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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丽胡哨】渡河

*与真人无关。


“马丽,我觉得你现在特像菩萨。”宋佳靠在床头说。

旁边同样靠着的马丽轻笑一声,说:“我现在这样?你不觉得对菩萨有点大不敬了吗?”

“现在这样”是指两个人刚结束first电影节的活动,一起吃了个饭、进了同一间房并迅速滚到了一起,目前正一丝不挂地讨论马丽究竟像不像菩萨。

宋佳也笑,没接话,她转过头看马丽的侧脸,问:“诶,你腾哥知道咱俩这样吗?”

马丽把宋佳热腾腾的目光接过,说:“不知道吧,我没跟他说过。”

“咋的,怕他杀了我啊?”

“那不能。”马丽说,勾了勾宋佳的手,继续道,“菩萨嘛,是要普度众生的。”

说完就翻上来吻她,宋佳闭眼的前一秒看到马丽带着笑意的嘴唇,...

*与真人无关。


“马丽,我觉得你现在特像菩萨。”宋佳靠在床头说。

旁边同样靠着的马丽轻笑一声,说:“我现在这样?你不觉得对菩萨有点大不敬了吗?”

“现在这样”是指两个人刚结束first电影节的活动,一起吃了个饭、进了同一间房并迅速滚到了一起,目前正一丝不挂地讨论马丽究竟像不像菩萨。

宋佳也笑,没接话,她转过头看马丽的侧脸,问:“诶,你腾哥知道咱俩这样吗?”

马丽把宋佳热腾腾的目光接过,说:“不知道吧,我没跟他说过。”

“咋的,怕他杀了我啊?”

“那不能。”马丽说,勾了勾宋佳的手,继续道,“菩萨嘛,是要普度众生的。”

说完就翻上来吻她,宋佳闭眼的前一秒看到马丽带着笑意的嘴唇,两双还带着对方味道和温度的唇一下子又不分彼此地咬在了一起,宋佳的脸和身子滚烫起来,感觉她和马丽这两捆早就湿透的柴,下一秒就要再次烧在一起了。

 

宋佳洗完澡出来坐在床尾,马丽已经穿上了衣服,爬起来接过她手里的毛巾,跪坐在她身后给她擦头发。

“沈腾都没这待遇吧?”宋佳说。

“嘿你今天。”马丽本来温柔的手对着宋佳的头一通乱揉,“怎么也这么缺德。”

“可不说您是菩萨呢,尽找缺德的。”

“宋老师这话里有话啊。”马丽把毛巾拿开,给被揉乱的头发理理顺,说,“合着我最缺德呗。”

“那不能,您是来拯救苍生的。”

“得了吧你。说真的,你啥时候真找一个来拯救你啊?”

宋佳失笑,马丽就是有这个本事,干着普度众生的活儿操着贤妻良母的心,沉湎在欲望之海里还不忘伸出一只手把三纲五常给抓抓牢,而旁边的人还丝毫不会觉得突兀,她甚至觉得马丽躺沈腾旁边的时候还会跟他讨论如何跟孩子选小学的事儿。

“咋了?”马丽见宋佳没说话,歪过头来看她,“生气了?”

“要是你一催我找对象我就生气,我现在应该都乳腺增生八百次了吧。”宋佳白她一眼,说,“我要是真找了,我还能坐这儿?”

“我不也坐这儿呢吗?”

“因为我真找了的话,那一定得是我特喜欢的。”

这回换马丽笑了,笑完说:“你这特像我当年那会儿,觉得非要跟喜欢的人结婚。”

“现在成长了?”

马丽下了床去挂毛巾,还不忘反问一句宋佳:“宋老师觉得呢?“

宋佳看着马丽钻进洗手间的背影,摸了摸好像还留着马丽手心余温的头发,心想,宋老师特别觉得。

 

 

和马丽一起拍戏的时候,宋佳和她并不熟,除了偶尔参加活动坐在一起过之外就没有别的什么交集。她看过一些马丽的戏,多多少少听说过一些事,所以当马丽顶着寸头站在她跟前的时候,别说菩萨了,宋佳只觉得她像只流浪了很久、吹了风淋了雨浑身湿漉漉的小狗,瘦巴巴的,全身上下都写满了委屈,但眼神还犟着,让人生出想领回家收养的心思。

“你好。”马丽先朝她打招呼,打断了宋佳的思路。

宋佳连忙伸出手,说:“你好你好。”

马丽的手凉凉的,但握得很有力。这人真是倔得很,宋佳没来由地想。

 

第一次和马丽喝酒是李玉喊两个人一起读剧本,不知道谁起了头,三个人凑一块儿说着说着就哭了起来,宋佳模模糊糊地看马丽,她也哭,但眼泪都显得很克制,要在眼眶里转好久,盛不住了才会掉下来。

宋佳递给马丽一张纸,说:“走吧,喝酒去。”

李玉没去,说就当给她俩放假,还特意嘱咐马丽看着点宋佳,让她少喝点。马丽点点头,就跟着宋佳走。

哪知道马丽坐下来比宋佳还能喝,宋佳一瓶还没喝完马丽早咕咚咕咚吞了几瓶。宋佳愣在那里的时候,酒就化成了眼泪,也不等了,扑簌扑簌地往下掉。

宋佳不想去问她怎么了,也懒得去求证她听说的那些闲言碎语有几分真几分假,只伸手把她搂了搂,头发硬硬的有些扎手。

那天两个人就滚到了一起。

宋佳把马丽带回自己房间时心还是有点虚,她知道自己既算是趁人之危,也是自己给自己挖坑。马丽也就是在男人这里受了些苦——不少苦——女人暂时让她觉得更安全,她总还是会喜欢男人的,更何况宋佳也知道,她是有个男朋友的。

马丽靠着墙,宋佳撑着她,内心还在天人交战的时候,马丽往前凑了凑,亲了她。

“我的好马丽啊。”宋佳看着又靠回去,微眯着眼看她的马丽,嗓子有些哑,“你何必。”

这句话并不算个疑问,宋佳也没有指望马丽回答她什么,与其说是问马丽,毋宁说是问自己。她知道马丽只是飘在荒凉的大河上,先是抓到了她那个不值一提的小男友,再是又看到了自己——而这些只是因为她想要的都在离她越来越远的岸边,她一直伸着手,却只能被这些无关紧要的漂浮物给缠上。

算了,宋佳放弃挣扎,吻上那双还沾染着啤酒和眼泪的咸涩双唇,心想,她宋佳可以喝醉酒在微博公开表白各路美女,也可以喝几杯再悄悄睡一下马丽。

后来宋佳说马丽成长了,还有个技术层面的意思在里面。那天马丽躺在床上,迷茫、委屈却又大义凛然,宋佳笑她英勇就义得像是要把第一次献给她一样,马丽说:“我是第一次啊。”

“也是,咱马丽是个大直女。”宋佳说完就俯下身去,没说口的后半句是虽然现在看起来像个铁T。

“我希望你能快乐。”最后宋佳说。

 

第二天宋佳趁马丽还在睡就悄悄去了片场,没等多久马丽也进了她的休息室。宋佳看着马丽没什么表情的脸,摸不准马丽记得多少又能接受多少,只好朝她扬了扬手,说:“早啊马老师。”

“我有男朋友。”马丽说。

宋佳一愣,被马丽给逗乐了。

“我知道啊,你又不喜欢他。”

“我喜欢他。”

“行,那我不喜欢他。”

“你也不喜欢我。”马丽没管宋佳究竟是在逗她还是在讽刺她,接着说,“你只是可怜我。”

“虽然没这么严重……”宋佳想了想,点点头说,“但也有这么个意思吧。不过放心,我没准备对你负责。”

马丽“哦”了一声,不准备再继续这个话题,转身正要走的时候,宋佳在身后问:“要不要和我在一起?”

“啊?”

宋佳站起来,走到一脸错愕的马丽跟前,继续说:“换换心情呗,拍戏限定,杀青就散。当然,你在和我上床的同时也可以和别人睡,包括你喜欢的小男朋友。”

“这、这不就是……”马丽支支吾吾半天没说出来。

“也算是吧。”宋佳知道马丽想说什么,继续说,“不过你可以和我交心,我也一样。”

宋佳盯着马丽,她知道马丽此时此刻一定在心里斗争——就像昨晚的自己——也有十足的把握马丽会答应她。马丽太需要丢掉一些道德包袱并抓住什么了,她得渡过困住她的这条河。恋爱是、这部电影是,这段听起来荒诞不经的关系和前言不搭后语的未来床伴也应该是。

“好。”宋佳刚想完,就听到马丽的肯定回答。

 

在一起的这些天,床没上几次,马丽倒前前后后帮宋佳做了很多有的没的,做过饭、煲过汤、递过红糖水,宋佳有时候觉得自己被迫成了大男子主义满点的大老爷们儿,找了个漂亮懂事能干的完美女友。

那也是宋佳第一次感受到马丽身上的矛盾——她找一个小很多的男朋友,却是为了让自己从快偏离的轨道上回去,但她又答应自己荒唐的邀约,再把自己打造成一个完美无缺的好对象——她这就像把windows10的系统装进一个20世纪末的电脑里,而且竟然没有出现运行故障。

她到底想干嘛呢?宋佳看得越深,就越有些想不明白了。

她们也真的交心——除了地点是在床上且两个人都没怎么穿衣服以外——马丽会跟她讲在开心麻花的事情,给她讲她那个耳熟能详的老搭档。

“你很喜欢他。”宋佳说。

“嗯。”

“这么坦诚?”倒换宋佳惊讶了,联想到的是马丽不会真喜欢她那个小男友吧。

“反正杀青之后你就忘了,就算记得你也不会给别人说。”

“这么相信我?”

“不可以吗?”

“那你真的喜欢你男朋友吗?”宋佳还是问了。

“有些时候是喜欢的吧。”马丽这次留下了余地,认真地说,“就像有些时候,我也真的会喜欢你。”

“说白了我们都是稻草呗。”

“也算是吧。”马丽不知道什么时候学了宋佳的说法,“稻草也能救命的。”

马丽说得认真。宋佳现在知道了,马丽答应她不是因为要丢掉她的道德包袱,反而是要保住它们。她因为道德而反道德,因为爱情而反爱情。她从来不想上岸,她只是在渡河。

宋佳不想再想,只好侧过身去亲马丽的耳朵,轻声道:“那马老师也救救我呗。”

那之后宋佳那一丁点儿救马丽的想法都没有了——她太少碰到马丽这样的人,每一秒看起来都像要溺水,却总能再换一口气——她救不了这么用力的人,如果马丽拿她当浮木,她就载她一程吧。

 

杀青那天去庆功宴之前两个人先回了房间,马丽站在门口低着头迟迟不动,直到宋佳过去拉她的手,才发现她一直在哭。

“乖乖,怎么了。”宋佳是真吓了一跳,问,“我都没哭呢,你这个有对象的哭啥?”

马丽抬起头,吸了吸鼻子,说:“你教我。”

“啊?”

“你教我。”马丽说着去解宋佳衣服的扣子,宋佳才明白过来她说的是什么事。

“好。”宋佳握住马丽有些发抖的手,摩挲着她不知道什么时候修剪得整整齐齐的指甲,说,“我教你。”

马丽的动作生疏又温柔,连进去的时候都亲切得不像初来乍到。宋佳知道,她在摸索的时候一定在回忆之前和自己的每次床事,在想自己是如何找到那里,又是怎么带着她往山巅走去。宋佳毫不掩饰自己的得意和快乐,她伸手去捧马丽泪痕未干的脸,探头去吻她,破碎的词语拼凑起来告诉她,“不要忘了我”。

宋佳最后那一刻突然想到刚见到马丽的时候,觉得她像一只湿漉漉的小狗,这下好了,宋佳抱住马丽,想,她们一起湿透了。

“再见,我的好马丽。”宋佳轻声说。

 

 

于是就真的几乎没有再见,宋佳从马丽的朋友圈知道她还是嫁给了她那个小男朋友,晒结婚证的照片分明是躺在她旁边的她,也是从朋友圈和微博知道她怀孕并当了妈妈,并且正式回到了自己老搭档的身边。

她看到马丽和沈腾的名字终于又放在一起时还是松了口气,“总算是放自己一马了”,她想。

 

 

“怎么也没想到。”在《阳光劫匪》的宣传上再见的时候,宋佳笑盈盈地说,“等电影真的要上的时候,你都当妈妈了。”

旧情人见面,两个人却都没有任何异样,客客气气地拥抱、对话,再笑着说起当年的事情。

所以宋佳同样怎么也没想到,她还能和马丽滚到一起,而且是都没喝酒,神智清楚地睡到了一起——马丽完全不再需要她,她也没必要再去招惹这样一个平和的女性。

 

首映那天晚上,马丽到她房间找她聊天,问她这几年有没有对象。

宋佳被问得一股无名火,问她:“哪种对象?你那种,你老公那种,还是沈腾那种?”

马丽一点都没生气,笑着答:“都可以。”

“都没有。”

“不像你啊宋老师。”马丽调侃她,“就没再去救个花花草草的?”

马丽一说她才发现自己这几年安分守己,再没带女人回自己房间,看样子马丽不仅在那几个月让自己成了大老爷们儿,还顺带给自己骟了。她看着跟前头发长了的马丽,温柔得哪怕是问出这种七大姑八大姨的问题宋佳都没法对她生气,就更加窝火。

“没有。”宋佳索性耍赖,“你负责。”

“我负啥责?”

“反正你都有沈腾了。”宋佳不管了,用了个力就把马丽给按在床上,说,“再多我一个也不多吧。”

马丽一点都没惊慌,她甚至笑了笑,手绕到宋佳的后脑,轻轻把她按到自己眼前,说:“一点也不多。”

“你故意的。“宋佳咬牙切齿。

马丽不笑了,捧着她的脸,认认真真地说:“嗯,我很想你的。”

“我会当真的马老师。”

“那就当真吧。”

这下换宋佳没了想法,她重新坐好,看着马丽再坐起来,问她:“你怎么了马老师?”

“嗯?”

“你不需要我了。”宋佳自嘲地笑笑,说,“你有老公孩子,还有你的老搭档,你不需要稻草了。”

“你救了我。”

“嗯。”

“那你再救救我。”

那天晚上马丽比宋佳想得要实诚许多,马丽是宋佳鲜少碰上的那类人,而宋佳对马丽更是。她在那段离奇的关系里得到的除了换气的时机,还有离经叛道的勇气。

“所以你就和沈腾又好了?”宋佳笑她,“毕竟比起和我,和他上床好像都有道理了许多。”

马丽没否认。

“你好贪心啊。”宋佳说,“人生的拼图不是每一块都要的。”

“那你呢?”马丽看着她,问。

宋佳想起几年前自己向她发出邀约的时候,充满自信吃准了她会答应。这下好了,宋佳叹口气,风水果然还是轮流转。

“你也再救救我吧。”宋佳说。


-

可能有续吧。

 

 

 

 

关粒子

回家去

《六分之一引力》下篇


1、


“在很远很远的地方,有一个神奇的星球。那个星球上没有居民,没有房屋。只有漫无边际的沙漠。就是在这样荒凉的地方,生长着一种古老的植物。甚至比宇宙的历史还要古老。”


夜深了,马蓝星躺在床上,给她的孩子讲睡前故事。这个故事,她至少已经讲了一百遍,可是顿顿还没有听腻。她轻轻地拍着顿顿的脊背,声音温柔:“没有人知道这种植物叫什么名字,也从来没有人见过它。”

“妈妈。”顿顿已经快要睡着了,迷迷糊糊地问,“它真的能让死去的人活过来吗?”


这个问题,他也问了许多许多遍。每一次妈妈都没有给过他准确的答案。马蓝星总是说:“妈妈也不知道呢。”

“好吧,妈妈...


《六分之一引力》下篇


1、


“在很远很远的地方,有一个神奇的星球。那个星球上没有居民,没有房屋。只有漫无边际的沙漠。就是在这样荒凉的地方,生长着一种古老的植物。甚至比宇宙的历史还要古老。”


夜深了,马蓝星躺在床上,给她的孩子讲睡前故事。这个故事,她至少已经讲了一百遍,可是顿顿还没有听腻。她轻轻地拍着顿顿的脊背,声音温柔:“没有人知道这种植物叫什么名字,也从来没有人见过它。”

“妈妈。”顿顿已经快要睡着了,迷迷糊糊地问,“它真的能让死去的人活过来吗?”


这个问题,他也问了许多许多遍。每一次妈妈都没有给过他准确的答案。马蓝星总是说:“妈妈也不知道呢。”

“好吧,妈妈。”顿顿说完这句话,终于沉沉地睡去。

马蓝星小心地从他的颈下抽出胳膊,下床披好外套,走出顿顿的房间,关上房门。


一瞬间,屋外的天空被闪电劈得透亮,雷声滚滚而来,马蓝星站到客厅的窗前,大雨倾落,雨夜,是看不见月亮的。


2、


马蓝星的申请再一次被驳回。她站在航天局长官的办公桌前,抿嘴不语。

长官说:“马蓝星,你最好放弃这样的想法,因为毫无意义。现在百废待兴,多少用钱用人的地方。去月球?接独孤月回来?你不会觉得他还活着吧?”

长官一连用了三个问句。


马蓝星沉默了一会,回答:“但是他的遗物还在月球上。我有责任让他在地球上安葬。”

长官笑了:“不好意思,我没有任何不尊重独孤月、不尊重你的意思。只是……你了解的,我们连活着的人都顾不过来了,你看看我的办公室,看看窗外,马蓝星,我实在没想到,你居然如此——”

他想了一会,找到了一个看似合适的词来形容她:“感性。”

“我明白。”她点头,“我不会再来麻烦您。”


从航天中心出来,马蓝星独自开车来到一处废弃的基地仓库。她用力拉开卷闸门,在刺耳的声响中,灰尘涌入光中,她抬手捂住口鼻,朝里走去。那里停放着一艘已经退役的载人飞船。这几年,她数次来到基地,虽然实验室里的设备陈旧,但不妨碍她改造飞船,使其速度达到19km/秒,这已经是她所能做到的极限,据她所知,目前地球上没有任何一架飞行器能追赶得上。一切都准备就绪。


3、


马蓝星将顿顿托付给洋子,那是她最信任的副手和朋友。可是就连洋子,也不知道她此行的目的。洋子问:“你大概什么时候能回来呀?”

马蓝星说:“尽快。”


她蹲下身,摸摸顿顿的小脑袋,又捏捏他的脸颊:“乖乖等妈妈回家。妈妈爱你。”

小小的人儿扑到妈妈怀里,紧紧搂住她的脖子:“妈妈你一定要快一点回来。因为我会很想很想很想很想很想你。”

“好的。宝贝。”


临行前,她去朋友的医学实验室取出一只箱子,里面保存着顿顿的血液样本。


飞船几乎一起飞,就被监测到。只是不到半分钟,航天指挥中心就再也追踪不到行迹。


调查结果很快出来,监测到的飞行器是退役飞船,驾驶者正是前月盾计划总指挥官——马蓝星。她不仅抹去了之前全部的行驶记录,还安装了最先进的反追踪系统。


局长做出指示,立刻派人前往月球,追击马蓝星。

“她是叛徒。”局长为这件事情定性:“私自改造、驾驶飞船逃离地球,这是严重的叛逃行为!如果马蓝星拒绝抓捕,可当场击毙!”

马蓝星的出逃动机,成了谜题。她大费周折,只是为了带回独孤月的遗骸吗?


抵达月球的抓捕者发回信息:马蓝星不在月球上,也没有独孤月的尸体,连他的遗物都不见了。


4、


“在很远很远的地方,有一个神奇的星球。那个星球上没有居民,没有房屋,只有漫无边际的沙漠。就是在这样贫瘠的地方,生长着一种古老的植物,甚至比宇宙的历史还要古老。没有人知道这种植物叫什么名字,也从来没有人见过它。在一切都没有诞生之前,就已经存在。星球上昼夜温差巨大,炙热的白天,红色的叶片一层一层包裹起来,看上去像一颗血红色的球体。到了夜晚,叶片舒展开,暴露出一枚极小红色的果实,不仔细寻找的话,根本看不到它。别看它如此微小,却包含着惊人的能量,能让任何破碎的事物,复原到原来的模样。”


童话书里是这样写的。马蓝星几乎翻遍了她所能找到的全部资料,在浩瀚文献中,破译了一张神秘的图片,这张图片,是童话故事的佐证,记载了那颗果实如何让一个“人”起死回生,并标注了星球的具体坐标。马蓝星坚信不疑,这段记载,不是出于地球人之手,而是来自某个外星人有意或无意的遗漏。

不管是不是真的,这都是她唯一能做的事情。


月球基地的废墟中,独孤月没能熬过饥饿、孤独、疾病。马蓝星没有看到奇迹。她没有给自己哀悼和流泪的时间,以最大的冷静和理性,将完整的独孤月以及所有物品,毫无遗漏地搬上飞船,然后毫不犹豫,向目的地行驶。


5、


飞船在昏暗的沙丘上降落,马蓝星一秒钟都没有耽搁,穿戴好装备,在漫漫沙漠中搜寻独孤月生的希望。沙地难走,何况还有飓风卷起热沙,她在氧气罩中大口喘气,蹒跚而行。不记得摔了多少次,从高处滚落再爬起来。终于看见了那一点点血红颜色。


她死死将它抱在怀里,等待黑暗降临后,叶子展开它的珍藏,那枚果实,如同独孤月遗落在太阳系之外的心脏。

果真很小一颗,马蓝星摘取下,回到飞船舱内。顿顿的血液保存得非常完好,将小果子浸泡进去。她仿佛在实施某种法术,脑子里闪闪而过的,全是小时候读过的、属于地球的神话。从莲藕中生长出的哪吒,火焰中涅槃重生的凤凰,鱼中脱胎的颛顼,化身为鸟的精卫……


马蓝星早就计划好,如果成功,她带他回家。如果失败,她陪他留下。


血液中的小红果逐渐变得透明,随后与血融为一体。马蓝星将液体涂抹在灰白的骨殖之上,一滴都没有浪费。她守在独孤月的身旁,眼见着白骨之上隐约有红丝游动,一点腐朽之中,骨血重建身躯,她喊一声:“独孤月……”

这时才舍得落泪,恰好唤回他的灵魂。


原来,神话是真的,童话是真的。一个人真的可以让另一个人死而复生,爱真的可以永垂不朽。


6、


独孤月醒来之后,说的第一句话是:“我到底在做什么梦?”

马蓝星捏捏他的脸:“不是梦。是真的。”

独孤月问:“我们这是在哪里?”

马蓝星说:“月球,我们在月球上。我来带你回家。”

“可是,我怎么记得我死了呢?”


马蓝星笑了,他很少见她这样的笑容,是卸下全部重担之后,才能有这样明朗的笑:“你傻不傻呀,你活得好好的,咱俩都活着。”

“可是……”


马蓝星摇摇手中贮存血液的容器:“你失血过多,我带了我儿子的血来给你救命的。别谢我,要谢,就谢谢我儿子吧。对了,他叫顿顿。”

独孤月更加困惑,困惑中还夹杂着数不清的失落、伤感、悲伤……她的儿子……她有儿子了……还不如死了呢!!


马蓝星扶他坐起来,他好歹多问了一个问题:“你的孩子,为什么能救我?”

马蓝星沉默了一会儿,随后看着他的眼睛:“怎么说呢,独孤月,你这样的智商,把你一个人丢月球上,确实也没有委屈你。”


独孤月不敢呼吸,过了好一会儿,才小心地问:“你的意思是?你什么意思??”

“别问了,等回家你就能见到他了。唉,长得太像你了。我都怀疑是不是我亲生的。”

“马蓝星!!”

“你不会忘了吧?回地球的前一个晚上——”

“马蓝星!!”他吼出声。

“怎么?不承认?”


他想狂奔,想把马蓝星揽入怀中一顿乱揉乱亲,可惜他除了说话,再也没有更多的力气了。


他开始小声地呜咽抽泣。马蓝星伸手给他擦眼泪:“等你再恢复一点儿,我们就启程。”

他哭得说不出完整的话:“我以为……没人记得我……就我自己……我还是记得我死了……你怎么会来?怎么会是你?”

“对不起。让你受了很多苦。”她用手指整理他的乱发。

“不可以……”他呜呜咽咽地哭,“你不可以对不起……但是对不起,我还是很想知道,你怎么会来?”

“傻瓜,我爱你呀。”

“可是我都不知道……”

“不然你怎么是傻瓜呢。”她还在微笑。


他逐渐恢复了元气,从头到尾一直在问问题,开始马蓝星还有耐心应付,毕竟人家才活过来嘛。

独孤月问:“你今天爱我吗。”

“爱。”

“比昨天爱吗?”

“那没有。”


“这里真的是月球吗?我能不能下去拿点东西?”

“你的那些破烂我全装好了,等到家再整理。”


“我的照相机你拿了吗?”

“嗯。”

“你看到我给你拍的照片了吗?”

“嗯。”

……


“你为什么爱我?”“你什么时候开始爱我的?”“咦?我的儿子叫dundun吗?月盾的盾?吨吨吨的吨?”“马蓝星,你不可以同情我哦?你不会是同情我,以为你爱我吧?”“你怎么不理我了?你在忙什么?我能帮你做点什么吗?”

“闭嘴。”

……


我们都是地球的孩子,我们要回家去。

为什么爱?爱你的眼神、懒散、傻气、薛定谔的腹肌。从什么时候开始爱?从你爱上我的那个瞬间。

你要记得,越是看起来冷漠的人,越深情。

马蓝星在心里这样说。


7、


独孤月有家了,还凭空多出来一个孩子。顿顿抿紧嘴,瞪着独孤月不肯说话。他这般模样,像极了马蓝星,又像极了独孤月。难道原本马蓝星跟独孤月就很相像吗?


马蓝星交代他们:“好好相处,我有重要的事情要处理,很长一段时间不能回家。”

“为什么?”父子俩同时问。

“机密。”她笑着眨眨眼。


她走出家门时,特警的机枪瞄准了她。

马蓝星举起双手:“我要见航天署总长,我自首。”

独孤月和顿顿跑了出来,马蓝星回头,深深地看了他们一眼,她说:“独孤月,你要照顾好顿顿。”


马蓝星被带走了。被带去什么地方,独孤月一无所知。他四处奔走,找到月盾计划的参与者,没人知道马蓝星怎么了,犯了什么罪,谁在审判她,什么时候宣判。明明前一分钟,她还在眼前,怎么好端端的一个人,会像一粒沙落进沙漠,再也找不着了呢?


8、


独孤月和顿顿之间,总是有一种陌生感挥之不去,直到有一天,顿顿走到他跟前说:“我的书不见了。妈妈最喜欢给我讲的一本童话书,我找不着了。”

独孤月走上前抱起顿顿:“我们和好,好不好。”

他的额头抵着孩子的小脑袋:“我们要好好相处。不然妈妈会难过。你想听故事的话,爸爸也会给你讲。”


那本书,静静地放在马蓝星面前的桌子上。这间特殊的审讯室,只有她和航天署总长。

“这是从你家里找到的。”

“是我儿子的书。”

“马蓝星,我们有足够的证据,独孤月在月球上就已经死亡。”

“长官,你在跟我说童话故事吗?”


“这间审讯室没有任何监控,你所说的话,不会有第三个人知道。我要你坦白告诉我,是不是真的存在书里的这个星球,这种植物?”

马蓝星笑:“您把我抓来,就是为了跟我开玩笑?”

“独孤月不可能还活着!!”

“哦?那我从月球上带回来的是谁?”

“只有一个可能,你使用某种特殊手段,复活了他。”

“长官,我是指挥官,可不是什么巫师。”


“你是打算一个人独享这个秘密了?如果你说出具体的坐标,我可以让你毫发无损地出去。否则,我不确定,独孤月是不是也能跟你一样坚定。”

“无可奉告。我能说的就是,你们最好保证我爱人和孩子的安全,我要每天看到他们好好活着的影像。否则,你们从我这儿,一个字也得不到。”她笑着说。


自从和独孤月一起回来之后,她开始习惯微笑。在想到独孤月和袋鼠先生互殴的画面时,甚至会忍不住笑出声。她在屏幕上看到顿顿长高了不少,独孤月刮掉了大胡子,看起来怎么衰老了不少。只要看到他们,她就情不自禁微笑,哪怕正在落泪。


独孤月被抓去实验室做了好多次研究,没有得出任何离奇的结果。对他的讯问也一无所获。无论多么先进的测谎仪,结论都是:“我老婆就是从月球上把我接回来的。我肯定,百分之一百肯定。”


从始至终,马蓝星相信的人,只有自己。那份绘有坐标的图纸,被她留在了未知的沙漠中。她相信自己唯一的愿望,是爱人活着。其他任何,她无法保证。


爱让她成为自私的人。

责任让她成为沉默不语的人。


顿顿还是习惯睡前听故事。只是讲故事的人从妈妈换成了爸爸。

爸爸讲的一点都不好睡,每次都让他哈哈大笑,根本睡不着。笑累了才发现,他很想很想很想很想很想很想妈妈。


顿顿问爸爸:“妈妈什么时候才能回来呀?”

“总有一天,她会回家。”

“爸爸,妈妈是英雄吗?”

“你的妈妈呀,她是我的爱人,她还活着,这比任何事情都重要。”


——END——


七叶栗

【听说|5·21 19:00】葡萄成熟时

停靠站点:Weibo/Lof

上一站:@濯三三尘 (weibo)

下一站:@贻舟 


配对:沈腾/马丽

分级:PG-13

预警:现背,但全是我编的。非单纯搭档友情,含有真人情感向内容,烦请自行避雷。


你怎么写时间,

藏在影子里看不见的光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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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腾站在化妆间里迎接马丽。他不说话,盯着她看了许久,久到马丽疑心自己脸上是不是沾了什么东西。她只怀疑了自己几秒,然后很快平静下来,主动打招呼道:“沈老师,老花眼又加重啦?”


沈腾这才慢悠悠露出一个笑脸,冲她说:马老师,来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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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一站:@贻舟 


配对:沈腾/马丽

分级:PG-13

预警:现背,但全是我编的。非单纯搭档友情,含有真人情感向内容,烦请自行避雷。

 

 

你怎么写时间,

藏在影子里看不见的光线。




-

沈腾站在化妆间里迎接马丽。他不说话,盯着她看了许久,久到马丽疑心自己脸上是不是沾了什么东西。她只怀疑了自己几秒,然后很快平静下来,主动打招呼道:“沈老师,老花眼又加重啦?”

 

沈腾这才慢悠悠露出一个笑脸,冲她说:马老师,来啦。

 

 

马丽点了点头,没有说什么。年纪上来了人就容易怀旧,她看着沈腾 xxxl 的体型,挺做作地试穿加大码的戏服,眉眼还是那个眉眼,神情也没变化,神在在的,游离天边一样,看人要顿片刻,仿佛要先辨认一下是谁。

 

这搁在十好几年前太常见了。麻花新人小马戴个黑框眼镜,三步并两步往排练厅跑,上进心比较强烈,逢人就喊哥哥姐姐。彼时还很陌生的小沈导陷在椅子里,面皮很白,黑眼圈摇摇欲坠。她声音又脆又亮,像家乡冬天的冰凌:沈导早呀!沈腾抬起眼,停了好一会儿,像是终于认出面前的人是她,极轻地点了点头:马丽,来啦。

 

小马走到一边偷偷犯嘀咕,这导演怎么这样的啊。其他人就揭短:你别多想,沈哥就是记性太差了,熟了就好。马丽哦了一声,把自己融进角色里。她那年二十几岁,心里任何事的优先级都比不上一方舞台,她已经足够幸运能遇见一群很好的人了,剩下的就是在一穷二白的青春里一心一意奔向未来。

 

只是在排练间隙她偶尔会想。看沈腾被人恶作剧,无奈地捂着嘴笑的时候会想,看沈腾穿着不合身的西装,从长长的走廊尽头跑来的时候会想,看沈腾拿过她的台词本,写一手漂亮批注的时候会想。

 

想自己如何陷入不切实际的幻觉里。

 

 

这并不是说她没见过年轻的,漂亮的男孩。只是沈腾很高,站在人群外,有人走过去和他说话,他就轻轻垂下眼睛表示应许。她从来没遇到过这样一个人,低眉的时候下巴依旧绷得很骄傲,眼睛像故乡的河流,睫毛像故乡的松叶,烟波浩渺地望过来。他与河流松叶一样,你见了一面,就想要万水千山。她注视着沈腾,像在注视自己的乡愁。

 

她看乡愁的时候乡愁也在看她。二十几岁的心思再怎么遮掩,也全在一双眼里。聚餐时她主动张罗,这怎么也得喝酒吧,一大帮男人就非常矜持,以宋阳为首,态度也十分坚定,拒绝黄拒绝赌拒绝喝大酒。艾伦还苦口婆心地劝她:阿丽,你也别喝了呗。马丽比他还和善,酒瓶卡在桌沿,直接把瓶盖磕飞出去。

 

沈腾被人拉进屋的时候还在打电话,眼睛往桌上瞟去,一桌人面前全是汽水,就马丽手边放了个啤酒瓶。小姑娘很实在,抢过服务员的活,把菜往桌上一端,问他:沈导,你喝啥啊?

 

这姑娘,妆都没卸明白。女孩眼睑上还沾着晕开的睫毛膏,在暖黄的灯光下看向他,双目深邃而明亮。沈腾挪开眼睛,从兜里掏出一包烟,拿到手里,又探究地看她。

 

马丽摆摆手:没事儿,您随意来。

 

沈腾只把烟叼在嘴里,他还没太脱离校草的光环,对年轻女孩总有些下意识的多情,笑着说漂亮话:那我陪你喝酒吧。啤的啊,明儿还得上台呢。他看着马丽愣了一秒,然后风风火火地跑出门,隔老远都能听见她嘹亮一嗓子:哎,对!来一箱!

 

小沈就在她身后遥遥地喊:我靠,马丽,你这,我靠!

 

 

 

后来他们就变得很熟悉,太熟悉了,要到亲密的地步。沈腾对外宣称:几天不见马丽我还真是有点想念。他把这句话带进乌龙山的后台,歪在沙发上,从镜子里看马丽给自己贴假睫毛。他讲,哎呀,我这话可是真心说的。他的小姑娘花几年时间长成了女人,漫不经心又很甜蜜地回答他:我知道呀,我知道那是真心话。

 

沈腾也注视着她背影,心想,你知道个啥啊,不一样了。

 

 

五年前马丽演同个角色,头发扎成很高一束,把自己塞进满是廉价亮片的红裙子里。沈腾退场了往化妆间跑,推门看见马丽站在角落里,两只手折出很诡异的角度,在拉后背拉链。

 

太滑稽了,他走过去一边替她拽拉链,一边笑:这怎么没人给你们丽姐帮忙呢,你看看,都给女主角逼成猴了。又邀功似的夸自己,“你看,还得靠你哥吧。”

 

马丽被他这一打岔,有几根头发彻底卡了进去,又痛又生气:“快闭嘴吧,没看都忙着呢。沈腾你也是真牛/逼,我躲这儿你都能过来嚯嚯我。”她猛地低头,发丝就断在拉链里,皱着眉瞪他一眼,飞快跑去就位。

 

在侧边候场的时候他往台上看,玛丽莲风情万种,非常性感一个女的,而背地里马丽是个拉不上拉链的猴。他这一想又笑出来,杜晓宇就问,你笑啥啊?跟怀春似的。说谁呢。他转头就要骂几句,一看不要紧,这大光头,让舞台灯一照,相当闪亮。他笑得快抽过去,一巴掌打到杜晓宇背上:上场了,你那老板娘等着呢!

 

杜晓宇开始嘴贱:兔子不吃窝边草,那可不是我老板娘。

 

“你这话说的,”沈腾摇头,“咱这部戏不仅是吃窝边草,而且是逮着这一株草,往死里薅。你看看,马丽都让咱给薅斑秃了。”

 

那怎么,你台下也想薅两把?杜晓宇冷笑。

 

嗯,不是嗯,我的意思是,哎你,唉。他想讲点什么,发现杜晓宇根本就没想再搭理他,扭头跟艾伦聊起了走位。这时马丽正好追着王宁跑下场。她气喘吁吁地站定,见他脸上还是那种吃瘪的神色,很好奇地看过来,眼睛亮亮的。

 

于是他笑了,给她竖起大拇指:老马,演得牛/逼!

 

 

同一年他们上北京台的春晚,大过年还要有这种被 deadline 追着跑的体验,创作环境也不怎么自由,资深干饭人小沈一边被多方压力催得头痛,一边看向怨气几乎实体化的马丽,提议道:咱去吃顿好的吧。事与愿违,马丽兴致勃勃点了盆虾,端上来的是一盘藕,当场暴走,气得要砸饭店。别了别了,他举着盘子翻白眼:瞎在我这儿呢。马丽也好哄,一下乐出来,拿出手机指挥他:哎,你保持住啊,我得拍个照!

 

其他几个人当场大崩溃,宋阳说,那师哥我也想拍一张。

 

沈腾回绝得也快:有你啥事啊。他又探着头去逗发微博的马丽:你吃的时候筷子挑着点啊,别不小心咬着我了,不要让我帅气的脸庞受到伤害。马丽就很捧场,笑得直往桌上趴,他顺势往她背上倒,两个人笑成一团。

 

常远一拍桌子,说咱还是走吧,菜都端上,能走多远走多远。

 

马丽赶紧拍拍沈腾让他起身,举起杯子就是一顿熟练的劝酒,措辞慷慨激昂,行云流水,到最后做总结:嗯,祝我们明年走向更大舞台!

 

玻璃杯碰在一起叮当作响,在一片清脆的响动中他看向马丽,用只有她听得清的音量说,明年我们上央/视春晚。马丽也跟他交头接耳:导演野心这么大呢。

 

他喝了点,是一个微醺而亢奋的程度,呼吸喷在马丽的耳廓:你看你这人,什么叫梦想,你得有这个东西。马丽,你信不信,明年我肯定带你们上春晚。马丽手指黏在手机屏幕上,打字很快,对着他作怪的照片精挑细选,抽空敷衍道:“信啊,我一直信沈导。”

 

”腾哥,阿丽,你们俩啊——”艾伦在一旁听着,生发了一些感慨,但碍于语言组织能力,最后眨眨被酒气熏染的眼睛,来了段很深沉的欲言又止。

 

沈腾讲:你说的啥玩意啊。

 

对啊,马丽还跟着帮腔,你讲的啥玩意啊。

 

当晚雪势很大,报复一样下,又深又重,月亮冷得像一块悬冰。散席以后他们勾肩搭背走出小饭馆的门,一个个突变老头揣手状,冻得直跺脚。艾伦哈着腰听马丽说话,发现沈腾一个人走远了些,跟小女友手牵手,笑容和身姿一起晃晃悠悠。马丽顺着他目光看过去,很用力冲他们大喊:新年快乐!

 

沈腾也大喊:马丽!新年快乐!他又喊:好好背词儿!

 

艾伦不想看了,常远撞他肩膀,他撞回去,俩人对了个眼神:这他妈叫什么事儿啊。

 

 

而在沈腾眼里,多年前流水似的故事就是如此简单。从那时候再往后推算两三年,马丽就已经是他心底认定很特别的人了。这种形势基本也是他一手造就的,比如在暴雨里送她回家,又陪她呆一宿,跟她一起为春晚奋斗三个月,在采访的时候嘴跟不上脑子,然后马丽就接过话头替他解释。同公司老几位在过去几年里坚持不懈发问,或明或暗地:你俩这算什么呢。沈腾从困意中往上掀眼皮:革命友谊关系。他这话说得坦荡又含糊,革命友谊怎么不兴升华成爱情的呢,但他偏偏不讲个明白,似笑非笑看你,好像是考验你这个人心灵龌龊与否,你听起来是什么模样,他们的关系就是什么模样。

 

马丽也是。至少此刻沈腾看着马丽站在他面前,背对着他,毫无顾虑地整理着吊带裙胸前的褶皱,认为马丽应该也是这么想的。很久以前他们聊天,马丽是那个泾渭分明的人,在她心里友情就是友情,爱情就是爱情,二者之间清清白白一条线,任何边界模糊的关系都让她恐惧。她说这话的时候神情很郑重,像小学生往桌上划三八线那种郑重。

 

但她又多少有些言行不一,因为沈腾做的全是把三八线蹭掉的大事,这些事有多暧昧,旁观者清楚,当事人更清楚,然而他们只是认定了似的继续着。在数不清的工作时光里他二人总是有意无意黏在一起,走到哪儿逢人就介绍:“这位是我非常好非常好的搭档。”沈腾对此很是受用,然后给马丽讲大道理:你不要执着于给人和人之间的关系下定义,这个习惯不好。

 

他说这话的时候又喝了不少,半个身子在马丽她家沙发上,另一半在地板上,胳膊在空中胡乱挥舞,看得马丽一阵心惊胆战。

 

马丽说:不管定不定义的,你不能睡这儿吧。

 

沈腾从鼻子里哼一声,很高傲:说什么呢,你哥又没喝多。

 

“没喝多你睡地上?”马丽瞪他,心说这到底是谁分手了谁来安慰,“那我洗碗去了,你自己好自为之,好吧。”

 

她注意到沈腾有一瞬间变得很沉默。也不是说他安静下来就代表沉默,只是他素来锋利,又长了那样一张脸,沉默起来像雪花寂静地连绵。他背靠沙发,把肩塌了下来,就着这个姿势看向马丽。

 

马丽的房子位于老旧的居民区,初春的夜晚,长风如河水般流淌。建筑物和街灯的亮色微微照射到模糊的黑夜中,给低悬在城市上空的月亮增添一点羊皮纸似的虚影。人声,树木摇动的沙沙声,收音机音乐声,厨房炒菜声,车鸣声......所有这些尘世的喧嚣离得很遥远,落在沈腾的耳朵里又不够远。

 

怎么了,马丽问道,不舒服?

 

不是,沈腾迷迷瞪瞪地,摇头否认:但我想给你讲个事。关于两性关系的,还挺长。

 

马丽比较无语,劝他:哥,长就别讲了呗,有啥事咱明天清醒了再说。

 

沈腾一如既往地倔,两腿大咧咧一叉,要在马丽家中坐到天荒地老的样子,自顾自说起来:就是一般这两个人吧,一男一女,然后他们......

 

然后他又很暴躁地抓了把头发:操/他/妈/的,这怎么讲不清楚,困了。

 

这种时候你没办法,你跟个喝醉的人较什么劲呢。马丽任他在地上瘫着,于心不忍,走上前去想把他给拽起来。未果,她从卧室柜子里抱了条薄毯,看沈腾头歪在一边,胸膛高低起伏着,发出平缓的呼吸声。就在马丽以为他已经昏睡过去的时候,他突然抬起头,似乎一下清醒了似的,对她说:“对不起。”

 

没头没脑一句道歉,她搞不明白,也不该明白。沈腾心里总是装了很多很多事,能说出口的很少,无论怎么问也就是排练有分歧了,讨论时说话重了之类的。马丽给其他人打电话,一边哄他:“没关系,没事儿的,啊。”

 

而沈腾眨着通红的眼睛。

 

 

此时此刻马丽画上了全妆,睫毛扑朔着灿金色的细闪,直视着他,像一束跳跃的火焰。火焰灼烧起来也是没有边界的,他一直不习惯界定人与人之间的距离,他知道喝醉后可以找的人是马丽,给他兜底的人是马丽,不会拒绝他的人是马丽,这就足够了。那些更为亲密的举动,那些众目睽睽之下的吻,走下舞台就变得什么也不剩,就好若搭档两个字是最后的掩饰,撕开这层身份底下是什么,他想也不敢想,只怕是一片荒芜的虚空。

 

所以马丽在谢幕时祝他新婚快乐的时候,他只是一如既往安静地看着她。女主角笑得很甜,从他眼里能看见她小半张侧脸,鬓角汗水若隐若现。有一颗水滴落下,逐渐蜿蜒,逐渐隐没,直到在他心口剖开一条汤汤不绝的河流。他突然觉得愧疚。随即又安慰自己,这怎么了,如果一切都是假的,那他们所做的事有什么过分的呢,一点玩笑,一点暧昧,一点真情,全都算不上什么稀奇东西。

 

可他心里的河流仍在奔走,浩浩浼浼,好像天地之间只剩下这一种声音。这声音叫嚣着,把马丽投射在他心里豆大一点的火光挑拨得郁郁葱葱,蛮横着灌满他一整个胸膛。他终于意识到打破他一直以来的谎言只需要很简单的举动——

 

可以是一个吻,可以是一个瞬间。

 

可以是一个午夜,一个他早就逾矩地错把爱情当成友情的午夜,并为此而说的那句抱歉。

 

 

 

再往后时间过得飞快,似乎每件事每种感情都按下了加速键,等他缓过神的时候,他和马丽已经很久没见面了。他看马丽发的朋友圈,人把大江南北跑遍,掰着指头计算等下一次相见他有多少故事要说给她听。再然后他拖了很大一只行李箱,里面一多半是药,心血来潮似的飞往完全陌生的国度,给了头发跟他差不多短的马丽一个拥抱。

 

天很热,马丽毫无女明星自觉,额前碎发被发卡别起来,拧了一个快乐的小揪,对他很兴奋地笑:你怎么来啦!

 

沈腾没有立刻回应,他把人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伸手向后捋着被汗湿透的头发,然后重新戴上帽子,好像终于端详够了:剪这么短呢?

 

“宋阳张吃鱼让剪的。他俩的意思是还再短点呢,就跟你那头似的。”马丽看摄像机关了,捂着麦和他并肩走着,满不在乎地晃晃脑袋,头顶的小揪随着蹦蹦跳跳。她又讲,“但我说再短就不好看了。”他们走得很慢,仿佛真的在旅游一样。沈腾看了一眼前方越走越远的队伍,又把目光挪回马丽身上,反驳道:没有,我觉得挺好的。

 

马丽顿了顿。

 

哥,夸得有点突然啊。她抬头看向挂在半空中的彩色旗幡,露出一个喜悦的、但是包含着不可思议的神情。似乎是阳光太强烈了,她眯起眼睛,几不可见地颤了一下。

 

挑起话头的人却执意追着说:我真觉着好看。这适合你。

 

马丽爱美,扮老太太都要照着漂亮的来,他一直知道。太阳底下女孩的碎发是跳跃的碎金,眉目一扬,像他见过的所有春天。

 

春天没接他的话,拍拍他肩膀:腾哥,你能来我挺开心的。

 

沈腾也拍拍她。我也很开心,他想。

 

 

暴雨过后万里无云好天气,他们搬了椅子出来聊天。大漠辽远,一线熹微晨光沐在马丽的眉眼之间,沈腾看着,开始还插两句闲聊,后来只管笑,嘴角一咧,两颗虎牙明晃晃亮出来,笑得腰都弓下去。心头也被这晴日轻轻一撞,荡出一湾柔软的春水。

 

这时他听到马丽同女孩们讲:在香港看日落的话要去流浮山。她语气慢悠悠地,不似舞台上清亮,字在喉咙里滚了半圈:“能看见海呢。天都是粉色的,哎呀,特别漂亮。”

 

这些话他其实没大入耳,在听见香港二字的时候心里咚地一声,目光去寻马丽的眼睛。

 

马丽很大方地看了回来,反而拍了拍他的腿,安抚似的,给他一个很得意的神色,眼尾笑出半个弧度,睫毛教日光照得像蝶翼上一层细细的粉。她想说点什么,沈腾已经靠了过来,旁若无人地咬耳朵:漂亮吗?他问得很郑重,就好像是全世界唯一值得关心的事。

 

她点头:嗯,很漂亮。

 

那天她站在海滩边,往很远很远的远方望去。山是墨绿色的,像是不均匀的青苔大片抹在白墙上。山里有片粉色的海,吞没光泽,化成一川纠缠的混沌,日轮就这样没入一片浑浊,再也找不到踪影。就在同一刻,夕阳彻底浮出云端,霞光越来越浓重,猩红色泼洒奔腾,在最盛烈之时氤氲在海面上,晕开重重叠叠潋滟的波浪。

 

她不久前在生死关头走了一趟,对壮阔的景致怀有劫后余生的感慨。她想毕业这十多年,筋骨打碎又重建,事业起于微时,一路上坎坎坷坷江水似地淌过,好本子很多,烂片也接,出错的时候有人兜底,总的来说是一个向上的势头。这些感触是没办法说出口的,即便她最依赖的人正坐在她的身侧,他温和地望过来,努努下巴,露出一个关切的笑容。

 

沈腾穿了件花外套,这让他笑起来少了很多严肃,像他一贯说话做事那样,很少人会注意到散漫和调侃背后的实际内容。马丽就无所谓地一点头,手从他腿上收了回来,了然地回应他没问出口的问题:放心吧,哥,我没事儿。

 

“哎,你男朋友那个事吧——”她又看沈腾收起笑容,舌头打结一样,磕磕绊绊开了口,忽然感觉时间伴着风,落在他们二人的头顶。

 

他们一直都这样亲密且坦荡,从过往到现在,还可以笃定地许诺一种泰山难撼的未来。其他人不是没有过好奇,事实上是很多,主要集中于爱没爱过,艺术和生活等方面,纷纷繁繁善意的或刺耳的,恶劣程度本质上并无分别。第一次被问到时沈腾沉默了一两秒,抬起头,相当困惑地反问:为什么呢?问话的人也愣了,结结巴巴追问道:因为、因为你们看起来很合拍。马丽听不下去,要接话,而沈腾突然变得反应很快,抢在她前面认同:我也觉得是。

 

她赶紧解释:合拍不代表是爱情,世界上的感情有很多种。沈腾继续认同:嗯,这说的也有道理。于是慢慢就没有人再问这种问题了,可能是得不到答案,也可能是没有必要,沈腾马丽构成一个完整的词语,构成两颗交相辉映的晨星,一个升起,另一个伴随在旁,彼此共享许多荣耀,一起承担许多伤痛,似乎十年的重量可以铸就一生,而这一段青涩岁月延展出剩下的道路,再寂静地长久流去。

 

马丽几乎以为这就是全部了,可惜在看见落日的刹那她下意识想起沈腾,想起她有一些不可能完成,但也无法就此放过的心愿。

 

“那你请我们吃饭呗。”她最后讲。

 

沈腾没肯定,也没否认,他们默契地不再说话,一齐朝远处望了过去,表情也如出一辙的专注。

 

其他人跟着望,很是困惑:你俩看什么呢,看沙子啊?

 

她和沈腾又面对面大眼瞪小眼,像心电感应一下接通了似的,对视着嘎嘎乐,前仰后合,把周围人弄得更加摸不着头脑,甚至有点惊慌在里头。

 

就浪费时间呗。沈腾先缓过劲来,抹抹眼角,给出一个很像废话的答案。

 

对啊,马丽附和道,反正都到这儿了,看看呗。

 

 

他们抱着这种十足乐观的混沌心态是在春天,往后头多走几个月就演变出兵荒马乱的前兆。十二月一天,凌晨五点多沈腾被冻醒,抓起手机一看,大脑跌跌撞撞被迫处理很多信息,在回神以前先把电话拨了出去。

 

那边轻轻喂了一声,很快扬着语气喊:腾哥吗?紧接着好像挪远了些,他听见隐约的男声和细碎的交谈,朦朦胧胧,像窗边晦暗的天色。他忽然就感觉冷得不行了,停了停,然后跟着笑:呀,这是打扰你们二人世界啦?

 

他又说:马丽,咱们一块去谈谈,再努力努力。

 

马丽在电话那头乐,“哎呦,什么跟什么啊,我马上有工作呢。再说电影这都定下来了,也不是我们能决定的。”她用一把柔软的嗓音哄着,“哥,真没事儿。”

 

他就不讲话了。怎么会没事儿呢,但没事儿是马丽最爱和他说的话,可以从中想见她眼睛弯弯的模样,每说一次就离他愈远一分。这话对沈腾这种怀揣着不大单纯心思的男人而言是一把温吞的刀刃,剐下的血肉却出自马丽身上。他在连轴转的间隙匆匆和同样忙碌的老搭档打个照面,看她的肩膀被刀劈斧刻成锋利的形状,忍不住,拉着艾伦抱怨:你看马丽现在。咱得跟她说,那小孩他不行,不会照顾人。

 

艾伦很奇怪地看他一眼:我知道啊,我们不是早聊过了,但那是阿丽自己的选择,咱有什么好讲的。

 

你这,那我跟你也没啥好讲的。他撂下话,又把目光挪向不远处跟人交谈的马丽,肩胛窄瘦削薄,西装领露出一截雪白的颈子,远看像一小片白茫茫的雪原。之后几年他只能抓住这碎瓷一样的背影,苍白又尖锐,把他的视线割得很伶仃。与此同时,关于他俩的疑问在变多。共同好友遇见了总要谈几句,媒体采访会拿出来他和马丽合作的镜头,逐渐成为一种必须经历的桥段,好像他们分开是天底下最离奇的事情。这种时候沈腾就泰然自若地往后一靠,宽和又大度的样子。他讲,哎,确实是,有合适的本子我们还会继续搭档的。语气也十分笃定,好若天一亮起来,鸟儿自然会飞到该去的好地方,就这么个道理。

 

终于有一回,马丽去他常驻的综艺做嘉宾。他坐在她化妆间打游戏,戴眼镜,从镜片与额发的空隙中抬起眼睛:马丽,录完了不着急的话,咱们一块吃饭吧。他不知道是什么打动了她,语气还是神态,让马丽轻微地皱了下鼻子,在自己的部分录制结束后静静等了他许久。

 

在台上那会儿高跟鞋没崴着吧?沈腾晃着金澄澄的液体,朝桌对面另一个人破冰似的笑笑。马丽摇摇头,再一次把他留在心里的问题一一答了出来,从近况到趣闻,事无巨细,讲完自己也笑:我怎么觉着,这跟我给我妈打电话似的。

 

他没接她话茬,抿了口酒,单刀直入发问:马丽,我们什么时候再一块演戏?似乎一切只是排练期间吵了不痛不痒的架,他空几秒,又说:“别生气了。”

 

马丽用同样的话术回复他,合作不合作的,这种事也不全是由我们决定的。她顶着个刺猬脑袋,面容却像昏黄灯光下一块皎洁的暖玉,话音轻轻的,“我没生气呀腾哥。我只是有很多事想要弄清楚,也有很多事想尝试。你知道我脾气的,有点倔。”

 

沈腾说:是挺倔的。然后他陷入一阵略显困窘的沉默,马丽也不吭声,抬起手——衬衣袖口挽住一段虚拢的手腕——坐在对面自顾自剥虾吃。吃了几个,她继续讲:其实不止是我,腾哥,我感觉咱们几个都卡住了。有些时候我甚至不确定要不要坚持下去。但我知道不能这么想,可能再熬一熬,走过这段就会变好了。

 

他从沉默中跳出来,安慰道:其实坚持下来就很了不起了。没事的,无论如何我都支持你的决定。词不达意,这些话怎么听都不大真诚,但是马丽笑起来,站起身拥抱他,抱得很快,却很紧,手掌完全贴附在他后背上。

 

我知道的。哥,保重身体。怀中人在他耳朵下面说道。

 

沈腾就嗯了一声,抬起手摸摸她的后脑勺。马丽又笑了,退开两步看着他,眼底有很柔和的神采。这下她更像一只风筝了,室内没有风,线也不在他手里,但就在一个平静的夜晚中风筝也终要飞得好远。

 

 

 

他不知道马丽有没有达成那个她想要的状态,应该是成功了,因为她欣然同意了他们发出的春晚邀请,两回,还有私下的饭局和未来几年的影视项目;也有很大概率是不尽人意,可能是出人意料的婚姻和生育,也可能是批评多过赞美的事业轨迹。不管怎样,他们正坐在一大片向日葵花田中间,一个演孕妇,一个扮大鹅,双双体力不支,累得瘫在长椅上直喘气。

 

马丽从助理手中拿过小风扇,看他站在一旁,背心拧出一地的水,快乐地讲风凉话:沈老师这是减肥来啦?她对着沈腾抛来的白眼笑得惊天动地,又转过头,望着太阳底下盛放的花海,整个人轻快而丰盈,嘴里哼起来:好春光,不如梦一场——

 

沈腾讲:马丽,一孕是得傻三年,但你这太过头了。都四十度了,还春光呐。夏天,лето,能反应过来不?

 

跟组的年轻小孩们很活泼,插话道:沈老师,您俄语原来这么好啊。

 

啥啊,马丽毫不留情地怼回来,十年前就这几个词,你让他再说两句差不多就得露馅了。

 

沈腾呵呵笑了两声,深吸一口气,张开嘴大声唱:

“В тёмно-красном своём будет петь для меня моя Дали, В чёрно-белом своем преклоню перед нею главу, И заслушаюсь я, и умру от любви и печали. А иначе зачем на земле этой вечной живу?”

 

唱完很得意,在周围人捧场的掌声里摊开手看向马丽,挑衅似的耸耸肩。

 

马丽象征性地鼓了两下,问:刚学的啊?他啐道:什么就刚学的,我这俄语底子能是随便说说的吗?他还想说点什么,但马丽举起手机挥了挥:我老公电话。

 

他看着马丽往一旁走去,想起前两天晚上聚餐。马丽进屋的时候也在打电话,同一个对象,挂掉之后笑眯眯地,举起手边的果汁:来晚啦,我自己罚一杯。她还是坐在他身边,热络地张罗场子,聊家庭聊工作,开玩笑似的抱怨:我从生完孩子,接到的本全是演孕妇,这儿演完了还有几个等着我呢。

 

沈腾不说话,看她。这几年过去马丽变得很温和,有人来问她,各种事,回答一般是都行,都可以,最大的变化就是我当妈妈啦。好像十月怀胎的过程是把身上的刺一根根摘掉,再从短暂的伤口里长出蓬松的羽毛来。闫非跟彭大魔估计和她也聊过,酒过三巡到了该讲真心话的时候,就问,很煽情:丽丽,你之前说你面前有座山,得自己一个人过,你现在跨过去了吗?

 

马丽滴酒未沾,但年纪大了也容易落泪,眼周红红,说,过啦,过去啦。她又补充:之前觉得可能,再也迈不过去了,回过头看看也没什么大不了的。而且人一辈子不就这样吗,感情啊梦想啊,留点缺憾也是好事。

 

她不知道沈腾一直看着她,也不知道自己说这话的时候脸上有多少泪水。空气嶙峋而安静,沈腾给她递纸巾,分毫不差地看清她有些游离的神色,一瞬间电闪雷鸣,轰地一声,几乎要以为她口中那座山川就是自己。这太自作多情了,他跟自己讲,可他们之间的问题就摆在这里,十足明朗,却无人敢主动触碰。故事的谜底因此一早写好,没有随着时间离开,也没解开,本身不曾得到,所以早已失去。

 

日光灿灿,天空是玻璃蓝的颜色。年轻小孩们又问:沈老师,你刚刚唱的歌是什么意思啊?

 

爱情,他答道,讲爱情的。

 

 

之后他们一起又接了很多工作,拍电影,跑路演,准备话剧,晚上一群人吵吵嚷嚷吃烧烤,偶尔一晃神,仿佛回到了曾经在地质礼堂的日子。父辈首映礼前一晚他睡得不太安稳,给明天可能会被问到的问题想腹稿,想了很多也没想到人家说:你和马丽老师合作了二十二次。

 

摄像机把他的眼泪捕捉了下来,又挪给观众席上的马丽,也在哭,像同时涨潮的海水。潮汐盈满眼眸,做两片湿润的云朵,他们收获了经久不息的掌声,然后在掌声里目光相接,落下一场属于彼此的大雨。只一个微小的刹那。

 

首映过后他们各自接受采访,他讲,哎呀,马老师特别辛苦,她脊椎不好。马丽讲,腾哥做导演很成熟,很照顾我们,像大家长一样。采访的人都笑,是感慨与羡慕的那种:沈老师,马老师,你们多讲讲自己。他俩人不在一处,思维还是跟连通了一样,就说:那我们还有一部新的电影叫独行月球,请大家多多支持。

 

谁看了都觉得非常坚定,也非常圆满。

 

 

宣传期结束后他俩又分开了一段,总共没几天,大半个公司的人又凑齐了,来录马丽提议的团综。

 

就是现在两个人都换上腰围粗了一圈的衣服,揣着手,晃晃悠悠聊天的时候。工作人员把手机屏幕亮给他们看:腾哥,丽姐,有粉丝说你们俩像企鹅。沈腾看看马丽,马丽也看看他,乐得摇头晃脑,抖落一身松软的绒毛。初冬的太阳又冷又明亮,他们在北京初雪的这天飞去了南方,穿很薄一层戏服在青山绿水间奔跑,像偷来了一整个明媚的春日,而白昼却不可抑制地缩减着,曾到过的风景先是变成一种沉郁的紫金,而后路灯促不及防亮起。

 

收工要拍大合照,人乱哄哄一片。在这间隙里沈腾驾轻就熟躲开摄像机,晃到马丽身侧,不多言,似笑非笑地看了她一眼,然后背着手往偏僻的巷子中走。

 

等马丽回过神,已然跟着走出了好远。沈腾在她身前几步,也不回头看她有没有落下,单手插兜,一派潇洒的样子,像是拿准了她一定会跟来。她扯了扯嘴角,想笑,还有点无可奈何,索性快走了两步同他一道。

 

两人最后站在夜色中的小巷里,面对面,沈腾的后背虚靠着墙。暖黄色的光晕意有所指地流淌过来,这光略过他的面容,也略过她,似乎要把深埋在他们之间的一切又照浮上来。

 

马丽先开口,抱着肩,有点困惑:哥,有什么事这么重要啊?

 

沈腾对她笑起来,风摸遍他的眼睛,薄汗打湿鬓角,用一种春风化雪的嗓音喊她名字:马丽。

 

不远处人群聚集,熙熙攘攘,隐约听见有人在问他们的去向。而在这人声鼎沸的一瞬落在她耳中全都不那么真切。空气中有细微的飞尘,教路旁的灯染上一层浮光,金粉似的洒了面前人满眼满身,广东也似落雪。迢迢北京与远去岁月的冬日里总有白皑皑大雪,一切好像都没变,沈腾还是这般对她笑着,眉间眼角的纹路弯起,一寸是并肩走过的一年。

 

辛苦了。他轻声说,然后给了她一个拥抱。很柔软,豁然开朗的样子,山川被海水托起,捧着多少年轻而无旁骛的心情。那就没什么可遗憾了,马丽想,她的人生有一个关键词是找寻,很多时光荒废了,很多时光没有意义,而从二零零七年开始遗落的那段春天跌跌撞撞,落在二零二一年冬日她的怀中。

 

 

等到大年三十那晚,她又还给沈腾一个拥抱。她学着他的语气,问,新年快乐,沈老师,崭新的一年有什么愿望要实现吗?沈腾瞥了一眼四周里三层外三层的人,一本正经地讲:我希望明年排练我别再进医院了。他看到马丽很不赞同地皱眉,火上浇油:我还希望马老师能尽快瘦下来。马丽就气冲冲地上车,拉车门前对他放狠话:我怎么就不能瘦了!

 

他记在心里,在团综收官吃饭的时候悄悄说:你不要减肥的吗?马丽筷子刚伸出一半,夹菜的手在空中微微颤抖,转过头看他:哥,你自己也没少吃啊。

 

但我健身呢,他反驳道,咱俩这电影快宣传了,不得保持保持形象啊。

 

显然马丽没听进去,专注地给自己盛汤,讲:也晚了。回头采访人问我印象最深的场景,我就说是你穿那个准备好的宇航服,码数往上加了好几个号。她心满意足地喝了口汤,像忽然起了兴致似的,问道:你印象最深的是哪个啊?咱俩提前对对词儿。

 

沈腾摸着鼻尖想了会儿。“我印象最深的......是不是有一幕我躺你腿上的,那块儿吧。”

 

马丽就笑得很大声,哥你这啥记性啊,她说,咱俩基本就对着绿幕拍的,对手戏都没几个,哪来的还躺腿上。她看沈腾陷入一阵认真的思索,又问她:那是不是拍夏洛?

 

她摇摇头,也不是,咱俩就没拍过这个。

 

然后沈腾就不说话了。窗外是无尽的海,海边是盎然的新绿,他静静看着,直到所有人站起身,很快乐地走在一块,说要散散步再离开。马丽戳戳他,神情促狭,也很关切,问:哥,你要一起走走吗?

 

她说话时阳光就打在发间,把浅色的发丝映衬得很耀眼,一缕一寸,像时间有触角,岁岁年年奔远道。

 

沈腾终于想起他记忆里的场景发生在哪一天。

 

 

那是这群倒霉玩意给他水杯里下白加黑的第二日,小沈导习惯熬大夜,写剧本写嗨了就在排练厅支个行军床窝一晚,都是常有的事。感冒药的后劲在清晨缓慢爬升起来,外面黎明狼狈地初起,只有几个小商贩稀稀拉拉地叫嚷,他打个哈欠,和匆匆跑进门的马丽四目相对。

 

马丽捋了两把刘海,解释:啊,那个,我口红昨儿落这儿了,就早点来了。她看沈腾一副体虚到随时要跌倒的样子,潜藏的当妈天赋觉醒,赶紧走过去扶他:沈导,要不你睡会儿吧。

 

沈腾连眼皮都懒得撑开,“床不知道收哪儿了。”他困极,声音拖着,带出少年的奶音。马丽被这句话砸得晕晕乎乎,直到沈腾把头枕在她腿上才缓过神来。她低下头去看沈腾深凹进去的眼窝,眉骨在灰灰青青的天光下投出锐利的阴影。分明瘦得只剩长而大的骨头,硬度硌人,却有温热的重量降落在她心脏。

 

她很小声地喊:沈腾?对方似乎一下昏死过去,连着喊了几声都没反应。于是她把手虚搭在沈腾的眼皮上,给他遮住即将到来的阳光。她又说:

 

“我有点喜欢你。”她知道这样不对,这样不好,所以她只是轻轻又带过一句,“只是有一点。”

 

她不知道沈腾颤了颤睫毛,把这句话存进了一个恍惚的梦境。

 

 

沈腾回过神,看马丽在他面前招手,表情很好奇:想啥呢?她又转回了前言,叽叽喳喳地:真太热了,不知道北京有没有热起来,我儿子吵着要吃冰棍了。

 

他不需要转头就能想象出马丽的神色。是温柔的,飞扬的,眼睛下方荡开一条窄细的水波。他熟悉身旁人的一切,眉峰眼角的走向,鼻尖翘起的弧度,甚至欢喜与寻常之中声调轻微的不同。是他见证了她从青涩到盛开。转眼好多年。

 

回想起来那一天和今天一样,都是过往人生中很平凡的一个日子。他们曾有更多清醒着的,爱意也更汹涌的时刻,也还有无尽的,并肩而行的远方。但青春总有长短,像一颗从发苞到成熟的果实,人吃果子,时间吃人生,你还未懂得收获就开始了生长,你错过了季节才意识到不再回头;像年轻女孩的嗓音清澈而悠长,飘拂在每一个草木葱茏的夏天。

 

他曾真实拥有过,最珍贵一刹,便足以称作永恒。

 

 

于是沈腾说:

 

“夏天到了。”

 

 

 

 

 

-Fin-

 

 

 

*文中出现的《рузинская песня (格鲁吉亚之歌)》片段大意如下:

В тёмно-красном своём будет петь для меня моя Дали,

她会身穿深红的礼服为我歌唱,

В чёрно-белом своем преклоню перед нею главу,

在挣扎之中的我会在她之前低下头颅,

И заслушаюсь я, и умру от любви и печали.

聆听,迷失,我会在这爱的悲剧中死去,

А иначе зачем на земле этой вечной живу?

否则我为何生活在这永恒的地球上?

 

*特别感谢全世界最好的约瑟夫老师,没有她就没有这篇文。

 

*祝哥姐万事顺遂,祝每一位朋友夏日愉快。

 

 

 

 

 

Augenster

「沈马」本能

现背

时间线不对别在意啦

编的


/

「我们都是软弱的人,所以才会说谎。我们都是胆小的人,所以才会武装。我们都是一群笨蛋,所以才会互相伤害。」

《池袋西口公园》


可,爱已经成为了他们对彼此的本能。


/

已经纠葛多久了。

沈腾有时候也会在夜深人静里忍不住偶尔矫情一次,脑海中放电影般闪过一些灰色的,金色的片段。


他们都还没结婚的时候,眼里几乎快要呼之欲出的涌动着的情意让他们对一些事心知肚明。


她是大家的千场女王,是他一个人的女主角。


有回话剧结束庆功,观众热烈程度比想象中还要让人惊喜,这无疑是对喜剧人的无冠之冕。觥筹交错,昏暗的暖光灯照...

现背

时间线不对别在意啦

编的




/

「我们都是软弱的人,所以才会说谎。我们都是胆小的人,所以才会武装。我们都是一群笨蛋,所以才会互相伤害。」

《池袋西口公园》


可,爱已经成为了他们对彼此的本能。




/

已经纠葛多久了。

沈腾有时候也会在夜深人静里忍不住偶尔矫情一次,脑海中放电影般闪过一些灰色的,金色的片段。


他们都还没结婚的时候,眼里几乎快要呼之欲出的涌动着的情意让他们对一些事心知肚明。


她是大家的千场女王,是他一个人的女主角。


有回话剧结束庆功,观众热烈程度比想象中还要让人惊喜,这无疑是对喜剧人的无冠之冕。觥筹交错,昏暗的暖光灯照在彼此的面容上,玻璃杯碰在一起发出清脆的声响。


沈腾坐在女主角边上,那会还谈不上避不避嫌,笑容还算是诚恳的,他贴在她耳侧,轻声说,今天发挥超常啊,女主角。女主角眼睛没看他,脸微侧向他这边,说,哥,你咋那么假。沈腾听着马丽话里的意思,猜她又想起来排练的时候反反复复他磨人发疯的吹毛求疵,她最后眼眶都红,但她是最不矫情的那个,没有抱怨,看着在工作里闪闪发光的那个严肃认真的沈腾,她从没有抱怨。他生活里又是那副嬉皮笑脸的样子,说,这不也是夸我自己呢么,马老师超常全靠同行衬托。

得,就知道没好话,夸她的话永远不会好好往外说。


那时候他们脸上还能见着些活力的影子,沈腾有时候对着她还会像学生时代故意惹恼最喜欢的女孩子的调皮男生,心思反而全写在脸上,看她的眼神直白又张扬。


他们之间始终有句没捅破也不能捅破的话。


马丽也不是个不渴望爱情的人,她交过几个男朋友,但没一个像沈腾。


后半夜聚餐结束,秋风凉,吹在身上叫人下意识裹紧外套,他们在晚风和夜色中挥挥手,心里都知道这样的道别不过是种善意,明天太阳一升起,一张张熟悉的脸依旧会出现在自己眼前。那时候的他们,凑在一块还不是什么难得的稀奇事。


沈腾跟在马丽身后边默着声走,深深浅浅的脚步踩在她心上,她故意不想回头,远离了别人的视线,沈腾跟在后面走得不耐烦,不见她停下来等,三步并作两步跟上来,肩膀压在她的肩端,两个身影在路灯下些许重叠。他也不伸手,就那么走着,头凑过去说,跟我回家。见他那副样子,马丽便笑,说,这位大哥,你脸皮够厚。沈腾也笑,讲道,这么多年你又不是第一次见识你大哥的脸皮。

马丽仍然叫他腾哥,不知道什么时候失去了这个称呼原本的初衷和意味。

他们俩也没人在意这个,这是最亲昵的叫法,人前能,人后也能,床上疯批沈腾也能变着花样儿让她软着嗓子喊哥哥。

就是这样的关系,没人梳理,也不想梳理。


那时候沈腾和后来家里那位还不是整天住在一起。

屋里的灯仍然暗着,一关门儿,马丽就被沈腾拉住,两只手今夜第一次交扣。他的吻不算温柔,近乎是迫切的。他们并不能肆意地,旁若无人地亲吻,于是乎每一次接吻都要咬破了嘴唇。是用力的,是深情的,是刻印进骨血里的,是给记忆支撑到下一次相聚的。

她听见他在轻唤自己的名字,她的手抚摸着他的头发,却没办法张嘴回应,那些情动的,羞赧的音符,她始终不能轻易地脱口而出,沈腾每次都覆在她耳边说着平日里不能入耳的话,在情|事中慢慢哄,慢慢磨,磨得她理智再不能占上风,实在忍不住开口求饶,到这时候沈腾都要笑,马丽红着脸边骂他边捂他眼,他便就势捉住她手腕,沿着她彼时仍白嫩的手指细细密密地亲吻。

屋子把每一寸欢愉都无限放大着,黑暗中更加敏感的身体,静默里愈发清晰的爱声,马丽坐在阳台边,被沈腾半拥在怀里。哥...非在这吗,马丽抓着沈腾,好半天才挤出一句像样的话———她想到床上去。沈腾没应她,脸埋进香软之间,滚烫的唇|舌让马丽再不能多发一言。

他们沉沦在欲|望与爱的海洋里,漂浮无依,能抓紧的只有彼此。


她进浴室洗澡,出来没力气,可又不想走,坐在卧室窗子旁边看天亮。

沈腾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她身后头的,手里拿条毯子从后面将她整个人裹住。马丽站起来,光着脚踩在地上,有点凉,她下意识蜷了蜷脚指,转过去把身上的毯子分一半给沈腾,两个人半拥半抱着裹一张毯子,脸对脸,鼻子贴鼻子,都忍不住笑了。

好像有时候就是这样,成年人心事很多,她和他待在一块心事应该更多,但总是没由来的高兴也是真的。或许这也叫爱,马丽自己在心里都不敢承认。


他凌晨说饿,她就起来给他煮粥。看着灶台上小火温吞着,曾经何时,在这个什么都变的太快的时代,她也想着永远和爱的人炖着小火慢煮的粥,慢慢生活。

曾经何时。


沈腾知道马丽骨子里是个传统的人,对婚姻家庭和孩子充满着自然而然的憧憬。可他总是忍不住一再地要她一起坠落。他们之间不存在谁依附于谁,他们都是彼此最难得的肩膀。也会争吵,也会说再也不理谁这样的气话,可因为爱太浓太重,所以她掉眼泪也回他消息。


他们没有在一起过夜的习惯。看他喝了粥,和他躺在一块。沈腾呼吸渐渐变得均匀,她把他的胳膊从自己身上拿下来,塞进被子里盖好,蹑手蹑脚地下了床,去客厅的地上去捡被他胡乱脱下来的衣服,脱掉沈腾宽大的T恤叠整齐放在沙发上,慢吞吞地把自己的衣服穿好。

沈腾睡得不深,翻了个身下意识去捞人,摸空的手僵了一下,意识清醒了很多,睁眼看见人不在。

一出屋看见她,来时的衣服已经重新穿好,她半蹲在门口换鞋,他走过去,说,为什么还要跑呢。她没说话,他说,丽,这哥要惩罚你了。

马丽知道沈腾是想留她的,她任由他把自己抱起来,还是想劝,刚张口喊句腾哥,他的吻就又压下来,堵住她所有。

他们之间都太清楚,一起过夜是情侣之间才会做的事,可在无数个这样的夜晚,他一次次地带她陷落进这样的深渊。

他把她放到床上,她被收在他怀里,却仍旧不安。她没有安全感,在这样看不到尽头的日子里,她太缺乏安全感。


那会话剧演乌龙山伯爵,他俩对手桥段总能笑场,拿锹砸她那段,每回都砸得马丽真叫出来,有几回给沈腾听得也心虚,趁着剧本桥段,从背后头把人抱住的时候,脸埋进她香软的长发里,轻轻巧巧一个吻。

舞台剧里他俩你追我赶花样多,添词错词是平常事,演着演着还能笑场。

有回谢幕马丽跟观众道歉,说自己笑场是因为沈腾演的太像赵四,话说完他俩站一块笑得直不起腰,镜头两侧的同事跟着笑。

没人能介入他们的世界。

不需言明的默契,就好像有种难言的魅力,吸引着他们不提感情半个字,却互相纠葛在一起,总不能分离。




/

他们有一段分开。其实谈不上分开,因为没在一起过。


她在飞机上出事,他拿电话的手都止不住的抖。沈腾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来的医院,怎么问的护士,又是怎么进的病房。

他站在病床边,几乎是要站不住的,见她面之前,他心里胡思乱想,想着想着就想到些不该想到的事情,然后又重蹈覆辙地推翻,告诉自己不能想。

来的时候急,管不了那么多,等现在真见着人了,他反而没那股劲儿了,泄了气似的,低个头,站那好久不动,平时的好口才像一瞬间荒废了似的。

她还叫他哥,让他坐。苍白一张脸,嘴唇没什么血色,憔悴的面容让沈腾心里一紧,张了张口,什么都没说出来。腾哥今儿怎么有空来看我,马丽脸上有点笑意,但笑得难看———挺勉强的。她刚送走同事,乌泱泱一帮人来,没看见他的时候心里松了口气,又提了口气,现在真看见了,倒不知道该不该高兴。或许是不应该的,从一开始就是不应该的。

和他在一块待着,是她这辈子做的最出格的事,可这么出格也只能叫“待着”,说不出别的叫法。

丽,他叫她,好半天没说话,末了,只讲,丽,我错了,过一会再添一句,对不起。

哥,这些话就别说了,她仍是挂着那副笑,也没说赶人走,也没说留。沈腾知道她这副平静撑不住多一会,可他一时半刻又不想走,他吞咽了一下,看着她,尽量克制着自己的话不去掺杂不该掺杂的情绪,说,丽,不想笑就别笑了。马丽愣了一下,本来就为难的笑随着他的话僵在脸上,他仍旧看着她,她在他的注视下,慢慢收敛了笑意,垂下头,眼睛眨几下,眼泪突然间就止不住地往下流,滴在病房的被上,沈腾别过头,没忍心看,伸出一只手把她头搂过去靠到自己肩膀。

马丽脸朝外被扣在他肩上,沈腾转头,只看得见她瘦削的肩膀细微颤抖着。

他太知道马丽就是小女孩性格,特好哄,心思也细,也不真的是男孩子个性,一点都不。

两个人这么别扭地待着,他除了一句句地道歉,再不能它话。


还能说什么呢。沈腾在心里问自己,他最大胆的时候也只是借着戏剧的名义在舞台上,在灯光下,将隐晦的,分毫不得展露的一切的万分之一宣之于口。

套在角色的壳子下,心换成自己的。


在她被网暴的时候,他跟她连一句对不起都不会说,在心里第一回反省自己是不是最自私荒谬,故事从一开始就排好了定局,他自己说,搭档比伴侣更长久。可理论是死的,人是活的,生活仍是要继续的,他没办法停止一刻不去爱她。




/

生活好像一切都在正轨中无聊而缓慢的运行着,像蝉鸣都显得聒躁的夏天,那种忍受着炙烤的煎熬。可他知道,正轨中的一切,还有一份拿不起又放不下的情感无处安放。送出去不是,留在心里也不是。他自觉即便不算个是非对错都爽利分明的人,可什么该拿,什么不该拿,什么就该是他的,什么是他得不到的宿命,这些他都应该懂。

他平躺着,用手揉脸,想着怎么会到今天这个地步。

可他还是忍不住,他在生活中做出了那么多的选择,可这是刻入骨髓的本能,爱她的本能。


总还是有和好的那天。


又一起上综艺节目。玩游戏,大家都笑都闹,沈腾是带头那个,最欢的就数他,但是在每个摄影机没照到的地方,他从不吝啬自己的目光。

他一直在插科打诨,轮到别人他就在旁边时刻准备附和,面上是工作,眼睛一直瞟台上那个身影。

他们太了解彼此了,马丽真笑假笑他一眼便知,好在,他的包袱抛出来她都笑得诚恳。沈腾看着看着,就很想亲她,不自觉地把视线落到她形状娇美的唇瓣上。今天的口红真让人想犯罪,他在心里为自己找借口开脱。


录节目中场休息,马丽哎呀一声,惹得沈腾回过头去问———其实他一直在躲避更多的亲密举动,可心和眼总黏在她身上,她有任何风吹草动他都知道。可沈腾偏偏用了最不经心地语气问,怎么了。马丽看着他,神色是微微克制着的焦虑,她说,手链丢了,肯定是刚才玩游戏的时候不知道掉哪去了。

沈腾闻言有点要挂脸的架势,他知道那条手链,女人之间见面有时候总免不了聊起这些,今儿一来,后台休息室里碰了面儿,几个女艺人就凑一块寒暄,看见这手链便提,他分明听见马丽用那种听起来腻人的声音说这是她老公送的。

这就是他今天刻意躲她的原因之一,面上偶尔避避必要的嫌只占今天的一小部分,但算是借口的一大部分,他才不可能承认他因为这事又醋了呢。

马丽当然不会知道醋精这时候后宫连续剧般的心路历程,她不过看着沈腾抽抽嘴角,朝她露出点不屑的表情,对她说,不就一手链么,别找了,哥给你买新的。

得,不提这茬还好,一提这茬沈腾觉得自己给自己惹火,更来气了。

他想起上回看见马丽手上戴着对戒,心里犯别扭,给马丽买了一个,马丽当时就说,哥你发什么疯,我还能真戴这个。他当时像故意听不懂话,说,怎么,不都是戒指吗,哪个不能戴,尺码不合适?不能啊,你身上哪尺码我不知道。惹得马丽拿着那戒指张口骂他。

他送那个马丽一回没戴过是真的,可就像之前那个对戒,这手链她戴上了又再没摘下来过倒也是真的。

沈腾觉得自己要气炸了,他不禁想着人到中年,为什么要每天给自己找气受,他当然知道这是和好的代价,因为情感是很自私的东西,他很清楚他们之间和那些各取所需的配侣不可共同而语。是真上心了,但从中接受一些残酷的事实就会变得很难,但他很珍惜这段来之不易的和好,他尽可能的麻痹自己不去计较这里面的很多事,毕竟他们的和好本来就是个错误,他有时候可能还会头脑发热,但马丽从没出过半分差错,他相信马丽只会比他想得更多。


他知道小许不是真心的。这是他自己的私心和偏见,也是他看见的事实。马丽还怀孕那会,小许站一旁冷眼看不上去扶也不是一回了。

可小许不扶,他也不能扶。

沈腾想起自己之前说让马丽可以生个孩子,说谁是他爸爸谁就是他爸爸,他承认自己有时候挺疯批,但只对马丽。可那时候,看着她怀着孕站在那的一幕,他人生少有的觉得很无力。

和好的意义有很多种,迎合了自己某方面的私心,却也只能讨到甜头满足私|欲,他想承担的,更多的责任,担当,都变得离他遥不可及,这不仅是一种无力。

他为此感到愧疚。


所以,沈腾当马丽的面嘴硬着气她,转身到了后台就跟工作人员打了招呼,叫他们帮忙找那条手链。他咬牙切齿地跟人描述那条手链的样子,他用余光看过太多遍,清晰的记忆让他更挂脸。不明内里的场务感受到沈老师的低气压,连忙小跑着办事。

有时候沈腾明白,不是情侣的占有欲最可怕。




马丽回到自己化妆间,一坐在化妆台前面,她就看见了桌子上的手链。马丽拿起来放在手里,指腹轻轻摩挲,她的目光柔和了片刻。

沈腾进来的时候马丽正把手链往手上戴,沈腾一看见就忍不住哎呦了一声,马丽闻声抬头,看见沈腾,说,沈老师啥时候做好事还能不留名了,真是新奇。沈腾闻言笑笑,矢口否认,只讲,怎么可能,那我要是做了好事,非得拿大喇叭让全世界知道我是亚太第一大善人。嘴上开的是玩笑,心里却笑不出来,他看着马丽眼睛里对那条手链的在意,又想起马丽刚才丢了手链的慌张,他不禁叹了口气,说,怎么的,这你要丢了这玩意,他回家还能拿你是问呐。言外之意是,至于吗,一破手链,他送的能是什么好东西,再言外之意,他有点不高兴,但没理由表现出来。

马丽听了也笑,看惯他这德行,说,哥你这田螺姑娘当的咋这么蹩脚。

咋就非得是我,他还嘴硬。


马丽也不再接他话,戴好手链又看了看,心里想起前段时间私底下沈腾去探她班,尾巴摇到天上去,她觉得好笑,当时问他,哥你在这献啥殷勤呢,葫芦里没卖好药吧。没想到沈腾听完一脸的不屑。

每一次他的答案都一样,说,丽我这不叫献殷勤,我对你,这叫本能。

他那一刻太正经,正经的马丽几乎分辨不出这句话的真假,可这话确也不是第一回从他嘴里听见,或玩笑,或认真,不知道是第几回的时候,她早就在心里和自己说,信他吧,有什么大不了呢。

这辈子栽这么一回,有什么大不了呢。


沈腾后来靠在化妆台旁边和她又贫了一会,场务来请两位老师回台上录节目,马丽刚想往外说的话又卡在嘴边。那场务摸着头说,在沈老师屋里没看见人,原来都在这呢。她冲场务笑笑,说沈老师就爱没事瞎转悠。门一关,一转头倒是没再笑出来。沈腾没注意到这个小细节,揪她刚才的话不放,讲,马老师怎么说话呢,我可从来不瞎转悠。


门外走掉的场务:沈老师一个台上玩游戏都能偷懒的人,啥时候添了爱瞎转悠的毛病了呢。

后来,等马丽参加这节目多了,那小场务每回在沈老师房间都找不着人,却总能在走廊尽头,后台角落这些奇奇怪怪的地方,以及马老师的化妆间里,频频看见沈老师的身影以后。他,悟了。

沈老师懒这毛病改不掉,他只是爱上马老师边上瞎转悠,或者喜欢拉着马老师去奇奇怪怪的地方瞎转悠罢了。


马丽那句没说的话,她后来也没再想跟沈腾说,上次沈腾给她买的那个戒指,她私下里去换回了这个手链。这话不再说,只是觉得没必要。

这种没必要,就像沈腾明明讨厌极了小许,但给她找这条手链,却也没想告诉她的这种没必要。

他们之间,太多个这样的没必要,反而让他们成为了彼此最必要的那个。




/

录综艺又聚首,晚上就在一块吃饭。没在饭店吃,天儿不冷,在外面找个院儿往一块凑。

桌上都是老熟人,大家也都放的开。一哥一姐自然坐一块,小许占丽姐另一边,大家也不能有什么异议,谁能有异议呢,虽然丽姐是团里著名受宠人士,但这是人家的生活选择,没人能说什么。对于这三个人的位子排列,大家见惯不怪,这三个人要是修罗场了,总会有一个不在同一段位。


饭还没吃几口,刚才玩游戏那茬又被翻出来讲,沈腾看了眼小许,又顺带看了眼他俩之间的马丽,马丽视线对上他的眼神,没说话,低头夹了一筷子菜。小许像个憨憨似的看着他大哥眼神递过来,露出他那副做出来总是让人分不清哭笑的笑容。沈腾舔舔自己的后槽牙,突然间站起来,说,想起来有点工作,进屋里打个电话。

小院儿里有室内,能做饭也能落脚,沈腾转身就走,一点没迟疑,一桌人,有人笑着说大哥太卷吃顿饭还得忙工作,几个看出端倪的,没跟着附和,目光往丽姐那聚。

马丽抻着时间又吃了一会,也起来,比沈腾脸色好看太多,笑着说,我给大家再弄点水果去吧。

有想说不用的嘴里被人塞了一筷子菜。


能落脚也没有正经床,马丽前脚刚踏进来,一下被沈腾拉过去往墙上压,怎么这么慢,沈腾语气里有些不满。马丽推搡着他这疯批的架势,说,那你这么急是要干嘛。

沈腾顿了顿,吻落下来,讲,我看他不顺眼成吗。呼出来的热气洒在她脖颈上,弄得她很痒,他往她怀里倾,马丽还是推他,另一只手捧他的脸,说,沈腾你发什么疯。但不敢大声,也不敢有大动作,怕有响动,也怕惊动不该惊动的。沈腾没理她,伸手脱她衣服,马丽真急了,喊,沈腾!她压着声音,却几近愤怒。

这一声让沈腾短暂地停了下来,他在黑暗里看着马丽的眼睛,那双眼睛里盛着些许不满。

他的手还搂在她的腰上,他静默了一会,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那种深深的无力感又漫上他的心头,他于是低下头,说,马丽,那你告诉我,对你和他,我能说什么,我还有什么可说。

他再不顾马丽的不情愿,伸手就去脱她的衣服,细腻的肌肤裸露在空气中,风光坦诚在他的眼底,手里,口中。

是他逼迫的,他攥得马丽手腕都痛,太用力了,每一下都好像要将她从最深处撕裂,粗暴又热烈,她几乎要站不住,像水一样挂在他身上,空气里翻滚着热浪,她连呼吸都觉得困难。

哥...轻点儿,她艰难地说着,气音。

他们听得见彼此乱了步调的心跳,外面,一墙之隔,他们共同的最好朋友都在。一墙之隔,挡住他们的不堪,堕落,沦丧。她在让她难能喘息的吻里,连连捶打着他的背,热,太热了,热到她觉得周身起火。

他们总是在偷窃着。

丽,你反应挺诚实啊,沈腾一贯喜欢说这种不着调的话。闭嘴,她说。黑暗中沈腾看不见她脸上染起的红晕。他好还是我好啊,他问,说完又补一句,我说这方面。下面又冲着那块软|肉狠|顶了一下,让她差一点惊叫出声。她忙捂住自己的嘴,愤恨的眼睛责怪地看着沈腾,半晌才说,你幼不幼稚啊。心里想这也要比。不幼稚,当然不幼稚,丽,你说,我要听你说。他不上不下地停在那,看着她,像个孩子在讨要糖果。其实他也不好受,她绞得太紧,他头皮都发麻,可还是挺着看她———他是真的幼稚,他太想要答案了,一个毫无意义的回答。

她最后被逼的没法儿。她正被他架在怀里,她伏在他的肩头上,呼吸都喘不匀,全身注意都聚集到同一处地方,被蚀骨的难|耐感左右得再不能思考下去。理智暂且抛到一边,她闭上眼,认命般艰难地说,哥,你最好。像哄小孩。

他重新动作起来,比刚才还要认真,她心里却不是滋味,苦涩地沉沦着。


出来的时候,看谁的眼神自己心里都先心虚,马丽还有点站不稳,沈腾在后面悄悄地扶着她一只胳膊,走得近了又放开,马丽等落座想起自己说的水果,在座的都懂事没人问,她便笑着说看我这记性,被沈老师拉着聊了会,全忘了。也不去多圆更多没用的。她今天高跟鞋,刚才光着脚做,出来才穿回来。

沈腾知道自己刚才没分寸,弄狠了没点控制。心里下意识跟着担心,看马丽跟没事人一样往回走。

他面对众人,脸上终于有点笑模样,也说,是是是,怪我了,转头又朝着马丽说,给马老师赔罪,我帮你。说罢就起身跟她后头。进屋里看她去拿艾伦带的水果,说,怎么,这四平八稳的,看来是我工作不到位啊。马丽瞪他一眼说,去你的。沈腾就笑,讲,要不再来?说完就上手。

沈腾你大爷,畜|生啊。她拍掉他的手,刚才的气儿还没全消。沈腾只好摇着尾巴讨好地笑,从后头搂着她,说,是哥不懂事儿了。马丽看着那颗埋在她颈窝上的脑袋,心里倒再气不起来,无奈地说,你哪回不这样儿啊,疯完才知道错。语气里带着她自己听不出来的宠溺和纵容。

可沈腾听得出来,抱着她的手紧了紧,心里是相同的苦涩。他永远,永远错过了这份偏爱。


其实私底下会有人问沈腾,说你觉得遗憾吗。遗憾?沈腾会笑着反问回去,然后再玩笑些别的话,说,别扯了,我俩压根儿就没往那想过。可他自己心里明白,他早就不配成为她的遗憾。

那时候他总是活在挣扎里。

有一回,在烟和酒里,在靡|烂里,他听见桌上有人感慨说,没有遗憾不叫人生。他听了这话不知怎的突然就怒中火烧,好像戳中了他所有的在意和痛。他说,去他妈的无遗憾不人生。

或许在座的很多人都觉得沈腾是喝大了,可只有沈腾自己知道,他不是在咒骂,不是在气恼,他只是在进行一场痛彻心扉的自我谴责。他知道这是一种悲哀,对自己的悲哀,他也曾很难接受某个不得不接受的事实。

再来一次,他的人生宁可七零八落他都不想要这个成全他人生的遗憾。

爱这个字太重了,他拿不起来不代表它就会消散离开,它就一直在他身上,人生路上他每走一步四肢百骸都跟着痛,这种痛几乎要让他窒息了,马丽,马丽,马丽,千千万万遍同样的两个字,从此,和不能再回头的遗憾的人生一起往前走。

所以那晚,在小院儿里,沈腾面对马丽的不满,只能说一句,我还能说什么。

是啊,他还能说什么呢,在他们三个人中,他才是最不占理的那个,她和小许是合法的,他这醋怎么吃才能对呢,怎么吃都不对,可他又偏偏不是个大度的人,所以只有逼迫着她一遍遍向他证明她的心在哪里,来让自己没那么难受。太卑劣了,他为此歉疚。


其实,偶尔马丽在他面前,即便没有伤心的情绪,也没有外露任何,可就能让他难过极了,难过得心里发苦,想要捧到手心里呵护着,那种漫上心头的无力感又将他深深锁进他亲手给自己编织的牢笼。

自己系的结,自己都打不开,还妄想别人能解吗。

马丽不缺人爱,但缺爱,她这一路,走得太难太难。




/

这是他们和好以来吵得最凶的一次。


本来他们见面就像见缝插针,又多一回不欢而散,沈腾生闷气,没处发,今儿为了马丽推的那个局,他滑开手机又应了回来。

会所灯火通明,包间里的光线却不知被谁调得昏暗,他认出几张脸,看见沙发上还有几个陪酒的左拥右靠忙活着。

沈腾真的觉得这些都很没劲,可他一想到吵完架马丽跟小许回了家,他便也不想走,他一想起那个男人他脸都绿。他自己都搞不清是和马丽吵架比较令他生气,还是小许比较令他生气。

改不掉的,他永远在这段关系里吃瘪。

这儿是私人会所,彼此之间都认识,不是朋友,也是朋友的朋友,圈子嘛,越扩越大,到底还是转成圈围起来。

他很少来这种局,不是必要的多半都用玩笑话推拒过去,今儿他属实是这儿的新鲜客。

会所里的帅哥小姐都是眼极尖的主儿,看见沈腾往角落里坐,但也有人主动靠过来。

他摆摆手,都谢绝了。

旁边有人看出他不对劲,说,腾哥挑一个吧,有啥过不去的,今晚上玩完忘了就是。

沈腾脸上没什么表情,昏暗的包间里,他环顾了一周,默声指了一下沙发另一头的那个小姐。

有人给那小姐使眼色,那人面露难色,可依旧站起身,这口饭她怎么都得混。

看沈腾挑了个最不会来活事儿的,但也没人说什么,做东的朝沈腾一笑,说,腾哥,这是最近新来的,要是不听话,你只管罚。


各行有各行的难,陪酒也难,小姐们被花言巧语哄着往下灌酒,可面上还是带着笑意,说话声统一甜得发腻,绵软地推搡着一双双伸过来的丑陋的手,却依旧要学着像欲拒还迎一样含着娇羞。

她们该生气的,可现实和生活的压力或许已经让她们失去了这种悲哀的能力。


沈腾收回目光,低头看着自己桌边的酒杯,酒杯下头压着一张价目表,他蓦地想起身边始终一言未发的那个小姐,他或许亏欠了这位陪酒生今晚的流水。但看她那副样子,怕是这么些天也不会有什么进账。

他拿起那张价目表,点了几瓶中等价位的酒,他看着那小姐脸上讶异的神色,冲她点点头。


那小姐话也不多,见他酒杯空了就往上添,沈腾今晚上很想让自己醉,他酒量好,刻意想醉的时候就变得更难。


不知道灌了多少,朦朦胧胧间回忆像潮水般席卷而来,他再不能控制自己不去想起那张脸。

闭眼就容易让人陷入回忆漩涡,他有一阵特怕回忆,怕到几乎闭着眼都要逃避任何一刻的思索。


越怕越想。


那是还没和好的时候。

那是他挺不住了想要和好的时候。

他在心里咒骂自己一万次,却仍旧在第一万零一次选择自私。

那会他把她拽进车里,幽静的地下停车场里,私密的封闭空间,只有心在翻搅着一切,沉默寡言压制着所有。


他总是自诩对马丽,是本能。


但到了人生岔路口,他却舍弃了本能。


他那时候坐在车里看着硬被他不管不顾拽上车的马丽。很多事像剪不断的流水,他想起他们还在拉扯的曾经,马丽有一回,半开玩笑半认真的说,哥,我不是那个等着被选择的人。

即使她仍旧不自觉地去等待着。

世人都说等待终有尽头,她不清楚自己的尽头在哪。

他们都知道,他们一直在口是心非地说谎。


沈腾觉得自己的呼吸都在颤抖着,难言的话就像一把尖锐的刀,刺痛他的喉咙。他吞咽了一下,表情复杂,隐忍了很多的情感爆发。


那时候在车里,他在她面前服软了。

他说,丽,到了这个年纪,人间的面,见一面,少一面,哥自私。剩半句他没说,他想说他自私,自私地想和她和好。马丽看着他的眼,没说话,他当了半辈子的喜剧人却不知道这时候该如何掩饰自己眼底狼狈的水光,或说一句让女主角没那么伤感的话,他只好那样静静和她对视着,直到两个人的眼中映出同样一片朦胧月色。

腾哥,她只轻轻唤他一声,像过往的每一句,又不像任何。两只不再年轻的手交握在一起,成年人有时候不需要说清楚太多事,他只是知道,只要他说,他愿意说出口,马丽永远不会拒绝。

因为他是沈腾,就这么简单,有时候沈腾自己心里明白这回事,却更觉苦涩至极。他,永恒的,辜负了这份温柔的信任。还好,趁他们在尔虞我诈的人世间,生命还没进入倒计时的时候,还能够来得及握紧彼此的手。


他记得那一刻他握着她冰凉的手看着她,马丽的眼泪顺着脸颊往下流,泪水氤氲了眼眶,唇角几乎停不住地和他同样的颤抖,可她依旧没说一句话,不发出一丝声响。

生活哪有那么多喜极而泣,成年人的眼泪总是沉默而又苦涩的。


和好的事好像就在昨天,仿佛那种矛盾着的喜悦还没有被冲淡。坐在会所里,期间他不知道来来回回打开屏幕多少次,那串他刻意没有备注名字的电话号码早已经烂熟于心,可他只是看着,看着在昏暗的包间里显得有些刺眼的屏幕上那串冷冰冰的数字。

他不能按下去。

没勇气也没资格。


意识再度清醒的时候,局快散了,他也想站起来跟着走,可一动就头痛欲裂。他听见有人吩咐那小姐把他照顾好再给他安排车回家,他都摇头拒绝了。

可那小姐今夜第一次拉住他。沈腾偏过头去看她一眼,那小姐似乎很不好意思,踌躇了半天。包间里的人差不多走完,她再次拽着他。有事吗,沈腾勉强直着身子,只好问,他现在很焦躁,极度缺乏耐心,他尽可量地忽略自己的不适,心平气和。

还没等那小姐说什么,包间的门再次被打开。


凌晨的会所依旧灯火通明,沈腾是习惯了熬夜的,耳边细碎的嘈杂半宿没停,酒精在胸口里猛烈的烧,眼皮也干涩得痛。

他刚要撑着沙发站起来走,抬眼间看见马丽站在门口那一刹那,他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

他回头看了一眼默默放开他的那位小姐,明白了她在要自己等什么。

那小姐看着沈腾阴沉沉的脸,吓得低下头躲他视线,怕被他降罪似的慌张出了包间。


马丽也没想到,她会在沈腾的手机里听见一个陌生女子的声音,然后凌晨从家里爬起来赶到这种地方来接他。

一时间,一路上的不安,担忧,怨气,都在看见沈腾人那一刻烟消云散了。


如果除去今天和他吵架,那么大半夜她飞车过来,一路胡思乱想提心又掉胆,对她来说倒也说不上要生气的。气沈腾来这种地方,气他不爱惜自己的身体,还是要气他凌晨也不让自己睡个踏实觉。

都没有。她没资格生气,她完全可以不理会这通电话,只当是谁恶搞的玩笑,她站在这儿,这是她自己的心甘情愿,和沈腾没有一分关系。


沈腾笑不出来,又坐下,说,你怎么来了。语气冷冰冰的。

马丽看他这样子,也再没心思和他置气,伸手就要把他扶起来,因为焦急,她大衣里还穿着来不及换下来的睡衣。大衣半敞着,甚至没有扣好,显出主人出门的匆忙,沈腾看见了,没说话。

她拉不动他,沈腾故意不顺着她的力气,同她执拗着,马丽生气却也无可奈何———他总是这样,动不动就使小孩子脾气,惹她生气,还要她反过来半夜伺候。她没法,只好说,别闹了腾哥,大半夜总不能在这儿睡。

怎么,那去你家吗,沈腾的话是带刺的,刺得马丽一时半刻哑然。

两个人之间的气氛更加冰冷了。

马丽逼迫自己平静下来,她向来好脾气,过了一会又上前去拉,这回沈腾好像更来劲了,声调高了些,说,我的事你别管。他心里其实有更伤人的话,他掂量着往外说,但一样难听———他还在犯别扭,他总是这样,想起小许,想起她,想起自己,想起刚才的吵架。

他脑子有点混沌,伸手推人的力气没掌握好,马丽被他推开,扶着沙发边站稳。

哥,你真的过分,她说。

沈腾听出了马丽话音里的哭腔,心下有点乱了,酒醒了不少,抬头看她,想说什么,也想伸手,可抓了个空,马丽已经转身,头也不回地推门而出了。


下一刻,那位小姐战战兢兢地从门边进来,又合上门。她一直守在门外没离开,看见马丽跑出去,她朝沈腾说,对不起,我没想过要帮倒忙。

那时候看他总是反反复复看那一个电话,趁他昏昏沉沉,见着还没灭的手机屏幕,她便拿起来,她只想帮忙,她跟他说谢谢他今天点酒。

沈腾看着那小姐害怕的样子,也没法再说什么,半晌讲,趁现在还没陷得太深,还上得了岸。顿了顿又说,下次别再自作聪明了。

这是善意的告诫。


沈腾起身往外走,那小姐说马丽跑出去的时候好像哭了。沈腾当然知道,他装作不在意一样,讲,嗯,给她惹生气了。他总是这样,他总是被她一味包容着。可那小姐却说,人生气是不会哭的。他看向她,不明就里。那小姐复而说,女孩子被惹生气是不会哭的,受委屈才会。


沈腾愣了,受委屈吗。


那小姐讲,这三更半夜的,她心里肯定有您。沈腾听了这话还是苦笑起来,说,有我又如何,你知道她是从谁的床上爬起来找我吗...

话说了一半戛然而止,意识到这是气糊涂了什么话都往外冒,停下来,不知道在和谁道歉,讲,对不起,我不该这么说,她其实很好,真的很

好。


他走出会所,夜是深沉的,无边的黑暗笼罩在他身上,让他压抑的情绪更加得不到喘息。那小姐的话无限地循环在他的脑海,他总是让她受委屈啊,沈腾一直在想。酒精麻痹过的大脑却格外清醒起来,他环顾周遭,抱着几乎没有的期冀寻觅着那个身影。

他还是能够一眼认出她的车,无关车牌号,无关款式如何。

走得近了,这么黑的天色,透过玻璃窗也难以分辨驾驶座上是不是坐着人。车子并没有点火,他想,她应该是在的。


沈腾拿出手机打电话,电话被掐断了,他又抬手敲她车窗,没有反应。沈腾停止自己在驾驶座窗户上探头探脑的愚蠢行为,一屁股就往地上坐,靠在驾驶座的车门上。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坐在这,地面又硬又凉,还很脏,幸好他今天穿的深色裤子,沈腾想。就这么一直靠着,也不知道在等待什么。


门从后座被打开了,虚掩了一条缝。

———她对他向来心软。


他听见车门被打开的声音,整个人愣了好久。


马丽没在哭了,她只是一瞬间情绪上涌,刚一走出会所,风就把掉下来的眼泪吹干。她现在很平静,只是想这么待一会儿。她已经习惯了用最短的时间整理好自己。

他坐到她旁边,关好车门。


她被他捉着的手冰凉,大衣里的睡衣,单薄的布料让他心里微微作痛,暗骂她傻。

他说,给你打电话你就真来了?这种地方还穿成这样一个人来,深更半夜的,万一是骗子呢。

马丽梗着身子不理他,听见他这数落的话心里气头又起来了,说,沈腾你是不是有毛病。

他怎么总是在煞风景,他怎么总是看不懂女孩子的脸色,总是不懂得在最恰好的时间说出最恰好的话,他的爱太奇怪,总是要蛮横无理地把她向外推,却又舍不得般抱紧。太像个孩子,典型的作妖表达不满求重视求关注,却又害怕失去般地讨好。

是是是,我有毛病,我病得不轻,要不我也不能晚上跟你吵架,大半夜又给你气得在这坐着,他顺着她的话说,心里一晚上被冷落的气已经无影无踪,转而去蹭她的颈窝,说,我这不是气嘛,你和我吵架,又和他待一块,我...

他半晌没下文,知道这气生的没理由,他们之间不就是这样的关系吗,该生气的从不是他。


也是在那一刻,沈腾明白了自己对这段关系里一些事情的计较从没有停止。每一次都是,上次在小院儿也是。


马丽听着他的话,讲,你就是无赖,混蛋。说着骂他的话,语气里像极了在拌嘴却又撒娇的小女生。

他还是那么应着,是是是,我无赖,我混蛋。

然后在心里想着,虽然这样的生活并不尽如人意,但如果对方是马丽,他乐得其中。


其实沈腾戛然而止的话马丽听懂了,早在她们各自都还没结婚的时候,她曾经也这样想过,她那时候亲眼见证了发生在身边的背叛,她心里就不能不去想,和沈腾在一起的时候也会想,可她不是女朋友,没办法软着声音问他这种无理取闹的问题,问也白问,答案她自己会信吗?


于是今晚上的气,除了吵架之外,也没办法归结到别的缘由。


这是他们之间的无奈。


可沈腾怎么可能永远忍得住,她载着他往回走的路上,等红绿灯的时候,他半阖着眼,还是挑破说,丽,这种醋,以后还是让我少吃吧。

即使他知道他永远都不可能避免得了。

马丽没出声,由着他探过身子亲她,浅浅迎合着。


吻的末尾,灯变色,沈腾坐直身子又阖眼,不知道过了几个路口,他又说,算了,和你讲了也没用,就算好事吧,起码让你知道,哥还是最在意你。


在没办法被印证真心假意的无名关系里,我仍然最在意你。不需要法律的约束,不需要世俗标榜,我们成为世人眼中最佳的搭档。


沈腾想起过去刚认识的时候,第一回给马丽过生日,他那会也没什么钱,本着人道主义关怀,站天台上给她唱生日快乐歌。两个人,他拿着打火机,微弱的光照着两个人的脸,那时候她想成为舞台剧最好的女演员,他想成为写最好剧本的导演,他们都有盛大的理想,为之奋斗的勇气和毅力,有着未知前途的人生,但又是那样纯粹的自己。

那样回不去的日子很好,可现在也并不糟糕。


那一晚,沈腾学会了尽力和这一切和解,和他曾经的挣扎,现今的无奈,还有至始至终的歉疚,一一和解。


月色微冷,在停靠的车子里,两只紧紧牵在一起的手,久久不分离。


他们向窗外望,原来,还是一样的月光。





/

你可知那些都不是我本意,自遇见你那天起,我最本能之意,名为倾尽余生爱你。





啰哩啰嗦的话。

/文我着实不想提锁和饼的名儿

 sorry我咋看锁我咋有有色眼镜 希望ll幸福

/祝二老幸福

/我现在真的后遗症 最开始就想着浅嗑一下 我出不来了 这世界上又多了一首他们再不会双人合唱我也再也听不了的歌


x.

  我爱工作室呜呜呜🤤

咱们就是说老福特是不是传不了动图啊,有没有懂的🧐

(转自常远工作室,侵删)

  我爱工作室呜呜呜🤤

咱们就是说老福特是不是传不了动图啊,有没有懂的🧐

(转自常远工作室,侵删)

清明那个洛书

百年

嘤嘤嘤~岛岛太好啦~看你笔下人物(bang chui)的命运,就能感受到你内心的温柔~这是一篇特别特别好的文~我去哭一会~

吾乡之岛:

送给特别好的 @清明那个洛书 ,生日快乐,认识你和认识军烨一样,都是特别幸运的事~虽然在文章里面你的角色有点儿OOC吧,但你一定不会介意对吧哈哈哈~爱你么么扎~


因为是给我心目中最会拉郎的洛书,所以这是一个拉郎(对就是下图那两个人)。有点儿长,BUG大成筛子,而且,还会有一些《上海王》的剧透。所以,慎点。。。


[图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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嘤嘤嘤~岛岛太好啦~看你笔下人物(bang chui)的命运,就能感受到你内心的温柔~这是一篇特别特别好的文~我去哭一会~

吾乡之岛:

送给特别好的 @清明那个洛书 ,生日快乐,认识你和认识军烨一样,都是特别幸运的事~虽然在文章里面你的角色有点儿OOC吧,但你一定不会介意对吧哈哈哈~爱你么么扎~


因为是给我心目中最会拉郎的洛书,所以这是一个拉郎(对就是下图那两个人)。有点儿长,BUG大成筛子,而且,还会有一些《上海王》的剧透。所以,慎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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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干年后当常力雄回忆小时候他回上海的时候,情景应该是这样的:连续的雨天让天色和地上的泥一样无比混沌,他坐在一架板车上,由一个面色和天气一样晦暗的妇人推着。有人在他前后行走,这些人都是洪门的余党,常力雄清楚记得明明有马车,他们的脚底下却一路踏着泥。


 


长长一段混沌的路,那是唯一令他记住的画面。


 


青年时的常力雄和几个前辈住在一条烟花巷里,但那时的他从来没留意过那些女人的身体和脸。直到有一回,一个妓女和嫖客调情时忽然一个推搡,常力雄见妓女一个踩空要跌倒,便转了个身,让她撞上自己的背。


 


被惊吓的妓女说了几句凉薄的话,他不记得了。但不知道为什么,男人那种始终嘲讽轻蔑的眼神却教他打心眼里尴尬愤懑,常力雄心里发誓,总有一天,全上海的女人都要雏伏于他,全上海再没男人敢用那种眼神看他。


 


十几年之后,常力雄斜躺在他的老相好,早些年上海四大名妓之一新黛玉的床上,像想起一个笑话般记起了那天。他还记得当年撞上他那女人的身体,软的,暖的,像身边的新黛玉一样。


 


新黛玉面色潮红,躺在他臂弯里,眼睛半睁半阖,纤长的玉手有一下没一下地挠着他胸口卷曲密集的毛发。


 


“现在越来越多的客人都讲究个洋式做派,真是妓院也要闹革命了!本来女人多的地方是非就多,小贱人们现在一个个地要反天!——常爷你家里那么多偏房,怎么收拾服帖的?”


 


常力雄总能让女人对他放下防备,说出些平常绝不会在恩客面前出口的话。可他却不能对任何人放下防备。新黛玉的妓院开张时间不短了,虽然内外许多事务都是他手下照料着,但他从不过夜。上海滩风云变幻,他就从没有高枕无忧的时候。


 


他起身要走。新黛玉知道挽留不住,慵懒起身送他到了门口。


 


常立雄的马车走出大概半里地之后,新黛玉听见了一声类似火枪的声音。


 


 


 


1


天气逐渐热了,天车岭的山道难走,小邮差必须起来得更早,才能在太阳烈起来前走到望风村村委会去歇歇脚。冬天的叶也没有落尽,夏天来了树林也就更葱郁了。小邮差最近学了一首新的歌,可半导体坏了,他托副局长拿到县里修去了。他只有在走进树林四下无人的时候,才大声地唱着,也不管找不找得到调——“你说我像云,捉摸不定,其实你不懂我的心……你说我像梦,忽远又忽近,其实你不懂哦~我的心……”


 


老二跑在前头回看他一眼,然后绕着树干,和枝上的鸟儿逗起趣儿来。


 


平常小邮差可以就着村委会的茶水吃完干粮再赶路,但这天不行。因为除了向来山里固定的几个村庄之外,这次多了一封要派往“叶家寨”的信。


 


父亲说,叶家寨在去九半垅的山路上,解放前一度是土匪窝,人丁兴旺得很,后来渐渐的没落下来,到现在少说有二十年没住人了。父亲又交代了,无论到哪里的信,都要无条件送到。


 


从五婆家出来继续往山里斜行了几里路,破败的叶家寨出现在一片密林的遮掩当中。当年的光辉岁月果然已经不在了,只留下了一个繁芜丛生的院子,和偌大一栋风烛残年的两层木房子。


 


小邮差穿过没过脚踝的杂草,看了眼手中的信封,把它从紧闭的门缝中间塞了进去。


 


“谁?!”


 


随着信封咔哒落在地上的声音,他听见有人在屋里厉声发问。


 


已经有人住进去了?可自己居然连门都没敲。小邮差有点儿羞赧,他隔着门朝里头喊,“送信的乡邮员!”


 


里头的人沉吟了一阵。“谁的信?”


 


他刚刚看过信封,名字当然还记得。


 


“常力雄!”


 


里头很长时间没有动静,也没人来拾信。就在小邮差决定离开前,他听见门里那人低沉的声音。


 


“拿进来吧。”


 


 


小邮差没见过常力雄这样的人。事实上,当他推开门、从地上拾起信件,走到内堂探进身子的时候,他怀疑过半躺在床榻上的人到底是人是鬼。常力雄散开的头发是长的,有几缕甚至挡住了脸,但这并不减少半分他脸上凌厉的气势;他赤裸着上身,宽厚魁梧的胸膛上左右文着栩栩生动的龙凤,更骇人的是,蓝绿文身的肩胛上愕然有个不小的伤口,向外渗着暗红,已经在床单上染了一片。


 


小邮差一下子扶了一把门梁,他从没见过那样的人,也没见过这样多的血,猛得觉得头有点儿眩晕。


 


“这是哪儿?”床上的人问他。


 


“……湖南绥宁,黄土乡。”


 


“湖南?”常力雄仰头,表情看来似乎有些疑虑,但问话的时候,又好像带着轻笑,“谁写信给我?”


 


“上海来的,”小邮差又看了眼信,确认了下名字,“寄信人叫‘等你爱的棒槌’。”


 


“什么棒槌?”常力雄瞪大了眼,“拿我看看。”


 


小邮差走近他,把信递到他手里。他身上温热的气息,起伏的呼吸,甚至空气中淡淡血腥的味道,都证明着这个离奇的人实实在在的存在着。


 


“你……还是尽快治伤吧。”


 


常力雄却没出声,摆弄手里的信封,好像从没见过似的。


 


“你是土匪吗?你受伤了。”看他就像没听到似的,小邮差都替他着急起来。


 


常力雄没有理他,微眯起眼睛,开始看信上的字。


 


“你的伤挺重的,我给你找医生来吧!”


 


常力雄还是像没听见似的无动于衷。他皱着眉头看了一会儿,皱着眉头把信纸“哗”地递到小邮差面前,“写的啥?你念我听听。”


 


小邮差把信纸一把从他手上扯下来。“都说了你这伤得治!你这人是不是不怕死?”


 


常力雄的眼神由下到上将小邮差看了一遍,小邮差脸就莫名红了。他觉得这人——的确,他已经非常肯定常力雄是个实在的“人”而不是其他结界的生灵,实在是个活了24年来从没见过的人。说他大气坦荡吧,又落到了这般田地;说他匪气十足吧,浑身又自带一股子邪门儿的英雄气概,像武侠小说里的人物。


 


“你这小邮差脾气挺爆,比一品楼新来的小丫头们还爆。”常力雄拍了拍自己的胳膊,往回躺了一些,“老子不怕死。要是怕,都不知道吓死多少回了。还能活到今天?”


 


常力雄让他自己看自己胸膛的文身,小邮差才发现,之所以龙凤如此栩栩如生,是因为沿着许多旧伤口在皮肤上的沟壑勾勒而成。这时候常力雄又说,肩胛上的伤是火枪远距离崩的,看着虽说吓人,威力不大,死不了。


 


 


小邮差跑回望风村给常力雄买云南白药。他告诉医务室的大夫,老二在路上发现只受伤的野狗,药是救狗用的。


 


回叶家寨的路上好几回小邮差都觉得像要跑断气了,一方面他怕把接下来一路上送信的时间耽误了,另一方面他又的确焦急。常力雄这个人的许多方面虽说实在是匪夷所思,可到底,是个伤着了会流血的活生生的人啊。


 


常力雄的血已经止了,他平躺在床上睡着。小邮差决定,给他上完药就走。可他拿药棉花的手还没接触到常力雄身子,就被一把抓住了。


 


力道很大,小邮差疼得浑身都僵硬起来,药瓶打翻在地上。常力雄定睛看了看他,笑着倒回枕头上去。


 


“别恼,我吃江湖这碗饭,睡觉也半张着眼!”


 


他郑重地说,自己的仇人其实很多,在哪儿都放不下心。


 


小邮差揉了揉手腕,将药瓶捡起来。“我对你没有恶意。”


 


“当然,我应该谢你。”


 


“你又说吃江湖这碗饭,又说仇人多,你不信我就不信我吧。”


 


常力雄躺平,方便小邮差把药粉均匀地抹在伤口上。“不信你,就不会让你进来了。我看人一向准。”


 


“看人准?你这信上可不是这么说的。”


 


“那信上到底写的什么?字密密麻麻的,这么小。”常力雄来了兴致,欠起身子,被小邮差推回去,“有些字我怎么看不大懂?跟日文似的。”


 


小邮差忿忿地想,这人死要面子,不认字就说不认字,居然说我们汉语像小日本的文字。


 


“不过这信里的内容啊,古里古怪的。我可念不出来。”


 


“你这么说,我可更想知道到底写的什么了。”常力雄说道,鉴于他如今的处境,也许这信对他至关重要,其中有些江湖暗语也不一定。小邮差说你不说是日文吗?日文我可看不懂,我只识汉字。常力雄愣了一下笑起来,放软语气像是央求,说,年纪大了老眼昏花,看吧,关键时候还得求上你们年轻人。小邮差见他这样,竟觉得有几分可爱的憨态。


 


他展开信,“亲爱的常爷,我的常爷,”他清了清嗓子,极力让自己不要露出脸红羞赧的样子。“最近我无法自拔地爱上你了!你是个真正的英雄,俗世的清流,我生活的时代绝无仅有的英雄!最近你扰乱了我的生活,我每天满脑子想的都是你!睡觉的时候都会梦见你,我甚至都不知道你到底长什么样子呢!可是每当想到你,又忍不住心痛——因为你傻啊!风流了一世,聪明了一世,却要娶那个祸害人的丫头!我的常爷,你应该娶我啊!我一个大好女青年,父母的教育赋予了我优良品行,大学的知识武装了我的头脑,你说,是不是我这样的女孩跟你才算得上绝配呢?可惜啊,君恨我生迟,我恨君生早。今生到不了你的时代,下辈子我一定要嫁你!等我来世飞扑你的怀抱!”


 


小邮差一直窘迫,不时又憋笑看常力雄一眼,末了,总算松了口气。“等你爱的棒槌,1992年5月18日。”


 


“这日期是?”


 


“1992年5月18日。”小邮差重复了一遍。“看来是个非常仰慕你的女孩儿给你写的信。”


 


“的确,在上海仰慕我的男孩儿女孩儿多了去了。”


 


“包括她说那个祸害丫头吗?”


 


小邮差笑,常力雄也笑。“不知道她说的谁,哪个丫头能祸害得了我。”他表情又严肃起来,低声重复着日期,“1992年5月18日……江墅铁路通车了吗?”


 


“什么铁路?没听过。”


 


“是了,这里是湖南。”常力雄躺回床上去,面色多了几分凝重。“小邮差,你先忙去吧!”


 


小邮差说,没关系我今晚赶到九半垅住下就成,跟好姑娘说好了在她家歇脚,她会给我留着门。


 


常力雄又问,信上可有写从上海哪儿寄来的?


 


“没有,信封上写的地址内详,可信里面也没写地址。”小邮差又朝信封里看看,确定只有那一张信笺,小声嘟囔道,“净是肉麻的话。”


 


常力雄不再说话,闭起了眼睛。


 


看着常力雄散乱的长头发和胸膛上的血迹伤痕,小邮差想到信里那句话,不能去你的时代。这么看起来这人可真不大像现代人,难道真不是同一个时代?


 


但这也太离奇了,他情愿相信只是写信的姑娘求而不得所以夸张的说法。


 


胡乱想着,来回跑了十几里山路也确实累了,他居然睡着了。在老二不安的吠叫声中小邮差醒过来,发现常力雄已经不在了——被窝凌乱着,留着斑斑血迹,凑近些还能闻到属于常力雄的那种独特浓烈的气息。小邮差环顾房屋四周,与刚才无异,还是土匪时代的旧陈设,但总觉得有什么不同了,仿佛刚才整间屋子所有的灯都亮着,而此刻,它又恢复了长年没住过人的落满灰尘的没落模样。


 


大概是在这里停留得太久,老二的吠叫越来越急切。小邮差晃了晃脑袋,好像要将刚才过于清晰的记忆从自己脑海中甩去,然后背上邮包,重新上了路。


 


 


常力雄从自家大床上醒来的时候,胸上的伤还是灼烧着痛,阿其和几个手下在旁边候着。他第一件事就是找人确认:我昏迷的时候,可有去过湖南?


 


阿其说,我们在五一路发现常爷时,就直接带您回家了,哪儿都没去过。大夫都说这次伤重,好在您这才睡了半天就醒了,精神也好。


 


常力雄坐起来,低头,看见伤口处外敷了云南抓药,已经止了血。


 


 


 


 


2


小邮差越来越怀疑,那天在叶家寨见到的那个人根本就不存在。


 


即便再没人给名叫“常力雄”的人写信,可他每趟进山都会绕路去叶家寨看看。叩三次门,没人回应,他就走了。他记得上次,只是又轻又薄的一封信落在地上的声音,他就听见了。


 


冥冥中,一定有什么东西搞错了。


 


直到他再一次看见,同样笔记同样来自上海的信。


 


“爱人 常力雄(亲启)”。信封上这样写着。


 


小邮差把那封信单独分出来,装在背包夹层里,每上一级阶梯,都觉得见到那个奇怪的人几率又大了几分。


 


他这次推开了门,进了屋,里里外外都找了一遍。染血的床单颜色都淡了,上次他坐过的凳子也重新落难灰尘了,常力雄却还是不在。


 


就算有什么东西搞错了,也不可能错两次。他想着,退出房间关上了门。


 


二楼上忽然有叮叮的响动,小邮差吓了一跳,抬头去看。


 


一个魁梧的身子背对着他,正在迎着光线琢磨一支老旧的铜烟斗。


 


“这里头装的是烟草?他妈忒没味儿了。”


 


小邮差顾不上告诉他,几十年前的烟草当然没味儿了。他朝楼上的人挥着手上的信封,“常力雄,有你的信!”


 


常力雄沿着楼梯往下走,腐朽的木梯发出了吱吱的声音。小邮差这才看清:常力雄留着长辫子,穿得是一件用金丝绣着锦云的黑色长衫,一定不是这个年代的装扮。


 


他不由得联想到了小时候从老人那里听来各种鬼怪传说,心里忽然有点儿怕。但他知道让他感到害怕的只是这身鬼怪电影里才见过的装束,反而这人,倒像每隔三天就要打个照面的乡亲们一样亲切。


 


“现在才觉得怕,晚了吧?”常力雄笑起来,“在马车上刚迷糊着,好像听见你的狗在叫,一睁眼又来了这儿,我心想一定是又有人给我写信了。”


 


他从小邮差手里接过信来,撕开一口,将信纸取出来,递回小邮差面前。


 


“念吧。”


 


“你伤好了?”


 


“好利落了。”说话间,常力雄两手扯开长衫的前胸。


 


结痂的伤口还是很明显,可再次看见结实的胸膛上那对栩栩如生的龙凤,小邮差居然莫名觉得羞涩,连忙低下头接过信来。瞟了一眼内容,却又乐不可支地笑了出来。


 


“又写了啥呢?你倒是看得挺乐。”常力雄歪头看他。


 


小邮差止笑,清了清嗓子。


 


“常爷,我又来写信给你了。又读了一遍你的故事,觉得之前要嫁你的决定有些鲁莽了。别误会,我不是不爱你了,而是你的爱情观对于我来说过于封建,又或者过于超前,就算你对我百般呵护和尊重,我俩的婚姻也绝不可能建立在绝对平等的基础上。所以,让我做你的爱人好吗?”


 


念罢一段,小邮差已经笑得直不起腰。常力雄却摇头道,“也不知道我这故事是谁写的!”他想探头过去看一眼信,小邮差却是起了玩性,闪到一边嚷道你别打岔,人姑娘开始说正事了呢!


 


“作为爱人,我来向你正式介绍自己。其实我不叫棒槌,我叫容容,只有心情不好的时候我才叫棒槌。我在上海交大读大二,认识你也就是上学期的事。可是你知道吗?你已经疯狂地占据了我的生活!跟你比起来,我们这个年代的男同学都不配叫男人,只能叫,叫……”


 


“继续念,怎么停了?”


 


“拥有雄性生殖器官的动物。”


 


飞快地把这几个字说出来,小邮差脸又红了,可常力雄似乎不打算让他这么唬弄过去。他眼睛紧紧盯着他的嘴唇,语气倒是温和得紧:“那么,你也是这个年代的男同学吗?”


 


“你!你这个人!”小邮差被问得不知道怎么作答好,只好反戈一击,“难怪给你写信的人也奇奇怪怪的!”


 


"那不也是你们这个时代的女同学嘛。"常力雄满意地看着他脖子都涨红起来,轻笑着敲了敲椅背,“继续念。”


 


小邮差负气重新举起信纸,语速也随之快起来。“我也抱怨过你聪明一世糊涂一时,可后来想想,人和人之间的因缘都是有定数的,都是无可厚非的,就像我和你。所以我很幸福,我觉得我以前和以后给你写的每封信你都一定能收到。如果你真的收到了,一定要记住:傻常爷,别轻信身边人,除了阿其,阿其人不错。你的爱人,容容,1992年8月24日夜。”


 


常力雄将铜烟斗在桌上磕了几下,顺势坐了下来。


 


“替我给这姑娘回封信。”


 


“我替你回?”


 


“难道还要我回?我不会和你们这‘时代’的‘同学’们交流,”常力雄有意加重了几个字的语音,“对我身边的人敌视得很,动不动就叫丈夫,爱人。”


 


“不是每个人都这样的!”小邮差连忙说,“她是以为你收不到,才写得这么奔放的。”


 


“要是我都看不到,她写这个还有啥意思?”


 


“也许就有这样的女孩儿,偏喜欢像你这种遥不可及的人。”


 


“真有这样的人?”常力雄觉得不可思议,又问道,“她如果收到我的回信该不会吓一跳吧?不再写信来了?”


 


“那你就轻省了,两个年代跑来跑去多累得慌。”


 


常力雄大笑了一阵,才郑重对他说。“阿其确实是我手下。这丫头不是瞎写乱编的。我想知道她还晓得我多少事,也想知道,后来的人会怎么写我的生平。”


 


“这种事情,知道了有什么好。”小邮差念叨着,却展开了一沓信纸。


 


常力雄凑近了说,你们的字细看之下,还是跟我们很想像的。只是没那么多笔画。


 


“你真的是古代人吗?”小邮差这才认真端详起常力雄。


 


“我是同治七年生人。你算算。”


 


小邮差算不出来。于是他把这问题写在了回信上,他想上海的大学生一定懂。他还想让常力雄在信末签名,转念一想这事本身就够离奇了,要是同一封信上有两个笔迹,那就更吓人了。


 


于是他收起了钢笔,问常力雄,“你被一封信带到这儿,不觉得奇怪吗?”


 


“这世上离奇的事本来就多。何况你们年代的姑娘都说了,万事都有因由。”


 


小邮差便不再说话,继续打量常力雄。常力雄最多四十来岁,比父亲年纪还小些,但那么随性坐着,就有种不怒自威的气场。他说话语气虽不严厉,甚至不自觉得让人觉得亲切信赖,却总有股不容反驳的气势。


 


难怪这信里的人叫他常爷。


 


可也许是年代不同了,小邮差偏偏要挑战一下面前这位常爷仿佛与生俱来的权威。


 


“那我……能不能摸一下?”小邮差指着常力雄身后那条又粗又黑的辫子。


 


 


 


小邮差穿近道跑到枫香村,因为他记得村委会里有个规模不小的图书室。他从图书室里找到了一本清代编年史,查到了常力雄出生和生活的年份,顾不上天色将晚,又一路跑回叶家寨。


 


可常力雄还是已经走了。小邮差坐在刚才常力雄坐的凳子,摸出水壶咕噜咕噜往肚子里灌水,心想,要是那个在上海的女孩儿不再回信,大概就永远没机会告诉常力雄:他们出生的时间,刚好相隔了一百年。


 


 


 


3


九半垅侗寨的好姑娘总说小邮差最近热坏了,精神头儿不对,总是轻飘飘的。小邮差实在受不了每三天一碗苦瓜汤,告诉好姑娘其实他在等一封回信,等了一个多月了。


 


“从哪儿来的信啊?”好姑娘一边梳她洗得油光水滑的长头发,一边问。


 


“上海。”


 


“你的信啊?”她手上的动作好像慢了下来。


 


“不是,给山腰上一个村民的。一老头,他……他等得挺急的。”


.


“他有困难吗?”


 


“……挺困难的。他……行动不便,他头发长了也没人给剪!”


 


“那你就替他剪吧!”


 


好姑娘疑惑地看着小邮差听完这话,兀自哈哈笑起来。


 


 


 


信来的这天,半导体也修好送回来了。兴许是高兴得有过了头,小邮差在长青苔的一块大石头上滑了一跤。


 


当他一瘸一拐地到叶家寨的时候,常力雄已经在院子里等着了。见小邮差灰头土脸的样子,连忙搭手扶了一把。


 


“你这是怎么了?遇上强盗啦?”


 


“我们这儿太平着呢,哪儿来那么多强盗。”小邮差气鼓鼓地关掉半导体,把上衣拉起来擦掉满脸的汗和泥,抱怨道,“今天实在太倒霉了,抄近道摔了跤,屁股挺疼的,天也挺热的,心想就在地上躺会儿吧,老二估计以为我摔死了,使劲儿咬着我裤腿儿,非要把我拖起来!”


 


常力雄被他逗得哈哈笑,朝门口的老二招了招手。老二乖巧地跑了进来,任由常力雄摸他的头。


 


“瞧,他也认识我了。”


 


小邮差这才注意到,常力雄穿得不比上次华丽,只是一件深色的对襟棉布褂子,头发也只松散地在头顶盘了起来。


 


“你这次又从哪儿来?”他问常力雄。


 


“在一品楼,喝了点儿酒。”常力雄表情忽然皱起眉来,“我该不是在那儿睡着了吧?”


 


“一品楼?”小邮差抬起眼睛,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


 


“就是喝酒吃饭的地儿!”常力雄连忙解释道。


 


小邮差没接话,过了一会儿才冷笑了一声。“这上头可不是这么写的。”


 


他把信甩在桌子上头,手上还使了点儿劲。信封“啪”地掀起了一团小小的尘灰。


 


常力雄干笑了两声。“那上头怎么写的?”


 


小邮差低头,揉着摔得隐隐作痛的腰。“也没写啥。”


 


常力雄忽然觉得十分有趣,抱臂退开了一步。


 


“小家伙,你去过妓院吗?我要是直接告诉你一品楼是妓院,你懂?”


 


“我为什么不懂?”


 


“你去过?”


 


“我们现在根本就没妓院。”


 


“既然没去过,你还能懂?”常力雄逼近小邮差的脸,让小邮差的脸庞又发起烧来。他随即退开,大笑着感叹,“幸好我没生在你们这年代!要不可让我怎么活?”


 


小邮差也跟着他笑起来。“我也一样!”他说。


 


然后他告诉常力雄,这次女学生的来信里是更大段的表白,因为她没想到真的能得到回复,像做梦一样,整个暑假都不敢回信,想了各位可能性,开学了才清醒过来,她是收到了一封穿越时空的回信。她还提了一些自己学习的事,说新学期有门课叫量子力学,特别的难。老师也一看就不是省油的灯。


 


“没说我的事?”


 


“没说。”小邮差说,“我也没问。”


 


“为什么不问?你不好奇?”


 


“我只是觉得,你还是活生生的一个人,没有哪个人应该知道自己以后的事的。这是违背天理。”


 


“我俩在这儿说话,就不是违背天理?”


 


“这不一样!”小邮差气得直跺脚,又不知道怎么反驳,忽地抬起头直视他。“如果,我是说如果,你的命运和你想象不一样,如果有一天你会死,你还想知道吗?”


 


“有谁又不会死?”常力雄仰头大笑起来。


 


“如果……不太好的死法呢?”


 


常力雄止住笑,双手撑上案台,俯视小邮差,一字一钉,不容反驳:“命运这东西,说是万事都注定好了,我不信。所以老天给了我什么样的命,我倒是想听听。”


 


小邮差被他看得呆了,半天才说,信里说了,你是公历1868年生的,现在1992年,你的年代距离现在124年。他音量放低了一些,“也就是咱们刚好相差了一百岁。”


 


“哈哈,这是难得的缘分!”常力雄拍着小邮差的肩膀。“也不知道该让你叫我什么!年纪上叫爷爷太爷爷都不为过!”


 


“你名字我都叫习惯了!”小邮差忿忿不平地说。


 


“哈哈,你可知道一百年前,全上海滩没一个人敢直呼我名字。”常力雄笑道,“你们这年代倒是都没大没小,不讲辈分伦常。”


 


“我们邮递员都叫人全名,这是职业习惯!”他强调。


 


他却故作听不懂。“那就是你们邮差的辈分最高呗,见谁都不用叫爷爷。”


 


“瞎说。”小邮差伸手去怼了一下常力雄的胳膊,两人同向坐着,他看见常力雄又黑又粗的盘发散下来,玩心大起,又揪起来把玩。这才意识到过了界,忙缩回手,问,“咱们还回信吗?”


 


常力雄转头看向他,“你说呢。”


 


小邮差有点窘迫的笑着说,别人问你呢。


 


常力雄笑起来,还是那样的神态。“你说写就写,你说不写,就不写。”


 


小邮差沉默了一会儿。“要不就回她,好好学习?”


 


“依你。”


 


“回他,勿念戏中人?”


 


“依你。”


 


“再让他继续夸夸你?”


 


常力雄笑了。“都依你。”


 


 


小邮差把填好地址的回信封好,妥妥地收到夹层中去。


 


常力雄说,你又专门把我的信收拾起来,是特别宝贝我这个古代人的信吗?又说,来的时候还抄近道,是不是稀罕见我这个古代人?


 


小邮差把背包拉好,水壶也挂上去。他忽然转身看着常力雄,“你觉得我是真的吗?还是个梦里的人。”


 


常力雄用了几分气力,拍他的肩膀。“这么实在的一个人,怎么能是梦?”


 


小邮差满意地背起包,喋喋不休地说送你的信可格外麻烦,又要念信又要回信,最耽误时间了。又说千万得把你的信藏好,要是让我爸看见我和上海女学生通信,一定以为我心野了。又说不只我爸,好姑娘对我的事也可关心了。


 


常力雄目送小邮差走出去院子去、又回过头来。“那你怎么走?”


 


“兴许你走出三步再回头我就走了。”常力雄说。


 


小邮差走了两步就回头了,看见常力雄正往门后头躲。这么傻的人,一百年前怎么能在上海呼风唤雨呢?他想着不由得笑了出来,轻轻说了句,“傻瓜。”


 


 


 


4.


小邮差没有完全按说好的内容给上海的女大学生回信,他隐晦地问了些不该问的事。


 


上海的来信虽然不多,但他总能隐约地感受到,信中对常力雄命运的不平和惋惜。一开始他的想法是置身事外,随着和他渐渐熟络,他想知道的关于他的事越来越多。他想知道他什么样的经历才让一个人有那样不凡的气度,身上却有那样多的伤。他想知道当年他是不是真的让上海的许多男孩女孩都倾倒,想知道他钟情过几个人,娶了个什么样的老婆,他还想知道认识他起的这后半生,他是否都平安顺遂,长命百岁。


 


想知道的太多,所以他只在信末写了句,不知道一百多年以后的书里,如何写我的生平。


 


后来他才发现,这话俨然就是常力雄的语气。


 


小邮差从88年开始走这条邮路,4年间见却已见过了山里许多的生死和悲欢。等回信的日子他有些惴惴不安,走山路的时候又难免胡思乱想。他打小一起长大的朋友许安昌从山里挖了几株山莓种在院里,长势不错,于是他要了一株,移植到了叶家寨的院子里。从此,他每次进侗寨前都会先到叶家寨一趟,除一会儿院子里的杂草,种些新的蔬果,把外厅内堂的家具陈设都掸去灰,赶上了天气好的日子,他还把血迹已经淡去的床单被褥一块儿洗了。


 


也许是因为又期待又担忧,等到信来的时候,小邮差反而平静下来了。那个叫棒槌的姑娘在信里为自己回信不及时而抱歉,说她的课程实在太难了,学得一知半解的科目太多了,又说自己的爱好和思维都是偏文科式的,真不该选个这么个理工类的专业。她也没忘表达对常力雄的喜爱,不过比起之前的奔放,措词算是温和了许多。


 


“关于你的评价,一千个人心中有一千个哈姆雷特,但我想,如果我说你是个重情重义、铁血柔情的英雄好汉,一定不会有任何人反对。可惜你英年早逝,还是被阴险恶毒的小人算计。我和书里的人通信,并且告诉他‘你英年早逝’,这是不是太刺激了?我可以这样说吗?无论如何我都爱你,来生希望能遇见你。”


 


小邮差拿着信看了一夜——他并没有打算派送。第二天早上起床,他把信放在了床下专门收集小时候玩具的木盒里。


 


他从五婆家出来后,老二跑在他前头,径直跑进了叶家寨的院子里。小邮差推开门的那一刻感觉常力雄应该不在,但他还是里里外外找了一遍,果然,他没来。他放声大喊了一声,“常力雄!”老二不明就里地歪着脑袋看着他,他也无奈地看着老二。


 


小邮差分析,常力雄来现代得有两个必要条件,一是上海的来信,二是他派送这封信。但他又有点儿担心中间出了什么问题让常力雄来不了了,比如万一他已经死了怎么办?所以下山后他赶紧把信找出来,装在邮包的夹层里。


 


这一趟他走得尤其快,也就是以往吃完中饭的时间,他已经到了叶家寨门口。他预感常力雄应该在里面,因为一向他的预感都很准确,可心里却紧张地打着鼓。


 


他走进了屋子最深处。常力雄居然还是不在。他抹了把汗,不信邪地去一扇扇门后找,就在他打算把床底下都检查一遍的时候,听到头顶上有人嘿嘿的笑声。


 


常力雄从房梁上跳下来,拍了拍袖口上的灰。


 


“怎么着,这么大个人你看不见?”


 


小邮差呼哧喘气,半晌才粗着声音说,我就知道你在。


 


常力雄绕着小邮差身后转了一圈,停在他面前:“我看你今天不太一样。”


 


“有什么不一样?”


 


“每次来的时候你都唱着歌,有时候还拿个黑色小匣子边放边唱,老远就听见了。唱的什么我倒是一直没听清,你说我像云什么的,挺好听的。怎么不唱了?”


 


“你说我像云,捉摸又不定。”小邮差哼了一句,说,“你倒是挺像云。”


 


“我?这么黑这么大个儿?像云?”


 


“我觉得像,”常力雄觉得小邮差像在看他,又像在看他的身后某处,“捉摸不定——来无影去无踪!”


 


“你是嫌见我得不够?”常力雄笑,“那你就催那个什么,棒槌儿?快点儿来信。我也开始喜欢来这儿了!至少这儿只有你,在这儿安全惬意,睡觉也不用睁着半只眼!”


 


小邮差忽然问,“你那边是哪一年?”


 


“光绪三十一年。”


 


小邮差现在对清末民初的历史已经滚瓜烂熟,他很快算出了对应的公历时间。


 


他扶着房门在门槛上坐下,长久不说话。常力雄说现在这房子终于像个房子的样子,又说料理起家务小邮差可真像个能干小媳妇,他还是一直没说话。


 


直到常力雄拍了拍他的脑袋。“我的信呢?”


 


“没有!写的全是废话,都把你夸出花儿了。”小邮差想着,绝大部分字他仔细看还是能懂的,这封信一定不能给他看见。


 


“她夸我,你这么大火气,你是妒嫉了吗?”


 


“就算你是上海老大,我还是国家干部呢,我嫉妒你干嘛。”


 


常力雄笑盈盈地看着他不说话,他才反应过来常力雄的嫉妒可以有另一层意思。脸上一热,连忙转移开话题,“你老是来这里,不妨碍你在那边做事吗?”


 


“可不是我老来。”常力雄也在他旁边坐下,伸直两条腿。“就像上回,梦里边迷迷糊糊听见你在唱歌,果然一睁眼就来这儿了。跟你掰扯了半天,你走之后一激灵,发现我还在床上躺着。后来我一个手下说他半夜来找过我,没找着。”




“那你怎么跟他说的?”小邮差来了兴致。




“我说我上茅房去了!”




“噗!找的这什么理由!还不如不说,保持神秘感!”




“这多实在的理由!什么神秘感,要我说你们这年头,你们这些小年青就是爱作怪。”


 


他的腿打直,小腿上结实的肌肉就露了出来。皮肤上有浓密的腿毛,还打着卷儿,和小邮差被晒黑的光溜溜的长腿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小邮差看得呆了,好久才回过神来,“真的一激灵就回去了?”


 


“可不是,跟白日做了个梦似的。但我知道不是梦。”常力雄把手放在小邮差肩上,“你在的时候好像回不去,不信你在这儿多待一会儿——啧,你这小家伙,怎么瘦得硌手?”


 


“没肉吃。”


 


小邮差不安地动了动肩膀,被常力雄更使劲地按住了。“日子不应该越过越好吗?一百多年后怎么老百姓还吃不上肉了?”


 


小邮差只得任他按着自己的肩,他懒得去纠结有没有肉吃的问题,也把腿向前伸平了。“那我今天就在这儿了,看你是不是真的一直不回去。”


 


“当真?那你等着,我可睡觉去了。”


 


“常力雄!”常力雄站起来,被小邮差用手拉住衣摆。他抬头来对着他笑了一下,正好有一阵风吹把他的头发吹开,他的眼睛明亮又湿润。


 


“你想不想到屋子外面去转转?我们这儿可好了,没那些打打杀杀的事儿。”


 


被小邮差注视着,常力雄不知怎么的又坐回门槛上去了。他深吸了口气,说,在这里头觉得自在,安全,但出去了未必。而且,既然他每次到的都是这个屋子不是别处,呆在这儿总是有道理的。


 


小邮差叹了口气,不再接话。老二走过来,伏在两人的腿间。常力雄抚着老二的头说,好像这辈子都没有这么闲坐着吹风看落日的时候。风送来了小邮差种进来不久的桂花香味,常力雄又说真香,想想上海的街头现在也是这个味道,只是以往从来没留意罢了。


 


“那你闻到的是什么味道?……血腥味?”


 


常力雄侧头看了小邮差一眼,笑道:“小家伙,你可真了解我。”


 


“这样的生活,过着不怕?随时随地都会受伤,随时随地都可能……”


 


小邮差语塞,常力雄倒是仰起头大笑起来。他问小邮差,“你以为我这样的人,还预备了要善终?”


 


“我们生活的年代不同,对生死的理解也许也不同。我在枫香村的图书室里看过一本书,是关于你们那个年代的,书上有句话,‘时势造英雄。乱世莫当英雄。’”


 


“你夸我是英雄?”常力雄大手随意地放在自己膝盖上,牵起嘴角,身体大幅度地探出去,追着小邮差的眼睛看。这对眼睛也实在漂亮得过份了些。


 


“当平凡人不好吗?”小邮差热切地回看他。


 


“乱世做不了平凡人。”常力雄发现,当看着那双眼睛,他竟没法不温柔地说话。


 


小邮差倒是被看得低下了头。“哪个年代都有我这样的平凡人。”他像埋怨似地低声说着。


 


“做什么样的人,在你生下来的时候就已经有定数了。”


 


“你又说,你不信一切都是注定好的。”


 


“不信,却也改变不了。”


 


小邮差蓦地抬头。“你能改,对吗?”


 


常力雄摇头。“谁也改变不了。”


 


小邮差今天情绪一直不高,但此时非常明显得不高兴,连眉头都皱起来。于是常力雄逗他,你这是关心我?我怎么觉得关心得有点儿过份了啊。


 


“瞎说,要是换成许安昌,我也一定劝他!不过他肯定听我的!”


 


小邮差红着脸死不承认的样子居然让常力雄有点儿心动,上一次有这种心动,还是好几年前看见一个穿红肚兜的丫头撞翻一盘花花绿绿的糖果,一边朝他吐舌头笑一边蹲下去捡的时候。现在丫头成了他的一个偏房,乖巧顺从地不得了,可当初狡黠顽皮的样子,却再没在她脸上见过。


 


常力雄挑眉。“许安昌是谁?比常爷面子都大!你带我去会会他。”


 


小邮差还是不高兴,但终于被逗笑了。


 


 


小邮差抓住邮包的一边背带,背上左肩,把重重的邮包向后用力一甩,右手兜住背带,伸进去,邮包稳稳地背住了。


 


这套动作常力雄看了好几遍。也许是今天的落日的余晖角度正好,看上去却格外流畅好看。


 


“你送送我。”他听见小邮差说。


 


于是常力雄把他送到了院门口。


 


小邮差回过头,用期待的眼神看着他,等他跟上来。


 


他却不再往院外迈出一步。“别忘记回信。”


 


他叮嘱他,他却还是不说话,无声地等待着他。


 


“我想快点儿见到你。”常力雄说。


 


 


5


常力雄坐在马车车头,空气里浮动的桂花香味让他迎着风用力地闻。有个背着绿色大包的瘦高年轻人转进了小巷子里,常力雄觉得十分眼熟,连忙从车上跳下去追。


 


“小邮差!”


 


他也不知道一刹那世界发生了什么变化,当他转进巷子里日光忽然暗了下来,平日里十分熟悉的小巷变成了叶家寨里的陈设。


 


他回头,看见老二从叶家寨的大门跃进来。小邮差也进来了。


 


他手里捏着一封信,长长了些的头发被汗水湿成一绺一绺的,眸子漂亮而忧郁。他说,我也不知道,时常来见你是对是错。


 


他回答,不常为之,无事;既已为之,勿悔。


 


他又说,如果我在你的年代,大概我们还没认识,我就死了。


 


他回答,会认识的,我会护着你,就算我垮了也护你一世周全。


 


他叹着气说,可我没法去,你也不能来。


 


他回答,如此阴差阳错地遇着了,我们就别去想那些糟心的事,能安稳地说上一席话也是好的。你看,你总是能让我觉得舒服快乐,我希望我也能教你舒服快乐。


 


小邮差终于笑了,仿佛晦暗的天色都亮了,有一道最明亮的光线正不偏不倚地照在他舒展的眉尖。常力雄不由得伸出手去摸,但他刚走近一步,小邮差在极度明亮的光线下忽然消失了。


 


一瞬间,光线明亮得仿佛天地间都变成了白色;又瞬间消失了。常力雄还是站在巷口。他的面前立着一个不知道什么时候修好的邮筒。


 


他叫手下买来了笔墨和信封。写了几句,装好,然后在信封上填上了一个记忆中的地址:湖南省绥宁市黄土乡叶家寨。


 


 


 


6


算命的说常爷流年大吉,常力雄让手下用钱打发了,笑着说,我常力雄只信忠孝仁义,从来不信这些玩艺儿。


 


但是的确,洪门的人丁越来越兴盛了,堂口越来越多了,买卖也越做越大了。


 


整个冬天,常力雄都有各种事务忙,他无暇去想很久都没有见到的小邮差。


 


是的,他认为自己从没想起来过。


 


只是有时候做梦会梦到。他眨着眼睛对自己笑,那神态无比纯真,又像是赤裸裸的勾引。


 


那天常爷一定会吩咐去妓院——小邮差让他离一品楼远些,他就不去。生活在那个妓院都没有的年代,他才无法想象他常力雄在上海的各家青楼有多少相好。


 


他千杯不醉。但有时候喝多了,他便放任自己醉一会儿,在迷离的醉眼中陪酒的人隐约变成了另一张脸的模样,他便把人扔到床上去,颠鸾倒凤地滚上半晚。


 


无论是对于那个年代,还是对于常力雄的身份,玩男孩儿都算不得是件多出格的事。喜欢上一个男孩儿大概才是。


 


常力雄喜欢过各种各样的女人。在他被那对柔软丰满的胸脯撞了一下从此忽然开了窍的那时候起,他发现自己对阅读女人有某种天赋,也能体恤她们不同的美。


 


但是小邮差是个男人。跟他派的那些信件上的字一样,看似过分简单;却也因此,他怎么也读不懂。


 


常力雄闭上眼睛默计,距离上一次恍恍惚惚地见到他;已经有103天了。


 


这年上海的冬天似乎尤其的长。


 


 


 


这天,小邮差又在常力雄梦里造访,一时说他妈采桂花做了香糯的桂花糕,一时又说他爸的风湿犯了躺在床上动不了。常力雄觉得很古怪,他意识到这是梦,可是小邮差从没告诉过他这些,他又怎么能在梦里听见这些从来不知道的话?接着小邮差从邮包夹层里取出一封信递给他,说,那个棒槌终于来信了。


 


常力雄醒来的时候,发现窗外在飘雪。他从床上坐起来,透过窗户看见小邮差被一件又厚又重的绿色军大衣裹着,整个脑袋几乎都缩进了立起来的大领子里。大概是为了避免邮包被大雪打湿,他把巨大的包紧紧抱在怀里,踩在坚硬湿滑的泥地上,有些狼狈地小跑着。


 


他没看见他,于是常力雄想扯开嗓门大声喊他。可他一提气才发现全身痛得要命,想看看前胸是不是伤了,一低头脖颈处就剧痛起来。


 


与此同时小邮差推开了门。常力雄觉得自己的样子似乎惊吓到了他,他怀里抱着的邮包呯地掉到了地上。


 


“你这是……”他顾不上平时照顾得最妥贴的邮包,奔到他面前。他用手碰了一个常力雄的颧骨,右脸立即火辣辣得疼起来。他手足无措,头发上和大衣上还挂着雪,脸上的雪倒是融了,整张冻得乌青的脸都湿乎乎的,眼睛也湿乎乎的。


 


“怎么了?”他终于把后半句问出来,表情像受了什么天大的委屈。


 


“都是皮外伤,痛是有点儿痛,没事。”实在不忍心看见他雪水一点点融化在脸上,淌进他的脖子里,常力雄伸手去摸摸他的脸,“把外衣脱下来,头发擦干。”


 


小邮差飞快地脱下大衣扔到一边。“怎么弄成这样的?”他急切地追问,认真的表情就像要替他报仇一样。


 


常力雄用前所未有的耐心向他解释。“居然在妓院睡着了。半夜仇家找上来,他们人比我们多,当然,他们打不过我……”


 


说到最后,也是前所未有的温柔。


 


小邮差怔怔地看了他半天,好像要哭。但他随即冷漠地笑了一下,从邮包里摸出一封信扔到床上,说,“我走了。”


 


“能多留一会儿吗?”常力雄觉得自己大概打娘胎里出来就没有以这样低的姿态对人说过话。“好久没见过面了。”


 


小邮差淡淡地说,天气太差,不好让好姑娘久等。


 


小邮差抓起邮包就要走,常力雄从侧面环抱住他。一开始并没有用力,但是小邮差立即激烈地想要挣脱,于是他也用力地把他箍在环里,换来了他更加拼命地挣扎。常力雄带着他倒在床上,压在他身上,小邮差仿佛发了狠似的要推开他,于是两个人扭打一般地在床上滚来滚去。常力雄周身剧痛,但是小邮差的反抗让他在剧痛中更加兴奋,很快他感到小邮差也兴奋起来,但动作却并没有像个调情的女人变得欲拒还迎,还是带着强烈的愤恨和怒火。


 


常力雄在小邮差脖子上咬了一口,“你别闹了!”当时的情况下他怕力道控制得不好,又安慰似地在那里亲了两下。


 


小邮差根本不买账,反倒是找到窍门似的开始咬他的胸口和肩膀,还不停地用膝盖顶他。常力雄痛得倒吸一口凉气,听他一边发狂一边嘶声大喊:“我他妈每天都想你,你呢?!你说说你每天都干了些什么?!”


 


常力雄用足了力道,抓住他的两只手腕反扣在头顶。“这种靠机缘的事除了等,我能怎么办!”


 


看着怒目圆瞪的眼睛,他又放低了声音,温柔地在他耳边说。


 


“我也想你,每天。”


 


小邮差停止了挣扎。他无声地抽泣起来,眼泪越来越多,常力雄连忙吻住了他的眼睛。


 


“我早就想亲你的眼睛了。”他一遍遍地亲吻那里,细致地像在描摹睫毛的线条,“还有你的鼻子,嘴巴,脸,耳朵。要是我知道要等这么久才能见到你,上次我就吃了你。”


 


小邮差的呼吸越来越急促,他觉得他好像快死了,又觉得如此快乐,死也不在乎。他捧着常力雄的脸,摩挲他粗糙的胡茬,迫不及待地表白,“我不知道爱是什么,但是我爱你,常力雄我爱你。”


 


常力雄喘着沉重的呼吸把脸从他的小腹上抬起来,四目相对的时候,微弱的灯光都暗了,世界都消失了。


 


他对他说,他比所有人都好。他说,他想好好待他,让他无忧无愁。他还说,不管他活在哪个世界,他永远都是他的。


 


可是即便他什么都不说,也已经足够了。


 


 


前厅有一个挂钟,不过早就坏了,谁也没有时间的概念。小邮差趴在床上,大半张汗涔涔的脸藏在枕头下面,身子被常力雄粗壮的胳膊搂住。他不想动,有点气喘地说,我包里还有几封你的信。


 


“为什么不早点儿送?”常力雄就着姿势,对着他的耳朵说话。


 


常力雄的声音比扣了碗的半导体还立体,小邮差的身体里又涌起一波一波奇异的燥热的浪潮。他哼唧了两声,用背顶了一下常力雄的身体。


 


常力雄跨坐到小邮差身上,手撑在他的身体两旁。


 


“因为你想见我,又害怕见我?你怕喜欢了一个相差一百岁的人?怕喜欢得深了,却再也见不到?”


 


这话让小邮差的眼睛立即湿了,红通通的脸上迷茫又快乐的神色都变得哀婉。常力雄心说,我又何尝不是。


 


他抓起小邮差的一只脚腕,将整条腿提了起来,恶狠狠地说,害我想了四个月,看我怎么惩罚你。


 


小邮差的脸又红了,他连忙抬起胳膊来遮住。


 


“我不奢望跟你一起,但我也不能由着你死。”小邮差昏睡过去之前,他对常力雄说。


 


 


雪停之后的早晨天地间格外的白亮,常力雄亲着枕旁人的耳朵叫他。“这山里头不知道有多少人正盼你呢。”他轻声说。


 


“没有人,这种天气邮路都停了。”小邮差迷迷糊糊地说。


 


“那你还是送了。”


 


“实在是太想你了。”小邮差伸了个懒腰睁开眼睛,眼睛里像有一汪清澈的水。


 


“我能在你眼睛里游泳。”常力雄说。“可能会被淹死。”


 


“为什么?你不会游水?”他在他手臂上吃吃地笑。


 


“你太厉害了。”


 


常力雄面不改色,小邮差脸红成了一块西红柿。他缩进常力雄怀里,发现他也什么都没穿,赤条条地和自己缠在一起。他滚烫的身体上每道伤口都如此真实,让小邮差不由得难过起来。


 


“你不会为了我留在这里。”他悲伤地说。


 


“上海有上千号人指望我吃饭,洪门三百多年,才刚刚重新兴盛。”常力雄像对待恋人那样轻轻拍他的脸,“而且,我活在哪个时代,你活在哪个时代,我们都做不了主。”


 


“就算要死,”他咬牙道,“你也情愿回去吗?”


 


常力雄把大手盖在小邮差脸上,遮住了大半张脸。他的回答似是而非。“我从来不知道,有谁能死在别人的年代。”


 


小邮差向常力雄提出,让常力雄陪他派信。“你不是总不愿意出门吗?如果走出这道大门还能在我身边,那就要一直在我身边。”


 


常力雄看向一旁揉成一团的衣服,笑,“就我这身打扮?”


 


“那有什么啊!侗族男人也好多留长头发的!你答应就行。”


 


常力雄爽快地答应了。这次他想好了:既然来到这个陌生世界这件事本身就是个匪夷所思的冒险,就再没有其它可顾虑的了。


 


“我们这儿可好了。枫香村丁家就快新添一个小宝宝,我们这趟过去,说不定宝宝都生了。”


 


“九半垅的侗寨里头,家家户户过年都杀年猪、熏仔猪。咱们这趟肯定能赶上。”


 


“还有大越岭,在修一座吊桥,要是修好了,我就不用总淌水过去了。不淌水就得绕十几里山路,不过那片住着一个兽医,别人都找他给猪啊牛啊配种,你见过牲口配种吗?可好玩儿了。”


 


小邮差一边手舞足蹈地比划着动作说话,一边在前头走着,不时回头看一眼常力雄。最后一次回头去看他的时候,常力雄跟在他身后,一脸温和宠爱地笑着。


 


于是小邮差一边跨出大门一边继续开怀地说着,你知道吗这山里头有个在学新闻的转娃,他要是见了你,肯定要采访你半天。


 


但是当他说完再回头过去看的时候,常力雄已经不见了。想说的话还有许多,都变成了自言自语。


 


 


7.


小邮差知道他不能再见常力雄了。


 


无论他能来多少次,始终会回去。那么,无论再见他多少次,喜欢他多少深,也是始终都要放下的。


 


更何况,接下来上海的来信。这段时间与棒槌的通信中,虽然署名常力雄的小邮差回信始终只有寥寥数语,但却通过来信内容,了解了几乎全部常力雄的生平。原来棒槌之前信里的每句表白都毫无夸张;每知道关于他的事情多一分,小邮差对他的倾慕就更多一分。


 


这次,三天两晚的邮路,小邮差多走了两天才回到家。回家当晚起就因为持续低烧,一直卧床休息。那封来信正是在病榻上收到的。


 


父亲往他的被子里放了一只铁皮暖水壶,小邮差在半梦半醒中肚皮被烫了一下,猛地清醒过来。


 


“还烧。”父亲把枯瘦的手从他发烫的额头上拿下来,又指了指他的眼角。“你哭了吗?做什么梦了?”


 


“没,可能是因为鼻子塞得厉害。”小邮差抬手随便擦了一下眼睛,说话也带着鼻音,瓮声瓮气的。


 


“那封上海交通大学的信是寄给谁的?你怎么看了。”


 


“查无此人,还每次都写!”小邮差把枕头底下的信揉成一团,扔进床下正在烧着炭灰的暖炉里。“常力雄”三个字被火燎得舒展开,又慢慢地变成灰烬。


 


“根本就没有这个人!城里人真无聊,净爱瞎说。”私自烧毁信件的行为是绝不符合规定的,可他控制不住自己。他气得浑身发抖,朝里翻了个身,把父亲晾在一边。父亲一句话也没说。他从没见过如此异样的儿子,紧紧地皱起了眉头。


 


他不知道那封信里头,详细写着常力雄最后的结局。


 


1907年,常力雄在一品楼看上了一个从乡下买回来的大脚丫头。洪门兄弟酒阵,丫头暗中指点奸人破了阵,于是常力雄误信奸人,遭到算计,惨死街头。


 


他认定了这事是假的,是那个女大学生天马行空的编造。甚至他见到的常力雄本人这件事,在叶家寨的老房子里有关他和他的一切,现在他也一并认定都是假的——只是自己病榻上的一场梦而已。


 


而且,就算是真的,忘了就忘了吧。让他奔赴自己的宿命吧。小邮差悲观地想。对于那个比自己早生了一百年的人,忘记自己,奔赴宿命,这两件事也谈不上哪件比哪件更可怕。


 


好起来之后,他给棒槌回了信。


 


“不要再来信了,一切都是场误会。愿安好。”


 


过了好几个月,大概是春天结束之后,他才收到了棒槌写来的最后一封来信。


 


这封信是给小邮差的,收件人栏准确无误地写着他自己的名字。所以他也不知道即便派送,常力雄还能不能收到这感召,出现在叶家寨的屋子里。


 


所以他看了之后,把它妥妥地收在了自己的匣子里,好几年都没再拿出来过。


 


直到1995年1月13日。那是他毕生见到常力雄的最后一次。


 


 


 


8.


拿着那封写给自己的信,他不知道能不能如愿见到常力雄。他推开房门的时候里面又阴又冷,让他再一次确信这屋子里没有任何故事发生过——但凡这些年间有人来过这屋子,也不应当是这毫无生气的样子啊。


 


小邮差一步步往里走,走到了最深处。一阵从门口穿堂风吹进来,他回头,看见常立雄正从屋外走进来。


 


他穿着深色的貂毛锦衣,锻面的长靴上也有一圈貂毛。他的五官比两年前更加冷峻,气势比两年前更加凌厉;大概是因为寒冬风尘的颜色,又或者那段旧时光的历练让他锋芒更现。小邮差看着眼前的人,一瞬间熟悉和亲密的记忆让他想落泪,陌生的感觉又立即层层叠叠地涌上来,他不相信那粗黑的辫子是他摸过的辫子,那嵌在胸口的龙凤是曾紧贴他身体的胸膛;那人还是那个每天都会想他的人。


 


他紧紧握着信,低头笑了一下,接着像不好意思似地抬起头,问他,这两年你有别人了吧。


 


常力雄嘴角露出了一丝笑意,紧紧地盯着他的嘴唇。“怎样算有?怎样算没有?”


 


“不知道,”小邮差讪讪笑着,“反正我没有别人。”


 


“哦?”常力雄挑眉,“我记得你有个好姑娘。”


 


“她嫁人了。反正那个人不是我。”他还是那样笑着。


 


常力雄走近了一步,把大手轻轻放在他的脸上,遮住了他大半张脸。“没变,还是个小傻子。”


 


常力雄亲昵的态度大大减轻了小邮差心里因为陌生感带来的失落不安。于是他带他到凳子上坐下,自己也坐在了一边。


 


“上海那个小姑娘不会写信来了。我给你念最后一封吧。”


 


“念。”


 


乡邮员哥哥:


 


    我知道是你,从一开始就知道。我写信的地址是我爸爸老家一个废弃的寨子,从我很小很小的时候回老家,那里就没有人住了,所以,如果有人看到我的信,并且给我回信了,还会是谁呢?


 


    并且,你还记得大越岭不识字的牛奶奶吗?你替她回过信给在上海的儿子,我们通信后我专程去牛叔叔家里对照过笔迹。我就更加确定,一定是你了。


 


    你一定觉得我特别无聊,给一个书上的人物写信,还往没人的地址寄。其实因为那时候我的心情太低落了,学不懂的科目太多了,谈的好好的男朋友说劈腿就劈腿。那天晚上我一个人坐在图书馆里,对着不会的题目,看着眼前一对对的恋人,觉得活在世上一点儿意思也没有。后来我放弃了做题,我到书架上随便拿了本小说。我就是那样认识常爷的。


 


    我从没见过那样的男人,着迷得不得了。然后我就想到给他写信了,因为没想到会有人看到,所以写得奔放又露骨。后来你回信来,还署着“常力雄”的名字,吓得我两个月都不敢再回信过去。


 


    一开始我猜你也和我一样知道并且喜欢常爷,要不你怎么会提到“同治七年”呢?连我都不知道常爷的出生年,书上并没有写。后来渐渐发现其实并非如此,所以才把他的事一点一点的通过信件写给了你。其实我存了一点儿小心思,我想,那样一个令人着迷的男人,如果你像我一样了解他,你也一定会像我一样喜欢他的吧!那么,你现在是不是也特别特别喜欢他呢?


 


    其实你回信内容一直都不多,但是你不知道我多么感激你,因为你总是用只言片语开导我,让我觉得在遥远的地方有一个关心我的朋友。现在我的学业越来越顺利了,因为有一个人特好的师哥经常给我补课,而且,现在他是我的男朋友,嘻嘻……


 


    写信的起始是因为烦闷和压抑,现在我一切都很幸福,而且面临毕业,要做毕业设计,要找工作,日子会非常繁忙,大概不再有时间写信了。而且你也说了,一切都源于一场误会,是时候停止了。但我还是要说,谢谢你。


 


    我相信我和常力雄冥冥间的联系,仿佛能感受到他通过你的笔,在和我说话。这种奇妙的感受,足以令我回忆一生。谢谢你和常爷。


 


                                                                     


                                                                                      永远爱常爷的棒槌


                                                                                      1993427


 


 


 


 


 


听完信,常力雄沉默了良久,才悠悠地问他:“你现在是不是也特别特别喜欢我呢?”


 


“没。”小邮差低下头,脸红起来。


 


明明是彻头彻尾的男人,这害羞的模样却是任何女人也比不了。常力雄爱极了眼前的风光,语气也不禁柔软起来。


 


“这两年,你都没来过这儿吧?”


 


“每趟我都来。现在这里已经是我的必经之路了,但是没打开过门,因为知道你不在。”


 


“那你就找她,让她抽时间回信,让我们见面。”常力雄正色道,“我想时常见你,心里总是挂记你。”


 


小邮差坐直起来,他犹豫了一下,还是伸手过去扯住常力雄的手。他的眼睛都在发光。


 


“我想好了,我跟你走。”他激动却肯定地说。


 


常力雄笑起来。“怎么走?”


 


“我们试试,总有办法。”小邮差有些慌乱起来,把常力雄的手抓得更紧了,“比如我们一直在呆在一起,一直拉着手跑出去……我也想不到怎么办好,但总有办法。我想跟你走。”


 


常力雄大笑起来。“那你父母不管了?这信也不送了?要跟我去乱世受罪?”


 


小邮差把他的大手拉到自己面前,认真地望着他的眼睛。“我想过了。乱世也去,战火也去。哪怕咱俩最后失散了,也算是同生共死。”


 


常力雄把他的手反握在自己手里。小邮差的手很瘦,骨节分明,由他粗大的手指一点点细致地抚摩着。他的语气还是十足的柔软,却有着不容分说的态度。


 


“现世安稳,上海王都求不着。听话,你乖乖给这山里几百户人送信,快乐一定比和我在一起要多。”他把小邮差的手放到自己胸口上,“见不见面,我们的这里是始终连在一起的。”


 


小邮差的眼睛里蒙上了一层水气。“不能再见,又为什么要开始……这是我一辈子都忘不了的错误。”


 


“发生了便发生了,没那么多错对。”他用大手去拍他的脸,在他睫毛上良久停留。“不常为之,无事。既已为之,勿悔。”


 


小邮差用他泪眼汪汪看着他。“这话你是不是以前对我说过?”


 


看着他吸着鼻子强忍眼泪那可怜巴巴的样子,常力雄不由得笑了起来。没有别的人,能让他的内心如此平静温柔。


 


小邮差被他的笑激怒了,从凳子上跳起来。“你就那么高兴!还笑!”他脸上挂着眼泪,被常力雄拉到腿上坐下,仍旧不管不顾地喊:没机会了!你快亲我一下!


 


两人温柔地吻了一阵。常力雄离开他的唇,让他转了个身,面朝向着自己。


 


“你唱支歌吧。名字我倒是不知道,就是每次你来的时候总唱的那首。”


 


“我知道了,《其实你不懂我的心》。”


 


“什么?”


 


小邮差泪眼朦胧地笑了一下,常力雄轻轻拍着他的大腿,为他打着节拍。


 


“你说我像云,捉摸不定,其实你不懂我的心


 


你说我像梦,忽远又忽近,其实你不懂我的心


 


你说我像谜,总是看不清,其实我用不在乎掩藏真心


 


怕自己不能负担对你的深情,所以不敢靠你太近


 


你说要远行,暗地里伤心,不让你看到哭泣的眼睛”


 


唱完,小邮差吸吸鼻子说:“你就是云。”


 


常力雄问,“你不懂我?”


 


小邮差笑。“不懂。也懂。”


 


两个人相对笑起来,眼底都是湿的。外面的天色渐渐亮了。


 


 


小邮差抓住邮包的一边背带,背上左肩,常力雄为他提着包,把右边的背带送到他手边,他右手穿进去,包便稳稳地背上了。


 


两人都没说话,并排着往门外走。小邮差走出大门,在原地停了片刻,扭头问他,你们那边是不是光绪三十三年了?


 


“翻过年关,就是了。”常力雄回答。他感到小邮差用力在看他,那目光仿佛要把他的身体洞穿一般。


 


光绪三十三年,正是新历1907年。


 


 


 


9.


那一年,当常力雄从他的马车上走下来,长身仰头站在一品楼前,望着这条空气中浮动着菜汤香味和浴室热气、卖春宫图的孱弱小贩及挑糕点的佝偻老汉穿梭其中的无风无雨的大街时,他会在恍惚间看见另一个世界的一张脸。只是那么迎头风抬头笑了一下,春风刚好迎上了他明亮温润的眼,仿佛任何时光都无法令它黯淡。也就这么惊鸿一瞥,他便知道那个人在等,在无望中顽强地等,有时候在石级路上因为回忆心痛,有时候又在春风中带着笑意睡去。


 


在他血雨腥风的一生中,那是他唯一的净土;因为那人远在另一个时代,任谁也污染不了。


 


而他常力雄,是条早生了一百年的江湖好汉。是注定要投身到这滚滚红尘中的落拓汉子。


 


命运的轨迹一早就写好了。人是对的人;时代错了。


 


那么,便投身到这乱世的红尘中去吧!


 


常力雄潇洒地甩开绣着暗色丝锻的棱罗长衫,抬腿跨入了一品楼高高的门槛。


 


“是常爷啊!”浓烈的脂粉香气顿时围绕了他。


 


“好久不来,教人想得好辛苦啊!”


 


 


 


10.


小邮差已经不能被称为小邮差了。他不再年轻,长期的步行让膝盖患了病,长时间负重让脊椎也出了问题,而且邮路通车了,写信的人反而少了。


 


但他还是执著地进出于大山里,三天两晚一趟。


 


今年夏末,来了场突如其来的大雨,风把好多树都吹断了,据说山里许多地方还发了泥石流。


 


雨过之后,路不好走,于是小邮差光着脚,把鞋子挂在邮包上,一步一步踩在溜滑的泥泞里进的山。


 


很久没了那里的信,但由于那里已经变成了一条必经之路,他知道那里无论变成什么样子,始终会出现在自己面前,于是,像以往每一次一样,他不急不徐地前进。


 


叶家寨在那一夜的风雨的肆虐中不复存在了,变成了一堆废墟。不再年轻的小邮差竟有点儿释然——来来回回经过了这么些年的屋子啊,总算消失了。可屋子里的记忆似乎还鲜活得紧呢,回想起来就能让他微笑。


 


这些年都没有再进来过,于是他最后一次站在废墟上,分辨着他和那个一百年前的不速之客在哪儿望过夕阳,在哪儿说过话,又在哪儿告过别。直到他走到前厅放桌几的位置,发现废墟底下似乎有个溅满泥的盒子,有一角裂开了,露出一块靛蓝色的玉。


 


他的心猛烈跳动起来。许多年前的那天他壮着胆子要摸那人的辫子,捋到底摸到了一条辫穗儿,这块蓝玉就挂在那条辫穗儿上。他从没见过那样精致的玉,还是那样别致的颜色,爱不释手地一直来回端详。那人还打趣他:怎么,你这是见财起义了?


 


他蹲下去,把木盒从泥泞中挖出来,顺着盒子里的蓝玉辫穗儿,摸出了一打信。信有点儿潮湿,但还是熟悉,他一封一封地翻过去,回想着那段给他念信的光景:那人有时候端端坐着听,有时候斜靠着椅背看着他,有时候又闭眼假寐,像根本没听他念的内容;可随着内容做出的反应,却又恰到好处。


 


直到他翻到最后一封。最后一封也是从上海来的,但封面和笔迹都和前头的截然不同。虽然还没被拆开过,但封面都变色了,难以想象它经历过多少时空,穿越了多少悲欢,才最终到达了收件人的手中。


 


好在封面是用毛笔填的,信也是用毛笔写的,因此那些久远的字迹还是一清二楚,就像一切无人知晓但是被清晰分明地铭记在心上的往事。


 


他小心翼翼地拆信,因为手不能自制地颤抖,所以拆了很久,信才打开。


 


信很短,但已经足以在晦暗的天空豁开一道口子,让明亮的日光透进来;足以带来一个雨季,在久旱荒凉的赤地。


 


足以让他余生每一个因为思念和等待而寒冷凄切的夜都变得温暖。


 


“小邮差:


 


你们那个年代,表白的话乱七八糟。我就记得这句,借花献佛,你别怪我。


 


我恨君生迟,君恨我生早。等来世飞扑我的怀抱!


 


常力雄,光绪三十一年月十


 


 


【END】


 












or tbc?如果要反转的话我觉得找最会拉郎的洛书不错。


最早是想根据《1874》写个故事。恋人早生了一百年,想想就凄美。


正好洛书生日快到了,就想码出来送她。一定是常爷的拉郎,因为最近很迷他(坏笑)。小邮差只是随口一提,后来一想,迥然不同的人,说不定反而最有火花。


事实大概也是如此吧。大纲列了密密麻麻好几页,一开始担心半年也写不完了。最初设置见面是12次,可当两位真的会了晤,第六回就滚床单了。本来也不适合见太多,好吧,滚了就只好分手了。


本文结尾常爷进妓院的部分,对应的是《上海王》小说里常爷的出场。


我不知道现实中会不会有这么吊诡的爱情,我希望是没有的。我最希望的还是和一开始一样,每对恋人都相守,每段感情都白头。


这么长,谢谢看文。



苏岑

Lam【外传·高玏】流浪记(九)

10.


我在蒙城待了不到半个月,到的那天捍东刚刚做完手术,我每天给他擦擦手脸,擦擦身子,带他去走廊慢吞吞地蹭步子,陪他等待手术完的第一个屁。

他不问,我不说。虽然说好了不分手,可事情就是山海一样地横在那里。

我们都在等对方先开口,无言地对峙着,温柔而残忍。


我偷偷订下过一对儿戒指,手工的。

我一锤一锤凿下去的戒指,是两片羽毛。做的时候,我心里其实并不明白它们的意义,我也许只想抖个小机灵,逗他开心的小玩意儿,像街边给孩子买的、装在汽水瓶里的小糖果一样。

可现在,我知道,我该在他面前诚恳地跪下来,举起这枚戒指,跟他说谢谢你给了我自由,爱人与被爱的自由,我...

10.

 

我在蒙城待了不到半个月,到的那天捍东刚刚做完手术,我每天给他擦擦手脸,擦擦身子,带他去走廊慢吞吞地蹭步子,陪他等待手术完的第一个屁。

他不问,我不说。虽然说好了不分手,可事情就是山海一样地横在那里。

我们都在等对方先开口,无言地对峙着,温柔而残忍。

 

我偷偷订下过一对儿戒指,手工的。

我一锤一锤凿下去的戒指,是两片羽毛。做的时候,我心里其实并不明白它们的意义,我也许只想抖个小机灵,逗他开心的小玩意儿,像街边给孩子买的、装在汽水瓶里的小糖果一样。

可现在,我知道,我该在他面前诚恳地跪下来,举起这枚戒指,跟他说谢谢你给了我自由,爱人与被爱的自由,我想用我的余生来弥补我犯过的错,我想一辈子照顾你,不管你还有多少时间,我会永远爱你。

我该说这些,我知道。

可如果不说呢?那会是我的遗憾吗?居然在那个当下,这两个问号就成为了我的退堂鼓。

我带着它们到了蒙特利尔,我在他的病床前把戒指握湿了一遍又一遍,也没想过真的摊开手心。

 

我终于等到一个结果。蒙城要开始下雪的十月。

 

“我...我不想让自己那么计较,我一直试着告诉自己你有苦衷,你还是个,比我小、我应该包容、体谅你的人。”

“可能我老了,也是忽然间就病了,我做了一辈子别人的靠山、顶梁柱,我累了,我想要一个能撑住我的人,或者是,我没力气再撑着别人往前走了。”

“他。”

一个字。陈捍东说之前酝酿了好大的力气,说出来了,又不住地闭着眼喘。怎么我每次看到陈捍东的眼泪,都是因为他呢。

“他是除了老征之外,唯一撑过我的人,也是这些年,我心里想一想,就能继续撑下去的人。我现在要不行了,我想看看他,看看那个一直撑住我的人,我看看他就行......”

他说出来的时候我们拉着手,我们一起叹气,我们一起笑了。我们如释重负。

傻大个儿...我的傻大爷,你可算说出来了,广大群众就等你这一句话呢。

我但愿他摸不出我手心里那深深的凹痕。羽毛形状的凹痕。

“小玏,我知道你对我好。我对不起你。”

 

陈捍东,最终还是为那一个人去负了天下人,那是他不到看过生命尽头就不敢去做的事,疯狂而决绝,而他选择的那个人居然有本事让一切更加决绝而疯狂。无话可说。

到如今。我已经看完了他全部一生的结局。再想回去,我似乎也可以试着说服自己不必为了开不了口的那些话觉得后悔。本身,在我决定一直隐瞒我和永宏的关系之时,我已经没有了去要陈捍东这个人的资格。

他最后的十年,因为他的决定而成为了他人生中最华彩、幸福的一段日子,我又何必后悔。

陈捍东只字不提怪我,那是他一贯的温柔。他不说,可我知道他已经没法再信任我,即使出于保护我的想法把我留在东晟,他也很难再把我当成一个战壕里的兄弟,更别说是水乳交融、坦诚相见的爱人。

我恍惚中明白,那两年里我依恋的都是他给我的好、他给我的庇护和指引,而我却不懂如何爱人,我以为只要依赖他、陪着他,在起居上体贴他就足够了,我从没想,他也需要依靠,需要一个自己的男人去撑住他,这些也是在我读了你们板娘写的《Lam》之后才明白的事,明白,蓝宇才是他想要的那种爱人。

不是养在身边,听话顺从对他好的小孩,而是能同样撑住他的丈夫,是能与他并肩而立,随时可以与他上战场的兄弟。

他对我也许有过这样的期待,也或许他从一开始就看清了我,不会在我身上寄托这种虚高的幻想。

所以不管哪一种,都是我让他失望了。

 

最后一次抱着他的时候,他的骨架硌得我疼。

我们抱着说了好多话,我们接了一个很久的吻。可还是有一句,我没法说出来,只能留了字条给他。

“好起来。好起来了才能去争取,好起来你才能去跟他要他欠你的那个未来。”

 

几千公里的奔波,原来是去和他分手的。

我马不停蹄地回了北京,中关里还有很多事等着我做。回京的路上,我整整睡掉了一整个航班,最后还是被旁边的高中小妹妹叫醒的。睡眠是一种修复,那一觉十几个小时,我睡得宛若死去,醒来竟觉得心不再痛、神清气爽,我感叹于人类强大的自愈机制。

果然啊,人类的最本质还是自利。阿东危在旦夕,我的身体选择的是让我爬出去、好起来。

所以也出于人的本能,回避愧疚与错误的本能,我对十年前最后那段日子的记忆支离破碎。我可以清楚地记得我们的第一次,从头到尾,却很难再回忆起在蒙特利尔发生的一切。

 

如果陈捍东没能活着回来,那只戒指,我会让它跟着他一起走,我相信他会愿意。

可如果他回来了。再活了一次,他会有不一样的活法。

和卑鄙、徘徊的我不一样的活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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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终于知道

内疚

——陈奕迅《内疚》



深海小five

【医疗AU】红染(下)

刘烨这嘴,真的是开过光,好的不灵坏的准灵。

胡军本来和37床家属约好了这天下午见面,一起在会议室里商量商量病人下一步的治疗计划什么的,谁曾想上午坐门诊的时候就接到噩耗。

“没事儿,就是轻微骨折,”胡军关掉观片灯,开始唰唰写病历本,“准备一下住个院,我们安排个时间……”

“嗡嗡——嗡嗡——”手机震动,是住院部的电话。

“不好意思,接个电话。”胡军对患者打个招呼,走到走廊里,“喂?什么……”

“主任!!!主……主任你快回来啊!!”电话那头是个小护士带着哭声的尖叫,“3……37床家、家属……拿着刀……架着护士长——啊!!”

“喂?!喂!!!”

那边电话断了,胡军心里一紧,随便扯了个护士...

刘烨这嘴,真的是开过光,好的不灵坏的准灵。

胡军本来和37床家属约好了这天下午见面,一起在会议室里商量商量病人下一步的治疗计划什么的,谁曾想上午坐门诊的时候就接到噩耗。

“没事儿,就是轻微骨折,”胡军关掉观片灯,开始唰唰写病历本,“准备一下住个院,我们安排个时间……”

“嗡嗡——嗡嗡——”手机震动,是住院部的电话。

“不好意思,接个电话。”胡军对患者打个招呼,走到走廊里,“喂?什么……”

“主任!!!主……主任你快回来啊!!”电话那头是个小护士带着哭声的尖叫,“3……37床家、家属……拿着刀……架着护士长——啊!!”

“喂?!喂!!!”

那边电话断了,胡军心里一紧,随便扯了个护士帮忙维持一下门诊秩序,一边往住院部赶一边给保卫科打电话。

住院部人山人海,口外病区14楼,电梯那儿又挤得到处是人,这会儿真是恨死院领导把病区安排的这么高了。干脆按了手术专用电梯,一副心急火燎的样子把管电梯的阿姨都吓了一跳,“快快快,14楼14楼!!!真TM要出人命了!!!”

“是……赶着手术吗?”物业阿姨一脸懵,“也是,你们这哪次手术不是要命的事儿……”

电梯一路畅通无阻的到达14楼,刚出电梯就遇到自己科室的护士,泪眼涟涟,言语哽咽,“主任……你可来了……护士长她……刘烨……”

“刘烨?!”胡军这回彻底慌了,推开病区大门往护士站跑,隔得老远就看见里三层外三层围的都是人,保卫科的人也到了,站在一边不知怎么没有动作。

“让一下!让我过去!”胡军费力拨开人群,眼前一幕让他几近窒息,“刘烨!”

事情不过发生在一瞬之间。

刘烨听见胡军的叫喊声,脚步顿了一下,带着寒光的刃在空中划过,割裂他后背的白大褂和肌肉,鲜血淋漓涌出。

刘烨只赶得及在那一秒推开了护士长,下一秒整个人便重重摔落在地,溅起鲜红的血珠。带着血的刀也应声落下,被保卫科的人一脚踢开,几人冲上去制服了狂暴的病患家属。

时间在那一秒无线拉长。

“烨……刘烨?!刘烨?!”胡军看着面前人满背满地的红,大脑一片空白。

“快!剪刀!生理盐水!纱布!”护士长最先反应过来,迅速动作起来给刘烨止血,“你快别动了!”

“嘶——艹,疼死……师……师哥……”

胡军赶紧摁住想要挣扎着起来的刘烨,“你……你别动……我叫你别动!快!让手术室准备!血库调B型血!打电话给普外何冰!让他准备手术!快啊!!”

真的是急红了眼。

好在手术室动作够快,也正巧普外何主任刚下手术没几分钟,重伤号一路绿灯的被送进手术室。

胡军手里攥着红染的白大褂,自己手上、身上也是斑斑点点的血迹,站在气密门外看着已经疼昏过去的刘烨被推进手术室。

“这里交给我。”何冰说。

在门外站了一会儿,跟着来的同科室的住院医从来没见过这样的主任,吓得不知道说什么是好,只能没头没脑的安慰:“主任,您……您别太着急,刘医生交给何主任肯定没问题的……我们,我们走吧,不能站在这里的……”

手术室走廊不能穿着白大褂进来的。他们已经违反规定了。

胡军瞥了他一眼。住院医一激灵,以为说错了话,刚想补救却没想到主任只是把沾了血的白大褂交给了自己,转身径直走到更衣室去换洗手衣。

踩开气密门,巡回护士好像一点都不惊讶他会来,拿出手术服给胡军穿上,给他戴手套的时候发现这个男人的手在抖。

一个如此优秀的外科医生慌到手抖。

巡回不禁又抬头看了一眼胡军,“胡主任?”

胡军摇摇头,示意没事,走到二助的位置站定。

刘烨已经全麻,趴在手术台上,静脉通路连着监护仪,各项指标十分平稳。伤口已经清洗过,满背的血迹洗干净后暴露出创缘微微外翻的创口——从左肩胛上角到右肩胛线与第七肋的交点处,狰狞的爬了满背,现已缝合了一小半。

“没有伤的太深,缝合后好好休息一段时间应该就可以长好,你也别太担心,”何冰一边缝合一边安慰胡军,“没有伤到骨头,重要的神经现在看来应该也是没有大碍,恢复期的时候你多和康复科的联系一下看看。”

“好。”胡军的声音发哑。

“到底怎么回事?怎么会突然拿刀砍人?”一助是何主任的学生,一个热血小青年,“医生辛辛苦苦帮他们治病,救他们的命,他们就是这样回报我们的吗?!还有没有人……”

“剪线!”何冰警告式的瞪了一助一眼。

一助悻悻地闭了嘴。

手术是最简单的清创缝合,锐器伤的唯一一点好处就是创面对合好,缝合完之后除了缝线显眼以外没有太大问题。

整个手术时间不长,“你把刘医生推到复苏室去观察,”何冰嘱咐他的学生,胡军刚想跟着去却被一把抓住,“你去干吗?你去能干吗?你现在应该做的是去给他家里人交代清楚事情经过!老胡你怎么慌成这样了?这不像你啊。”

“行了,我知道了,”胡军一把摘掉口罩,拍拍何冰的肩膀,“谢了。”

“谢个屁,我TM用你说谢谢。赶紧该干吗干吗去!”



面对病患家属真的是一件很难的事情。

尤其是当你面对受伤下级家属带着悲痛和质问的眼神时。

更尤其当这家属还可能是你未来的岳父岳母时。压力格外沉重。

医院还算有良心,给刘烨安排了一个VIP套间。6楼的普外病区阳光不错,夕阳可以透过落地窗照进病房,铺满整个病床。但现在窗帘被半掩着,为了不打扰床上的伤员休息。

刘烨失了不少血,又经历了一场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的手术,现在正在以睡眠的形式进行自我修复。

趴着睡可能挺难受的吧,胡军想,这小子的眉头皱的太深了。

趁他睡着的这段时间,几个在场的小护士大致给他们讲述了一遍当时的情况,刘父刘母从惊讶到伤心到愤怒再到无奈。护士长在被警察问完话之后第一时间赶来这里,和两位老人抱头痛哭了一会儿,又百般感谢和安慰。

该说的话都让院长副院长书记护士长说尽了,胡军有些语塞,自己现在是应该作为刘烨的直属领导表示歉意和慰问呢,还是作为这小子的男朋友直接和岳父岳母磕头谢罪呢?对不起没能照顾好您儿子,但是请爸妈再给我一次机会,我以后绝不会让刘烨再受一点伤害。

胡军觉得自己可能是有点低血糖了,脑子里都在想什么乱七八糟的。

场面话还是要讲,凭借着这么多年的人际交往经验,该说什么话应该是张口就来,“刘先生刘太太,我作为刘烨的直系领导,今天这起事故我负有很大责任……”

“……妈……爸……”刘烨悠悠转醒,紧皱眉头又努力转了转脑袋,“师……是你们啊……”

院长善解人意的说给他们一家人留点空间,带头退出病房。胡军留在最后,手到底还是没忍住,在刘烨脑袋上轻轻摸了摸。

刘烨笑了,“没事儿,妈,别担心……”

病房外,院长有些踌躇,“嗯……胡军,你看你作为……科室主任,我觉得我们还是要开个会,一起商量一下刘烨同志这个情况具体的,这个处理方法。”

“等他好一点的再说吧,”胡军知道院长是忌惮他在卫生局的关系,非常时刻小小利用一下也不为过,“刘烨之前一直熬夜加班本来身体就不太好,现在又受了这么重的伤……”

“只要他有要求,多久的假我们肯定都是给批的,带薪养伤,”院长一点就通,“你等会儿转达一声,告诉刘烨安心养伤,医药费营养费医院肯定是会给报销的,叫他不用担心。”

胡军和院长握手,“好,那我先代刘烨谢谢院长。今天您也辛苦了,早点回去休息吧。”

看表,离探视结束还有些时间,科室主任和护士长还得负起责任回科室处理烂摊子,安抚受惊吓的病人及病人家属,科室门口也多了两个站岗的安保人员。

忙起来没个准数儿,再抬表已是晚上九点多,胡军赶紧叫了人下楼帮忙取回一个保温桶,自己拎着去了6楼。

虽然已经过了探视时间,但也没人敢拦。病房里光线很暗,靠墙有盏落地灯亮着,穿着睡衣的病号趴在床上脸朝向落地窗,眼睛闭着,呼吸均匀。

胡军把保温桶方下,坐在床边的椅子上盯了一会儿,“睡不着就起来喝点鸡汤?”

刘烨闻言睁开眼,也不再装睡:“刚才有人送过鸡汤了,好像是院长叫人送的。”

“害我白白征用我爸妈的保姆给你熬的这锅鸡汤。”

“真喝不下了。”刘烨眨眨眼,“就刚才那碗鸡汤都TM快被我趴着压吐出来了。”

胡军就坐在椅子上盯着刘烨看,从额头上略微有些乱的刘海,到过分长直的睫毛,鼻梁上的痣,永远有些上扬的嘴角,近些年越发圆滑的下颌线,转头时突显的胸锁乳突肌,再到埋没在衣领里的绷带。眼神探究的像在看病理切片或者是直接用肉眼给刘烨来了个核磁共振。

刘烨索性不看他,一心一意玩着手心里的那块疤。

“前两天院长开会刚讲过,要注意保护自己的人身安全,”胡军语速很慢,“我也和你说过,遇事机灵一点,和病人家属沟通的时候多注意,包括你自己也觉得要找保卫科的人来镇场子……怎么到最后就成了这样?”

“我怎么知道,那个疯子来了二话不说,冲到护士站指着护士长骂,说他妈的病治不好都是医生护士不上心,就知道赚黑心钱。护士长开始还好言和他讲道理,后来实在摁不住才派人去叫的我,我到的时候那把刀已经横在她脖子上了。”刘烨努力让语气听起来无所谓,“我能怎么办?先不说护士长和那一帮小护士都是女的,本来就是弱势,护士长还有家有孩子呢,她要有个三长两短她家里人怎么办?她孩子怎么办?再说了,我是病人的主治医生,这个事情本来就该是冲着我来的,他只不过是看着女人好欺负而已。”

“那你有没有想过,你要有个三长两短,你爸妈怎么办?”

刘烨转过头来看着胡军,眼睛闪着光。

胡军叹口气,说出下半句:“……我怎么办?”

“这不是没事儿吗……”刘烨埋在枕头里的嘴角偷偷翘起来,“我艹这孙子TM下手太狠,真的疼,下次要让我见着他看我不打死……”

“我没在跟你开玩笑。刘烨,你知不知道你这样做非常危险!你有什么本事让你觉得你可以救护士长了?万一出了岔子搭上的那可就是两条人命了!”

刘烨看着胡军泛红的眼睛,神情也严肃起来,“那我怎么办?看着护士长被他拿刀威胁?看着自己同事,看着一个女人被他……被他伤害?!”

“专业的事情要交给专业的人去做。保卫科可以制服他。”

“保卫科的人制服他需要一个契机,而我要和护士长交换的原因,就是为了提供这个契机。”

“保卫科可以和他谈判。”

“那师哥你可能是高估我们医院的保卫科了,他们好像……没有这项服务。”

“那你应该等我回去。”

“……等你回来做什么?让你去当交换的人质吗?”刘烨看着胡军,语气生硬,“师哥,你说服不了我的,因为换做你自己你也会这么做,我只不过是……越俎代庖,做了主任想做的事情而已。”

胡军没再说话。

“总有人要站出来反抗的,师哥,我们已经到了悬崖边上了,一味地退让只会让对方气焰更盛,只会让我们更加无路可退。”

就在刘烨以为胡军放弃的时候,他又听到一个有些颤抖的声音,“我去迟了……我不该,不该叫你那一声的……否则你完全可以躲过这一……咳,你应该可以躲过去的。”

“怎么可能,你TM开什么玩笑,”刘烨有些慌了,“我都没听见你叫我!再说了,师哥你以为我是谁?猫猫吗?说躲就躲?这就算是你也躲不过去啊,不是,这刀横竖都得挨,我比你还年轻点儿,挨了缝两针就没事儿了……”

“师哥,你怎么会在这种莫名其妙的地方上纠结……”

刘烨沉默了一会儿,往胡军那个方向挪了挪身体,“我困了,我要睡了,师哥你也赶紧回家睡觉吧。”

胡军抬手指指吊瓶,“我等你这瓶水挂完。”

“随便你。”刘烨扭过脸去,认真装睡。但也就几分钟的功夫,呼吸真的渐渐变得平缓,安然沉入睡梦中为自我修复储存能量。

小半瓶消炎药不过二十分钟的时间,胡军站起身绕到病床的另一侧,替刘烨拔针,按压止血。

然后弯下腰,轻轻贴了一下他的嘴唇。

门口有光漏进来,窄窄的一条,正落在刘烨的床脚。走廊的白炽灯光在昏暗的房间里显得格外刺眼,门外的人似乎是呆住了,也忘记关门,就这么任凭灯光闯进来扰人安宁。

胡军转头,对门口的护士长摇摇头,比了一个“嘘”的手势。

护士长神情颇为复杂,纠结片刻也只好妥协离开。



“刘烨,你这日子过得舒坦啊,”14楼的同事们时不时下楼来串串门,顺便偷个懒,“六天拆线,小半月就基本上都长好了,现在翻身打滚都没问题了吧?”

刘烨啃着苹果,“年轻力壮,羡慕死了吧?”

“是,真羡慕,”小护士笑着,“就这体格咱主任怎么好意思说他‘连续熬夜加班身体虚弱’的?明明虚弱的是我们才对吧!”

“白赚的啊,这大半个月带薪休假,”这个住院医师刚任了住院总,对刘烨的语气之中带着丝毫不掩饰的艳羡,“还有人天天给送鸡汤,送吃的……你知道我们因为缺你一个医生大家多加多少班吗?!这几天连主任都跟着一起加班站台!”

“你TM会不会好好说话?手术就手术,你以为都跟你一样?站什么台?!”

“不过啊,也是多亏了你,现在院里面保卫科还配了个那什么,谈判专家还是啥,”护士长坐下来说了句公道话,“你是不知道,你这个事情可是惊动了院里,政府,卫生局还有各家媒体,那天院里面开会,咱主任可直接和他爹……和卫生局局长呛起来了,我的天……”

刘烨放下苹果,感觉有点承受不起。

“牺牲小我,保全大家,”住院总陈词总结,“刘医生生的光荣,s……伤的伟大!”

刘烨抄起一个火龙果就掫过去:“就你TM话多!老总快回病区查房去!小心我在师哥面前参你一本!”

众人叫着“惹不起惹不起惹不起”,纷纷出了病房,护士长落在最后,似有什么话想讲,犹犹豫豫了一会儿还是走了。

刘烨一脸的问号。



“嗯……师哥,我什么时候能回病区上班?”

看得出这几天大家都很忙,连胡军眼底也有了倦色,刘烨颇感愧疚,还是想尽快结束休假回去帮着革命战友们一起奋斗,在这里白占着医疗资源自己良心上也过不去。

胡军还穿着白大褂,翘着腿坐在床沿,“文章写完了?”

“……?”

“我不提你是不是就忘得一干二净?你是伤了背还是伤了脑子?”胡军看他表情就知道一个字儿没写,“再给你两天时间,把文章赶一赶,这个月拿给外院的专家看看,给点修改意见,下个月就能投过去了。”

“有道理,我师哥真牛,我可能是……创伤后应激刺激到了……大脑吧……”

“胖了。”

“??!!”

胡军伸手来捉刘烨的脸,饶是刘烨连连后退也还是没能躲得过,被胡军一只手掐着两边腮帮子,左右来回的看。

“其实你刚受伤那天我就想说了,下颌线圆了不少。”

“滚蛋!”

“没事儿,挺好的,这样好看多了。”

刘烨努力告诉自己你已经是一个快要晋升副高的外科医生了,什么黄段子没见过,怎么能因为这么一句轻飘飘的话就脸红呢?!真给外科医生丢脸!

“今天办出院吧,文章回家写,”胡军站起来理理白大褂,“我也争取今晚早点回去,给你指导指导论文。”

“……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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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师弟一点都不胖

那个广告代言签约的图片

真的帅啊QAQ


苏岑

Lam【七】(二)

陈捍东听到有人拿钥匙在开门,于是放下手里的东西,不紧不慢地往门口走:

“陈苑你又忘了拿...”

这时陈捍东才发现,来者根本不是陈苑。

“你怎么在这儿!你怎么有我家钥匙?!”

蓝宇把自己的三个大号行李箱倒进门槛,俨然全部家当的感觉。

“车库门口的第三盆串儿红里有把备用。没记错的话,这好像还是我的习惯。”

“你...你来干嘛?”

蓝宇换鞋,把手里的外套挂在陈捍东的衣物旁边。

“我辞职了,卖掉那边的房子、车子,回来了。”

回来了...回来了......

“什么叫你回来了?”

蓝宇看着陈捍东,眼光没有丝毫的游移:

“就是回来了,回我自己家了,不走了。”

天哪!老天,你不要跟我...

陈捍东听到有人拿钥匙在开门,于是放下手里的东西,不紧不慢地往门口走:

“陈苑你又忘了拿...”

这时陈捍东才发现,来者根本不是陈苑。

“你怎么在这儿!你怎么有我家钥匙?!”

蓝宇把自己的三个大号行李箱倒进门槛,俨然全部家当的感觉。

“车库门口的第三盆串儿红里有把备用。没记错的话,这好像还是我的习惯。”

“你...你来干嘛?”

蓝宇换鞋,把手里的外套挂在陈捍东的衣物旁边。

“我辞职了,卖掉那边的房子、车子,回来了。”

回来了...回来了......

“什么叫你回来了?”

蓝宇看着陈捍东,眼光没有丝毫的游移:

“就是回来了,回我自己家了,不走了。”

天哪!老天,你不要跟我开这么大的玩笑...

“你怎么知道我一定会接受你。”

很久,陈捍东冷笑道,他试图让自己看起来没有一点波动。

“我既然下定决心要赌,自然会断掉后路。”

陈捍东咬咬牙:

“你这个样子,让我觉得很贱。”

蓝宇松开拉杆箱上前一步:

“我不在乎。”

陈捍东已经说不出什么了,只觉得自己不知道为什么,开始有些,哽咽。

“到最后...你看着我什么都做不了,我连安慰你都不能够了的时候,我发誓我会恨你。”

他莫名其妙地说出了这句话,话出了口他才发现,其实在蓝宇出现的那一刻他就已经溃不成军。

“我允许你那个时候再开始恨我,到时候我任你处置,你要离开我、折磨我、杀了我都无所谓。”

蓝宇卸下了身上的背包放在地上,走到离陈捍东十厘米不到的地方站定,盯着他的眼睛:

“但在那一天到来之前,你必须和我在一起。”

“你他妈神经病!你不可理喻!”

陈捍东对着蓝宇吼完这么一句,转身便往屋里走。

无数次。陈捍东面对蓝宇,他已经无数次地选择了掉头就走。

“陈捍东,这样有意思吗!明明我们以前和现在过的都是没有明天的日子,你何必要在这个时候苛求一个将来!”

陈捍东无奈地:

“因为我跟以前不一样!我想给你更好的我不想拖累你!”

蓝宇紧紧握拳,抑制住了自己想要去砸东西发泄的冲动:

“你虚伪!你放屁!你所谓的更好就是让我一个人去面对这一切吗!是我要在担心永远失去你的同时,还得这样跟你吵、被你伤害吗!这样有多可怕你到底有没有想过!你有没有真的替我想过啊!”

蓝宇的追问,击碎了陈捍东本就岌岌可危的心防。

不。

不是应该在剩下有限的时间里疼他、爱他、珍惜他吗。

“蓝宇,你...”

 

于是只是一念间的决心,那违背了理智,一切本不该那样发生。陈捍东回了头。

他累了。他已经再也迈不开离开蓝宇的步子了。

“我...我不应该让你接我的案子,不该跟你走那么近,我打扰你了,我...”

不等陈捍东再说下去,蓝宇就一步冲过去将他抱进了怀里。陈捍东紧紧地闭着眼,眼泪登时濡湿了面颊。

“对不起...”

这一声对不起说出口,陈捍东明白,那就是要拉着蓝宇下地狱了。

对不起,蓝宇,我始终都还是那个战胜不了自己的、懦弱的男人。

即使他知道,这句对不起,屁都不值。

“我回来了,捍东我回来了,别再赶我走好不好...”

蓝宇紧贴着陈捍东的脸,在他耳边说着,每说一次都觉得有刀剜在心头:

“那些解决不了的事情,以前说不开的事儿,我们不管了好不好!互相说一句对不起,然后一笔勾销,我们从头开始...”

“我好累啊,我去过那么多的地方,可就是不能回家......捍东,我好累啊,我走不动了,你让我回家吧......”

这时的陈捍东,早已泣不成声。

“二十二年,你怎么才回来...”

刀子不再割得到蓝宇的心,因为刀刃下的那颗心消失了。

它彻彻底底地碎了。

 

哭了好一会儿,陈捍东忽然觉出不对劲,隔着毛衣咬在蓝宇的锁骨上,一点没留情。

“嘶...属狗啊你!”

陈捍东放开蓝宇,怎么看怎么像个愤怒的小媳妇:

“你丫跟所有人都有联系偏偏不搭理我,是早他妈打算回来了吧!”

陈捍东这时忽然想到陈苑下午的古怪。

“该不会就他妈我不知道你今天回来吧!!”

妈呀,总算反应过来了...

“答对了,加十分,我刚在诗玲家吃完饭回来的,征哥去机场接的我。”

蓝宇还来不及擦干眼泪,就在陈捍东的推搡下得瑟地笑,他又抱住了陈捍东,像安抚小野兽一样摸着他的头:

“我要是不晾着你几个月,让你多想想我,你能这么快就从了我吗?”

半年,蓝宇用这小半年的时间赌了他和陈捍东的下半生。他相信陈捍东对他的爱足够让思念膨胀到他难以控制的程度。

逃出了求婚趴,最后这个小老头还是在众目睽睽之下,啪叽一声掉进了猎人的陷阱。

显然,陈捍东还是被他算得准准的,他蓝宇可不是当年那个呆不愣登的傻小子了。

“你你你...你浑蛋!心机婊!看我服软哭得跟特么二逼似的你高兴了哈!你给我松手!”

蓝宇只是笑着把陈捍东死死锁在怀里,任凭他如何闹腾也不松劲儿:

“啊,你就知道你想着自己,那我呢!我他妈大张旗鼓要跟你求婚,你他妈屁都不放就把我鸽了,我不要面子的啊!”

陈捍东几拳捶在蓝宇后背上,然后认命地抱住了他。

“我以为我给你气走了!我以为我到死也见不到你了!...”

蓝宇何尝不是这样。回到洛杉矶,他整整昏睡了一天,当他醒来,发现还是自己一个人在那间住了十几年的小屋里时,他哭了。他很绝望,就好像之前在北京的几个月都是一场完全不存在的梦一样,好像陈捍东从来没有回到他的生活中、也不会再出现了一样。

那让他觉得受不了。

蓝宇把手放陈捍东的后脑勺上,轻轻地揉着:

“你第一天认识我吗,我都跟你说我不会再放手,怎么可能轻易饶了你...可是我一直很怕。我就怕我不在北京的这段时间你...那我会一辈子恨你、也会一辈子恨我自己的。”

蓝宇那时有什么办法,硬的软的、好说歹说都不听。陈捍东心里一阵酸,堂堂蓝工可真是被他折腾坏了。

“别怕,我好好的呢,都过去了。”

陈捍东变得柔顺下来,不再挣扎,他把口鼻埋进蓝宇的肩窝,闷着声缓缓地说:

“我记得你以前特别不愿意为了这种事情纠缠的,我以为我说了那么多绝情的话,还在那么多人面前给你难堪,你这辈子都不会理我了。”

在陈捍东的记忆里,蓝宇的爱总是那么清冷又稀薄,需要很努力才感受得到,陈捍东在这一点上深深懂得蓝宇并不是他爱得程度不够,只是他不擅长那么浓墨重彩地把自己给出来,可他却一直渴望能被他热烈、失控地爱一次。

他等到了。在青紫的那一晚,他从未那样浓烈地感受到自己被蓝宇爱着,感受到蓝宇是那么地想要他。感受过那样的爱之后,他其实就已经知道,他推不开也逃不了了。

因为从来没有人,那样炽烈地爱过他。

陈捍东说完之后,蓝宇松开他,看着他,看了好久才再开口:

“我记得你以前也...没这么在乎我。”

“胡说。”

陈捍东声音极轻地狡辩了一句,可随即却低着头酸了鼻腔,蓝宇看着窝心,却只是抬手摸了摸他的脸:

“不说了。再抱抱我,好好抱抱我。”

陈捍东展开双臂,蓝宇靠了过去,像一只找到暖源的小野兽一样往他怀里缩。

“抱紧点,再紧点。”

陈捍东依言照办,蓝宇深深地呼出一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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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节太长了,我多分几次发~

我说了,刀片臭鸡蛋什么的等第七章再说~

感谢你们能容忍一个文章写到三分之一才让主角在一起!我正式宣布虐心写手咸鱼苏要到傻白甜文里去抢一杯羹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