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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阅微草堂笔记》

《阅微》中见一故事，纪晓岚说，是门人吴惠叔所述。

吴惠叔认识一位医生，是个谨慎厚道的君子。某天晚上，有个老太太持一双金钏，求购堕胎药。医生大为震惊，严词拒绝。次日晚，老太太又来了，金钏之外添了两支珠花。医生愈发惊骇，把人赶走了。

过了半年多，医生忽然做梦，被拘去阴司，说有人告他杀人。到了阴间，见一女子披头散发，颈下勒一条红巾，向判官哭诉乞药被拒之事。医生说：“药是用来救治性命的，岂能杀人以获利。你自己因为奸情暴露而死，和我又有什么关系？”

女子说：“我向你求药的时候，胎儿尚未成形，如果能堕下，不过是去除一个没知觉的血块，却可以保全一条性命。但因为你的拒绝，我不得不把孩子生下来，最后孩子被掐死，百般痛苦；我也被迫自缢。你为了保全一条性命，反而害了两条人命。不找你问罪，却又找谁呢？”

判官叹气，对女子说：“你说的是事；他坚持的是理。但自从宋代以来，大家固执地遵行所谓天理，全然不顾事势之利害，也不止他一个人啊。我看就算了吧。”说罢一掌击在桌案上，医生悚然从梦中惊醒。

吴惠叔言，医者某生，素谨厚，一夜有老媪持金钏一双，就买堕胎药，医者大骇，峻拒之。次夕，又添持珠花两枝来，医者益骇，力挥去。越半载余，忽梦为冥司所拘，言有诉其杀人者。至则一披发女子，项勒红巾，泣陈乞药不与状。医者曰：“药医活人，岂敢杀人以渔利。汝自以奸败，于我何尤？”女子曰：“我乞药时，孕未成形，傥得堕之，我可不死，是破一无知之血块，而全一待尽之命也。既不得药，不能不产，以致子遭扼杀，受诸痛苦，我亦见逼而就缢。是汝欲全一命，反戕两命矣。罪不归汝，反归谁乎？”冥官喟然曰：“汝之所言，酌乎时势；彼所执者，则理也。宋以来固执一理，而不揆事势之利害，独此人也哉？汝且休矣！”拊几有声，医者悚然而寤。

在堕胎这事儿上，中国没有西方国家的宗教背景，不大有伦理上的争议。从古到今无论是药物、针灸、按摩堕胎，史书和医书的记载都不少……宫斗和宅斗剧里更常见。当然，历朝历代的大方向是鼓励生育，所以道德上不提倡，野史笔记里时常有帮人堕胎遭报应之类的果报故事。但自愿堕胎的话，法律上通常也不会有什么惩罚。

不过《阅微》中这个故事还是很有意思。医生说“汝自以奸败”，女子的身孕显然不是正常的。要么是待字闺中与人私通有孕；要么是已经嫁人，婚内出轨生下孩子。在传统道德中，无论哪种都是“不贞”的表现，要被千夫所指。但纪晓岚和友人的观念很明白：贞操在性命面前靠边站。如果能顺利堕胎，事情隐藏下去，该过日子过日子，挺好。

纪晓岚对理学不怎么感冒，鲁迅说他“于宋儒之苛察，特有违言”。在《阅微》中经常有意设置一些道德困境给人看，譬如有个故事说崇祯末年盗贼四起，抢掠一座村庄，见到一个漂亮女孩子，就连她父母一起抓了。百般折磨其父母，逼女孩子就范。父母呼号惨痛，让女儿赶紧从了。女孩子说先放爹娘我就从了你们，贼人不信，说你先从了我们，然后才能放人。女孩子抬手给了强盗一个耳光，一家三口一起被杀。

然后纪晓岚问，你怎么选。从父母之命，委身贼人？还是任凭父母被杀，保全名誉？

他也并没给出一个答案，但这样的困境一摆，很多巍然不动的道德规则就开始摇摇欲坠。其实也就是让大家多从“事势”上去想一想，别那么迂腐固执，拿着教条非要逼死人。

回到那个堕胎的故事，认真说起来，医生不给开堕胎药也是对的。古代律法对自愿堕胎没什么惩罚，但对孕妇的保护法条还是不少，强迫堕胎，诱骗堕胎，斗殴导致堕胎等等，都要负法律责任。即便孕妇愿意，协助堕胎也有一定的风险。《刑案汇览》中记了一个嘉庆二十一年的案子“为人用药打胎致人堕胎身死”，发生在四川：

川督咨：马马氏因冷严氏与吕万康通奸怀孕，倩伊用药打胎，以致堕胎身死。 将马马氏比照受雇为人伤残因而致死，减斗杀罪一等律，杖一百，流三千里收赎。

在很多记载中，给人开堕胎药的往往不是医生，而是稳婆。稳婆可以出入闺闱，容易参与到各种隐秘事件中，但医疗知识有限，凭倚的往往是经验或者偏方，容易出问题。可见的一些案例里，针对的通常也是这些“不通医理”，拿了钱什么都敢做的人。但医患纠纷这种事很难说，像开头那件事，孕妇家属全不知情。如果堕胎顺利还好，万一真出了差错一尸两命，事情闹开来，医生搞不好就要摊上官司。

所以阴司判官也对死去的女子说，算了吧，这事儿你怪医生是没用的。

还是得有宽容的社会氛围，和靠谱的保障制度啊。

不过最重要的还是保护好自己。

《阅微草堂笔记》卷九，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200页。

《续文献通考》卷一百三十五：“（元世祖至正）五年十二月，禁市毒药。如附子、乌头、巴豆、砒霜之类，及不通医理，妄行针灸，或与妇人堕胎戕害人命者，加等治罪。”

《大清律例》：“妇人因奸有孕，畏人知觉，与奸夫商谋用药打胎，以致堕胎身死者，奸夫比照以毒药杀人知情卖药者，至死减一等律。杖一百，流三千里。若有服制，各分本律。重于流者，仍照本律从重科断。如奸妇自倩他人买药，奸夫果不知情，止科奸罪。”

按《读例存疑》，这条是乾隆五年的律。《读例存疑》作者薛允升还有个疑惑，这则法条说的是女方起意。如果是奸夫那边起意，撺掇堕胎，导致一尸两命，又该怎么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