

1.摆渡人·陈珂视角


没人愿意在年轻时想象,到老时说自己的一生乏善可陈。可我确实时日无多,如果一定要写点什么的话,你能不能做故事的开端,让我们只在仰江的渡口见面。


如果你还记得仰江,那就一定会记得那片浩浩荡荡、一眼望不到边的大苇塘。夏天过去,雨水依然丰美,芦花在秋雨中凄然地白着。而我们很快乐,赤脚在芦苇荡里趟出一条条盘肠小道。记忆中你总是那么小一点,在身后追着我跑,喊我的名字,隔着一层又一层芦苇。我就在你不远处躲着,应着,有时看到你的小脚印在地上,趾骨朵儿含苞待放地抱成一团。有时候我故意让你找到,你会扑到我怀里,我们一起倒进泥水汤浆的苇塘打滚。你只会说很少一点话,你说...

1.摆渡人·陈珂视角


没人愿意在年轻时想象,到老时说自己的一生乏善可陈。可我确实时日无多,如果一定要写点什么的话,你能不能做故事的开端,让我们只在仰江的渡口见面。


如果你还记得仰江,那就一定会记得那片浩浩荡荡、一眼望不到边的大苇塘。夏天过去,雨水依然丰美,芦花在秋雨中凄然地白着。而我们很快乐,赤脚在芦苇荡里趟出一条条盘肠小道。记忆中你总是那么小一点,在身后追着我跑,喊我的名字,隔着一层又一层芦苇。我就在你不远处躲着,应着,有时看到你的小脚印在地上,趾骨朵儿含苞待放地抱成一团。有时候我故意让你找到,你会扑到我怀里,我们一起倒进泥水汤浆的苇塘打滚。你只会说很少一点话,你说,珂珂,珂珂,我长大给你做媳妇好不好?


如果你还爱着仰江,一定不会忘记穿过苇塘,就看到从古至今都默默流淌的澄净温柔的江水,那大江飞雪,长天落雁,旭日东升,万川映月。你不会忘记渡口总泊着一只永不上岸的乌篷船,船上的老艄公一年四季都在江中往返,夜里闲时点起如豆的灯光,在灯下一字字念起古老的唱本。那是我的父亲,他爱你就像爱他另一个女儿。


如果你还记得我,一定不会忘记我们两家相隔一条江,却在父亲的船上一起长大。三岁时你叫我姐姐,四岁时你叫我珂珂姐,六岁以后,你霸道地垄断了珂珂的称呼,那时候因为叫我珂珂被你拿石子砸得头破血流的小孩可不少。


我时常想人一生的运气是守恒的,就像1971年我突然被一道幸运的闪电劈中,成为村里第一个攻农冰大学生,从此摆脱了祖辈世世代代在水上讨生活的命运,衬衫口袋里别上一支钢笔。收到录取通知书,我的第一个念头是给你写一封表白的信。措辞尽量委婉,告诉你我会去很远的地方,给你带包了赛璐珞纸的糖块,巧克力,红的粉的绒花,告诉你小汽车屁股后面是什么气味。


为表示欢送,队里出钱放了电影。不是看过无数遍的《土也道战》,而是一部崭新的苏联影片《歹刂宁在十月》。那也许是我们第一次见到别人接吻。异国的俊俏眉眼,顺其自然的拥抱和吻,在夜幕下起着催化情&欲的作用。影片中瓦西里留下最后一点粮食并亲吻娜达莎时,我也忍不住吻了你。


可我没想到小孩子的话哪能当真呢?就算童真年代你说过无数次要当我媳妇。


狗守夜,鸡司晨,女人要嫁给男人,这样亘古不变的秩序里甚至不会容忍两条母狗相互舔舐。你已经长成一个十八岁的少女,你的梦应该属于一个高大英俊的男孩而不是比你大六岁的女人。我悔悟过来已经太晚,就算黑暗中无人发觉我的轻狂之举,可是那个罪孽深重的吻最终落了下来,一切都无可挽回。


那晚是我最后一次见到你。后来我没有在火车的月台前看到你,也没在父亲的船上看到你。大学的第一个寒假我回到家,听说你已经嫁给革魏会主任的儿子。第二年寒假,和你一样粉妆玉砌的娃娃诞生在一场大雪中,苇乡芦花悉数变黄枯折,仰江一夜间变得很赤裸。


第二年我在大学犯了错误。说起来滑稽,你知道我对所谓政氵台风向一向不敏感,进了农学院只知道一心扎在书本和田野里,补习英文的同时跟随教授研发农药,想让我们的农民从原始的艰辛劳作里解脱出来,不知道此时整座城市已经被太字《报糊成了个纸篓子。


我稀里糊涂,颟顸度日,人家开会我举手,人家喊口号我帮腔,没整过别人也不想挨整。但大气候如此,即便你不慷慨投入,也会被动卷裹。有一天开思想学习会,忽然有人说起深翻深挖,松根松土才是无铲阶&级的做法,我们研究农药的是滋产阶《级的懒汉做法。


我坐不住,站起来争辩两句,场内场外狼一般的眼神顿时从四面八方齐刷刷射过来——那是吃人的眼神,我觉得我通身都被镂刻了一遍。


几场扌比斗&会以后,我仍然没认识到自己的"错误",万幸的是我出&《身还算好,被剥夺学籍打回原籍接受再教育。父亲看上去变得很老,他一句责备的话都没有,只说回来也好,现在毕竟不是太平时日,不过就算世道再怎么变,也少不了摆渡的一口饭吃。


就这样,我留在仰江继承父亲的船篙,以摆渡为生。


80年代以后我听说你丈夫心思活络,摇身一变成为第一代白手起家的农民企业家,带你们母子搬到了城里。仰江也慢慢热闹起来,从前只有几顶乌篷船、白篷船是往返的常客,后来多了不少渔船客船,邮轮货轮,电动的、汽动的······终于人们也不再需要被谁撑着篙送到江对岸,两块钱的船票足够任何人在宽敞的客船上游览一个来回。上游不断开发,仰江流量日益减少,即使是汛期也不复当年奔涌不息的英姿。休渔期一年比一年更长,而渔获一年比一年更少。不少渔人只能卖掉小船上岸讨生活。


不要以为我是在诉苦——也有不少人留下来,我们仍会把网抛向江心,仍会在每个清晨黑夜守着如豆的鱼漂。但我们打捞的是另一些东西,粗心游客不小心掉进去的金戒指金项链金耳环,上游飘来的死牲畜、被泥沙携来的古建筑残骸······你知道我接下来要说什么吗?其实大部分人靠捞死人讨生活。


挟尸要价,发死人财。这里算是仰江的一处静水区,江水流经此地,流速放缓,群山环绕中一处土质松软的地带常年被水流侵蚀,遂決开一处半包围的湾区,我们现在称为仰江湾。上游掉落的东西顺流而下,驶入这片湾区便往往静止下来,漂浮或沉积。最开始谁的船钩上死人总觉得晦气,后来发现苦主找来时,满可以敲一笔竹杠,比打捞其他东西来钱更快——活人有时候不值钱,值钱的反倒是死人。


就在这里我遇上我一生的贵人,我与她的际遇纯属偶然。


那天刚起床就看到一具年轻女尸光着绅子在江心打转,老一辈说这种打着转转不下来的是含冤而死的尸身,怨气太重,要苦主加钱。加到一千仍嫌太少,任那具尸身在江心被水流抽打至中午。到了正午,天气变成十分热,水面似乎已经浮起腥气。


这里的规矩是统一行动,统一要价,价码由手握三条小汽船的船夫头子来定。头子是此中的行家里手,惯会琢磨来者的身家,能把价格定在让他们脱层皮、出点血才够得着的水平,没要到定好的价格绝不松口。家属越呼天抢地,他们神色越要做得坦然惬意,反正最后十之八九要拿钱换人。


家属这边是个中年妇女,头发像是焗过油但疏于打理,毛毛躁躁、花色驳杂地堆在头顶。也许是常年戴着草帽下地干活的缘故,女人一脸黑肉,额头却白出一番境地,她身后站着四五个本家男人,都是老实庄稼汉的样子,自然讲不过这群发死人财的生意人,只见他们慢慢不再动嘴,沉默地点起了烟。那个女人要不跳起来朝江面大吼一声:"宝贝亲亲的乖女儿!",要不抽搐着身子,拍一巴掌,就跪在地上嚎啕大哭起来。


我离得很远在船里观望,哭声还是断断续续传进我耳朵里,女人像风里扯紧的一张破帆,浑身上下筛着风。太阳不断炙烤着,船夫们说说笑笑表演出来的耐心逐渐耗尽,人散去一小半。每人临走前都有心无心地朝女人的方向喊一句:"回去吃饭喽,无主的尸体多的是,哪能捞完呢!"


船夫越走越少,女人着了急,冲到一个男本家面前,不由分说抽他的腰带,从内《裤夹层里抢出二百块钱攥进手里,朝头子扬了扬:"一千二啦!行行好吧!不能再多啦!"


他却睡觉般动也不动,又狠又慢地吐出几个字:"三千,一分不能少"。


我走出船舱,走到女人面前,问她:"你能出多少?"


她看我也是个女人,兴许心肠软一些,似抓住了救命稻草,把手里的纸币捻开给我看:"一千二,再多就没钱回家了!"说着,就要把钱往我手里塞:"师傅你行行好,帮帮忙,人心都是肉长的不是?"


我没接,说等捞上来再给。一旁跑来几个船夫,拦着我不让去,说这是破坏规矩,断别人财路。从旁冲出女人的几个本家,把船夫们推开,又和我一起推船下水,不一会儿就把女&尸笼在渔网里拖上岸。


船夫骂骂咧咧地又走了几个,嘴里说什么的都有,好在我现在十成十是个渔民了,听惯了类似的话就觉得没什么。男本家把在地上一滩烂泥样不肯撒手的女人搀起来,用准备好的席子卷起女尸,抬到面包车上。女人虽哭得昏天黑地,还是惦记着给钱,她从手里的纸币抽出两张,才把剩下的递给我。


我没数,卷了卷塞进裤兜里。刚才船夫人多势众,现在走了大半,这发死人财的行当里也讲政《治,我违背了组织规矩,看起来被他们孤立了,现在他们几个收拾我一个不是问题,我也就懒得计较这几百块钱。


这时候却从人堆里窜出一个白白净净的女人,脸看上去比我大不了多少,却已经满脑袋花白,说话语调很软,口气却很硬,她拉着女人不让走,朝他们说:"说好的一千二,只给了人家一千!好人也不该这么作弄吧"


男本家们走过来,把她团团围住。我上去打圆场:"都是受苦人,大家各让一步······",一边把她拉了出来。她边走边从口袋摸出二百元纸币给我,说姐给你补上。我不肯收,她就说请我帮个忙。


她朝我比划一块略有弧度的三角形玻璃,差不多一个矿泉水瓶盖那么大,说这是多年前一位故人途径仰江时不小心遗失的。


我说这透明的小件东西可不好找,江底什么都有,捞上来也不知道是不是。


她又掏出一张示意图,长宽厚度都标识得清清楚楚,说不着急,只是圆多年前的一个遗憾,不论多久,捞上来就行。说着留了我的名字和地址,告诉这捞死人的缺德行当不要再做了,就当她雇我做长期工,每天放两次网就当上班,她会按月寄工资来给我。


就这样,我居然拥有了一份长期工作,每个月收到署名"沈梦瑶"的一张汇款单。我被同行排挤,无事可做,闲着也是闲着,便一日不落地替她放网,把捞到疑似玻璃片的东西给她寄过去。


沈梦瑶是上海一家著名医院的脑科医生,在2000年初升为副院长,我只知道这些,还是托人去网吧查的,百科上的照片大概也还对得上。她平日里工作很忙,因此差不多两年左右我们才见一次面。大概是她雇佣我二十年以后,我终于找到一片和她的示意图很像的玻璃残片,去信问是不是这个,她很快回信,没回答是不是,只说好久不见,来仰江看看我。


我招待她吃了点柴火饭,她当时已经变得很老了,给我展示她一颗颗松动的牙,孩子似地笑,但还是努力把饭都吃完,斜着脸子啃小鱼骨头。我内心很愧疚,毕竟她已经是年逾花甲的老人,社会地位又高,让她吃这些东西算是怠慢了。她却说以前挨过饿,后半辈子吃啥都香。


吃完饭我划船带她去仰江游览了一圈,她手里攥着那块玻璃,对着天空望了望,然后把它远远地抛进江里,对我说这二十年辛苦你了,说完就蹲在船头哭起来。我猜她是想起那位放不下的故人。


沈梦瑶回上海以后钱还是照月打来,从三十六岁到六十六岁,三十年间我几乎就在每天撒网和收网中度过,小心翼翼地从网底的破烂里找宝物。物价已经翻了好几番,那人汇款的数额竟然还能随时代而增加,数量虽然不多,也足够我粗茶淡饭地守在仰江。


后来我再也没见过她,我不知道这是否是上天给我的补偿,补偿我一辈子见不到某个人,就留在我们旧日居住过的地方回忆旧梦。不过对于我的雇主我并无丝毫轻慢之意,不要说她让我找一块玻璃,就算是她让我网住一片清晨的阳光我都会认真履行。这件事在外部看起来是极其荒诞的,但在隐秘的地方我们都理解这个约定。那是关于一些永远弥补不了的憾事,一些永不会见到的旧人。


一个平凡到没出息的人故事讲到这里就该结束了。我好像活了很久又好像根本没活过。这三十年就像一张徒劳抛向江心的渔网,什么也没捞到。可是我还活着,我还在这里。再让我叫一遍你的名字,我愿意在这里摆渡到弥留之际,只为你再次路过,能踏上我的船。那时我一定装作不知情,扣好帽檐不去看你。


                                


2. 乌有乡·郑丹妮视角



16岁那年,我听说当冰吃粮多,就在家乡当了民冰。半年以后,响应郭嘉工业下马、农业上马的号召,几百公里外的一个劳&改矿山集体搬迁到仰江附近开荒打粮。芦苇荡差点就被烧掉种了粮食,还好新建农场的正委是本地人,说老百姓冬天烧柴都靠干芦苇,才保住了这片苇乡。我也就在那时从一个小女冰变成农场的一员,负责监督这里大大小小的犯人劳动。那时候我们年纪都不大,但出&身好自然腰杆硬,对大几十岁的"专正对象"也能毫不留情地挥起钅同头皮带。反正这一套我们在学校就已经对自己的老师演练过了。


在讲我和陈珂的故事之前,恕我不得不先讲讲袁一琦。她被移送过来是19 69年冬天,档案上写着罪名是"杀害洪未冰小酱",但没有签字也没有手印,就那么轻飘飘一张状纸,送她来的公鞍局预审员说她硬气得很,一天只给一碗小米稀饭饿了两周也不认罪,干脆先送来劳动&改造,一年以后再带回去审。但我不怎么相信他们只是让她挨饿那么简单,因为她刚送过来时戴着手铐,一条胳膊当啷着,像假的一样,应该是脱臼了。后来她同屋有位犯人懂点医术,才帮她把那条胳膊复位。


在农场干部的授意下,袁一琦每天不是跟着女犯剥棉桃,而是跟着男犯挖土方,挑河泥,肩上两三百斤满满实实的河泥,赤脚走在刚化冻的滑溜溜的田埂上,做无休止的改造地球的劳动,肩膀磨得血迹斑斑。几名干部却说改造力度不够,还要时不时给她"加餐"。


那时候干&部房里单独隔开一个小房间,用来"夹磨"不服管教的犯人。我没见过袁一琦在里面是什么样子,有段时间每天晚上都从里面响起木羊木反戏《红&灯记》李&铁梅的唱段。声音高亢尖利,有时甚至是令人毛骨悚然的,刚好能盖住犯人的惨叫声。记得有一次,袁一琦从里面不省人事地被扛出来,有参与过审讯的人说他们把她用麻袋套上,把灯一关,几个人就穿着硬底解放胶鞋在地上乱踩,估计踩断几条肋骨。


就是在那时候我开始怀疑这场运动的正确性。我之前没怎么跟袁一琦说过话,其他犯人听说她身上背着条人命,也对她敬而远之。但那张没有签字画押的审判页到底效力何在,没人说得上来。陈珂的爹,也是我的陈伯,就经常给我们讲唱本上的故事,说包公是个不世出的好官,好就好在他让老百姓有冤可伸。那时候我很没街级立场地想,她可能是另有隐情,或者她根本就是个含冤的好人。


这不光是我看到她生起的同情心。如果她真罪大恶极,哪能让另一个人挂在心上念想呢?每个月月末,都会从一江之隔的另一个劳&教农场寄来一个包裹,因为读过几年书,认的字多,我负责对信件进行拆开检查,就这样拆到了她的信。


给她寄包裹的人是个基&督&徒,屡教不改地在信封上划十字。为了不生出其他枝节,我每次都会把十字抹掉。那人署名沈梦瑶,写一手亦纤亦秾,清新飘逸的钢笔字。我想,大概是个女孩子吧。那年头粮食紧张,农场民兵尚且免不了挨饿,更遑论这些"二等公民",每次信里都会附点吃的,有时是烤成老牛筋一般的地瓜干,有时是几个白面馍,有时甚至是一小袋葡萄糖粉。我不知道那人身份如何,竟能每月雷打不动地给袁一琦寄几块钱,但袁一琦往往把吃的留下,托我把这些钱代为保管,她知道怀璧其罪的道理。当时她的手已经因为粗重的劳动和日复一日的殴打严重变形,每次只能托我代写回信。


信写得很简单,只是报几句平安,说在这里一切都好,大家对她都很好,她一定认真改造早日出去找她。


当时我也算公私分明,想着这些钱等她出去了或许还有用处,就好好替她攒着。不是说我有多高尚的意思,只是想想一年以后这个人说不准就定好了罪送去法场,心里总是有些不忍。


袁一琦的故事告一段落,现在是时候讲我和陈珂了。我跟她从小一起长大,她大我六岁,我还是个黄毛丫头的时候她已经是县立高中每年期末考试的第一名,过年时学校敲锣打鼓往家里送奖状,我们都觉得脸上有光,没人不说她是个大学苗子。


我妈经常说陈珂要是个男孩子就好了,脸模子俊气,脑袋好使,人也能干,刀子剪子绣花针,锤头船篙大钐镰,样样拿得起来。年纪虽然比我大了点,但我们这一带都流行老郎疼婆娘新郎讲名堂,就说陈珂这个会疼人的劲儿也少不了人想嫁给她。


不过······凡事坏就坏在这个"不过"上面。我知道她下一句想说什么。


不过,可惜是个女的。


陈珂高中刚毕业就刮起了上&删&下&乡&风,无从升学。那几年她也很愁苦,但还是经常对我笑,带我玩,撑她父亲的船接我去供销社打酱油买醋,不忙的时候,和我坐在江边一说话就是一整天。可我知道她是注定要飞出去的人,她精密的数学脑瓜应该去当一个印在日历上的科学家而不是在这里糊弄了鱼虾。


或者可以说我别有些私心在,很早就知道这辈子不能嫁给她,干脆让她飞得越远越好,否则迟早有天会有一条喜船开到仰江,开到我面前,接她去做别人的新娘。


我左等右等,等到她24岁那年,终于有传言说大学改成了推荐制,只要出《身好的青年,经隔委会点头,不用考试就能上大学。但当时这一带合适的人选有好几个,陈伯也没什么门路,不比成绩陈珂根本攀不上这条道。


她自己干脆从高中毕业就每天拎个笆斗在仰江钓鱼,看架势是准备当一辈子渔民。提亲的人来了不知道几趟,通通被她早出晚归躲走了,几年时间把自己躲成一个老姑娘。我知道她心里有把火在烧,不烧完这辈子都不甘心。


这把火同样烧在我心里,她一点点长成个玉树临风的女人,可我只能看着,看她身影在我眼里越发滚烫,烫得我半夜从家里跑出来跳进仰江,钻进水底闭气很久才能安生一会儿。


就在这年冬天,即将结束涝&改被送回公鞍局的袁一琦死了。


有天半夜我在农场值班,接到对面农场的消息,说他们那里跑了一个犯人,是常给袁一琦寄信那位,想知道是不是过来找袁一琦。我们突击检查,发现袁一琦也跑了。半夜一群人打着灯全副武装穿越芦苇荡去寻这个半死不活的人,看到她衣物留在此岸,对岸坐了个满身血污的女人面向滔滔江水号啕大哭。那自然就是沈梦瑶了。


沈梦瑶被那边赶来的人带回去,结合她的供述和现场情况,事实已经很明了,她们不知用什么方法约好一起出逃,但袁一琦毕竟受了不少折磨,身体相当虚弱,强行泅渡仰江时不小心被浪打翻,葬身于十二月寒冷刺骨的江水。


沈梦瑶在对岸从天亮等到天黑,近视眼什么都望不到,涛声太急也什么都听不到,她等不到袁一琦,以为她不来了,绝望之际拿出准备好的刀挥向自己,那一身血就是这么来的。


水流湍急,没人愿意冒着风险打捞一个现行《》反隔冥,还是杀人犯的尸身,这桩逃跑案也就此翻篇。


不得不说对岸的农场保密工作做得不错,沈梦瑶居然不知道袁一琦已死,还是按月寄来信件和钱。痴心的可怜的女人,就像···就像我一样。


我像往常一样给她写了回信,反正一直都是我代《笔她察觉不出异常。我把她每月寄来的钱昧下来,加上之前的,积少成多,去供销社买了个每小时铛铛报响的大座钟送去了革魏会主任家。


我说我是为了陈珂上大学来的,只要他肯帮陈珂写推荐信并且对她保密,我做什么都行。他说一个座钟可不够啊。


我说你还要什么?


他的手窸窸窣窣环上我肩膀,我没有躲。


你就当我是忏悔吧。写信骗沈梦瑶的时候,我得拿刀插着自己才能写下去。陈伯从前给我讲《玉历宝钞》上的故事,说天理昭昭,报应不爽。我不疑有假,但无论什么报应,我祈求等她去了大学再说。你看她还给我写信了,告诉我等她学成回来,就带我去佰京添安扪瞻仰令页衤由。你看放电影的时候,她还吻我了。你知道吗?她吻了我,她爱我,像瓦西里爱娜达莎一样爱我,不是把我当从小一起长大的小妹妹来爱,是把我当女朋友来爱。


她爱我,我于是能够不后悔,下定决心离开她。


谁知道不出两年,她又出现在了仰江。别人说她是犯了什么"错误"。她老实得像条火腿,会犯什么错误呢?我又想起袁一琦。也许这就是我的报应,想让她飞,她偏要一头栽进泥潭里。既然她执意守着仰江过活,我干脆离婚把两个孩子丢给城里的丈夫,在仰江上游一个人定居下来。


有些事是我们都知道的,比如她这几年辗转过不少行当,摆渡,打鱼,捞死人,潦倒得不成样子。比如她遇上一位叫沈梦瑶的贵人,按月汇款,只是让她打捞一个玻璃片。


有些事她不知道。比如那个玻璃片到底有何意义,值得几十年打捞。事实上那是一块医用有机玻璃,袁一琦进监狱前脑袋受过很重的伤,一位意大利医生为她做过颅骨修复手术。因此袁一琦当年若殒命仰江,找到这块嵌在头部的玻璃就算找到了她。


有些事只有我知道。她们见过最后一面,沈梦瑶不出一个月就去世了,我在上游亲眼见到她的弟子们把骨灰撒进仰江。鸭寒下水,鸡寒上树。陈珂若失去这张长期饭票就只能继续在江里捞尸,或是远走他乡。于是假冒袁一琦给沈梦瑶写信以后,我再次假冒沈梦瑶给陈珂汇款。


我又骗了她一次,靠她和别人的承诺,把她牢牢拴在仰江,拴在也许我一探身就够得到的地方。


至于我自己真正的名字,也不知道这么多年谁还会叫出它。



       

                            

3.纸月亮·沈梦瑶视角  



人一上年纪往往陷入谵妄,就好比收到陈珂的信和那个玻璃片以来,我总是梦到袁一琦。


梦到我们分别在农场涝&改那段日子,我们之间隔着一条大江和望不到边的芦苇荡,却能倏然间飞来飞去,在山川与云月中面对面讲话。梦里,我看到袁一琦,她的脸黑生生的,还有点婴儿肥,一句话也不说,净朝我笑。我说,你胖了,她说没办法,伙食太好就是这个样子。我不信,就问她,你真能吃饱吗?


袁一琦一副小流氓样,说骗你是小狗。我还是不信,伸出食指在她脸颊上重重一按,触感真实得让我想哭。她皮肤很快回弹,没出现浮肿病人一按一个酒盅似的深坑,我才放下心,相信她真能吃饱,还胖了几斤呢。


不过等这梦逐渐做得清明起来,我才想起袁一琦已经死了好几十年,就在仰江边上,她浑身湿漉漉犹如刚从母体中娩出的婴儿,拿一把小刀递给我,请求我亲手杀死她。


回忆千头万绪,该从何说起呢。


196  7年洪位冰刚闹起来的时候,我在仰江几十里外的教堂做修女,一边跟着教堂里的神父学医,有时也给城里的人做点小手术。听说外面到处都在抄《家,我心里很惶然,不过也有点侥幸,教堂里没有所谓偶像,一些宗教书籍也已经在姐放前夕转移了出去。墙上只有一句"主《啊!你升天了!"的标语和一个巨大的橡木什字架,实在是破无可破。我想着万一这里受了冲击,就带本经书下乡去做个赤脚医生。


就这样,袁一琦领着一队小将来教堂嚷嚷"破泗旧"时,我一点也不意外,打开门就把他们迎进来,反正我不开门也会有人用大砍刀刀背把门锁剁开。


袁一琦那时候真浑,晒得黑不溜丢,四肢精瘦却很有劲儿,看起来十足是个傻小子。戴个洪袖标,走进来神气十足地朝四周一望,看到墙上有个巨大的机械怪物,就说那是帝锅主义的大炮,指挥她的手下爬上去拆掉。


我拦了拦,说那不是大炮,是管风琴,她皱个眉,问干嘛的,我说可以弹,声音很好听。说完我就前去给她弹了一会儿,应该是《求主垂怜》里的一段。袁一琦听完就带人走了,临走时摆出恶狠狠的样子告诉我,放老实点,不许乱说乱动,下次还来破泗旧。



不知道为什么她一走我就笑,笑得满地打滚,好像我体内烧了壶开水,此刻水沸不止,不停地往外冒笑声。过两天她又来了,是在半夜一个人来的,一开始在外面假装野猫挠门,见没人回应干脆自报家门:"喂,来扌少家了,在不在?"


我听出她的声音,她那时候才十六七岁,真声又嫩又脆,却像个渴望当英雄的男孩子一样喜欢压低声音说话。我披好衣服开门,她看到我的一瞬间突然变得局促,语气放得很软,问我怎么还没睡啊。


我又忍不住笑出来,说那不是给你喊醒了,说吧,今天又是抄哪门子大炮。


她背着手走进来,小首长似地挺胸抬头环顾一圈,神父半夜被叫出去给人看病去了,其他修女这几天也逃的逃散的散,这里只剩下我和她两个人。我心里突然有点害怕,她却扭捏着对我说,能不能,把那天的曲子,再弹一遍。


好在教堂地方偏远,即使管风琴声音洪亮,也没打扰到什么人。就是天快亮的时候神父回来在外面敲门,袁一琦竖起耳朵听了听动静,我还没反应过来,她就猴子似地从后门蹿了出去,走太急连鞋都跑掉一只。她的声音被远远甩在身后:"我以后还能来找你吗?"


我说当然。北风正紧,不知她听到没有。


她走以后我捡起那只鞋,很普通的家织搪底布鞋,鞋底打了厚厚的掌,估计是怕她到处疯玩三两天就把鞋踢烂了。我总觉得这鞋不太对劲,往里一瞧才发现鞋头处塞了好大一团棉花,按说这双鞋也就正常男孩子的码数,那答案或许就是,这位啸聚山林的小爷们根本就是女儿身。


她又一次偷偷摸摸地来,我把鞋还给她,跟她说少装了,她一脚把鞋蹬上,呲牙咧嘴地威胁我不许告诉任何人。我摸摸她剪得毛茸茸的小男孩头,告诉她留长会很漂亮。她也许听进去了,打那时起就戴上帽子留起了长发。


教《堂受袁一琦保护得以在后来愈演愈烈的扌少&家风潮中幸存下来,没被一把火付之一炬,我胆战心惊地又做了一段时间修女,期间听说洪位冰也分了不少派别,整天忙着拉山头和搞串廉,有模有样地搞起司呤部、宣传部、后勤部、联络部······学校全部停了课,就任由一群又一群半大孩子扛着洪旗在街上疯跑。


那段时间我很担心她,各地都有武抖的消息传来,有天我出门去买菜,看到街上一群人扌比斗一个滋本家,那人不忍心烧他的字画,被一铁锨把儿甩在嘴上,顿时吐出一口血,向围观者张开一张没牙的血嘴······我几乎呕吐,快步返回教堂,生怕在施暴的人群里看到熟悉的身影。


袁一琦凭一身孩子王的混世本领也当了个小头头,跟我说她不会打人,每次就在外围随便看看,喊几句口号就跑。我相信她,但没想到过几天她会被卷进一次围攻石棉厂的武抖,对方是工人,人多势众,居然开着两辆吊车冲出来,往四处泼硫酸。袁一琦躲硫酸不及,一头撞在没固定好的铁钩上,脑袋烂了个洞。同伴听说教堂能做手术,七手八脚地把她推进来的时候,她紧闭着眼睛,只剩下一口气。


我从未见过那么多的血,从她头上不停地冒出来,到处都是血。神父是意大利人,解放前曾在上海圣约翰大学担任神学兼医学教授,抗占戈时期也上前线做过军医,多少有些经验,马上指挥人布置出一间空房,把她那群哥们挨个拉过去验血。万幸袁一琦的血型并不少见,那些人也比较讲义气,伸出胳膊表示抽多少都行······


没条件布置无菌室,我们只能用酒精角角落落地喷洒,再拿一盏紫外线灯照着。我剪开血迹斑斑的衣服把她像个橘子似地剥出来,又找来一把推子剃掉她新生出来的细软的长发。我听到自己在心里说,对不起。


神父用一块有机玻璃勉强将她碎掉的头骨处补全。她还没醒,经历了一场大拆大修,她被擦洗得干干净净,头颅剃得很光,形状很不错,她脸上是婴儿的天真与餍足,似乎走入一个无知无识,全无痛觉的梦。


这段时间该如何形容呢?我说不上来是痛苦还是期待,非常奇妙,这个一刻都消停不下来的皮孩子有一天居然吃喝拉撒都要仰仗我。我每天为她翻好几次身,拿干净毛巾给她擦身子,换尿布,再扑上一层爽身粉。起先看到她毫无羞赧地躺在那里任人摆布,我脸会发热。后来我居然喜欢上这种照顾人的感觉,一心扑在她身上。刚开始一两天,食物导流管还没采购回来,我把食物嚼碎,几乎是嘴对嘴给她吹进去的。后来她身上又多了几条管子,管子里缓缓流动灰色的膏体,那是我精心调配的营养餐。真不好意思,做饭并非我强项,我只知道把水果蔬菜米面打成糊糊,但她似乎在很努力地吸收,脸颊偷偷圆润了几分。


过了半个月,一个秋天的午后,她醒过来,轻轻抬脚勾住我宽大的修女服,她说的第一句话是:"我饿了。"然后扯嘴角动眼珠子,朝我露出一个好难看好难看的笑。


被救过来以后,袁一琦更有理由来教堂找我,隔三差五就说自己头皮又痒又痛,让我给她瞧瞧。其实她恢复得相当不错,就是编个借口过来粘着我,一如她曾经借口抄家来听我弹琴。


而我也未必比她坦诚多少。我已经很长时间无法面对经文,我怀疑自己心里萌生出了被视为罪恶的同性之爱。我十岁时就由育婴堂送进教会,夏天一身灰,冬天一身黑地包裹着自己日渐发育起来的身体,身边除了几位不苟言笑的神父便是几位衰老的嬷嬷。说我长到23岁心一点没动过那自然是假的,上世纪自然科学画报上英俊的科学家都能使我心旌摇荡。但这次我面对的不是木刻的冰冷画像,是一个活生生的少女,是一个在我倾心照拂下重新活过来的十七岁少女。她两瓣鲜活的嘴唇随时都提醒着那段时间毫无保留的接触。


我想起从前听过的种种秘闻,都是一些年轻不懂事的修女私下里当消遣偷偷讲的。压抑的教会氛围是种种背#德故事的温床。这些故事主角有男人和女人,也有女人和女人。她们说,十七世纪意大利有位修女叫贝内德塔·卡里尼,她和一位见习修女如何如何。后面的故事我早忘了,当初嗤之以鼻来着,现在······


我总会要求她更紧地抱住我,用双臂绞碎我的骨头,咬我,掐我,吃掉我,用小刀在我身上划刻十字。我们湿淋淋地,不肯分开······这日子转瞬已经到头,自从我们一时兴起,赤身衤果体在教会后花园捉迷藏,犯下真正的渎神之举。我内心无比渴望地想,洪水下一秒就来吧,审判下一秒就来吧,地狱——


下一秒就来吧。


人们对地狱的想象总是匮乏,但人间的地狱情形每时每刻都在上演。19 69年秋末,突然有人翻袁一琦那个小分队的旧帐,说她伤愈后的一天晚上,郊区桥头发生武抖,有个小头头被消防钩砸死,不少人指认是她干的。


我翻阅那天的日记,发现她下午四点左右就来找我,我们在地窖里做嗳到凌晨。可我要怎么为她作证?先不说我的身份早已被打入另册,现在无非是夹着尾巴苟活着,就算我说了那话又可信几分。


我唯一想不明白的是那群当初抢着为她输血的死党怎么会抵死污蔑她,托从前的病人打听一番,才知道攻宣对君宣对在市隔魏会指示下接管各洪位冰组织,清查之前武抖闹出的人命,顺便把山头较大的几个组织头头收拢至麾下。几桩命案找不到真凶,或是找到了又出于种种原因要寻个替罪羊。


袁一琦一无背景二无靠山地在街上闹腾,父母都是身无长物的城市贫民,受伤后更是日日和我在一起,跟自己的小分队日渐疏远。软柿子中的软柿子,不捏她捏谁。那群人都具有专业背景,知道怎么对付半大孩子最有用,把死党们的父亲母亲爷爷奶奶弟弟妹妹统统抓起来哭上一通,闹上一通,就在准备好的口供纸上签字画押了,异口同声把罪名推给她。


袁一琦从家里被带走后三天,我随时准备像她一样被带走。我希望她能说出我们真正的关系,我会义无反顾给她作证。他们拿什么治我们?乱#亻仑?通歼?耍流#氓?两个女人搂一起睡一觉能有多大问题?可是三天以后除了有个人上门询问袁一琦的头部手术细节之外,我的生活平静如一潭死水。也许她宁肯一个人扛也不愿意牵涉到我。


我又等了三天,传出袁一琦已经被定罪的消息。公捡法已经合并在一起办案,想上诉状纸都无处可递。我冲进公婶现场,拿出当天的日记做证物,大声地,哽咽地念出来,我们的种种细节······无异于把自己当着所有人的面凌迟了一遍。袁一琦疯了似地骂我,用各种难听的话,几个民冰上来按住她,打她,把她头发揪掉一大把,最后不得不拿根法绳把她捆起来,她还是对着身边人又踢又咬,说我说的不是真的,我们只是普通朋友,那天她根本没有来找过我,日记都是我凭空捏造的······


恕我无法平静地回忆这一切。当时我被临时关押,之后以"私藏帝锅主义变天账"为由被送去农场涝改。袁一琦实在是不认罪,人家让她在口供上签字她就写个大大的"冤",那群人也是没办法,就把她也送到仰江的一个劳#改农场。我们一江之隔,每月靠信件往来。她每封信都说自己过得很好,劳教干部很照顾她,农场的粮食定量也充足。她把农场几乎说得像天堂一样好,我总不相信是真的。


信件都要经过检查,我们便偷偷把每段话的头一个字连缀起来,商定了一个见面时间。我不会水,只好由她从江的对岸游过来见我。她几乎在水里扑腾了三个小时才筋疲力竭地爬上岸,只穿着一件单薄的衬衫和纱裤。


咱们跑吧,我说,钻进这片苇丛就神仙也找不到我们了,走出去就是自由世界,我们两个人在一起,哪怕抱个瓢讨吃要饭我也认。


她只是拼命摇头,跪在地上不断地呕黄水,说自己实在是跑不动了。何况早有人觊觎这一大片苇塘,想烧了开荒,我们躲进去,他们在边上放把火,神仙也跑不掉。她揭开衣服给我看上面的淤青。你知道他们怎么打我吗?她告诉我,他们拿几道帆布缠住她的手,这样不会留印记,将来也不怕她告状,再用绳子把胳膊向后反煞,肌肉"嘶嘶"崩开,血管"崩崩"扯断,好几个礼拜没法拿筷子。


她掏出一把小刀,说这是她偷偷藏的,就想让我给她脖子上来那么一下,她让我不要害怕,她不是怕活着,只是不愿意再去面对那些凶蛮的面孔,想抱着最后一口气去地底下跟他们斗。我说,不要死,上帝保佑你。她看了我一眼,说我们已经没有上帝了。我无计可施无法可想 ,只有抱着她哭,我说把你救下来又要亲自杀你,早知道当初我就该让你做个屈死鬼。


时间缓慢流逝,能听到身后的农场里突然狗吠狺狺,想是他们已经发现有人逃跑。袁一琦躺在我怀里,信任地闭上眼,把她完全交给我。我也应该下决心——


杀呀,我对自己说。我摸上袁一琦的颈动脉,热热的还在跳。她笑了,我用刀尖刺下去。


多久能死啊,她闭着眼问我。我说快了,你等会儿。身后人声狗吠响得更紧,她突然睁开眼睛看着我,无限眷恋也无限决绝:"快一些。"


我说好,你忍一下,刀子有点生锈了,我向左右重划扩大伤口。原来人的皮肤也是一种织物吗?我感觉刀尖被一根根经纬挽留,再一根根割断它们。我竟忘了问问袁一琦疼不疼,因为在这个过程中我感到幸福和眩晕,好像我自己也死了一次。袁一琦的脖颈间一万道美丽的红色瀑布倾泻下来,她伸出冰凉的手摸我的脸,那里已经都是泪了。她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是,把我扔进江里,不要让他们找到。


我把袁一琦抱起来,她身体轻得像张纸片,我知道她已经什么都听不到,还是凑到她耳边说,你等我一等,我一定来找你。


我往手腕上划了几道,划得不深,只有几道黑色虫子似的血流钻出来,我还没有下定决心随她而去。


我不是贪生怕死,我没必要在这种事情上说谎。就在我把她抛进江水,看她被水流冲走又沉入江底时,我突然感到一阵虚无。这世上再没有活着的袁一琦了,她背着极丑极恶的罪名死去,她的父母也会很快把她忘掉。谁能证明这个人确实活过?眼下只有我的记忆是个冰库,还能用余生把她保留下来。



后来就没什么了,我还是照旧给她写信,寄钱,一方面掩盖我杀人的事实。另一方面,那边居然也会给我回信。不知道谁干的,管他呢······从每月一次的回信中我骗骗自己,袁一琦还活着,这就够了。


活下来是人的本能,我活过那个荒寒的年代,人们反思的反思,诉苦的诉苦,平返的平返,升官的升官,没有人把我的袁一琦还给我。80年代我从上海回来重游仰江,有幸遇到一位人品很好的师傅,叫陈珂,请她帮我打捞那片袁一琦头骨中的玻璃。


最先消蚀的是血肉,泯然众生的是骨头。只有那片玻璃是她独一无二受难和永恒的象征。


二十年后那片玻璃被装在信封里寄过来,它丝毫未变的辉光提示着生命的无常与恒常。那一刻我心中有神一样的轻盈,灵魂深处清澈无比,仿佛能听到天边弥赛亚洪亮的召唤。现在我终于找到她,抓在手心,又把她放回仰江。我没资格留住些什么。


我知道自己已经走到人生尽头,我会留下遗嘱,让善良的人们把我的灰烬撒进仰江,我们会化身世间每一滴水紧紧相拥。难以形容接下来这段生涯将如何凄怆与华美,我已有了期待,无论生前身后,我对此全无畏惧。




西子马

蜉蝣盛宴

致这个时代正在缓慢消失的普通人。


(一)


沈梦瑶一向讨厌下雪。


有闲阶级尽可以对着雪景一肚子碎玉乱琼的排比,到头来门前的雪还是得由沈梦瑶这样的人端个铁皮簸箕满头大汗地铲成灰脏的一堆,以免被来来往往的人踩成一滩泥水。她也没有那份踏雪寻梅的闲心,老旧的雪地靴下往往一阵咯吱咯吱的乱响,仿佛被踩碎了骨骼。


此刻在不绝于耳的碎#骨声里她下了小巴车,隔着一条公路能看到生她养她的村庄。四四方方的酱红色砖房,安分守己地交叠在一起,炊烟像捂不住的欢声笑语从雪白的屋顶袅袅直上,从那烟气里冒出灯笼的红光——马上就过年了,乡下人的心底总还埋藏着一两寸辞旧迎新的情怀。


站在外面看村庄,...

致这个时代正在缓慢消失的普通人。



(一)


沈梦瑶一向讨厌下雪。


有闲阶级尽可以对着雪景一肚子碎玉乱琼的排比,到头来门前的雪还是得由沈梦瑶这样的人端个铁皮簸箕满头大汗地铲成灰脏的一堆,以免被来来往往的人踩成一滩泥水。她也没有那份踏雪寻梅的闲心,老旧的雪地靴下往往一阵咯吱咯吱的乱响,仿佛被踩碎了骨骼。


此刻在不绝于耳的碎#骨声里她下了小巴车,隔着一条公路能看到生她养她的村庄。四四方方的酱红色砖房,安分守己地交叠在一起,炊烟像捂不住的欢声笑语从雪白的屋顶袅袅直上,从那烟气里冒出灯笼的红光——马上就过年了,乡下人的心底总还埋藏着一两寸辞旧迎新的情怀。


站在外面看村庄,它小巧,精致,自给自足,红光满面,像一件已经拼装完成的乐高玩具。沈梦瑶再次盘问起自己此行的目的,为了抵抗这场大雪,她几乎把所有能御寒的衣物都披挂在身上,浮肿了一圈,才敢踏上回乡的路。不是衣锦还乡,倒像是从流放地偷偷溜回来的犯人。心里犹豫着,两条腿却以固定的节奏不断交替。最终把她带到姐姐姐夫家门口。


深吸一口气,一边给自己积攒敲门的勇气一边注视着门前的雪地。灯笼的红在苍冷的雪地上没几分温暖的感觉,却像一口小型炼狱,雪花前赴后继地殒身在那惨烈的红色里。她听见自己敲门的声音,院子里的狗在叫了。姐夫披上衣服走出来开门,腿上穿着卷了边的棉质睡裤。他像打量陌生人似地看了她好几秒,才从胸腔里咕噜出一句类似问候的话,把她让进来。


女人没有故乡。

······

沈梦瑶居然在这种难堪的时候想起了一句诗。


跟姐姐说明了来意,事先在电话里就已经讲过,此时不过是例行公事地再复述一遍。姐姐说,你这个条件倒不是不能找,就是你这个年龄,你这个学历,你懂吧,总得让出一头。


沈梦瑶只有点头的份。


姐姐拿出一个本子,安排她接下来几天的行程,一个接一个地介绍候选人。尽管姐姐一边安排一边数落她,她心里还是很感激姐姐。十岁那年母亲去世后,姐姐就是世上唯一在意她的亲人了。


"这个男人在村东口开了个小橡胶厂,雇了五六个小工,每个月万把块钱进项吧,有一辆小车,去年起了一栋小二楼,一楼给父母住,二楼空出来等着做婚房。这条件在村里挺好的了,就是人年纪有点大。"


"这个人跟咱家还拉点亲,他妹妹前些年嫁给咱二姑妈家的儿子,你没见过的。也是跟你一样上的中专,学的理发,家里条件一般,人倒是老实。"


"这人小时候和你在村小上过学,你记得不"


沈梦瑶说记得,他那会儿坐我后排,经常往我凳子上抹鼻涕来着。


"人家现在肯定不这样了。你说你一天到晚计较些啥啊,愣把自己拖到这个时候才想起来嫁人。"


"我也不大啊,爬过年才二十五岁。"


"那是人家城里人,在咱村这个年纪孩子都会跑了。小宝,过来,见见你小姨"。


沈梦瑶眼睛一挤,露出一个苦巴巴的笑,勉强看了一眼姐姐那个八岁的痴肥的儿子。论辈分她叫他外甥,这小子读书像个猪头,上二年级了十个指头都掰扯不清加减法,却在四岁那年就无师自通地学会掀沈梦瑶的裙子,惹得周围男男女女哄堂大笑,甚至比着大拇指说有出息。


姐姐一通盘点,竟列出了长达二十人的名单,分别安排在未来一周的早中晚,那些名字和名字后缀着的基本情况在沈梦瑶眼里幻化成一座座碉堡,等着她明天一早就去冲锋陷阵。这村里前几十年杀死无数女婴,累累白骨在村外堆成一座弃婴塔,幸存下来的女孩子有点志气的也远走高飞了,只有她沈梦瑶半尴不尬地在这里吃回头草。


她也算回过味儿来了。说人老实那潜台词就是没本事,说家境好就非老即丑。反正样样都好的轮不到她,总要有一头,也总要缺一头,实在一头没有,好歹身上带个把儿,身份证上写着男,足够把一个中专学历的即将二十五岁的女的钉死在婚姻的十字架上。


在这种时候,她想起袁一琦。能让她觉得自己不比弃婴塔里的一具白骨更荒凉的,也只有袁一琦。



(二)


袁一琦比沈梦瑶还难堪,沈梦瑶好歹有姐姐家落脚,袁一琦干脆上中专以后就没去找过她那个爹。袁一琦说,她爹负责把她<射《出来,给口吃的,就完了。上小学五年级的时候她妈离家出走再没回来,袁一琦天天晚上哭着想妈妈,爸爸就坐在对面抽烟,一句话没有,等她哭得实在没力气就关灯睡觉。


她俩同一所中专,袁一琦学数控,她学家政。两人教学楼是一栋,沈梦瑶老看见一个瘦瘦的高个子女孩,染一头金色长发,驼着背,插个兜,沿墙低头慢慢走。后来她俩期末考被安排在前后座,袁一琦几乎踩着铃声才空着两手进教室——已经不错了,因为小半座位都空着,剩下的大部分也都在睡觉。沈梦瑶颇感兴趣地看前座从凳格缝隙里抠出一支圆珠笔,对着笔头哈来哈去,又在试卷上蹭蹭划拉几下,说,妈)的写不出来。


于是她拍了拍她的肩膀,说有打火机吗?


袁一琦疑惑地看着她,说有,一边掏出一个塑料打火机。沈梦瑶拿过笔用打火机燎燎,从笔头滴出一两滴油墨,试试,笔画匀匀净净地出来了。


袁一琦说谢了,请你吃烤肠。


袁一琦玩了一会儿手指,在试卷上画了三只猪头两只乌龟,又扯一会儿头发,交了白卷。


考完以后她俩并肩走着,彼此都有些不适应。在这里上了一年多,两人几乎从一开始就是独来独往的。袁一琦天天忙着在校外餐馆打工挣生活费,沈梦瑶更是家政系出了名的怪人,整天躲在宿舍看小说,连同学的脸都没记全。


这两个人走一起,不是你蹭到我肩膀就是我打到你的手,离得近了不行远了也不行,就像两个穿了玩偶服还没适应的广告人一样,肢体不小心接触到,就不好意思地朝对方笑一笑。


袁一琦仗着身高优势直接把一颗金色的脑袋挤进小卖部的人堆里,递上两块钱:"两根烤肠,要爆开的"。然后举着烤肠递给她,说你尝尝,绽个缝带点嘎巴的才香。


沈梦瑶咬了一小口,说好香,袁一琦说是吧,下手得快,不然就被抢光了。袁一琦三两口就把烤肠吞下去,嘴边汪着一抹油,鼻尖也蹭得亮晶晶的,朝她笑,沈梦瑶突然发现她长得挺好看的,不笑的时候有点凶,笑起来有点孩子气。翻口袋没找到纸,她就用袖口给袁一琦擦了擦鼻子。



袁一琦问我们接下来去哪儿,沈梦瑶愣了一下,离下一场开考还有一个多小时,她也没那么想回宿舍睡觉,于是她说再走走吧,再走走。


袁一琦也就跟着她走走。校园很小,有人说点上一根烟绕一圈回来,烟都没灭,这当然是夸张,不过校园的确很小就是了。一圈绕完,她们回到原地,袁一琦说,再绕一圈。然后她们又浏览了一遍东餐厅,北餐厅,教学楼,行政楼,站在小小的篮球场边看人家打篮球。


这个过程中两人逐渐步调一致,手臂也不再打架,原来和人并肩走在一起是很快就可以适应的。她们都没有手机和手表,这两样东西在当时已经不算稀罕物件,但她俩一个比一个穷,为了不迟到,干脆坐在教学楼门口等考试铃打响。


总得聊些什么吧,袁一琦先开口,说我看你一直在写,英语你都会做吗?沈梦瑶说会一点,初中的时候学得最好的就是语文,然后是英语。数学最差,中考考了个大零蛋。我们村中学本来有一个数学老师来着,后来回家生孩子去了。


袁一琦说哦,下意识从口袋里摸出一包烟,又讪讪地放回去。沈梦瑶说你抽吧我不介意,袁一琦却不肯再拿出来,说不是什么好烟,很呛。


进考场了,袁一琦告诉她好好考,她要提前交卷去餐馆打工,还让沈梦瑶考完以后在教学楼门口等她一会儿,她打包卖不完的饭菜给她当晚饭。


沈梦瑶于是在那里等,等了很久,教学楼里的人都走光了,管理员上来落锁。不知道为什么,她心情还是很好,一边跺脚一边捂手,看着渐渐黑下来的天,心里全是袁一琦在笑,以及两个人走着走着就自然而然拉起来的手。袁一琦气喘吁吁地朝她跑过来,头发乱飞,像一只得意忘形的金毛犬,然后把一袋热热的烤红薯塞进沈梦瑶手里,说今天偷偷用后厨的烤箱烤了几个,冬天吃这个可美。


袁一琦拾起一个烤红薯就往嘴里塞,沈梦瑶说等一下,用通红的指尖把红薯皮剥掉一半,递给她。袁一琦眼睛一低,接过去小口小口吃起来。


"你是在家政系吧,课表给我一份。"吃完红薯,袁一琦拍拍屁股站起来。


"你要转系啊?"沈梦瑶说着,从书包里掏出笔袋,抄了一份课表给她。


"我们专业的课没意思,数控机床都是过时的,老师上课只给我们看图片,还不如上你们专业玩会儿。不用转系,逃课很方便。"




后来就做了事实上的同桌,袁一琦睡觉,沈梦瑶看小说。有时候她也会抬头看看沈梦瑶手里的书。


"这么厚,好看吗?"


袁一琦轻轻抬起硬壳封皮,上面画着一片稀脏的雪地,站着一个奇形怪状的外国男人,很瘦,眉棱骨房檐一般缓缓隆起,笼罩着深不可测的瞳孔。标题写着:《罪与罚》。


"说不上好不好看,就是觉得和我们的生活很像"


"讲的啥呀"


沈梦瑶看着袁一琦亮晶晶的眼睛,觉得她是真感兴趣,不是没话找话,就慢慢讲起了白雪皑皑的彼得堡,讲起封面那个奇特的男人就是主角,叫拉斯科尔尼科夫,是个大学生。


沈梦瑶面不改色地报出一串外国人名,这让袁一琦很敬佩。


"不像我,猪脑子,不爱看书,也记不住。"


"我才是猪脑子"。沈梦瑶的眼睛黯淡下来。"初中的时候想好好学来着,县中每年都给我们村一个名额,我每天都学到两三点,那个人也不是我。我把课本都背会了,你说数学怎么就学不会呢?"


袁一琦也跟着气愤起来:"对啊,太不讲理了,就那两条线段让我们证来证去,闲的啊。"


明明说的是两码事,沈梦瑶却感觉受到了莫大的安慰。袁一琦的世界很简单,简单到只有"讲理"和"不讲理"。她的话往往像一把宽齿的梳子,反复来去,把沈梦瑶繁杂的心绪梳理得很妥帖。




对面的男人敲敲桌子,把沈梦瑶的思绪拉回来。她才发现自己已经整个被移植到一张小饭馆的椅子上,面前一杯茶水,一个男人,是她的第一个相亲对象。


35岁,二婚,有房。


沈梦瑶手上的笔记不舍得多用哪怕一个字来概括面前的男人。她的所有相亲对象都可以在十个字以内被描述个透。


也许是有了一次婚姻的经历,那男人一上来就谈起彩礼,显出洞悉婚姻本质后的驾轻就熟。


"你看你没有房,你姐大概也不会给你攒嫁妆,咱们话先说得难听一点是不是,彩礼肯定适当地要少给点"


沈梦瑶低头朝茶水轻轻吹气,不知道是不是太烫的缘故,她眼里很快就结满雾气。


男人还在说着:"我呢好歹是在县城有套房,现在的房价你又不是不清楚,像你一样大点的孩子不靠父母根本买不上,不都是两口子紧巴巴地供嘛,你嫁过来一分钱都不用出,钱挣下来都是自己的。"


沈梦瑶觉得自己像坨没有灵魂的肉堆在那里,可以任别人对自己讨价还价。


"六万八怎么样?这数字吉利,你也跟你姐商量一下。"一锤定音,这就是她沈梦瑶在对面心里的估价。


毕竟性子柔和,她还是款款笑着,手里的力道几乎把白瓷杯捏碎,她绝望而空洞地朝对面笑了很久,才吐出几个字:"再说吧。"


对面不知道她哪来的底气给自己碰软钉子,露出被冒犯的表情,似乎刚刚豪气干云地撒在桌上的房本被沈梦瑶轻轻拂掉一样。


"你们这些年轻人就是不懂,彩礼给多少那结婚以后都是两个人的,再不济你还能贴补了娘家?"


"再说吧"。


沈梦瑶突然拉下脸,放低声音,她嗓子一向不是很舒服,未经调配的音色有剐蹭铁皮般的杂质。也许很可怕,对方蠕动几下喉结,连菜也没点就借口有事扔下她跑了。


沈梦瑶又笑。都说女人势利,其实男的算计得最清楚。用几万块就想买断一个女人终身的所有权使用权,还要自以为吃亏让对方占了香盈。


不知道为什么,她突然想起了袁一琦"讲不讲理"的逻辑。她也小声说了一句:"太不讲理了。"



(三)

眼看相亲一次次无果,相亲对象纷纷铩羽而归,姐姐坐不住了。倒不是因为妹妹嫁不出去,而是因为他们都对沈梦瑶颇有微词。


"一句话不说,要不就抬起头傻笑,脑子有病吧。"


"问平时喜欢干嘛,说喜欢写诗,老子宁娶个搓麻将的婆娘都不娶个写诗的神经病嗷"


姐姐给她端了一碗饭,南瓜和子饭。这是本地人常吃的饭食,把早上剩下的粥和菜掺点面条什么的再煮一遍。最偷懒的做法,看见它沈梦瑶就想起贫贱二字。扑腾来扑腾去,从村里扑腾到县城,从中专扑腾到社会,最终还是免不了回来吃这一碗南瓜和子饭。


她夹起一块南瓜仔细看着,认真程度说是给南瓜相面也不为过。




去年冬天,为了省钱,袁一琦从菜市场背回两大麻袋本地的黑皮南瓜,舍不得打车,硬生生扛回家的,脸上全是汗道子。她看了就心疼,袁一琦还在那美呢,说八毛钱一斤,又能当主食又能当菜。这种南瓜她从小吃到大,小时候家里也种过,长到一定大小就得及时收割回家,放任它一直长,它能长得比树根都致密,得用锯子才能剖开。


冬天好长,南瓜堆在灶台附近,憨头憨脑地挤在一起,她们早上蒸几块,中午煮个汤,晚上再蒸几块。不知道为什么那堆南瓜就是吃不完。有天中午她看见袁一琦艰难地吞咽汤里的南瓜,突然止不住地流眼泪,抢过袁一琦的碗将里面的东西全部倒进泔水桶,拉着她去主城区吃了一顿德克士。


袁一琦啥都能吃,不代表她不喜欢好吃的东西。沈梦瑶充了一张三百块钱的卡,说吃不完不能退,袁一琦才舍得敞开肚皮,常规汉堡每样点了一个,辣翅点了十对,手枪腿最起码吃了三个,袁一琦风卷残云之际沈梦瑶才发现她瘦得可怕,瘦得脸蛋和五官都缩水了一圈,本来就不小的眼睛变得更大,就是这副瘦弱的身板每天骑电瓶车在大街小巷穿梭送外卖,为了抢时间闯红灯,也会在她下班之后空出电瓶车后座去接她,把黄色的头盔给她戴上。


她突然觉得很对不起袁一琦。在中专的时候袁一琦靠在餐馆打工包了两人的晚饭,都不是什么贵菜但顿顿有肉,比食堂养人多了,最起码上学那几年她俩的体重能稳定在一百以上。袁一琦的瘦不单单是营养不良的瘦,也是被夏天正午的烈日烤干血肉的瘦,更是被外卖平台里日渐紧缩的"期望送达时间"榨干的瘦。


你要连累她到什么时候?你要荒唐到什么时候?袁一琦把一条拆好的鸡腿递到她嘴边巴巴地等着她吃的时候她忍不住这样想。




姐姐在催。

南瓜和子饭都要凉了,沈梦瑶才开始动筷。她连吸带咽地拼命把那碗饭灌进肚子,像往一辆拖拉机油箱里灌机油,往一口井里扔水桶,一刻也不敢停留。她虐待自己,剥夺自己做更多思考的能力,怕自己一旦多想就要反悔似地。她一边灌一边想,明天,明天一定随便挑个男人定下来。


另一个自己暴君般下令。沈梦瑶,你这次回来必须把自己嫁出去。



(四)


数了一下,差不多相到老十六的时候,终于有个男人愿意和她开口谈文学。


他问她,平时喜欢做什么?


她矜持地抬了抬下巴,拼凑出一点七零八落的信心,说,看书,写诗。


男人眼睛一亮,说我也喜欢文学,我初中的时候还得过县里征文比赛二等奖。你都喜欢谁啊。


沈梦瑶简直要对这个男人感激涕零了。这么多天以来第一次有机会开口让肚子里那些人名见见天光。被文学长年累月豢养起来的娇贵灵魂此刻喜极而泣,沈梦瑶清清嗓子,从十九世纪开始,逐一请出那些人类的良心——


司汤达,福楼拜,陀思妥耶夫斯基······


她没有再说下去,因为男人的眼神随着报出来的名字一点点变得失望。


"什么呀,怎么都是外国人?我喜欢那个谁,大冰你知道吧。他的书写得好,卖得也快。诗人我也知道几个,不过我是一个都看不上,海子,写诗把自己写死了是不,顾城丫就疯子一个,如花似玉的老婆说砍就砍,还有北岛,根本就是叛国贼嘛······诶诶诶,你上哪儿去,我话都没说完呢。"



仿佛一个快冻死的人远远看到一线火苗,上去一看原来是条赤练蛇的蛇蜕。要问沈梦瑶现在什么心情,她只想把男人的头摁进墙里,说一句去你妈的大冰。




这么多年,好像只有袁一琦那么认真地守护她受伤的骄傲。


在中专她写了诗就投到校报,当然没人看。她会在晚饭时候偷偷溜达到公告栏,做贼似地看自己被印成铅字的文字,反反复复地读,还要忍住不念出声。她会感觉自己的灵魂像一朵被沸水冲开的干菊《花,舒展僵冷枯索的花瓣,浮起来,飘上去,俯瞰这所中专每栋斑驳的楼,俯瞰这座破落小城的每个人。不过她羞于告诉别人自己在写诗,用的也都是化名。如果说把自己扔向人群还有一点安全感,那诗人的身份就足够把她生生从人群的母体剥离下来。何况她还没才华横溢到足以撕下诗人通缉令的地步。


同桌接近半年,袁一琦才发现她的秘密。当时她已经借了沈梦瑶那本《罪与罚》来读,读不了几页就睡过去了,比安眠药还管用,下次再读又已经忘了上次读到哪。因此几个月才读了一半。她发现书页里夹着一张用荧光笔精心书写的便签,是沈梦瑶的字迹,落款却是另一个名字。



含在嘴里当止痛药的语词


我们都明白。却不说出


······


"是你啊"


沈梦瑶一把抢过来:"别看!"


"我觉得写得很好啊"


"哪里好?"沈梦瑶如此迫切地渴望她说出点什么。什么都行,求求你了。


"小时候挨我爸打的时候我就会在心里念叨,再过十分钟就一定不痛了,结果真的不痛了。"袁一琦说,你写得真的很好,一点都不假。



一段文字鬼鬼祟祟地爬上沈梦瑶心口,来自《卡拉马佐夫兄弟》:


"卡捷琳娜·伊凡诺夫娜立刻把她让在阿辽沙对面的沙发上,好几次欢欣地吻她的嬉笑的嘴唇。她好像恋上她了。"


当然沈梦瑶没有直接吻上袁一琦的嘴唇,就算读再多俄国文学她也是个中国土著,她只是一紧一松地捏着袁一琦的手,盯着她的眼睛,一句话都不说。中国人抒情从来就是乐而不淫的,心里翻天覆地,嘴上谦谦君子。


袁一琦又不知道从哪找到她发表在校报上的作品,中午她们一起去食堂吃饭,袁一琦突然在人最多的时候举起两扇铁皮餐盘哐哐敲打了几下,沈梦瑶甚至来不及反应她要做什么,就见她举着报纸踩上餐桌:"我给大家朗读一首很好的诗,作者佚名,你们听好了——"


那天一切都很美好,除了袁一琦把"梦呓"读成"梦吃",把"鬼蜮"读成"鬼或",以及被学生会纪律部的人揪下来狂扁一通以外,一切都很美好。


"哪里痛?"


"这里那里都痛。"


沈梦瑶亲亲她的手背:"哪里痛?"


"哪里哪里都不痛了。"







从笔记本上划掉老十六,沈梦瑶看看仅存的几个人选,突然觉得自己轻贱。


一个人喜欢大冰不喜欢福楼拜,这是什么难以容忍的恶习吗?或者说,一个人能把十九世纪名作家的姓名倒背如流,就有什么自矜不凡的资本吗?你多像《痴愚说客》里那位夜夜笙歌的假国王,无数层幻想堆积起来的海市蜃楼,竟侈望所有人都能住进去。


她用文字豢养她的骄傲,却最终养出一颗挤不扁,化不掉,中看不中吃,隔着几十层床垫都把自己硌得遍体鳞伤的铜豌豆。


老十七就要来了。沈梦瑶还有不到一个小时的时间把自己收拾成待价而沽的好模样。只要他不主动开口聊文学,只要他对女人的态度不至于太离谱,自己就一定要像正常人一样好好聊天。


沈梦瑶看到那位老十七的一瞬间,心下顿时雪亮。这位就是"缺一头"的最佳样本。


倒也不是长得丑,怎么说呢,那两只眼睛生得很别致,各长各的,看到其中一只绝对想不起另一只的程度。沈梦瑶想,关了灯都一样,大不了做那事的时候不看他的眼睛。结婚这件事说白了,不就是批发卖《淫么。把不同性质的生《殖《器《官作天经地义的拼插,再催熟一串串注定泥丸般在世上打滚的小孩。女娲手持树枝甩泥点子是最残忍的隐喻,神话在民族潜意识里就已告诉所有人,你只是某位神明穷极无聊甚至恶作剧的产物。



论家境这位似乎是最殷实的,开个小厂,雇了十几个工人三班倒,生产什么忘了,沈梦瑶对此并不感兴趣。她一毕业就和袁一琦进了本地的白酒厂,一开始作为新人,每天站十四个小时流水线,负责把白酒瓶子一个个摆放上传送带。听起来简单,是个人都能做,但一天站下来,抬手五千多次,沈梦瑶觉得自己浑身有价值的只剩那个进化成机械的手臂,余下的肉体只是寄生在手臂上的肿瘤。流水线提纯酒精也提纯人类,把人类提纯成一个仅仅抬起--放下的动作。


第一晚下了夜班之后,沈梦瑶光脚站在地上,脚掌被刀插着似地疼痛。她每走一步就会想到《海的女儿》里在刀尖上跳舞的人鱼公主,所到之处一步一个血脚印。


袁一琦给线长递了几次烟,又请他去厂区外吃了一顿烧鸡,线长把沈梦瑶调到流水线外,负责敲瓶盖。这活轻松多了,不用被滚滚东逝的传送带一刻不停地催逼,只要看到哪个瓶盖略微翘起来,就拿小锤子敲一下,像幼师用教鞭轻轻提醒走神的小孩。


轻松的副产品是寂寞。线长是个严厉的老光棍,对女工们看得很紧,整个车间不允许有说话声,沈梦瑶从瓶盖和锤子里抬起头,望着不远处皱着眉头玉山般沉默的金发少女,欣赏她鼻梁流畅的弧度,能看很长时间。


白酒厂的工作没做多久,袁一琦听说新款iPhone要发布了,各地富士康都开了高价招人。她俩一合计,又像候鸟般飞到另一个厂区,接受另一份提纯和寂寞。




······说点什么吧。

沈梦瑶徒劳地开合嘴唇,试图对面前男人的话有所回应。对方已经一个人说了很久,说自己是苦出身,十四岁就进城打工,现在厂里效益如何好,工人多听话,又说自己和市《政《府谁谁谁喝过酒,还是兄弟呢。时不时夹杂点人生哲学,替沈梦瑶失踪二十年的爹教育教育她。沈梦瑶只是笑,全部精力都用来控制自己不去盯着他的眼睛看。或者不是这个男人的问题,是她见过袁一琦那双月亮般的眼睛,就无法赞美世间任何星辰。所有人在她这里都是一样面目可憎,只要不是袁一琦。


······说点什么吧。

菜已经端上来,男人请她先动筷子,她只说不饿,抿了一口白开水。男人说那我不客气了。


男人是真的不客气。沈梦瑶无法抑制对他吃相的厌恶,一道菜上来,先呼呼啦啦往自己碗里拨进去一半,那样子让她想起一条护食的狗。有一道清炖排骨,看起来他很喜欢,牙齿舌头灵巧地厮磨,碎骨噼里啪啦吐出来。每吃一口,他都要努起眼珠子往上瞟一眼,再重重地从喉咙深处"呃"上一声。


沈梦瑶现在是一口都不想吃了,干脆放下筷子,打断对面的进食:


"你记得你厂里工人的名字吗?"


"这咋不记得?栓猴儿,狗剩儿,皮带······"


"我说大名。"


"这哪个记得嘛,厂子小留不住人,人来人往的,还不如叫个外号好记。"





她们以前也没有名字。袁一琦叫"黄毛",她叫"豆豆眼"。


一开始袁一琦每次都要强调自己的名字,对方倒也不是故意,真就记不住,下次还是"黄毛"、"豆豆眼"地称呼她俩。

袁一琦,沈梦瑶。琦琦瑶瑶,环佩叮当的寓意。这两个名字就像贴在破铁门上的艳丽年画,字面上是岁月静好,掩不住内里破败颓唐的人生。这两个名字过于正式也过于奢侈,不适合形容在厂区潮湿的地铺上七手八脚共生在一起的厂妹。


她最终决定不再从一条流水线迁徙到另一条流水线,转而去做家政,也是为了争取一个被叫出大名的权利。袁一琦买了一辆雅迪电动车决定去做外卖员那天,她们都很兴奋,说这可比流水线上自由多了。


不过现实就像围城。袁一琦解开有形的流水线的绑,又被平台里看不见的算法操纵着疲于奔命。沈梦瑶倒是有了自己的名字和工牌,但还是没能在一双扫地擦玻璃的双手之外生出任何被承认的部位。


沈梦瑶有时候会关注外界怎么看她们这群人。有个北大博士说她们这叫"零工经济",自以为走出一个牢笼,实际可能是进入一个新的牢笼。但没办法,她们自身的条件就决定了,不可能在劳动力市场上占据主导权。她觉得这话说得很对,高学历者也不全是一天到晚忽悠老百姓的。





吃过饭男人准备结账,不扯女士优先之类的套话,也合该他出钱,毕竟沈梦瑶一口都没动。


"一百九十二。"服务员说。


"抹个零,给你一百九行不?"


"我们这小本买卖,老板不在我也做不了主。"


"就一百九,会不会做生意你们?抹个零,不然下次不来了。"


服务员可能是新来的,还不擅长应付这种场面,一个劲摆手道歉说不能,男人却不依不挠,一定要从鹭鸶腿上劈下二钱精肉才罢休。


沈梦瑶从钱包里数出一百九十二递给服务员,说你忙你的吧,他跟你开个玩笑。


男人脸上不见丁点羞惭,反而兴致勃勃地数落沈梦瑶不会过日子,那两块钱可以不掏的,你不知道这小饭馆,啧啧,一年到头几十万也有了,比我那个厂子都挣。





回想起她们上上一次争吵,好像也是因为两块钱的事。


袁一琦接沈梦瑶下班,用她的外卖专座,两个人卸下一天的工作,巡花车似地慢悠悠穿街绕巷。她手抓着袁一琦腰间的衣服,挠她,逗她笑。


路过一个小吃摊,沈梦瑶说想吃麻糖,不要多,十块钱就够了。


袁一琦于是停车去给她买。麻糖是本地一种特产,用糖稀把白芝麻搅在一起,模具里定型成一个个长条,压出沟堑,买时根据顾客的量从上面掰,买多少掰多少。


那卖麻糖的两口子怎么掰都掰不到十块钱,不是多五毛钱,就是少五毛钱。妻子请袁一琦加五毛,袁一琦无论如何就是不肯,他们只好继续掰,手一滑,一小块麻糖蹿到了马路中间,被碾个稀碎,手里剩下的刚好凑够十块钱。


沈梦瑶趁袁一琦不注意,给摊主塞了五块钱,比了个噤声的手势。


一路上两人都闷闷不乐。袁一琦说你是不是觉得我心硬。沈梦瑶不答话。


袁一琦说你心太好,对谁都好,在这世道上不靠点狠心活不下去的,穷苦人也不一定都是好人。你就比方说上次你看一个老头大冬天可怜巴巴地守着一堆橘子卖,想让他早点回家,就都买下来了,谁知道那老头的橘子十个倒有七八个是坏的,斤两也不对。


再比如说你每次出去买菜都被压秤,十块钱给你压成二十块,你就是不懂得拒绝别人。


沈梦瑶说你别说了,我自作践,我乐意,我做不到割肉喂鹰,舍身饲虎,我救不了天下的穷,这点小事你也不让我做吗?


袁一琦说世界上有几个拉斯科尔尼科夫啊,就算有那也是陀子瞎编的。你心疼别人,谁会心疼你?


沈梦瑶一气之下从电瓶车上跳下来,说不坐了,你自个儿回家去吧。




一层泪水浮上眼睛。那男人殷勤地伸出一只手,邀请沈梦瑶去家里坐坐。她心里全是袁一琦,那堆烂橘子她只吃了很少一部分,剩下的都是袁一琦一口口消化掉的。包括她捡回来的猫咪坨坨,也是袁一琦蹲在地上一边自己吃饭,时不时塞一口给它,把它拉扯成十六斤重的肥猫。


世界上只有她会心疼她,承受她心软的代价。


沈梦瑶想到这里再怎么强迫自己也无法接受老十七的邀请。不过,在彻底把老十七打入封印之前,她还是想给他盖棺定个论:


那个,今天还有点事,就不去你家坐了。你听说过卡西莫多没?你像他和葛朗台生的孩子。


说完沈梦瑶坏心眼地一笑。精神胜利法不过如此。




(五)


眼看二十几座碉堡被沈梦瑶拔得只剩下三两座,姐姐半开玩笑地说,再相不到对象,这碗南瓜和子饭也不给你吃了。


都说城里人脑瓜子活,你这么多年总该处过一两个吧。




处过。怎么没处过。还是曾经沧海难为水的那种处过。


她们躺在出租屋狭小的床上,那根本不能算一张床,只是几个泡沫箱拼在一起,铺了条絮被。她袒露自己的小腹,引导那人轻轻抚摸。自然界中小动物示好往往会露出肚皮,那是最柔软最不设防的地方,表示把自己完全交给对方的意思。


那人摸啊摸,察觉出了异样。你的肚脐为什么这么粗糙。


沈梦瑶说,刚出生的时候,奶奶嫌又是个女孩儿,就偷偷往她肚《脐眼里插了根粗铁钉。她日哭夜哭,最后还是姐姐察觉出异样,给她换尿布的时候发现了那枚血肉模糊的铁钉。要不然,家里已经备好草席,准备往弃婴塔里一扔了事。反正世上多她一个不多,少她一个不少。


令她想不到的是,那人低下头,虔敬地吻她的伤疤,说你活下来就是上天给我的礼物。


后来那个简陋的出租屋里多了一堆四处捡来的木板,木板又零敲碎打拼装成一个书柜形状,书柜里又长出沈梦瑶为数不多的藏书,长出一只蓝色冰裂纹的花瓶,长出花瓶里扶摇而上的三月的柳枝,四月的海棠,五月的牡丹。


她们在花枝下整夜吻着。梦着。现代很远,古代很近。睡不着的时候,沈梦瑶读诗给那人听。


"葛生蒙楚,蔹蔓于野。


予美亡此,


谁与?


独处。


······

角枕粲兮,锦衾烂兮。


予美亡此,


谁与?


独旦。


夏之日,冬之夜,


百岁之后,归于其居


冬之夜,夏之日。


百岁之后,归于其室。"


沈梦瑶念诗的时候就想,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这话应该倒过来,相忘于江湖不如相濡以沫。


似这等花花草草由人恋生生死死随人愿便酸酸楚楚无人怨哀莫哀兮生别离乐莫乐兮新相知······一肚子爱情诗像一轮明月照着她空无一物的人生。





姐姐很清楚自己这个妹妹是有点古怪在身上的,正常人也不会被问一句找没找过对象就念念有词噗噗掉泪。趁丈夫和儿子不在,她专门炸了几个鸡腿给她。


"再窝囊的男人立在那里,也是个男人,没个男人在后面楦着,再精干的女人也成不了家是不是?"姐姐循循善诱。


沈梦瑶点点头,心思却飘回她做过的一个梦。


她梦见拿个小刀削水果,然后不小心把自己攮死了。还能说话,但是可以被人听到的声音越来越小。同时身体开始变轻,变透明,赶紧飘到所有人面前,连说带比划,诉说自己莫名其妙的死因,没一个人听得见。


小时候邻居家的大爷两只耳朵都聋了,却热爱听收音机。那台收音机已损坏多年,旁人只能听到无法解析的雪花声。不过沈梦瑶总是觉得,它一定有满腹道理,才会认真地一直说一直说,那些话只有失去耳朵的人才能听到。


然后她想起村外的弃婴塔,塔里塔外的累累白骨。在夜风吹响骷髅的时候,"她们"是不是也在说?为了发出声音,从古至今女人们进行了多少努力啊,听说有种世代相传的"女书",只在同性中口传心授——写在树叶上,刺在手帕里,划在掌心里,就算揉成团,烧成灰,付之流水,仍然在男性书写的历史里倔强地不绝如缕地淌过。如果坟会思索,如果白骨会思索,她们会苦恼些什么呢?


只是一枚铁钉的距离,她差点就成为其中一员。走出村庄去上中专的前夜,她专门去看了她们。她的生命从未与别人如此亲近,仿佛全世界女人的脐带编织成一根通往伊甸的肉缆,在母腹中她们就吮吸过同一杯命运之酒。她是这条女人河中的浪花一朵,来自河流也必将归于河流,就连长大以后,也会宿命般地爱上另一个女人。用袁一琦的话来说,世上再没有比这更"讲理"的事情了。





(六)

非要让沈梦瑶从这次浩浩荡荡的相亲中总结点什么的话,她只会说发掘到了自己刻薄的天赋。毕竟她写诗的时候可想不出那么丰富的修辞来贬损点什么。不过这样的修辞是一把赤手握住的刀,刺向别人同时自己也落一手血。把他们比作女票客她就是女支女,他们是买主她就是货物。最锋利的修辞原来是自轻自贱。


从姐姐家出来,身上多了几根鸡腿和几百块钱。此外只是变得比来时更破旧。除夕夜之前她又辞别了村庄,没找到一个傍身的男人,连自己也不知道丢哪个旮旯里了。


不准备回去找袁一琦。就算那间出租屋里炉子烧得再暖,猫咪再黏人,沈梦瑶宁肯去西伯利亚流放一千年,也不愿意回去。


她把身上的钱都抖出来送给路边一个乞丐,如果可以,她愿意把心肝脾胃肾眼珠子都在这个夜晚捐掉。金钱时代身无分文无异于衤果奔。但衤果奔一定就比满身"GUCCI"更野蛮吗?说不准,总之她现在感到非常自由,一切皆无因此一切皆允。她也终于可以借这个时机好好回顾她们最后一次的争吵。这次争吵使她在相识第七年的冬天离开袁一琦。


起因是什么呢?也许是一份报纸。要说沈梦瑶的文笔也算清通,把一个灵光乍现的句子抻一抻就变成一首诗。还有个世界上最真挚的读者袁一琦,每个月准时从报刊亭为她叼来最新一期的《诗刊》。但这个国家有无数所大学,无数个中文系,盛放着无数多多少少有点天赋和文学梦的年轻人。她的诗一投进信箱,就像一块活性金属掉进王水,连点渣都浮不起来。


她习惯了传统纸媒的傲慢,得不到回应也无所谓。只是自己写着玩。因为没有诗,她就只能退化成生有一对胳膊的肿瘤。


她向本地一份晚报投过一首诗,像往常一样投出去就把它忘了。谁料几个月后那份晚报竟一字不改地刊登出来,署的却不是她在心里千呼万唤的那个笔名,是另一个陌生到离奇的名字。上网查了查,是人事局一位退休多年的老干部,发表过不少作品,也出过自己的诗集。


她攥着报纸在原地愣了很久,突然想起自己好像是可以合情合理发一通脾气的,像窦娥那样痛快地骂呀,骂天骂地,骂神骂鬼,骂得血溅白绫,六月飞雪,骂成一台大戏,骂成一幕传奇。


喑哑地环顾四周,张张嘴,没有观众。只看到灯光漂白了的四壁,墙角堆着的黑皮南瓜,猫咪碗里一塌糊涂的饭食,突然顿悟到自己其实下贱得责备点什么的资格都没有——


袁一琦风里来雨里去手裂了不少口子你看不见,袁一琦瘦得只剩一把骨头你看不见,猫咪跟着你吃糠咽菜你看不见,一心寄生在诗歌里,感染着浪漫病,做文学的春秋大梦。现在是二十世纪二十年代,不是上世纪八十年代,需要的是手脚勤快的女工而不是呕哑苦吟的女诗人。


沈梦瑶把报纸铺展开,小心叠好。报纸是擦玻璃的好材料,不能浪费。明天出门前还要记得把它装在工作包里带上呢。




袁一琦挟着一身风雪冲进出租屋,嘴里喊着冷死啦冷死啦就抱住她,上下其手占她的便宜。她笑着推开她,说先关门。袁一琦兴冲冲地跑去关门,看到门把手附近的报纸,那首诗在不起眼的位置,她没看见,只略略扫了一眼日期。


第二天袁一琦捯饬得干干净净接她下班,买了蜜雪冰城,鸡柳和烤串。你知不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袁一琦问。沈梦瑶现在真是被宠得有点小女人,满腹柔情蜜意,糊里糊涂,说不知道啊。袁一琦说今天是咱俩认识七周年纪念日你忘啦,那天咱俩第一次拉手了呢。


回去袁一琦关掉房间里所有灯,取出一个礼品盒子让她打开。沈梦瑶眼睛一闭一睁,就满屋子火树银花了。


"送你南半球所有星星,开心吗?"


是一个最近抖音上很火的星空灯,日本牌子,整个县城只有最大的商超有卖。


沈梦瑶没笑:"多少钱?"


"不贵,几百块。"


"到底几百块?"


"六······七百块"袁一琦嘿然一笑。


"明天包装好退回去吧。"沈梦瑶伸手关掉开关,满天繁星顿时消失了,只有呼吸声填充黑暗的房间。


"为什么!我看到你很喜欢的,上次逛商场,你眼睛老往上面瞟,我也是攒了很久才······"


"你到底退不退?"


"我可以退,你能不能说清楚理由?"


理由就是,沈梦瑶吐字又狠又慢。我根本配不上这种东西。你知道吗袁一琦,人最可怕的就是得上浪漫病,人穷不要紧,一旦虚荣起来就毁了。你知道包法利夫人吗?你知道玛蒂尔德吗?你知道伊卡洛斯吗?只有一对蜂蜡黏成的翅膀却妄图接近太阳,飞得越高摔得越惨。我被这种病害苦了你知道吗?就像村中学一千个人里面只有一个能上县中,我却以为那个人可以是我,就像我明明只有一双手还值点钱,却还想着搜罗搜罗脑子里的东西卖给别人······


"······你说啥我听不懂,这也就几百块的东西你看······"


袁一琦不说话了,因为她突然发现沈梦瑶脸上每一块肌肉都失去表情,眼泪以诡异的形式掉个不停。


"不要哭······明天就去退······"


沈梦瑶的嘴巴和眼睛各干各的,一边平静地说话一边不要钱似地掉眼泪。


"袁一琦,我们分手吧,我过几天就回乡下相亲。"



(七)


整座城市在沈梦瑶眼里像一夜之间被拔掉了路标。她不知道自己正往哪个方向走。数不清多少次,她回过神来,不止一辆车愤怒地朝她揿喇叭,才发现自己正站在道路中央,运气差点随便来个醉驾的司机就能把她还原成一堆白骨。


可不能死掉,她此时倒是惜命。如果死了就都没了那还好,就怕整一个什么永恒轮回,托生个女胎吃二茬苦,受二茬罪,还要被浪漫手法敲诈一遍。


又一次,车灯在她眼里越放越大,她恍惚以为自己走进了月亮里。哪里伸出一双手将她猛地一掣,她才恢复部分清醒,意识到自己刚才差点被撞到。


她下意识道谢,抬头看到两只皱巴巴的空洞的眼眶。


她被一个没有眼球的瞎子救了。不。瞎子旁边还有一个人,朝她和蔼地微笑。只是微笑,无论她朝她说什么都无动于衷地微笑。


瞎子和聋子。


瞎子朝聋子比手语,聋子就立愣歪斜地说话,啥都不耽误,交流得热火朝天。沈梦瑶才发现自己根本插不上嘴,瞎子和聋子,她们构成一个闭环,比谁都生活得完满。救个人像从地上捡块纸一样平平常常。


身上一分钱没有,她脱下还值两个钱的旧大衣往地上一扔就跑,生怕两人追上去还给她。


身上的热量迅速丧失,她知道自己如果不想在明天以僵尸的身份上新闻头条就必须找个暖和的地方。自然而然想到袁一琦和她们的小窝。那是她们的家。两具不到一百斤的身胚一左一右支起来的家,尚能为一只小猫提供温暖。她曾寄希望于分开以后彼此能过上像样的生活,最起码袁一琦不用连七块钱一包的香烟都戒掉。却没想到分开以后她根本过不下去。


见识了形形色色的残缺,才发现残缺吸引残缺,圆满就生自残缺。贫穷从来就没有妨碍她们在一起,正是贫穷使她们相依为命,彼此疼惜,成为最亲密的人。


双腿得了召唤,兴致勃勃地朝熟悉的方向交替前进,回家——



灯黑着。


她的心脏停摆了片刻。


晚上十一点。没回来还是搬走了。


她走上去,颤抖的手扪上门铃,连按下去的勇气都没有。




"喵——"


身后传来一声猫叫,然后是袁一琦惊喜的声音,像沈梦瑶这三个字第一次被造出来一样亲亲热热地喊她的名字。


她怀里是另一只小猫,发灰的金色。伶伶俐俐的猫脸,探出头看她。


"我都准备睡了听到它在外面叫,烦都烦死了,又一想大过年的猫也冷,干脆把它捡回来算了,跟坨坨一起吃饭,屎也是铲一份。坨坨脾气好,会让着它的。"


"你知道我捡到它的时候心里在想什么吗?我想如果你还在的话,一定不会吝啬给它一个家。"




(八)


大年三十,两人都给自己放一天假,睡懒觉到中午,无所事事到晚上。两只猫已经玩得很熟络,新来的猫叫除夕,已经学会欺负坨坨。整天都是沈梦瑶在说,把相亲对象从老大到老二十二数落了个遍,像《水浒传》似地排了座次,编排到有意思的地方,就和袁一琦吱嘎乱笑。


眼看天黑透了,袁一琦说不要钱的烟花看不看,沈梦瑶说有便宜不占王八蛋。二人兴致高昂,步调一致,跑到城市广场上看烟花。


城市广场上已经挤满人。她们手拉手走进人群,就像水消失在水中。沈梦瑶为自己正在消失而感到快乐。她不再需要一个特别的名字了,袁一琦是她的底气。她从未如此真情实感地诅咒过生命,也从未如此真情实感地爱过她的一生。


袁一琦,炮火连天里她冲她喊,你给我听着——


以前,有个哲学家叫尼采,说我们经历的每时每刻,都会在未来无数遍地重现。


以前我很怕永恒轮回,现在我也不敢说完全不怕,可是如果时间重来一遍,我还是会选你。




潜台词是说,为了生生世世都爱她,甘愿一次又一次地生下来,活下去。


活下去。像狗一样活下去,像虫豸一样活下去,像脚下的大地,地上的泥土,土里的草。


像无数个沈梦瑶袁一琦们一样活下去。哪怕只有一根蚊子的睫毛也足够她们筑巢。


活下去。带着那无数个来不及染上人类的任何恶习就被剥夺生命的女孩儿未说出的话语活下去,带着每个在大时代里翻滚又注定失败的小人物的光荣与梦想活下去。


既容忍资本巨兽的蚕食鲸吞,也不妨碍蜉蝣们的幸福。这正是这个饱受谴责的时代宽容、博大、慈悲之处。在新年的爆竹和爱人的笑脸中,沈梦瑶泪流满面地迎接自己天真无邪的二十五岁。






"你应该爱你自己、爱你的生活到什么程度,才会让你下定决心去再过往生呢?"

——尼采《快乐的科学》



荼奈

人间乐园

      如果要你舍下那条命,你会把它心甘情愿留给谁?

1.

       因为变异性病毒突然大规模爆发而被迫全方面封闭了的上海一家医院里,住进了许多漂亮的女孩子。

       袁一琦已经独自在逼仄的病房里待了三天,这期间装备齐全的护士们来来往往的给她测量着各项数据,在第三天下午才略带同情的留给她两片药丸。...


      如果要你舍下那条命,你会把它心甘情愿留给谁?

1.

       因为变异性病毒突然大规模爆发而被迫全方面封闭了的上海一家医院里,住进了许多漂亮的女孩子。

       袁一琦已经独自在逼仄的病房里待了三天,这期间装备齐全的护士们来来往往的给她测量着各项数据,在第三天下午才略带同情的留给她两片药丸。

       她认得那个,在大家被莫名其妙的被迫住进这家医院的第一天,就已经有人不幸拥有了吃这种药的权利。

       是确诊感染者才会吃的抵抗药,刚被研究出来的,甚至还在临床试验阶段的新药。

       可这次病毒爆发的突然又猛烈,人们面对死亡与生俱来的恐惧让他们不得不硬着头皮吞下这最后一线生机。

       毕竟第一批感染的患者,只有吃了这种药的人还在垂死挣扎着。

       那两颗圆润的药丸被袁一琦紧紧的攥在了微微发汗的手心里,她眼神涣散的看了窗外许久,起身倒掉了水壶里剩余的温水。

       床上因为有消息进来而自动点亮的手机是平常少见的满电,袁一琦有些泄劲的躺回床上,思考了一圈也不知道该告诉谁自己可能也中招了的消息。

       应该会引起更大的恐慌吧?毕竟当初什么都没摸清就被带到医院已经让好多成员当场哭泣了。

       无妄之灾。

       明明她们就只是普通的休息时间待在中心而已,谁知道会等到120来堵住门口拉人。

       那位成为生活中心病毒主源头的staff也不过是得空出去吃了顿好饭,没能想到会有个感染者不知情下好巧不巧的跟他拼了桌。

       这事直到两天过后那人进了医院才被知道,可这两天的时间哪还不够他将这生活中心的成员或直接或间接的碰见个遍?

       杂乱无章的思绪在袁一琦的放纵下干脆彻底散开, 平日里在粉丝面前撑着面子硬装出大佬人设的人这时候也开始止不住的害怕。

       一开始时袁一琦还会抱着侥幸心理认为自己运气不会那么差,可当她通过手机看到那一天天增加的病例时才会懊恼又恐惧的相信这次病毒的传染性是真的强大。

       可怎么就挑上我了呢?我明明就那么怕死。

       女孩子的哭声在安静的病房里突兀的响起,袁一琦整个人都缩在被子里,好像哭得再狠一点就能压下去她的害怕了。

       她想要尽量忘却这件事情,把那两片救命的药丸装进药瓶里藏的严严实实的。可每两个小时就要进来一次的护士总是要拿同情又怜悯的眼光看向她,令袁一琦觉得好像下一秒她就要死去。

       浑身都充满丧气的在护士的示意下举起手臂,袁一琦想着自己要是能命大出去一定要匿着名给这人送一面锦旗。

       毕竟没人比她更尊重患者知道自己病情的权利了。

       在护士再次带上门出去之后袁一琦搬着凳子坐到了窗边,撑着下巴去看楼底下开的正好的那一片铃兰花。

       葱葱郁郁的,看着就让人知道它还有生机。

       因为板凳的低矮而长时间曲着的腿开始发麻,袁一琦费劲的巴住窗户框想让自己站起来,还没成功就又听到了开门的声音。

       努力不让自己的不耐烦暴露的太过明显,袁一琦举起刚拔掉针的那只手掌,一转头又挂上少女偶像的职业微笑。

     “不好意思,我刚刚已经挂完针了。”

       气氛就这么尴尬的凝固了下来。

       对面和袁一琦穿着同款病号服的人迟疑着也举起手掌,傻笑着说了声嗨。

      “所以我现在能躺在你床上挂吊针了吗?”

2.

       沈梦瑶没想过自己会被领到袁一琦所住的病房的。

       刚才把脸遮的密不透风的护士好声好气的告知她因为病毒感染力过强的原因医院已经病房告急,所以希望她能理解一下和另外一个确诊病人同住。

       她对这是没什么所谓的,既然都是确诊病人住在一起确实也没什么不可以。

       可她给自己做好了所有的心理准备,却没想到自己一开门看见的会是袁一琦那张因为没有化妆而显得更加奶乎乎的脸。

       沈梦瑶想她刚才应该是在不耐烦的,公式化的笑容里面不见一丝笑意。

       随后到来的护士跟背答案一样将同样的说辞又和袁一琦复述了一遍,她只沉着脸听着,在沈梦瑶的手背上扎上针之后就示意着护士快走。

       头一次主动的送着护士出门,袁一琦回头看看床上也正抬头朝她看来的沈梦瑶,摸摸门把,她低头将反锁钮狠狠的拧了两转。

      “你是什么时候确诊的?”

       伸脚把一开始拿到窗边的凳子勾过来,袁一琦抱着膝盖有些不自然的发问。

       这种能和前任单独相处的机会难得,但袁一琦现在是一点也不想要就是了。

      “昨天下午吧,都吃三回药了。”

       在不晃动胳膊的前提下换了个姿势躺着,沈梦瑶现在的心态倒是难得的平和。

       从来到医院开始就已经不太轻松的设立过这种情况,如今唯一的意料之外也只有床边窝成一团的前女友了。

       是真的在意料之外,她从未想过和自己共患难的会是袁一琦。

       当初她和这位“前夫”那点感情上的破事在没有准备之下就被公诸于众,谁对谁错被来来往往的车轱辘了不知多少楼。

       这种情况直到后面沈梦瑶一心扑到工作上,袁一琦也耐住暴躁努力练舞之后才渐渐好转,又经过换歌换组,错身而过的一系列操作过后大部分粉丝才愿意松口她们俩都算过去了,风评也渐渐回温。

       到当下她和袁一琦已经碰着瓷成了塞纳河里的第二对不可说,偶尔一次不经意的同框都能引得超话里还坚守着的人一顿狂嗑。

       可爆破的时候两边实在是闹得太过难看,导致唯粉之间互相不顺眼的程度就快要比上寒冰遇烈火,动辄就是豆瓣或贴吧里腥风血雨的八百回合。

       所以粉丝其实也想不到这种时候被安排到一起会是她们两个吧?

       低下头略微心虚的扣了扣手指,沈梦瑶更坚定了近期不能打开口袋48的想法。

       现在粉丝手速都快得离谱,恐怕她发出这个消息不到一秒就会被搬到各个河粉能看到的地方。

       前车之鉴太多,她可不想在自己可能的最后偶像生涯里再经受一波这样的洗礼了。

       可怎么就会是她呢?明明她平时看起来就生龙活虎,和她后养的那只小猫一样调皮。

       又怎么能是她呢?明明她就才二十啷当岁。

     “那你呢?你是什么时候。”

     “我比你早一天,我都拿到十二颗药丸了。”

       将下巴抵在膝盖上闷声闷气的回了沈梦瑶的问话,袁一琦这时候正在做些不切实际的猜测。

       她幻想着这些日子是不是公司背着她们搞的什么ky企划,感染病毒什么的也全都是子虚乌有的胡编乱造。

       但是刚被拔掉针头没多久的手背还在隐隐作痛,刺激的她的泪腺也开始不受控制。

       袁一琦知道自己又在开始矫情了,而矫情的对象就是床上看起来跟不知道自己就要死了一样的沈梦瑶。

       那手机有什么好玩的,连口袋发个消息都得深思熟虑生怕粉丝产生大规模的担忧和恐慌。

      “你最近没看手机吗?群里有人在找你。”

       基于丝芭一贯的拉群传统,这次大家刚到医院就被集体拉进了一个大群。群里这几天一直有人三言两语的活跃着,最新一条消息就是简单明了的对袁一琦的@。

     “啊,谁,我没看。”

      在沈梦瑶的注视之下从桌子上的一堆东西里翻出手机,两三天没被使用的情况就是它红着灯闪了两下就再也没了反应。

       插上数据线不厌其烦的试探了十好几次都没能让手里的苹果顺利开机,袁一琦刚要骂骂咧咧的去找被随手放起来的备用手机,就看见了沈梦瑶慢悠悠伸过来的手臂。

       干嘛?她是不是想用8.75挑衅我!

      “先用我的吧,别让她们太担心。”

       然后就是袁一琦用图形密码轻轻松松点开了沈梦瑶微信的尴尬场景。置顶的336沈梦瑶守护中心的最后一条消息还在夸赞她便宜儿子的身姿矫健,袁一琦通过那T里T气又充满奶意的头像仿佛又看到了费沁源说这话时的ky之意。

       其实她没那个意思对吧?其实是我又替袁小班对号入座了是吧?

     “登你自己的号,这个微信是我的。”

       笑容略微凝固的把微信点到设置界面,沈梦瑶在袁一琦低着头去输密码时没忍住痛骂了自己几句没出息。

       都分手为什么还不改掉以前习惯用的密码,脑容量小就是你想不出来新密码的理由吗?

       敲着手机后壳尽量自然的回复了好朋友们的关心,袁一琦并没有向任何一个人透露她确诊了的消息。

       尽管每天都会有数量庞大的确诊人群在增加,可手机上干巴巴的数据和身边活生生的人相比起来总是会不一样的。

       她知道沈梦瑶也是在保密的,不然336的大群里不会是无所顾忌的未读三十好几。

      “谢谢。”抿着嘴将手机递回沈梦瑶的手里,袁一琦站起身给她换了另一瓶药剂。

       她瘦瘦高高的站起来,弯着腰就能够到悬挂着的药瓶。然后沈梦瑶就更直观的感受到,她们确实分开了蛮久。

       久到袁一琦的身高已经长到她必须要抬头去望的程度了。

       久到她们再度同处一室,竟然是会要共同扶持了。

       毕竟在生命面前,情呀爱呀的就显得没那么重要了。

3.

       捂紧耳朵,沈梦瑶想要收回之前那句打脸的话了。就算她现在大病确诊,也阻止不了自己想起过去的心。

       房间里九点不到就被关上了灯,属于袁一琦的那份盒饭安安静静的被她摆在了窗台上。

       病房里的另一个床位在有人过来送药时就被顺带着铺好,此刻袁一琦正背着身子躺在床上装睡。

       至于为什么沈梦瑶知道她是装睡,归咎于那人刚翻身过来的时候眼皮动呀动的也有点太明显了。

       再之后就是袁一琦咬着牙的哽咽声了,她更多时候是在沉默着流泪,只偶尔低低的露出一点声音。

       又可能是怕沈梦瑶会发现这件事情,她还掩耳盗铃般的在被子里堵住了自己的耳朵。

       隔壁床断断续续的传来的女孩哭声让沈梦瑶彻底没了在群里尬聊的打算。本来现在这种情况在群里发言就不太安全,她一向容易在反应不过来的情况下被问出一些事情。

       就在刚才费沁源她们还在有来有回的商量着等这事过去得去哪里聚餐去去晦气,沈梦瑶只能一言不发的看着,在被直接询问意见时才发一个都行的笑嘻嘻表情。

       她需要时常冒泡让关心她的人安心,也在试探着经常潜水来为她以后可能的再不出现积累量变。

      像袁一琦那样关着手机肯定是不行的,她的口袋房间每天都有数不清的粉丝在刷屏求个安心。

       捏着手机呆坐许久,沈梦瑶还是起身下床走向了袁一琦。大概这时候她已经哭到了尾声,只有身体还在时不时的抽搐一下。

      “别害怕,袁一琦。”

       隔着被子轻轻抚上袁一琦的后脑勺,沈梦瑶这时尽量给自己洗脑其实床上卧着的是除夕。

       自认道德程度蛮好的沈女士到底没能做到任凭同房间的小女孩独自哭泣,哪怕她曾经朝天发誓再也不会关注袁一琦。

       老天爷应该不怎么听他的孙子孙女说话吧,要不然天天就求个健康的沈梦瑶怎么会因病和前女友单独住到一起。

      “不是你自己一个人袁一琦,不是你自己。”

       被子外面沈梦瑶还在轻声细语的安慰着袁一琦,声音温柔里面掺杂着真诚。吸吸鼻子努力将又涌上来的哭意憋回去,袁一琦干脆一上头整个人都扑进了沈梦瑶怀里。

     “可为什么会是你在陪着我,我一点也不想在确诊病房里看到你。”

       本来抚摸着袁一琦头发的手在她扑上来时就僵硬的停住,沈梦瑶下意识侧了侧头让她的脑袋能埋进自己的肩膀,反应过来时才发觉自己的身体本能竟然在过了那么久之后还会存在。

       不争气,被粉丝知道肯定又会捂着心口嘴她一句太不争气。

      “可是这种事情不是想不想就可以决定的,所以发生了之后我们最好的应对就是听从医生的建议积极治病。”

       犹豫再三还是叹口气将手滑到袁一琦的腰间,从她的病服口袋里掏出了晚上被她偷偷藏起来的药丸。

      “把它乖乖吃掉,我们都能活下去的。”

       这副温情四溢的画面只持续到了袁一琦干吞着把药咽了下去,接着那人就犹犹豫豫的来问沈梦瑶借手机。

       登上口袋房间用这几天沉迷游戏来平复了一下粉丝们的担忧心情,袁一琦为了让她们更加相信还上了微博给自己的psp整了套九宫格发出去。

       在看到粉丝们的留言开始朝着少玩游戏多睡觉的角度发展袁一琦才松着气还回了手机,b-king的笑容还没调出来就听到了肚子的哀鸣。

       尬笑着移开自己的蠢脸,袁一琦慢吞吞的蹭到了窗边。

       她的盒饭是不是被她扔那儿了来着?

      “别吃,用热水温一下。”

       按住袁一琦要把冷饭拆封的双手,沈梦瑶掂量了一下水壶,从床底下翻出了她的洗脸盆。

       呆滞的看着自己的夜宵被沈梦瑶随手扔进了洗脸盆里,要不是刚才她的态度还可以袁一琦都要认为这是前女友的报复了。

       什么东西,那是我要往嘴里塞的饭啊沈梦瑶!

       做了一件好事之后心满意足的拍了拍手躺回床上,沈梦瑶现在满心都是自己果然宽容大度的自我感叹。

       谁家前女友还会轻声细语的安慰闹掰了的对象呢?谁家前女友还会怕闹掰了的对象吃凉的饭菜不舒服呢?

       除了她,分手后slay全场的事业女强人沈梦瑶之外,还能有谁!

     “沈梦瑶,你不害怕吗?”

      袁一琦终于还是没忍住问出了这个问题。从她看到药丸的那一刻开始,袁一琦就开始害怕。

       独居的无力和死亡的恐惧每时每秒都死缠着她,让她连打两局游戏都有心无力。

       她太害怕这种病毒,害怕到听到感染就已经认定自己即将死去。

       她想没有人会不害怕死亡这种事情,平日里虽然认不出名字的谩骂每天都有,可大体上她们都是被自家单推好声好气哄着的宝贝。大家都是青春洋溢的二十多岁,偶尔在看到粉丝亮晶晶的眼神后还会不由自主的幻想着自己要更加熠熠生辉。

       可死了之后这些就再也没有了。没有舞蹈进步后粉丝翻牌里的欢欣雀跃,没有再次营业后的各个粉丝的积极捧场,没有每次见面时从外地艰难赶来粉丝的下次再见,没有公演结束后大家带着关心的早点休息。

      “害怕啊,所以才会什么都听医生的,希望可以努力的活下去。”

       伸手试试水温后将盆里的盒饭捞起,沈梦瑶对着袁一琦举了举,又从旁边袋子里给她找出了筷子。

       她当然能看出袁一琦的害怕,只是真的不知道该去怎么帮她疏理。

       死亡病例的快速增加已经是既定事实,不是她哄着袁一琦说没关系就会有人给她们送来喝了就好的特效药剂。

       她真的可能会死,袁一琦也真的没那么容易痊愈。

      “所以快吃吧,就算撑不到明年总选,也不能临了还虐待自己。”

       就算真的熬不过去,至少还有人陪你一起。

4.

       在发现沈梦瑶对和自己独处没有太大厌烦情绪之后袁一琦待在病房里也自在了起来。

       盘着腿看着电视上傻不拉叽要往泥坑里跳的粉猪,沈梦瑶实在不知道袁一琦怎么能咧着嘴笑成那样。

     “鹅鹅鹅鹅鹅鹅鹅鹅鹅。”

       行吧,真香。

       侧着头悄悄去看心神都扑在了电视上面的沈梦瑶,袁一琦勾起唇角低下头,偷偷摸摸笑得特别灿烂。

       自从上次沈梦瑶认认真真的跟她说过不如积极一点之后她就真的放平了心态,连放下多日的游戏都重新拾了起来。

       唯一麻烦的就是她总要借着沈梦瑶的手机营业,直到现在都没找到机会说出其实自己带了备用机的事实。

       她已经在这所医院待了十五天,确诊十二天,和沈梦瑶同住十一天。

       通常七天过后就是养成习惯的第二阶段,她也确实习惯了每天一睁眼能再看到沈梦瑶的脸庞。

       沈梦瑶瘦了很多,每天都要重复的扎针行为让她的手背都肿起不少。

       袁一琦能经常看见她半夜溜去厕所开水,直到一二十分钟后才会轻手轻脚的重新躺好。

       她不想让袁一琦看到,所以袁一琦就每天十一点就装作快要睡着。

       从来就不是只有袁一琦一个人在害怕,只是沈梦瑶从没想过要让她知道。

      “沈梦瑶,你当初是不是讨厌透了我?”

       袁一琦的这种情感问题发问总是来的措不及防,沈梦瑶把注意力从动画片里收回来淡然的看了她两秒,坚定的点了点头。

      “不止是当初。”

       满怀期待的提问被沈梦瑶一点弯不拐的回了这么个答案,袁一琦没啥面子的咳嗽两声,装作若无其事的转过了头。

      “那啥,这个小猪佩奇还整挺好。”

       没关系,没关系,脸皮厚一点才能更好的生活。

      “哈哈哈哈,是啊好好笑。”

       盯着电视再度哈哈哈哈出声,沈梦瑶也不挑破袁一琦拙劣的话题转换,只好心肠的跟她继续胡侃。

     “是,哈哈,真好笑。”

      袁一琦盯着屏幕上的粉猪想着说什么才能是个不会冷场的话题,还没等她想出来就看到了刚才一瞬黑屏之下电视机上倒映出的她自己。

       面容枯槁,连新长出来的头发都开始发黄。

       可一点也不像个少女偶像。

       很快沈梦瑶就发现了袁一琦表情的异常。在一起的那些日子总归是真实存在,就像沈梦瑶还没改掉熟悉的密码一样,袁一琦也还没完全换掉高兴或不高兴时的神色伪装。

       她又在烦躁了,虽然沈梦瑶一点也不明白为什么小猪佩奇会引起她的恐慌。

       疑惑不解的看向又把自己盘成了一团的袁一琦,沈梦瑶在电视和她之间目光转换了十几遍,末了才有些恍然的拍了拍自己的大腿。

      “你不会是想洪珮雲了吧?”

      “你其实能不能别认真看我。”

       暴躁,袁一琦的心情开始逐渐暴躁。

       对面的沈梦瑶在听到她话的下一秒就开始鹅鹅鹅鹅企图萌混过关,袁一琦揪着头发不知道她是从哪儿又扯到了洪珮雲的身上。

       视而不见的忽略掉袁一琦直直看过来的视线,沈梦瑶动着身子离袁一琦的床又远了一点。

       呵,要不是你低着头一脸要哭不哭的样,谁会浪费时间盯着你看那十几眼啊。

       动作略微粗暴的将当时带过来的小包甩进厕所,袁一琦在里面一言不发的鼓捣了半个小时才打开门出来。

       心情奇妙的看着突然给自己化了个全妆的人,沈梦瑶觉得自己感受到了浓浓的恶意。

       袁一琦其实是在暗示我现在很丑吧?我就说她天天看向我的眼神躲躲闪闪的,合着就是被我丑到了呗!

       被咸鱼遮满的心底突然冒出来一股忍不住的攀比之意,沈梦瑶冷着脸也找出了自己的化妆品。

      “沈梦瑶,你现在可以一直看我了。”

       对着镜子仔细照了半天才勉强露出一丝笑意,袁一琦拉住沈梦瑶胳膊的时候还不自信的又扒拉了两下头发。

       鬼知道她刚才从电视黑屏里看到那个跟吸了半年那啥一样的自己心里慌成什么样,生怕沈梦瑶半夜的离去都是被自己丑哭的。

       这下好了,她这次妆化的可认真了,沈梦瑶肯定连她的黑眼圈都看不出来。

      “我?一直看你?”

       求求了,袁一琦不会看了两集动画片就忘记她俩分过手了吧。

       和沈梦瑶面面相觑了半天袁一琦才发现自己刚才那话的歧义,睁大眼睛快速的摇摇头,她开始手忙脚乱的为自己的不当言语进行解释。

      “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我现在勉强有个人样,你必要的时候可以放心看,不伤眼,不伤眼。”

       将信将疑的对着袁一琦点点头表示理解,沈梦瑶在扭头之后就中断了自己的思来想去。

       反正都现在这样了,什么都顺着袁一琦她也不会不愿意。

       就当积德行善了呗,她沈梦瑶就是要成为当代最了不起的那个善人。

      “不过你明天还是不要再麻烦了。”拉起袁一琦的手把刚找出来化妆包放进她手里,沈梦瑶笑着替她擦掉了不小心涂出来的口红。

      “总归你的任何样子我比大多数人见得都要多。”

       又何必大费周章的上演一出什么是女为悦己者容。

5.

       她们两个人的药量一下子加了很多,与此同时增加的还有每天躺着的时间。

       身体每时每刻都在充斥着摆脱不掉的虚弱感,一刻不停输进身体的药液也没有发挥一点属于它的作用。

       这是袁一琦和沈梦瑶同住的第二十一天,每天除了护士能见到的就只有彼此。

      “沈梦瑶,你说我们还能再撑多久啊?”

       袁一琦愈发纤细的手臂虚虚的垂在床边,上面因为要挂的药物太多还被留下了静置针头。

       跟她有着不一样配置的沈梦瑶带着勉强的笑意摇了摇头,深吸了好几口气才让自己的声音显得没有那么颤抖。

       没人会比自己更了解自己的身体,沈梦瑶能很清晰的感受到自己慢慢流逝的生机。

       这种滋味感受起来过于折磨人,就连一直在给自己做心理建设的她都在想着不如早点结束掉这种局面。

       还不如确诊了之后就闭眼呢,好过每天强逼着自己去相信那看不到踪影的希望。

      “沈梦瑶,我能到你床上躺一会吗?”

       袁一琦坐起身取掉挂在吊钩上的针管,垂着眼睛望过来时脸上写满了期待。

      “不然我怕没机会了。”

       先不谈用生病再次爬到前女友床上的行为称不称得上高明,在时隔很久之后靠上沈梦瑶手臂袁一琦最大的感触就是不太真实。

       沈梦瑶不怎么顺滑的头发随着距离的贴近从领口三三两两的滑进袁一琦的衣服里,让她有些刺痒,却不在意的想靠沈梦瑶更近。

      “你别走在我前面好不好?要不然我会害怕的。”

       暂时能够活动自如的手臂悄悄收紧,沈梦瑶沉默的看着袁一琦,看着她满眼的自己。

       她答应了袁一琦。

       在同住二十五天的时候袁一琦已经渐渐没有力气。她需要沈梦瑶困难的扶着走去卫生间洗漱,再听着沈梦瑶用不怎么有用的话去安慰自己。

       偶尔她会不要脸的撒撒娇拜托沈梦瑶扶她坐到窗边,安静的看向外面依然开的恣意张扬的一片铃兰。

       沈梦瑶总不愿意她费些没用用处的力气,只肯在她掐着声音喊出瑶瑶姐姐之后才憋着笑将她从床上抱起。

       她的身体情况比袁一琦少了不好,直到现在都还没被强制扎上静置针头。

       夜里当沈梦瑶再次红着眼睛从厕所出来时,看到了打开着的窗户和空无一人的床位。

       踉跄着跑到窗边低头去看,沈梦瑶的嘴唇因为被咬的太过用力而开始渗出鲜血。她的眼泪一滴滴的砸在有些掉皮的窗台,心里满是对自己的恼恨。

       为什么要把袁一琦自己留在外面呢?怎么能让袁一琦不待在自己身边呢!

       初夏的夜风丝丝缕缕的吹到她的身上,沈梦瑶闭上眼,伸手抓住了窗框。

      “瑶瑶,你怎么哭啦?”

       袁一琦有些不知所措的从沈梦瑶的身上爬了起来,还没等伸手去拉被她扑到地上的沈梦瑶就被大力的拽了回去。

      “你去哪了?你吓死我了!”

       沈梦瑶的手臂勒的袁一琦背部开始产生痛意,可她却一点都没有挣扎。慌乱的把藏在背后的东西拿出来,袁一琦心疼的开始跟哭的都快要打嗝的沈梦瑶解释。

      “我去给你摘花了,我想趁着我还能动,送你最后一回礼物。”

       袁一琦的手中拿着她最常观看的那一丛铃兰花,底部还带着她连根拔起时残存的泥土。

       沈梦瑶湿漉漉的眼睛不断的确认着袁一琦是否真的完好如初,在许久之后才止住眼泪拽着袁一琦进了厕所。

       那捧袁一琦用了很大力气才翻窗摘到的小花被沈梦瑶暴躁的放到还留有水的脸盆里,打开水龙头,她开始仔细的给袁一琦清洗双手。

       那上面黑乎乎的粘着泥土,肿起来的血管处还有袁一琦拔针时留下的血迹。

       她现在的脸色看起来太过可怕,吓得袁一琦连能不能带着脸盆一起出去都没再敢提。

      “袁一琦,别这样吓我。”

       没开灯的病房里只有些许惨淡的月光,沈梦瑶闭着眼再次抱紧袁一琦,仿佛只有这样才能确定她真的没事。

       直到现在她都还没能压下心中的后怕,刚才窗户开着的画面一遍遍在她脑海中闪现,没人知道,她刚才是真的决定了要从那跳下去。

      “没事沈梦瑶,我没事,没事。”

       轻轻的拍着沈梦瑶的后背,袁一琦现在就学着之前沈梦瑶安慰她那样耐心的哄着沈梦瑶。

       歪头试探着吻去她眼角滑落的眼泪,袁一琦想,可能这就是自己最后一次耍流氓了。

      “沈梦瑶,不到没办法,我怎么可能舍得离开呢?”

       不到最后,我怎么能丢下那么多的牵挂呢?

       不管是上次打电话一度哽咽的妈妈,一同住进来不能见面的队友,家里迈着短腿还没长大的弟弟,口袋房间里日复一日盼着她能出现的粉丝,还是一不留神就发现自己其实一直在念念不忘的前任。

       这都是她放不下的牵挂。

       过去的那些后悔在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不会睁眼的压迫下全都翻涌而出。袁一琦也只能在这最后的时间好好解决一下她最深的那个遗憾。

       就算是分手了,她也要是沈梦瑶最忘不掉的那一任对象。

6.

       在那盆铃兰全部枯萎的那一天,沈梦瑶接到了出院通知。

       医院门口她的家人喜极而泣的看着瘦了一圈的女儿,提心吊胆了好几个月的心终于缓缓放下。

       有些呆滞的看着涌过来围着她哭的爸妈,沈梦瑶终于有了一些走出医院的实感。

       家里她的房间依旧一尘不染,床单摆设全都没换。客厅的茶几上堆满了她往常爱吃的零食,一直养在家里的皮皮翘着尾巴窝进她的臂弯,粗糙的舌头时不时的舔舔她的手臂。

       她从医院带回来盛满枯草的脸盆被妈妈很好的安置到了阳台上,只是每天细心照料着也没能再开出花朵。

       她的衣服口袋里开始经常的出现一个药瓶,每天睡觉之前都要紧紧攥在手里。

       身边的朋友隔三差五的给她发来慰问,就连公司都大方的准了她两个月的假期。

       沈梦瑶生活的一切都在转好,只有她自己知道,她在受着怎么样的煎熬。

       和袁一琦同住的第三十一天早上九点,她的病房再次剩下她一个人。

       这次窗户紧闭,袁一琦也没再从窗外给她送来一束铃兰。

       她的床头摆着满满一瓶因为病人太多而被减量的药丸,备忘录里留下一篇扬扬洒洒的随笔。

       那个习惯性皱着眉头打游戏的女孩没能撑过这个总选,同时给沈梦瑶留下了半条生命。

       那天沈梦瑶咬着胳膊无声的嘶吼了半天,在例行的挂针时间到来之前才走向卫生间收拾好所有情绪。

       她不能辜负袁一琦。

       所以她撑了下来,撑到她真的有机会彻底痊愈。

      “瑶瑶,洗洗手吃饭喽,今天你爸去买了你爱吃的菜。”

       停下抚摸着皮皮的手掌,沈梦瑶低声应和了一句。在菜端上饭桌之前又走到阳台去看望那盆依旧枯萎着的铃兰,沈梦瑶露出了在袁一琦离开她后的第一个笑容。

       杂乱无序的花盆里,一株花束重新焕发了生机。

     “瑶瑶,快来吃饭了啊。”

       客厅里父母慈爱的喊声再次响起,对着天空伸了个懒腰,沈梦瑶终于又一次感受到了阳光的暖意。

     “来啦妈妈,今天我想我能多吃一碗饭。”

       沈梦瑶再打开口袋的时候,显示出来的是袁一琦的账号。那人只不负责任的留下一句我爱你们,感谢相遇。

       她的最后一条微博还是清一色的库存帅照,只在九宫格的中央毁气氛的插着一张画风诡异的脸盆。

       那里面漂漂亮亮的开满了花朵,映衬着袁一琦简简单单的那句文案:

       它开花了,幸福也要归来了。

       只是现在它又开花了,是不是你也会回来呢?

       还是,你在盼望我能幸福。

       点出键盘,沈梦瑶微笑着发出了一条消息。

       「最近都好吧大家」

       来自SNH48—袁一琦。

7.

亲爱的沈梦瑶:

       很抱歉未经同意就偷用了你的手机,可我这大概是最后一次干这种事情,希望你能看在小朋友,皮皮,坨坨,或是除夕的面子上再原谅我这一回。

       你床头的瓶子里装着我们平时用来续命的抵抗药,从确诊的第一天到现在,医院一共给我发了162颗这种药丸。

        除了你住进来那天因为拥抱了你而头脑发热温顺吃掉的那两颗药丸外,其余的都被我装进了这个瓶子里。

       我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研发出来一喝就好的特效药,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这个病毒才能被彻底消灭殆尽。可有了这些东西,我想你总能比别人多撑几天。

       不必想着我是为了你才做了这个决定,那种恋爱脑的行为对我这种德阳b-king来说并不成立。

      我只是害怕那药会有让我发胖的激素而已。

       不过看在我留下的东西对你确实有用的份上我还是厚着脸皮想要再次拜托你一些东西。

      首先希望你能装作是我尽量多瞒我的粉丝一段时间,给她们尽量多的留出一些缓冲空间。我知道会出坑的粉丝不计其数,可我就是害怕仍旧会有不懂变通的铁血单推存在。

       关于这件事情我也已经和公司打过招呼,所以请不必担心你会露馅。

       在这之外我想要把小班也送给你。仔细想想,好似我们之间最分不清的东西就是那些猫猫了。不过你对待猫咪一向温柔细致,想必我最后独自抚养的这只阿比迟早也会把你当成亲妈。

       这说起来也是好事一件,毕竟除夕可能也不会愿意永远和它兄弟分居,如果它还能记得我是它爸爸的话。

       最后请记得替我安慰可能会哭成软妹的阿昕和会哭到变身杰尼龟的阿羊。考虑到你跟我新熟起来了的几个姐姐并没有太多交情,所以我暂时只分给你了这两个你熟的可以的人去安慰。

       我想这些对你并不是什么难事,毕竟沈梦瑶在大家眼里是除了袁一琦不可以之外其他什么都可以的存在。

       接下来,我想我需要和你好好的再谈一谈我们。

       咱们当初分开时的场面实在谈不上和平,可我发誓,我并没抱着什么必须要毁掉彼此的心理。

       可我必须承认那时候我在心里对你是一千个一万个的怨恨。我埋怨你对我气急之下的分手言语认真,埋怨你对我一边还喜欢又一边远离。

       所有人都说分手后的沈梦瑶才有了属于自己的光彩,一句话就快要全盘否定我们过去在一起的意义。

       我对此永远嗤之以鼻。

       我始终认为交往时的那一年半里我们都曾真正的有过快乐。

       清早时偷拍的照片,公演时带着笑意的对视,地铁上紧扣的双手,滑板上你轻轻揽住我的手臂。

       这些都是我们经历过的,直到现在我还会在梦里见到的过去。

       在分手初期我仍抱着你不久后就会气消的期冀,可日子一天天的过去,等到最后就是我跟336彻底没了联系。

       所有人提起它时那都是属于你们的快乐小团体,没人会没有眼色的再把我提及。

       然后我就明白你也许是真的不想要再和我在一起了。

       那时候我也才是刚成年的年纪,心里不知道从哪儿攒了那么多的别劲。我看不得你清清冷冷一副彻底无所谓我的模样,干脆就比你放下的还变本加厉。

       再往后你就把普通同事的角色扮演的愈发得心应手,我的求和信号就一拖再拖的直到自己放弃。

       我终于开始承认离开我后你好的不能再好,也开始明白我也需要努力去顾好自己。

       没人愿意被前女友甩出太远,最起码我是不太愿意。

       你定的闹钟突然弹出来了临近提醒,看了眼时间和熟睡的你,我再昏暗中默默的加快了自己打字的速度。

       其实这封信写到这里我也不知道还能再和你交待些什么,索性再打上两行字去剖析剖析我自己。

       从十六岁到现在,我想我从未中断过爱你。

       所以也请求你,务必带着我的爱意好好生活下去。

      祝

平安喜乐 万事皆顺

                                        你的小黑

(写于与你同住的第三十一天临晨五点二十一分)

秋冬与梨

《十日游戏》|把全团所有大势CP关到一起会发生什么

番外 有为法  


「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金刚经》



第十五年。  ...

番外 有为法  


「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金刚经》



第十五年。  


这一年发生了许多事。

   

陈蓁蓁和范璐元参加漫展的那天段艺璇带着杨冰怡和孙晓艳一起翘班围观。


张怀瑾被保送进最高学府的那天刘姝贤卢天惠她们都去了,自小背唐诗的少女进了医学院,专攻肿瘤治疗方向。  


陈倩楠感动得热泪盈眶,说怀瑾这人能处,都投胎了还想着咱们。  


如果她能够在这方面取得突破,某种程度上也算缓解了冥府的压力。摆渡人也能少走几趟任务。


黄婷婷年少成名,家喻户晓。  


龙亦瑞三人跑去轮回道花了不少功德将一只即将转世的猫兑了出来,在忘川里洗过两圈,养在了身边。  


时光的轮向前滚动,很多人都将再次相遇。


只有一件事没有变。  


卢天惠组绩效考核倒数第一。  


第十八年。  


这一年发生了更多事。  


在六岁那年因搬家失去联系的洪静雯和唐莉佳考进了同一所大学,终于重逢。  


虽不是相同专业但被分在同一寝室的二人交情甚笃,羡煞旁人。  


左婧媛也在这一所学校中。  


柏欣妤和韩家乐高考完就被家中长辈安排送出国留学,脱离了冥府摆渡人的权限范畴,仅有的消息来源是杨冰怡在西方交流学习时认识的当地摆渡人。


金发碧眼的漂亮摆渡人小姐姐中文不是很好,每次传过来的信息都只有几个字,不外乎是很好,不错这样的词汇。  


刘力菲和张琼予都在二号片区的学校念书,因缘际会,在一次学校组织的交流赛上得以相识。


黄婷婷拍摄的电影票房口碑双丰收,名气更上一层楼。  


快乐二次元女大学生李艺彤的室友是个追星女孩,最喜欢的明星是黄婷婷。  


忘川河畔的彼岸花已经颇具规模,给黄泉添上一抹不容忽视的亮色。  


第二十二年。  


大学时期最后一场辩论赛结束,张琼予被对方学校三辩要走了联系方式。  


是比张琼予低了一个年级的学妹刘洁。  


李艺彤考了本校的研究生,没有离开九号片区。研究生室友依旧是黄婷婷的粉丝。这个名字出现的频率太高让人想忽视都难。代言更是铺得满大街都是。


李艺彤终其一生都未曾真正见过她。  


李艺彤见过她千千万万遍。  


姜杉和费沁源早早在校外租好了房子,打算毕业后一起搬进去。  


青钰雯开了个盘口,把二十二个人都拉了进来,压左婧媛究竟何时会再与唐莉佳产生纠葛。  


刘胜男还没放弃在黄泉种树。  


第三十年。  


柏欣妤和韩家乐回国,合伙开起了个公司,很快实现财务自由。  


郑丹妮创业正处于最紧迫的关口,陈珂工作之余会帮她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情,日子过得平平淡淡。


张怀瑾作为领域内首屈一指的教授蜚声中外,至今未婚。  


陈蓁蓁和范璐元正在进行环球旅行,一天不关注就又换了个地界。  


杨可璐去轮回道接出了第二只猫。


张笑盈经常去看刘洁想各种笨法子往张琼予身边凑,后来还会带把瓜子叫上陈倩楠一起。


一直等到毕业后又过了三年,左婧媛和唐莉佳活成两条平行线,一直没有交集。  


青钰雯没忍住,在一次引渡亡魂后问孟婆,左婧媛当年那个没说出的所求究竟是什么。  


时过境迁,这些年又送走了不知多少灵魂,孟婆眯起眼睛想了好一会儿才记起。  


说,当年她只求了再遇见。  


左婧媛在偌大的校园中与唐莉佳数不清次数的擦肩而过,唐莉佳在不同人口中听到过隔壁学院风云人物左婧媛的事迹。  


唐莉佳所求是不再遇见。  


左婧媛偏不要遂她的意,为来生求了无数次遇见——


但也只是遇见。


在唐莉佳人生的每个阶段中都会出现与左婧媛有关的零碎消息,两人却从未正式见过一面,也从来不曾对彼此说过一句话。 


纵使相逢亦不识。  


青钰雯的赌局不了了之,因为这一世两人之间不会产生纠葛。左婧媛放过自己了。  


刘胜男依旧没有放弃在黄泉种树。


由淼又升了职。  


卢天惠组将地府的倒数第一记录保持了三十年。


第四十年


刘胜男工牌上的职位正式从摆渡人变为见习孟婆。


由淼从冥府库存中找出一颗娑罗树种托彭嘉敏给刘胜男送去,聊表心意。  


苏杉杉最近喜欢呆在人间看老去的旧人们,虽然她们已经失去了与自己有关的所有记忆。 

 

这么多年过去孙晓艳还是可以用一句你当年没救我轻易拿捏住段艺璇。


王秭歆这次一下领出来两只猫,功德点差点不够用。  


曾艾佳在西湖断桥边,今生唯一一次与朱怡欣擦肩而过。


袁一琦向上申请了调组,去到了沈梦瑶所在的五号片区。


第五十年。  


刘胜男在孟婆庄外种下的树很快长大,遮天蔽日。黄泉的风吹过,扬扬洒洒落下来的花瓣,像一场雨。


虽然摆渡人已经不会感到饥饿,可胡晓慧还是很热爱人间的美食。一同出任务时刘姝贤会陪她吃上一顿才回冥府,独自任务也会给她带当地有名的吃食回来。


卢天惠的第两千七百五十四次调组申请被驳回。


第五十三年。


王晓佳被由淼传信唤回了冥府。


望乡台上当年那批灵魂有的消散,有的放弃,没有灵魂能永居望乡台。


但总有全新灵魂在望乡台上守望。


蒋芸年轻时生过一场大病,后又常年奔波,忧思过甚。她第一个出现生死簿的下一页上。


在派谁去引渡蒋芸这件事上,众人之间爆发了一场激烈的争吵。最终段艺璇力压群雄,赢得了这次机会。


引渡那天王晓佳紧张的样子不像一只已经滞留人间五十年的老资历鬼,一直问段艺璇自己有没有哪里不好看。


蒋芸在睡梦中溘然长逝,没有痛苦。


段艺璇被王晓佳问得也有点紧张,蒋芸的灵魂飘起在眼前连该说什么话都忘了。


好在蒋芸也并没有看向她,蒋芸直直望向她身后的王晓佳。


她这一生,生、老、病、死、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八苦历尽,终于能再见失却的人,握住她伸过来的手。


两人掌心交叠的那一刻,从王晓佳身上亮起的光芒将蒋芸一同笼罩在内。


光芒散去,蒋芸已是年轻时的模样。


这后半生,没有人见过她们真正在一起的样子。


所有人都知晓她们其实从未分离。


第五十七年。  


孟婆庄的修葺拨款终于下来了。


孟婆被派去分府培训新人,离开了有一段时间。


刘胜男坐在案台前接待了孟婆庄翻新后第一个走进来的灵魂。


她豁达健谈,不吝称赞,夸门口的树生得极好。


苏杉杉刚出完任务回来,一边往门内走,一边抖落掉在身上的花瓣。


眼前的灵魂已是耄耋之年,苏杉杉靠在一旁听她问刘胜男一些与转世相关的问题,觉得这个声音有些熟悉。


刘胜男看着简上记录的功过,她这一生坦荡,知行好事,捧起孟婆汤时双手纹丝不动,稳如泰山。


刘胜男看她踩过满地落花走向轮回道,起身轻唤了一声她的姓名。


“马玉灵。”


她没有听清,没有回头,转瞬间便被往生轮回吞没。


第六十年。


龙亦瑞,王秭歆和杨可璐去接杨媛媛的时候拖家带口,带着八只杨龙王一起。


第六十二年。


由淼又升了职,办公室搬去了更上一层,受冥王直接管辖。


第六十三年。


孟婆走之前留下的汤快用完了,这几日刘胜男忙得不可开交。


陈倩楠被卢天惠打发过来帮忙。


成队的灵魂里冒出来一个小脑袋,她过奈何桥的时候掉进了忘川里,被洗回了十八岁的样貌。


她隔着人群问刘胜男,你们这里还招人吗。


刘胜男看着她怔忡了一瞬,展露笑颜。


招的。


还没等灵魂再说话,陈倩楠就一把将她从队伍中拽了出来搂着她的肩膀一副哥俩好的亲热模样。


放心,我们上面有人。


彭嘉敏很快就把通过的批条和新工牌送到了孟婆庄。


顼凘炀。


职位:见习孟婆。


第六十四年。


这一天难得清闲,派发下来的任务只有一单。


卢天惠去得稍早了些。


百无聊赖地坐在病床边等任务对象停止呼吸。她很老了,但依稀可见年轻时眉眼轮廓,一定是个顶漂亮的美人。


卢天惠看着坐在病床另一侧椅子上低着头削苹果的那个人,她垂垂老矣,动作都变得迟缓。


这是这么多年来,卢天惠第一次见赵佳蕊。


邵雪聪最终还是没有吃上那只苹果。


卢天惠带她跨过奈何桥的时候,她问什么是望乡台。


是不愿往生的灵魂望向人间思念的地方,卢天惠回答她。


邵雪聪说,要去。卢天惠说,不行。


黄泉风大,卢天惠将邵雪聪安置在了孟婆庄内,不受袭扰。


同年年底,赵佳蕊阳寿耗尽。


卢天惠把这单任务转托给了另一位摆渡人,没有前往。


第六十五年。


罗寒月又被引渡的灵魂调戏了。


只不过这次不是年轻女鬼,是个不正经的老太太。


她说,你生得真好看,所有的鬼差都像你一样好看吗。


罗寒月金色的发丝柔顺地贴合在额前,反问她,那你喜欢吗。


当然喜欢啊。老太太不假思索,我最喜欢了。


罗寒月引着她往冥府走去。


“你这辈子过得开心吗?李姗姗。”


“开心。”


“那就好。”


第六十九年。


冯思佳精神矍铄,思绪清明。


偶尔会给家里的小辈讲起年轻时当少女偶像的经历。讲一场不存在的游戏,讲消失在游戏中的那些人。


她离去的那天没有摆渡人前来。


只有任蔓琳在。


任蔓琳还是年轻的模样,她让冯思佳不要回头,自己却将灵魂囿于原地,再也不曾向前一步。


“你是……谁呀。”


冯思佳隔着漫长岁月与她对望,那足足有六十九年的光阴消长。


“我是任蔓琳。”



第七十年。


由淼受冥王指派主持了最新一届摆渡人选拔考核。


这一年冥府新入职六位摆渡人。


孟婆庄也添上两位见习。


黄泉之内,万载长春。




炸虾钓水母

迢迢

故事纯属虚构


全文2.6w


1


这是在二十一世纪初发生的一个小小故事。


那是在北京奥运会举办之前,百年难遇的南部雪灾尚未降临,部分人民刚刚脱离贫困,部分人民刚刚步入小康,信息社会尚未完全跨入信息时代,纸质媒体还占据着新闻界的半壁江山,一轮旭红的太阳正从遥远的东方大陆上缓缓升起。


我们的主角之一袁一琦最后还是染回了黑发。


不久过后她就乘上了一列时速约为四十公里每小时的绿皮火车,经过了几十个小时的颠簸后列车缓...

 


故事纯属虚构


全文2.6w




 

1

 

 

这是在二十一世纪初发生的一个小小故事。

 

 

那是在北京奥运会举办之前,百年难遇的南部雪灾尚未降临,部分人民刚刚脱离贫困,部分人民刚刚步入小康,信息社会尚未完全跨入信息时代,纸质媒体还占据着新闻界的半壁江山,一轮旭红的太阳正从遥远的东方大陆上缓缓升起。

 

 

我们的主角之一袁一琦最后还是染回了黑发。

 

 

不久过后她就乘上了一列时速约为四十公里每小时的绿皮火车,经过了几十个小时的颠簸后列车缓缓停靠在站台旁边,一眼望到底的火车站拥挤着复杂的人流,乘车的在生锈的铁栏杆外面趴着等待检票,下车的乘客朝一个方向涌去。

 

这是她除了上大学之外第一次到陌生环境定居。

 

热情接待她的是长德小学的校长,五十多岁的中年男人皮肤黝黑,比身材高挑的袁一琦要矮上半个脑袋。袁一琦坐进副驾驶,听他用不标准的普通话说:“小袁老师见谅了,还有好几个小时才能到咱们学校,你先休息一会儿,教师宿舍正好还剩一间新的,前几个月刚刷过墙,保证不会漏水!”

 

袁一琦搭了几句腔,狭小的车厢让她伸不直双腿,整个人憋憋屈屈地窝在座位上,头两个小时昏昏欲睡,最后脸色苍白到像沾了一层墙灰,忍不住停车靠边狂吐起来。最后凭借着十二分毅力抵达学校门口时,已经夕阳西下。

 

校长提着她的巨大行李箱走在前面,领她到了教学楼背后那栋旧楼,“我们这里老师大多数都是本地人,家就在村里,宿舍除了你就只有另一个老师在住,也是个女老师,她是前年来支教的,人很好。”袁一琦听了之后笑了一笑,也不作声。

 

空荡的楼梯间点着暖黄色的旧电灯,大大小小的飞蛾扑在灯旁扇动翅膀,袁一琦本来不怕虫,但也看得心惊。二楼以下都是灰尘铺面,只有三楼走廊干干净净,铺了瓷砖的地面湿漉漉的,像是刚拖过,校长说一定是那位老师特意打扫的。

 

“钥匙没在我身上,得在这儿等等,您先休息几天,九月一号开学那天正式上课,学校里的孩子都可喜欢你们这些年轻老师了。”

 

袁一琦坐在了行李箱上,看着笑眯眯的校长对他的学生如数家珍,而指针已经指向了八点,昏沉的夜色朦胧地罩住了天空,像是印证她心里的号召一样,楼道口终于传来哒哒的脚步声,她隔了老远就竖起了耳朵,直到看见身材瘦长扎着低马尾的那人拎着拖把上了楼,忽明忽暗的电灯将她的身影照得影影绰绰,勉强看得出脖颈线条的修长。

 

袁一琦看她把拖把挂在了楼道尽头的铁丝挂钩上,再急切地朝校长这里赶来。她刚洗净的双手滴着水,额头垂落着的几缕头发盖住了她眼前的视线,手上拿着钥匙就去开门,校长将行李箱送进房间之后互相介绍起来。

 

“小沈老师,这就是今年来咱们小学支教的袁老师,今天开始就住这间屋了。”

 

沈梦瑶在那一刹那抬起头来,视线聚焦在了袁一琦挂着僵硬笑容的脸上,又听见校长转过去向袁一琦介绍她,“你们住一栋楼,也算是半个室友了,以后有什么需要帮助的,大家互相照顾照顾。”

 

袁一琦找了个椅子,椅背朝前地坐下,双臂搭在椅背上,又把下巴放在了双臂上,长途跋涉的漫长旅行,又加上晕了一整天的车,再怎么精力充沛也挨不住胃里空空。

 

她难受地眯起了双眼,而沈梦瑶从进门到现在都是一言未发,样子像是还在安慰自己,就当是听从校长的吩咐,或者是给新来的同事一个面子。

 

她无声替背后的袁一琦收拾起了被褥,厚厚的棉花铺了两层,在她铺床单的时候袁一琦忍着不适开口,说你别管,我待会儿自己弄就行,沈梦瑶动作一顿,但装被子的动作还是非常熟练,半个身子探进了床里整理起那些皱起的床单边角,最后拍了拍床铺。

 

校长从房间里出去之后,袁一琦本来以为她们有很多话能说,譬如以前,譬如问为什么跋山涉水来找她,但沈梦瑶比分手前那一阵看起来更沉默了,袁一琦赶了这几千公里的路,不能说完全没有设想过这样的场景,如何应对也早就做到了心里有数。

 

“我还没吃饭,能煮点吃的吗?”

 

在染了黑发之后,袁一琦就从桀骜不驯的少年人摇身一变成了温顺听话乖乖女,而沈梦瑶难得看见这样的她,也说不上是心软还是同情心泛滥,只是终于想起来了一些遥远到好像是上一辈子的事。

 

袁一琦是个非常喜欢吃泡面的人,而沈梦瑶很巧是个非常会煮泡面的人,所以她们再次穿过了那条幽长的走廊来到了沈梦瑶的宿舍门口,沈梦瑶没问她究竟为什么要来,但总不可能天真到以为这是一个巧合。

 

她起锅烧水,拆开塑料袋,在碗里挤入料包,泡面选了两袋,夹了一些在自己碗里,剩下的全给了袁一琦。全因为袁一琦这人不知道自己食量,以为自己瘦吃得也少,每次看着沈梦瑶碗里香喷喷的泡面或者其他吃的,就说尝一口尝一口,到最后往往就只给沈梦瑶留下最后一口。

 

曾经这对于十几二十岁的小姑娘来说是非常有成就感的事情,都说要先抓住情人的胃才能抓住情人的心,沈梦瑶有段时间屯了好多泡面天天给她煮宵夜,脸蛋都给她喂圆了,却还是没学会做点其他比较正式的菜。

 

那时候可能觉得没必要吧,烧开水就能做的泡面多方便,但过了好久之后沈梦瑶偶尔从不太令人愉快的梦里醒来的时候会回想,对付袁一琦这样肚子里都是花花肠子的人,光会煮泡面果然还是不行啊。

 

但她好像也没机会再去为了她去学其他菜了

 

不相顾依然无言的沉默突兀地搁在她们之间,袁一琦一直坐在桌边等,摇动着树叶的风渐渐吹散了她的头晕目眩,等到沈梦瑶端着碗上桌时,她几乎是立刻拿起了筷子,她一直喜欢口感硬一点的面条,生怕晚一点失去了最佳品鉴时期。

 

沈梦瑶再从屋里出来的时候手上端了另外一碗泡面,大朵快颐的袁一琦立刻闻出那是红烧牛肉味,最朴实平淡没有任何优点的味道。她在火车上路过每个车厢时都能闻到,到了旅程的后半段已经让她忍不住想吐。

 

沈梦瑶从自己的碗里新夹了一个金黄焦脆还滋滋冒响的荷包蛋给她,袁一琦抬头的时候嘴角挂着一根面条,而沈梦瑶正夹起另一个溏心蛋放在自己嘴边,吹了吹塞进嘴里。

 

袁一琦忽然觉得她这一碗没放辣椒的酸菜牛肉面有些呛人,那一点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辣味呛得她鼻尖变成了绯红色,一路的颠簸和疲惫像被这碗面一扫而空。

 

她吸溜着鼻子,也吸溜着面条,接过了沈梦瑶递过来的纸巾,胡乱擦了擦嘴,但抬起头来的时候眼圈却是红色的,好像怕吃完了这碗面就会被沈梦瑶赶回自己的房间,又好像实在已经鼓足了这点随她千里迢迢奔波而来的勇气。

 

她什么也没说,却觉得这样有些不合适,毕竟吃人嘴软,最后有些生硬地笑了一下,像是没话找话一样问了沈梦瑶一句,最近过得还好吗。

 

 

2

 

 

她们称不上是和平分手,动过手,在对方身上留下过深深浅浅的伤,有些化作了淤青,有些化作了疤痕,一直到今天袁一琦的左臂上都还有沈梦瑶当年的牙印,只是现在褪得已经不明显了。

 

而沈梦瑶的大腿上也有她曾经留下的痕迹,尖锐的指甲划得印子散得很快,玻璃碎片不小心留下的那道伤却因为沈梦瑶的疤痕体质久久没能痊愈。

 

她们一度都想逃离彼此,但去同一座陌生城市上大学是共同的决定,在一起的这件事起初是误打误撞,后来是纠缠不清,关于纯真爱情的美好回忆不少,但留到最后确实只剩下了一地鸡毛。

 

矛盾的根源在于沈梦瑶出生农村,在许多年前就立志回馈社会,在乎的不是自己能不能过好日子,而是能不能让那些和她曾经一样生活不易的山区孩子们过上好日子。而袁一琦是传说中不好好读书还可以回去继承家业的人,所以对于沈梦瑶的远大理想她一直没能理解,在关于未来的沟通上总是要起很大的争执。

 

在激烈的争吵过后两人往往都会被刺得浑身鲜血淋漓,但第二天起来时袁一琦依然会给沈梦瑶去学校门口买早饭,沈梦瑶依然会替她补完那些拖了几个星期没写的作业,像是一个愿打一个愿挨。

 

将问题矛盾归咎于不成熟是最简单的方式,因为年轻,所以争锋相对盛气凌人,既要伤害自己也要伤害别人,只有幻想中的未来可以变得更好,可沈梦瑶也怕有句老话叫做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在知道沈梦瑶确切交上了前往山区支教的申请之后,袁一琦以为自己会如释重负,她以为她们终于能摆脱彼此了,那样不足为外人道的一段堪称折磨的经历或许终于能画上休止符,但等她看见自己手里的螺丝刀彻底破坏了沈梦瑶的行李箱,又将沈梦瑶准备的一系列材料一起撕毁扔进垃圾桶之后,她才发现自己好像真的病了。

 

沈梦瑶回家之后她们又吵了一场,吵到最后的结果是穿着睡衣睡裤的沈梦瑶在凌晨最后一次推开了那扇出租屋的门,用麻袋和纸箱打包好了所有行李连夜从那间已经和袁一琦住了整整四年的房里搬出去,等到天亮了再去重新打印和补办那些被撕毁的资料,之后彻底离开了袁一琦的生活,或者说生命,不过也不用这么在乎这两个词之间的差别,沈梦瑶之于她的生活和生命都是一样的重要。

 

她家破产是在毕业不久之后,父亲判了几年,母亲回了远方娘家也是那一年同时发生的事,但在此之前就已有了很深的预兆,所以带给袁一琦的打击也没有想象中的大。

 

只是在光鲜亮丽的美好蓝图被撕裂成两半之后,她发觉自己还是忍不住想再见她一面,想看她过得好不好。

 

如果说前二十几年都在糊涂度日,那么在她和沈梦瑶突然回到同一普通起跑线之后,再设身处地想想她当时为什么毅然决然要跑来如此偏远的地方支教也不是什么难事。

 

她挖空心思去考教师资格证,又多方打听她到底去了哪个荒无人烟的深山老林,而最终决定动身的原因还是在报摊上看见了一条新闻:在云南某乡支教的女大学生遭遇强迫之后告给了当地派出所,派出所却游说她嫁给了犯人,还要拉上喜结连理的横幅挂在村口,从此怀揣着一腔热血的女大学生变成了村头烧水煮饭的农妇。

 

袁一琦发了疯一样买了好多报纸,这样的事在近十几年内并不少见,有些运气好的女孩子只是被一些村民骚扰,或者偷看洗澡,运气不好的像之前那篇新闻的主角一样永永远远留在支教地也不算罕见,袁一琦可以忍受沈梦瑶以后不再出现在她的面前,却不能接受她和那些被报道的可怜虫一样嫁给某个心怀不轨的庄稼汉。

 

所以她跋山涉水千里迢迢来陪她过一样的日子,坐几十个小时的火车也好,在山路上晕到吐掉前一天的午饭也罢,仿佛自信她来了之后,至少不会让沈梦瑶变成另一篇新闻里的受害者。

 

虽然来到这里之后她发现长德村虽然地界偏僻,但很明显沈梦瑶过得真的是人民教师的日子--青壮年劳动力几乎全部外出打工,留在村里的除了垂垂老矣的老头老太太就只有半大的孩子--这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八月三十一号的那个晚上袁一琦在屋里勤勤恳恳地备课,明天是她正式站上讲台的日子,两篇课文翻得滚瓜烂熟,什么时候该和台下的同学互动,什么时候该提问都已经在心里模拟了好几遍。

 

但还是紧张,她这几个星期除了吃饭几乎没怎么出过门,被校长带着出去熟悉了学校环境算一次,和其他老师一起去打扫教室算一次,而沈梦瑶仍然住在那个离她不远也不近的位置,碰到时会偶尔打个招呼,私下却不会有其他往来。

 

比起沈梦瑶的态度,袁一琦知道自己此时应该将注意力放在长德村不容乐观的教学情况上来,这所学校的学生加起来刚刚过百,这还是校长拉着村长挨家挨户做了许多天宣传的结果。

 

山区教育资源匮乏,两层楼高的教学楼只有八间教室,同一个老师给不同年纪的孩子来回授课,之前的语文老师受不了这样的生活环境打包走人,所以自愿分配到这里的袁一琦刚来就担起了极为严峻的教学任务。

 

刚开始心里有些打怵,怕站上讲台管不住那群孩子,虽然从小就是学校里的一方霸主,但现在莫名当上了老师,不知道还能不能复当年之勇。

 

事实上她横眉立目的那张冷脸效果出群,真正站上讲台之前袁一琦以为自己会是天底下最受欢迎的老师,结果因为爱抓那些调皮捣蛋的学生起来罚站或者背课文,大家都对莫名她敬而远之,以至于同为支教的年轻外地老师,她的受欢迎程度要比隔壁的沈梦瑶低一大截。

 

来自偏远山区根深蒂固的陈旧思想扎根在这群从未见过外面世界的孩子心中,他们对待学习的态度让袁一琦想到了曾经的自己,但她的调皮捣蛋是因为曾经拥有家里给的底气,而这些孩子如果再调皮捣蛋下去,只能将长德村世世代代的恶劣传统传承下去,像他们的父辈一样成为一个又一个不识字的荒野农夫。

 

穷山恶水出刁民的俗话确实不假,不读书会让人以逸待劳不思进取,袁一琦对这句话有深刻的切身体会。她对长德的情况尚且不算了解,但对各类新闻里描绘的农村现状有所耳闻。有的地方不给孩子交学费已经算是最好的情况,个别地方的家长还会让孩子尽早回去务农,如果是女孩子就早点找户人家嫁出去,以便挣得那点礼钱,这是当代许多农村的现状。对他们而言,小学不过是另一种形式的托儿所。

 

听校长说如果投资这所希望小学的公益组织看得见成效,还会在长德修建从小学直升的初中部,但袁一琦估计按照这样的教学成果和学生们的学习态度,就算建好了,能愿意接受义务教育的家庭也是少数。

 

袁一琦大感头痛,从她当老师的第一天起她就知道,可不能像以前当学生一样半吊子,只因教书育人是一件神圣的事。所以当她看见那些青涩幼稚的小脸在课上调皮捣蛋,或者抱着大大的教科书假装朗读课文,实则偷偷睡觉的时候,前所未有的焦虑感莫名压迫起她。

 

山里的生活很苦,没有热水器只能用热水壶去开水房提水洗澡,没有桶装饮用水只能去校门口的井里打水喝,更别说衣服得亲自手洗,娱乐活动几乎为零。袁一琦以前觉得自己到死都不会适应这样原始人的生活,但最后她思考的重心却莫名变成了如何深入浅出地讲好明天的课文,如何让知识的种子深种在每个孩子的心里。

 

这也得谢谢一直在她身边以身作则的沈梦瑶,像许多年前她一度以为自己考不上大学的时候,也是从她身上学到了许多。

 

 

 

3

 

 

袁一琦总是在沈梦瑶身上看见与别人不一样的东西,这也是一开始沈梦瑶吸引她,到最后让她离不开她的原因之一。

 

沈梦瑶像是人工培育的花园里唯一一支拥有自我想法的玫瑰,而别人在她面前都像是以被插入花瓶为最终目标的人工造物,面对每根试图让她泯然众人的手指,沈梦瑶会用纤薄的刺扎透它;这注定着想靠近的人要么只能观望,要么只能将她折断。

 

在浮躁的新世纪里,每个人都想活成人上人,袁一琦生来就是人上人,她的卡里曾经拥有让长德村所有人惊掉下巴的余额,飞行公里旅程数或许大于这些人一辈子走过的路程,但拥有的东西多去过的地方广却不能代表她的内心世界足够充实,所以她一度参不透为什么别人费劲全力往上爬只是为了呼吸一口上层的新鲜空气。

 

长德的冬天来了,来得尤为急促,南方的冬天是湿冷的,被褥潮湿冰凉,衣物晾晒不干,上了年纪的人几乎都有风湿病,这里可没有空调或暖气,烧锅炉是最简单直接的取暖方法,袁一琦下课之后也常去村里,热心的孩子家长们一看她来了就会从团团围住的人群里为她留出一条缝隙。

 

袁一琦坐上小板凳冷得浑身发抖,一边和村民侃天说地一边将手脚贴近锅炉边上,一直烤到冰冷到通红的手掌重新恢复知觉才会恋恋不舍地重返宿舍,她不受小朋友待见,但在这些年纪大的老人面前却是另一种小朋友,所以常常会有人留她下来吃饭。袁一琦从不推托,吃完饭还会留下来帮人家洗碗擦桌子做点家务。

 

与她对比明显的是在学生面前受尽欢迎的沈梦瑶,她出乎意料不爱与村里其他人来往,学校里的同事也是一样,以至于袁一琦比她晚来了快两年,认识和熟络的人反而比她多很多,包括她们的校长。

 

一月份,放寒假的不久前实在冷得让人受不了,沈梦瑶病了的消息是从校长嘴里传来的,听说那天去县城之前,病得双颊通红的沈梦瑶在学校门口托他带几瓶药回来。袁一琦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已经过了四五天,她的病已快痊愈,只是有些浅浅的咳嗽压不下去,不锈钢保温杯随时拿在手里。

 

小病一场的沈梦瑶格外畏寒,裹得像只臃肿的棕熊也挡不住寒风刺骨,热水就成了她赖以生存的法宝,从早到晚一天要去三次开水房,打上的水不是拿来泡脚就是灌进热水袋里,一个暖瓶根本不够用。

 

袁一琦没有立场关心她,但关爱同事的校长有,那天袁一琦和往常一样挤在人堆里烤火的时候,一旁闷声不作气的校长问她小沈老师是不是还在宿舍里呢,袁一琦说不知道,过了一会又补充可能是吧,她放学之后一般都直接回去。

 

“这可不行啊,小袁。”校长忧心忡忡地说,“本来我是以为小沈老师是不愿意和我们这些村里人接触,还盼着你来了能搭个伴,咱们这生活条件本来就艰苦,留不住你们大学生,你可要发挥自己的特长多开导开导她啊。”

 

在校长眼里袁一琦俨然成了长德村新晋的交际达人,从称呼也看得出来她融入地多么自然,大家都叫她小袁,叫琦琦的也有,但称呼沈梦瑶还是小沈老师。袁一琦本来想反驳,但一看在座的各位,她每家每户都去蹭过饭,这个头衔挂在她身上似乎也没错。

 

校长又说明天是周末,大家都闲着,你们住得近,不如现在去叫小沈老师出来一起烤烤火,她病刚好,烤火有助于身体恢复。袁一琦一看周围一帮人眼巴巴看着她,硬着头皮起身说那我去试试吧,能不能请来就不知道了。

 

她一直不敢去找沈梦瑶多说几句话的原因是怕沈梦瑶会因为她的到来产生多余的心理负担,因此背上沉重的道德枷锁,仿佛她是因为沈梦瑶才来吃这些这辈子本不必吃的苦,就像曾经在一起时,她总会觉得自己拖累了袁一琦。

 

在一截说长不长说短不短的路程之后,袁一琦忐忑地站在了她的门前,沈梦瑶从病了到现在,她都没送去过一句关心,现在忽然无事不登三宝殿多么唐突,还好这次是替别人来的,理由说出去也容易开口些。

 

她刚准备敲门,门却自己开了,吸溜鼻涕的沈梦瑶拿着卫生纸正在擤鼻子,明明看见了袁一琦,却还要装得只是看见了普通同事,她在门边提起暖瓶,问她来干什么。

 

“校长他们在小山家门口烤火,让我来叫你一起去。”袁一琦公事公办地开口,而沈梦瑶只是摇摇头,还示意她把路让出来。

 

袁一琦站在门前挠了挠头,乌黑顺亮的黑发披在背上显得她很温婉,动作却还是和以前一样毛躁,如果早知道这地方这么冷,她就多带几件厚衣服过来了。

 

“房间里这么冷,冷病了还得让别人带药,多麻烦……况且小山也有几个写不出的问题要问你,你知道我数学不好帮不上什么忙,去开水房也是一条路,你就当作顺路走一趟。”

 

沈梦瑶考虑了一会儿,小山确实是长德为数不多勤奋好学的好孩子,热心校长的邀约也不好推辞,所以最后还是提上暖瓶跟在了袁一琦的身后。

 

她们一前一后走着,一路无话,快到人家眼前时袁一琦又走到了她的身边,说还是别太生疏了,别人会以为我们有矛盾的。沈梦瑶没有多说什么,只是在心底默默叹了口气,接着很难得地与她并肩而立,笑着回应那些招手让她们过去的人。

 

沈梦瑶学不会怎么装出比普通同事更亲密一点,又不至于太熟的样子,所以当众人聊到她们来自哪座城市的时候也答不上来,她从高中就和袁一琦是同一所学校,如果现在才说出来,那之前的欲盖弥彰是为了什么呢?还好袁一琦巧妙地转移了话题,沈梦瑶乘此机会说要去辅导小山写作业,没待一会儿就去人家屋里了。

 

她翻着课本上那些简单的几何题,她知道袁一琦怎么可能不会做呢,不过是让她出来的借口罢了。年幼稚嫩的小山在她身边认认真真做着笔记,不知道沈老师嘴里讲着勾股定理,心思却已经飞回了从前。

 

刚刚在外面时,袁一琦就像以前一样坐在她的旁边,大家都围着火炉,肩膀擦着肩膀,膝盖挤着膝盖,袁一琦现在还穿着以前爱穿的那双名牌鞋,纯白的鞋身却早已经被风吹日晒折磨地伤痕累累。

 

沈梦瑶记得她听说袁一琦的鞋子要送去干洗店找专人护理的时候骂了她一整天的败家子。以前袁一琦的鞋只有踩别人的份,碰一下都要发半天的脾气,现在挤在一双双布鞋之中似乎也没有违和感。

 

从屋里出来之后,眉眼生动的袁一琦正在向别人讲述曾经在学校逃课被抓的经历,引得众人哄然大笑,笑她一个当老师的怎么尽当反面教材。

 

沈梦瑶也跟着人群干巴巴笑了几声,之后专心烤火,再去盯着那双突兀的白鞋,忽然想起袁一琦和她一起赶公交车时说的那句“我是为了你下凡了你知道吗”,心里像是被一块坚硬的石头堵住了泵出血液的出口,所以一直等到人群散场时都没再多说一句话。

 

磨损到发白的浅绿色的暖瓶最后却莫名提在了袁一琦的手里。

 

它容量不算大,就算装满了开水也算不上太沉,沈梦瑶没动过使唤她的念头,但她关上水龙头塞上软木瓶塞的动作太快,等到沈梦瑶给完零钱回来,她已经自觉帮沈梦瑶做完这一系列琐事了。

 

之前夜聊的氛围确实融洽,就算沈梦瑶没能参与其中,烤得暖洋洋的双手放在兜里,多年来的积怨已深也好像已经融化到只剩下薄薄一层。说重生一遭有些夸大,但经过了这几年的沉淀,她们也确实成长了很多,不会像以前一样再为一时之气语出伤人。

 

接下来的话题是谁挑起的也不在重要,她们有一搭没一搭地回着对方几分钟之前提出的问题,因为那么多年的默契仍在,场面也不显得诡异。

 

环境是最自然的催化剂,熟知的人只有彼此,何况现在周遭只剩下她们两人。等到两人去操场冒着寒风绕了两圈之后,她们终于聊到了有关寒假,有关过年的话题。袁一琦说她会留在这里,因为校长很热情地邀请她去吃年夜饭,其他人也是同样好客。

 

但沈梦瑶敏锐地发现了不对劲,几乎在话音刚落的同时就开口问袁一琦是不是又和家里人吵架了。袁一琦和家里关系紧张的这件事也不是秘密,而沈梦瑶从过去到现在一直都是原因所在。

 

在短暂的沉默之后,袁一琦好像又变成了许多年前那个固执的叛逆少女,她低着头看步调一致的四只脚,说:“和你没关系,你别胡思乱想。”

 

怎么可能和沈梦瑶没关系呢,还在上大学的袁一琦就因为有人把她在学校的事添油加醋地传到了家里,父母虽然不管她的学习成绩,但对终身大事却是比谁都要上心,勒令她和沈梦瑶断绝来往,为此袁一琦闹决裂都闹了两次。

 

那些事本来一直瞒着沈梦瑶的,哪怕她们俩吵得再不可开交袁一琦也从来没拿这件事来做过文章,她知道如果让沈梦瑶晓得她家里人以此威胁她,可能搬着行李离开的时间还要再提前几年。

 

但她什么事都瞒不过沈梦瑶,彻底决裂的前一个月漏接的电话,被沈梦瑶顺藤摸瓜猜出了她和家里断开联系已久的原因,最后变成了她们本就不合适的又一个话柄。

 

袁一琦只觉得很没劲,她愿意和沈梦瑶因为所有原因分手,唯独不想因为如此烂俗的理由,好像她必须在沈梦瑶和继承家业其中二选一一样--可结果到现在,不也还是落得一个谁也没捞得的下场吗。

 

说到当年,人家的热恋期都是如胶似漆,她和沈梦瑶之间却因为这些说不清道不明的纠缠,过得像是两个肩负血海深仇的仇家搭伙过日子,也不知道是谁欠谁的。

 

问题最开始是出在谁身上,谁都已经记不清楚了,归根到底还是因为两人身上都抱有太多道德枷锁,那个年代是会把她们俩这类人抓到精神病院去治疗的,所以她碍于家庭,沈梦瑶也碍于世俗的眼光,懵懂无知的两名少女胡乱总结下来还是那三个字:不合适。

 

家境不合适,性别不合适,连理想抱负都不在一条路上,年少轻狂的伶牙俐齿学不会放平心态来解决问题,所以促成了最后这样难看的结局,造就两人最后的分道扬镳--可是爱情总是让人身不由己,就像兜兜转转,如今她们却还是重新站在了这片深山之中,站在了这片杂草丛生的破旧操场之上。

 

尚未完全摆脱病痛的沈梦瑶悄悄吸了吸快掉出来的鼻涕,而在她身边袁一琦适时递来一张卫生纸,无需任何交流,多年默契仍存。

 

此刻的沈梦瑶难得愣住了,接过那张纸狠狠擤了擤鼻子,心里只余感慨万千,再抬起头的时候看着身旁重新将双手插回兜里的袁一琦,莫名很想说一句,不如我们再试试吧,哪怕只能做朋友。

 

袁一琦却好像总有一种能破坏感人氛围的能力,她看着眼光微动的沈梦瑶,只是若无其事地说,那张纸我擦过嘴,你应该不介意吧。

 

感动尚存的沈梦瑶哑口无言,接着眯起眼睛开始揪她的耳朵,这是她很多年前制服袁一琦的一个法宝,百试百灵,袁一琦忍不住疼,很快弯着腰开始求饶,沈梦瑶把气消干净之后才撒手。

 

她也不想去问袁一琦曾经的事,因为看得出来袁一琦现在过得比以前开心,如果袁一琦想讲清楚这几年内发生了什么,那她可以当个很好的倾听者,如果不愿意,她也不会刻意追问。

 

袁一琦帮她把暖瓶提到了宿舍门口,换来了一声谢谢,她自觉地点点头转身离去,不期待沈梦瑶会请她留下来坐会儿--说不期待肯定是不可能的,但沈梦瑶确实没留她。

 

她面色如常地向自己的房间走去,心里却在想,按照她对沈梦瑶的了解,在她费尽心机旁敲侧击自己过年不能回家之后,沈梦瑶应该不可能无动于衷的啊。于是开始在心里默默倒数三个数,从三到一,到零点五,到零点一,或许要一直延伸到小数点后无数位,但她还是相信沈梦瑶会在数字彻底归零之前做出表示。

 

果然在她走进自己房间之前,沈梦瑶从门口探出半个身子来问她。

 

 

“不然跟我一起回家过年?”

 

 

 

 

4

 

 

最后她们带着满满一箱的长德村土特产挤上了火车。

 

 

卧铺车厢虽然吵闹,但总归比硬座那边好些。列车出发时间是在下午,暖洋洋的阳光懒懒照在铁轨两侧荒脊的山脉上,土黄色的山峦烤得像是由俄式面包堆砌而成的石堆,硬朗的线条感极富艺术气息,阴影面的沟壑则像是镶嵌其中的凹槽,几排秃树点缀其中,宛如面包夹心里的果仁。

 

 

沈梦瑶不知道袁一琦怎么看着窗外都能看饿,不到五点就在桌上摆出一堆零食。在吃这件事上,袁一琦从来不会亏待自己,即使是在资源匮乏的山区,她也能搜刮来一堆杂七杂八的吃食。

 

 

袁一琦忽略了沈梦瑶略带嫌弃的目光,开了两袋零食之后被对面的沈梦瑶按住手腕,“吃完了再开,浪费。”沈梦瑶这么说。她只好悻悻然收回手去,她的铺张浪费人尽皆知,总是自以为是哪个美食栏目的鉴赏官,每一样都吃一点,吃不了几口就说吃不下。

 

 

现在也是如此,沈梦瑶明明还看见袋子里还各剩一半,拿着卫生纸擦嘴的袁一琦却说吃饱了有点困,你要吃自己拿吧,晚饭不用叫我了,接着爬上自己的床准备睡觉。

 

 

她这一觉就直接睡到了凌晨三点半,期间一直在做梦,梦境反复无常,但确确实实是梦到了许多过去。整个车厢都已经陷入了昏暗的沉睡之中,车窗外也没有多余的光源能透进来,袁一琦摸黑从床上下来,坐在窗边发了好长一阵的呆,不知道多久之后起床上厕所的沈梦瑶沙哑着嗓子从她旁边经过。

 

“醒了?”

 

袁一琦呆呆地看着她,像是被人抽走了魂魄。

 

“睡傻了?”沈梦瑶拍拍她的脸颊。

 

袁一琦深吸一口气,揉了揉脸想让自己清醒一点,她说没有,只是梦到了一些高中的事。

 

 

现在需要把时间线切换到多年以前,从二位初次相遇时开始说起。

 

 

 袁一琦是十六岁上的高中,因为考试成绩不够上市里最好的那所学校,爹妈就退而求其次将她送到了几十公里以外的一所县城里的学校,传闻那里的孩子大多上进,盼着用知识改变命运,所以学校的学风也和励志尚学脱不了什么干系,袁家爹妈的意思是让她像别人一样收收心,等毕业也好将家里那些大大小小的铺面放心交到她手里。

 

 

至于考大学这件事,暂时不在袁家的考虑范围内。当然他们也不会反对袁一琦读书,甚至希望她在高考场上给他们争点光,只是袁一琦自己不争气,这点希望是懒得为大人争取了。

 

接下来能读成一个什么样的书不在袁一琦那时的考虑范围之内,她更在乎开学那天如果顶着一头刚染完的金发进了教室,那些县城的小孩会怎么样看她,满口乡音的老师和校长又会不会因此把她当成典型,让她站在办公室门口罚站。

 

无所谓,反正袁一琦也不会听他们的再把头染回来。

 

 

袁家爹妈或许想用这所学校偏僻的地理位置和严谨的治学环境来改造女儿,但是他们没想到的是,其他好多像他们一样的家长和他们想一块儿去了,所以学校里鱼龙混杂,也不乏一些混吃等死的城里学生。

 

 

袁一琦几个月回家一次,回来学校那趟总会带上许多稀奇古怪的进口零食,或者一些那个年代极为罕有的数码产品,像是MP3,和跟它配套使用的耳机。这些东西放在城里也没什么人见过,何况是在这样一个鸟不拉屎的地方。

 

 

同学明里羡艳崇拜她,背后却在偷偷议论,他们从没见过染金发的人,说她大概是得了什么不治之症,袁一琦只是坐在教室角落,和身后的椅子玩儿着看谁倾斜角度更低的游戏。

 

他们不敢去袁一琦面前造次的原因是以前有人散布谣言,说她初中因为打架进过少管所,这样的谣言多少有些夸张,袁一琦是出现过打架斗殴的现场--准确来说是那些人总是觉得袁一琦那副样子适合站在前面撑场子--但却从来没有真的对谁动过手。

 

在这样的大环境下和袁一琦处境差不多的沈梦瑶就显得有些特别。

 

第一次搭话是在之后:她来寝室找到袁一琦,想借她手机打个电话,袁一琦恶趣味上头谎称手机没电拒绝了她,只看见她失落地说了句谢谢,到后来才知道她家里似乎出了什么事。

 

沈梦瑶明明没有受到她的恩惠,但意外地对袁一琦仍然抱有善意,经常会笑着冲她点头。她长得很清秀,笑起来的时候会咧出一口漂亮的白牙,只是这样的笑看起来显得她太傻。

 

袁一琦最开始在心里形容她时用了些贬义词,诸如蠢货一类,因为沈梦瑶总是圣母心泛滥,就算课本被借走之后再也要不回来,第二次依然要借给同一个人。

 

袁一琦一度以为乡巴佬的明嘲暗讽总是无端而来,直到那天新来的代课老师请沈梦瑶站起来念课文的时候,身边几声羞辱式的嗤笑让袁一琦在最后一排摘掉了耳机,课文念到最后沈梦瑶的声音都在发抖,老师可能也不太忍心见她难堪,让她坐回了座位。

 

戴望舒的雨巷是一首很有意境的现代诗,从她嘴里结结巴巴念出来,却像是一场夹杂着冰雹的暴风雨叮铃哐啷打破了工地上的铁皮围墙,也怪不得别人笑。

 

袁一琦摘下耳机听见了她念的后半段,断断续续,像是从报纸上裁剪下来,又生硬拼凑在一起的碎片:在雨的哀、哀曲里,消了她……她的颜色,散了她的芬芳,……甚至,她的,太息般的眼光。

 

沈梦瑶为人落落大方,但却因为小时候家里一些变故,染了个一紧张就会口吃的毛病,口吃就像打嗝一样,平日消声匿迹,越是在意越控制不住,所以那篇课文念得七零八落,沈梦瑶也被那些笑声击成了一块块残缺的碎片。

 

她自尊心强,凡事力争上游,学习成绩要好,体育成绩也不能落下,家境不好就天天在学校外面的饭店打工当服务员,自己挣那几十块钱的生活费。身上常常因为端盘子洗碗弄得满身油污,但在上学时却会多花几个小时的时间用肥皂仔仔细细搓干净自己的衣服,身上也算穿得干干净净。

 

青春期的少年会因为你紧张时说不清话瞧不起你,会因为你在他们吃饭的时候在旁边擦桌子端菜瞧不起你,一心尚学的沈梦瑶固执又死板,用在学习上的上进心触动了某些人脆弱的心灵,总会遭遇一些恶劣的对待。

 

坐在最后一排的袁一琦第一次知道她有口吃的毛病,眼睛在她的背影上盯了很久,连老师什么时候走到面前都不知道,等到老师翻开她面前空白的历史课本的时候,她才想起来这一堂是语文课。

 

结果不出所料,她被拎出去罚站了。

 

途径第一排时,她刻意去看了一眼低着头正在奋笔疾书的沈梦瑶,书上的空白写了大篇大篇的笔记,字迹工整漂亮。袁一琦自问,如果自己是老师,见到这样勤奋刻苦的学生,也一定舍不得她继续在大家面前出丑。

 

但她或许会请她念完,哪怕慢一点也好,再请大家鼓励她一下,毕竟她已经付出了如此多的勇气。

 

她装作没看见她滴落在书本上的眼泪,但那几行漂亮的字因为那几颗眼泪变得模糊,平整的书页上泛起浸湿之后的褶皱。袁一琦这时候却还在心底笑她怎么把巷子里的雨水搬到了自己的眼睛里。

 

而值得我们所有人学习的是,无论在多么糟糕的环境之中,都依然没有不愿意学习的学生,学生时代的沈梦瑶一直身体力行向每个人证明着这一点。

 

阻挠她学习的因素很多,永远念不通顺的英语单词,被欺软怕恶的同学们当做恶作剧的试验品,这都不是拉低她学习成绩的理由。

 

第一排的位置永远是为她留的,那些恶作剧到她头上的人一旦被发现,立刻会被叫去办公室进行一场夹杂着棍棒竹鞭的促膝长谈,但即便如此,那些恶作剧也永远不会停止,反倒是因为报复心而更加变本加厉。

 

老师们张开羽翼想要保护她,受苦的人却永远还是那个可怜的念不完一篇课文的小结巴。

 

一楼的洗手间因为偏僻,久而久之变成了校园暴力的聚集地,常常会有女生披头散发鼻青脸肿从里面出来。袁一琦那天偶然目睹了一场校园暴力的发生,而受害者正是沈梦瑶,正在洗手的她抱着凑热闹的心情过去看了一眼。

 

她大概听出了矛盾导火索是沈梦瑶的某个室友半夜翻墙被举报了,怀疑对象自然落到了这个老师的心头肉身上,她们逼迫沈梦瑶承认这件事,沈梦瑶却只是一言不发地看着她们。

 

被几只手暴力推到墙边的沈梦瑶用摇摇欲坠来形容再适合不过,她不说话,也不为自己辩驳,因为口吃,她向来惜字如金,挡住对方下一记推搡之后想逃离人群,却又被堵回了原地。

 

而人群外的袁一琦忽然正义感爆棚,这不得不提一句她虽然从来不是什么热心人士,但也见不得那么长得有几分姿色的女孩受此凌辱。被人群堵在角落的沈梦瑶我见犹怜,袁一琦在心里替她辩驳:她这种只想着赶紧回教室多看一会儿书的人,哪里来的闲工夫去举报你们翻墙。

 

气氛逐渐剑拔弩张起来,袁一琦在那个巴掌挨在她脸上的时候站出来,凭着进过少管所的传言,别人在她面前不敢造次。袁一琦挤进人群中间站在沈梦瑶面前,双手插兜地看着一行人,说差不多得了。

 

那几个人想必是认出了这位传说中的刺头,识相地为她们让出一条道来,袁一琦拉着沈梦瑶的手往外走,又说了一句下次别找她麻烦,一路通顺无阻。

 

一直走出了那个不安分的洗手间才放开沈梦瑶的手。现在再解释为什么出来保护同学就不是袁一琦的作风了,她加快步伐往前走,没走出去几步又停住。

 

在上楼之前,沈梦瑶指了指她的衣领,说你这里脏了。袁一琦低头一看,估计是吃午饭时候弄上去的,赶紧把校服外套的拉链拉到最上方,掩盖住那点显眼的污渍,冷酷地哦了一声,说我知道。而沈梦瑶这才弯着眼睛笑了笑,说了句谢谢你。

 

后来的某一天袁一琦又和她扯上了关系,想不到却一发不可收拾。她返校中途转车时会在一座镇上吃个午饭,向往常一样路过菜市场时却遇见了提着称帮别人称重的沈梦瑶。

 

 

不知道出于什么心情,袁一琦带上了卫衣的兜帽,好不容易理顺了藏在帽子里的金发之后再抬头看,沈梦瑶已经没了踪影。

 

反倒是一个和蔼的叔叔热心地介绍起她面前新鲜的蔬菜,问她想买些什么。袁一琦硬着头皮选了许多饱满的大番茄,结账的时候手足无措,从兜里掏出一张和番茄一样红彤彤的百元大钞,叔叔笑着补了她许多零钱,或许是见她比较体面又比较乖巧,还特意选了几张较新的票子。

 

沉甸甸的番茄用廉价的红色塑料袋装好,她这个年纪的人不太会和大人打交道,几句闲聊就吐露了自己在哪里上学。

 

叔叔有些惊喜地说我女儿和你是同一个学校,不知道你认不认识。袁一琦还没来得及回答肩膀就被轻轻拍了一下,她转身,带着同样灿烂笑容的沈梦瑶站在了她的身旁,没有和她搭话也没有叫她的名字,叔叔在旁边笑着说,瑶瑶,你是不是认识这个小同学呀。

 

沈梦瑶轻轻嗯了一声,沾着水的手在围裙上擦了擦,走到了父亲旁边小声说了什么,袁一琦觉得她大概不想让自己听见她说话,于是很自觉地转移了视线。

 

叔叔侧耳倾听,过了会儿揉了揉沈梦瑶的脑袋,说既然这样你就送点其他菜给小同学吧,就当是替爸爸谢谢她了。接着冲着袁一琦笑,说还没怎么见过我们家瑶瑶学校里的朋友呢,喜欢吃番茄的话叔叔下次送给你。

 

袁一琦有些无措,不知道该不该拒绝这样的善意,急忙摆摆手,又怕不礼貌赶紧把手收回来,说谢谢,沈梦瑶平时就挺关照我,来照顾生意是应该的。

 

也不知道这个关照从何而来,可人家一开口就定义了她们的朋友身份,袁一琦总不能一口否定。在之后问她下午要不要和沈梦瑶赶同一趟车回学校的时候,袁一琦不好驳了人家的面子,只好答应下来。

 

两人赶上了同一趟大巴车,坐在大巴车最后排,袁一琦多少有些尴尬,如果像在学校里一样装陌生人,那之前在沈叔叔面前的热切多少显得有些虚情假意,如果要她找一个话题,沈梦瑶也不见得会和她搭话。

 

袁一琦心思不算细腻,但也知道她开口说一句话需要多大的勇气。她知道沈梦瑶一定不会主动找她聊些什么,只好朝她递了一只耳机。

 

原本凝视着窗外的沈梦瑶有些吃惊,摇了摇头示意拒绝,袁一琦不容拒绝地直接将耳机塞到了她的耳朵里,沈梦瑶很明显是第一次戴这样的东西,调整了很久才将其戴稳。

 

那正好是周杰伦从华语乐坛横空出世的年代,大街小巷放得都是叶惠美那张专辑里的她的睫毛和东风破,袁一琦给她听的那首歌却是范特西里的简单爱。

 

于是她们像是从大巴车坐到了自行车后座,吹弯麦穗的风夹杂着蒲公英拂过她们的脸颊,袁一琦以前就听过这首歌很多遍,但像现在这样莫名忐忑的情绪还是第一次感受。

 

那时候周杰伦还不算是主流审美,大家更喜欢刘若英和张学友,学校里更没听说过谁喜欢听歌,袁一琦在那首歌播放的期间心里一直有些忐忑,不知道沈梦瑶会不会喜欢这样的风格。

 

 

可惜对牛弹琴,沈梦瑶压根就不喜欢音乐,比起在耳朵里塞东西,她更喜欢盯着看一会儿车窗外向后飞驰的原野,观察一下今年庄稼收成情况如何。

 

 

这就是她们初遇时候的故事,平平淡淡普普通通,曲折波澜尚未发生,明天未来尤可期待。人的一生会有许多振奋人心的高光时刻,但如果我们进行一场不细致的总结,大部分都会与萍水相逢和悄然离别脱离不了干系。

 

 

 

 

5

 

 

袁一琦以前就见过沈梦瑶的爸爸许多次,但是在高中时期,中年人到老年人的跨越可以很快,刚下火车在车站看见沈叔叔斑白的两鬓时她还有些不习惯。

 

沈叔叔是个不典型的南方男人,不酗酒不抽烟,脾气性格都是一等一的好,从女儿像爸爸的基因遗传学上推敲也看得出来他年轻时非常英俊。唯一的缺点就是穷,人也有些怯懦,所以在沈梦瑶上小学的时候,沈妈妈为了追求更好的生活,在城里找了个有钱男人改嫁了。

 

非常波折的故事,从沈梦瑶嘴里讲出来,从沈叔叔的脸上看出来都很云淡风轻,因为生活不会为了谁的不如意而停滞往前的脚步。十几年过去,沈梦瑶最后一次见到母亲还是小学时候,像往常一样接她放学回家,在床前也没有过多交代什么,只是第二天醒来时家里就只剩下爸爸一个人了。

 

那样狠心的母亲,平时对沈梦瑶和天底下所有妈妈一样温柔,在离开这户普通的三口之家之后却再也没打听过沈梦瑶的一点消息,也没人知道她究竟嫁到了哪里。沈梦瑶以前还会四处留意,某天忽然确定她真的不会回来之后也不再做无用功了。

 

小孩哪里猜得明白大人的心思,她还以为是自己不够招人喜欢,父亲以种菜买菜为生,天不亮就要去干活,待在家里的时间也少,没人说话的沈梦瑶越来越沉默,再加上本不应该的自卑,心理出了些毛病,才慢慢变成了一个小结巴。

 

显而易见,后来她的结巴是袁一琦给治好的,袁一琦那样的性格,只要熟悉起来话匣子就会源源不断地打开,褪去了在学校里伪装的外壳之后变成了一个十足的话痨。沈梦瑶开始只听她说,时间久了忍不住反驳,在高中认识袁一琦一两年间一次性补足了之前漏掉的所有话,毛病也被彻底根治了。

 

袁一琦改了她的口吃和自卑,沈梦瑶改了她的自大和不爱学习,可明明在高中时期都能互为良师益友,表明心迹以后却都开始变得咄咄逼人,爱情真是让人琢磨不透的东西。

 

沈梦瑶的家境不好是她在高中就深知的事,这么多年来沈叔叔一人将它苦苦维持起来,能做到解决温饱已经算是幸运,这里并不比长德村好到哪里去,但留在长德过年过得再开心,那里也没有沈梦瑶。

 

教师职业的待遇好就好在假期又多又长,有足够的时间休息。沈梦瑶家是最普通的小平房,院前种了一颗看不出品种的果树,房间还算多,她给袁一琦收拾出一间空房,在小床上铺好阳光底下晒过的棉絮。

 

沈爸爸无意间路过的时候还在问,“这么麻烦干什么,直接让一琦去你房间睡呀,小时候不都是一起睡的吗?”

 

袁一琦以前也在她家借宿过几次,盖着棉被纯聊天的那种借宿,俩人的第一步是在学校附近那间出租屋里突破的,从此一发不可收拾,高中时的单纯至此离她们远去了。

 

沈梦瑶若无其事地招呼袁一琦过来和她一起抖抖被子,“她说习惯一个人住了,反正家里房间多。”

 

袁一琦下意识就想反驳,隔着一床被子看见沈梦瑶幽幽的眼神,又不敢开口了,只好点点头。

 

“没事,如果真冷得不行了我再来找你。”片刻之后她笑嘻嘻补充,沈梦瑶看在她爸爸还在门口靠着的份上,嘴上连忙答应,眼里却说着你敢过来试试。

 

其实不用她威胁,袁一琦也不敢过去,在理清和沈梦瑶之间一团乱麻的红线以前她举步维艰,即使是到了今天,她也不能确定这究竟算不算得上重蹈覆辙。

 

好马不吃回头草,兔子不吃窝边草,那沈梦瑶吃不吃长德村村草?

 

村草比起几年前当校草的时候变化很大,村花比起当校花的时候变化也很大,她们都不再是被情绪肆意左右行为的小孩了。

 

绝不感情用事成了沈梦瑶如今的标签,简直像是蜻蜓队长……袁一琦就算有贼心也没贼胆,往往一个眼神就能吓得她三天不敢靠近,几年前可不是这样的,就算被踹下床也要挤上去抱着她。

 

都说夫妻之间有七年之痒,她们认识了也这么久,身份却越走越回去,还不如刚认识不久的那一阵,至少冬天能在同一个被窝里互相取暖。

 

除夕之前的那几天菜价飞涨,沈爸爸骑着三轮车载着两个女孩子一起去县城卖菜,每天都能有笔不少的收入,但钱在兜里还没揣暖和就要拿出来分给她俩,说就当是发工资。

 

袁一琦赶紧拒绝,说在叔叔家吃喝已经非常不好意思了,怎么能要您的工资。沈梦瑶也说我们在学校用不了什么钱,您还是自己存着吧。沈爸爸见塞不过去,还是放进了自己的包里,嘟嘟囔囔地说那好吧,就当是给瑶瑶存的嫁妆了。

 

袁一琦欲言又止脸色一绿,转头看向旁边正在偷笑的沈梦瑶,沈梦瑶一看她正在瞧自己,神色立刻恢复了正常,微微一笑就开始收拾菜摊。

 

但沈爸爸也没那么抠门,两个小孩不要钱他就变着花样地做各种大鱼大肉,意在绝不能在嘴巴上亏待了她俩。他手艺非常好,会做的菜也很多,沈梦瑶虽然在单亲家庭里长大,但在吃饭这件事上从来没操过心。

 

沈爸爸非常疼爱女儿,基本不让沈梦瑶下厨房,这在农村里几乎是骇人听闻的一件事,也正因如此沈梦瑶除了煎几个荷包蛋和煮泡面以外是完全没能学到他的手艺。

 

不过这也无所谓,沈爸爸想让沈梦瑶嫁给爱情而不是嫁给柴米油盐,在他眼里做饭这样满身油烟气的粗活就应该交给男人来,女孩子的手怎么能在大冬天里洗菜呢。

 

所以当一身朴素军大衣却不减俊俏的前贵公子大少爷偷偷摸摸去厨房,想让沈爸爸教她做几道菜的时候,沈爸爸也是坚决不同意。

 

“一琦呀,女孩子家家的学什么做菜嘛,以后交给你老公做就行了,等你结婚了把你老公叫过来,叔叔亲手教,包教包会的。”

 

袁一琦执拗地说能靠得住的只有自己,况且叔叔的手艺实在太好了,如果回长德吃不到她和沈梦瑶肯定会馋哭的。叔叔犟不过她,就偷摸摸教了几道简单的菜,不过也是图一乐,袁一琦那糖盐不分的样子,教了约等于白教。

 

今年收成确实不错,农村又有放鞭炮的习俗,除夕夜那天沈爸爸买了好几挂万响的长鞭炮,从家门口横长地一字排开,见袁一琦跃跃欲试的样子,干脆把打火机递在了她的手里。

 

大地红鞭炮的引线极短,那一抹绿几乎和整体通红融为一体,袁一琦带着手套扣扣索索半天也没能挖出来,索性把手套脱了下来,再用打火机点的时候就方便许多了,火星一溜烟溅射出来,紧接着鞭炮开始炸裂,红色的纸皮开始乱飞,袁一琦跑晚了那么一瞬,手背就被不安分的火药和弹壳炸了好几下。

 

她吃痛轻叫了一声,在轰隆隆的炮声之中被淹没了,沈梦瑶她身边捂着耳朵,半边身子藏在了袁一琦身后,眼底的神采随着炸裂的火光而活络,笑得非常灿烂,袁一琦背在身后轻轻揉着被炸疼了的手背,眉毛和眼睛都因为炮声的震耳欲聋皱在一起。

 

爆竹声中一岁除,万响鞭炮噼里啪啦地响了十分钟,剩下的两挂是沈梦瑶和沈爸爸同时去点的,沈梦瑶本来不敢,但袁一琦不知道从哪里找了根香来,把香烧燃之后递给她,说你离远一点就行,点了马上跑,赶紧去吧!

 

沈梦瑶走上去时爸爸在旁边笑着看她,手里也隔着那根远远的香,就没那么害怕了。在倒数之后她和爸爸同时杵燃了引线,然后像是接过了运动会的接力棒一样扭头就走,径直冲到了袁一琦的身边。

 

袁一琦塞着耳朵大声问她有没有被炸到手,还在傻笑的沈梦瑶在炮声中一个字也听不清,问了两句你说啥,你说啥?袁一琦很明显也听不清楚,就不再挣扎了,使了个眼色让她去看那两条正奋力进行生命倒数的鞭炮,两人的眼睛和脸上都被那些转瞬即逝的火光照映得明暗交错。

 

乱溅的残渣飞絮炸在了她们厚实的长外套上,有些黏在上面不肯下来,有些则是轻飘飘地飞舞在空中,像是尘埃里开出的花朵,又像是在两人头顶下了一场红色的雪。

 

当一切终于重归平静之后,她们的耳朵都已经可以说是饱受折磨,这时隔壁带着小孩的邻居兴致冲冲地跑出来了,现在放鞭炮的人轮到了他们。一大两小的三人对视一眼,赶紧关了门回家去了。

 

屋里的大屁股旧电视还在放着春节联欢晚会,红红绿绿的舞台却让人眼底生花,他们默契地坐在破旧的沙发上开始闲聊,说到了要去哪些亲朋好友家拜年,她们俩这不大不小的年龄是应该领别人的压岁钱还是该发压岁钱出去,村头有户人家养的小黄牛去年被鞭炮吓晕了一次,今年不知道能不能挺过去。

 

她们帮着沈爸爸把一桌子年夜饭收拾进冰箱之后也开始无所事事,沈爸爸是从来不让她俩洗碗的,抬头看看电视,节目也已经走到了尾声,当老师的作息都还算规律,沈梦瑶还只是有点倦,袁一琦已经开始打起了哈欠。

 

沈梦瑶看她无精打采,好像突然想起了什么,回房间翻箱倒柜找找,手里拿着什么东西才回来,走到困意十足的袁一琦面前把手里的烫伤膏塞到她怀里。

 

睡眼朦胧让她把烫伤膏快放到眼睫毛底下才看清那是个什么东西,其实手背上的那一下属于再晚点去医院都要自己愈合的那种伤,现在早已抛诸脑后了。

 

沈梦瑶已经别扭地坐回了之前的位置,用余光悄悄观察着袁一琦有没有好好上药,袁一琦怎么敢辜负她的好意,就算没有疼痛也得憋出一点来,故意装得咬牙切齿给伤处敷药。

 

沈梦瑶忍不住背着她开始偷笑,这人可真会装,先前坐着的时候还屁事没有呢。

 

 

 

 

6

 

 

来年,来年。

 

来年她一定要好好教会那些学生前鼻音和后鼻音的差别,这是袁一琦的新年愿望。

 

来年她一定要好好教会那些学生九九乘法表应该怎么实际应用在生活中,这是沈梦瑶的新年愿望。

 

天气转暖之后春暖花开,二十四节气已经走过惊蛰,长德最近却不算太平。

 

住在村口的小山是长德小学一名六年级的学生,平时家里只有奶奶跟他相依为命,父亲回家本应是令人高兴的事,对于小山来说却像是灾难一样,原因是父亲脾气不好常常对他又打又骂,这次回来还说要把他带到深圳当学徒工。

 

两千年年初,这在长德是非常令人羡慕的事,学肯定是上不下去,不过上学也未必能带给小山家比修车还要靠谱的工作。小山不想放弃学业,也不想和父亲一起生活,但其他家庭听说小山父亲有门路,都想把十一二岁的半大孩子托付给小山父亲。

 

当然是不成的,他连自己儿子的机会都是费心争取来的,于是那些家长又只好灰溜溜把孩子带回去,但这件事传开之后在长德掀起了一阵带孩子进城的热潮,年级尚小的低年级尚未受到影响,高年级本就稀稀拉拉的座位更是坐不满了。

 

沈梦瑶像往常一样提着泡橄榄水的保温杯进教室,看着底下空荡的课桌一阵皱眉,点了点名发现人数比平时少了四分之一。

 

“他们都跟着爸爸妈妈走了,昨天海子家爸爸开货车来拉的人。”班长如是这么说。

 

沈梦瑶无奈摇摇头,让剩下的学生把教材翻到了某一页,又抬头看去小山坐的位置,一本写得满满当当的教科书翻了一半摆在桌上,人却不知所踪,大概是又被父亲给拖回家去了。

 

这样的场景最近已经发生了不止一两次,孩子从家里跑出来上学,父亲睡醒了找不到人就来学校,一抓一个准。不管上的是语文还是数学,冲进课堂就开始打孩子,孱弱的老师们又拉又劝,也奈何不了他把小山带回来继续管教,好多人都给小山说算了吧,这书咱们不读了,他却倔得牛都拉不回来,被打的鼻青脸肿也要继续完成学业。

 

最焦头烂额的莫过于校长,他不仅要操心小山家的事,还因为突然上升的退学率彻底打碎了修建长德初中的计划,沈梦瑶一进校长办公室差点被里面浓郁的烟味给熏走。

 

她也实在是没办法了,小山父亲大字不识一个,说什么也听不进去,可清官难断家务事,校长能帮上不起学的孩子多交一笔学费,但不能阻止父亲带走孩子。两人在办公室各自愁眉苦脸了一会儿,确实没辙,沈梦瑶灰溜溜地来灰溜溜地走,回到教师办公室之后又开始叹气。

 

和往常一样,她的桌上放了几个苹果,不知道袁一琦是从哪颗树上找来的,拒绝过几次也没能打消她的热情,后来还会放上一些其他的水果,诸如小番茄一类。她的办公桌离沈梦瑶的很近,批改作业或者课余时间聊天的时候经常会抬头悄悄看过来。

 

但今天一天都没看见袁一琦,沈梦瑶心头突然一跳,问了问旁边的老师也说不知道,虽然袁一琦今天的课排在了下午,但这时候也应该在办公室里才对。她觉得不对劲,回宿舍敲门也没见到她的人影,沈梦瑶小跑了一阵,不知道哪里来的直觉让她直奔小山家里去了。

 

沈梦瑶很久以后想起那时仍然觉得胆战心惊,如果她的直觉来得再迟钝一些,造成的后果可能是她一辈子都无法接受的。她奔跑在路上的时候几乎没遇见几个村里人,那天是赶场的日子,大家都一大早去了隔壁村买卖东西,所以整座长德村显得尤外安静。

 

沈梦瑶一路狂奔到了小山家门前,敲了敲院门没听见回应,幸好门没锁,她直接进去,听见屋里传来了孩子嚎啕大哭的声音。沈梦瑶最初只以为是小山又挨揍了,出于本能反应地捡起了倚在墙边的一根破锄头。

 

她推开房门之后先闻到了酒气冲天,又看见小山被麻绳捆在一边,那个身着破夹袄的男人把袁一琦逼在角落里,袁一琦跟他大声争执着什么,沈梦瑶还在试图理解她说的内容,喝醉的男人却死死抓住了袁一琦的双手,体格不同带来的巨大差异让袁一琦完全挣扎不开。

 

沈梦瑶挥舞着手上的锄头就冲了上去,用锄柄狠狠地砸向了男人的脑袋,动作快到连袁一琦都没能反应过来,为了躲避迎面而来的棍棒,男人不得已撒开袁一琦的手,转身和沈梦瑶扭打在一起。

 

当一个随时干着重活的男人动起真格来,袁一琦和沈梦瑶两个小姑娘几乎没有还手之力,她们被一起逼得退无可退,还好那个锄头仍然握在沈梦瑶的手里,她也在害怕,连呵斥他的声音都在颤抖,却好像在这时候拥有了前所未有的勇气,任凭男人怎么动也抢不过那根满布木刺的棍子。

 

最后这场僵局是被偷跑出去的小山给打破的,他解开绳子之后跑去学校叫来了校长和其他老师,校长他们火急火燎闯进来,花了好大功夫才制服了这个醉汉,而沈梦瑶的手也已经被棍子上的木刺扎出许多血口了。

 

从县城派出所回来的路上她们都很沉默,也同时都在后怕,沈梦瑶后怕如果自己来晚了怎么办,袁一琦后怕如果小山没能跑出去怎么办。

 

她们对于自己都太过自信了,根本不知道这样的地方危险从何而来,那一刻沈梦瑶确实动了以前从未有过的念头:和袁一琦一起离开这个地方。但很快又被自己内心的道德感给否决了,如果她也走了,那这两年的坚持和像小山这样的学生究竟算什么。

 

但还有很多东西不是她们两名普普通通的老师能够掌控的,这件事到最后是派出所带走了小山的父亲,拘留了几天就给放了出来,之后不久他就带着小山前去深圳讨去生计了。

 

而差点遭遇不幸的沈梦瑶和袁一琦除了继续自己的本职工作什么都做不了,她们仍然教书育人,翻着脏兮兮的作业本批改作业,一直到学期末的某个下午,校长将学校所有老师——其实也就只有那么寥寥几人——叫去办公室开会。

 

苦苦支撑的长德小学不仅没能等到公益组织的继续支持,而且不得不因为最近直线攀升的退学率宣布解散,接手学校地皮的是某个老板投资的皮革厂,而校长也必须用这笔钱偿还欠下多年的债务,这些债是因为扶持学生欠下的,但放债的人不会因为他的善解人意推迟还款日期。

 

本学期结束,长德小学就会彻底消失在这块蛮夷土地上了,但他们这群有志之士这几年付出的汗水与努力将会透过书本里的知识进入到每个曾在这里念过书的孩子们的精神世界中,为他们以后的人生烙下不可磨灭的印记。

 

如果真是这样就好了。

 

尽管袁一琦在这堂课开始之前就已经强调了很多遍,这将是她在这里的最后一堂课,也可能是长德小学所有学生上的最后一堂课,所以希望不管大家听不听得懂,最好还是认真听一听。

 

袁一琦看着台下仍然在嬉笑打闹的学生,他们的年纪太轻,像曾经的袁一琦一样,不知道学习究竟能带给人多大的力量,学习能让干涸的心灵涌出孜孜不倦的泉水,能让凋零的花朵枯木逢春,能让愚蠢的头脑变得思维敏捷,能让唯唯诺诺的人变得一往无前。

 

袁一琦叹一口气,然后像往常一样翻开了课本:同学们,我们今天要学习的课文是法国小说家阿尔丰斯·都德的一篇小说作品,《最后一课》。

 

……

 

「他转身朝着黑板,拿起一支粉笔,使出全身的力量,写了几个大字:

 

“法兰西万岁!”

 

然后他呆在那儿,头靠着墙壁,话也不说,只向我们做了一个手势:“放学了,——你们走吧。”」

 

 

袁一琦念完最后这一段,尽管在前几天备课时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但当她真的设身处地站在这方小小的讲台面前,眼看着底下十几双稚嫩的眼睛仍然充满迷惑地看着她的时候,她还是没忍住鼻头一酸。

 

“为什么是法兰西万岁,为什么不是中国万岁呢?”她听见台下有个童声怯生生地问。

 

“因为作者是法兰西人,而我们的小主人公也是法兰西人,这是一篇以普法战争为背景而创作的小说,主人公的家乡即将被敌军占领了,而他们的祖国也失去了主权,所以课文里的老师借着授课发出自己的感叹,希望自己的祖国能重复荣光。”

 

提出问题的那个孩子很显然没听明白,但还是似懂非懂地点点头,袁一琦觉得这是自己的失职,又举了几个例子,像是几十年前我们被侵犯时一样,大家可以站在与主人公相同的立场好好想想 ……今天恰好也是我们的最后一课,我特意选这篇课文也是想给大家说一些题外话,有没有同学猜猜老师想说什么。

 

“中国万岁!”某个淘气鬼大声嚷嚷起来,孩童之间的模仿行为一旦开始就很难停止,于是台下穿来了此起彼伏的“中国万岁!”

 

袁一琦哭笑不得,这本来不是她想表达的意思,但台下的兴高采烈以及这四个字的分量也让她心有感触,于是也在心里默默跟着他们念了一句。最后在下课铃响起的时候合上书,想起了许多年前自己的学生生涯,有感而发了最后一段话。

 

“人和人之间总会存在各种各样的差异和歧视链,多数人总是会瞧不起少数人--”说到这里她扭转了一下话题,“城市人也瞧不起农村人;大城市人瞧不起小城市人,北京人以为自己高人一等,上海人也觉得他们全是山炮;外国人瞧不起中国人--有些中国人自己都瞧不起中国和中国人。”

 

 

讲到这里,那些本来就充满疑惑的眼睛更迷茫了,袁一琦看向教室外面,一些已经下课的学生和老师正在窗外看着她和她的黑板,袁一琦从人缝之中看见了眼圈有些泛红的沈梦瑶,她应该也是刚刚从隔壁教室出来的。

 

 

她又忍不住深深叹了口气,继续说道。

 

 

“我知道这段话大家可能现在还不太明白,但我希望大家以后不管身处何方都要记住,无论在什么人瞧不起你的时候,你都不能瞧不起别人,更不能瞧不起自己。”

 

 

整个教室从下课铃响起的那一瞬间就开始骚动了,袁一琦知道能听见这段话的人少之又少,能听进心里的更是为数不多,但这确实是她最后最想说的一段话,哪怕这句话现在说得好像只有她一个人能听见,又或者再加上门口的沈梦瑶。

 

 

她忽然想起了前不久看的那本短篇小说里的最后一句话。

 

 

「他们将活下去,以在这片古老贫瘠的土地上,收获虽然微薄,但确实存在的希望。」

 

 

袁一琦拿起书脊敲了敲讲台的边缘,掷地有声地说了一句,下课!

 

 

 

 

7

 

 

已经是夏天了。

 

回到宿舍的袁一琦开始打点自己的行李,大包小包的东西归纳到一起,有些东西实在装不进行李箱,但是那几本跟了她快一年的教辅书是一定要带走的。

 

地球上最重的物质是锇,它的密度高达22.59克每立方厘米,但搬过书的人都知道,在某些时候一摞书的密度可能比锇还要高,更别说它里面承载的东西了。

 

袁一琦整个人都是乱糟糟的,东拿西放的动作重复了好几次,大脑还是一片空白,以至于敲门声响了好多次都没听见,等到反应过来的时候沈梦瑶已经快要踹门而入了。

 

“来了来了!”她赶紧朝门口跑去,一开门就看见和她一样乱糟糟的沈梦瑶,原本梳得干净清爽的马尾辫散乱地炸开,披在背后已经到了腰间的位置。袁一琦很明显有些意外,但还是请她进了房间。

 

从沈梦瑶家里过完年之后,她们总算不再像以前那么别扭,但偶有往来也是袁一琦去找她借点东西,或者吃完饭去操场溜达两圈,像现在这样沈梦瑶主动来找她的情况并不多见。

 

大概是因为今夜之后她们又将各奔东西,晦涩的前途因为长德小学的解散变得更不明朗了一些。房间里没什么能落脚的地方,所以沈梦瑶在袁一琦的床边坐下。

 

“行李还没收拾好吗?”她问,袁一琦扶着额头说还早呢,也不知道怎么这么多东西。

 

沈梦瑶哦了一声,一边看她在杂乱无章的屋里穿梭,一边问,“下午你讲的那堂课我听了最后一点,多数人瞧不起少数人……你想说的到底是什么呢?”

 

袁一琦转过头看她一眼,沈梦瑶很乖巧地坐在床边,双手放在膝盖上,腰杆挺得笔直,她对自己的要求一直很高,哪怕是在私底下也总是这幅有些死板的样子。

 

而袁一琦就不一样了,只要不在课堂上,能靠着绝不站着,能坐着绝不蹲着……这就是沈梦瑶以前总是骂她站没站相坐没坐相的原因。

 

她又把目光收回去了,说没什么,只是有感而发而已,你看我们小时候,你不就总是因为结巴遭他们捉弄吗,我也因为染了个黄毛被他们说得了白化病……我只是想提醒这些小屁孩,别长大了和那群无聊的人一样,书没读几本,正事没干几件。

 

沈梦瑶知道她明明不是这个意思,但面对她此时的嘴硬也只是笑笑,没有立刻拆穿。因为沈梦瑶在身边,袁一琦本就不高的收拾效率变得更低了,一些收拾好的东西又被翻乱,好像是故意让旁边的沈梦瑶看不下去一样。

 

沈梦瑶不得不站起身来陪她一起收拾,分门归类的功夫炉火纯青,不一会儿地上的路也开阔了,行李箱里的空余也腾出来了,她在一个角落里找到了袁一琦那个用了好多好多年的MP3,还有缠在上面的黑色耳机,正想举起来给袁一琦看看,袁一琦却适时地蹲到了她的旁边。

 

“经典咏流传啊,不知道今年周杰伦出没出新的专辑,我这里面存的还是高中时候的歌,要听听吗?”

 

沈梦瑶摇摇头,只是问她这东西应该放在哪儿,袁一琦从她手上接过来塞进裤兜里。

 

“你想好要去哪里了吗?”沈梦瑶又问她。

 

袁一琦还没忘记自己在她面前还有一层善意的谎言没能戳破,开玩笑地说回去继承家业呗,还能去哪里。

 

她们穿的都是短袖,沈梦瑶并非刻意地去看袁一琦的小臂,但确是刻意地拉过了她的手腕,袁一琦最开始抵触了一下,后来也就仍她处置了。

 

“疼吗?”沈梦瑶低着头看着上面已经淡得几乎看不见的一块疤,很小声地问。

 

袁一琦也跟着她的视线看过去,沈梦瑶问的是好多年前在她手上咬的那一口,何止是破皮,血都顺着沈梦瑶的嘴角滴在了衣领上。矛盾的起因是袁一琦第一次知道她要去支教的时候把她压在了墙角,混乱的场面发展到最后就是这块牙印。

 

这么一提,沈梦瑶大腿侧面的那道疤不知道现在变成什么样了,她有些遗憾地想,沈梦瑶以前喜欢穿裙子,现在几乎从来没见过,会是这个原因吗?

 

沈梦瑶在松开她的手之后在房间踱了几步,“有时候我真的不清楚,你到底是勇敢还是怯懦。”

 

“袁一琦,”她少见地叫了她的名字,而当事人仿佛预感了她要变得严肃起来,只是低头沉默不语。

 

“如果我把今晚也当成我们之间的最后一课,那我不希望到最后我们都是和之前一样,什么都没说清楚。”

 

那她应该说些什么,她知道沈梦瑶不会因为她的落魄而离她远去,但也不想让沈梦瑶知道她其实已经不再是那个没有后顾之忧的千金小姐。

 

这场千里迢迢的奔波之旅已经耗费了她太多勇气,从最开始就是单方面的示敌以弱,在名为同事的关系破裂之后,她又要拿什么身份去继续陪在沈梦瑶身边呢,一个走到哪儿跟到哪儿的跟屁虫吗。

 

袁一琦突然觉得很委屈。

 

她其实是被动型人格,第一次告白是沈梦瑶说的,第一次接吻也是沈梦瑶主动的,现在是沈梦瑶第一次让她主动去做一个选择,而她简直手足无措到快要将口袋里的耳机线打上死结。

 

她想问沈梦瑶,那你离开长德之后又要去哪里,另一个快要倒闭的山区小学,继续为他们奉献自己宝贵的青春,在讲台上一直站到直不起腰的年纪吗。

 

但是就算她不问,也知道沈梦瑶的回复只会是肯定,所以在心底消化了很久之后,袁一琦问了她另外一个问题,“你到底为什么一直这么执着要当老师呢,真的有这么想回馈社会吗?”

 

沈梦瑶轻轻笑了一声,说对啊,不然是为什么呢。

 

袁一琦不相信沈梦瑶是会为如此冠冕堂皇的理由将一条路走到黑的人,她非要刨根问底,非要咬住不放手,但又在沈梦瑶看向她的那一瞬间哑口无言了。

 

沈梦瑶笑着说:“你自己不也知道吗,为了能把知识的种子播种在每一片贫瘠的土地上,我们要做的还有很多,尚未成功,同志仍需努力啊。”

 

这句话是喝醉了的袁一琦自己说的,就在去年校长邀请所有老师去他家里吃饭的时候,从未喝过农村自酿高粱酒的袁一琦醉得一塌糊涂,在散场前举起装满了的小酒杯,不知道哪个酒场学来的坏毛病,非要替大家总结,于是就有了上述那段话,一饮而尽之后收获了一片掌声和叫好。

 

接着就被沈梦瑶架着去厕所吐得稀里哗啦,酒量不错的沈梦瑶把她背回宿舍照顾了一整夜,听了一整夜的肺腑之言--全在歌颂人民教师的伟大。

 

她本来以为袁一琦是一时头脑发热,吃不了几天苦就会乖乖回去当她的大少爷大小姐,却不知道家道中落的袁一琦已经无路可退,最后在这座落后的深山里,莫名也被那样的氛围所感染,潜移默化成了另一名新时代杰出青年。

 

但袁一琦的想法确实没错,沈梦瑶也不是一开始就有如此远大抱负的,她想当老师的原因是想让和她一样出身的孩子们也能看到世界究竟有多广阔,也想将以前那些无条件照顾她的老师的献身精神传递下去,但还有一点袁一琦可能永远不知道。

 

在她们高考冲刺的那一年,忽然立志要和沈梦瑶考进同一所大学的袁一琦发愤图强,成了沈老师教师生涯的第一名学生。

 

就在某个不起眼的午后,原本被逼着做卷子而漏洞百出的袁一琦脑袋忽然开窍,以前怎么都算不明白的难题迎刃而解,翘着嘴唇在鼻尖下夹住笔的袁一琦双眼亮闪闪地看向沈梦瑶,对她说,你讲得比数学老师好多了,如果是你当老师的话,天底下就没有不愿意学习的学生了。

 

她的一句玩笑话,沈梦瑶却真的连带着她眼底闪烁的光记了这么多年。

 

沈梦瑶看着有些语塞的袁一琦,关于她今后要去哪里的问题,此刻也已经有了答案,所以当下要解决的是另一个,只与她们两人相关的问题。

 

“以前你带我去电影院看蓝宇,你说他们不是羞于启齿的少数人,我也不必因为自己的选择感到难堪。”

 

她看了一眼靠在墙边已经整理好的行李,胸有成竹,胜券在握。

 

 

“明天早上,我会在火车站等你。”

 

 

 

 

 

8

 

 

 

故事讲到这里,已经临近了尾声。

 

 

 

与沈梦瑶自信的一样,袁一琦当然选择了和她搭上了同一趟列车,在车厢里相遇的一瞬间,两个人同时露出了“我就知道”的笑容。

 

 

一个是我就知道你会来这里找我。

 

 

一个是我就知道你会在这里等我。

 

 

她们又去沈梦瑶家里住了一段时间,袁一琦这一年的聊胜于无的工资加起来还不如以前一个月的零花钱,但花钱如流水的习惯却还是没能改变,去了一趟县城,回来之后兜里的钱就换成了一副新的mp3。

 

音像店老板不知道哪里搞来了周杰伦的新专辑,在大城市里都未必能有这样的速度,袁一琦大为震撼。

 

她和高中时候一样不喜欢最热门的曲子,新专辑里最火的歌是青花瓷,所以袁一琦最喜欢的是牛仔很忙,就像比起东风破她更喜欢简单爱,比起晴天她更喜欢七里香。

 

可惜袁一琦没机会听到稻香这首歌,不然牛仔很忙在她心里肯定会站不住脚了。

 

她那几天走到哪里都把耳机戴上,陪沈爸爸去卖菜的时候脑子里全是不用麻烦了不用麻烦了,如果不是村里只有刚挤出来的鲜牛奶,腥味实在太重,袁一琦肯定已经把牛奶当成水来喝了--全因为那句歌词。

 

沈梦瑶在第三次叫她被无视的时候,终于忍不住说你再戴着那个破耳机明年我们就别去北京了。

 

袁一琦吓得马上把耳机mp3缠绕打包之后放在了枕头底下,并且表示有事好商量,歌可以不听,但北京不能不去。

 

袁一琦不是没去过北京,但能到现场看奥运会一直是她的梦想之一,最好还能当志愿者,那是多么令人自豪的事,说出去还不得倍儿有面。

 

还好省吃俭用的沈梦瑶多年以来一直有一笔小金库,也正托小金库的福,袁一琦才有机会完成自己的梦想,只可惜沈梦瑶这么省的人,肯定舍不得花钱请她坐飞机。

 

沈爸爸看见她们又睡回一间屋子的时候,心里直琢磨去年冬天最冷的时候你们要分开,现在天气不冷不热又要黏在一起,真是麻烦得很。

 

袁一琦每天都悄悄咪咪把那张新专辑藏在被窝里消化,等她能完整背下来每句歌词之后,终于有另一所乡村学校联系上了她和沈梦瑶,地址在四川某个从没听说过的城市,她和沈梦瑶在家里闲了半年,听见这个好消息都是喜出望外。

 

在临近出发前不久,零八年年初的南方却忽然遭遇了一场足以记录史册的特大雪灾,沈梦瑶家那几亩田损失惨重,于是她们俩又只能将去学校的时间延后,帮沈爸爸处理许多事情,三个人一起度过了有史以来最冷的冬天。

 

源于劳动人民心底乐观向上的精神不断激励着她们,这个难关迈过之后,袁一琦和沈梦瑶已经从没见过雪的南方乡巴佬进阶成堆雪人打雪仗样样精通的御雪专家。

 

缤纷大雪融化在乡野间和田埂里,化作清澈的山泉水重新沐浴滋润起皲裂的大地。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背上重新收拾好的行囊,袁一琦和沈梦瑶又将踏入一段全新的旅途。

 

袁一琦在车厢里依依不舍地告别沈爸爸,惆怅忧郁的样子远胜过身边沈爸爸的亲生女儿,沈梦瑶倒是比她冷静多了,挥手告别老爹之后问袁一琦,你在这儿愁什么呢。

 

袁一琦坐回凳子满脸幽怨地说,“刚把你家这座山混熟,又要去另一座山里当村姑,这场雪下成这样,去北京的钱也花完了,我觉得我的人生好惨啊。”

 

沈梦瑶拍拍她的肩膀,“小袁同志思想觉悟还是有待提高啊,忘了你之前说的,要把知识的种子……”

 

袁一琦赶紧捂住耳朵让她别说了,沈梦瑶已经把这句话用得炉火纯青,每当袁一琦有点丧气的念头,或者不服管教的时候,她就会拎出这句话让爱面子又脸皮薄的小袁老师知难而退。

 

“……而且谁说没钱去北京了,不是还有几个月工资没发,这几个月省一省,等到八月份应该就够了。”

 

沈梦瑶看见趴在桌子上整个人蔫儿掉的袁一琦,逗小孩一样从身后拿了一根棒棒糖递给她。

 

她揉揉袁一琦头顶好像已经趴下去的耳朵,“七八月份是放暑假,我们可以一起去爬长城看故宫,一起去吃沾了麻酱的涮羊肉,说不定还能和那些明星运动员一起合影,这么想是不是要好点了?”

 

袁一琦拆开棒棒糖放进嘴里,又四处张望了一下,她拉着沈梦瑶去了火车车厢连接处的位置,哐哐当当的声音响得非常有节奏感。

 

作为吸烟处,平时总会有些人站在这里,但这时候她们运气好,空空荡荡的狭缝里只有她们两个人。

 

袁一琦又从嘴里拿出了那根橘子味的棒棒糖,将沈梦瑶挡在角落里开始吻她。

 

沈梦瑶推不开她,等到两人呼吸都调整到同一节拍渐入佳境的时候,才听到了旁边的啧啧声。

 

一个背着吉他的人叼了根烟,说当我不在,你们继续。接着弹起了一首很经典的老歌《情非得已》。

 

沈梦瑶待不下去了,但袁一琦却觉得这样的氛围正好,甚至有人伴奏,还想接着吻她,却被沈梦瑶揪住了耳朵,只好赶紧求饶。

 

她们回到了原车厢,窗外的夕阳映得山脊线上显出一条黯淡的红线,红线随着高低不同的山脉连绵起伏,从某个角度恍惚看去,像是一面镜子破碎的边缘。

 

 

沈梦瑶还红着脸,袁一琦假装正经轻咳了一声,为了转移沈梦瑶的注意力不让她把这件事记在心上,她开始明知故问。

 

 

“我们这次去的地方叫什么来着?听说还是在自治州里啊。”

 

 

沈梦瑶本来不想理她,耐不住她又多问了几遍。

 

 

 

“映秀。”沈梦瑶气鼓鼓地说,“人家那儿是个镇,你可别以为你又去当村姑了。”

 

 

 

 

 

 

 

 

 

 

 

 

 

 

 

故事献给所有为教育献身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