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血源诅咒】月食·14
窗外雨夜喧嚣,屋内满室寂静。
她对方位的感知变得无比混乱,烛火昏暗的房间仿佛变成了古老的船只,在漆黑的海面上随风浪倾斜摇晃。
啪嗒一声,雨珠沿着黑色的斗篷滴落,砸到木地板上氲开深色的水痕。
嘎吱一声,从外面回来的猎人向前一步。木地板轻响的声音落到她耳中,变成了船只的桅杆将折时发出的警告。
她仍然攥着路德维希的手臂,黑发的青年维持着单膝跪在沙发旁的姿势。他试图向玛利亚解释:“她生病了……”尽管他也不知道自己的语气为何如此慌乱。
她状态不对,这件事显而易见。她面颊潮红,眼神恍惚,被汗水打湿的鬓发贴着脸颊和颈侧,亚麻布的睡袍柔软易皱,肩头只披着一件单薄的羊毛长袍。...
窗外雨夜喧嚣,屋内满室寂静。
她对方位的感知变得无比混乱,烛火昏暗的房间仿佛变成了古老的船只,在漆黑的海面上随风浪倾斜摇晃。
啪嗒一声,雨珠沿着黑色的斗篷滴落,砸到木地板上氲开深色的水痕。
嘎吱一声,从外面回来的猎人向前一步。木地板轻响的声音落到她耳中,变成了船只的桅杆将折时发出的警告。
她仍然攥着路德维希的手臂,黑发的青年维持着单膝跪在沙发旁的姿势。他试图向玛利亚解释:“她生病了……”尽管他也不知道自己的语气为何如此慌乱。
她状态不对,这件事显而易见。她面颊潮红,眼神恍惚,被汗水打湿的鬓发贴着脸颊和颈侧,亚麻布的睡袍柔软易皱,肩头只披着一件单薄的羊毛长袍。
“……出去。”银色的长刀依然收在鞘中,从猎人口中吐出的音节和冰冷的刀锋无异。
“现在立刻出去,路德维希。”
雨夜的气息寒凉刺骨,将窗外变成了漆黑的海面。银色的长发被雨水打湿,玛利亚立在原地,微垂眼帘,斗篷滴水的身影如同从沉船中爬上岸的幽灵。
路德维希迟疑了一下,踉跄着站起身——看到玛利亚的身影时,她就无意识松开了桎梏——黑发的青年张口欲言,但被玛利亚冷冰冰地看了一眼。他收回涌到嘴边的话,安静无声地从房间里退了出去并关上房门。
壁炉灰烬缄默,台上的烛光缓慢融化。她从沙发上撑起身,如同向水源探出根须的植物,摇摇晃晃朝玛利亚的方向倾去。
落到猎人的怀里时,她近乎喟叹一声,将烧得滚烫的额头贴上猎人冰冷的肩膀。
玛利亚环住她的腰,免得她从沙发上栽下去。
“……玛利亚。”她发出叹息,贪婪地攫取猎人身上的气息,无法抑制喉咙里颤动的声音。
“呜……玛利亚。”
她柔弱无骨地贴在她怀里,呜呜咽咽地词不成句。银发的猎人将她托回沙发上,试图让她重新躺下,但她固执地抓住猎人的手臂,眼圈微红地望着她,发梢凌乱的模样看起来可怜又无助。
“怎么了?”玛利亚缓和语气,柔声问她,“是哪里不舒服?”
“……好热。”她说,“热得好像要烧起来了。”
从刚才的接触中获得的片刻清凉,只让她体内的热意蔓延得更加厉害。
那股难堪的热意在她的胸口蒸腾燃烧,变成古怪的热流向着她的小腹汇去。她感觉有什么东西要溢出来了,慌得不知该如何是好。
额头传来冰凉的触感,猎人摘下手套,将手掌贴上她的额头。
她无意识抖了一下,听到玛利亚的声音在近处响起。
“……你发烧了,露娜。”
猎人收回手,但被她绝望而迫切地抓住了手腕。
“别走。”
她将脸贴到猎人的手心里,低声祈求:“不要走。”
冰凉苍白的皮肤底下,她能感到温热馨香的血液在血管里奔流。
玛利亚的血液有一种奇异的香气,和其他人的都不一样。对于她来说,那血液的香气如同罂粟,像塞壬的歌声一样让人神魂颠倒,如痴如醉。
她轻轻咬住苍白的手指。她知道自己犬牙很尖,因此小心翼翼地克制着自己的动作,没有咬破猎人苍白的皮肤。
“……露娜?”玛利亚的声音染上警惕的意味,但她只是像磨牙的小狗一样吮咬着她的手指,喉咙里发出委屈难耐的声音。
猎人见过兽化病发狂的征兆,因此知道她的症状并不相同。
“难受。”她这么说着,将玛利亚的手按到胸前。
“……摸摸我。”她用湿润的声音祈求。
“摸摸我……就好了。”
亚麻布的睡袍被雨水打湿,薄薄地贴在身上。刚从外面回来,玛利亚的手很凉,和她滚烫的体温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她几乎是用上全部的自制力,才没有发起抖来。
她用眼神示意猎人拔出刀,如果担心她中途发狂,猎人可以将刀抵在她的脖子上。她只需要猎人的一只手——一只手可以了。
玛利亚僵在原地。她不知道猎人的脑海里进行着怎样激烈的思想斗争,她并不在意,也无暇顾及。体内愈演愈烈的热意几乎要融化她仅剩的理智,她握着猎人的手腕,向前挺起胸膛,让冰凉苍白的手拢住小巧柔软的轮廓。
甜美的触感让她大脑一片空白,她无意识溢出声音,本能般地抱紧了猎人的手臂,战栗着喘起气来。
“玛利亚……玛利亚……”她断断续续地溢出哭泣一般的声音,“呜……玛利亚……好喜欢……”
就算再怎么迟钝,到了这个地步,猎人也该察觉出症结所在了。
被热意侵袭的大脑放弃了思考,摒弃了羞耻和恐惧。此时的她在玛利亚眼中是什么呢?是被疾病折磨的病患,还是被本能驱使的野兽?
不论如何,她需要她的帮助,需要她的怜悯。就像溺水者一样,只能抱住这唯一的浮木。
猎人抽回手时,她近乎绝望地呜咽了一声。
但紧接着,皱巴巴的睡裙被推到腰间,银发的猎人没有叹气,没有出声。没有厉声谴责亦没有柔声安慰。如同医者对待病患,诊断出病因之后,需要做的只是对症下药。
她颤抖起来,玛利亚环住她的肩膀,让她将额头抵上自己的肩膀。
这个角度,她看不到猎人脸上的神情,看不清那双青色的眼眸深处的情绪。
她很快就无法再思考其他。
窗外的雨声淅淅沥沥,海浪的声音变得黏稠湿润。她如同被甩到岸上的鱼,无助地拧着腰,颤抖着大口喘气。
她觉得自己好像要哭出来了,眼角也确实渗出了生理性的泪水。
玛利亚。玛利亚。
最虔诚的教徒也无法发出她此时的声音。
哦,玛利亚。
就算此时将她的胸膛剖开,让她将心脏取出来,她也愿意。
毕竟那颗心本就是猎人的东西。
那颗心本来就是猎人的东西。
她被雨夜的气息笼罩,被月亮一般清幽的冷香环绕。
她浑身发抖,意识模糊。先前的煎熬让此时的快慰化作滔天巨浪,一阵一阵地迎面打来。她感到自己满脸是泪,哭得泣不成声。
海浪达到顶点的那一刻,她紧紧抓住玛利亚的衣服,将脸埋入银发猎人的颈窝。她是多么渴望那皮肤下汩汩流动的血液啊,但她只是颤抖着吮吻猎人苍白的颈侧,如同衔住猎物后颈的野兽,除此以外就没有了更进一步的动作。
她不记得现实和黑暗之间是何时模糊了界限,不记得窗外的雨声是何时渐趋微弱,潮声也随之彻底止息。
从昏暗无光的睡眠中醒来时,她差点以为昨晚的一切都只是自己的梦境。
灰色的早晨从窗外照进来,细小的粉尘在光雾中游走。她身上的睡袍换了一件,沙发也被仔细清理过。木地板上的水渍不见踪影,干净整洁的房间没有残留任何昨晚荒唐的痕迹。
穿戴整齐的猎人坐在工作台边保养枪支。下雨的季节,防潮尤其重要。
玛利亚拆下枪托,清理火药残渣,给枪管内部上油。她是在玛利亚打磨燧石的声音中醒来的。听到身后的动静,猎人放下手里的工具,语气温和地开口:
“桌上有早餐。”
她披上外衣,怯怯地从沙发上坐起身。
锉刀打磨燧石的声音再次响起。持续片刻后,又停了下来。
“你感觉好了点吗?”
“……嗯。”
奇怪的热意消失得无影无踪,仿佛从一开始就没有出现过。她觉得自己现在好得不得了,但也因此更加愧疚。
如果古怪的症状持续到了早上,会显得她昨晚的病情更为严重,也让她的表现更为情有可原。
但现在她的身体没有任何不适,状态好得甚至可以绕湖奔跑十圈。
她有些不安地绞着手,偷偷打量着玛利亚的身影。猎人动作如常,熟练地用锉刀削磨着手里的燧石,让其重新露出锋利的边缘。
做完这一切后,猎人将散落在台面上的零件重新组装在一起。金属枪管嵌回枪托,发出一声利落的细响,宣告保养工作正式结束。
“我今天要出去一趟。”
“嗯。”
“你在房间里好好休息。”
“嗯。”
说完,她乖乖补充:“我会的。”
她的目光依然追随着玛利亚的身影。银发的猎人穿上长风衣,戴上手套,拿起黑色的三角帽时,在门边顿了一下,微微侧身。
“我会在半夜之前回来。”
她说:“……好。”
门在眼前关上了。
拜伦维斯弥漫着雨雾的气息,远方的森林幽深静谧,厚密缠绕的植被绿得发暗。
两道黑色的身影并肩走在林间的小道上,周围的腐木覆盖着青苔,树根繁殖着密密的菌群。偶尔林间深处会传来一两声鸟鸣。除此以外,便只有随雾气飘荡的古老寂静。
“……玛利亚。”格曼唤了身侧之人的名字两次。
她回过神,看向自己的老师。
“昨晚回去后,发生了什么吗?”
“并无。”
玛利亚语气淡淡地回答。
说完,银发的猎人收回视线,然后抬起手,状似不经意地调整了一下风衣的衣领,遮去了颈侧的暗痕。
【血源诅咒】月食·13
积雪融化后,天气并没有立刻变得暖和起来。
接连多日的阴雨让道路变得泥泞不堪,马车的出行变得极为困难。笼罩在雨雾中的森林轮廓模糊,哪怕是熟悉的路标,到了这种时候也会变得陌生起来。
这样的天气,只有猎人们活动依旧。
玛利亚最近回来时,忽略惯例的血腥气,身上总是带着土壤和苔藓的味道。但不论猎人身上有没有血迹,雨珠是否不断顺着斗篷往下滴落,她总会欢天喜地、摇头摆尾、踢踢跳跳地迎上去,将毛茸茸的脑袋拱到猎人的手掌底下,以此表示自己最热烈的欢迎和最纯粹的喜悦。
“啊呜——”
作为一头狼时,一切都很简单。
不论怎么表达亲昵,都不会有人将这视为爱恋的表现。
她可以尽情...
积雪融化后,天气并没有立刻变得暖和起来。
接连多日的阴雨让道路变得泥泞不堪,马车的出行变得极为困难。笼罩在雨雾中的森林轮廓模糊,哪怕是熟悉的路标,到了这种时候也会变得陌生起来。
这样的天气,只有猎人们活动依旧。
玛利亚最近回来时,忽略惯例的血腥气,身上总是带着土壤和苔藓的味道。但不论猎人身上有没有血迹,雨珠是否不断顺着斗篷往下滴落,她总会欢天喜地、摇头摆尾、踢踢跳跳地迎上去,将毛茸茸的脑袋拱到猎人的手掌底下,以此表示自己最热烈的欢迎和最纯粹的喜悦。
“啊呜——”
作为一头狼时,一切都很简单。
不论怎么表达亲昵,都不会有人将这视为爱恋的表现。
她可以尽情地在玛利亚的腿边蹭来蹭去,可以恣意地将脑袋贴到猎人的怀里,哪怕轻轻舔舐猎人的脸颊,也只会被当成是小狗在撒娇。
复杂的是她作为人类存在的时间。
她不得不学会控制自己的表情,不让眼神泄露自己心底翻涌的爱欲,不让呼吸的节奏暴露自己每当和银发的猎人对视,心脏就会被无形的手死死揪紧的事实。
她有时候会觉得自己喘不上气,如同被甩到岸上的鱼,猎人的目光是绞住她的银网,同时也是让她赖以生存的水分。
玛利亚的目光落在别处时,她觉得自己体内焦灼得如同有火在燃烧。可玛利亚的目光一旦落到她身上,她又会惊慌失措,生怕自己隐晦的愿望在猎人的眼中无所遁形。
她忍得过于辛苦,有时候结束人类的时间变回狼形时,甚至会无意识舒一口气。
她变回狼形变得心安理得,但用她的血液进行研究的劳伦斯心情就没那么美妙了。
研究进度不顺,他最近和导师起了争执。作为实验的相关人员之一,她当时也在现场,目睹了两人意见产生分歧的过程。
书籍堆得有天花板那么高的房间,关在铁笼里的实验样本被摆到面容沉凝的老者面前。那铁笼里的老鼠本来患了致死的疾病,获得古墓里的血液后却奇迹般地不药而愈,而且变得比之前更加健康强壮,体型比普通的老鼠还大上一圈有余。
烛火在四周幽暗摇曳,那年迈的身影叹了口气,用劝诫后辈的语气对劳伦斯说:“获得力量的野兽,依然只是野兽。”
“它灵智尚未开启,思维依然愚昧。”
“劳伦斯,你知道人类需要的是新的“眼睛”——能看到之前不可视之物的眼睛。”
“这个世界比人类所想的要广阔深奥得多,但以人类有限的视野,能窥见的真相甚至还不如海边的一颗沙粒。”
劳伦斯反驳说,两者都同等重要:让人类摆脱原本孱弱的躯壳,精神达到更高的境界——若无强健的肉体,又如何承载伟大的思维?
物种的进化必然伴随生理结构的改变。也许人类之所以愚昧无知,正是受人类的生理所限。
哪怕短时间内无法实现人类的进化,若能够医治人类现有的疾病,这已足以成为人类历史上巨大的里程碑。
劳伦斯离开后,屋内陷入长久的寂静。
坐在躺椅里的长者看向天花板。他是拜伦维斯的院长,劳伦斯和米克拉什共同的导师,被人尊称为威廉大师。她和此人交谈的次数屈指可数——准确地说,这是两人第一次见面。
摇椅慢慢嘎吱作响,她以为对方都已经忘记了自己的存在,正打算悄无声息地溜出房间。
“你的血液……”老者依然看着天花板,仿佛在一个人出神,“我听劳伦斯说,效果不太理想。”
考虑到她一会儿变成狼一会儿变成人,对于这个评价,她一点都不惊讶。
“无法治愈疾病,无法让伤口愈合,而且会阻碍古老的血液发挥作用,和劳伦斯期望中的一切背道而驰。”
那到身影慢悠悠地晃着摇椅,仿佛那钟摆一般的节奏能帮助他更好地思考。
“他所见是失败,我所见却是潜能。”
她不太理解。
“劳伦斯想通过血液让人类实现进化,但我却担心……这血液会让人堕回野兽。”
摇椅晃动的声音微微止息。
“人类和野兽之间的界限,向来细如蛛丝。”
炉火静静燃烧,将阴影长长地映在墙壁和地面上。玛利亚还没回来,她也暂时没有别的事情要做。于是她牵过话头,将谈话继续下去。
“为什么会想要进化?”
威廉大师朝她看来,好像刚才她提出了“太阳为什么每天都会升起来”一样的问题。
她用脚尖踢踢地板:“我从狼变成人,烦恼反而变多了。”
她在玛利亚房间的沙发上做了窝。因为她发现自己若是睡在床上,那玛利亚就会在其他地方休息——不管是长椅还是沙发,银发的猎人习惯了独来独往,和其他人共睡一张床这件事,她好像从来没尝试过,也没有尝试的打算。
作为狼的时候可以尽情撒娇,也不用担心越界。但作为人类的时候,就算玛利亚从来不说,她也知道有些事情不一样。
变成人类后,她能够表达的东西变多了,不能表达的东西也变多了。
好像变得更亲近了,但同时也仿佛变得更遥远了。
如果她一直……如果她只是一头狼,也许就不会有这么多烦恼了。
“人类想要变成神,但也许神也有神的烦恼呢?”她垂下眼帘,“也许神看着人类,会觉得当人类真简单啊。存在于更复杂的维度的生物,烦恼估计也更复杂。”
所有生物都有各自的烦恼,而人类想要摆脱人类的烦恼,变成更高维度存在。
……但她觉得仅仅是作为狼,面对狼的烦恼,或者是作为人类,面对人类的烦恼,光是这样,就已经足够不容易了。
光是这样,就已经足够了不起了。
她觉得自己真努力啊,真想被人夸一夸:你已经做得很好了。
她垂下脑袋。
威廉大师叹了口气,言简意赅地做出评价:
“孩子气的话。”
拜伦维斯的学者都很成熟,考虑的是意义深远的事。
她心想,让她来平衡一下也没什么。
窗外的阴雨始终连绵不绝,拜伦维斯就在这样的天气里迎来了早春。
枯木发出新芽,空气湿润寒凉。霏霏霪雨将玻璃窗外的世界变成了黯淡朦胧的水彩画。
她就是在这样的时节里,意识到她的身体好像出现了新的问题。
深夜时分,她在沙发上辗转难眠。汗水不断渗出,打湿了鬓角和后颈。她燥热不已,感觉体内好像揣着火炉,火势越燃越旺,丝毫没有要减弱的势头。
她起身来到桌边,拿起水罐倒了一杯水。但直到将水罐倒空,她体内的热意都没有减退分毫。她的喉咙干得如同受太阳炙烤的沙漠,舌头蔫蔫地贴在牙床上,左右轻轻摆动时简直能听到沙沙的声响。
窗外的春雨淅淅沥沥,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她觉得自己就像一棵仿佛快要枯萎的植物,热得头脑昏沉,连思维都变得断断续续。
玛利亚不在。银发的猎人出任务去了。
她撑着桌面,努力思考片刻,觉得自己需要水,拎起桌上的水罐打开房门。
走廊里昏暗的烛光时而清晰时而模糊,她拎着水罐走了很远,才迷迷糊糊地意识到自己应该去厨房打水,于是转身沿着楼梯走了下去。
楼梯尽头的大堂通往大门,光滑的木地板在脚下发出轻微的嘎吱声。
她摇摇晃晃,抬手推开沉重的木门。被风吹斜的雨水落进来,她感到一丝畅快,但那丝快慰的凉意转瞬即逝。她向前一步,有人突然从后面拽住了她的胳膊,将她往后一拉。
大门关上了,重新将冰凉的雨夜阻隔在外。
她手里的水罐落到地上,咕噜噜地滚到一边。
烛光凑近,她眯起眼睛,在模糊的视野里辨认出黑发青年的面容。
“……露娜?”路德维希惊诧的声音如隔水面传来。“你在这里做什么?”
他人好像很近,又好像很远。
她听见自己说,难受。
她说,很难受。
她感到自己好像要烧起来了,握住她胳膊的人也一定感受到了她异常的体温,因为对方的动作明显颤了一下。
“别怕。”那个声音艰难地说。
她忽然就委屈了起来,而且觉得委屈得不得了。眼泪啪嗒啪嗒落下来,她本来就觉得自己是快要枯死的植物,这下水分更少了。
难受。她重复。
“哪里难受?”
她说不出来。
她觉得自己说不定要死了。
“……你不会死的。”那个声音好说歹说,终于劝动她先回房间。
路德维希扶着她在沙发上躺下来,她一动不动,目光恍惚地望着天花板。
她能听见自己脑内的呼吸声。她所有的感官都好像在向里集中。不管是血液流动的声音,还是心脏跳动的声音,都前所未有地清晰,仿佛在不断向她急促宣告——她需要。
是的,她需要。
但她需要什么?
“我去给你打水。”
她突然伸手拽住他,强迫他单膝跪下来,弯身和她对上视线。
“露娜?”
没有水的话,血液也行——这个念头冒出来,瞬间占据了她的全部心神。
颈动脉离她很近,她甚至能听见他体内血液奔涌流动的声音,能听见他刹那间激烈跳动起来的心脏。
但是,她迷迷糊糊地想,他为什么不躲?
被她拽住手臂的刹那,黑发的青年肌肉紧绷。预感到危机的瞬间,他的手指分明抽搐了一下,本能般地想要做出反应扣住她的喉咙。
奇怪的是,对方接下来却没了动静。像温顺的羔羊一般单膝跪在原地。
因为猎物没有动弹,她感到了困惑,这么一困惑,就打断了她原先的思路。
冰冷的风灌了进来,但窗户并没有被打开。雨水和血液的腥气涌入鼻腔,气息来自外面的雨夜。除此以外,还有一股让她神魂颠倒、连思维都仿佛为之凝滞的冷香。
她下意识朝门边望去。银发的猎人立在门口,不知是雨水还是血水的东西沿着漆黑的斗篷滴落。烛火昏暗摇曳,那抹高挑的身影陷在走廊幽深的阴影里,三角帽的帽檐压得很低,让人看不清苍白面容脸上的神情。
【血源诅咒】月食·11
人和狼有很多不一样的地方。
狼的舌头粗厚笨重,无法吐出丰富多变的音节。
狼的皮毛粗糙厚实,无法感受不同材质之间的细微区别。
结实平整的棉布,柔软透气的亚麻布,舒适保暖的山羊毛,紧密光滑的细品布——那些布料像变戏法一样出现在女裁缝的手里,然后在对方犀利的目光中被一一比衬到她身前。
“这个颜色和材质如何?”女裁缝的声音越过她,落向站在她身后不远处的高挑身影。
她看着落地镜里自己的倒影:线条利落的黑色长裤,穿在她身上时得折了又折塞到长靴里。松垮舒适的亚麻布上衣作为睡衣时确实很完美,但等到天气暖和起来时,这件过于宽松的上衣就无法再隐藏在外套之内,特别是那长长的袖口,一直没...
人和狼有很多不一样的地方。
狼的舌头粗厚笨重,无法吐出丰富多变的音节。
狼的皮毛粗糙厚实,无法感受不同材质之间的细微区别。
结实平整的棉布,柔软透气的亚麻布,舒适保暖的山羊毛,紧密光滑的细品布——那些布料像变戏法一样出现在女裁缝的手里,然后在对方犀利的目光中被一一比衬到她身前。
“这个颜色和材质如何?”女裁缝的声音越过她,落向站在她身后不远处的高挑身影。
她看着落地镜里自己的倒影:线条利落的黑色长裤,穿在她身上时得折了又折塞到长靴里。松垮舒适的亚麻布上衣作为睡衣时确实很完美,但等到天气暖和起来时,这件过于宽松的上衣就无法再隐藏在外套之内,特别是那长长的袖口,一直没到她指背。
尺码不合的皮革长靴,带子虽然可以系紧,深一脚浅一脚在雪地里奔跑时也勉强过得去,只要积雪一化,她那踢踢踏踏的笨拙步伐立刻就会暴露无遗。
她需要合身的衣服——能让她自然融入人类社会的服饰。
“让她自行决定就好。”
听到玛利亚这么说,她转过头。
“我觉得原本就很好。”
她很喜欢玛利亚的旧衣服,哪怕穿起来时会显得她像刚从别人家的衣橱里钻出来的小偷——或者是试穿大人衣服的小孩。
“哦,我的好小姐,你可千万不能穿成这邋遢的模样到处乱跑。”那位女裁缝苦口婆心地劝她,然后拿起一件用来测量尺寸的系带束胸衣,“来,转个身。”
她视死如归地转身抱住床柱。对方明明看起来身量普通,力气却很大,系紧带子的时候甚至发出了“咔”一声——她怀疑那是自己肋骨紧缩的声音。
她觉得很难受,并很快意识到那份难受和束紧的胸衣无关。站在一旁的玛利亚似乎也意识到了什么,上前一步拦住了女裁缝的动作。
“接下来的交给我。”
女裁缝有些诧异地望了银发的猎人一眼,被请到拜伦维斯来时,她被再三叮嘱,不论发生什么事都务必要管住自己的舌头,因此倒也没多说什么。
匆匆的脚步声离去后,室内重归寂静。玛利亚动作利索地替她解开背后的系带,一边俯身问她:“……露娜?”
猎人的声音在耳畔响起,但那股难受的感觉仍然在胸口喉咙翻腾不休,她无法开口回应。一股莫名其妙的直觉告诉她必须藏起来,她也确实那么做了。
“别……别看。”她脸色苍白地推开玛利亚的手,踉跄着扶住床头柜,走出几步后又觉得不对,慌慌张张折回身,在即将摔倒的那一刻,一把扯过床上的罩单。
柔软的织物盖下来,遮去了她开始抽搐的身体。
玛利亚本来正打算向前一步,见状,她顿在原地,没有继续往前。
待动静慢慢止息,她才重新迈开步伐。
一步。两步。
猎人的动作悄无声息,每一次落下步伐都经过精准的考量,准确把握着两者之间的距离。
“……露娜?”玛利亚的声音温和平稳,如同没有波澜的水面。
即将走到那一团罩单前时,底下的东西忽然动了动。然后,那团动静顶开上方的布料,探出一只湿漉漉的狗鼻子。
不对,是狼鼻子。
“啊呜。”
她无法掩饰自己的沮丧。
人形才维持没几天,她就又变回了一头狼。
“哦,露娜。”奇怪的是,她好像听到玛利亚松了一口气。
声音里流露出几分笑意,银发的猎人蹲下身。
“别担心,好姑娘,你没有做错任何事。”
玛利亚捧起她沮丧的脑袋,仔细端详她的模样片刻。
“原来是这样,”银发的猎人用自言自语的声音说,“你还不能……你目前根本无法控制自己的病情。”
这说明什么呢?
说明她仍是一个病患。
一个患了兽化病,需要接受医治和帮助的病患。
这听起来应该是很糟糕的一件事,但玛利亚好像并不这么想。
“别担心。”玛利亚语气温柔,“在拜伦维斯,你会得到最妥善的照顾。你一定会好起来的。”
她抬起目光,可怜巴巴地望着玛利亚,小小地“呜”了一声。
“好姑娘。”
她依然很沮丧,但玛利亚一夸她,她的尾巴就忍不住自己摇了起来。
除此以外,遇到这种突发情况,能够安慰她的也只有厨房里的饼干罐了。
幸运的是,她潜进厨房时,厨房的帮佣都出去了。熊熊燃烧的炉火上方悬挂着煮得咕嘟咕嘟作响的铁锅,而她心爱的饼干罐就在不远处的桌面上等着她。
不幸的是,她将头伸进饼干罐狼吞虎咽时,被巡逻到厨房的路德维希发现了。
如果是以前的话,他早就一个抱摔……不对,早就一个海姆立克急救法拍上来了,但这次他只是手足无措地站在一旁,反应过来后终于用言语大声训斥她:
“快停下来!你这个……你这个坏狗!”他大声说,“坏狼!”
路德维希好像很少用严厉的话语训斥人,那斥责听起来毫无威慑力。
“我要将你做的坏事都告诉玛利亚!”
有效的威胁终于出现了。
她动作一顿,从饼干罐里拔出脑袋,转头朝路德维希看去,并且撇下耳朵,摆出所有犬科动物歉疚讨饶时的标准造型。
“……”
路德维希放下举起的手指。
“偷窃是不对的。”
她想,这个人为什么要正儿八经地训斥一头狼?
但为表歉意,她还是摆了摆尾巴,乖巧地将前爪从桌上放了下来。
她走过去,在路德维希身边饶了一圈,然后又饶了一圈。
她用鼻子拱了拱他的手,示意他张开手心。
路德维希狐疑而警惕地看她片刻,慢慢张开手。
她伸出头,恋恋不舍地,将藏在嘴巴里的小饼干放到他手里。
“……”路德维希沉默的时间有点久。她用真挚的目光望着他,希望他能放她一马,不将她这次的劣迹上报给玛利亚。
黑发的青年蹲下身,和狼平视。
“下次,”他说,“下次你想吃小饼干的时候,直接来找我。”
听起来好像是不得了的让步,但路德维希根本不会让她敞开吃小饼干。
不过,她是一条识时务的狼,于是她点点头,表示自己听明白了。
路德维希撑着膝盖站起身,对于能够解决这件事也感到很满意。
本来想到厨房觅食的学生旁观了全程。见一人一狗达成和解,他终于找到开口的机会:“打扰一下。”
路德维希转过头。
“我能摸摸它吗?”
狼形的时候,她确实很毛茸茸。
路德维希拒绝得干脆利落:“不行!”
他蹙起眉,明明年纪和那名学生看起来差不多,却用训斥人的口吻说:“你怎么能有这么不绅士的想法!”
那名学生一脸茫然。
她也茫然地看着路德维希,后者用前所未有的严肃语气对她说:“不可以让人乱摸。”
……问题是她本来也不喜欢别人乱摸。她只喜欢玛利亚。
她晃晃脑袋,叹了口气。
厨房最近变得忙碌起来,寒冷时节珍贵罕见的食材一车一车地搬运进来。拜伦维斯的大礼堂也变得热闹非凡,每天都有佣人进进出出,将松木地板擦得光洁锃亮,将璀璨的吊灯清洁得纤尘不染。
她扒在窗边,看庭院里的人类忙忙碌碌。玛利亚告诉她,拜伦维斯每隔几年都会宴请社会各界的名流,而今年正好赶上建校纪念日,舞会自然也会比以往更加隆重。
在这个时代,社交礼仪是教育必不可少的一环。出席这种场合对于拜伦维斯的学生来说是宝贵的经验,在舞会中结交的人脉更有可能为以后的人生起到至关重要的作用。
和野兽打交道、常年沾染血腥味的猎人,自然不在舞会的邀请之列。
玛利亚看起来对舞会没什么兴趣。比起参与这种宴会,她好像更愿意待在工作台前保养自己的爱刀,或是借着壁炉的火光翻阅厚厚的研究手记。
她枕着玛利亚的大腿,惬意地打着盹。
让人心慌气短的感觉涌上来时,她发现自己这次镇定了不少。玛利亚放下手里的书,看了她一眼,起身去壁橱拿出人类需要的衣服。
“……是不是很难受?”
她贴在地面上,感到玛利亚摸着自己的脑袋。
她好像小小地呜了一声,然后抽搐便开始了。
可能是已经渐渐习惯了的缘故,这次变身历时很短,她觉得自己的意识恍惚了片刻,视野再次清晰起来时,玛利亚已经替她披上了外衣。
——周期大概是七天。
她的人形和狼形,会以七天的时间为周期交替。
“你现在感觉怎么样?还难受吗?”
银发的猎人好像已经非常自然地把她当成了病患看待。
她摇摇头,表示自己身体无碍。
“来。”玛利亚朝她伸出手,扶着她站了起来。
“你身上都是汗,需要好好擦一擦。”
壁炉的火光勾勒出猎人苍白美丽的面容,玛利亚微垂眼帘,仔细拭去她颈间的薄汗。
她想,她现在只披着一件单薄的外衣站在玛利亚面前,可银发的猎人似乎对于这个事实无动于衷。
她帮她擦拭身体时,耐心细致的动作没有任何旖旎的意味,仿佛只是在保养瓷器。
她和她的长刀和枪支不同,是需要更加温柔对待的存在。但除此以外……就没有更多不同了吗?
她想诱惑她,想让那双冷静淡然的青色眼瞳中出现不一样的情绪波动。但她不知道自己在猎人眼中是否美丽,不知道自己的身体是否有让她觉得怜爱的部分。
她最惹人怜爱的部分是什么呢?是柔软的长鬈发?是纤巧的手指?还是脉搏温柔的颈侧?
看看我吧——她心想。
她焦灼得如同渴水的植物,无措得如同深陷泥沼只能缓慢下沉的鹿。
银发的猎人直起身时,她伸出手,像柔软的藤蔓一样环住猎人的肩背。
“……露娜?”玛利亚的声音似乎有些困惑。
看看我吧——
她在心里这么祈求着。
然后在玛利亚低下头时,虔诚地吻上她的唇角。
【血源诅咒】月食·12
她觉得自己就像在亲吻一片冰凉柔软的雪花。
心跳在体内如雷鸣喧嚣,她小心翼翼地屏住呼吸,生怕那片雪花在唇间融化。
但颤抖的眼睫一定暴露了她不安的事实——对于自己被爱这件事胸有成竹的幸运儿,向来无需用祈祷的方式实现自己的愿望——银发的猎人在原地静默片刻,手掌覆上她紧绷的背脊,充满安抚意味地拍了拍。
那个瞬间,她感到自己体内有什么东西陷落下去,一下就空了大半。
她睁开眼睛,猎人维持着抱住她的姿势,明灭摇曳的火光将两人重叠相拥的阴影在地毯上拉得很长。
“……怎么了,露娜?”玛利亚眼神柔和,用哄小孩的耐心语气问她,“是哪里不舒服吗?”
她一直很喜欢玛利亚的声音,像轻柔...
她觉得自己就像在亲吻一片冰凉柔软的雪花。
心跳在体内如雷鸣喧嚣,她小心翼翼地屏住呼吸,生怕那片雪花在唇间融化。
但颤抖的眼睫一定暴露了她不安的事实——对于自己被爱这件事胸有成竹的幸运儿,向来无需用祈祷的方式实现自己的愿望——银发的猎人在原地静默片刻,手掌覆上她紧绷的背脊,充满安抚意味地拍了拍。
那个瞬间,她感到自己体内有什么东西陷落下去,一下就空了大半。
她睁开眼睛,猎人维持着抱住她的姿势,明灭摇曳的火光将两人重叠相拥的阴影在地毯上拉得很长。
“……怎么了,露娜?”玛利亚眼神柔和,用哄小孩的耐心语气问她,“是哪里不舒服吗?”
她一直很喜欢玛利亚的声音,像轻柔浅淡的薄雾,拂过林间树梢的微风,冰凉柔软的丝绸——
像优雅锋利的银刀。
莽撞轻率地撞上去,是她的错。
绝望的热意涌上眼眶,她不想让玛利亚看出她心中所想,于是撇开视线,低下头,将脑袋伏到猎人的肩头。
玛利亚抚着她的背,仿佛她是刚刚从噩梦中惊醒的孩童,急需母亲的温柔安慰。
不,应该说,她是思维混乱、有时候连自己是狼是人都分不清的病患。
她不想被玛利亚讨厌,不想被玛利亚用异样的眼光看待,于是她垂着头,低低地应了一声。
“……嗯。”她用含着鼻音的声音说,“不舒服。”
那孤注一掷的亲吻,就当做是……被犬科动物舔了一下脸颊就好。
她抱住玛利亚的腰,用撒娇般的声音说:“我最喜欢玛利亚了。”
——我最爱你了。
在这世上,我只爱你。
银发的猎人摸摸她的背。她们亲密无间地拥抱在一起,燃烧的壁炉让屋内温暖如春,她靠在玛利亚怀里,空落落的心脏却感受不到丝毫暖意。
玛利亚轻笑一声:“……真是个爱撒娇的姑娘。”
猎人模仿着她的口吻回道:
“我也喜欢露娜。”
就像两个小孩子之间的扮家家酒。
玛利亚看出了她在沮丧,并且愿意哄她——这样就够了。
她在心里告诉自己:这样就足够了。
……
温暖的空气弥漫着食物的香味,从厨房的窗户向外望去,外面的世界白茫一片,雪后的寂静庄严而肃穆。
过不了多久,那积雪覆盖的寂静就会被马车纷杳而来的动静打破。沉寂多日的拜伦维斯将打开大门,迎接从远方而来的诸位宾客。
她捧着手里的茶杯,坐在厨房的台阶上。路德维希和她隔着一个手臂的距离,也端着茶杯不成体统地坐在台阶上。
长桌上堆满琳琅满目的食材,他似乎是为了提防她偷吃才坐在旁边监督她。但她只是捧着已经冷掉的茶杯,望着厨房的窗户出神。黑发的青年好像不太习惯她如此安静——也有可能是不习惯她的人形——他本来准备好了一肚子的说辞,现在只能专心低头喝茶。
她垂下眼帘,望着沉淀在杯底的茶叶,毫无预兆地开口:“你有过喜欢的人吗?”
路德维希本来正在喝茶,闻言一下被呛得咳嗽起来。
他好像被呛得有点厉害,整张脸都红了起来。
她观察黑发的青年片刻,语气幽幽地补充:“看起来是没有。”
路德维希噎了又噎,终于憋出一句:“这很奇怪吗?”
“只是有点意外。”她用陈述实属的语气说,“我还以为你会是受欢迎的类型。”
事实是,厨房的女佣都很喜欢他,只是没有人会当着他的面说出来罢了。
“你没发现你每次来厨房,都会被塞不少东西再走吗?”
就连厨房的饼干罐,路德维希也有自由拿取的高级权利。
她听力很好,狼形的时候,人们聊起天来也不会顾忌她的存在。作为一头狼,她从学院的佣人那里听到了不少八卦,其中就包括路德维希本人的。
对于黑发青年的长相,女佣们给出了“非常英俊”的评价。对于他的品格,她们同样给予了高度的赞扬。
猎人们虽然和拜伦维斯的学者互有合作,但始终和其他普通人隔着一道无形的沟壑。不管是学院里的学生还是佣人,对猎人的存在都怀有一种莫名的忌惮和敬畏。
同样身为猎人的路德维希是唯一的例外,他在普通人中混得如鱼得水。如果哪天猎人和普通人之间出现了信任危机,毫无疑问,他会是最适合出面调解的那个人。
“……你在看什么?”
“观察你的长相。”她说,“也许你是成熟之后会更受欢迎的类型。”
说出这句话后,她打量路德维希片刻,发现自己的判断非常正确。
他绝对是三十岁之后会比三十岁之前更受欢迎的类型。
黑发的青年憋红了脸。
“你平时脑子里都在想些什么?”他那见鬼的表情仿佛在说:她还不如多惦记一下厨房里的饼干罐呢。
——当然都在想玛利亚。
玛利亚喜欢什么样的类型呢?作为一头狼,她到时候能够做的,也许只有偷偷打探对方的人品,然后在两人的恋情开花结果后,忧郁地在厨房里疯狂偷吃小饼干,把自己吃成一头拥有水桶腰的狼。
真是想想都要垂泪了。
她抬起袖子,擦了擦眼角。
路德维希的表情一下子变得严肃起来,连脸红都顾不上了。
“怎么了?”他问她,“有人欺负你?”
她摇摇头。
路德维希的表情变得更加凝重,他压低嗓音:“有人……乱摸?”
她奇怪地瞥了他一眼,再次摇摇头。
路德维希松了口气,一下坐了回去。黑发的青年抬手捂住颈侧,支吾片刻,似乎觉得自己应该把天聊下去,于是犹豫地问她:“……你喜欢青涩一点的,还是成熟一点的?”
她脑海里浮现出第一次见面时,银发的猎人在月下狩猎野兽的身影。
她小声回答:“成熟的。”
冷静理智、强大可靠,最好拥有绸缎般光泽美丽的银色长发,和宝石般光彩夺目的青色双眸。
像月亮一样,高洁美丽、神圣凛然。
——像夜空中的月亮一样,可望却不可及的人。
她默默收起膝盖,将脸埋到臂弯里。
“……露娜?”
露娜?
“——露娜?”
她睁开眼睛,发现自己躺在壁炉前的沙发上。回到房间后她睡着了,再醒来已经是晚上。屋内点起烛光,玛利亚弯身看着自己,银色的长发顺着猎人的肩头滑落下来,如同镀着微光的蛛丝。
“你的衣服已经送来了。”玛利亚问她,“要不要穿穿看?”
又是那种哄小孩的语气。
她最近一直情绪不佳,银发的猎人看出来了。她虽然对试穿新衣服没有兴趣,却不想拂了玛利亚的好意。
她打开长方形的盒子,简洁利落的裙装映入眼帘。没有用鲸骨固定的束胸衣,没有夸张的裙撑,布料以保暖舒适为主,从金属袖口到一丝不苟的裙褶都可以看出做工的精致。比起这个时代女性的日常装,更像几十年后会流行起来的骑装。
这是一套非常适合她的裙子,不会让她觉得自己过于被束缚,但又不会让她在人群中显得格格不入。
是非常用心——用心到让她觉得高兴又难过的礼物。
换好衣服后,玛利亚站在门边等她。“来。”银发的猎人牵住她的手,似乎没有意识到两人现在的装扮在夜色的遮掩下非常容易被他人错认为情侣。
以这个时代的人的眼光来看,玛利亚穿的一直是男性的服饰。
不管是别着羽毛的三角帽,像军装一样挺括利落的长风衣,还是黑色的长裤和腰间的佩刀——都是这个时代男性的特征。
用缎带将长发束在脑后,也是这个时代的贵族男性拥有的习惯。
男性应该做什么,女性应该做什么,平时应该如何打扮、说话,甚至如何走路,这些都有严格的规矩要遵守。
玛利亚牵着她的手,她发现两人要去的似乎是大礼堂的方向。但那里正在举办舞会,闲杂人等不被允许入内。
仿佛看出了她眼中的疑惑,玛利亚勾起唇角,压低声音对她说:“别担心,我知道一个好去处。”
玛利亚口中的好去处是大礼堂上方的小眺台。举行舞会时,为了不打扰贵客的兴致,演奏的乐队会被安置在此,远离宾客们的视野。
打开门时,拉提琴的乐手诧异地朝两人望来,但玛利亚表现得过于淡定,以至于对方只是犹豫了一会儿,便重新将注意力转了回去。
从二楼的小眺台望去,可以将楼下的舞会尽收眼底。金碧辉煌的大礼堂被成百上千的蜡烛照亮,衣香鬓影的淑女和锦衣华服的绅士翩翩起舞。随着旋身的动作,女士们的裙摆绽放开来,就像春日盛开的花朵一般,明丽的色彩以棕色的松木地板为画布,绘出一副生机勃勃的早春景象。
欢快的乐曲如溪水在空气里流淌,舞蹈的节奏改变了。她看到楼下的男男女女牵着手列成两排,迈着轻快的舞步轮流交错,穿针引线般地回到最初的舞伴身边。不少人的脸上都带着笑容,酒意微醺的空气里弥漫着一股说不出来的快活气息。
她不由得看得入神,一时都忘了自己的烦恼。
玛利亚在她身后轻声说:“我就知道你会喜欢的。”
布置舞会的那几天,她总是扒在窗边观望楼下的动静。
从傍晚就拉开序幕的舞会,一直进行到深夜才终于收尾。她看到人们默契地退到舞台边缘,将中央留给一对德高望重的夫妇。
悠扬婉转的乐声缓缓飘荡,人们的心绪渐渐宁静下来,面带微笑地注视着眼前的一切。
到了要分别的时刻,人们依依不舍,带着意犹未尽的满足情绪离去。
厚重的门扉重新合拢,屋外传来马车相继离开的声音。待演奏的乐队也从瞭台上消失之后,金碧辉煌的大礼堂只剩下成百上千还未燃尽的蜡烛,将周围的玻璃、挂画和吊灯映照得如钻石一般闪闪发亮。
玛利亚带着她步入空无一人的大礼堂。她好奇地打量着周围的一切,总觉得今晚的拜伦维斯和平时显得有些不一样。
“——想试试吗?”
玛利亚的声音让她转过身。
周围的寂静让一切都有了回音。她听见自己说:“我不会跳舞。”
“别担心,所有人曾经都是新手。”玛利亚柔和地说,“跳舞这件事会简单到让你觉得不可思议的。”
银发的猎人将一只手背到身后,另一只手伸到她面前。
她一直觉得玛利亚身上有一种说不出来的与生俱来的优雅。哪怕是闲散地坐在高背椅上时,猎人的身影也有一种漫不经心、让人无法移开视线的美丽。
她喜欢玛利亚平时的温柔,也喜欢她握刀时,凌厉杀伐的冰冷气质。
如果有一天,她变成失去理智的野兽,她知道银发的猎人杀她时不会手软。
尽管如此,她的心脏依然为她而跳。
尽管如此,她依然无法拒绝继续泥足深陷的诱惑。
她伸出手,将手指搭到猎人的手中。
玛利亚牵着她往后退出一步,她自然地跟着上前一步。
“你看,不难。”玛利亚圈住她的腰。
烛火静静燃烧,空空荡荡的大礼堂寂然无声。她将手搭在玛利亚的肩膀上,两人踩着无人能听见的圆舞曲,一开始只是慢慢地转着圈,后来待她渐渐熟悉节奏,玛利亚便稍微加快了步伐。
午夜时分,银白的雪花在屋外飘飞。心脏在胸膛里咚咚直跳,她觉得自己就像喝醉了似的,忍不住在转圈的时候笑了出来。
两人短暂分离,绕了一个圈后又回到彼此身边,抬起手将掌心贴到一起。
她觉得胸口好轻,身体也好轻,每一步都像踩在云端上,玛利亚托起她的手,轻轻巧巧将她转了一圈,然后又拢到怀里。
如果有人此刻闯进来,她想,她们看起来会像情侣吗?
舞会已经结束了,但又仿佛才刚刚开始。
屋外雪花纷飞,但屋内金色的春天已然降临。
只属于她一人的,耀眼又短暂,快乐又寂寞的春天。
雪白的融蜡沿着烛台滴落下来,烛光慢慢黯淡,并不存在的舞曲渐渐止息。她将头靠到玛利亚怀里,阖上眼帘平复呼吸。
半晌后,她说:“谢谢。”
让她做了一个美梦。
【血源诅咒】月食·10
拜伦维斯的学者能从她这里获得的情报不多。
她本来就对自己的情况一头雾水,被问及身世等重要信息时,她完全没法给出详细的答案。只有遇到玛利亚之后的记忆清晰连贯,关于这个话题让她想聊多久都没问题。
没有获得有用的知识,劳伦斯并不气馁。他从一开始就别有目的,亲切的交谈结束后,儒雅的金发男人终于提出他真正的要求。
——他想要她的血。
不需要很多,一小碗就行。
劳伦斯似乎准备了很多说辞,用来说服她配合拜伦维斯的研究。
她没怎么思考便点头说好的时候,他显得有些惊讶,但脸上的表情很快就由诧异变成了由衷的笑容。
取血当然是现场取血。劳伦斯把工具都准备好了。锋利的柳叶刀被...
拜伦维斯的学者能从她这里获得的情报不多。
她本来就对自己的情况一头雾水,被问及身世等重要信息时,她完全没法给出详细的答案。只有遇到玛利亚之后的记忆清晰连贯,关于这个话题让她想聊多久都没问题。
没有获得有用的知识,劳伦斯并不气馁。他从一开始就别有目的,亲切的交谈结束后,儒雅的金发男人终于提出他真正的要求。
——他想要她的血。
不需要很多,一小碗就行。
劳伦斯似乎准备了很多说辞,用来说服她配合拜伦维斯的研究。
她没怎么思考便点头说好的时候,他显得有些惊讶,但脸上的表情很快就由诧异变成了由衷的笑容。
取血当然是现场取血。劳伦斯把工具都准备好了。锋利的柳叶刀被壁炉的火光照亮,她将右手搭在沙发的扶手上,对准备弯腰的身影说:
“……不先消毒吗?”
她好像说出了什么陌生的词汇。劳伦斯松开托住她的手,抬起头来,以求知的口吻开口:“你是指什么?”
男人好像联想到了狼舔舐伤口的习惯。他耐心地说:“取血之后,我当然会给你包扎……”
她拿过劳伦斯手里的柳叶刀。他本来并没有打算松手,但讶异于她的力气,一时都忘了抗议。她将那把柳叶刀递到旁边的壁炉里,让滚烫的火苗将刀刃两面都烤了一遍,然后才将高温消毒过的工具放回他手中。
“好了,”她说,“开始吧。”
劳伦斯取血的手法非常娴熟。他用柳叶刀在她右臂的胳膊肘内侧划了一道口子,从静脉溢出的深红血液不多时就盛满了一小碗。
“非常感谢你的配合。”男人儒雅俊秀的脸上出现餍足的神色,声音里的谢意货真价实,没有任何伪饰的成分。
即将离开时,劳伦斯在门边叫住她:“如果以后还有需要,我可否……”
“可以。”她道:“我能走了吗?”
“哦,当然。只是恕我有些好奇,”劳伦斯维持着得体的笑容道,“你为什么会如此配合?你甚至没有多问几句我为什么需要你的血。”
“……”
她表情不变:“因为玛利亚觉得你是一个好医生。”
“只是这样?”劳伦斯道,“你也这么想吗?”
她的想法是:敏锐的人真麻烦。
她收回目光,压下黄铜的门把。
“……请别让玛利亚失望。”说完,她就径直走了出去。
持续多日的暴风雪终于止息,厚厚的积雪淹没了拜伦维斯的庭院和道路。学院雇佣的佣人天还未亮就起来工作,到目前为止只清理出了一小片区域和通往各个建筑的主干道。
从位于三楼的房间向下望去,可以将中庭的景色尽数纳入眼底。劳伦斯站在窗边,用仿佛正在赏雪的口吻说:
“——它很信任你。”
身后没有传来回应。他停顿片刻,转过身,对站在壁炉旁的猎人道:“感谢你,玛利亚。你的帮助让我们的工作变得顺利许多。”
壁炉里的火光噼啪燃烧,银发的猎人抬起眼帘。
“……她有名字,劳伦斯。”
“原谅我,我高兴过头,差点就忘了。”劳伦斯和颜悦色地继续道:“她真不可思议,不是吗?这新的血液样本一定能帮助我们的研究获得突破性的进展。”
“在研究获得突破性的进展之前,先管好你的舌头吧,劳伦斯。”陷在沙发里的米克拉什怪笑一声,“小心那边的猎人一个不高兴就先让你的脑袋开花。”
劳伦斯举起一只手:“哦,玛利亚,我知道你一向不赞成血液的滥用,但我愿以自己的灵魂担保,所取的血液只会用作研究……”
“不要忘记潜在的危险。我们目前对它所知甚少。”
格曼突然开口,让所有人都看了过来。
“它对自己身上发生过的事印象模糊,曾有一段时间完全失去记忆。”他用警告的语气说,“我们不能排除它在这期间攻击过人类的可能。毕竟,所有兽化病的初期都伴随着对鲜血异常的渴望。”
“……但是她并不渴望鲜血。”玛利亚冷静道,“隔离期间我们已经对此做过测试,路德维希也可以作证。”
“它和我们到目前为止接触过的野兽都不一样。”米克拉什从沙发上坐起来,懒洋洋地加入话题。
“它明显拥有高度智慧。既然是拥有智慧的生物,那么自然也知晓怎么撒谎伪装……哦,别用那种眼神看我,我只是实话实说。”米克拉什怂怂肩,用那诡异而慢悠的语调继续道:“它能伪装至今,只有两种可能。”
“往好的方面想,它是奇迹般的个例,对血液毫无渴望。但若往坏的方面想——
米克拉什扯了扯嘴角,露出笑容:“它会是比我们想象中还要可怕得多的怪物。”
周围一时没人开口。
炉火哔啵一声,溅出星点火花。
“……如果是那样,事情会简单很多。”格曼不动声色。“猎人的工作就是狩猎野兽。”
“猎人的工作,”玛利亚说,“是救助他人。”
“确实没错,猎人通过狩猎野兽救助他人。但医生和猎人同样都可以救人,你为什么选择了成为后者,而没有选择前者?”
银发的猎人看向壁炉中的火光,脸上的神情晦暗不明。
“狩猎,”格曼低声说,“使猎人心潮澎湃。”
手里的刀锋割开猎物喉咙的质感,飞驰的子弹击中猎物的声音。在暗夜里隐蔽气息,追踪猎物的痕迹,最终狩猎成功的那一刻——那无与伦比的成就感在这世上没有任何东西可以取代。
在世人看来,猎人这份工作危险而血腥,时刻都在死亡的刀尖上起舞,只有疯子才会继续干下去。但品尝过狩猎的甜美之处的人,鲜少有人能从中抽身而退。
“会对伴在身边的事物产生情感无可厚非,毕竟猎人也是人,拥有人类的七情六欲。但你要小心,玛利亚,不要让情绪蒙蔽你的感知和判断。”
“不要忘了——”
那个声音说。
“你是一名猎人。”
是野兽的天敌。
……
门外响起了脚步声。
因为认出了那是玛利亚的脚步声,她待在原地,没有挪动位置。
工作台上放着猎人的爱枪,金属的枪管优雅流畅,木质的枪托用蜡油擦拭过,光滑的外壳连一丝裂痕也没有,一看就受主人精心保养。
门在身后打开了。玛利亚的脚步声似乎顿了一下,旋即,猎人几个跨步来到工作台前,动作飞快地攥住她的手。
“你在做什么?”
她眨眨眼睛,又眨眨眼睛,松开手指表示自己什么都没碰。
这个手一展开,就暴露了她前不久还在吃小饼干的事实,指缝间的饼干碎屑扑簌簌地落了下来。
“……”
玛利亚表情一怔,不自觉松开手里的力道。
她其实并不介意玛利亚继续攥着自己的手,猎人的皮革手套离开她的手腕时,她忍不住心里惋惜了一下。
“玛利亚回来了。”她说,“要吃小饼干吗?”
她找到了厨房的饼干罐,将一些偷偷藏在衣服里带了回来。
“很好吃。”她强调,“绝对不会吃坏肚子。”
玛利亚的眼神渐渐柔软下来,但她的神情中除了无奈的纵容,还有一些说不清道不明,近似愧疚的阴翳残留。
“你吃吧。”
银发的猎人补充:“别吃太多。”
闻言,她有些心虚,忍不住碾了碾指腹,确保没有饼干碎屑残留。
“为什么站在工作台前?”玛利亚耐心问她,“有什么东西引起了你的兴趣吗?”
她犹豫半晌,伸出一根干干净净、没有沾着饼干碎屑的手指。
“这个。”她指向那把枪,“我可以学吗?”
“……”玛利亚看着她:“为什么会突然想学这个?”
“其实一直都想学。”
她抬起目光,摆出自己最诚恳的表情:“可以吗?”
等冬天一过,到了春天,猎人们又会重新活动起来。
如今她已经明白,自己无法成为猎犬。但若是有其他的方法,让她能够跟在猎人身边呢?
再说了,她总不能一直受玛利亚保护。在这个危机四伏的世界里,她至少要做到能够不拖后腿——不,她想要能够帮得上玛利亚的忙。
哦,还有一点:拥有共同的兴趣爱好非常重要。
以后玛利亚坐在工作台前保养枪支的时候,她就能够加入了。
她其实不太喜欢这把枪,好看是好看,但占据了玛利亚太多的时间和注意力。
她维持着正常的表情,希望玛利亚没有看出自己的想法。
也许是出于奇怪的愧意,也许是出于她所无法了解的某些原因,玛利亚安静半晌,没有拒绝她的请求。
她裹上一件玛利亚的旧外套,心满意足地跟着猎人离开温暖的室内,来到拜伦维斯边缘的一处林间空地。
寒冷的空气将呼吸化作白雾,静悄悄的林间听不见任何活物的声息。黑色的枝桠在两人头顶交错纵横,玛利亚站在她身后,教导她如何握枪、瞄准远处的目标。
“这把枪的最远射程是三十码。目标一旦超过十六码,弹道就容易产生误差,也容易被风力和湿度影响。”
这个时代的枪都是燧发枪,使用的是外部点燃的系统。枪管右后侧的击锤要在开枪前扳至全扣的状态,扣下扳机和枪响之间会有一定的延迟。
因为只是训练,玛利亚没有使用猎人的水银子弹,而是用了这个时代最常用的铅弹。
将火药倒进枪管,之后再用推杆将铅弹压至枪管底部。在枪管右后侧的火盆里加入引火药,然后扳开击锤,准星对准目标。
“……看到前方的那棵树了吗?”清冷如雾的声音从身后传来。“那棵树距离你现在的位置大概正好十五码,在有效射程内。瞄准它最下方的树枝。”
“手再抬高点。”玛利亚托住她的手臂,“现在——深呼吸。”
她大脑一片空白,下意识跟着猎人的指示照做。
“很好。待会儿扣扳机的时候,记住动作要平稳轻柔,避免让枪身产生偏移。”
玛利亚平静的声音突然在她耳后响起:“像这样。”
银发的猎人扣动扳机,前弹的击锤撞上火帽,引燃了火盆里的引火药。枪管里的火药跟着爆发。伴随着一声撕裂寂静的枪响,前方的枯枝应声而断。
白色的烟雾飘散开来,开枪的后坐力震得她靠到了玛利亚怀里。猎人身上独有的冷香包围过来,她的心脏在体内咚咚跳动,声音简直震耳欲聋。
她恍惚地想:……感谢后坐力。
“——要再试一次吗?”
玛利亚稳稳地托住她。她看向手里的枪——都是它的功劳。她决定和它握手言和,不再介意这把枪以前占据了玛利亚多少时间。
两人在林间的空地里练了一下午,直到天色渐暗才打道回府。
女佣将晚餐端至二楼的房间,她非常积极地说:“我今天想喝雪莉酒。”
——她会用枪了,是成熟的大人了。
女佣的眉毛向上抬起,然后看向坐在桌对面的银发猎人。
玛利亚微微颔首,于是那名女佣给她换了一个玻璃杯,倒上琥珀色的雪莉酒。
她端起杯子尝了一口,停顿片刻,听到对面的猎人问她:“味道还习惯吗?”
她控制着面部表情,放下玻璃杯,然后讪讪开口:“还行。”
玛利亚抬手抵住嘴唇,轻咳一声。
旁边的女佣将她原本的杯子端了上来。杯子里的东西,毫无意外——是加了糖蜜的热牛奶。
“怎么了?”玛利亚问她,声音里含着一丝笑意。
她抬起头,发现那丝笑意不是错觉。银发的猎人向来表情很淡,因此露出笑意时给人一种冰雪初融,河流解冻的惊艳感。
她下意识磕巴了一下,赶紧回答:“没什么。”
雪莉酒的味道对她来说过于干涩,但如果能让玛利亚露出笑容……她想,喝多少杯她都甘之如饴。
【血源诅咒】月食·09
地毯上散落着酒杯的碎片,剔透如冰霜结成的花瓣。暗红的酒液模糊了地毯的花纹,干涸后留下血迹般蜿蜒的污痕。
她裹着玛利亚的斗篷坐在壁炉旁,不知道时间过去了多久。明明其他人都已经离去,周围却仿佛残留着他们的目光。不管是长桌、高背椅、还是挂在墙上的油画,那些东西都生出眼睛,用看待异物的眼神注视着自己。
作为一头狼时,她明明从未觉得自己赤身露体。
无法言语的情绪涌上心头,她的头脑一片混乱,喉咙又干又涩,胸膛里仿佛有一团火在燃烧。
玛利亚的身影重新回到房间里时,她差点以为那是自己产生的幻觉。
她踉跄着站起身,然后后知后觉地回过神——自己现在能用两条腿直立行走了。
“……...
地毯上散落着酒杯的碎片,剔透如冰霜结成的花瓣。暗红的酒液模糊了地毯的花纹,干涸后留下血迹般蜿蜒的污痕。
她裹着玛利亚的斗篷坐在壁炉旁,不知道时间过去了多久。明明其他人都已经离去,周围却仿佛残留着他们的目光。不管是长桌、高背椅、还是挂在墙上的油画,那些东西都生出眼睛,用看待异物的眼神注视着自己。
作为一头狼时,她明明从未觉得自己赤身露体。
无法言语的情绪涌上心头,她的头脑一片混乱,喉咙又干又涩,胸膛里仿佛有一团火在燃烧。
玛利亚的身影重新回到房间里时,她差点以为那是自己产生的幻觉。
她踉跄着站起身,然后后知后觉地回过神——自己现在能用两条腿直立行走了。
“……小心。”银发的猎人突然伸出手,扶住了她的手臂。
一手攥着斗篷,她侧过身。地毯上散落着锋利的酒杯碎片,刚才差点就被她直接踩了上去。
她无意识微微蜷缩了一下脚趾,然后小心翼翼地避开那些玻璃碎片,在壁炉前饶了一个小小的圈,来到玛利亚身边。
她的视野比作为狼时拔高了不少,但身高似乎依然只及玛利亚的肩膀。
银发的猎人松开手。
“我们先回房间——我的房间。”玛利亚声音微顿,继续道:“我说的话,你都能听懂吗?”
她点了下头,然后担心自己表达得不够明显,又更加用力地点了点头。
“很好。”
玛利亚耐心道:“跟我来。”
她不知道玛利亚和其他人说了些什么,达成了哪些共识,又做出了哪些决定。她只知道玛利亚的语气相较离开之前没有变化,依然柔和、平稳——而且听不出太多波澜。
走廊里烛光昏暗,冰凉的木地板被岁月打磨得光滑平整。银发的猎人带路走在前面,她亦步亦趋跟在后面。因为对方的斗篷此时正裹在自己身上,她只能抬手拉住那黑色风衣的一角,像个小尾巴一样缀在猎人身后。
黑色绣金色暗纹的长风衣不知道用什么布料制成,摸上去保暖而舒适,但又不会显得笨重,穿在猎人身上挺括利落极了,甚至还有几分优雅,防风防水的性能估计也非常优秀。
猎人走路时几乎不会发出声音,安静的走廊于是只能听见她啪嗒啪嗒的脚步声。
两人回到玛利亚位于二楼的房间。被熟悉的景物和气味包围,她不自觉微微放松,就像回到窝里的野兽一样,本能地感到了亲切和舒适。
“要不要简单清洗一下?”在玛利亚开口前,她都没注意到自己先前出了一身汗,经她这么一提醒,才发现身体黏糊糊的,不自在得很。
澡盆里的水——毫无意外——是冷的。
壁炉噼啪燃烧,在周围投下摇曳变化的光影。她乖乖坐在澡盆里,玛利亚让她抬手,她就抬手,玛利亚让她转身,她就乖乖地转过身。但像羊毛一样……不对,像狼毛一样柔软厚密的长鬈发,必须要拨到一边,玛利亚才能用布巾给她擦拭后颈和背脊。
她趴在澡盆边沿,庆幸自己背对银发的猎人。脸颊的温度怎么都降不下来,一定是因为壁炉就在旁边的缘故。
热浪化开寒冷的空气,酥酥麻麻的感觉沿着背脊升腾而起。她脸颊发烫,头皮发麻,明明布巾是普通的布巾,质感一点也不柔软,甚至还有点粗糙,她却忍不住微微战栗,要非常努力才不会让人瞧出端倪。
她低下头,将额头抵在手背上。
“……是水太凉了吗?”
她摇了摇头。
“热水澡需要提前很多时间让人准备。”玛利亚似乎认为她只是在逞强。“怕冷的话,马上就好了。”
玛利亚让她转过身,她有些惊慌,下意识往水里沉了沉,但那点水位根本不足以让人隐藏。
……手。
她慌张地想:手要到前面去了。
她畏惧猎人的手。
——因为渴望,所以尤其畏惧。
有些事情不说出来的话,她一定会死,一定会现在就因为无法顺畅呼吸而心肺停止。
在猎人有更进一步的动作之前,她深吸一口气,侧过身。
湿漉漉的长鬈发贴着脸颊和肩背,沿着身体的曲线没入过腰的水中。
她的脸颊被热意熏得微红,眼睛被炉火照得湿润发亮。
“……玛利亚。”
太久没有使用人类的语言,她感到自己的舌头就像生锈许久没有上油的工具一般,声音也显得磕磕巴巴。
“玛利亚……”她说,“讨厌我吗?”
银发的猎人好像怔住了。
紧随而至的寂静似乎持续了很久,也可能只维持了几秒不到。
她感到自己的心脏好像都要停跳了。银发的猎人终于回过神,然后说:
“当然不。”
心里的石头重重落地,她如同获得赦免的死刑犯,整个人都肉眼可见地放松下来。
她靠过去,扒着浴盆的边缘问:“真的……不讨厌?”
“不讨厌。”
“就算我……能变人?”
“就算你能变人。”
话音稍顿,玛利亚问她:“以前的事情你还有印象吗?”
如果身后还有尾巴,此时她的尾巴已经欢快地摇了起来。
“不太记得了。”她说,“狼之前的事……都没什么了。”
她说的是实话。在这个世界待得越久,她对前世的记忆就越淡。这也许是某种生存机制——毕竟,人如果一直挂念着上辈子的事,这辈子也会过得魂不守舍。
闻言,玛利亚道:“你以前是人类?”
她意识到自己泄露了重要的信息,在撒谎和不撒谎之间犹豫了一下,但也只是犹豫了一下而已。
她点了下头,然后用自己应该被夸奖的语气说:“你以后还会给我梳毛吗?”
玛利亚微垂眼帘。
——她的睫毛真好看,又细又密,像银白的霜花。
青蓝色的眼瞳也好看,像这世上最美丽夺目的宝石。
湿漉漉的发梢还在滴水,她凑过去,用非常郑重的语气说:“沙沙的……很舒服。”
“……如果你喜欢的话。”
“我喜欢。”她回答得非常坚定。
自从得到玛利亚“不讨厌”的回答后,她整只狼,不,整个人都重新自信了起来。
“所以,露娜还是露娜?”她向银发的猎人寻求最后的确据。
玛利亚注视她片刻,柔和的眼神不似作假。
“露娜还是露娜。”
她满意了。她不闹了。
别人的想法和目光什么的都无所谓,只要玛利亚不会把她当成怪物就行。
洗完澡后,玛利亚给她拿了一件宽松的亚麻布上衣。上衣的下摆放下来,长度刚好到她的大腿中部,作为睡裙来说刚刚好。
那件衣服散发着玛利亚的气味,是她最喜欢的味道。她无意识脸颊微红,好在玛利亚并没有看出什么。
玛利亚在床边的椅子上坐了下来,并没有和她一起躺下休息。
“不睡觉吗?”她问。
“你先睡,我还有些事。”银发的猎人这么说着,打开了那本皮革包裹的厚厚手账。
壁炉的火光勾勒出猎人优雅挺拔的侧影,为苍白精致的容颜增添了些许暖色。她注视着那道身影,视野渐渐模糊,后来不知何时就睡了过去。
醒来时,灰白的阳光透过拉开到一半的窗帘落进来。壁炉的火光只剩余烬,空气里弥漫着未散的暖意。
玛利亚穿戴整齐站在床边,问她:“要不要起来吃点东西?”
女佣将早餐和煤炭一起送了上来。壁炉里垂死的火光重新焕发生机。她坐到窗边,桌子的中央摆了一篮新鲜出炉的黑麦面包,旁边配有黄油、乳酪、和火腿。
玛利亚掰开黑麦面包的动作很慢,仿佛在给她做示范。于是,她有样学样地拿起一块面包掰开,用银色的餐刀抹上黄油,配着乳酪和火腿吃了起来。
吃完面包,玛利亚拿起银勺,舀起燕麦粥。
她跟着拿起勺子,开始食用燕麦粥。
燕麦粥见底后,玛利亚端起旁边的茶杯。
她也端起手边的杯子,然后发现她杯子里的是加了糖蜜的热牛奶。
“……”
好吧。
用完早餐,冬日的光线没有变得更加明亮。
窗外,天空灰白无垠,几只乌鸦落在光秃秃的树杈上。远方的湖泊被大雪覆盖,和陆地的界限早已变得模糊不清。
“劳伦斯想和你谈谈。”玛利亚的声音让她转回视线。
“世间正蔓延着一种兽化病,他相信你能帮助更多人获得痊愈。”
“当然,他不会强迫你做什么。你若是不愿意,现在就可以拒绝。但你若是愿意和他谈谈,我保证他不会伤害你。”
她缓慢地眨了一下眼睛。
“只是劳伦斯吗?”
“……如果你愿意和其他人聊一聊你的情况,他们肯定也会非常感激。”
窗外万籁俱静,只能偶尔听见屋角或枝头的积雪坠落时,摔得粉身碎骨的一声闷响。
她没有移开视线。
“玛利亚相信那些人吗?”
拜伦维斯的学者们,和以格曼为首的猎人们有着长期的合作关系。
只有少数人能进入的研究室和储藏室,玛利亚的名字也赫然在其中。
她当然会给出肯定的答复。
“是的。”
“拜伦维斯的研究也是?”
玛利亚的声音好像停顿了一下:“……是的。”
“明白了。”
她嗓音轻快:“如果玛利亚相信的话,我愿意和他们谈谈。”
【血源诅咒】月食·08
随着湖面彻底结冰,拜伦维斯正式迎来了漫长的严冬。
寒风裹挟着雪片,在窗外整日呼啸。天空变成了怒涛翻涌的灰色大海,吞噬了本就惨淡泛白的太阳。
白昼阴沉灰蒙,黑夜寒冷漫长。这种天气,就算是路德维希也不能带她出门遛弯。于是她每天都趴在壁炉前,把自己晒得暖和蓬松,然后再去找玛利亚贴贴蹭蹭求摸摸。
是的,由于古墓暂停挖掘进度,玛利亚和其他猎人最近这段时间都没出任务,待在房间里的时间变多了。
这对她来说本是一个天大的好消息,但不知是不是季节转变的缘故,她发现自己最近也变得古怪了起来。
玛利亚坐在壁炉旁看书时,她很想轻轻咬一咬她的手腕。
玛利亚伸出手来摸摸她的脑袋时,她发...
随着湖面彻底结冰,拜伦维斯正式迎来了漫长的严冬。
寒风裹挟着雪片,在窗外整日呼啸。天空变成了怒涛翻涌的灰色大海,吞噬了本就惨淡泛白的太阳。
白昼阴沉灰蒙,黑夜寒冷漫长。这种天气,就算是路德维希也不能带她出门遛弯。于是她每天都趴在壁炉前,把自己晒得暖和蓬松,然后再去找玛利亚贴贴蹭蹭求摸摸。
是的,由于古墓暂停挖掘进度,玛利亚和其他猎人最近这段时间都没出任务,待在房间里的时间变多了。
这对她来说本是一个天大的好消息,但不知是不是季节转变的缘故,她发现自己最近也变得古怪了起来。
玛利亚坐在壁炉旁看书时,她很想轻轻咬一咬她的手腕。
玛利亚伸出手来摸摸她的脑袋时,她发现自己很想轻咬她的脸颊……不,是把她整张脸都含进嘴巴里,然后“啊呜啊呜”地用含糊不清的话语表达自己的爱意。①
她想轻轻啃咬那月光般美丽的银色长发,想将鼻尖贴到猎人苍白的颈窝里,细嗅她皮肤温热的气息。
“——啊呜。”
她不知道自己怎么了,并为此苦恼不已。
玛利亚检查枪支,保养武器时,她围在工作台边转圈,热切盼望猎人能将注意力分给她一点。
甚至玛利亚靠在床头休息时,她都要巴巴地将脑袋凑过去,可怜兮兮地抬目望着她,如同植物渴望水源一般殷切。
这么一来二去,就算玛利亚再迟钝,也察觉出几分不对劲来。
问路德维希,路德维希怀疑她之前吃的奶油小饼干,终究还是让她吃坏了肚子。
问劳伦斯,劳伦斯若有所思,说她可能只是在屋子里关得太久,浑身的精力无处发泄。
问格曼……格曼让玛利亚保持警惕。
养得再熟,野兽终究还是野兽。
她不想承认,但她觉得格曼的意见到目前为止好像最为中肯。
当然,她可以用自己的灵魂发誓,她绝不会伤害玛利亚。哪怕她满嘴尖牙,爪子锋利,在旁人看来毫无疑问是危险的野兽,银发的猎人阖眼休息时,她只会将自己在壁炉边晒得暖呼呼的,然后快乐地蹭过去依偎在猎人腿边。
她最大的问题是,她最近好像已经不太满足于此。
无法被满足的需求变成了一种生理上的饥饿。她最近时不时就啃啃桌腿,咬咬床脚。玛利亚的工作台和经常坐着看书的那张椅子是不能动的,于是她只能将注意力转到这些无关紧要的家具上——
还有花瓶里的那束花。
她为玛利亚衔来的“向月葵”,她后来得知学名为流明花。玛利亚似乎很喜欢这份礼物,特意将那枝花插到了房间的花瓶里。
花瓶里的花如今早已枯萎,白色的花瓣似片片落雪,散落在桌面上。
她一开始只是偷吃几瓣,发现没什么副作用后,就咔哧咔哧把整朵花都给吞了。
老实说,流明花的味道很淡,但因为口感新奇,所以整体而言还算不错。
她只是想填饱肚子里的空腹感。
她状态不对,路德维希开始带她在室内遛弯。拜伦维斯的建筑物庄重典雅,穹顶、高窗、回廊,内部结构错综复杂。其中图书馆明显倾注最多心血,棕色的厚木书架从地板高及屋顶,偌大的空间安静得能听见时间走动的声音。
但在这历史悠久的建筑里,有些地方对她来说是禁止踏足的。劳伦斯等人进行研究的地方是其一,存放古墓文物的储藏室则是其二。这些房间只有少数人被允许进入。
倒不是她对禁忌多么感兴趣,只是玛利亚也是少数能进入这些房间的人之一。
被风雪关在室内的这些天,尽管完全没有活动身体的机会,玛利亚的精神并没有因此受到影响,因为有其他事情能够让她保持兴趣,并且为此沉迷。
那就是拜伦维斯进行的研究。
挖掘进度停止,不代表研究进度也会一并暂停。
“让我们一起为人类最卓绝的发现举杯。”挂着油画的房间内,劳伦斯含笑站在燃烧的壁炉前,杯里的酒液色泽如血。
“——愿诸神垂青,赐予我们他们的智慧。”
光线昏暗的房间,家具鎏着金边,烛台垫着蕾丝布。高窗被厚重的天鹅绒窗帘遮掩,壁炉噼啪燃烧的声音盖去了外界呼啸的风雪。时间是深夜,以劳伦斯为首的几人在周围或坐或立,她靠在玛利亚所在的沙发旁,看着众人齐齐举杯。
葡萄酒的气息弥漫开来,那味道醇厚馥郁,甜美迷人。心情极佳的劳伦斯很快面颊就熏上一丝薄红。
靠坐在不远处的棕发男人,眼睑下挂着淡淡的青黑,皮肤透出一种足不出户的苍白。他和劳伦斯似乎是同届,以朋友之间才会有的口吻毫不留情地嘲笑:“你如今这般醉态,莫非还想在梦中与诸神对话不成?”
“……哦,米克拉什,若能在梦中与诸神对话,那我多喝几杯又何妨。”劳伦斯笑着揽住男人的肩膀和他碰了碰酒杯。“想必你也一定和我意见相同。”
相较之下,猎人们的表现要内敛克制得多。当然,受邀的猎人也只有格曼、玛利亚和路德维希。
玛利亚坐在壁炉旁,只在最初喝了一口杯中的葡萄酒。其余时间她不是在轻轻转动酒杯,望着杯中影若有所思,就是在观察其他人的行为。
尽管开口的时间不多,她看得出来,猎人们和在场的拜伦维斯学者相处融洽。只是相较于主动引导聊天的话题,猎人们还是更习惯做倾听者。
也许是职业所致,不管身处怎样的环境,猎人们都时刻关注着周围的情况。
因此,异样的感觉突然涌上来时,她拼命忍耐,不想让人看出异常。
体内的血液好像在某一瞬变成了流动的火,那股火烧般的感觉从心脏肺腑迅速扩散到身体四肢。她浑身发烫,头脑发昏,视野也逐渐被黑斑侵蚀。
心脏在胸腔里急速跳动,她口干舌燥,肺部的供氧跟不上来,她急促喘气,终于忍不住俯身在地,剧烈颤抖起来。
“……露娜?!”
玛利亚的声音好像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她一人置身于被烈火炙烤的地狱里,身体不受控制地剧烈抽动。
皮肤抽搐的声音,骨头咯吱作响的声音。
从很远的地方,她好像还听见了酒杯落到地上时迸裂四溅的碎响。
她短暂地失去了时间的概念,对现实的感知也变得无比模糊。
就在她终于忍不住要啜泣出声时,那股可怕的烈火突然小了下去。仿佛要融化她骨头的高温变得能够忍受,她的身体也渐渐停止了颤抖。
“哦,诸神啊……”
那些模糊而遥远的声音再次变得清晰起来。
周围不知何时变得落针可闻,壁炉依然在噼啪燃烧,但没有人出声。
她恍惚着爬起来时,感到有什么东西不太对劲。手掌下地毯的触感变得比之前粗糙许多,还有空气里的凉意……是的,凉意。
她忽然感到了寒冷,无意识瑟缩了一下。
她抬起头,路德维希突兀地别开了视线。她还没反应过来,视野骤然一暗,染着玛利亚气息的斗篷落下来,从头到脚将她遮得严严实实。
银发的猎人将她抱在怀里,背对众人挡去了他们的视线。
“都出去。”玛利亚声音平稳,透着一丝凉意。
她靠在玛利亚怀里,能闻到她身上那股雪松般凛然的气息。裸露的肌肤贴着猎人的皮质大衣,冰凉柔软的奇怪触感让她无意识颤了一下。
“请移步,先生们。”
玛利亚语气冷硬。有些人的脚步声离开得不情不愿。在那之后,房门终于被重新关上,寂静再次笼罩下来。
她缩在玛利亚的怀里没有动。她已经大概意识到发生了什么,毕竟,她的手——人类模样的手,此刻正紧紧抓着玛利亚的衣服。
她心想,不要开口。
千万不要开口。
“……露娜。”
猎人戴着皮革手套的手覆上她的手背。她就像一下被卸去所有力气似的,安静片刻后任对方将她的手拿了下来。
她就像原本挂在树上的树袋熊,突然不得不和树干分离。她裹紧了身上的斗篷,试图汲取挽留那布料上属于猎人的体温和气息。
她始终低着头,不敢看玛利亚眼中此刻的神色。
奇怪的热意涌上眼眶,她的身体变得好奇怪,情绪也跟着一起波动起来。
“露娜。”玛利亚特意放缓语气,再次轻轻喊出她的名字。
她裹着斗篷,慢慢抬起头。
有什么湿漉漉的东西沿着脸颊滚落下来,银发的猎人明显怔了一下。
——她想变成人类,但绝对不是在这种场合,以这种方式。
玛利亚回过神,似乎想说些什么,似乎想要抬手拂去她的眼泪。
迟疑片刻,猎人将抬起的手放了下来。
“别怕。”
玛利亚语气柔和:“没有人会伤害你。”
“你是露娜,对吗?”
“……”她抬起眼帘,注视银发的猎人半晌,然后轻轻点了下头。
“你先待在这里,我保证不会有别人进入这个房间。”玛利亚问她:“你能做到这点吗?在我回来前,待在这里别动。”
于是她又点了下头。
“好姑娘。”
玛利亚起身时,她下意识伸出手,但指尖只是堪堪碰到了猎人的衣摆,她就重新将手收了回来。
她裹着玛利亚的斗篷,一动不动地坐在壁炉边,看着银发的猎人打开门走了出去,直到背影消失在门后都没有回头。
房间外,烛光驱散了走廊里的黑暗。劳伦斯等人候在另一边的房间里。
玛利亚走进去的那一刻,所有人都看了过来。她的老师压低帽檐,神色难辨地站在角落里。路德维希有些神不守舍,但并没有人打算寻求他的想法。
劳伦斯看起来已经完全酒醒了。他的兴致比之前更加高昂,开口就想要发表赞叹。
米克拉什看出他的想法,嗤笑一声,率先对银发的猎人说:
“恭喜你,玛利亚。”
他耸耸肩,摊开手:“你运气不错,发现了难得的好东西。”
【血源诅咒】月食·07
拜伦维斯坐落于湖畔,银白的湖面一望无尽,常年大雾弥漫。
随着季节转变,枯黄的落叶铺满了石砖小径。她最近获得了新的特权,不再被局限于小小的一方天地,虽然没有成为猎犬,却在每天散步的过程中成为了看门犬一般的存在。
路德维希每天准时起床,准时牵她出去散步,哪怕她睡眼惺忪地待在被窝里,也会被他半拖半抱地带出门。
他要做的事情很多,每天都有人需要他帮忙,有时候是需要他清理马厩,有时候是需要他修缮桌椅书柜。论文写不出来的学生愁闷到想要跳湖时,将人从湖边拽回来也是路德维希赋予自己的责任。
原本因为她行动受限,路德维希做这些事情的时候不会带上她。现在情况不同了,路德维希开解想不开的学生...
拜伦维斯坐落于湖畔,银白的湖面一望无尽,常年大雾弥漫。
随着季节转变,枯黄的落叶铺满了石砖小径。她最近获得了新的特权,不再被局限于小小的一方天地,虽然没有成为猎犬,却在每天散步的过程中成为了看门犬一般的存在。
路德维希每天准时起床,准时牵她出去散步,哪怕她睡眼惺忪地待在被窝里,也会被他半拖半抱地带出门。
他要做的事情很多,每天都有人需要他帮忙,有时候是需要他清理马厩,有时候是需要他修缮桌椅书柜。论文写不出来的学生愁闷到想要跳湖时,将人从湖边拽回来也是路德维希赋予自己的责任。
原本因为她行动受限,路德维希做这些事情的时候不会带上她。现在情况不同了,路德维希开解想不开的学生时,她就在旁边蹲着,尽量不让自己的狼脸上出现百无聊赖的神情。
“……我可以摸摸它吗?”
她最近已经收到了多次类似的请求。
她转了转耳朵,不为所动。
“啊,它不太喜欢被人触碰。”路德维希露出抱歉的表情。
那名学生失望地把手放了下来。
路德维希将那名学生送回阅读室。屋内烧着壁炉,铺着花纹繁丽的地毯,空气里沉淀着陈旧纸张和崭新油墨的气味。
她动了动鼻子,忽然闻到一股香甜的气息。
是饼干。
而且还是奶油味的小饼干。
她警觉地转过头,和坐在沙发上的学生对上视线。那名学生有些慌张——阅读室不许带食物——面对她炯炯有神的目光,对方心虚地从口袋里掏出用手帕包着的点心,挣扎着开口解释:
“我不是有意违反规……”
话还未说完,她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伸出头,然后嘴巴一张,像铲土机一样啊呜一声,干脆利落地没收了那名学生带来的甜点。
她已经有多久没有吃到有甜味的东西了?
她津津有味地咀嚼着小饼干。路德维希回过神,突然问那名学生:“这个饼干里有肉豆蔻吗?”
对方愣愣地点了下头。
路德维希面色一变,上手就要掰开她的嘴。
她死死闭住嘴巴。
黑发青年肉眼可见地焦急起来。他抬手猛击她的背部,试图让她将吃下去的小饼干吐出来,差点一击就让她直接看见天国。
路德维希,真是何等可怕的对手。情急之下,他居然将颇具雏形的海姆立克急救法都使出来了。
不过很可惜,那些招数对她都没用。
她咕地一声,将小饼干吞咽下去,宣告这次拉锯战的胜利。
黑发青年跌坐到旁边的地毯上,用一副「完蛋了」的表情望着她。
“——恕我多嘴问一句,肉豆蔻有什么不对吗?”围观全程的学生颤巍巍地开口。
“……它不能吃肉豆蔻,那东西对犬类有毒。”路德维希用怀疑的目光看着她继续活蹦乱跳,甚至精神气比之前还足。
考虑到路德维希其实一直对她不错,她差点被猎人们围杀时他也为她说过好话,她停止蹦跶,走到路德维希身边,用脑袋顶了他一下。
黑发青年表情茫然,似乎一部分思绪还陷在「要怎么和玛利亚交代」这件事上。
她啊呜了一声。
路德维希迟疑着抬起手。她纡尊降贵地让他摸了摸她的脑袋。
但这件事好像只是让黑发青年坚信了她时日不多,连行为都变得反常起来。
活马当死马医,他将最后的希望寄托在了劳伦斯身上。
她不知道路德维希对劳伦斯的信任从何而来,但有这毛病的绝对不止他一人。温文儒雅、风度翩翩的年轻教授在拜伦维斯极受欢迎,只要是他讲的课,阶梯教室总是座无虚席。
“真是不可思议。”下课后,学生陆陆续续离开教室。劳伦斯靠在讲台旁,饶有兴趣地听路德维希解释事情的来龙去脉。
“它的消化系统估计有别于普通的犬科动物,不然,它现在也不会好端端地站在这里。”
劳伦斯拍了拍路德维希的背:“放轻松,我有一种直觉,它肯定会没事的。”
黑发的青年放松下来。
“感谢你,劳伦斯先生。”路德维希似乎在组织措辞,“我不请自来,希望没有打扰你的工作。”
“当然不会,路德维希,我很高兴能帮上忙。你知道,这个教室的大门永远为你敞开,你随时都可以来听课。”
“但是,我不是拜伦维斯的学生。”
“知识不应拣选听众。只要有求学之心,我欢迎任何人加入我的课堂。”
能够进入教学楼后,她总算知道劳伦斯身上那股化学制品和死人的味道从何而来。他主要教授历史,但对人体的了解在整个拜伦维斯也鲜少有人能出其左右。
几天后,路德维希带着她进入阶梯教室,正好遇上劳伦斯做解剖演示。
教室穹顶的天光落下来,照亮了陈列尸体的解剖台。周围的学生屏息静气,目不转睛地望着劳伦斯用解剖刀切开那具尸体的大腿。他一层一层分开皮肤、脂肪、筋膜、肌肉,精确凝练的动作犹如在雕刻艺术品,落下的每一笔都经过缜密的计算。
静置的人体变成了盛开的花,肌肉层被分离干净后,露出猩红的血管丛和神经网,妖娆瑰丽似某种花蕊。
解剖的演示由浅至深,由外向内,一层一层揭开人体的奥秘。
劳伦斯一边切开尸体,一边用镊子将各个组织和部位展示给周围的学生。
“了解人体的奥秘,即是对抗死亡和无知。”他的声音在血腥味弥漫的阶梯教室里回荡。“人类虽生而有限,却从未停止探索进化的道路。”
“我们要向解剖台上的这位先生献上敬意——他为人类的进化付出了高贵的牺牲。”
那天之后,路德维希开始经常旁听劳伦斯的课。
苏美鲁是已经覆灭的古代文明,曾经只存在于各种传说和语言近乎失传的古卷中。但如今拜伦维斯在考古时有了巨大突破,发现了位于地底深处的苏美鲁文明遗迹。劳伦斯坚信这是人类进化史上重要的一页,是神明赐予人类的一次契机。
而一切的关键,在于血液。
拜伦维斯在苏美鲁遗迹中发现的,时隔漫长岁月依然保持鲜活、不曾干涸凝结的血。
那是生命的奇迹,神明的馈赠。研究已经在紧锣密鼓地进行,只要成果推出,便能彻底改写人类的命运。
他们正处于人类新文明的诞生之初,多么奇妙,多么不可思议。
劳伦斯的演讲总是座无虚席。
当路德维希也跟着听得入神,和在座的所有人一起畅想人类的新纪元时,她悄无声息地溜了出去。
她几天前发现了拜伦维斯的植物园。古典的长方形庭院被圆柱环绕,哪怕在阴冷的天气里也开满了植物鲜花。
最近好像要下雪了,天空被铅灰的云层填满。那植物园中的花草成了天地间唯一的亮色,其中有一小片“向日葵”特别显眼,沉甸甸的花盘平日里垂着脑袋,只有到夜晚降临、月亮升起时,它们才会抬头挺胸,舒展花叶,如同汲取月光养分的精灵,柔软的花瓣散发出莹莹光辉。
从路德维希和其他猎人的交谈中,她得知玛利亚可能会在今天回来。她偷偷从庭院里折了一枝花,长长的花梗几乎要垂到地上,一路小跑来到拜伦维斯的大门前。
她将那枝向月葵——嗯,她决定就叫这个名字了——衔在口中,像静止的雕像一样,蹲在台阶上一动不动地望着玛利亚会出现的方向。
等在门前台阶上的并非她一人。今天拜伦维斯有学生的未婚妻到访。那抹窈窕的身影离开马车,等候多时的人飞奔着跑下台阶。跟在主人身边的侍女叹了口气,移开视线假装没有看到紧紧相拥在一起的身影。
天空开始飘起雪花,纷纷扬扬的雪片柔软无声,如同某种默片。
那对爱侣依偎在一起,走进附近的石砖建筑,喁喁细语渐渐被落雪声淹没。
天色渐晚,周围的世界浸入雾蓝的暮色。
雪片飘到她的脑袋上时,她没有抖动耳朵。冰凉的雪点降落到她的鼻尖上时,她亦没有转开视线。
道路的尽头终于出现了一抹高挑的身影。黑色的三角帽缀着羽毛,扑簌簌的雪片沿着黑色的斗篷滑落。那人微微抬起脸颊,看向枯枝间墨蓝的天空,呼出的气息落入寒冷的空气,化作一团柔软的白雾。
在她身后,拜伦维斯的人们做着成神的美梦。
在她身后,人们幻想着登上更高的阶梯。
雪花纷纷扬扬,越下越大,仿佛要淹没周围的世界,将一切化作纯净无垢的白色。
——她想成为人类。
这个念头出现得毫无预兆,如同庭中错季盛开的花。
“露娜——”
呼唤她的声音,含着笑意蹲下来的身影。
身体自行动了起来。她衔着花奔下台阶,朝着那个身影飞奔而去。
身体好热,胸膛里有什么东西仿佛要满溢而出,呼呼的风声刮过耳畔。在那个瞬间,她心想:
「我要成为人类。」
她想像人类一样彼此相拥。
像人类一样,扑入她的怀中。
【血源诅咒】月食·06
刺耳的狼嚎突兀响起,屋内动静一窒。紧接着,不知是谁咒骂了一声,愤怒焦躁的情绪如同滚油遇水,瞬间在空气里迸溅开来。
“路德维希!……那个家伙去哪了,该死的!赶紧把这头畜生拉走!”
一双有力的手臂从后搂住了她的脖子,被点到名字的黑发青年按住她的身躯,试图让她冷静下来。
截肢的手术还在进行。由于医疗条件有限,这个年代的手术动作一定要快,每分每秒都是在和失血过多和感染造成的死亡赛跑。
劳伦斯全神贯注地操持着手里的锯骨刀,对周遭的混乱浑然不觉。猩红的血液不断顺着桌沿流到铁桶里,其他人好像都没注意到那股血腥气里酸腐的味道。
她看到玛利亚离开手术桌旁,朝这边走了过来。她看到被火...
刺耳的狼嚎突兀响起,屋内动静一窒。紧接着,不知是谁咒骂了一声,愤怒焦躁的情绪如同滚油遇水,瞬间在空气里迸溅开来。
“路德维希!……那个家伙去哪了,该死的!赶紧把这头畜生拉走!”
一双有力的手臂从后搂住了她的脖子,被点到名字的黑发青年按住她的身躯,试图让她冷静下来。
截肢的手术还在进行。由于医疗条件有限,这个年代的手术动作一定要快,每分每秒都是在和失血过多和感染造成的死亡赛跑。
劳伦斯全神贯注地操持着手里的锯骨刀,对周遭的混乱浑然不觉。猩红的血液不断顺着桌沿流到铁桶里,其他人好像都没注意到那股血腥气里酸腐的味道。
她看到玛利亚离开手术桌旁,朝这边走了过来。她看到被火光照亮的粗糙石墙,映在上面的阴影突然膨胀扩大,接着便是一阵什么东西抽枝生长、破皮而出的抽搐声。
承受不住重量的长桌应声而裂,离那怪物最近的猎人被它一巴掌拍开,脊骨砸上墙面发出一声令人恶寒的闷响。似人非人的痛嚎响彻夜色,她挣开路德维希的束缚,想都没想箭一般蹿出去,在它即将挥出第二击的时候一口咬住它的小臂。
她感到自己的獠牙刺破粗糙的皮肤,深深没入腥臭的血肉。
凭着一股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狠劲,她借着奔跑的势头和身体的重量,咬住那怪物的手臂往下一拽,将对方扯得踉跄了一下,短暂地失去了身体重心。
利落的枪声撕碎了空气。那神志不清的怪物在最后一刻凭着某种本能微微侧头,子弹呼啸而过,将壁炉上方的杯盘击了个粉碎。
「……怪物……」
她死死咬住对方的小臂。那个可怖的身影短暂地忘却了疼痛,被锯到一半的右腿血肉模糊、可见森森白骨,它却依然能够凭借某种不可思议的力量保持站立。
「到处……都是怪物……」
它从喉中发出凄厉的嚎叫。下一刻,她的视野急剧模糊,反应过来时,那个怪物已经挥动手臂,直接将她甩了出去。
“……!”她隐约听见路德维希的声音。紧接着,她砸到某人怀里,咕咚一声,两人一起滚落在地。
怪物的嚎叫声突然戛然而止,她抬起头,看见银色的刀光飞速一闪。于此同时,横扫而出的长斧削断了怪物的下肢。
瞬息的寂静后,无头的身躯伴随着一声闷响砸落在地。那颗血淋淋的头颅跟着落下来,滚到离她不远的地面上,露出脸侧的一道长疤。
变成怪物的猎人已经死去,但肃杀凝滞的气氛并没有改变。
她踉跄着站起身,发现周围的猎人都盯着这个方向。壁炉的火光明明灭灭,那些黑色的身影逆光而立,形成某种无声的包围圈,而位于那包围圈中心的猎物——正是她自己。
“……它不是……”在她身后,路德维希试图出声。
“就算现在不是,它已经尝到了野兽之血的味道,很快就会病变。”铿锵一声,拿着锯肉刀的猎人展开手里的武器,冷酷无情的双眼仿佛在注视着一摊死肉。
“收起你那无用的同情心,路德维希。杀死感染的野兽是猎人的天职。”
其他的猎人跟着上前一步。她毛发蓬张,根根直立。
她在心里告诉自己:不能龇露獠牙,千万不能龇露獠牙……
为首的猎人收住步伐。斩下怪物头颅时被血迹染红的银色刀刃,此刻正平稳地停在他的喉前。
“坐下来吧。”玛利亚表情平淡,以邀请众人赴宴的语气开口。
“危险已被解决,各位没有继续拿着武器站在原地的必要。”
拿着锯肉刀的猎人沉凝片刻,帽檐阴影中的面容不辩喜怒。
“……你这是在威胁我吗,玛利亚?”
“我建议你现在坐下来。”玛利亚念出那个猎人的名字,抵在对方喉口的刀尖没有移动分毫。
阴影中有什么东西一闪,她下意识想要跳起来,但忍住了那股冲动。左边本来想开枪的猎人维持着抬起手臂的姿势,枪口被刀刃整齐削断,落到地上发出一声轻响。
高挑的银发猎人依然静静立在原地,仿佛连呼吸的频率都没有改变。但刚才出手的人是谁,在那不容错认的杀意面前,答案显而易见。
周围的猎人露出忌惮的神色,没有再轻举妄动。
“……别告诉我是见鬼的愧疚。”拿着锯肉刀的猎人出言嘲讽,“因为那个村子没有留下一个活口,所以哪怕是头畜生,你也想养到它寿终正寝?”
“你的想象力很丰富。”
“不及你最近的多愁善感。”
“那我们就坐下好好谈谈吧。”
压在喉咙上的刀尖,冰冷的杀意货真价实。拿着锯肉刀的猎人神情阴沉,半晌,在玛利亚的注视下缓缓坐到了旁边的椅子上。
厨房中央,血肉模糊的无头尸体横在地上。壁炉的火光拖出长长的阴影,周围散落着桌椅杯盘的碎片,场面一片狼藉。
“你瞧,这并不难。”染血的银刀离开喉管,玛利亚神情淡淡,但眼底的神色比北国山巅的积雪还要森冷,不论壁炉的火光如何照耀都无法融化分毫。
路德维希无意识松了口气,但这口气还没彻底舒出来,她就忽然难受地绷起身体,四爪抓地并且背脊开始不断抽搐。
所有人的视线都转了过来,气氛再次变得紧绷。毫无疑问,只要她展现出丝毫异化的痕迹,下一瞬那些斧头、长鞭、锯肉刀就会毫不留情地将她碾成肉泥。
胃部翻江倒海,难闻的血腥味充斥着鼻子和口腔。在所有人的注视下,她低头耸动半天——
“……呕。”
终于成功地干呕了出来。
“……”
“……”
猎人们好像愣住了,寂静的厨房一时只能听见她干呕的声音。
最后是路德维希率先反应过来,从水罐里舀了点水出来给她漱口。
于是她又“哇啦哇啦”一通漱口,这么反复几次后,等嘴巴里那股难闻的味道消散得七七八八,她才颇为感慨地长吁一声,露出一副劫后余生的表情。
“……它刚才好像叹气了。”一名猎人用非常不确定的语气开口。
出来打圆场的人是劳伦斯。刚才的混乱中,她几乎都忘了他的存在。现在看来他虽然不擅战斗,在审时度势这方面却有着出色的才能。
“各位,让我们先安葬同伴吧。”
他的衣服、双手、脸颊全部都是刚才进行手术时溅到的血。他仍维持着风度,以最恰当的语气开口:“天马上就要亮了。在人们醒来之前,我们还有不少事要做。”
首先要做的事情之一,就是清理血淋淋的厨房。不然,待会儿来工作的女佣铁定要被这屠宰现场吓得够呛。
葬礼十分简单草率,没有人开口抱怨。拜伦维斯外的墓园石碑林立,如同一小片雾中的村庄。
被玛利亚牵进熟悉的房间时,她想:来了,审判的时刻还是来了。
她只见过格曼一回,出于某种野兽的直觉,她一直对这人有些忌惮。
也许是对方锐利的目光,总让她觉得无所遁形。也许是对方身上洗不褪的血腥气比所有猎人都要浓重,让她忍不住抱有某种面对天敌的警觉。
她精神紧绷,贴在玛利亚身边,然而对方的第一句话并不是问责。
“你想要一头猎犬吗,玛利亚?”
她无意识呼吸一松。
戴着黑色宽檐帽的男人,隔着一段距离仔细地打量她。
他似乎对各种野兽都分外熟悉,不需要上手检查,便能凭借外观将她的情况评价得七七八八。
她原本以为格曼会是她留下来最大的阻力,现在看来她似乎误判了这个人对自己学生的……关怀?
“它还很年轻,精力充沛,也没有疾病。虽然猎犬的训练从幼犬时期开始为佳,现在开始也不算迟。”
“我们一般不使用猎犬的原因,想必你不需要我过多赘述。面对我们要狩猎的野兽,猎犬能够派上的用场非常有限,而且猎犬极其容易受到感染,变成同样嗜血的怪物。”
格曼抬起眼帘:“若能排除这两点,我不会过多干涉你的决定。”
她无意识屏住呼吸,满怀期待地望向玛利亚的反应。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
“……感谢你的建议,”玛利亚不动声色地回答,“但我并不打算让它成为我的猎犬。”
她摇尾巴的动作一僵,尾巴尖慢慢垂了下去。
“……为何?”格曼有些诧异,“我还以为你已经对它产生了一定的情感。”
“正是因为如此,我才不希望它成为我的猎犬。”
玛利亚道:“猎犬的工作太危险了。”
和猎人一样,那是不知何时就会死去、非常危险的职业。
玛利亚微垂眼帘,青色的瞳孔映出她傻愣愣的身影。
注视她片刻,银发的猎人好像轻轻弯了弯唇角,眼中的神色也变得柔软下来。
“所以,我觉得维持现状就好。”
【血源诅咒】月食·05
玛利亚和其他的猎人都不一样。
这个判断不排除她爱屋及乌的可能,因为陷入热恋的人会无限放大心仪对象的优点,同时忽视对方的所有缺陷,任由自己心里膨胀的爱意将对方变成这世上最完美的存在。
但首先,她现在是一头狼。其次,她并没有坠入爱河。她相信自己的判断有绝对客观公正的地方,证据之一就是玛利亚只要往猎人中间一站,很快就会像淤泥里的花朵、黑夜里的月光一样脱颖而出。
其他猎人也能察觉到这种不同:玛利亚谈吐文雅,从不使用粗话。她情绪稳定,绝不轻易发怒,总是和所有人保持着恰当但又不会显得过于疏远的距离。
哪怕是用斗篷擦拭刀刃血污的时候,银发猎人的动作也比其他人优雅细致,一言一行皆彰显出...
玛利亚和其他的猎人都不一样。
这个判断不排除她爱屋及乌的可能,因为陷入热恋的人会无限放大心仪对象的优点,同时忽视对方的所有缺陷,任由自己心里膨胀的爱意将对方变成这世上最完美的存在。
但首先,她现在是一头狼。其次,她并没有坠入爱河。她相信自己的判断有绝对客观公正的地方,证据之一就是玛利亚只要往猎人中间一站,很快就会像淤泥里的花朵、黑夜里的月光一样脱颖而出。
其他猎人也能察觉到这种不同:玛利亚谈吐文雅,从不使用粗话。她情绪稳定,绝不轻易发怒,总是和所有人保持着恰当但又不会显得过于疏远的距离。
哪怕是用斗篷擦拭刀刃血污的时候,银发猎人的动作也比其他人优雅细致,一言一行皆彰显出和猎人这个职业格格不入的良好教养和高贵出身。
——从事体力劳动是非特权阶级的证明,而经常和野兽打交道、工作性质有时候和屠夫无异的猎人,毫无疑问处于社会等级制度的下层。
绝大多数人都不知道玛利亚从何而来,又为什么会选择这个职业。作为玛利亚的老师,格曼不喜与人攀谈,于是这件事到现在仍是谜题,只能任由人们从各种蛛丝马迹中自行推断。
玛利亚显然不是本地人。虽然她发音准确,表达流利,用词也没有任何不妥,但正是这教科书般的标准背叛了她不是本地人的事实。
就像一间屋子里的家具一样,使用的年代越久就越是松垮舒适。只有不常使用的家具才会锃亮如新,搬挪叠放皆小心谨慎,唯恐碰坏哪个边边角角,让其失去原本面貌。
本地人说起母语时,有时一不小心就会把音节混作一团,像面团似的在舌头上滚来滚去,语法也是怎么舒服顺口就怎么来。但银发的猎人从不会犯这种错误。
从她口中吐出的每一个音节都像用银色的餐刀切下来的一样。那些经常被本地人省略的辅音,她从不会任其掉落。而那些漂亮的元音,若是凝神细听,偶尔便能发现被家庭教师纠正过的痕迹。
种种蛛丝马迹虽然都已罗列在前,但显而易见,还有更加容易、哪怕是三岁孩童都判断玛利亚不是本地人的方法。
那苍白如雪的皮肤,和月光般美丽冰冷的长发,毫无疑问都不是当地人会拥有的外貌特征。
房间里的壁炉噼啪燃烧,银发的猎人坐在旁边的高背椅上。难得没有任务的时候,玛利亚不是在保养武器,就是在阅读各种书籍。
拜伦维斯在进行某种研究,这研究和他们发现的地底古墓息息相关。虽然不清楚猎人在其中起到的作用,双方达成了某种长期合作,交流明显十分密切。
玛利亚的房间里有一本手账,上面画满了她看不懂的图形和符号。其他猎人可能只把这次合作当成单纯的任务,但玛利亚似乎对拜伦维斯的研究抱有某种个人的兴趣。
银发的猎人沉思时,她就卧在壁炉前的地毯上望着她。
那个画面非常赏心悦目:身姿优雅的猎人长腿交叠,将皮面的书籍放到一边,望着壁炉里的火光出神。
双手交握于怀中,胳膊肘自然搭在扶手上,玛利亚凝神沉思时会微微垂下眼帘,纤密的银色眼睫看起来就像不会融化的霜雪。
注视片刻,她从地毯上站起身,走过去将脑袋枕到猎人的大腿上。
霜雪般的神色微微融化,玛利亚的目光落到她身上。她轻轻摇起尾巴,从喉咙里发出柔软的呜呜声,摆出自己最可怜巴巴的表情向上望去。
——要摸摸。
猎人已经能熟练地辨别出她细微的肢体语言。
“……好女孩。”
没错,就是这个。她要的就是这个。
她撇下耳朵,方便猎人将手放到自己的脑袋上,然后惬意地眯起眼睛。
——她绝对没有坠入爱河。
她只是,单纯地很享受这种肢体触碰罢了。
这是犬类的本能。
可惜她如今活动范围受限,虽然不用被关在铁笼里,跟着玛利亚自由出入这件事明显还有待商榷。
她能够完全自由活动的地方只有玛利亚的房间。只要出了这道门,就必须有其他人陪同,而且哪怕如此也不能进入拜伦维斯师生所在的教学楼。
她本来对自己目前的待遇很满意,每天白吃白喝,还不用上班。但美中不足的是她经常见不到玛利亚——银发的猎人总是很忙,而且每次出任务都一连几天见不到人。
每到这种时候,路德维希都会代替玛利亚成为她的监护人,确保她这个大型犬不会在拜伦维斯造成安全隐患。
和玛利亚分别,她绝对没有感到焦躁。她只是偶尔会觉得很无聊,然后只能在房间里来回踱步转圈圈。她很想知道玛利亚每次出任务具体会做什么,但没有人会和一头狼聊天,路德维希也不明白她到底想表达什么。
到底要怎么样才能正式成为一只猎犬呢?
只要成为了猎犬,她就能光明正大地时刻跟在玛利亚身边了。
玛利亚来了兴趣时,会教她一些基础的指令。她已经学会了“坐下”,“握手”,“前进”,“停下”,但她能看出来,银发的猎人并没有在正儿八经地培养她成为一只猎犬。
至于路德维希,路德维希就更不能指望了。他每天就负责给她送饭,然后在她闲得快发霉时牵她出去溜溜。
“乖孩子。”
他曾经试着像玛利亚这么夸她,然后收获了她嫌弃的眼神。
黑发的青年有些茫然。
“它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吗?”
路德维希问玛利亚。
“爱干净算吗?”玛利亚说,“它很爱洗澡。”
路德维希欲言又止。
“我总觉得……”他犹豫片刻,迟疑着补充,“它看我的眼神有时候过于人性化了。”
她本来正懒洋洋地靠在玛利亚腿边,闻言顿时精神一振。
两人同时朝她看来。为了不露馅,她飞速思考起怎样才能表现得和普通的犬类无异,然后衔住自己的尾巴开始转圈。
“……”
“……”
路德维希说:“应该是我的错觉。”
危机解除。
在这个人类会变成野兽的诡异世界,让人看出她不是普通的狗……普通的狼,那就糟糕了。
好在凭着她的聪明才智,到目前为止,一切风平浪静。
又是夜晚。玛利亚离开后,她一个人卧在壁炉前,将自己紧紧团在一起。
摇曳的火光拉长了室内的阴影,周围的寂静如同活物,随着夜色的加深生长蔓延。
她注视着工作台的方向,在脑内描绘出猎人保养武器的身影。玛利亚的爱刀名为落叶,刀镡和刀尾由弧形的护手相连,刀身优雅流畅,银色的刀鞘镂有花纹,是一把和她自身气质非常相合的武器,而且能在战斗时拆卸成一长一短的两把刀使用,就像钟面的时针和分针一样,体现出工匠独特的巧思。
保养爱刀时,银发的猎人总是全神贯注,而且经常会忘记时间。有时候她窝在玛利亚脚边,一不小心就直接睡过去了。
作为一头狼,她并不会觉得寒冷。梦中的雨水淅淅沥沥,透过马厩破损的屋顶漏进来。
轮廓扭曲的野兽啃噬着马匹的尸体,身上穿着人类的衣服。她僵硬地卧在干草堆旁,耳边不断响起咀嚼血肉的声音。
「好饿啊……」
那些声音说:「真的好饿啊……」
她在月色下奔跑,越过藤蔓枯萎的篱笆,越过血迹干涸的门栏,在没有活人的村庄里奔跑。
但她好像忘记了什么重要的东西,不管怎么奔跑,都无法甩掉似乎忘记了重要之事的感觉。
「……大狗狗。」
她猛地停下步伐。
冰冷的夜风吹起了翻涌的麦浪,窸窣作响的声音层叠推涌。
「呜……大狗狗。」
那个声音越来越近了。她转过身。一道黑影分开麦浪朝她扑来,张开血盆大口发出凄厉的咆哮。
“铛——”
凌晨的钟声撕碎了梦境,她在壁炉前惊醒,发现窗外的夜色依然混沌一片。
黑暗中,通往拜伦维斯的道路上依稀浮现出点点火光。那些孤魂游鬼般的光点在幽深的林间跃动,而且朝大门的方向越来越近。
——猎人们提前回来了。
她扭头离开窗边,用牙齿打开门栓,飞快地沿着二楼的楼梯跑下去。
凌晨的大雾中,漆黑的雕花铁门缓缓开启。她还没看清楚猎人们的身影,浓郁的血腥味已经扑面而来。一个人靠在伙伴的身上,似乎已经失去意识,完全是在被其他人架着拖行。
他们路线笔直地朝最近的建筑物后门奔去。很快,金发睡得乱七八糟、明显刚刚被人拖起来的劳伦斯就出现在了临时搭建的手术室里。
这里原本是厨房,壁炉的火光最亮。长桌上的杂物被人通通扫到地上之后变成了手术台。几名猎人七手八脚地将失去意识的同伴放到桌上。
“……别担心,把右腿截掉你很快就会没事了。”
混乱中,她在人群边沿瞥到了玛利亚的身影。银发的猎人蹙着眉,神色晦暗地望着躺在桌上的身影。
没时间去拿专业的器具,进行手术的工具只能现场取材。
失去意识的人清醒过来,痛嚎撕心裂肺。旁边的猎人动作娴熟地按住同伴的身体,血液迸出来时,所有人都面色不变。动作利索的甚至已经到壁炉边拿起铁钳,准备烧烫后用来止血。
挣扎的动静微弱下去。但就在那一刹那,她忽然寒毛直竖。
湿润厚重的血腥味中,传来了一股什么东西酸腐变味的气息。
【血源诅咒】月食·03
那个时候,她最先注意到的是气味的改变。
黑暗的森林铺满腐败的枯叶,寒冷的雾气似幽灵如影随形。猎人手里的提灯如同鲸鱼的眼,浑浊的光芒散发着动物油脂和铁锈的味道。
新鲜的血液和干涸的血迹闻起来并不一样。下过雨的土壤和干燥的泥块截然不同。
人类和野兽的味道,闻起来也并不一样。
那孩子的体温降了下去,惊厥不再发作,噩梦似乎已经止息。明明一切都彰显出病情好转的迹象,但就像突然被踩断的枯枝,晴朗冬日从屋檐一角猝然落下的积雪,那时她忽然闻到了什么东西酸腐变味的气息。
如同过期的牛奶、久未开封的罐头,打开盖子的那一刹那,古怪的味道满溢而出。
她拧过身,猎人手中的提灯落到地上...
那个时候,她最先注意到的是气味的改变。
黑暗的森林铺满腐败的枯叶,寒冷的雾气似幽灵如影随形。猎人手里的提灯如同鲸鱼的眼,浑浊的光芒散发着动物油脂和铁锈的味道。
新鲜的血液和干涸的血迹闻起来并不一样。下过雨的土壤和干燥的泥块截然不同。
人类和野兽的味道,闻起来也并不一样。
那孩子的体温降了下去,惊厥不再发作,噩梦似乎已经止息。明明一切都彰显出病情好转的迹象,但就像突然被踩断的枯枝,晴朗冬日从屋檐一角猝然落下的积雪,那时她忽然闻到了什么东西酸腐变味的气息。
如同过期的牛奶、久未开封的罐头,打开盖子的那一刹那,古怪的味道满溢而出。
她拧过身,猎人手中的提灯落到地上,昏暗的火光触到枯叶即燃。年幼而凄厉的咆哮随之响起——那发出声音的东西前不久还被猎人抱在怀里,用披风仔细地掩去了寒风的侵袭。
小小的怪物摔到地上,四肢着地撑起身躯。它似是极其惧怕燃烧的枯叶,同时又被新生的饥饿所驱使,瞳孔扩张的眼瞳直勾勾地望着猎人的方向。
它眼中有毫不掩饰的贪婪,比火焰更加刺目的渴望。如果是普通的村民此时早已吓得连滚带爬,但猎人只是站在不远处,然后默默拔出了腰间的银质猎枪。
年幼的野兽弓起背。它披头散发,嘴里不断发出奇怪的声音,稚嫩的脸庞还保留着人类的五官,神志却已经明显被嗜血的渴望吞没。
“啊啊啊……!!”它发出刺耳的尖啸,闪电般朝猎人的方向扑了过去。
风声袭来,猎人扣在扳机上的手指似乎微微顿了一下。那大概率只是她的错觉,因为下一瞬,枪声响起,那小小的怪物身子一歪,从半空砸落回地面,发出噗通一声闷响。
她无意识往前走了几步,湿润新鲜的血腥味弥漫开来。此时黎明恰好破晓,灰色的清晨驱散了黑暗的夜晚,将其稀释成清冷的雾气。
那幼小的怪物歪倒在枯叶上,银发的猎人准头极好,直接一枪打穿了它的胸口,鲜红的血液染红了破烂的衣裳。
她还待在原地愣神,猎人已经冷静地扑灭了火光,将提灯重新收了起来。
轻微的抽搐声传来,幼小的怪物还留有一口气。猎人朝它走去,它好像在害怕,眼中涌出惧怕的神色。但猎人只是蹲下身,用手轻轻托起它的脑袋。
野兽的瞳孔映出人类的眼睛。它好像短暂回想起了什么,短暂地模糊了幻想和现实,喉咙中发出血沫涌动的咕噜噜声。
她听得懂那个小姑娘在说什么。
「妈妈……」
那声音低微下去。猎人静静地托着它,直到它眼中的最后一点光芒也熄灭下去,被死亡镀上青灰的玻璃釉。
埋葬尸体的过程中,猎人看起来好像并不难过。
不管是寻找合适的埋葬地点,还是挖掘坟墓的过程,猎人的动作都过于娴熟,仿佛相同的事情她早已做过千百次。
灰蒙蒙的白昼勾勒出森绿的冷杉,浓稠的雾气给人一种随时都会下雨的感觉。猎人给那小小的坟墓盖上最后一捧土,直起身正要退后,她衔着一小束不知道从哪里找到的野花凑过来,抬起眼睛露出巴巴的表情。
猎人抬起手,然后摸了摸她的头。
这个季节——她其实无法判断目前是哪个季节——在野外盛开的花卉不多。
猎人蹲下身,将那束黄色的野花放到小小的坟墓上。
“……关于你的主人,我很抱歉。”
那个小姑娘不是她的主人——她试图用眼神传递这个信息。由于不能口吐人言,她还摇了摇尾巴,希望猎人能借此明白她并无怪罪之意。
猎人离开时,她忙不迭跟上去,就差没紧紧贴在猎人腿边,表达出自己不想和对方分离的意图。
“……啊呜。”
在这个人类不知何时就会变成怪物的世界里,只有猎人的身边最安全。
“啊呜呜。”
她嗷了几嗓子,但对方一看就是喜静的个性,于是又赶紧闭上了嘴。
好消息:猎人目前还没有赶她走。
坏消息:猎人目前也没有答应收留她。
她得苟住。
幽绿的森林绵延无尽,仿佛藤蔓和树枝交织的巨大迷宫。不知走了多久,在白昼再次被黑夜吞没之前,铺满落叶的林间小径终于渐渐拓宽成石板铺就的道路。
潮湿的风中传来湖水的气息,但湖泊暂时见不到踪影。巨大的穹顶石砖建筑从森林后方显出身形,漆黑冰冷的雕花铁门矗立在道路尽头。
守门人认出了猎人的身影,颇有历史年头的铁门嘎吱作响着缓缓开启。
她紧紧跟在猎人身边。穹顶的古典建筑内部光线昏暗,木质的走廊两侧烛光摇曳。空旷寂静的走道一时只能听见她爪子哒哒的回声。
两人走的似乎是后门,尽量避开了遇到其他人的可能。走廊尽头右侧的房间门扉留了一丝缝隙,此时里面正传来谈话的声音。
虽然是谈话,但主要还是一个人在神采飞扬地阐述自己的想法。
“瞧瞧,这是谁来了?”听到脚步声,壁炉前的金发男人转过身。他看起来三十岁出头,穿着折领的衬衫和橄榄绿的马甲,外面套了一件缀着穗子的学士服外套。整个人看起来文质彬彬,颇有魅力,是一位在舞会上邀请淑女时绝不会遭到拒绝的绅士。
“劳伦斯。”银发的猎人微微颔首,算是和对方打过招呼。
随后,她看向站在壁炉旁边的身影,语气流露出一丝敬意。
“格曼老师。”
那个男人尽管在室内也戴着黑色的宽檐帽,帽檐低到遮去了他的大半面容。他站在壁炉旁的阴影里,身形瘦削,略有些驼背,明明个子高大,开口前却几乎不会让人察觉到他的存在。
“你回来了,玛利亚。”低沉的声音略显沙哑,那个男人以老师关心弟子的语气道,“这次的狩猎如何?”
——银发猎人的名字原来是玛利亚。
她喜欢这个名字。
她无意识摇起尾巴。
“我看到你带了一个新伙伴回来,它有名字吗?” 保持着得体的笑容,劳伦斯将话题转移到了她身上。
她摇尾巴的幅度不自觉变小了。
“这是村里的牧羊犬。”玛利亚说,“它没有染病。”
格曼抬起眼帘:“现在要下结论还为时尚早。”
玛利亚没有改变自己的主张:“这一路上它都没有产生异变,也没有对人类发起攻击。”
名为格曼的猎人身上混杂着木屑、皮革、金属、刀油、火药和蜡烛的气味,不知道的估计会以为对方是什么作坊的工匠,这点从男人手上的厚茧也可见一斑。
但不管是格曼还是玛利亚,两人身上都萦绕着一股挥散不去、常年浸泡在血腥里的人才会有的气味。
“玛利亚,你知道我们为什么从不使用猎犬,更何况——”
“——更何况它并不是什么牧羊犬,”劳伦斯笑眯眯地插话,“它是一头不折不扣、如假包换的狼。”
她停止摇动尾巴。
她瞳孔剧烈地震。
——她居然是一头狼!
不是狗,是威风凛凛的狼。
她下意识看向玛利亚,后者微不可察地顿了一下。
——噫!你居然也没看出来吗?
“狼和狗不一样,是不能家养的动物。”
被抢去台词的格曼看了劳伦斯一眼。劳伦斯摊开手,微笑着继续道:“不过,如果是从那个村里出来的,就不得不让人有点感兴趣了。”
她贴向玛利亚,紧紧靠着她的大腿侧,小小地“呜”了一声。
玛利亚:“……是狼是狗都无所谓,我已经决定收养它了。”
黑色的宽帽檐下,格曼打量她的目光似乎变得像镰刀一般锋利。
她撇下耳朵,从下往上看,尽力摆出自己最狗的表情,甚至轻轻摆动起尾巴尖。
劳伦斯:“……嗯,也有可能是混有狼的血脉的牧羊犬。”
“不过,不论如何,肯定还是要先隔离观察一段时间。发病的时间既然可以因人而异,在动物身上会产生什么差异,这个可能性我们必须得考虑。”
“你应该先去休息,玛利亚。”格曼开口,“如果它确实没有感染,几日后就会获得自由。”
劳伦斯补充:“你若还是不放心,照顾它的事情可以交给路德维希。那小子最是死板,但换句话说,在守规矩这方面也最靠得住。”
她看向玛利亚,发出呜呜咽咽的声音。银发的猎人低头看她片刻,然后抬手摸了摸她的脑袋。
“我会来看你的。”她压低声音。
这不是她想要的结果。她差点呜呜汪汪地叫起来,但现在要表现得乖巧才能活命。
玛利亚将她交到路德维希手中时,她只是一步三回头地表达了自己对玛利亚的不舍,倒没有真的跳起来咬这个叫路德维希的家伙一口以表抗议。
“……哦,玛利亚,我从不知道你原来这么喜欢动物……”劳伦斯打趣的声音在身后渐渐远去。她不知道三人留在那个有壁炉的房间里说了些什么,只依稀听到劳伦斯敛起声音里轻快的笑意,语气也渐渐随着炉火的噼啪声低沉下去。
“——好了,进去吧。”
陌生的声音让她回过神。
那个叫路德维希的猎人学徒对她很礼貌。虽然很礼貌,对方还是按照规矩将她关进了足有半人高的铁笼。
隔着铁笼,她和黑发的青年对视。
那是一张非常年轻的脸,看起来绝对没有超过二十岁。他身上嗅不到什么血液和尸体味道——要知道,哪怕是看起来像一位儒雅绅士的劳伦斯,学术袍上也沾染了一丝淡淡的血腥味。
和玛利亚以及格曼身上的血腥味不同,劳伦斯身上的味道……让她想到某种化学制品,或是防腐剂。
那个有着漂亮金发的男人,身上有死人的味道,而且很重。
她在笼子里踱步几圈,找了个勉强还算舒服的位置趴下来。接下来几天,她都和这个叫路德维希的家伙相安无事。
他每天负责给她换水送饭,而且永远准时。因为送来的饭菜居然还有温度,不是冷掉的残羹,她都差点忍不住要对这个人稍微有所改观了。
但到了第五天的时候,送到她笼子里的清水,不知怎的换成了一盆鲜红的血。
【血源诅咒】月食·02
透过眼角的余光,她看到银发的猎人似乎愣了一下。
从来没遇到过这种情况,对方明显迟疑起来。
“……是村里的狗吗?”自言自语的声音,透出些许微妙的疑惑。
闻言,她更加卖力地摇起了尾巴,蓬松的尾巴将地面敲得邦邦响,表现得简直不能更狗。
漫长又短暂的停顿过后,染血的刀锋滑回鞘中,发出咔哒一声轻响。
她一个激灵,翻身坐了起来,将尾巴乖乖圈到身侧。
一道阴影落了下来。猎人的皮革手套沿着她的耳廓摸向她的脑后,伴随着那简单的动作,无法言喻的麻意从她体内升腾而起。冰凉柔软的触感瞬间就让她酥了半边身子,不自觉从喉咙里发出“呜”的一声。
“乖孩子。”清冷如雾的声音语气微缓。...
透过眼角的余光,她看到银发的猎人似乎愣了一下。
从来没遇到过这种情况,对方明显迟疑起来。
“……是村里的狗吗?”自言自语的声音,透出些许微妙的疑惑。
闻言,她更加卖力地摇起了尾巴,蓬松的尾巴将地面敲得邦邦响,表现得简直不能更狗。
漫长又短暂的停顿过后,染血的刀锋滑回鞘中,发出咔哒一声轻响。
她一个激灵,翻身坐了起来,将尾巴乖乖圈到身侧。
一道阴影落了下来。猎人的皮革手套沿着她的耳廓摸向她的脑后,伴随着那简单的动作,无法言喻的麻意从她体内升腾而起。冰凉柔软的触感瞬间就让她酥了半边身子,不自觉从喉咙里发出“呜”的一声。
“乖孩子。”清冷如雾的声音语气微缓。
她迷糊起来,尾巴尖不受控制地胡乱摆动,但对方的下一句话立刻将她拉回了现实。
“你是唯一的幸存者吗?”
她蹦起来——物理意义上的跳起来——往回村的方向飞奔出几步,又一个急刹车停了下来。
“啊呜。”她回身看向银发的猎人,发出焦灼的声音,“啊呜呜。”
她发现自己“汪”不出来。
对方好像明白了什么,表情变得凝重起来。
她一边往前跑,一边时不时停下来回头看对方一眼。银发的猎人一直跟在自己身后。她就这么一路跑跑停停,将人领到谷仓里。
观察周围片刻,银发的猎人蹲下身,掀开地窖的木板。藏在底下的瘦弱孩童蜷缩成一团,正因高烧而瑟瑟发抖。
那孩子明显已经烧得神志不清,被银发的猎人抱起来时一声都没吭。
猎人抱孩子的手势十分生疏,很明显是第一次做这种事。对方停顿片刻,不知怎的看了她一眼。
……看她做什么?她又不是真的保姆狗。
她焦急地原地转了一圈,跟在猎人身后,在沉沉夜色中朝最近的城镇奔去。
抵达药剂师的诊所时,黎明还未破晓。浓重的夜色如大雾弥漫,这镇上唯一的诊所大门紧闭,铜锈的门把甚至用铁链缠绕了好几圈。
不论怎么叩门,诊所内的死寂都没有变化。如果里面有人的话,那人一定早已下定决心,今晚不管是天使还是魔鬼都休想让他改变心意打开门扉。
银发的猎人后退一步。她看到对方有那么一刻将手放到了刀柄上,但停顿片刻后,终究还是将手收了回去。
这个时间点,只有酒馆还在营业。煤油灯浑浊的光芒透过门板缝漏出来,粗豪的笑声混杂着杯碗碰撞的声音。各种浓烈而刺鼻的味道混杂在一起,还未走近就让她忍不住打了一个喷嚏。
银发的猎人推开门时,里面的笑闹声戛然而止。
房梁低矮的酒馆光线昏暗,熊熊燃烧的火炉边醉汉扎堆。那些人前一刻还在高声喧哗,赌博打牌,下一刻就像被集体静音了一样,所有人都朝这边望了过来。
哔啵一声,灶膛溅出火星。银发的猎人单手抱着怀里的孩子,面对众人或惊疑或忌惮的视线,不咸不淡地开口:“我需要退烧药。”
“……这里没有那种东西!”柜台后看起来像是酒馆老板的男人嚷嚷起来,“不要影响我做生意,快出去!”
那气势汹汹的声音在猎人的注视下逐渐低微,最后甚至染上了一丝颤意。放完狠话,酒馆老板低下头,胡乱地擦拭起裂痕斑驳的桌面。
“……这里不欢迎你这样的人。”跟着开口的是坐在火炉边的一名醉汉。那人面颊通红,胡子拉碴,显然已经酒醒了大半。
蓬乱而肮脏的头发后露出一双警惕的眼睛。对方嗓音嘶哑,语气虽没有酒馆老板那么放肆,话语里的逐客之意却非常明显。
“这个小镇里的人只想安稳度日。我们不想惹上任何麻烦。”
“拿到药后我很快就会走。”猎人的表情没有变化,淡漠的声音也没有波动分毫。“我并不打算在此久留。”
“你是从东南边来的,是不是?”
猎人站在酒馆门口。借着昏暗的灯光,可以看见那长风衣上褐红的血迹。但即便在漆黑无光的深夜里,和猎人擦肩而过的普通人也能闻到那象征死亡的铁锈味。
“看来你们也有所耳闻。”
“东南边的村庄发生了怪事,我们当然会知道。”坐在火炉边的人压低声音,“我们同样知晓——每当有不祥的事情发生,像你这样的人都会紧随而至。”
“就像食腐的乌鸦、嗅到血腥味的恶犬……”
那人说到这里,她忍不住打了个喷嚏——并非有意嘲讽或打断,只是这酒馆里的气味实在刺鼻难闻。
“——猎人的出现总是伴随着灾厄。”
银发的猎人向前一步。围在火炉边的男人们齐齐哆嗦了一下,忍不住贴近彼此。
但猎人并没有朝他们走去。那抹高挑的身影转了个弯,来到柜台边,对局促不安绞着双手的老板娘说:“我听说用白柳树皮煮的茶可以退烧。”
酒馆的老板娘抬起头,表情有些愕然。
黑色的三角帽在猎人苍白的面庞上投下阴影。那挺拔的身影比酒馆里的男人们高出半个头,让人感到一股无形的压力。但若是凑近了,就能看清楚那双青色的眼瞳平和温淡,沉静如月光下的湖泊,没有任何要为难人的意味。
额发被汗水打湿的小姑娘蜷缩在猎人怀中,瘦弱得就像一只早产的羊羔。
老板娘收回视线,看了等在柜台前的猎人一眼,无视旁边自己丈夫的眼风,讷讷说了一句“请稍等”,再次冒出来时,手里已经多了一碗热腾腾的药茶。
“……您知道怎么给孩子喂药吗?”
银发的猎人沉默不语。
于是酒馆的老板娘伸出手,将小姑娘从猎人的怀中接了过来。
未至中年已育有三子一女的老板娘经验丰富,很快就将药茶给孩子灌了下去。
小姑娘呛出声时,老板娘熟练地拍了拍那孩子瘦弱的背脊。待咳声止息,便将孩子还给了猎人。
银发的猎人掏出几枚银币,放到柜台上。见到那银光闪闪的钱币,老板娘低呼一声,还没来得及有所反应,旁边的酒馆老板已经飞快地用手掌一抹,将那几枚银币尽数收入囊中,好像生怕猎人反悔似的。
“……吃点东西再走吧。”老板娘只能这么说。
她的丈夫想瞪她,又不敢当着猎人的面这么做。只能嘟嘟囔囔地骂着“败家娘们”之类的话,背过身去当个甩手掌柜。
老板娘将猎人请到酒馆最角落的桌边,端上面包奶酪和肉汤,又附赠了一杯麦酒。
“至于这位……”老板娘看过来时,她不受控制,满怀期待地摇起了尾巴。
银发的猎人正要端起酒杯,闻言,声音似乎微微顿了顿。
“给它也来一份吧。”
酒足饭饱,她觉得自己终于又活过来了。
离开城镇时,天刚好蒙蒙亮。城镇外的荒野一马平川,只有几棵孤零零的树站在遥远的地平线上。
多云的阴天,日出之后并没有变得更加明亮。沿海的平原孤寂寥落,带着海腥味的大风将树吹得东倒西歪,墨绿的野草似海浪一般不断波动翻涌。
银发的猎人并不怕冷,但怀里的孩子吹不得风。她正要紧一紧裹在对方身上的披风,那孩子微微睁开眼睛,迷茫而沙哑地喊了一声:“……妈妈?”
猎人怔了一下,旋即回过神。
“你已经安全了。”
海风冰冷呼啸,吹起了猎人银色的发尾。怀里的小姑娘没有立刻出声,只是无声地抓紧了她胸口的领巾。
“……你把那些怪物都杀掉了?”
猎人淡淡地嗯了一声。
那孩子将脸埋到她怀中。
“……我们现在要去哪?”
“去拜伦维斯。”猎人说,“那是一个很安全的地方,你会将这噩梦抛在身后,平安健康地长大。”
见到小姑娘醒了,在不远处晃悠的她凑过来。
“啊呜!”
猎人和小姑娘一起低下头。
“……这是你的狗?”
小姑娘摇了摇头。
银发的猎人又问:“它有名字吗?”
“大狗狗。”小姑娘回答。
她的尾巴垂了下去。
猎人没有追问。小姑娘伸出手,猎人配合地低下身,让小姑娘拍了拍她的头。
“……好狗狗。”
她不应该摇起尾巴的,但她的尾巴不受她的主观意志控制。
她在一望无际的荒野里奔跑起来。稀薄的天光透过云层洒落,如同泛着微光的纱帘,朦胧柔软地笼罩四野。她像追着野兔的猎犬一样,仿佛追风的傻瓜一般,在及腰高的野草里飞跑。
她一会儿嗖的一下从猎人左边冒出来,一会儿又嗖的一下从右边窜出来。冒出来的时候她还要蹦一下,仿佛特意炫耀着自己灵敏的身形,从猎人和小姑娘的面前飞过去。
病恹恹的小姑娘果然被她逗笑了。那孩子的烧已经退了大半,但依然没什么精神,笑声也疲弱无力。
“……我们快到了吗?”
从灰色的天空俯瞰大地,一行人的身影小得如同海边的沙粒。
“就快了。”猎人总是这么回答她。
“我们很快就要到了。”
得到肯定的答复,小姑娘慢慢合上眼睛。
那瘦弱的孩子靠在猎人怀里,死于第二天的早晨。
【钻A乙女/本乡正宗】说“当然”就只会输
【棒球乙女春分联文 08:00】
【上一棒: @饭獭咕 下一棒: @Iris_chya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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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
学校近期开始流行一个游戏。
就连本乡正宗都有所耳闻。
当然,别误会,就算是高三已经从棒球部引退的本乡,也没心思主动去注意棒球以外的东西。只是临近情人节这个游戏愈发炙手可热,有女生直接来问他是否有所了解而已。
女生们对同班同学是多么饱含同情,哪怕他日常的臭脸能直接用相机拍下来拿去镇邪,都有女生因为担心他融入不进集体氛围而来和他搭话。
因此情人节当天,放学后本乡和天羽玖兰一起回家、被要求玩“当然了”...
【棒球乙女春分联文 08:00】
【上一棒: @饭獭咕 下一棒: @Iris_chya 】
R15预警
0
学校近期开始流行一个游戏。
就连本乡正宗都有所耳闻。
当然,别误会,就算是高三已经从棒球部引退的本乡,也没心思主动去注意棒球以外的东西。只是临近情人节这个游戏愈发炙手可热,有女生直接来问他是否有所了解而已。
女生们对同班同学是多么饱含同情,哪怕他日常的臭脸能直接用相机拍下来拿去镇邪,都有女生因为担心他融入不进集体氛围而来和他搭话。
因此情人节当天,放学后本乡和天羽玖兰一起回家、被要求玩“当然了”游戏时,他的第一反应不是“这是什么狗屁游戏”,而是:“哈?!为什么?”
“当然了”游戏,一个只需要两个人会说话就能玩的游戏。规则是游戏中提出的所有问题,另一方都只能回答“当然”。直至有人无法承受,说出“我爱你”认输结束游戏。
这明显是情侣、暧昧对象之间玩的游戏——通过真真假假试探的明知故问,让对方脸红心跳。
但天羽修改了规则:“我们互相提问,你输了给我买冰棍。”
直接预设他会输,这对本乡来说绝对是挑衅:“冬天吃冰棍?习惯也是差透了——你输了给我买运动饮料。”
他就是经不起激,一点都不内耗。
“我先问?”
本乡想着女生们常问的“你在意我吗”“你会偷偷看我吗”等无聊问题,很是无所谓:“随便。”
然而天羽击败他只用了一个问题:
“你的性幻想对象是我?”
本乡:“?!”
在北海道的冬季,情人节的当天。
本乡正宗为校门口的小卖部贡献了三支冰棍的GDP——一支不足以让他冷静下来。
1
天羽家和本乡家是商店街区前后排的邻居,天羽家在前,二楼住人,一楼有一个做零售生意的店面。
这再正常不过,如果她家不是做成人影像、成人用品生意的话。
可能……不用可能,肯定是这个原因,导致天羽从小说话就有点荤素不忌。
至于知道她家生意的男生们为什么没有拿这件事嘲笑她——“不是求着我给你带片子的时候啦?”——天羽玖兰,他们的女神。
当然,本乡没找她带过。
用天羽的话来说就是:“闷骚是这样的,心里再喜欢,表面也像个性冷淡。”
是的,她说对了。
2
少年人进入青春期总难免躁动,初时欲望还比较好糊弄,哪怕不去搭理也会慢慢溜走。
直到本乡高二暑假的修学旅行去了冲绳。
不在同班的本乡和天羽在旅程中并无交集,只互发信息“哼”来“呵”去的。然而班上另一组行程的男同学回校分享照片时,恰巧看见有一张当地建筑的照片,角落偶然入镜的是蹲着逗猫的她。
背弯成一个流畅的弧度,露在外面的肩膀和手臂白得刺目,显得连衣裙细吊带在肩背上勒出的一点红痕都那么显眼。
他全然没有注意占了画面五分之四的建筑是守礼门还是波上宫,回过神已经和男同学说好付费给他再洗一张。
那张照片到手后就被他像烫手山芋一样夹在房间书架上的《日本佛教史》里,再没有见过天日。
照片很容易就能藏起来,锲而不舍来敲门的欲望却很难。
终于在高二冬假的某个清晨,因前一晚旖旎的梦境不肯从脑子里出去,只能烦躁地与不肯低头的欲望搏斗时,本乡听见窗外天羽在二楼和楼下交流的声音。
带着刚醒的朦胧和含糊,软绵绵地拖着长调,轻细的尾音上扬着飘散。
他的大脑从接受信息到得出结论只是一瞬间。
然后一片空白。
3
哪怕这件事只有本乡自己知道,他还是在事后觉得颜面扫地。
因为这件事证实了他确实对天羽心怀不轨。
不要在意这个不合适的用词,因为再柔软一些的他更不能接受。
什么“喜欢”“在意”“暗恋”,这样的词汇在他大脑里和天羽玖兰这个名字同时出现并关联在一起的话,他会恨不得将自己一分为二:
一个他在投手丘用尽全力投出时速150km以上的速球,另一个他在本垒用脸接球。
是的,表面暴躁的本乡内心其实戏有点多。
当然,也还是很暴躁的。
4
如果本乡心怀不轨的对象是另外一个人,比如说商店街街尾的寺元小姐,那他就算不会瘫着脸掩饰雀跃心情去硬凑上前说几句废话,也不至于到对此事难以接受的地步。
显而易见,天羽玖兰此人不可能没有问题。
至少她在本乡眼里的形象完全可以缩略为两个字:变态。
不知是否是两家来往过密外加“家学深厚”,天羽在本乡面前不见外地随口说出脏段子、黄色双关、两性内容的频率如同吃饭喝水——饭都不至于一天吃八顿。
在这样的前提下居然还能逐渐对她心怀不轨……
他宁可承认自己是个饥渴的禽兽!
5
情人节后的第二天,天羽来叫本乡起床一起去上学——这段时间本乡父母不在家,把本乡托付给了天羽家。
没有任何敲门的提示,她推门进来时他刚刚把裤子套到膝弯,顿时像扔到铁板上的虾一样弹跳起来用被子遮住自己。本乡抓着被子惊怒未消。
天羽只是很平静地提醒:“起床了。”
“……五分钟。”
“哦。”天羽缩回去,带上门之前若有所思地停顿,“五分钟就够了吗?男人不可以太快哦。”
“滚!”
6
去学校的路上本乡恶狠狠地咬着三明治。仿佛那是某人血肉,被他三两口全都塞进嘴里,用力咀嚼,囫囵咽下。
而身边的人细嚼慢咽,单是悠闲的态度就能让本乡莫名生出三分火气。
“开我的门之前总要先敲门吧?”他不满地开口。
天羽咽下最后一口三明治,侧头看他,一脸无辜:“怕被我撞到你的关键时刻吗?”
本乡感受到了额角青筋的跳动和耳尖的温度,“闭嘴。”
“我不。”天羽努力控制嘴角往下,还是没能管住声音传达出来的笑意:“但你可以用别的东西堵我的嘴。”
本乡:“……”
他顶着红透的耳朵黑着脸,单手掐住她的后脖颈往路边拽,一副恨不得直接把她头按到雪堆里清醒清醒的架势。
“我错了我错了!”天羽极限挣扎,终于在最后一刻抱住本乡的腰,将人控在原地。
本乡脸色更黑,却举手投降,不敢碰她一下:“放手!”
她感到安全,这才慢吞吞地乖乖松手。
本乡深吸一口气,在骂哭她和掐死她之间选择了教育她:“什么话都敢说,你是变态吗?”
天羽一脸无辜:“我又不会和别人说。”
“这是重点?!”他觉得自己被她气得头发都要竖起来了。
她重新思索之后眨一下眼睛,胆敢笑容灿烂:“那重点是你从来不真生气?”
看向他的眼神纯粹而直白,那一刻本乡心里莫名有了一个荒谬的结论。
热意源源不断地自心脏产生,将他的胸口涨得发酸后又直冲头顶。最终他只是狼狈地别开视线,粗声粗气:“……下次不许这样。”
“哪样?”天羽跟他确认,“抱你的腰吗?”
他被问得恼羞成怒,一声不吭地加快脚步往前走。
天羽连忙小跑跟上:“为什么生气呀?我又没乱摸,也没把手伸你裤子里。”
本乡跑起来了。
天羽大喊:“如果只是抱一下腰就起立,难道不该怪你的小兄弟吗!”
7
本乡扭头狂奔回来抓着她的肩膀把人按墙上,捂住她的嘴咬牙切齿:“再说一句我把你埋雪里!”
手掌下她的嘴唇慢慢弯起。
经历过日复一日的投球挥棒练习,产生、磨破、再生,周而复始的茧粗粝而坚硬,近似于亲吻的柔软触感却能无视这道阻隔,如同在新生的软肉上摩挲,搔得他掌心发痒。
比露天水池中被冻得发黏的金属龙头中涌出的冰水更加透骨。所以他才稳不住动作,手指发颤。
她眯着笑眼,轻轻点头。
“……不许再说话。”本乡松开她,动作僵硬地拢起右手塞进外套的口袋,“……去学校了。”
天羽终于闭上嘴,不作声地跟在他身后。但他完全可以通过轻快跳跃的脚步判断对方此刻恶作剧成功得意洋洋的心情。
本乡低头把下巴埋进围巾里的行为简直像是做贼心虚。
真是可恶!他想。
8
但其实本乡和天羽不是同班,哪怕他现在没有部活、不用住校内宿舍,如果真的想避开,完全可以做到只在碰面时不冷不淡地打个招呼。
大约是他没想到……也可能是不愿意想到这点。
想到了也没关系——家太近了、父母总是麻烦天羽家、她都来了没必要躲开——借口多得是呢。
何况,他,本乡正宗,也不是一个好惹的男人!
于是再一次在放学后两人到小卖部门口,胜负欲爆棚的本乡率先提出:“那个游戏再来一次,你输了给我买运动饮料。”
天羽很是无所谓:“可以,你先问吧。”
他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你的性幻想对象是我?”
天羽微愣,在本乡以为胜券在握时她回答:“当然了。”
……她居然说“当然”?他的呼吸为这个回答脱离游戏的部分停滞一瞬,很快又反应过来眼前这人下限极低,连忙稳住心跳。
“好没创意的问题啊。”她嘲笑,“一点都没有攻击性。”
本乡被她撩起了火气:“看看你的创意。”
她的语气和讨论天气没什么区别:“你喜欢我跪着,从后面的姿势?”
“……”
今天,本乡为小卖部贡献了一瓶运动饮料两支冰棍的GDP——冰棍是他的。
9
本乡正宗对人类下限的理解还是太天真。
以至于他晚上躺上床之后脑子里还会浮现那段话……以及可耻地联想了。
青春期的躁动就是那么不讲道理,当欲望有了特定对象之后十分顽固执拗,一点都不愿意屈服。
本乡闭上眼睛躺了5秒,很快决定先看段佛经再睡。他拿起手机刚打开浏览器,界面跳转到天羽的来电,手一颤差点把手机摔了。
“……有什么事?”他撩开窗帘一角看外面,天羽房间的窗户亮着灯,“还不睡?”
她声音带笑:“睡不着。”
本乡那句暴躁的“睡不着找我有什么用”还没发出第一个音节,她开口就是惊天大雷:“好没意思呀,本乡你喘给我听吧?”
“……滚。”
那边反而笑得更开心了:“那我喘给你听?”
猛地挂掉电话从床上跳起来,他一把拽开窗帘,“哐”地打开窗户,下一步就该全力扔出手机击碎她房间的窗户玻璃,和她满是黄色废料的脑壳——
“嗡嗡”,有信息送达。
天羽:我又没喘,随口说说而已,你就挂电话啦?
本乡闭着眼睛平复了半天的心情,冷笑一声:对,怕你玩真的。
天羽:为什么?我认为我还是有一定水平的。
是,她“学习材料”多。
他也确实还在气头上,竟妄图通过反制让她害羞:没什么,我怕听了起反应。
天羽:那不是正好可以听着来一发?
……
本乡正宗失去了所有的力气和手段。
他躺平在床上,深吸一口气:睡觉。别回了。
这回她确实没有马上回复,大约五分钟后才发来一段5秒的语音。点开,开头是刻意加重的呼吸声,在矫揉造作地“呜呜”后,她轻轻叫他:正宗哥哥。
头顶像是被血液冲开。他失去思考能力两三秒之后才后知后觉地感到生气,情绪寻不到出口只能在他的胸腔团团打转,急切而愤懑。
他真是恨不得掐死脑海里的另一个自己。
长按那条语音信息,操作栏跳出,他按下删除键,弹窗跳出来提示是否确认删除——手机被重重砸在床上,只发出陷进被子里的一声闷响。
而后又被沉默地捡起来。
9
第二天早上去上学,天羽走出家门时本乡已经在路边等。他整个人有种对他来说难以言喻的沉静气质——像是死了但还没死透。
天羽:“早呀,本乡。”
他的视线落到天羽的脸上,又像被烫了一样移开:“……早。”
问早之后两人就沉默下来,并肩向学校走去。冬日的清晨不够明亮,哪怕有雪色反光,整个街道也透着灰蒙蒙的冷清。
天羽率先打破沉默:“昨天用了吗?”
“……别问。”今天的他克制得有点过头,只是别开脸,“专心走路。”
于是她得出结论:“那就是用了。”
“啧。”本乡停下威胁她,“……再说话就亲你。”
“什么!”天羽大吃一惊,连忙嘟嘴,“来呀来呀~”
事实证明,再暴躁的人类也很难斗得过流氓。
本乡步伐慌乱地扭头就走,没几步又被她挑衅的“好逊”逼得回头,再次把人按墙上捂嘴:“你别太过分……”他猛地收回手。
她主动亲了一下他的掌心。
像是烙下了灼热的印记,连带着将他整个人都烧了起来。
“可是我就是喜欢你恼羞成怒——”她注视他的眼睛里满是狡黠的笑意和无条件的信任,“——又惯着我的样子。”
……她居然知道?
……她当然知道。
两个结论同时炸开在本乡的脑子里,噼里啪啦把他的思绪震得稀碎。她早就把他看透,而他竟做不出任何反击。
天羽没有给他更多的时间整理思绪:“所以好用吗……唔。”
她太可恶了,本乡想。可是身体擅作主张,很快不满足于只是轻触那个可恶的人,同不受控的紊乱呼吸一起背叛他的大脑与她温柔厮磨。
大脑徒劳地指挥着:哪怕咬她一口呢?而他最终也只是退开去,表情凶恶地红着脸:“现在怕了吗!”
天羽抬头看他,用手指轻轻抚过自己的嘴唇,忽地开口:“哦~好用的。”
又被看笑话了。
本乡羞怒交加,暴躁地扯下围巾重新用力缠回去,一副不是要勒死自己就是要闷死自己的架势,扭头就走。
须臾又回过头来站定:“……还不跟上!”
10
其实本乡有点不太习惯现在的日常。结束了高中阶段所有的大赛、参加完职棒选秀、加入的球队已经决定,只需要正常毕业就行。一切尘埃落定,他反而觉得有点虚无。
不过这点虚无还不至于让他胡思乱想,大不了自己把训练量补上,反正也没别的事做。
等他夜跑结束回家,走神路过前面的商店街,恰巧看到天羽正在看店,不知怎的对上视线,于是他不情不愿地走进店里打招呼:“今天叔叔不在?”
“嗯,去给客人送东西了。”天羽坐在收银台后,神色恹恹。
“干嘛一副不爽的表情。”本乡把罐装热可可贴她脸上,“难看死了。”
天羽从他手里接过:“谢了。”
本乡打开自己那一罐,不自在地侧身背对她:“不小心买多了。”
那可真是太不小心了。天羽双手合拢,捧高饮料罐,语气轻飘:“是吗。
“不过比起热可可,我更想喝正宗哥哥的牛奶呢。”
“噗咳咳咳!”本乡一口可可呛出来,咳得撕心裂肺。
他一把夺过她从侧后方递来的纸巾,掩嘴呛了好一会儿才有心力去擦沾到的位置。又站着冷静片刻后,本乡决定:“有事先回去了。”依旧背对着天羽,没转过来。
她怪腔怪调地重复他的话:“有~事~”
他怒从心头起,恶——狠狠地闷头快步离开。直到走出店门口拐进边上的小巷,才对着空气挥上几拳,羞怒未消,原地生气。
在那个吻之前,本乡只是觉得天羽可恶,什么话都敢说,不就是仗着他不会真的把她埋雪里?而在那之后……她变本加厉,就像玩弄关在笼子里的小仓鼠,一根手指就能戳得它东倒西歪,把她自己逗开心后更是连一粒葵花籽都不愿意给。
恶劣!
不等他平复心情,又听见店里不知谁走进去,男人调笑的声音传来:“小姑娘,你在这里看店的话,应该经验很丰富吧,有没有什么新作给大哥哥推荐啊?”
本乡下意识扭头想回去——
“请问您有什么偏好呢?性向、体位、人数之类的。”天羽的声音冷淡而礼貌,“我会帮您找对应标签的作品,您可以直接说,不必害羞,店内监控内容我们不会随意传播。”
——他停住脚步。
小学起就偶尔帮父母看店的天羽,完全有能力应对各种客人。他这会儿进去,反而可能会演变成突发情况。他松了口气的同时又觉得那人愈发可恶起来。
……真可恶啊,她的话语能够轻易动摇他、击溃他、拆解他,她自己却对此无动于衷。
……真可恶啊,她毫无破绽,连施以援手的借口都不给他。
本乡猛地甩甩头,恼火地憋着一口气快步回家。
大概准备憋死自己。
11
本乡回房间看书。他的手在书架前犹豫悬停。
教科书没必要看了,没有升学问题,能毕业就行;小说看了一半,但现在没什么心情;《日本佛教史》……跳过!
最终他抽出一本非知名、不是本人购买、标题佶屈聱牙的书来——大约是讲哲学的。
哲学的书大多是看不进脑子的,所以他才会注意到天羽的房间窗户亮起灯。看来临时看店结束了。
不同于他,书边的手机像是对哲学入了迷般一言不发,更显得看书的人心浮气躁。
每个字都认识,组成的句子进入大脑却没办法被破译具体的含义……果然还是哲学书前言不搭后语的错。
“嗡嗡”。
他几乎要从椅子上站起来,又狠狠地唾弃了大脑中的另一个自己,镇定地坐着翻一页书。写了什么?不重要,反正他的大脑能准确读出那一页字符的音调。
终于看完那一页,本乡慢条斯理地拿起手机……一条垃圾短信。
别扭的情绪和做作的行为像被扯开遮羞布,又狠狠往他脸上抽了两耳光。本乡很是气闷,甚至怀疑那条垃圾短信都和天羽勾结成对,只为了让他在这一刻尴尬无措。
反正她如果能做到的话,肯定会这么做。本乡对她有足够清晰的认知,愈发觉得那条短信就是某人的帮手,充满恶意!
没错,就应该发消息责怪她!
……“啪”,本乡面无表情地一巴掌打在脸上,把脑子里越来越离谱的想法驱散。
哈,小学生都不会干这种事了。
他拿起手机,在和天羽对话界面的输入框输入一些内容后又删除。
他又开始生手机的气。
在两人还小、没有手机的时候,她叫他从来都是打开窗户大喊“本——乡——”,只要听见开窗的声音,多半那个人又要开始了。
可是手机没有前置提醒,在接收到电波之前沉默得像是陷入冬眠,它不会提前告诉他“对方想和你说话”,它只会在屏幕上显示他输入但未发出的内容,清晰地拆穿他:是你想和她说话。
于是他对着它演独角戏,无法自拔。
12
终于在本乡破釜沉舟地按下发送键之前,他决定先放下手机去洗澡。
他在浴室磨蹭了很久。冲洗时从头到脚一寸都不放过,泡澡时泡得手指发皱。洗完回房间又刻意不去看倒扣的手机,毛巾擦头发的动作更是狠得像是在打磨什么木料。
头发擦干,也差不多到睡觉的时间。手机像是死透了,他“啧”一声,捞过手机打算插上充电器——发现有两条来自天羽的消息。
一条是15秒的语音。
另一条的内容是:今天是加长版。
……她真是。本乡简直要被她气笑,满肚子火气地走到窗前一把拉开窗帘——对面她房间的灯已经灭了。
于是火气毫无去处,闷在胸口不上不下。
他看着聊天界面上最新的两条消息,长按电源键关机。恶狠狠地把窗帘拉上,关灯睡觉!
十分钟后,房间亮起了微弱的屏幕光。
13
第二天清早天还不亮,本乡已经起床出门跑步。
北海道的冬季虽然漫长,进入三月后天亮的时间也开始提早,光线像是从积雪中透出来一般,很快映得整个天空蓝得发白。
白色雾气顺着呼吸吐出,又在脑后消散。随着肌肉需要的氧气增加,呼吸加速、心跳加快,很快又保持在一个平衡的临界点,以便身体能够奔跑更长的距离。
回程本乡顺便在打糕店买了红豆年糕,路过天羽家时前面的店面还没开门,他轻车熟路地从另一个门口进去,和天羽爸爸妈妈打了招呼,放下装红豆年糕的纸袋,去推天羽房间的门。
心跳剧烈地彰显存在感,呼吸却被刻意地压制着,因是供氧量不足,他有些头晕目眩。
天羽还没起来,缩在被子里,只露出长发的发尾散乱地落在枕头上。但她已经有些醒了,听见开关门的声音,在被子里蠕动一会儿,睡眼惺忪地探出半张脸:“妈妈……?唔……本乡啊。”
心脏的跳动愈发激烈,如同在早已烧得发红的蒸汽机燃料口中又加了好几铲煤炭,浓烈滚烫的蒸汽从他的胸口弥漫翻涌,直冲大脑。
本乡紧紧皱着眉头,动作僵硬地坐到书桌前的椅子上,粗声粗气:“起床了。”
今天是日曜日,不用上学。于是哪怕催起床的人就在一米之外,天羽也还是充耳不闻,半眯眼睛躺着休息。本乡又催一次见她还是不动,利落地站起来一副要掀她被子的模样——
“我今天是裸睡的。”
——他顿在原地。
天羽在被子里翻身侧头看他,一副要自掀的模样:“想看吗?一、二……”
本乡马上背过身火烧屁股似的夺门而出,“砰”地把她的笑声关在门后。
14
天羽慢腾腾地洗漱完后到客厅来吃早饭,她走着神,双手捧着红豆大福,一口一口细嚼慢咽。
本乡臭着一张脸,单手支下巴看另一边。
她还是不紧不慢地吃着早饭,不问他今天早上来是否有什么事。
他先是对之前房间里的对话心绪难宁,后又慢慢感觉到无故来找她的局促,偷瞟几眼她像是放空的状态,终于慢慢平静下来……
“昨天的好用吗?”
“……”
本乡板着脸:“吃你的早饭,少说废话。”
天羽故意拿腔拿调:“正宗哥哥什么时候才能硬气地说一句‘没用’呀?”
“……你不给我发的时候。”他把脸转得更边上。
他的反应让天羽更加高兴:“那好呀,今天不发语音消息,今天给正宗哥哥打电话。”
荒唐调笑的话语,更荒唐的是本乡清晰地感觉到自己的心跳陡然加速。
她的声音带上浓浓的笑意:“今天晚上我给正宗哥哥打电话,正宗哥哥接吗?”
别期待!他恨不得掐住自己脖子把人提溜起来晃清醒,像什么样子!就算不论她明显就是在逗人玩,她说的内容难道正常吗,会答应的都是变态吧?!
本乡半天憋出一句:“……会接。”
天羽竟没有在第一时间嘲笑他,他回头看去,发现她睁大眼睛一副呆愣的模样——显然没预测成功他的回答内容——之后竟在对上视线时率先闪躲:“……哦、哦。”
扭扭捏捏的,很不像她。
但本乡敏锐地从中感受到了更深层的情感,雀跃的心像是融了一半,酸得发软,顺着熨帖的热意在胸口蔓延,经由脉络直达四肢百骸。
本是嘲笑她的好时机,他却只有绷住表情的余力,生怕有一瞬的不注意就会泄露自己柔软的欢喜。
于是扭捏的人变成了两个。
15
本乡在天羽家蹭了午饭。
那时天羽已从“疑似害羞”的状态中脱离,吃完午饭后瘫在沙发上发呆。本乡状似无意地从她面前路过,没能引起她的注意,于是又在她眼前挥了挥手。
她回过神:“干嘛?”
“没什么,”他拿出了日常对待天羽玖兰该有的态度,“还以为你睁着眼睛睡着了。”
“切。”她也确实不客气,“在想事情而已。”
“想什么呢。”
“没什……”天羽话说了一半,无辜地抬头看他,“在想你平时放左边还是放右边。”
本乡一时没反应过来,意识到她在说什么之后猛地抄起沙发上的抱枕按她脸上。
“唔唔唔唔……”
到底不能真闷死她,这样的玩闹也莫名多了些打情骂俏的味道。
于是本乡很烦心。
教训得太轻,她会一而再再而三三而不竭地闹他,前例数不胜数。至于教训得重一点……她的没分寸难道不是由他一点一点纵容而来?
难道不是他在默许、不是他在放任、不是他把机会送到她手上的吗?
难道他自己没在对方锲而不舍的“骚扰”中感到一丝一毫的愉悦?
呵,闷骚。
16
今晚临近九点时天羽打来了电话。
本乡在接电话之前关上了房间的灯。他到床上背靠着墙坐好之后才按下接听键。
“喂。”
电话那头的人声音很平静:“我来兑现诺言了。”
他侧头撩起肩侧的窗帘一角,对面她房间的灯也是暗的。他轻轻地呼吸:“我知道。”
“……那我开始了?”
尽管她的语调在故作轻松,那短暂的停顿还是被本乡注意到了。他对抗上扬牵扯的力量,用力撇下嘴角,粗声粗气地应了一声:“哦。”
这次对方停顿了更长的时间,好一会儿才期期艾艾地叫了一声:“正、正宗哥哥……”
头脑已经开始发热,本乡喉结滚动:“我在听。”
“……”
终于天羽说话了,她不服气地嚷嚷:“为什么不害羞?本乡你今天好奇怪啊!”
灼热的气从口中呼出,本乡咧开嘴:终于抓到你了。
终于抓到她的弱点了。那样放肆妄为地一次次挑衅他,一寸寸踩过边界,那么可恶,那么恶劣,终于,这次轮到她倒霉了。
而所谓报复——他的眉眼已经柔和地舒展开,胸口的热意脉脉上涌——用尽全力才只是让声音显得不那么温和:“继续。”
手机听筒又沉寂下去,好半天才传来她支支吾吾的话语:“今、今天状态不好……”
他赢了。终于是他赢了一次!
本乡哼笑:“下次继续。”
“……等等。”
“嗯?”
透过电波传达的声音轻轻的,有一些迟疑与心虚:“……你会觉得我……放荡吗?”
“不会。”
本乡看着被透过窗帘清冷月色笼罩的室内,物体轮廓的边界不那么清晰,似乎也柔和地融入到了空气之中,他说:“因为是你。”
她许久没有说话,之后才刻意地拖了长音抱怨:“啊——现在我的心里有好多花一个劲地往外开,有点烦烦的。”
这样的回答太文艺了,和他一点都不搭边。可是他终于有一次没能按住心里的自己:“那让我摘一朵。”
她只停顿了一小会儿开始便嗤嗤地笑:“那正宗哥哥要摘小菊花吗?”
本乡面无表情地按下挂断键。
17
完全不能对她有一点期待!他几乎能想见天羽一边大笑一边抱着枕头滚来滚去的模样。
想想都让人烦心。于是他拿起手机——
本乡:别滚了,小心掉下床。睡觉。
天羽:就你知道的多!
18
月曜日早晨两人去上学碰面时,不约而同地移开了视线。
一步一步走向学校的路上,天羽难得沉默着。本乡目光直直地看向眼前的道路,注意力却全在身侧的人身上。
她走路的习惯很差,抬腿不高鞋底总会蹭到一些地面,发出摩擦的声音……她的脚步声变慢了。本乡下意识地也跟着放慢一些速度,等到对方停下来从书包里找东西时,他也在第一时间就站定回头。
天羽大约没想到他的反应那么快,找到东西抬头对上他的视线后先是愣神,后脸颊又泛起红晕,气鼓鼓地把什么塞进本乡的手心里:“给你的。”
那是一枚由鸢尾花压扁、塑封后制作的书签。
她努力克制源源不断的害羞情绪,略一扬下巴,大胆而明媚:“是我心里的花。”
本乡沉默地把红透的脸埋进围巾里:“哦。”
他又应了一声:“……哦。”
轻薄的书签被热得发烫的右手揣进外套口袋。左手则是抓住了更为纤细、柔软、肌肤平滑的一只手,也不由分说地塞进口袋。
不知是关心还是在抱怨:“手好冰。”
“那正好用正宗哥哥的腹肌取取暖。”
“……别乱动。”
“嘿嘿~”
19
日历一页一页地翻过,气温逐渐升高,不过北海道的三月依旧寒冷,依旧很适合牵手。
也适合拥抱,也适合亲吻。
那些柔软的、亲昵的、带着爱意的行为显然与本乡本人风格有些难以融入,但毕竟天羽玖兰总是口无遮拦,有些时候需要一些“强制手段”倒也正常。
至于晚上分开前的告别吻之类的……给本乡正宗一个面子,不要追究了。
20
在3月走向末尾的同时,高中生活也完结在此刻。
本乡很快就要开启职棒生涯,而天羽也要准备升入大学——尽管两人的距离不会太远,但届时见面联络都会变得困难起来,到底也算是离别的。
卒业式过后,本乡到棒球场边的观众台上坐了许久。
他心中把灵魂出卖给魔鬼的男人依旧在盯着队员的训练,知道他来,但没有投来目光。他觉得愤愤不平,却不知道气从何来,便愈发看那个男人不顺眼起来。
直到被円城莲司半劝半拉地带走,他才感受出一些自己即将踏入人生另一个阶段的离愁。
离别。
夜晚,本乡终于拿出书架上的《日本佛教史》,翻出天羽的那一张照片。
……她将不再处于可以被他观测到的位置,拉开窗后也看不到她亮着灯的窗口,即使可以通过电话、短信、视频。
离别啊,离别啊。
距离的区别依旧是那么明显。
21
因愁绪影响而睡不着的经验对本乡来说太过新鲜,他闭着眼睛在床上躺了许久,或许想了很多东西,又或许什么都没想,总之烦躁地睁开眼后发现手机上的时间是23:21。
手机已经进入勿扰模式,没有发出任何响动,只是屏幕跳转到了来电通知。
本乡接起电话:“怎么了?”
电话那头的人反而问他:“为什么你不睡觉?”
本乡:“……?”
好一个恶人先告状。
恶人在他开口之前又轻轻地叫了一声:“正宗哥哥。”
他对事情的发展隐隐有了一些预感,再开口时声音低哑:“我在。”
夜太静了,于是手机能够忠诚地复述着那边哪怕是一点点的微小响动。随着布料摩擦的声音,她的呼吸乱了,喘息带上了轻轻的、飘散的鼻音,又好似还含混着喉咙里不够清晰的泣音,婉转而柔软。
本乡几乎哑得说不出话来:“慢点。”
她呜咽发颤:“……想要你。”
手臂上的青筋因为肌肉紧绷而凸起,他呼吸急促地想要阻止她继续:“停……”
“亲亲我……本乡……”
大脑中像是有什么“轰”地炸开,本乡按下挂断键。哪怕是一场比赛投出超过130球都能坚定执行大脑指令的手指,现在正狼狈地颤抖着在手机屏幕上打字:先别打过来。
他顾不上消息有没有被回复——脑中的冲动已经过分到被两个他齐齐制止——满头火气地冲进浴室冲了个凉水澡。
大致平静之后回房间,天羽还是没有回复,打过去两通电话也未被接听。他按捺着焦躁的情绪强迫自己在床上躺了一会儿,最终还是起床换上衣服下楼出门。
22
成人用品店会开到凌晨,本乡从店正门进去时天羽爸爸正在看报纸,见他来很是惊讶:“怎么了正宗,居然还没睡觉吗?”
本乡含糊地回答:“和玖兰吵架了。”
“哦,你走侧门好了嘛。”天羽爸爸点点头又缩回报纸后面。
他没解释,穿过店铺,打开写着“非员工勿入”的门进入后上楼——毕竟经常被父母托付给天羽家,他是有侧门的钥匙的。只是他需要让自己再多一份监督。
以避免自我放任。
23
天羽的房间没锁门,他很轻松地开门进去,从被子里挖出了在哭的人:“……抱歉。”
她胡乱推人,没推动之后抽泣着:“我也是……我也是有羞耻心的,你那样算什么……你明明知道的!”
“嗯,我知道。”本乡用手指擦去她的眼泪,“抱歉。”
她挣扎着背过身去,但被他提前按住未能得逞,于是更加生气:“把我的花还给我!不给你了,我讨厌你!!”
“讨厌我也行。”本乡尽责地继续帮她擦泪,“花不会还给你。”
天羽被气得眼泪掉得更凶:“我以后也不喜欢你了!”
胸口滞塞的痛感蔓延,他平静回答:“没关系,我还是喜欢你。”
曾经他以为自己终其一生也难以说出这句话,毕竟他是那样一个别扭的人。
而那些酸涩的、柔软的、阴暗的、羞赧的、扭曲的情绪在她的眼泪前是那么不值一提。
24
“我才不要你喜欢……你从来就不喜欢我。”她抽搭地哭着,“你只在意自己不能出丑不能失态……我又不真的是什么变态,可是一直以来你留给我的时间太少了,我有什么办法……你还要挂我的电话……”
本乡捧着她的脸不让她躲避:“不是拒绝你,只是我需要冷静……不然我会失控,不论你愿不愿意。”
“我又没说我不愿意!”
“……我知道。但不能在那种情况下,那是对你不负责。”
是的。他说的是对的。可正是因为他说的是对的,她反而觉得更加委屈,仿佛她羞耻的情绪都那么无足轻重,只剩下无理取闹的尴尬。于是她深吸一口气之后……哭得更凶了。
本乡束手无策:“别哭。”
干巴巴的安慰毫无作用,可他确实不知道怎么哄她:“只要不哭了,要我做什么都可以。”
天羽又抽噎两声,最后给出一个解决方法:“你现在回去,打电话喘给我听。”
25
很离谱的解决方法。
但本乡还是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电话接通之后他半天没说话,于是那头颐指气使:“为什么还不开始?”
“……要一点时间。”
这句话说得还是保守了,毕竟如果这种情况下他还能有感觉,确实算得上是饥渴的禽兽。
她认真地问:“你现在不舒服吗?”刚止了哭的声音带着浓浓的鼻音,又绵又软,伴随着她时不时吸一下鼻子,更显得迷茫无助:“那什么时候可以呀?”
……操。他脑子里的欲望甚至还没有形成画面,身体已经给出了直白的答案。
是的,只是喜欢的人两句问话就能起立,他确实是饥渴的禽兽。
然而事到如今……本乡破罐子破摔地闭眼开始。明明是羞耻得不行的情况,意识到她在听的时候却显得无比兴奋,快意也更加剧烈,让他忍不住闷哼出声。
那边迟疑地叫他:“本乡?”
她的声音更是添了一把柴,烈烈地从耳朵一直烧到大脑,侵略如火。本乡喘息着,终于还是叫了她的名字:“玖兰。”
“嗯,我在。”
得到回应后欲望如同潮水终于找到高坝的缺口,一股脑倾泻而下,本乡絮絮地一遍又一遍叫她的名字,在她的回应下不断加快动作——
“咔”,电话被挂断了。
他卡在那里,一瞬甚至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
屏幕很快又显示天羽发来信息:别打过来。
他无力倒到床上。
耳尖仍带着暧昧的绯红,欲望却像被泼了一盆冷水,完全从脑中褪去。哪怕做过心理预设还是被这样的现实哽得说不出话。
26
本乡再次来到天羽的房间——这次是拿了钥匙从侧门上楼的,他按下门把手之后又马上松开。被拒绝的感觉还鲜明地留在那里,让他无法再坦然地不请自入,只好敲门:“可以进来吗?”
过了一会儿门被打开,她让出位置让他进去,却仍旧板着脸……张开手臂:“抱抱我。”
本乡从善如流。
直到另一具温热躯体汹涌的心跳传递到他的胸膛,他才真正从阴冷恍惚的情绪中出来,忍不住收紧手臂,像是要将人按进自己的骨血之中。
“你完成得很好,但是我还是生气。”
“抱歉。”
天羽的下巴埋在他的颈窝,沉默半晌:“你刚刚想的是什么姿势?”
“……别问。”
“看来不是传统姿势。”
“……”
本乡别开脸。
27
最终天羽还是在本乡锲而不舍且单调的拍背动作下被哄睡着了。
本乡回家后第二天去吃午饭时天羽才起床,故意为难了他两次出气,之后便算事情过去了。
饭后天羽妈妈让天羽去商场买点东西,本乡也跟着一起。两人到商场走进超市后,面对琳琅满目的货架,本乡突然出声:“那个游戏,要再玩一次吗?”
“可以啊,”天羽不介意赢他第三次,“你想到什么有攻击性的问题了吗?”
本乡板着脸:“不需要。”
这个回答倒是让人惊讶,不过也仅仅只是惊讶,天羽问:“谁先开始?”
“我。”
“好。”天羽看着他等待他将会问出的内容,眼见他的眉头越皱越紧,她甚至有一瞬多余的担心认为他真的找到了什么攻击性强到自身难以启齿的问题。
但也无需太过担心,毕竟对于闷骚的人来说,什么都很难说出口……
“我爱你。”
天羽眨了一下眼睛:“……什么?”
28
本乡正宗板着脸:
“不需要提问。
“我认输。
“我爱你。”
【方琴】FALSE(16)
(WARNING在(1)里,祝您阅读愉快!如果可以的话给个评论更好了!!不愉快的话请点叉!先谢谢您了TUT)
*一方通行开始行动!不过当然设施不会那么轻易招供真相也就是了w
——
对于一方通行来说,最大的阻碍往往只是他自身的“恐惧”。
确实,身为学园都市的第一位,能够让他受伤、甚至面对死亡的因素少得可怜;但作为一个人类,他依然恐惧着很多东西。
最早是世界由于他的存在几乎毁灭时的孤立感,接着是那个傍晚幼小的御坂美琴脖颈上的血珠和“实际上正是自己给她带来了危险”的认知,而最近的就是之前阻碍了他三天的那些御坂美琴在他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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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方通行开始行动!不过当然设施不会那么轻易招供真相也就是了w
——
对于一方通行来说,最大的阻碍往往只是他自身的“恐惧”。
确实,身为学园都市的第一位,能够让他受伤、甚至面对死亡的因素少得可怜;但作为一个人类,他依然恐惧着很多东西。
最早是世界由于他的存在几乎毁灭时的孤立感,接着是那个傍晚幼小的御坂美琴脖颈上的血珠和“实际上正是自己给她带来了危险”的认知,而最近的就是之前阻碍了他三天的那些御坂美琴在他面前惨死的记忆。
……没错,四场战斗,四场死亡,漫长得让他感觉自己的生命已经走到尽头又重新开始了四次,但时间距离自己几年之后第一次见到那个家伙,才过去了仅仅三天而已。
再次变得完好无损的御坂美琴已经离开了很久,浴缸里的热水也降回了室温,泡在其中的苍白的少年放下遮住眼睛的那只手,接下来要探究的方向已经出现在大脑当中。
一旦踏出家门,御坂美琴很可能会再次找上门,并再次死在自己面前——这种恐惧仍然存在。但是,第一位的强大不只在于远超常人的计算力,还有他纠正自己前行方向的速度。
既然意识到了阻碍自己的东西,就去克服。
既然恐惧的是那家伙的死亡,就想办法彻底终结这一切。
——哪怕代价是这个过程中还要再经历几次这样的痛苦,但事实证明,这个世界不是RPG游戏,这里不存在“脱战区域”和“安全屋”,如果放任自己什么都不做的话……
……至少现在死掉的家伙还能“复活”,如果持续到一定数量后,她的生命就彻底终止了呢?
湿漉漉的白色发丝贴在脸上,一方通行用毛巾随意地抹了一把,换上外出的衣物,再次走到了阳光之下。
泡在浴缸里的时候,他确实想过用黑客之类的手段去查找关于“超电磁炮”或是“克隆人”的最新研究,但随即他意识到这是御坂美琴的长处,而不是他的。
“上面”的那些混蛋开发能力却又忌惮能力,不择手段地创造强大的能力者地同时,对能力者的反制武器研究一直也是他们相当重视的方面之一。那么,既然存在那家伙这样的能力者,这座城市在网络防火墙和资料加密方面的研究水平想必也不会低。而对他来说,只是学会理论并不难,但用“速成”的结果去挑战这个领域真正的行家的话……
恶名昭著的一方通行大人果然还是更擅长其他的手段。再说了,这些年他只是把自己的危害范围控制在了找上门挑衅的不良少年之内,那些混蛋不会真的以为他已经接受过什么无害化处理了吧?
头顶明亮的阳光下,少年白色的头发和白色的脸几乎像是自身发着光模糊了轮廓,但燃烧着的红色眼睛让那张脸上毫不掩饰的恶意变得具象而清晰。
沉浸在自己的复仇幻想里,灿烂而狰狞的笑容越扯越大。直到——
“那个——一方通行……前辈?学长?大人?您这是要去……”一个身影突然冲到前方的路上。
一方通行慢半拍地拉回思绪,赶在自己的「反射」把对方撞飞之前刹住了脚步。
黑色的长发,白色的花朵发夹,一张算不上熟悉但也有印象的脸,加上对方“御坂美琴密友”的身份——即便发型和衣着都跟前一天不一样了,一方通行还是很快回忆起了这个胆大到令人惊叹的拦路者的姓名。
“佐天?”
穿着T恤和背带短裤、扎着马尾辫的少女点点头,似乎想挤出个笑容,但一动不动盯着他的眼睛和脸颊上紧绷的肌肉暴露了她内心的紧张。
……这家伙又想干吗?前一天她们几个不是看他这个绑架犯很不爽来着?
没有揣测别人想法的习惯的第一位活动了活动自己的脖子,直白地问道:“有事?”
“没有……那个,虽然有点冒昧,但是……您现在是要去……常盘台?”
“啊?”一方通行下意识地发出了一个疑惑的音节,但随即他明白过来,“看来那家伙已经告诉你她被放走了?现在的初中生会整天互相发短消息啊。”
“‘整天’什么的,倒也不算……因为算是‘大事’吧,‘危险解除’什么的……”
被视为“危险”的存在顿了顿,准备终结这场跟并不熟的人的对话:“我没打算再把她抓回来,目的地也不是常盘台。我说,可以让开了吧?”
“呃……这样啊,是我误会了。不过,那个,您现在很忙吗?如果稍微有一点时间的话……十分钟也可以,我想跟您谈谈——”佐天地目光追着他,两只手在胸前比了个“10”的手势,“关于御坂学姐的事。”
如果这家伙能帮忙盯着目前在常盘台宿舍的那个家伙的话……
至少可以确认复数个御坂美琴是否会同时出现在这个世界上吧?
刚刚准备绕过她走开的一方通行改变了主意。而一直观察着他神色的少女左右看看,接着指向了路边的一家连锁咖啡厅:“看起来您同意了?那么,不介意的话,我们到那里去说……我来请客!”
……坐下来的话怎么想都不会只说十分钟。这家伙是打算对他进行一场深刻的心理座谈会,然后把她们眼里他对御坂美琴“多余”的关注和可能因此出现的危险行为彻底打消?
用几百日元换一方通行至少半个小时的时间,这家伙还真慷慨啊。这笔生意让那些研究设施来做的话,至少要在这个数值后面多三个零吧?
但对方是御坂美琴的朋友,目前的目标从本质上来说跟他是差不多的。于是一方通行暂时把这些刻薄的话憋回去,跟着对方走进咖啡厅,点单后端着自己的那杯无糖黑咖啡在最角落的一张桌子旁坐了下来。
“现在可以说了吧,什么事?”
肢体动作看起来相当紧张的佐天抿了抿嘴,开口时声音倒是很平稳:“在那之前,请允许我问一句——您和御坂学姐之间,到底发生过什么?之前御坂学姐从来没有提起过您的存在,但是看起来两位之前就认识了吧?事实上我跟御坂学姐认识了也才不到一个月来着,所以……”
果然是心理座谈会啊。
不过这个问题的答案倒不算令人讨厌,所以一方通行叹了口气,端着咖啡向后仰靠在椅背上,宽容地决定给对方五分钟的刨根问底的时间:“哈,一个月啊,真是可怜的时长。老子认识她的时候她还是个英文都不认识的小鬼头。”
“也就是上小学之前吗?原来这么早就认识了。是在‘外面’吗?还是……”
“当然是在这座城市里。具体原因是什么老子也不知道,研究所的说法是让那家伙跟着我学变成level5的方法……嘁,鬼知道他们怎么想的。”
大概是正在讨论的话题的缘故,佐天的状态明显比刚刚放松了:“听说御坂学姐最开始只是level1,是真的吗?”
“是啊,那时候那家伙只能放出一丁点电火花,比点火器高明不到哪去,还会把脸贴在玻璃上看闪电。‘要是能制造闪电的话,就是世界上最厉害的人了吧?’然后问出这种蠢……”
回忆突然被视觉捕获到的信息打断了,一方通行放下翘起的腿,直起身来:“喂,你那是什么表情啊?”
——眼前的少女正看着他瞪大眼睛,像是在动物园里见到了什么稀奇的外国特有动物一样。
只是这种目光的话,发色异于常人的少年已经很习惯了,但现在才对着他露出这种表情,而不是一见面就……很显然,眼前这个初中生并不是由于他的外表在惊讶。
那么……是在惊讶御坂美琴还有过这么蠢的时候吗?但说实话,前一天在他家里跟她们一起大呼小叫的时候,那家伙的表现比这个也没高明到那去吧?
这群小鬼头的想法跟那家伙一样难猜,一方通行不爽地压下眉毛。还好没让他等太久,佐天很快把表情调整回了正常状态:“啊,不好意思,失礼了。只是,那个,您刚刚……在笑。”
完全无法理解。一方通行皮笑肉不笑地扯扯嘴角:“哈,怎样?让你失望了?真抱歉啊,老子姑且还算是个脸上有正常肌肉的人类。”
“呃……不是那个意思啦。好吧,是我刚刚的表述不太准确——您之前也在笑没错,但是怎么说呢……总感觉不是真正在‘笑’……嗯……是一种和‘开心’不太一样的情绪吧,大概。”
……简单来说,曾经跟那个家伙相处的那段时间,是他的记忆里少数让人想起来就感觉放松的经历。
这个佐天……如果不是她说过自己是level0的话,简直要以为她是什么心理系的能力者了。
一方通行嗤笑一声,用嘲讽的冷笑把自己的表情隐藏起来:“明明是会问这种蠢话的level1,面对我这个随随便便就能把她碾碎的level5却没有半点恐惧心理,那时候那家伙简直蠢得让老子心生怜爱了。不过,在得知我是个真正的杀人犯之后,她脑袋里的世界体系彻底破碎,于是吓跑了——就这么简单。”
“等、等下,杀人犯?!”佐天“砰”地一声拍在桌子上,身体前倾地站了起来,“那个时候您……应该也只是小学生吧?!”
“那又怎样?只要想的话,把世界毁灭也不是什么难事。”
佐天倒抽一口冷气。一方通行索然无味地等待着眼前的说客被吓住,然后顺势抛出“如果不好好汇报御坂美琴的位置就把你们几个统统宰了”的要求;然而没过几秒钟,她忽然又坐了下来。
“但是,御坂学姐现在对您的态度,绝对不是对待那种人渣的态度。”少女脸上流露出一种莫名笃定的态度,“再说了,那个时候您只有几岁的话,就算……怎么想也是外界因素影响的。不然如果您天生就是坏人的话,御坂学姐那个时候也不会跟您成为朋友了吧?”
一方通行干巴巴地“哈”了一声:“那她现在是什么态度?对待脑子坏了的精神病人的态度?啊,不对——那家伙什么都知道。”
佐天定定地看着他,沉默了一会儿,才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一样慢慢地开了口:“之前您说的那些……您凭什么认为是真实的?”
这个问题……
学园都市的第一位露出了有点感兴趣的表情。
“你是说监控视频之类的‘证据’?没有。不过——”他指了指自己的大脑,“我分得清自己是不是处于幻觉中,这个大脑没任何病变。倒是你啊,昨天你们几个还坚持认为老子脑袋坏了吧?”
“呃,是。不好意思。”佐天用毫无歉意的语气答道,“只是昨天御坂学姐突然哭起来……这还是我第一次见到御坂学姐哭,总觉得……不太寻常。”
“……继续说。”
“所以,回家之后仔细想了一下,也背着御坂学姐跟初春还有白井同学讨论了一下,然后发现最近她们总是忙着风纪委员的事,而因为天太热了,我和御坂学姐也没怎么一起出去过。”少女手里的塑料咖啡杯被捏得“咔吧”一声响。
“您说的‘死掉’‘复活’什么的实在太匪夷所思了,正常人大概都会认为是臆想吧?连御坂学姐都这么说。但是,冷静下来想想看的话,这座城市里匪夷所思的事压根不少见——就算只是一个月之前,有人告诉我听一段音乐就会导致自己的大脑和其他人的大脑‘联网’,我也只会觉得对方是在臆想……但是,之前那个「幻想御手」事件里,我确实因为这个陷入昏睡了。”
“如果不是御坂学姐的话,说不定我都没有再醒来的机会。所以,哪怕您说的只有万分之一的可能是真实的……我们也做不到对御坂学姐可能在遭遇的危险放任不管。但是……”
“……跟您一样,我们也没有御坂学姐一直是御坂学姐的证据。”
果然,能跟那家伙玩到一起的家伙,看来也不会是完全的蠢货啊。
能有这种疑惑的话,接下来的事情就简单多了——“威胁”这种手段虽然是他擅长的,但说实话也不是很想对这种柔弱的女子初中生用啦,否则的话他也显得太下品了吧?简直跟小混混没什么两样。
一方通行咂咂嘴,放下了手里的咖啡杯:“那两个家伙被风纪委员的事占住了,但你看起来很闲是吧?”
“咦?是、是这样没错……”
“那你去缠住那家伙。随便你找什么借口,总之把她喊出来待在一起,从早上一直到完全放学时间,如果收到我的短消息,就告诉我她是不是在你身边。”一方通行说着拿出手机,“号码。”
佐天动作很快地拿起自己的手机,打出一行数字递到了他面前:“是这个。不过……只要做这些事吗?那个,我确实也只能做到这些啦,但初春的黑客能力可是很了不得的,虽然今天遇到您是偶然,不过昨天的讨论我们已经达成一致了:如果御坂学姐正在遇到什么麻烦的话,我们当然都愿意——”
高明的黑客,听着还真是让人动心。但是,那个带花的小鬼——确切地说,御坂美琴的这三个朋友——说到底都只是“普通学生”吧?
背地里搞鬼的那些混蛋对她们可不会手软;而如果她们真的因此出什么事的话,那家伙跟他除了“仇人”之外的任何关系就算是真正完蛋了。
“用不着,老子有的是办法搞清楚那些人藏在暗处搞什么反人类的玩意儿。”
于是一方通行强硬地终结这个话题,顺便终结了这场收获意外有点多的谈话,抬腿向外走去。
咖啡厅的玻璃门推开时,街道上夏天的热气扑面而来。他随意地把对温度的控制加入「反射」的公式当中,而背后已经传来了少女通电话时欢快的声音——
“是我!御坂学姐,你现在有时间吗?我刚刚在地下街的游戏中心看见一台新上的娃娃机……猜猜看主题是什么?!……”
娃娃机……那家伙这个年纪了还在玩毛绒玩具?
不对,这个佐天的重点好像是“主题”……那家伙不会还在沉迷那只绿色青蛙吧?
……不管怎么说,那家伙都没变太多啊。
一方通行悠闲地回忆了两秒钟才把自己的思维拉回来,把这场很有策略的诱拐丢到了身后。
接下来——
接近中午时,一方通行在某个曾经他生活过几年、离开后也会至少每个月前来一次,但已经很久没有仔细打量过的建筑物前停住了脚步。
玻璃幕墙每周都会用全自动的清洁机器清理一次,但太阳光、风和雨水的作用依然会导致不可避免的老化,细看时边角的接缝里已经比九年前多了不少污垢。两年前重新修整过的路面宽度没有变化,定期修剪的行道树也依然只有两层楼高,唯独曾经飘着浓郁酱油味的老式早餐店已经换成了一家干净明亮但看着让人缺乏食欲的餐厅。
那个时候——“投降”之后,除了在设施之间被转运之外,他第一次走出这个建筑物时——那种陌生感和危险感还停留在记忆里;而现在,他已经对这个世界相当熟悉了。
不算完全融入,也不能说没有半点戒备和敌意,但执着地把他拖出门的御坂美琴确实曾经改变过什么东西,哪怕只有一点……
……果然不能放任那家伙一遍又一遍司在他面前啊。
这样想着,他穿过视网膜识别的门禁,径直走向了那间“一方通行专用接待室”的方向。
【艾尔登法环】余火·46
金色的叶片在风中飞舞。
雪白的城墙耸立在蔚蓝晴空之下。那些落叶如同金色的光尘,慢悠悠地在温暖的空气里随风飘舞,偶尔拂落守在城门两侧的骑士肩头。
那些骑士手执圆盾和长枪,胸甲雕绘着黄金树的徽章。从利耶尼亚回来的使节团行至城门口时,他们收起武器,垂首敛目、姿态恭敬地退至一旁。
位于队伍中央的马车久久没有传来回复,身着绣金长袍的侍女轻咳一声,侧身挨近马车。
“梅琳娜大人?”
寂静。
“……梅琳娜大人?”那名侍女不死心地再次开口。
马车内依然寂静,那名侍女的表情顿时精彩起来。
脸上的神情从挣扎到无奈,她认命般地叹了一口气,挺直腰板,上前一步,抬手拉开窗。......
金色的叶片在风中飞舞。
雪白的城墙耸立在蔚蓝晴空之下。那些落叶如同金色的光尘,慢悠悠地在温暖的空气里随风飘舞,偶尔拂落守在城门两侧的骑士肩头。
那些骑士手执圆盾和长枪,胸甲雕绘着黄金树的徽章。从利耶尼亚回来的使节团行至城门口时,他们收起武器,垂首敛目、姿态恭敬地退至一旁。
位于队伍中央的马车久久没有传来回复,身着绣金长袍的侍女轻咳一声,侧身挨近马车。
“梅琳娜大人?”
寂静。
“……梅琳娜大人?”那名侍女不死心地再次开口。
马车内依然寂静,那名侍女的表情顿时精彩起来。
脸上的神情从挣扎到无奈,她认命般地叹了一口气,挺直腰板,上前一步,抬手拉开窗。
“恕我失礼——”
然后毫不意外地发现里面空空荡荡,不见任何人影。
……
踏入集市时,热闹的声音如同潮水,霎时将人包围。
朴素的斗篷遮去了刺绣精致的布料,梅琳娜神情平淡地没入摩肩接踵的人群,悄无声息地汇入王城罗德尔平民的日常。
白色的大理石被太阳照得发烫,街道两侧的建筑错落有致,藤蔓拥抱着墙壁,花枝簇拥着阳台。金色的落叶如同金箔,点缀着被岁月磨平的石砖。
一名商人坐在喷泉前的台阶上,色彩缤纷的服饰充满异域风情,帽子缀着小颗细闪的宝石。他抱着怀里的三弦琴,悠扬轻快的乐声飘荡开来。
周围驻足的行人不多,仿佛那只是再寻常不过的景色。
不管是繁花似锦的王城还是罕有人烟的荒野都有这些商人的足迹。他们常年在世界各地旅行,有时独行,有时集结成庞大的商队,不管行到何处,怀里总是会抱着一把三弦琴。
曾有一位名为夏玻利利的男人,四处散播谣言说这些商人信奉异教,但他很快就被玛莉卡女王派人抓了起来,毫不留情地除以极刑。
如今,战乱四起的年代已过。在玛莉卡女王的铁腕统治下,黄金王朝进入了繁荣而安稳的时期。
负责巡逻维护治安的士兵神态放松,靠在墙边闲聊。逛集市的人们吵吵嚷嚷,和商贩讨价还价时充满活力。梅琳娜微微移开视线,一转头,就在巷子里看见了熟悉的身影。
瘦削高挑的火焰骑士立在阴影里。见她看过来,那人以手按胸,无声朝她行了一礼。
“……你去哪了?”
厚实的城墙隔去了外面集市的喧嚣,铺落一地阴凉。高大的红发半神站在内城的城门口,低沉的嗓音冰凉平滑,仿佛他只是在履行自己作为王城长官的职责。
但梅琳娜看得分明,他刚才明显想说——你又去哪里玩了?
红发的半神没有表情:“母亲还在等着你此行的报告。”
梅琳娜平静地将斗篷交给一旁的侍女。
“若你没有逃避自己的职责,随我一同去利耶尼亚献上贺礼,也许母亲就不需要等这么久了。”她抬起眼帘,语气和梅瑟莫一样淡漠:“兄长。”
红发的半神眉心似乎蹙了蹙,但那一丝波澜很快就被他抚平。
梅瑟莫讨厌参加婚礼,这件事在半神之间……不,说不定整个王城罗德尔都有所耳闻。
身为玛莉卡女王的长子,王城罗德尔的长官,出席重要的场合是他工作必不可少的一环。就像这次统治利耶尼亚的卡利亚皇室举行婚礼,黄金王朝派出使节团,按理说梅瑟莫也应该同往。
但最终代表黄金王朝出使的,只有梅琳娜。
半神们性格迥异,各有特色。梅瑟莫是性情最孤僻古怪的那一个。
黄金王朝的建立之初颇为动荡,玛莉卡女王杀了指头之母,在这之后下令追杀双指和其信徒,将交界地搅得天翻地覆,几乎可以说是和全世界为敌。
当时领命追杀、镇压、屠戮和双指相关的一切的人,就是梅瑟莫。
黄金王朝创立初期的战役,几乎都有红发半神的身影。
他是玛莉卡女王的长子,是他母亲的刽子手,是她最忠心、最冷酷的臣子。
后来黄金王朝确立根基,进入相对和平的时期,梅瑟莫从战场上退下来,成了罗德尔王城的长官。他和他麾下的火焰骑士负责维护秩序,执掌刑法。那身火焰般猩红的斗篷,后来也不知怎的在传言中变成了被罪人鲜血染出来的颜色。
尽管不知道梅瑟莫对婚礼的厌恶从何而来,他从不出席婚礼这事倒是无人苛责。那阴沉瘦削的身影不管往哪里一站,连阳光似乎都会淡上几分。
最近,玛莉卡女王要立储君的传言甚嚣尘上。作为长子的梅瑟莫对此无动于衷,其他半神倒是在梅琳娜被任命带领使节团时蠢动了一阵,但目前还没有蠢货敢到梅瑟莫面前嚼舌根。
梅瑟莫转过身,对身后的妹妹说:“跟上来。”
接下来便是一段两人走过千百次的路。
众人皆知梅瑟莫掌管治安和司法,但只有少数人知道,内城的空中花园其实也是由梅瑟莫负责督管打理。
占地颇广的花园收集了来自世界各地的奇花异草,其中以蓝色的花卉种类最多,从浅淡的雾蓝到深邃的苍青,一年四季都美如幻梦。
玛莉卡女王喜欢花草植被,这点从王城罗德尔的环境就可见一斑。但蓝色的花并不是她的最爱。
每到盛开的季节,梅琳娜都觉得兄长的身影看起来有些空茫寂寞。
他好像忘了什么非常重要的东西,但连自己忘记的东西是什么都记不起来了。
随着岁月的流逝,他渐渐学会了和那空缺共存。可偶尔梅琳娜还是会瞥见梅瑟莫发怔的模样——有时候是因为抱着书卷的侍女差点从台阶上踩空摔下去,有时候是因为一块字迹歪歪斜斜的泥板,一张金羊毛编织的毛毯,或者是一块普普通通、刚刚出炉的面包。
有时候是因为他人在婚礼上露出了喜悦的笑容。那幸福的画面好像烧得通红的烙铁,烫得红发的半神立刻别开了目光,苍白的指尖无意识抽搐了一下。
幸福的婚礼似乎让他觉得疼痛难忍,连看都不想看到一眼。
因此,忙碌的工作令人感激,沉重的责任是一种恩慈。战乱四起的血腥年代,人并没有余裕胡思乱想。梅琳娜知道兄长有时候会怀念那个时期。
刽子手在和平年代没有容身之地。
好在和平的表现下永远有不安分的暗流涌动。黄金王朝创立之初,曾将角人所在的塔之地归为行省,废去了角人文化中的诸多劣习。哪怕有严令禁止,时至今日依然有不少角人在暗中维持过去的习俗,谋划着要推翻黄金王朝,恢复角人过去的荣光。
剿灭这些反抗势力的任务,由梅瑟莫负责带领。
这次清剿尤其血腥,角人的反抗势力藏在地下幽深的山洞里。被火焰骑士解救出来的人血肉模糊,神志不清,据说被当成了角人古老习俗中的一种祭品。
按律,那些角人应该被押回城中,当众处斩,以儆效尤。但据火焰骑士回忆,梅瑟莫当时出神了很久,后来不知怎的将罪人全部烧死了,一个活口都没留下。
动用私刑烧死那些角人之前,红发的半神掐住他们的喉咙进行了审问——山洞里还有没有其他地方藏了人?
在此之前,火焰骑士已将所有角落搜了一遍,将还活着的人都救了出来。红发的半神不信,将变成烂肉的尸体从壶中翻出来,在死人堆中绝望地反复搜寻。
一无所获,他将最后一点希望寄托到了那些开始战兢打抖的角人身上。
不管是怎样钢铁般坚硬的意志,都抵不过能烧焦皮肉和骨骼的可怕烈焰。
但直到那些角人最后都变成了焦黑的灰烬,红发的半神也没能找到他想要的。
……再也不会找到了。
——再也不会。
回到王城罗德尔后,梅瑟莫将自己关进了房间。
火焰骑士违背命令,冒死进去看了一眼。巨大的蛇将自己盘在一起,卧在黑暗无光的房间里,不吃也不喝,对任何来人都没有反应。
在这期间,梅琳娜同样进来看了一眼。梅瑟莫依然盘在黑暗里,拒绝变回人形,也拒绝进食。
绝食到第七天的时候,玛莉卡来了一趟。
走进房间时,巨大的蛇背对着她,像冰冷的石雕一般一动不动。
它听见了她的脚步声,也知道她在,但它就是不想转过身,也拒绝做出任何回应。
像所有心死的生物一样,巨大的蛇卧在原地,仿佛只想等待死亡。
玛莉卡默不作声地上前一步,她手中散发着小小的微光。那柔和的光芒来自她手中的一束花:蓝色的花瓣像夏夜的萤火一样,簇拥在一起盈着美丽而恬静的光芒。
她弯下身,将那束蓝色的花放到石砖冰冷的地面上。
漫长而短暂的停顿过后,蛇的身影似乎动了动。它松开盘在一起的身躯,然后转过头。
那是一条盲眼的蛇。左边的眼目紧闭,右边露出义眼的金色竖瞳。
它低下头,怔怔地望着那束蓝色的花。
温柔的光辉在黑暗中氤氲开来,蛇的眼中忽然涌出了大颗的泪。
玛莉卡抚上它的鳞片。暗红色的鳞片细密平整,没有任何伤口。
“你记起来了,是不是?”
她声音很轻,而它没有回答。
蛇用尾巴尖将那束蓝色的花圈到怀里。
它小心翼翼、珍之又重地将那束注定会枯萎的花护到怀里,然后再次趴下来,缓缓阖上了眼睛。
……
王城罗德尔进行了重要的人事变动。
梅瑟莫被卸去目前的职位,远赴角人所在的行省就任总督。
那是吃力不讨好的工作,不仅时刻要提防角人的政变,镇压角人的反抗势力,而且距离繁华的王城路途遥远,管辖的行省直接和交界地隔海相望。
有不少人说,玛莉卡女王厚此薄彼,扶持幼女成为储君的同时,流放长子到偏远的行省,一看就是为了杜绝长子以后争夺王位。
蠢人的言论,梅琳娜向来懒得理会。
成为储君后,本来就算不上悠闲的日常变得更加繁忙。她抽空去看望了兄长几次,除了作为总督处理事务的时候,梅瑟莫有大半时间都待在海边。
梅琳娜也看过那片海岸。
海雾潮湿,苍穹氤氲着浅淡的鸢紫。微光柔和的蓝花在海边摇曳,仿佛要沿着海岸线一直蔓延到世界的尽头。
红发的半神待在海边,有时候一待就是一整天。
母亲也许知道兄长在想什么,但她不会去向母亲打听。
兄妹俩都是寡言少语的性格,有时候只是看到对方还活着,就足够了。
潮声缓缓卷上海岸,梅琳娜平静地收回视线,开始往回走。
她路过微光朦胧的花海。大片大片盛开的蓝花,星星点点的光芒在空中温柔飘舞。
确实非常美丽。
甚至美得就像一场梦。
红发的半神仍然站在海边。一只蝴蝶不知道从何处翩跹而来,停落到他身后不远处的花丛上。
然后轻轻地,轻轻地——
扇了一下翅膀。
·完·
【艾尔登法环】余火·45
物种保藏库是幽影城最具标识性的建筑。
在漫长的时间中,教区逐渐腐朽,变得年久失修,其他建筑也或多或少被岁月的痕迹腐蚀。唯有物种保藏库保存完好,堆满石板的书架越来越多,存放标本的储物柜也逐年增加。
她喜欢站在物种保藏库的第一层,抬首仰望从穹顶漏下的灰白天光。雾蒙蒙的光尘在木地板和书架之间游走,偌大的空间寂静肃穆,只能偶尔听见升降梯木质齿轮转动的声音。
圣战军的使命是讨伐异教徒,焚毁一切和黄金律法相悖的事物。
物种保藏库的存在,本身就很不可思议。
以萨赞为首的火焰骑士们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巨细无遗地记录保存着幽影地的历史。
焚火者和被焚毁的事物其实有着相同的命运...
物种保藏库是幽影城最具标识性的建筑。
在漫长的时间中,教区逐渐腐朽,变得年久失修,其他建筑也或多或少被岁月的痕迹腐蚀。唯有物种保藏库保存完好,堆满石板的书架越来越多,存放标本的储物柜也逐年增加。
她喜欢站在物种保藏库的第一层,抬首仰望从穹顶漏下的灰白天光。雾蒙蒙的光尘在木地板和书架之间游走,偌大的空间寂静肃穆,只能偶尔听见升降梯木质齿轮转动的声音。
圣战军的使命是讨伐异教徒,焚毁一切和黄金律法相悖的事物。
物种保藏库的存在,本身就很不可思议。
以萨赞为首的火焰骑士们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巨细无遗地记录保存着幽影地的历史。
焚火者和被焚毁的事物其实有着相同的命运。梅瑟莫的圣战不会被歌颂,不会被铭记。投身于这次远征的人们被遗忘在历史的背面,被遗弃于黄金树的阴影里。
也许是意识到了这一点,也许是出于某种隐晦的赎罪,或是对被遗忘的恐惧——后来玛莉卡的雕像被绝望的士兵砸毁,金碧辉煌的教区在人们离弃信仰后沦为废墟,以萨赞为首的火焰骑士们仍然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巨细无遗地记录着幽影地的历史
那些堆满书架的石板、书卷、标本,会在他们的尸骨化为尘埃后继续长存。但这宏伟矗立的保藏库同样会风化腐朽,最终被岁月抹去所有痕迹。
做这些事有意义吗?
萨赞没有给她答案。
主君死后,年老的火焰骑士又回到了物种保藏库。
他们当年背井离乡,奔赴战场,将与黄金树为敌的文明付之一炬。他们烧毁无数城镇,拆毁无数祭坛,打赢无数场战役,让黄金王朝威名远扬。
可后来他们发现,他们追寻的意义不在这些事物之中。
不在崇高伟大的圣战里,亦不在熊熊燃烧的火焰之中。
将幽影地化作焦土和废墟后,他们回顾来路,发现周围尽是虚空。
「……请不要觉得不甘心,莱拉大人。」
在最后的最后,他们的所作所为也并非尽是枉然。
在千年时光的末尾,他们终于做了稍微有意义一点的一件事。
物种保藏库的烛火幽幽燃烧,年迈的火焰骑士注视她良久,似乎想说些什么又找不到合适的言辞,于是对方最终只是移开视线,嗓音嘶哑地开口:
「幽影城今非昔比,可您若愿意,这里永远都会是您的归处。」
……
分享记忆只是一瞬间的事。
她松开手,如同劫后余生的溺水者,不受控制地大口喘起气来。
玛莉卡同样站立不稳地晃了晃,抬手抵住太阳穴,微微往后退了一步。
——“……妈妈!”
瘦小的身影不知道从哪里蹿出来,飞快拦到玛莉卡身前。那孩子身上的带翼蛇张开翅膀,露出獠牙,朝她发出威吓的嘶嘶声。
可惜他现在身高只及母亲腰间,红色的带翼蛇细幼娇小,不管怎么虚张声势,都无法对敌人产生震慑。
她恍惚了一下,踉跄着站起身。
“……别过来!”年幼的梅瑟莫嘶声威胁,如同即将张口咬人的蛇。
那孩子全身肌肉紧绷,似乎深知自己弱小。尽管如此,他仍摆出自己最阴狠的表情,警惕而愤怒地盯着她。
她捂着伤口站在原地,明明是想笑的。
她明明那么高兴,大颗大颗的眼泪涌出来时没有声音,打湿了她血迹斑斑的脸颊,不断沿着下颌滑落。
那孩子脸上的神情由警惕变成了困惑。在他眼中,她估计就是一个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对着自己又哭又笑的怪人。
他不让她靠近,紧紧盯着她的一举一动。
“……没事的,梅瑟莫。”玛莉卡放下手,慢慢睁开眼睛,金色的眼眸悄无声息地将之前的惊涛骇浪尽数敛藏。
“她不是我们的敌人。”
梅瑟莫顿了一下,回头看向自己的母亲。带翼蛇将自己黑色的小翅膀收了起来。
玛莉卡问她:“你的诉求是什么?”
“……”
她喘了口气,枯涸的肺部仿佛有火在燃烧。
“我……没有诉求。”
她忍着痛站直了,望进那双金色的眼眸。
“……我只要他平安。”
她没有言明这个人是谁,两人心知肚明。
“未来的时代……”玛莉卡继续道,“你难道对此毫无期望?”
闻言,她笑了一下。
“我可管不了那么长远的事。要怎么做……当然是由你决定。”
事已经成了。她的指尖已经开始微微变得透明。玛莉卡好像看出了什么,对扒在自己身侧的孩子开口:
“梅瑟莫。”
他抬起头。
玛莉卡缓和语气:“你在这里陪这位客人等着,我去摘点草药。”
周围再次安静下来。黄金树的幼苗还没有抽枝生长,色彩明丽的花海在风中摇曳。
若是闭上眼睛,那柔和的沙沙声会让人觉得自己身处雨中。
透明的雨水沙沙落下,她站在原地,失去光感的眼睛看到被灰烬淹没的王城重新露出轮廓,被战火烧焦的大地重新冒出生机。
如同退潮的海水,远方的历史开始被缓慢重写。
刀剑收回鞘中,投石车被拆解。离弦的箭回到起点。艾尔登法环不曾被砸碎,僵持千年的破碎战争自然也不曾发生。
雾泽弥漫的湖水退去,腐烂的花草焕发生机。记载历史的文字微光闪烁着离开纸面。
幽影城的存在被抹去,幽影树跟着消失不见。遮蔽天光的帷幕被揭去,遍地废墟被无形的手重建起来,碎裂的砖瓦一一回到原本的位置。
流放千年的人们,沿着远征的道路回到了家乡。
时间在倒退,她所来自的未来在消失。
她慢慢蹲下身,将逐渐变得透明的手指藏到袖子里,张口怔然许久,对年幼的半神说:
“……你平时喜欢做些什么?”
他如警惕的幼兽闭口不言。
“你叫什么名字?”
那孩子依然对她充满敌意。
她看向散落在他脚边的花。他摘花摘到一半,察觉到陌生人的气息,第一时间就赶到了母亲身边。
“这些花很漂亮。”她声音柔和,“你打算送给妈妈吗?”
好半晌,他才开口:“……你哭什么?”
眼泪怎么擦都止不住,她愣了一下,然后又笑了。
她看向远方,看向现实之外、正在被缓慢改写的历史。
“因为我也想我的妈妈了。”
梅瑟莫的表情动摇起来。他似乎有点想安慰她,又恼于自己如此轻易就放下了戒心。
“不用担心。”她对他笑,“我很快就能回家了。”
圣战不曾发生,火焰骑士不曾来到过幽影地。让两个世界的时空产生交集的裂缝,此刻也正缓慢收拢闭合。
那是更好的未来,也是两人不曾相遇的未来。
她亦步亦趋地跟在红发的半神身后参观物种保藏库。
风声拂过幽影城的后门,她迈开步子朝他跑去,枯黄的野草在身边似海浪翻涌。
「梅瑟莫先生。」她喊他时,有时候他要出神半晌,才会低低地回应一声。
壁炉噼啪燃烧,寝殿昏暗静谧,她靠在他怀里,听他阅读古老的诗集。她坐在镜前,摩挲着无名指上的戒指,周围的侍女们笑着为她戴上头纱。
他说她可以反悔,像他这样被命运诅咒的人,注定不会有什么好下场。
她说她不介意,不管结局如何,她在乎的是拥有过程。
那些过去随着历史的海潮渐渐变淡,逐渐消失,如同夏夜微末的萤火。
空无一物的黑暗里,被火烧焦的蛇蜷缩在她怀中,她抚摸着他的鳞片。
她抚摸着他的鳞片。
那些荧光在黑暗中闪了闪,光芒熄灭下去。
被母亲抛弃的半神心里有道无法愈合的伤,包括她在内,不论是谁都无法安慰。
也许是因为知道这点,所以当时才会吵架吧。
但是不要紧,这一次,一切都能够重来。
除了两人的相遇,一切都能够重来。
“……可以帮我摘一束花吗?”她放轻声音,“我很喜欢蓝色的花。”
年幼的半神犹豫了一下,不知怎的答应了。
色彩明丽的花朵在风中柔和摇曳,但就是没有蓝色的花。她目送着他越走越远,最终来到巫者村的花海边缘。
身体变得好轻,心脏也变得好轻,晚风穿过她透明的身体,天空染上夕阳的光辉。
蓝色的花原来在这里。年幼的半神不自觉松了口气,摘了一束花,然后转过身。
他身后的花海空空荡荡,仿佛从一开始就没有任何人来过。
【艾尔登法环】余火·44
她回到幽影城时,看见了等在那里的火焰骑士。
高挑瘦长的身影立在原地,不知道在门口等了多久,以至于见到她时都没有立刻反应过来,神态动作仿佛仍身处梦中。
她在火焰骑士面前停下脚步。对方终于后知后觉地回过神。“莱拉大人……”希德以手按胸,低头深深向她行了一礼,竭力维持平静的声音含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您回来了。”
从第一次见面的时候起,她就一直想告诉对方不必使用敬称。
她微垂眼帘,望着保持行礼姿态的火焰骑士。
“……希德。”火焰骑士闻声抬起头时,她上前一步,抬手抱住对方。
火焰骑士的胸膛其实一点也不温暖,金属冰冷,纹饰也不光滑平整。那猩红如火的长斗篷只是...
她回到幽影城时,看见了等在那里的火焰骑士。
高挑瘦长的身影立在原地,不知道在门口等了多久,以至于见到她时都没有立刻反应过来,神态动作仿佛仍身处梦中。
她在火焰骑士面前停下脚步。对方终于后知后觉地回过神。“莱拉大人……”希德以手按胸,低头深深向她行了一礼,竭力维持平静的声音含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您回来了。”
从第一次见面的时候起,她就一直想告诉对方不必使用敬称。
她微垂眼帘,望着保持行礼姿态的火焰骑士。
“……希德。”火焰骑士闻声抬起头时,她上前一步,抬手抱住对方。
火焰骑士的胸膛其实一点也不温暖,金属冰冷,纹饰也不光滑平整。那猩红如火的长斗篷只是颜色看起来炽热。
但她并不介意。
火焰骑士的身影僵了一下。太久没有被拥抱,也太久没有去拥抱他人,那熟悉而陌生的举动似乎让希德有些不知所措。
好半晌,瘦高的火焰骑士才抬起手,小心翼翼地环住她的背,而且不敢抱得太紧,似乎担心自己的力道会把她弄疼。
“怎么了,莱拉大人?”
对方语气和动作都极其生疏,然后蓦地想起什么,语气紧绷起来。
“您受伤了吗?”
她摇了摇头。
她离开火焰骑士的胸膛直起身,从怀里拿出一个小小的装着白沙的瓶子。
“抱歉……我能带回来的就只有这些。”
追随梅瑟莫的火焰骑士,曾经都是黄金王朝的贵族。
在千年的时间中,他们一直盼望着能回到王城罗德尔。但他们日思夜念,千思万想的故乡,如今只剩下被灰烬淹没的废墟。
不管是熟悉的人还是事物,都已经不在了。
“……没关系的,莱拉大人。”
火焰骑士已经决定用余生为主君守墓。
就算成王的褪色者打算揭开幽影地的封印,让所有人都能回到交界地。
他们想要回去的地方也已经不在了。
火焰骑士迟疑了一下,声音微轻:“您要去看看吗?”
——位于幽影树树脚的墓地。
她没有直接回答对方的话。
“……我有点累了。”她说,“我想一个人待一会儿。”
黄金树烧了几天几夜,漫天飘落的灰烬让白昼也暗得如同黑夜。
她当时站在树下,站在灰烬里,抬首仰望火海般通红的天空,一动不动不知望了多久。
后来她终于看够了,决定启程回幽影地。和褪色者辞别时,也许是因为对方从始至终都没说过一句话,她也不想要任何回复。
“在我的家乡——”开口时,她意识到自己从来没有和任何人提起过自己的故乡。
“在我的家乡,”她也不知道自己当时为什么突然笑了一下。
“关于半神和英雄的故事,一向都没有什么好结局。”
夜幕垂临,幽影地被黑暗吞没。
空空荡荡的寝殿内,烛火昏暗摇曳。她坐在垂落幔帐的床边,任无声的夜色包围过来。
她对体内的东西说:“出来。”
“我知道你在,也知道你在看。”
周围寂然无声。那寂静仿佛嘲笑着她的不自量力,连烛火摇曳的光影都没有变动分毫。
她离开床畔站了起来,抽出早就准备好的匕首划开自己的掌心。殷红的血液溢出来,她将伤口一抹,以血为颜料,跪到地上描绘她当初在祭坛前瞥到的符文。
血液没过神殿的台阶,将洞窟变成了血液的河流。
她一个人的血根本不够。不够。
她在寝殿的地板上画出繁复诡异的符文,将鲜红的血不断抹到周围的床帐、软榻、桌椅、屏风、镜面上。
“……出来。”
但是没有动静。
还不够。还不够。
只是这点血还不够。
她将血抹到周围的墙壁上,涂到浮雕冰冷的地面上。
她再次划开自己手掌的伤口。温热湿润的血液淌出来,她干脆用整只手掌一抹,在地上抹开猩红刺目的痕迹。
“……你不是想要我的身体吗?”
“你不是渴望鲜血吗?”
“那就来拿啊!”
“出来拿啊!”
她将血迹斑斑的手砸向地面:“……滚出来啊!!”
血珠溅到脸上,被反复划开的手仿佛已经不属于自己,连那烈火灼烧般的疼痛都变得麻木起来。
无人回应。她弯下身,血肉模糊的手指攥握成拳,全身剧烈颤抖。
地面上的血迹尚有余温,她趴在那用鲜血描绘的符文中,满脸是血地抬起头时,发现周围寂静得过于诡异。
不论她之前闹出了多大的动静,不论她如何嘶喊,黑色的幽灵侍女和殿外的火焰骑士都没有冲进来查看情况。
烛火的光影在墙上凝固静止,周围的景色就像画布上的颜料。在她注意到的那一刻,那些景色融化扭曲,缓慢地滴落下来。
她踉跄着站起身,烛光昏暗的寝殿开始溶解。回过神来时,她已经站在漫无边际的黑暗里。
「汝太吵了。」她感到有什么东西舔过她手掌心的伤口。在想要吞掉她整只手的前一刻,那个存在勉为其难地停了下来。
「求吾可不应该用这种态度。」
在她开口之前,真实之母继续道:「不过不碍事,反正吾也无法复活死人。」
那无形的存在张开恶意。
「看在汝的血液甚合吾意的份上,说说看吧,汝所求之事。」
无尽遥远的黑暗中,如脊髓神经般错综细密的光河蜿蜒开来。她立在虚空中,立在那细细密密、如千亿丝线纠缠在一起的时间之外。
她哑声开口:“……把我扔下去。”
真实之母微微一顿,然后不受控制地大笑起来。
「汝想回到过去?」它道,「就凭汝?」
周围的黑暗隆隆震动起来。
「再说了,吾为什么要帮汝?」
它似乎以为她会说出“我可以成为你的眷属”“我可以给你我的血液”诸如此类的话。
“因为你输了。”她仰脸注视虚空。
“黄金律法覆灭,褪色者成王。你的眷属蒙格并没有达成你的期望。你依然需要以鲜血为媒介才能降临,力量无法在交界地自由施展。”
她微微喘了口气,挣扎着站直身体:“想要改变这一切的,并不只是我。”
黑暗中,那无形之物在打量她。
尽管如此,她也只比一粒尘埃稍微显眼一点,是时间的长河一个浪头打过来,就会让她彻底消失湮灭的渺小存在。
「在时间的夹缝中迷失道路比死亡更凄惨。」真实之母的语气突然变得温缓慈爱起来。
「汝会在无尽的虚空中永远下坠,到时候就算渴求死亡,也不会得到解脱。」
“就算如此,我也愿意。”
「可怜的孩子。」真实之母弯起唇角,再次重复:「哦,真是可怜的孩子。」
「何等愚蠢。何等无知。」周围的黑暗波动起来,随着它的笑声震颤摇晃。
「就算回到过去,汝又能如何?」
“我……”
但真实之母没有给她回答的时间。
黑暗膨胀翻涌起来。下一瞬,时间的巨浪席卷而来,如奔腾的山洪吞灭了她的所有感官。
坠落的过程中,她看到了通天彻地的光柱,看到了只剩空壳的神祗被悬挂在黄金树内。她看到脸色苍白的少女立在白雪飘飞的锻造炉边,以身为芯引燃烧树的灰灭火焰。
但那只是刹那闪现而过的历史。攻城的火光紧接着铺天盖地,投石车的尖啸响彻战场。海沙般的士兵涌向高耸的城墙,厮杀声震耳欲聋。
——我的半身啊,和我一起被击碎吧!
神祗的箴言在黄金树内回荡。伴随着破裂四溅的光芒,让世界都为之摇动的力量,金发的神祗挥起锤子,砸碎了象征世间律法的法环。
她看到交界地陷落战火,厚实的城墙崩毁坍塌,繁荣的城镇化为废墟。黄金树的根部被诅咒污染,不死的怪物爬出坟墓。曾经丰饶的大地被腐烂寄生,天空变成血一般的鲜红。
她从时间的缝隙中落了下去。
静止于风暴之眼的古老龙王似有所感,在某个瞬间微微睁开眼睛。
在战场上和敌人交手的红发女武神,旋身挥刀时的动作似乎顿了一下。
在地底用鲜血祭祀的独眼君王朝虚空举目。压低斗笠朝云海之巅进发的佩刀武者停下步伐。
混乱的时间、交错的时间,如同滔天巨浪,毫不留情地朝她迎面打来。
火巨人的咆哮撼天动地,黄金树创立之初的战争尤为惨烈。那个时候的黄金王朝与全世界为敌,踩着敌人的尸首不断向前。
她好像看到了手持巨斧的身影,率领着黄金树的军队南征北战,一路扩张。她好像看见了红发张扬的英雄,在黄金王朝和卡利亚皇室的利耶尼亚战争中大放异彩。
但在黄金王朝之前是龙族和兽人的时代,万物仍旧保留彼此的特征,五指被认为是智慧的象征。能工巧匠建立起将来会坐落于天空之中的宏伟都城。万物死后的灵魂会被特殊的火焰焚烧分解。死亡无比神圣。
她从时间的缝隙中不断坠落。
锵——
砸环的声音再次响彻天地。黑暗中,那金色的耀光一圈圈扩散开来,如同地震剧烈的余波。
她从时间的缝隙中不断坠落,没有归处亦没有来处。无数历史的碎片从她眼前纷飞而过,但她找不到落脚点,也无法阻止自己继续下落。
砸环的神祗金色的长发染上烈焰般的赤红。同一具躯体好像裂成两份意识,一边代表毁灭,一边象征铸造。
铁锤落下时,法环迸现出裂痕。
铁锤落下时,那裂痕再次修复如初。
周而复始,周而复始,最后还是毁灭的意图占据了上风。
伴随着艾尔登法环的碎裂,那身躯也出现裂痕。
从裂痕中迸发出刺眼的光,炽金明亮,比太阳更加耀眼。
她还在不断下落。虚空没有尽头,连那滚滚向前的时间之河,也在黑暗中变得遥远起来。
……不好。
她伸出手,但只能抓住虚空。
她张开口,但无法发出声音。
就在这时,一团暗红色的火焰从她胸中冒了出来。
那火焰在黑暗中燃烧起来,如鼓动的心脏一般拼命膨胀。如同做出呼应,仿佛回应某种信号,在那蜿蜒交织、纠缠交错的时间中,突然亮起了一线暗红色的光芒。
从开始到结束,尽管在历史的长河中短暂无比——
那色泽不祥的火焰,她绝对不会错认。
……那是梅瑟莫存在过的时间。
泪意毫无预兆涌上眼眶,她睁大眼睛,拼命朝那个方向伸出手。
察觉到她的意图,周围的黑暗朝她挤压而来。时间的法则如同一扇关上的门,如同一只无形的手,攥住了她这只试图外逃的蝼蚁。
灵魂仿佛都要被挤碎的剧痛让她无法思考,无法呼吸。
在思维停滞的空白中,她仿佛听见真实之母的声音在脑内响起:
「就算回到过去,汝又能如何?」
像她这样弱小的人,能改变什么呢?
她没有雄辩的口才,没有纵横捭阖的智慧。哪怕把削铁如泥的利器交到她手中,她也无法发挥武器的优势。
在这个世界的历史中,她就是一粒沙……不,比沙粒和尘埃还要渺小。
本能和直觉都告诉她,她马上就要消失了,她马上就要湮灭于无人知晓的黑暗里。
但是——
被剧痛模糊的视野里,眼泪大颗大颗地涌出来。
但是——
她张开口,没有声音出来。
……这个世界本来就是由比尘埃更加渺小的物质组成的。
不管是多么宏伟壮丽的王朝,不管是多么宽广无垠的世界,全部——全部都是由最微小的事物构成的。
世界的法则无情收拢。但她只是一粒沙,一粒尘埃。
不,她比那些东西更加渺小,更加微不足道。
时间的大门关上了,但微小到几乎不存在的东西从它的缝隙中漏了下去,如同细砂一般在黑暗中微微一闪。
……坠落停止了。
意识慢慢清晰起来时,她意识到自己趴在地上,被太阳晒过的花草气息包围。柔软的花海在风中摇曳,不远处传来脚步声。
抬起头来之前,她已经知道自己会看到谁了。
她用尽全身的力气,用血迹斑斑的手死死抓住那人的裙摆。
——她也许没有强大的力量。哪怕把削铁如泥的利器交到她手中,她也无法发挥武器的优势。
——但是,她知道最锋利的刀该交到谁手中。
她知道最致命的武器,应该递到谁手里。
阴影落下来,她挣扎着抬起头,看向那个尚未成神的身影。
她对玛莉卡说:“……请阅览我的记忆。”
【方琴】FALSE(15)
(WARNING在(1)里,祝您阅读愉快!如果可以的话给个评论更好了!!不愉快的话请点叉!先谢谢您了TUT)
*这篇一方通行之前对于很多细节是没有详细分析的,毕竟人类总是有让自己远离痛苦的本能。但一旦被彻底击垮心理防线后,这些就都不算什么了XD触底反弹!
——
——砰!
沉到不能再沉的雨夜最终在这样的巨响声中重归于自然的平静。
在此之前,最终的胜负是在两百米的高空决出的——负隅顽抗接近一百招之后,被抓住手臂的超能力者身体上窜起一道跟她之前的攻击相比纤细到不像话的电磁脉冲,然后一方通行瞬间被爆炸的巨响和冲击波淹......
(WARNING在(1)里,祝您阅读愉快!如果可以的话给个评论更好了!!不愉快的话请点叉!先谢谢您了TUT)
*这篇一方通行之前对于很多细节是没有详细分析的,毕竟人类总是有让自己远离痛苦的本能。但一旦被彻底击垮心理防线后,这些就都不算什么了XD触底反弹!
——
——砰!
沉到不能再沉的雨夜最终在这样的巨响声中重归于自然的平静。
在此之前,最终的胜负是在两百米的高空决出的——负隅顽抗接近一百招之后,被抓住手臂的超能力者身体上窜起一道跟她之前的攻击相比纤细到不像话的电磁脉冲,然后一方通行瞬间被爆炸的巨响和冲击波淹没。
在一切都成为终局之前的那个瞬间,他似乎做了很多努力;可也或许,实际上那才是为了安慰自己而出现的臆想,他压根没来得及做任何事。
毕竟不管怎样,眼前既定的事实都是被暴雨瞬间浇灭的火光,和被他紧紧攥着的、御坂美琴仅剩下的残骸。
一只手。
几百米的自由落体加上「反射」让几乎绝望的少年变成了威力极大的炮弹,他没有力气去算地面被砸出的、他正躺着的这个坑有多深,他只能看到黑色的坑壁、黑色的天空和正朝着他的脸倾泻的连绵不绝的黑色雨幕。
手心触及的皮肤又一次变成死尸的质感,过不了多久它就会开始腐烂,一点点变成黑色的泥土。
而分明那只手几个小时前还灵活地操纵着筷子、整理着扑克牌。
一方通行完全回忆不起它什么时候把那个来路不明的爆炸物绑到了它的主人身上,或许是在他贪图睡眠的几个小时之内吧,但此时此刻,大脑里一遍遍重复播放的仅仅是他伸出手却没来得及阻止起爆的那不到半秒钟。
如果能再快一点……如果那个时候能摒弃人类“用手去阻止”的本能,改用其他的什么方法的话……
……但是,还有必要继续思考吗?
简直就像是一场醒不过来的噩梦,像是一场回目制的游戏。
现在回去的话,是不是还会有一个穿着睡衣睡眼惺忪的御坂美琴刷新在他的公寓里?还是说几个小时后天亮起的时候,白井会惊喜地发现她的舍友完好无损地躺在常盘台宿舍的床上……
之前他都在干什么啊?
盯着御坂美琴有什么用?
拼命跟她战斗又有什么用?
这个混蛋已经是level5了,想像小时候那样一秒钟内控制住她已经不可能了。可是只要战斗开启,她总归会以各种出乎意料的方式死去……
……死去。
死去的人,变成碎片的人,到底为什么会复活?
这个世界真的真实吗?
“科学”真的存在吗?
作为能力者的「一方通行」的存在是真实的吗?
或许实际上不存在的是他,不管是过去的小鬼还是现在的几场死亡,还有所谓的“无敌”,说到底都只是被输入到「缸中之脑」的神经当中的一个参数、一个变量……
手脚快要感受不到了,接着是四肢,接着是身体,再接着是意识。
雨水冲刷坑底的声音很快变成了水花迸溅时的脆响,冰凉的积水漫过平放在身侧的手掌、漫过腿脚,但被前所未有的无力感击溃的少年只是瞪大眼睛一动不动地躺着。
直到——
浮力从接触到水的身体的每一个平面传来时,只有脸还露在水面上的少年自己都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地抬起一只手,于是雨水瞬间漫过了口鼻。
缺氧带来的窒息感强势地扑来,隔着两公分深的积水看到的世界都扭曲了。而一方通行就在此时,忽然挣扎着坐了起来。
手里抓着的还是那片残忍的残骸,周围依然安静得听不见半丝人声,但身边已经是已经三十公分深的积水了,刚刚的浮力正是这些液体带来的。
人体的密度仅仅略小于水,在水中静止的时候,只有身体上固定的一小部分能够露出水面,因此抬起手的时候口鼻自然而然地沉到了水面下。
所以——
像是被刚刚暂停的呼吸重启了,一方通行缓缓松开手,之前接近短路的脑袋忽然开始变得清晰。
——物理规律还在运转,科学依然存在,他是会跟周围环境产生互动、由于环境变化而感受到不同的实体,他的能力也没有消失。
所以,世界还是他所熟知的那个世界,而这个世界里,不管“死而复生”还是“NPC刷新”都是完全不该存在的事。
对于人类顶端的大脑来说,快速整合所有可能用到的信息并进行分析本来就是与生俱来的预设项。于是在意识到自己已经逃无可逃的一瞬间,之前不敢直面却无论如何也无法忘记的惨痛记忆中无数的细节瞬间挣脱了封印。
……既然如此,干脆就来从头回忆一下好了。
雨势没有减缓,夏季的温度都被浇得下降了几度。但仅凭潜意识运行着的能力依然维持着体温,因此即便身上的衣物已经彻底湿透了,积水接近胸口的位置时,少年的身体依然没有失温;然而仔细回忆过这几天以来他跟御坂美琴的“见面—死亡”之间的每一个细节后,他捕捉到的那些本来不可忽视的违和感让他感觉自己的心脏像是被丢进了速冻室。
最大的疑点恰恰来自于他不想面对的,以对手的死亡告终、实际上却是他的彻底大失败的四场战斗。
第一场战斗,那个家伙只撑了几十招就已经完全没余力躲避他的攻击了,于是她掏出了手枪;类似情况的还有刚刚发生的那一场,对方被他抓住手臂而选择引爆炸弹的时候两个人交手了也不到一百招,按照之前她负隅顽抗的样子来看,如果她还有余力继续逃脱,怎么想也不会立刻选择这一步。
电击的最大出力大概在六七亿伏特左右,只有第二次、第三次交手时的三分之二。考虑到最大作用时间的话,跟中间两次战斗时相比,攻击力差距甚至能达到一半,更别提应对他攻击时的能力了……
……所以,或许有一种可能:他经历的每一场御坂美琴的死亡都是真实的,但御坂美琴有复数个,她们是不同的个体……虽然不知道为什么有着同样的记忆,但能力强度却有所不同。
从来没听说过那家伙有什么同胞姐妹,再说考虑到“刷新”极有可能会再次发生,就会出现至少五个“御坂美琴”。这个数量已经接近人类多胞胎的极限了,如果整个学园都市只有七个的level5之一有这样的亲缘关系,这几年来总是下意识地搜索对方的名字的他不可能没听到半点相关的讨论,所以“那位身处学园都市之外的御坂家的主妇实际上是个英雄母亲”的选项也基本可以被排除。
那么……克隆人?
确实,之前没听说过这样的传闻,但这跟“亲缘关系”这种无害的话题性质完全不同。
这座城市里偷偷进行的违反国际法的所谓的“实验”还少吗?偏偏就是这些东西,才会被彻底从“普通人”的视线里隐藏。
就像是……已经有四个活生生的少女惨烈地在他面前死透了啊。但除了他和当事人之外,似乎再没有人知道这件事发生过了。
怎么想也太刻意了吧?就算她们或许只是什么克隆个体而不是御坂美琴本人……
白天那个两手抹着脸哭泣的背影忽然跳到大脑里,已经不知道多久没开过口的少年忍不住低声咒骂了一句。
“混蛋……”
……死掉的家伙,长得跟御坂美琴一样,性格跟御坂美琴一样,有御坂美琴的记忆,也有御坂美琴的感情,更会为了预知到自己要告别御坂美琴的生活而不舍。那么,她凭什么不是御坂美琴?
结论没有任何改变,御坂美琴已经在自己面前死去了四次。
能力就在此时发动,越来越深的积水的辅助下,一方通行没费什么力气就爬出了这个深坑,摇摇晃晃地开始向某个方向前行。
而空前活跃地大脑在记下“克隆人”的要点后,迅速归纳出了另一个可疑之处。
——level6,绝对能力者。
“绝对能力者啊……”
“难道你对‘成为level6’没兴趣吗?”
“有想过以后要做什么吗?”
“如果变成level6……”
“……毕竟你现在也是世界范围内的‘无敌’吧?”
level6、无敌、以后。
虽然最开始是他挑起的话题,但是,跟其他时候绝不主动开口的拒绝沟通行为相比,她似乎对这件事格外感兴趣。
理智上来说,一个能力者,更何况还是乍看起来离level6只有一步之遥的level5,会关注这个话题显然并不是什么稀罕事;但某种或许是成型于几年前的那段相处的“直觉”却隐隐约约把他的思维导向了“不寻常”的判断。
“我从现在开始努力的话,到你这个年级的时候是不是也能成为level5了?”
“老师们说让我跟着哥哥你学习怎么成为level5呢……”
“等我成为level5的时候,也能控制闪电吗?这样的话岂不是整个世界里最厉害的人了!”
——那个时候,那个level1的小鬼头被投放到他的面前的时候,那些人确实提起过想让她成为level5吧?
就算她有这样的潜力,但最终成为level5的明明还有什么「未元物质」、「原子崩坏」、「心理掌握」之类的。所以那个时候,为什么恰巧是御坂美琴?
如果这个“恰巧”并非“恰巧”的话……
……那跟现在的局面会有什么关联吗?
顺着这件事往下想——每一场死亡,除了死者本人之外,在现场的只有一方通行自己。
那么,这实际上会是一场针对「一方通行」的阴谋吗?
是为了摧毁他?还是为了……逼迫他拼命战斗、拼命开发这个能力的更多应用方式?
之前的几场战斗,拼尽全力的不止有御坂美琴一个,试图阻止尸体出现和挽救尸体的尝试让一方通行在原本没有留意过的一些方面的能力应用水平突飞猛进。
这样的思考甚至有时是在潜意识里运行的——就像刚刚,他像个醉鬼一样思维彻底停摆了一段时间,接着又似乎全力以赴地思考起了整件事的疑点,然而即便现在又有一个绑着炸弹的御坂美琴出现在他面前,他也有信心能在炸弹爆炸前的一瞬间把她的小命保住。
……但是很显然,就算“刷新”了新的个体,她大概也会为自己选择一种全新死法。
——“真是的……放着我不管不就好了?”
所以,那个时候那家伙说的话,会不会实际上反而是一条“生路”?
如果对方是不相干的人,一方通行或许真的会漠然地尝试观测这样的结果;但是,御坂美琴活生生地站在他面前的时候,他真的能做到什么都不做就放弃她吗?
雨水沿着湿透的头发模糊了视线,详细地回忆着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对方的表情和语气的少年忽然又体会到了某种类似于“求救”的信号。
被打湿的额发贴在眼皮上,雨水哩哩啦啦地从红色的眼睛前滚过。雨夜的光线格外暗沉,但路边有着大片的白色和亮色的便利店招牌依然显出了一个模糊的轮廓。
一方通行转过头看着那个logo,大脑里的思考忽然被记忆截断。
——那个时候天还亮着,但跟现在相比几乎一样大的雨忽然落下。
街边公园里的孩子们一哄而散,朝着不远处养护设施的方向跑去,而“放风”中的level5和level1的住所显然比他们远了一倍不止。
幼小但强大的能力者当然不把这个看成是什么“困难”,毕竟甚至不用多动脑筋,绝大多数时候都运转着的「反射」就会把雨水隔绝在他的皮肤和衣物之外;然而身边的小鬼头突然大叫一声,以动画片里“惊喜登场”的浩大声势从她花哨的挎包里抓出了一个同样花花绿绿的东西。
“噔噔——「因为看了天气预测所以特意带了折叠伞大作战」完全成功!”
印着五颜六色花朵的塑料伞“砰”的一声撑开,一方通行一眼看出那只是儿童单人尺寸。然而御坂美琴高举着那把伞向他倾斜过来,一只手向斜后方用力伸直。
“挎包太小了所以只够带一把雨伞……不过那边的便利店可以暂时用来避雨,我们快点跑过去吧,一方通行!”
对方的作风一如既往,于是在展示自己的能力并反驳这个多余的提议之前,一方通行的手已经被抓住了。幼小的level1拉着他开始狂奔,于是向后倾斜着遮住他半个脑袋的雨伞几乎没起到任何作用——最终两个人从有着大片白色和亮色的招牌下钻进便利店时,原本蓬松的茶色头发已经彻底湿透了,气喘吁吁的小脸上也全是雨水。
那身卡通图案的花边短袖、蓬蓬短裤和皮质凉鞋就更不用提了,一方通行嫌弃地撇撇嘴角,挣开她的手,向货架后方走去。
“咦?那个——身上都是水的话,在门口休息比较好吧!不然店员姐姐还要拖地……”
一方通行不爽地“啧”了一声,很快选中了自己想要的商品。
五百元的方巾,质量远算不上好,抛开标牌的话甚至看不出到底是毛巾还是抹布。付款、撕掉包装,接着一方通行走到急得满脸通红却还老老实实站在门口对他喋喋不休的小鬼头面前,用这块方巾粗糙地把她脸上的水抹了一把。
“唔,鼻子……!”
两只手很快挥舞着从他手里夺下了方巾,但小鬼头给自己擦脸上头上的水的动作同样精致不到哪去。
早慧的男孩好笑地看着对方,等她那张脸终于还算能见人的时候,才指了指自己干燥的头发:“忘了老子的能力是什么了啊,傻瓜。都说了这种程度——”
琥珀色的眼睛转了一下,熟悉后越来越嚣张的家伙仰头看着他,两只手忽然插起了腰。
“不管怎么说,我刚刚给你打伞了,那么现在你只要说‘谢谢’就好了!”
“啊?所以说你多此一举啊……”
曾经让人放松的回忆几乎把人的呼吸压断。一方通行“哈”地笑出了声。
“哈哈,真是蠢透了啊,一方通行……”
从一开始就蠢透了——就算当年把她丢在一边,就算中间这么多年完全没见过面,但是,说到底那还是御坂美琴吧?
会多此一举地,会在看穿他对于伤害其他人的不情愿……甚至是恐惧之后不自力量地试图“保护”他这个远比她强大的年长者的傻瓜啊。
就算长久不曾相见的时光会让他们变得疏远、陌生,但他怎么能就那样相信她真正变成一个人渣、还对他说出那种程度的恶言?
从那个时候就该开始怀疑她的动机了——那个时候,“求救”是不是已经开始了?
还是说,她有什么其他目的,像是……让他对她彻底失望,失望到会对她的死亡视而不见,乃至于乐见其成?
那么,再深处的“动机”又是什么?
雨还在持续,但头顶的天空已经开始慢慢放亮。
一方通行最终在自己熟到不能再熟悉的公寓前停住脚步,“喀啦”一声拉开了门。
房间尽头的单人床上,被子乱糟糟地团成一团。而开门的几秒钟后,那团被子蠕动了几下,一个睡眼惺忪的脑袋哈欠连天地从其中探了出来。
“天可还没亮——咦,你这是怎么了?竟然会淋得透湿,你的能力……失效了吗?”
意料之中,但真正看到这张脸的一瞬间,一方通行还是轻轻地倒抽了一口气。
而眼前这个御坂美琴无知无觉一样地拽拽被子,又躺了回去。
“不过别指望我会帮你拿毛巾什么的。另外,还拜托您安静点,我还要继续睡——你干什么啊?!”
少年一言不发地把她的手臂从被子里抓出来,一眼就看到前一天被他划出的伤痕已经结了淡淡的痂。
所以……如果之前的猜测是真实的话,“御坂美琴”之间,是有什么联络手段吧?
……也是,仿造伤痕这种事要多简单有多简单,之前还真是昏了头了啊。
一方通行嗤笑着松开手,御坂美琴立刻抓过被子重新把她自己裹起来,又恼火地瞪了他一眼。
“我说你啊……又产生幻觉——”
“滚吧。”
哭到那种地步也只会毫不犹豫地开启自己的死亡的话,显然再跟这家伙说多少话也都是浪费时间,于是这一次一方通行主动放弃了沟通。
“滚回你那该死的‘日常生活’……然后给我等着。”
跟回忆里别无二致的琥珀色的眼睛轻轻地转了下,接着直直盯住了他。
简直像是宣战一样。
当然没心情跟对方斗嘴,但跟对方对视的那一瞬间,从地狱里重新活过来的少年轻轻地笑出了声。
“你这家伙……以为老子是什么人啊?”
确实,即便是比小时候更加强大的他也没有勇气再做出什么“不会让你死掉”的天真宣言,但是——
“不管你的目的是什么、又在隐瞒什么,老子都会亲自搞清楚,然后亲手修理你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鬼。”
那双眼睛微微瞪大了,但随即被她用之前那种「对一方通行专用」的疑惑而不爽的表情遮盖了过去。
只是一瞬间,但已经足够给内心的猜测增添不少可信度了。
“总之——”
或许“直觉”并不准确,但湿淋淋的少年脸上露出了满意而张狂的笑容。
“——你给我好好等着吧,混账。”
【艾尔登法环】余火·40
昏暗静谧的觐见厅,雪白的融蜡缓慢滴落。
梅瑟莫坐在帷幔垂落的阴影里,周围寂然无声。烛火光影朦胧,那些曳长的阴影沿着壁龛和地缝,爬上大厅四周的圆柱,如同这个空间里唯一的活物,生长、汇聚、不断膨胀延伸。
他在相同的王座上坐了太久,久到他感到自己的身体已经和那椅背扶手融为一体,如同攀绕树干的藤蔓,在漫长的时间中渐渐变得不分彼此。
在这个王座上,他曾审判异教徒,也曾下令将部下押入地下墓地,幽禁至死。
不明白黑骑士团长父子当初为何叛变的人,认为他的裁决过于仁慈。
知晓那场叛变起因的人,对此缄默不言,用沉默维护了主君的决断。
圣战的火焰烧遍幽影地,摧毁了村落和城镇,焚毁......
昏暗静谧的觐见厅,雪白的融蜡缓慢滴落。
梅瑟莫坐在帷幔垂落的阴影里,周围寂然无声。烛火光影朦胧,那些曳长的阴影沿着壁龛和地缝,爬上大厅四周的圆柱,如同这个空间里唯一的活物,生长、汇聚、不断膨胀延伸。
他在相同的王座上坐了太久,久到他感到自己的身体已经和那椅背扶手融为一体,如同攀绕树干的藤蔓,在漫长的时间中渐渐变得不分彼此。
在这个王座上,他曾审判异教徒,也曾下令将部下押入地下墓地,幽禁至死。
不明白黑骑士团长父子当初为何叛变的人,认为他的裁决过于仁慈。
知晓那场叛变起因的人,对此缄默不言,用沉默维护了主君的决断。
圣战的火焰烧遍幽影地,摧毁了村落和城镇,焚毁了角人视若珍宝的文明,吞吃了一切可吞吃之物,最终烧到了自己身上。
当初的裁决是出于愤怒、悲痛、还是愧疚之情,时至今日,他已经回忆不清。
围绕着那事件的记忆都如笼云雾,他不记得自己当时痛苦的根源,只记得身体被烈火焚烧,仿佛连眼球都要从脸上溶化下来的剧痛。
但比起那疼痛,更加令他无法忍受的,也许是暴露自己为蛇本质的耻辱。
一定是因为那耻辱,他才鲜少回忆那段往事。一段碰都不愿意碰的记忆,会被渐渐淡忘似乎也无可厚非。
……
他的母亲转脸不看他,已经多久了?
他讨伐和黄金树为敌的异教徒,屠戮不受黄金赐福的无光者,仿佛这么做就能将自己和这些人区分开来,仿佛这样行就能洗清自己身上的原罪。
他怀揣恶蛇和火种的诅咒,是受黄金树厌弃的存在。
圣战的火焰最后会烧到他自己身上无可厚非。也许正是因为如此,他才无法对背叛自己的下属施行严厉的审判。
是愤怒、悲痛、还是愧疚之情,时至今日,他已经回忆不清。
「母亲啊。」
疼痛时,会想要呼唤母亲是所有生物的本能。
但就算他化身为蛇,用肚腹爬行,嘶声吐露绝望的话语,他的母亲也不会转眼看他。
大军出征的那一天,永恒女王玛莉卡立在白石长阶的尽头,身后的黄金树遮天蔽日。他单膝跪在祂面前,像所有期望得到母亲赞赏的孩子一样,抬首希望祂能给予他一些鼓励的话语。
许久之后,那个身影抬起手,用手背轻轻碰了碰他的脸颊,清澈冰冷的声音,如同泉水中的玉石。
「对不受黄金赐福的,降下死亡。」
那句话成了圣战的宣言,成了士兵的信条,是千年前的永恒女王玛莉卡,留给他们的最后一句箴言。
母亲给予他的使命是他仅剩的所有物,是他留在幽影地的唯一意义。
如果这句箴言也被废去,那些曾经为此牺牲的士兵,为此献上一切的勇士,因此被流放到幽影地,千年不得归乡的人们……他这些年所做的一切,向母亲献上的一切,又有何意义?
梅瑟莫绝不会允许,绝不会认同。
吱呀一声,觐见厅厚重的门扉缓缓开启。昏暗的烛火摇曳起来,勾勒出穿戴盔甲、腰佩长剑的陌生身影。
米凯拉的追随者——火焰骑士和他说过,这些人已经进入幽影地。
来者的眼中没有黄金赐福的光辉——是早在圣战发生之前,就被逐出交界地的褪色者。
如今褪色者都已回归,玛莉卡的子嗣开始争夺继承权,米凯拉为了成神不惜前往幽影地。一切现象都表明,交界地天翻地覆,过去的律法已被废除。
唯有幽影地,被弃绝的人至今仍在无望等待。
……他绝不会允许。
绝不会认同。
深渊之蛇在体内挣扎蠢动,梅瑟莫离开王座,抽出钉在一旁的长枪。
米凯拉的追随者……那个可耻的掠夺者……卑鄙的谎言家……
他受誓言所缚,不能对神人动手,但神人的追随者并不受这誓言保护。
“受梅瑟莫之火吞噬吧。”
脸色苍白的半神抬起金色的竖瞳,色泽不祥的火焰从他的掌心中熊熊燃烧起来,照亮了周围浑浊的阴影。
……
从黑暗中惊醒时,心脏仍然在她的胸腔里剧烈跳动。
她喘不上气,仿佛从高空坠落的恐慌攫住了她的喉咙,让她大脑空白,肺部缺氧。
她冷汗涔涔地揪住身下的被褥,起身环顾四周,发现自己躺在熟悉又陌生的床帐里,被枯萎的蓝色花瓣淹没包围。
空气里浮动着腐朽的花香,那些蓝花如同夏末垂死的萤虫,光芒微弱得近趋于无。她在黑暗中被那些黯淡闪烁的光点环绕,一时不知道自己身处何方,也找不到自己心慌的根源。
她掀开床帐,守在床畔的火焰骑士身影一僵,旋即不可置信地朝她望来。
希德的声音颤了一下:“莱拉大人?”
她差点跌下床,火焰骑士紧紧扶住她,像托着易碎的瓷器一样将她护到怀里。她鲜少见到训练有素的火焰骑士露出如此鲜明的情绪波动,扶住她肩膀的手甚至在控制不住地微微发抖。
手脚使不上力,她不知道自己昏睡了多久。她靠着火焰骑士的胸膛,撑起虚软的身体。
“梅瑟莫在哪?”她喉咙发干,嗓音发涩。
寝殿里,红发的半神不见踪影。
仿佛回应她的疑问,觐见厅的方向突然传来一声巨响。粉尘从天花板的缝隙里簌簌而落,两人脚下的石砖地也跟着晃了晃。
她推开希德,火焰骑士飞快攥住她的手臂。
“不可!”希德的声音裂开一丝缝隙,“有入侵者,莱拉大人,您不能去。”
她回头看了希德一眼,后者无意识手里一松。
心脏在胸腔里急速跳动,她离开寝殿,奔入走廊。熟悉而陌生的通道从未显得如此漫长,以至于她仿佛用尽了自己的一生,才来到那黑暗通道的终焉。
视野豁然开朗,浓郁的血腥味混杂着血肉被烧焦的气味扑面而来。觐见厅内石墙残破,圆柱倾倒,一个陌生的身影提着滴血的长剑,立在废墟中朝她望来。
危机的预感震耳欲聋,简直就是在掐着她的神经尖叫,但在那一刻她什么都看不见,什么都听不见。残留着战斗痕迹的觐见厅内,一条巨大的蛇卧在血泊里,浑身的鳞片都被烈火烧焦,露出大片大片狰狞的皮肉,一动不动的模样仿佛已经咽了气。
她踉跄了一下,身体似乎被抽去所有力气。与此同时,冰冷的剑锋划破空气,携着雷霆之威朝她劈来。
卧在血泊中的大蛇在那一刻突然动了。它一扭头,条件反射般张开遍布利齿的巨口,在电光石火间朝穿戴盔甲的身影咬去。
见状,那人果断收起剑势,在最后一刻险之又险地避免了葬身蛇口的命运。
随着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盲眼的大蛇撞到石墙上。它仿佛不知疼痛,一转头,疯狂地朝入侵者的位置撕咬而去。
它张开嘴时,血液接连从口中涌出,在颌下连成血瀑。一击再次落空,那盲眼的大蛇支起伤痕累累的身躯,朝敌人发出凄厉可怖的咆哮。
“梅瑟莫……”她扑到他身上,抱住那烧焦的蛇躯,试图让他冷静下来,“梅瑟莫……”
属于他右眼的位置空空荡荡,他捏碎了压制自己体内诅咒的赐福,火焰和恶蛇一同涌出,烧毁了他的面容和身躯,以至于哪怕化身为蛇时,他的半边脸也只剩烧焦的黑洞。
“梅瑟莫!”反应过来时,眼泪已经大颗大颗地涌了出来。
凄厉沙哑的嘶鸣声倏然一止,紧绷的蛇躯似乎微微一僵。他用血迹斑斑的蛇尾将她圈到怀里,低下头。黯淡的火星飞舞四散,在石砖地面涌动的黑暗沼泽平息下去,那些密密麻麻的眼也暂时合了起来。
巨大的蛇消失不见了。盲眼的红发半神倒下来,她慌忙托住他,但他太沉了,她几乎是抱着他跌到地上,然后坐起身,将他的脑袋放到她膝盖上,免得磕着。
“……莱……拉?”他好像将她当成了临死前的幻觉,明明什么都看不见,梅瑟莫还是吃力地转动脑袋,挣扎着想要看向她的所在。
“……我在。”她抬起手,用颤抖的指尖,小心翼翼地抚上梅瑟莫被烧毁的面容。
她拂开落到他脸颊上的碎发。
“我在这。”
梅瑟莫似乎想要抓住她的手,想要触碰到她的体温,亲自确认她的存在。
血泊在两人身下扩散开来,除了血和皮肉被烧焦的味道,她什么都闻不到。她将他的脑袋抱在怀里,感觉自己的血液好像也要流干了。
剧烈喘息着,梅瑟莫的手攀上她的膝盖。他终于攥住她的手,如同溺水者抓住自己唯一的稻草,身处黑暗的人攥紧自己唯一的光。
“……回……来了?”
她应了一声,明明想笑,眼泪却扑簌簌直往下掉。
“我回来了。”
那些眼泪接二连三地砸在半神的脸上,但他似乎已经失去了知觉,连指尖的触感都在逐渐变得麻木。
“我当然会回来,我怎么可能丢下你不管。”
她抱着梅瑟莫的脑袋,红发的半神枕着她的膝盖,紧绷的身躯慢慢地、慢慢地放松下来,最后好像小孩子一样睡着了。
带翼蛇伏在梅瑟莫身上,被火烧去鳞片的身躯,泛着奶白的颜色。
它们环绕着红发的半神,姿态温柔而亲昵,如同母亲拥抱自己的孩子。
从出生起,它们就一直与他同在。
生时亦然,死亦然。
她坐在血泊里,尽管知道不会有回应。
尽管知道不会有回应。
“所以……”她继续说,“你也不能丢下我不管,知道吗?”
【艾尔登法环】余火·41
她不明白一个人的体温为什么能消散得那么快。
明明前一刻他还有呼吸,还有心跳,她指缝间全是黏稠温热的血,和他的头发一样是烈焰般猩红夺目的颜色。
她抱着梅瑟莫的脑袋,听着他的呼吸声在怀中渐渐变得平稳、逐渐变得微弱,最后就像水面上扩散开来的涟漪,轻悄悄地没了踪迹。
和痛苦的生平相比,红发的半神死去时,被火烧毁的面容神色平和,仿佛他只是睡着了,只是暂时想要休息一会儿。
她等啊等,但他始终没有起来。
他始终没有起来。
褪色者向前一步,被火焰骑士拦住了去路。对方手里的长剑熊熊燃烧起来,短暂照亮了昏暗的废墟。
然而,几个回合后,随着一声兵刃相交的清响,火焰骑士手中的...
她不明白一个人的体温为什么能消散得那么快。
明明前一刻他还有呼吸,还有心跳,她指缝间全是黏稠温热的血,和他的头发一样是烈焰般猩红夺目的颜色。
她抱着梅瑟莫的脑袋,听着他的呼吸声在怀中渐渐变得平稳、逐渐变得微弱,最后就像水面上扩散开来的涟漪,轻悄悄地没了踪迹。
和痛苦的生平相比,红发的半神死去时,被火烧毁的面容神色平和,仿佛他只是睡着了,只是暂时想要休息一会儿。
她等啊等,但他始终没有起来。
他始终没有起来。
褪色者向前一步,被火焰骑士拦住了去路。对方手里的长剑熊熊燃烧起来,短暂照亮了昏暗的废墟。
然而,几个回合后,随着一声兵刃相交的清响,火焰骑士手中的长剑被击落一旁。猩红的火光黯淡下去,直至熄灭,那个身影都没能再站起来。
褪色者再次无声往前走去。啪嗒一声,殷红的血珠沿着手中的剑刃滴落,在碎裂的石砖地上迸溅开来。
“……够了。”清冷如雾的女声响起。那道娇小的身影出现得悄无声息,自褪色者身旁空无一人的地方显出轮廓。
“我们为取火种而来。”褪色者身侧的少女披着暗色的斗篷,从兜帽下露出苍白小巧的下颌。
“只要交出火种,我们就会离开。”
她没有反应,只是继续抚着怀中半神的红发,慢慢梳开被血块凝结在一起的发丝。
少女的声音平无波澜,但话明显是对着她说的。
“我们在追击米凯拉。”
“他前往的螺旋塔,只有用火种才能解开封印。”
火焰骑士捂着伤口,摇摇晃晃站起来,试图以身为墙,拦到她和褪色者之间。
披着斗篷的少女微微抬起手,示意褪色者稍安勿躁。那个身影似乎并不想扩大冲突,造成更多的杀戮。
对方再度试图和她交涉。
“……拿去吧。”她没有抬起眼帘,没有停下动作。
梅瑟莫一直很讨厌他体内的火焰。
黄金树怕火。他体内的火种是不祥的象征,是不为黄金王朝所容的诅咒。
那些人离开后,她抬起血淋淋的手,摸了摸梅瑟莫的脸庞,从眼角眉梢,慢慢描摹到鼻尖和唇角。
“看。”她语气温柔,“讨厌的东西已经没有了。”
血泊不知何时早已干涸,在石砖地上如腐烂的蔷薇蔓延开来。
她卧到那血泊里,侧身将自己贴到梅瑟莫怀中,脸颊靠上那冰凉坚硬的胸膛,将自己在他怀里缩得小小的。
她靠着他的胸口,屏息凝神,侧耳倾听,寻找他的心跳。
……那砰砰跳动的声音去哪了?
她不明白一个人的体温为什么会消散得这么快,不理解一具温热的躯壳为什么会在眨眼间变得和石雕一样冰冷毫无生气。
她一动不动,全神贯注。
“……莱拉大人。”
希德沙哑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她置若罔闻,继续凝神细听。
“莱拉大人。”这次传来的是别人的声音:“时间到了。”
还活着的火焰骑士聚集在此,前来为主君收敛尸体。
暗红的血泊早已干涸,半神的身体已经变得冰冷。不管她怎么努力,都无法用自己的体温焐热那冷冰冰的身躯。
她茫然了片刻,意识到自己无用之后,终于慢慢撑起身体,离开梅瑟莫的怀抱坐了起来。
盥洗室内,黑色的幽灵侍女已经等候多时。葬礼的一切准备都进行得有条不紊,仿佛幽影城的所有人都提早为这一天排演过。因此不需言语,不需交流,只需各司其职,按照流程行事。
所有人好像都知道会有这么一天,也早就做好了觉悟。
那些侍女沉默地为她脱去血迹斑斑的衣服。她站在原地,望着热气氤氲、水波清亮的澡盆。
“……不是污秽。”她说。
水中映出一个倒影。那人长发凌乱,浑身是血,暗沉结壳的血痂留在脸颊和手臂上,宛若另一层皮肤。
“您说得对,莱拉大人。”在她身后,火焰骑士声音极轻,“这些东西不是污秽。”
但她们还是洗去了她身上的血迹。像为新生儿接生一样,她们小心翼翼地触碰她的身体,擦洗她的皮肤,梳理她的长发。
那些暗沉的血痂离开她的身体,溶入温热的水中,如同一层脱落的膜。
直到梅瑟莫留在她身上的血被彻底洗去,黑色的幽灵侍女才扶着她重新站起来,为她穿衣挽发,换上出席葬礼的服饰。
外面的天空阴沉欲雨,呼啸的风声刮过苍凉的荒野,吹得旌旗猎猎作响。送葬的队伍离开城门时,几乎所有还能动的人都跟了上来。
幽影城成了空城。那些人穿着盔甲、别着佩剑,沉默无声地汇入送葬的队伍,浩浩荡荡仿若一支幽灵组成的军队。
身着长袍的学者离开物种保藏库,守在城墙上的士兵脱离岗位。铠甲漆黑的骑士下马步行,而原本应该躺在床上养伤的萨赞则被希德搀扶着,慢慢跟在其他火焰骑士的棺柩后。
火焰骑士团规模不大,少了库德、温戈、和昆兰之后,人数更显稀少。
一切都在缄默中进行。没有人开口,没有人出声。葬礼在幽影树的树根处举行仪式,这里是为圣战牺牲的人永眠安歇之所,同时也是距离黄金树最近的地方。
神职人员的悼词,她一句都没有听进去。现实的世界离她很远,周围的人也离她很远。她觉得自己好像只是在参加彩排,被墓土慢慢覆盖的棺柩不过是一具空壳,那个躺在里面的身影也是空壳,都是演戏的道具。
她没有回到幽影城的记忆,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回到寝殿的。当她回过神时,她已经躺卧在熟悉而陌生的黑暗中,被枯萎的花瓣包围。
那些花瓣失去最后的荧光,变得脆弱而平凡。黑色的幽灵侍女没有收走这些花,而是任其堆积在床帐内。
空气里有腐烂和死亡的味道,弥漫着微弱的熏香。
她在黑暗中翻了个身,仿佛听到外面响起脚步声。
高大的半神在床帐外止步驻足,半晌后,才压低嗓音开口。
「没有人能越过我进入这个房间。」
……她曾经只有在他身边时才不会做噩梦。
那个时候,她初到幽影城,如同惊弓之鸟,觉得无人的走廊上有阴影掠过,壁炉中变幻的火光阴森诡谲。一点风吹草动都能令她惴惴不安。
她起身揭开床帐,燃烧着昏暗烛火的寝殿内空无一人。
所有家具摆设原封未动,石砖地平整冰凉。不远处的桌面上放置着象征幽影城城主权力的印章戒指,是希德留下来给她的。
她脱下睡裙,换上旅行装,带上刃边似火焰波动的匕首。她没有收下那枚戒指,而是将其留在桌面上,转身离开了房间。
觐见厅同样空无一人,王座空空荡荡。她一路畅通无阻,直到物种保藏库门口才被赶来的火焰骑士拦了下来。
希德没有问她打算去哪。
“请让我随行。”火焰骑士语气平静,但她从那看似平静的神态举动中瞧出端倪,知道即便她不同意,火焰骑士也会坚持随行。
葬礼结束后,萨赞卧病在床,幽影城西侧通往劳弗古迹的道路无人看守。两人日夜兼程,来到螺旋塔所在的神殿尽头,不出意外地发现黑色的封印树已被焚毁,只剩下光芒黯淡的火种留在原地。
封印解除后,白色的螺旋塔显出身形。宏伟壮丽的高塔直通天际,恍如自然奇景,难以让人想象这是人手所造的建筑。
她蹲下身,将微红黯淡的火种拢入怀中,妥帖收放。燃尽封印后,它已不再滚烫,只剩炭块般的余温。
螺旋塔是角人文明中的至圣所,是玛莉卡当年成神的第一步,也是米凯拉如今的目的地。
追击米凯拉的褪色者一路上遇敌众多,散落在道路两侧的尸体就是最好的证明。
那些尸体有的属于角人的勇士和拷问官,有的则属于她从未见过的面孔。希德告诉她,那些人是米凯拉的追随者。褪色者追击米凯拉,是为了阻止他成神。
角人的螺旋塔金碧辉煌,那些鎏金的器具,砌石工整的长阶梯,如今都被艳丽的血液涂抹。
她追上褪色者的步伐时,对方已经来到螺旋塔尽头的神之门前,正在做最后的准备工作。
说是准备工作,在普通人看来,褪色者只是坐在地上。但在她半边漆黑的视野中,金色的赐福如篝火一般微微摇曳,而褪色者就坐在那篝火边,默默沐浴着赐福的光辉。
见到来者,盔甲浴血的褪色者离开赐福点站起身。希德正要拔剑,却被她按住了动作。
披着斗篷的少女明显是灵体,对方从空气中显出身形,嗓音清冷地开口:“在你寻仇之前……”
“我不是来寻死的。”
少女身形微顿,似乎没有预料到这个回答。
短暂的寂静过后,对方抬起手,揭下暗色的斗篷,露出一张苍白姣好的面容。
“我的名字是梅琳娜。”少女五官精致却缺乏情绪波动。对方闭着左目,淡声问她:“你的目的是什么?”
“……来见证终焉。”
她的目光越过对方,落向矗立在长阶尽头的神之门。
她的声音比她想象中的平静:“我想看看活下来的会是米凯拉,还是你身边的这位褪色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