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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女哪吒

是的,我们有一个孩子5

神都入了夏,夜里石板上都还热气腾腾的,李饼化作白猫在宫里穿梭,忍不住甩甩肉爪垫,真烦,为什么猫不能穿鞋!

圣上今夜在宫中设宴,他借口出恭,作醉态离席,在假山后变作狸猫绕去了圣上的寝宫。

巡查的士兵走远了,一刻钟后他们会再次巡查到这里,寝宫大门只有两个小宫女坐着打瞌睡,李饼蹑手蹑脚从侧面的窗户里跳了进去。

邱渡说的那张建筑草图他也看过,所以他很快在龙床前三格地砖下找到了入口,走了一截阴冷潮湿的楼梯,他打开了密室的门,钥匙是他从邱渡那里偷来的,邱渡用一块泥拓了陛下身边女官的钥匙,制了一模一样的藏在书卷里,被他几下就找到了。

小兔崽子就是笨,和邱庆之一样,藏东西都喜欢藏在他们喜欢的书里。......

神都入了夏,夜里石板上都还热气腾腾的,李饼化作白猫在宫里穿梭,忍不住甩甩肉爪垫,真烦,为什么猫不能穿鞋!

圣上今夜在宫中设宴,他借口出恭,作醉态离席,在假山后变作狸猫绕去了圣上的寝宫。

巡查的士兵走远了,一刻钟后他们会再次巡查到这里,寝宫大门只有两个小宫女坐着打瞌睡,李饼蹑手蹑脚从侧面的窗户里跳了进去。

邱渡说的那张建筑草图他也看过,所以他很快在龙床前三格地砖下找到了入口,走了一截阴冷潮湿的楼梯,他打开了密室的门,钥匙是他从邱渡那里偷来的,邱渡用一块泥拓了陛下身边女官的钥匙,制了一模一样的藏在书卷里,被他几下就找到了。

小兔崽子就是笨,和邱庆之一样,藏东西都喜欢藏在他们喜欢的书里。

他刚打开,那颗红色的脑袋就抬起来,不耐烦道:“有完没完了!不是让你不要来了吗?”

李饼不说话,一枝花定睛一看:“李饼?你来做什么!你赶紧给我走。”

李饼听他把铁链挣得发响,提醒他:“轻点儿,你不怕上面听到啊!”

说着他就走进一枝花,研究起他手上的镣铐怎么打开,一枝花嘲讽他:“别白费力气,这钥匙在你们陛下身上,她头上有根金钗,就是这个的钥匙。”

李饼还是没放弃,翻来覆去的看那个锁孔,一边问他:“你跟我们家小兔崽子说什么了?他非得往黑沙城跑。”

一枝花露出狡黠的笑:“我告诉他,黑沙城有我送你的礼物,”笑到一半他想起,“不对!你怎么不第一时间问我邱庆之的下落,你当寡妇当习惯了?你不在乎他了?”

李饼恨不得给他一巴掌:“我当寡妇是拜谁所赐啊,还有,问了有什么用,你被关在这里,邱庆之要是还活着,会不来找我吗?”

一枝花哑口无言,他看着李饼把那锁链细细的研究了一遍,沉默了一阵后他小声说:“也可能不是他不想,而是他不记得了。”

“你嘀咕什么?”李饼看得认真,没听清楚。

“没什么,”一枝花有点心虚,风生草的确可以令风生兽起死回生,但是因为灵魂被重塑过,会忘却前尘,如同新生。

但他现下不敢坦白,他怕李饼发了疯揍他,那天邱庆之死的时候,李饼可是红着眼睛把他狠狠揍了一顿,现在揍他倒也不要紧,可是被那女皇帝发现,李饼就完了。

“反正你去一趟黑沙城吧,你一定会喜欢那个礼物的,赶紧走。”一枝花下了逐客令。

李饼对他做了一个拔牙的动作,威胁他:“如果这次你敢骗我,我一定会把你的牙一颗一颗的拔下来。”

一枝花听到这似曾相识的话语,打了个寒颤,寡妇果然惹不起。

巡查的士兵走进寝宫的大殿时,只看见一团白影从窗边闪过,他们没有理会,只是一只白猫罢了。

次日李饼告了假,说要回乡探亲。

越往边境线走,空气就越冷,李饼裹着一件狐裘,停在了安北都护府前,这里是大唐离黑沙城最近的边防,小兔崽子他们如果不在黑石城,应该就会歇在这里。

他带上面罩,拿出仿造的内卫阁的腰牌,给门口的侍卫看,天黑,侍卫没细看,放他进去:“你们阁领就住在西殿,进去吧。”

他穿过长廊,快走到西殿,看见徐虎端着一盆血水从房间里出来,还没打招呼就听见徐虎吩咐周围的人:“阁领受了伤,夜里咱们轮流值守,打起精神来,去黑沙城的人回来了吗?”

旁边同样都是戴着面罩的人,内卫阁行事特殊,侍卫不可以随便暴露真容,以免被威胁或策反。徐虎不常戴是因为他根本没有亲人作软肋,也绝不会被策反。

小兔崽子受了伤?李饼赶紧跑过去。

徐虎被唐突跑来的人惊了一下,又见面前这人取下面罩,他赶紧把人推进房间里。

邱渡静静的躺在床上睡着了,徐虎在旁边给他燃了安神香,睡得沉会减轻他的疼痛。他左边肩上还缠着绷带,透出隐隐血色,李饼走过去,见他唇色发白,轻轻摸了摸他的肩膀:“怎么回事?”

徐虎有点怒气:“是铁勒那个叶护,太子魏。阿渡都打不过他,我们派去的人也基本回不来。”

“我给你的药喂他了吗?”李饼问,他低头,凑近看阿渡的伤口,天杀的太子魏,居然一箭射穿了他宝贝儿子的肩膀!

“喂了,阿渡吃了那药,这两天还好多了,开始一直发高烧,血都止不住。”

李饼从怀里又掏出一个一模一样的瓷瓶递给他:“等他醒来再喂他一次。”

“黑沙城在哪边?”他走到窗边,

徐虎答:“北方,他的营帐前有一面靛青色的旗子。”

“行,我去会会这个太子魏。”李饼说完就从窗边一跃而下。

他策马来到黑沙城的时候天已经大亮,于是变作猫在城墙上游走了整个白天,找到了那个营帐的位置。

不过他蹲了大半天,营帐的主人都没有出来,只是有人定时送进去饭菜。

到天黑的时候,似乎营帐里的人下了命令,原本值守在帐外的士兵都撤走了,撤到了离得不远处最大的那个营帐外,那个营帐外足足站着四五十个士兵,将整个营帐都围了起来。

李饼想,那应该是铁勒可汗的营帐。

不过这个营帐的防守空虚了正合他意。

他又等到这营帐熄了灯,过了好一会,才潜到跟前去。

营帐里漆黑一片,只有轻微的呼吸声,李饼从没干过这种行凶杀人的事,蹑手蹑脚的走到榻前,握着匕首的手都有些发抖。

帐子里黑漆漆的,只能看见榻上躺着一个人,呼吸平稳,似乎睡熟了,他心一横,举着匕首就要刺下去。

哧喇,刺进去的是床单,对方闪开了,用一只手回手握住了他的两只手腕,另一只手点燃了火折子。

微微的火光亮起来的时候,李饼呆住了,他没有想到会是在这种情境下再见到这张脸,他想了那么久的脸,在梦里见到也会流泪的脸,就这么突然的出现在他眼前,让他一时分不清现实和梦境。

对方显然也愣住了,眉头微蹙着细细看他,手上的力气松了几分。

李饼飞快地抽出手,给了他一巴掌。

对面人更愣了,呆呆的望着他。

“你是太子魏?”李饼气呼呼的开口。

太子魏被他一巴掌扇懵了,但还是老老实实点了头:“你溜进我的营帐里,还不知道我是谁吗?”

李饼又抬手给了他一巴掌:“那我是谁?”

太子魏震惊了,这个梦里的小郎君就这么半夜跑到他的床上打他两巴掌,还问自己他是谁!

他怎么知道啊!他要是知道这个小郎君是谁,早就去找他了啊。他有点委屈,还是如实回答:“我不知道啊。”

啪,第三巴掌下来了。得,原来被人扇耳光是这种感觉,太子魏摸了摸火辣辣的左脸,有点疼,他却不生气,反而想笑。

“你不知道我是谁?”李饼气极了,抬起手来准备再给他一巴掌。

抬起的手却被人握在掌心里了。

“手不疼吗?”太子魏问他。

李饼一下子泄了气,看眼前这个人的表情,应该没有撒谎,他也有点摸不着头脑了,这人真不是邱庆之?

这时营帐外却突然亮起火光,有人在外面高声喊:“叶护,可汗请你去一趟。”

“嘘。”太子魏对他做了个噤声的动作,朝外应了一声:“好,你们先去,我随后到。”

外面的人还是没走,甚至走到门边站立:“可汗说有要事,要你立刻就去。”

李饼把手从他掌心抽出来,变成狸猫跳下床,从营帐的缝隙里钻出去了。

太子魏觉得这一切更有意思了,梦里的小郎君就这么找上床来,哦不,找上门来了,还和他一样,能变成猫。

他回过头看向自己的床,床上放着一把小小的匕首,很旧,做工也不算精美,上面镶着一颗橙色的宝石。

小郎君忘记带走了。

他把那把匕首收进了怀里,下床理了理衣衫,走出营帐去了。

黑沙城外有一片草原,李饼没有目的的在半人高的草丛里穿梭奔跑,跑啊跑,跑到他没有力气,停在了一个小湖泊边。

这里的天很低,星星近得好像能摸到,湖面上倒影出漫天星空,和一个毛茸茸的身影。

李饼看着水面上的自己,心想:我是谁?他连我是谁都不知道了吗?

他感到很累,躺在湖边睡着了。

阳光叫醒了他,李饼用湖水洗了把脸,洗完脸他猛然想起,坏了,他把匕首忘在太子魏那里了。

只得又变成猫折返而去,营帐里没有人,他跳上床,没找到匕首,却在枕头下找到一张信纸。

上面写着:拾得君物,再见亲还。

李饼不死心,当夜又潜进来,这次营帐里黑漆漆的,却是真的没人了。

这人去哪了?

李饼又等了一天,白日里听那些士兵说叶护去军营里练兵了,想来夜里会回来。

夜里他又来,还是没人。

第三天他去军营里转了一圈,没人,晚上回营帐,还是没人。

李饼只得回去安北都护府。


少女哪吒

是的,我们有一个孩子4

千里之外的黑沙城,太子魏坐在案桌前,用笔在宣纸上勾勒出一张脸,那是邱渡的脸。

这十年来他经常会做一个梦,梦见一座灯火阑珊的都城里,两个少年在长街上奔跑,一个是他,另一个他不知道是谁,前头几年他不管怎么呼喊,对方都不回头,他只能跟着那个背影,一直追一直追。

后来这个梦开始变得长一点,跑着跑着下雪了,雪落在他们的发梢,肩头,但他还是看不清他的脸。

再到前两年,他看见面前那个少年的头发在雪中开始变得雪白,眼眶里也盛满泪水,回过头来无言的望着他。

少年眼中的哀伤和委屈那么浓郁,浓郁到像河水一样要把他淹没,他伸手想要擦去这少年的眼泪,却怎么也触碰不到,然后一切消散,他又回到空荡的草原上,天地间又......

千里之外的黑沙城,太子魏坐在案桌前,用笔在宣纸上勾勒出一张脸,那是邱渡的脸。

这十年来他经常会做一个梦,梦见一座灯火阑珊的都城里,两个少年在长街上奔跑,一个是他,另一个他不知道是谁,前头几年他不管怎么呼喊,对方都不回头,他只能跟着那个背影,一直追一直追。

后来这个梦开始变得长一点,跑着跑着下雪了,雪落在他们的发梢,肩头,但他还是看不清他的脸。

再到前两年,他看见面前那个少年的头发在雪中开始变得雪白,眼眶里也盛满泪水,回过头来无言的望着他。

少年眼中的哀伤和委屈那么浓郁,浓郁到像河水一样要把他淹没,他伸手想要擦去这少年的眼泪,却怎么也触碰不到,然后一切消散,他又回到空荡的草原上,天地间又只剩他一人。

这少年长着他周围人都没有的脸,和那天那个战俘一模一样的脸,可是太子魏感觉不对,虽然是一模一样的脸,但他们绝不是同一个人。他重新铺好一张宣纸,再次提笔,眉毛的弧度往下一点,眼神柔和一点,嘴角往上一点,右边脸颊上有一个梨涡。

是了,这才是他梦中的那个人。

左边胸口传来一阵悸痛,太子魏捂住心口,自从从那天见到那个战俘起,他的心口就痛得频繁起来,胸口的刀疤也扯着痛,像一张网笼住他的心。

营帐的门帘被人掀开,他迅速将面前两张宣纸收了起来,芸娘走了进来,在他桌前摆放了一盏参汤,很温柔的劝他喝下:“我听你的婢子们说你这两天都心口疼,是胸口的旧伤复发了吗?喝点参汤补补身子。”

芸娘是啜默几十个小阏氏中的一个,她是大唐人,没有子嗣,也不算得宠,如今倚靠太子魏,在铁勒过上了还算尊贵的日子,人参这种补品,从前是不会赏赐给她的。

“无事。”太子魏摇了摇头,端起那碗参汤一口闷下。

他忽然想起什么似的问芸娘:“神都是什么样子的?”

芸娘回忆起来,脸上情不自禁带着微笑:“神都很繁华,上元佳节,街上的灯火比草原上的萤火虫还多,还亮,市集里售卖各种新奇玩意,逛一天都逛不完,夜里还会放烟火,璀璨得很。”

他想起梦里那条繁华的长街。

他喃喃道:“我好像也去过神都。”

芸娘曾对说过他的身世,他娘亲邱莺莺是大唐神都邱家的独女,邱家世代为商,三十多年前邱莺莺随父母来到大唐边境售卖丝绸与茶叶,与胡人交换皮裘和珠宝,再回到神都售卖。

当时的啜默已经是铁勒最大部落的首领,他私自违反铁勒与大唐互不进犯的条约,进城劫掠,途中见邱莺莺貌美,便把她和丫鬟芸娘也掠了回来。

过了两年,邱莺莺生下了他,但死于难产,临终前她嘱托芸娘,如果有机会,要把这个孩子送回大唐。

芸娘将他抚养到一岁,在一次啜默被大唐军队击退逃跑的时候,趁乱将他塞给了大唐一个游商手里,还把自己身上所有的首饰都给了那个游商。

啜默后来知道了,一脚将她踢翻下马,她当时怀着孕,鲜血染红了她下身的衣裙,她还是活了下来,只是再不能生育。

啜默把她留在黑沙城里没再管过她,就这样过了很多年,直到十年前,她看到几个士兵把一个昏迷的年轻男子扔在路边,他们讨论着这小子不知道如何混进军营存放粮草的房间里,又躺在草料堆里不省人事。

她看见地上躺着毫无知觉的人,后脖颈上有三颗红色的痣。

是小姐的孩子,是原本被她送回大唐的那个孩子。

他又躺了三个月,终于醒过来,可是什么记忆也没有,不知道自己从哪里来,不知道为什么昏倒在黑沙城,甚至不知道自己是谁。

啜默听说她私藏男子的消息,持刀就走了进来,她挡在他身前,预想中的刀刃没有落下,是他握住了那把刀。

为求啜默放过他,芸娘下跪,告诉啜默这是邱莺莺的孩子,是铁勒第三个皇子,他脖子后的三颗红痣就是证据。

于是他就这样做回了啜默的儿子,跟随啜默征讨周边的游牧民族并将他们收复。他骁勇善战,铁勒渐渐吞并了周围的部落,占领的版图越来越大,直到整个西北,再也没有可以和他们抗衡的部落,所有的游牧民族归为铁勒三十六部。

他们开始把目标放到了大唐。

啜默册封他为叶护,地位仅次于可汗,命他带兵攻打大唐。

这些年太子魏忙着打仗,并没有什么时间去调查自己的过去,芸娘说他醒来之前身上很多处伤口,有些是刀剑的砍伤,还有些更久远的伤口是烫伤鞭伤。想来曾经的日子过得也并不好,不如安心留在铁勒。

他想也是,反正也没有从前的记忆,天大地大,哪里都可以停留。

只是他始终融入不进铁勒的生活,他不喜欢生吃羊肉,喝羊血,不喜欢咸香的酥油茶,不喜欢光着膀子和铁勒的汉子摔跤,也不喜欢啜默赐给他的那些美艳女子,当然,铁勒臭烘烘的男人他更不喜欢。

他如同空心,过得麻木,没有起伏的喜悲,没有鲜明的好恶,可能是因为曾经在大唐生活过,他习惯吃酥饼,习惯喝蒙顶茶,习惯大唐的女子?好像并没有,那些啜默掠回来的大唐人,无论男女他都不喜欢,啜默送来给他,他便将他们放走。

除了那个梦里的小郎君,流着眼泪看他的时候,他会感觉到痛。

不论怎么回想,都没有任何关于从前的记忆,他甚至回想不起自己的名字。

名字,对了,名字。

他问芸娘:“我娘给我取过名字吗?”

不是太子魏,太子魏是啜默给他的名字。

芸娘一怔,似乎没想到他突然问起这个:“取过,但是我不识字,小姐把你的名字写下来,我怕忘记,比着绣在了你的衣服上。”

她说着转身离去,不多时回来,手里拿了一件极小的衣裳,展开到他眼前。

那件衣服的袖口里面,细密的针脚织成了三个字。

邱庆之。

有些朋友评论猜测邱邱是不是卧底什么的,我也设想过,但是我个人认为邱邱死过一次,绝对不会再放开饼饼的手让他伤心,除非他不记得饼饼,不然谁舍得抛下娇娇老婆去铁勒啊。

伶歌蜉蝣人

[邱饼] 邱将军何时调来大理寺

原作:大理寺少卿游

配对:邱庆之/李饼


“以邱将军这个出现的频率,他还做什么金吾卫啊,不如直接来我们明镜堂算了。”


以上的话是孙豹说的,崔倍低下头,王七咳了一声,而阿里巴巴,不知道是出于天性的乐观还是出于文化上的隔阂,没有听出这一片寂静的意思。

“说得有理,我支持邱将军调来我们大理寺!”

王七的眉毛抽了抽,“那倒不——”

“甚好!甚好!”

阿里巴巴口音里的每一个起伏都出人意表,他摊开手,“反正现在每一次放烟花招来的都是他,那可谓是箭在弦上,可谓是狗拿耗子,可谓是——”

“可谓是什么?”

一个声音从背后响起,阿里巴巴抖了一下,转过身,只见李饼站在那里,一脸平静地看着他。...

原作:大理寺少卿游

配对:邱庆之/李饼


“以邱将军这个出现的频率,他还做什么金吾卫啊,不如直接来我们明镜堂算了。”


以上的话是孙豹说的,崔倍低下头,王七咳了一声,而阿里巴巴,不知道是出于天性的乐观还是出于文化上的隔阂,没有听出这一片寂静的意思。

“说得有理,我支持邱将军调来我们大理寺!”

王七的眉毛抽了抽,“那倒不——”

“甚好!甚好!”

阿里巴巴口音里的每一个起伏都出人意表,他摊开手,“反正现在每一次放烟花招来的都是他,那可谓是箭在弦上,可谓是狗拿耗子,可谓是——”

“可谓是什么?”

一个声音从背后响起,阿里巴巴抖了一下,转过身,只见李饼站在那里,一脸平静地看着他。

阿里巴巴吞咽了一下。

“可谓是——可谓,哈哈,是——”


“睦邻友好!真可谓是睦邻友好!多个朋友多条路!那什么、少卿早上好!”

王七一把拽过了阿里巴巴,对李饼笑,陈拾从李饼身后探出头来,“啥是睦邻友好?恁们在说啥?”

“孙豹说,邱将军出现在大理寺办案现场的次数太过频繁,速度太过迅猛,就像没正事好干,简直没有必要继续呆在金吾卫,不如直接过来上班。”

崔倍的声音幽幽地响起。

“诶!我刚刚可不是这么说的!”

孙豹差点从地上弹起来,崔倍的八字眉下,一双眼睛无辜地看着他,“意思是这么个意思。”


“噢,那也没说错。”

陈拾小心地看了李饼一眼,果然被瞪了,“正事是有哩,就是——”

李饼打断了他。

“我看你们才是闲得发慌,没什么正事好做。收尾的卷宗都整理完了吗?新进来的案子分工好了没有?今天排在最前头的案子有哪几个,说给我听听。”

李饼走上台子,坐到桌子后头,一干人站成一排,你看我我看你,看得李饼歪过了头,把他们一顿打量。

“说话啊。”

“没……没活干啊少卿。”

王七开口说。

“……什么?”

“前两天进来的几个案子,金吾卫那边都配合着帮忙收拾完了,之前的卷宗,昨天我们刚刚弄好,就等您看了就能按上印然后收起来,至于剩下的——确实没什么了。”

王七接着说,“但凡有点事干,我们也不会在这闲聊天,嘿嘿。”


李饼沉默了一会儿。

“既然如此,那今天留我值守,检查卷宗,其他人放假吧。”

他抬起头来,对他们几个笑了笑,“前段时间太不容易了,你们确实该好好休息。”

四个人互看了几眼,欢呼起来,王七笑道,“那谢谢少卿!放假也不必,我们去找家食肆吃个饭就回来,也给您带一份!”

他们拽上陈拾往外走去,一边走一边嚷嚷着由阿里巴巴付账(‘正所谓劫富济贫!’孙豹说),陈拾都被他们拽出了门,不一会儿又跑回来了。

“怎么了?”

李饼从卷宗上抬起头来,看着陈拾站在那儿搅着双手,欲言又止好几回,忍不住挑起眉毛。

“有什么就直说吧。”


“虽然,虽然说这也不干俺事。”

陈拾开口,“但是饼爷,我看你之前在家打转转,地板都要磨平哩,”他看到李饼突变的脸色,还是坚持说了下去,“你、你不去看看他吗?”

陈拾忧心忡忡,“俺听说邱将军身子还是不太好,之前伤得那么重,现在好了还要帮俺们的忙,最近这天突然凉了,风雨又大,上回抓犯人,我看他咳的厉害——”

一片沉默,陈拾看着李饼,李饼看了他一会儿,避开了他的目光。

“我知道。”

李饼说。

陈拾还是站着一动不动。

李饼叹了口气。

“我真的知道,我——”

他终于在陈拾真诚的目光下败下阵来,“我保证,我自会去看望。”

陈拾这才笑开,“好,那俺们吃完饭回来你就得去啊,这才是他们说的那什么——”

“睦邻友好!”

外头传来整齐的四重声,像是等待已久。

在李饼丢出手里的卷宗之前,陈拾飞快地溜走了。


脚步声渐渐远去,李饼坐在桌前,门外雨声潇潇,他盯着纷乱雨丝,轻轻叹了口气。

“也没人要他帮忙。”

他嘟哝道。

“该养病不养病,光知道多管闲事。”


-


邱庆之躺在床上。

按照他的脾气,本来是不大可能大白天无所事事躺在房里的,要不是他府上管家一把鼻涕一把泪,搬出了诸如“生死之外无大事”“您死了没人给我发工资”之类理由,硬生生把他留下,他此刻应该在神都的某条街巷里巡视。

“我无大碍。”

“恕老奴不信。”


被一枝花喂了血,他本该不死,但又被匕首捅了,意外地又抵消了那不死,一顿折腾下来,总结就是:伤重,但并非不治。

而且可喜可贺,应该还是个人。

只是这死里逃生,再加上之前黑罗刹的那一箭,他的身子不如从前了。伤虽然养好了,但却容易生病,这两天乍暖还寒,他便有些伤风,前两日和明镜堂的人在一幢凶案现场遇见的时候,他咳了两声,便感受到格外忧虑的视线——来自陈拾。

见那孩子和他对上视线之后就开始左看右看,像是非得在这血腥的杀人现场找出件披风给他的样子,邱庆之心下感慨对方的善良。他对陈拾笑了笑,再看向李饼,那人正在审讯刚抓到的人犯,连一丝注意力也没分给他。

邱庆之不想打扰他,转身离开了。


他看着门外的雨,想起李饼的眼睛。

这实在陈词滥调,他看到什么都会想起李饼,这是一种自然的反应,鉴于他至少一半的人生里,李饼都是他最关心最想保护的那个人。

他的兄弟,他的朋友,他的——


邱庆之的手在被子底下攥成了拳头。

——还是朋友吗?

——当然是。

生死之间的话应当是作数的,但不知道为什么,他死里逃生之后,他们似乎没有回到过去的状态,反而微妙地更生疏了。他每每看到大理寺的传信烟花带人前往和李饼碰面的时候,李饼不是忙着审讯,就是忙着布置人手,偶尔视线一碰,李饼就会飞快地转头。

他不知道这是什么缘由,心下不安,想问,但又怕问了更是他不想知道的答案——例如李饼思索再三,依然对邱庆之害得他变成猫不能释怀。

又或者更糟。

李饼把一些别的什么看了出来。


他深吸了口气,这时有人敲门。

“将军。”

管家的声音响起来。

“大理寺的李少卿来访,您可要见?”

邱庆之反应了一会儿。

“谁?”

他问道。


“我。”

门外,那个熟悉的声音响了起来。

“邱将军不想见,我可以走。”


-


“我何时说了不想见?”

邱庆之脱口而出,话音还未落地就后悔,隔着门,管家的声音接着响了起来。

“李少卿,老奴知道我家将军和少卿您一起长大,亲厚得很,您进去吧,我家将军病重,已经起不来身了,望少卿不要见怪。”

一边听着管家说话,一边听到门被一把推开,邱庆之一头雾水,自觉病是病了,没到病入膏肓的程度,管家那腔调,就像是他又快死了。

他抬起头,还没来得及再说话,视线就直直撞上了李饼的,那双眼睛近在咫尺,是猫的眼睛。

——他失控的时候才这样。

这念头一闪而过,他们面对面看着对方,李饼似乎反应过来,眨了眨眼,恢复了原样。

他的身子猛地往后撤了撤,退到了床边站着。

邱庆之看了看他身后的门,门刚刚合上,他看向李饼,而李饼看起来颇不自在。

“你……”

邱庆之不动声色用视线丈量了一下门与他的床榻之间的距离,最终觉得还是什么都别说为好。


“你……”

李饼踟蹰了片刻,终于也开口。

“你还好吗?”他顿了顿又立刻补充,“陈拾,是陈拾跟我说你病了。”

那双眼睛死盯着他,盯得邱庆之几乎要笑。

邱庆之放轻了声音回答他,“我无妨。”

他说,而李饼明显不信,眉头皱起,凑近了他。

“脸色这么苍白,你又要骗我吗?”

邱庆之刚要开口,忍不住一阵咳嗽,等他缓过呼吸想说话时,一杯茶和一颗药丸已经被递到了嘴边。


这药丸放在旁边的架子上一个不起眼的小盒子里头,从外面可看不出来是什么。

李饼是怎么这么快找到的?

邱庆之诧异地看着李饼,而李饼只是瞪了他一眼。

“张嘴。”

邱庆之乖乖张嘴。

“咽。”

药丸被推进嘴里,茶杯抵上嘴唇,邱庆之乖乖喝了口茶把药丸咽下去。


李饼再不说话,邱庆之看了他一会儿,声音比之前放得更温和了。

“我真的没有大碍,你不必听栾叔的。”

“你有没有大碍,我自己能看。”

李饼回答他,与邱庆之相反,他听起来很恼火。

“大理寺办案不需要你帮忙,金吾卫就算你歇息几日也不会垮了,你什么时候成了这个性子,是对死撑有瘾吗?”


“不是。”

邱庆之无奈,他只是习惯了,而且,就算他过度谨慎也好,偏执也罢,他宁肯带病出门巡视,也不愿意再一次在和李饼相关的事上迟来一步。

两人之间一片沉默,半晌,李饼站起身来,像是要走,邱庆之的目光跟着他转,看到出门前,李饼绕去屋后关上了一扇半开的窗户。

还用砚台压实了窗沿翘起的窗纱。


“最好不是。”

李饼说,但没有回头。

他离开了房间,片刻之后,管家端着一碗粥进来了。

“李少卿说,过两日再来看望您。”

他把粥碗递到邱庆之手里,邱庆之盯着那窗户,又看看他放药的架子,思索片刻,开口问管家,“我这几日服了安神药早早睡了,不知府里晚上可还太平?”

管家不解,“将军是指?”

他思考了一番,像是明白了过来,“将军放心,趁着上夜喝酒打牌的事绝对没有,老奴我亲自看过,”想了想又说,“倒是屋顶的瓦片该修一修了,想是有些地方坏了松脱了,半夜里不知是有老鼠还是野猫,总听着响。”

邱庆之低头搅着碗里的粥,“是吗。”

片刻后,他开口说道,“守着我院子的几个护卫,从今天起可以撤了,少些动静,我睡得好些。”


管家应下来,看了邱庆之一会儿,忽地笑了。

“李少卿来,老奴瞧着您很高兴。”

他说道,“到底是打小的情分,李少卿为了您的病着急得很。”

邱庆之瞥他一眼,“您明知道我病得不重,还要那样告诉他。”

管家哈哈笑了两声,“将军,老奴伺候您日子也久了。什么时候和谁该说什么,心里有数。”

他的目光慈和,望着邱庆之,“您觉得老奴早上说的那些,不过是劝您休息,胡言乱语,但老奴活了一把年纪,有些话是当真的。”

“生死之外无大事,您和少卿连生死都经历过了,还有什么说不开的呢。人生一梦,白驹过隙啊。”

邱庆之笑了笑,把碗里的粥喝完,碗递回给管家。

“多谢您。”


管家离开后,邱庆之起身,把砚台挪了开来,让那窗纱重新卷起,留出一个洞。

“生死之外无大事。”

有些话,他的确以为是来不及说了。


-


月至半空中,陈拾和其他杂役们都已经睡熟了。李饼放下手里的卷宗,扭了扭脖子,看了看四周无人,这才熄了烛火。

他变作猫形,跳上了李府的围墙,然后轻车熟路地冲着将军府跑过去。

原本他白天去过,今晚不打算去了。他甚至都用砚台压住了邱庆之卧房的窗纱,下了极大的决心。

但到底无用。


夜风吹过他的脸,神都一片寂静,不像是才经历了一场风云诡谲的危机。

或许最终一切都会被化解在这座都城厚重的岁月里,无论是眼泪,汗水或是鲜血。但对他而言,那个人落在他掌心的鲜血依然滚烫,烫得他心惊胆战,夜夜不能安睡。

陈拾说的他都知道,每一次邱庆之在案发现场出现,他都不由自主地留神,他看得见邱庆之脸色不好,听得到对方咳嗽,他忧心忡忡,但不知道如何开口去关心对方,他们已经不是孩子了,可以互相贴着额头牵着手,如今他们各自是朝廷要员,各自有府邸随从,一干事项自有人打理,轮不到他去问。

陈拾知道他在家里转悠,但转悠不能解忧,于是李饼终究决定利用自身优势,等所有人都睡下以后,变成猫形悄悄去探。有时候赶上邱庆之服药,有时候邱庆之已经睡了,一开始他只是在屋顶转悠,确认对方无事便走,后来闻出邱庆之喝的是安神药,料想对方并不会醒,就挠破了纱窗钻进来趴在床边。

他们之间发生了太多事,李饼不知道他们能不能心无芥蒂地回到从前。他对邱庆之误解颇多,说过不少伤人的话,让邱庆之在命悬一线的时候都不能释怀。


——我们曾经是朋友。

——我们还是朋友吗。

——当然是。


李饼耷拉着耳朵,尾巴也落了下来。

他这样问,李饼也只能这样答。

如果他对邱庆之只是抱着朋友的心思,那回到过去一定简单得多。


他跳上将军府的围墙,远远瞧着邱庆之的卧房,烛火熄了,外面的院子里点着灯,却没有了前几日的护卫们。

李饼犹豫着,知道自己白天显得对邱庆之的卧房太熟悉,或许已经露出了破绽,但他还是跳了下去,找到了窗口。

砚台被挪走了。

他在窗台上停住,几乎要确定这是请君入瓮的戏码,但房里很安静,邱庆之似乎睡着,李饼犹豫片刻,还是钻了进去。


邱庆之双眼紧闭,呼吸平稳,旁边桌台上一个空碗,李饼嗅了嗅,还是熟悉的安神药气味。

看来是他多心了。李饼往前踱了几步,轻轻跳上了床榻。

他们小时候也曾经挤在一起睡觉,李饼体弱,每每入冬就手脚冰凉,而邱庆之向来健壮,像个火炉一般。有邱庆之在,冬天好捱得多,他们那时候背靠着背睡着,有时候背兵书,有时候背诗歌,有时候他们比谁能记住更多的案卷,有时候则只是单纯地聊聊哪家食肆里有新兴的菜式。

李饼不知道邱庆之那时候在想什么,但他记得,他那时以为他们是会永远在一起的。

而如今和当年相似,他们共处一榻,但又如此不同,他成了一只猫,而邱庆之的身上,多了那么多伤痕。


邱庆之似乎睡得很熟,李饼安下心来,将头靠在邱庆之肩膀上,缓缓伸了个懒腰。他正准备闭上眼,如之前一般小憩一会儿便离开的时候,就感觉邱庆之手轻轻一动。

他来不及反应,邱庆之一把抓住了他的尾巴。

李饼大惊,抬起头时,邱庆之正睁眼看着他,神色似笑非笑,看得李饼全身的毛都要炸开。

“少卿这是做什么?”

做什么?

作死!

纯作死!

李饼嗷地一声挣扎起来,但邱庆之并不放手,他仍然淡定,捏住了李饼的后颈皮,“你既然来了,又为什么要跑?”


因为……因为我没法跟你解释我为什么要来!

李饼看着他,满脸窘迫不忿,邱庆之笑了笑,终于松手。

李饼刚要往窗口逃窜,却听到邱庆之开口。

“我知道你担心我。”

他说。


李饼顿住了。

邱庆之接着说,“如果你觉得这样自在些,那就维持这样。只是……请你别走,我有些话想说。”


-


白猫一动不动地蹲在不远处,用后背对着他,邱庆之坐起身来,点了根蜡烛。他心跳得有些快,呼吸也有些艰难,不知道自己接下来要做的,到底是对是错。

不说,他们或许还可以继续做他们该做的那种朋友,官场里互相扶持,官场外君子之交。李饼自有他的朋友和下属,而他也有他的长路要走。

年少时的真心有几两重,有没有重到能拿来赌一把,邱庆之不知道,他原本打算好了,多少年前就打算好了。如果李饼不想要,他就也不想要。

他向来都是由着他的。

可李饼来了。

偷偷摸摸,变成小猫,钻进房间,看他睡觉。

他心软得很,用决心筑起的堤坝垮塌得一塌糊涂,邱庆之吸了口气,看着远处那一团猫。


“我是去见你的。”

他说。

“每一次追着烟花信号过去,我都是去见你的。”


猫轻轻转过了头,邱庆之不知道李饼是不是真的懂了他的意思,白猫朝他走过来,尾巴笔直地竖着,邱庆之想起之前陈拾教他,“大狸子那样就是它可高兴哩”。

猫三两下蹦到了他的身后,往他的身上一跳。

猫爪轻轻落下,然后背上猛地一重,他下意识伸手去捞住对方,这动作他做了千百遍。

李饼趴在他背上,耳朵贴着他的耳朵,他能感觉到李饼耳朵滚烫,他想转头,李饼不让。

“我也来见你了,邱庆之。”

他对邱庆之说,邱庆之笑了,“钻窗进来见我,可非君子之举。”

李饼轻哼一声,“我又不是君子,只不过是一只小猫咪。”


邱庆之笑着摇头,又想转身,李饼仍然是不许。

“我以为……你不和我一样。”

李饼说,手从背后绕过来,轻轻拍了拍邱庆之的胸口。邱庆之顺势握住他的手,就按在胸口的位置不动。

“一样。”

他回答说。

“一直。”


李饼没说话,但他听起来好像要哭了。他吸了口气,清了清嗓子,“今天明镜堂的这几个家伙在议论你。”

邱庆之嗯了一声,“什么?”

“说你见色忘义,不务正业,比起呆在金吾卫,还不如——”

邱庆之笑,这回终于转身,把李饼拉到面前,挑眉问他。

“不如什么?”

李饼对他一笑,轻而又轻在他唇角落下一吻。

“不如早日调来大理寺。”



END


同人女必备技能:活死人肉白骨。

三蹦子(open access版

【邱饼】事去千年犹恨促

全文1.5万字,HE。

与其在桥畔悬望千年,不如在爱人肩头痛哭一晚。


1


“邱老师今儿穿这么帅,有约会啊?”


“去离婚。”邱庆之对着卫生间镜子整理领带,“上法庭。”


小来震悚地盯着邱庆之:“说离就离?”


“他有个忘不掉的初恋白月光。”邱庆之往前倾了倾身子,认真盯着镜子,“还跟小三一起喂流浪猫。”


小来点头:“小三是白月光,就很难回心转意了。”


邱庆之摇头:“不是,你没听明白。小三和白月光,不是同一个人,是两个人。”


小来同情地看着邱庆之。


邱庆之恍若未觉:“你车能借我一下么?我今天限号。”


小来问:“你不是有两辆轮换着开吗?”...


全文1.5万字,HE。

与其在桥畔悬望千年,不如在爱人肩头痛哭一晚。


1


“邱老师今儿穿这么帅,有约会啊?”


“去离婚。”邱庆之对着卫生间镜子整理领带,“上法庭。”


小来震悚地盯着邱庆之:“说离就离?”


“他有个忘不掉的初恋白月光。”邱庆之往前倾了倾身子,认真盯着镜子,“还跟小三一起喂流浪猫。”


小来点头:“小三是白月光,就很难回心转意了。”


邱庆之摇头:“不是,你没听明白。小三和白月光,不是同一个人,是两个人。”


小来同情地看着邱庆之。


邱庆之恍若未觉:“你车能借我一下么?我今天限号。”


小来问:“你不是有两辆轮换着开吗?”


邱庆之说:“其中一辆是前妻的。两辆都先紧着我开,他自己没车可用的时候,就蹬共享单车上班。他搬走之后,就把他的车开走了,没良心的。”


小来把车钥匙递给他:“邱老师,我觉得你在凡尔赛。”


“我走了啊,有事打电话,别又让患者看见你查百度!”邱庆之嘱咐了一句,匆匆离开。


邱庆之一路开,一路心烦,顺手打开广播。新闻里说近日新开出来一座武周时期的将军墓,里头有个陪葬品,是猫的陶俑,证明将军是个猫奴,唐朝人已经有了吸猫的爱好……


邱庆之心说,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开到离法庭还差两个路口的时候,前头拉了隔离带,一个交警打手势让他拐弯。邱庆之看了眼手表,停车问:“前面怎么了?”


交警一口河南话:“恁不知道路口违停扣一分?再不走俺开罚单了。前头出事了,有个警察让人当街捅了。”


邱庆之往前一望,路面上撒了一地猫粮和猫罐头,一只印着“医疗废物”的红塑料袋被黏在一摊血里。


他前妻说医疗垃圾袋厚实又好看,装猫粮不容易漏,还不会被人误拿。邱庆之说,你其实就是想昭告全城的流浪猫,你有个特别帅的医生老公呗?


邱庆之看着路面上的塑料袋和熟悉的猫粮品牌,心跳一顿,眼前一黑,左手中指指甲在手心遽然折断,痛得他猛然清醒过来,解开安全带,跳下车就跑。


小河南在他后面追:“恁住住!不能往前走!俺记得你这人!几年前俺就开过你罚单!”


邱庆之钻隔离带的时候扭了脚,痛得一边倒吸冷气一边大喊:“我是被害人家属!”


救护车门还没关,邱庆之一头钻了进去,一个踉跄,头险些撞车门上。果然李饼躺在里面,面色苍白,如同透明,小半身子上是血,挂着水,居然还有力气冲他挑眉一笑:“不好意思,今天离不成了。”


邱庆之鼻头一酸,跪在一边,一手拉着李饼的手,另一手去擦李饼额头上的汗。


李饼偏头要躲,邱庆之说:“你别这样,我难受。”


李饼只好老老实实地让邱庆之给他把冷汗擦干净,邱庆之的手仍然不撤走,拇指在李饼侧颊上反复地摩挲。李饼又转了转头,要躲,邱庆之问:“我不要面子吗?”


护士是个清秀的年轻男孩,耷拉着两条无精打采的八字眉,低声对邱庆之说,李警官被捅了两刀,血乎拉的,看着吓人,其实伤口并不深。过了一会儿又声音细若蚊蚋地讲,但凡我值班总碰上这种事,是不是运气不大好?


旁边一个脸上带疤的医生凶巴巴地说:“还不是因为早上喝旺旺牛奶了?今晚要不再拜拜夜班之神?我说,咱这次多烧几炷香。”


邱庆之拧了拧眉心:“你们能不能看看病人!”


李饼笑了笑:“我真没事,我自己有数,救护车要是再开慢点,我都能愈合了,师傅,要不您掉头,送我去刚路过的那个法庭吧,我和我前夫还赶得及去吵一下财产分割问题。”


邱庆之怒道:“你闭嘴!别说两个,你就是有八个小三,我今天也不离了!”


这下所有医护都盯着李饼看。


李饼不自然地摸了摸脸。


“怎么就被捅了?”邱庆之看李饼身旁还放了个雕花小木盒,巴掌大小,看着像老物件,自然地换了话题,“还是我……噢,武周的将军墓被掘的案子?你这是当街抓人拿赃呢?”


“嗯。”李饼手指搭在木盒上。


“人抓不到就算了,文物追不回来也算了,万一把命搭上呢?”


李饼紧紧抓住木盒,抬起眼皮,用力盯着邱庆之:“放心,死不了。不过,总是这样,有点不甘心。”


李饼说得含糊,邱庆之也没追问。闹离婚的时候总不能腻腻歪歪地说私房话吧?


2


外科和骨科的主任副主任们挤了一病房,其中一个医生说:“李警官,你这都快愈合了,要不我给你包扎得吓人点?等市长局长什么的过来握手拍照的时候,显得好看。”


邱庆之在一旁扶额。


这时一个护士说:“李警官嘴里有血,要不检查一下牙?”


五分钟后口腔科过来俩专家,俩老头兴高采烈地说:“五号牙不能要了!拔了做种植牙吧!”


邱庆之听见,正打算偷偷溜走,其中一个老头叫住他:“小邱你跑什么?拔牙是你的专长啊!给李警官加个号吧!”


邱庆之揉了揉眉心:“好。”


李饼刚在口腔科诊室里面躺好,口罩后面的小来医生闷声闷气地说:“前师娘,不怕啊,我规培两个月零三天,技术还行,经手的患者中有50%没有面瘫。”


李饼震悚:“你……不要……过来!”


小来医生把各种钳子镊子剪刀翻得哗啦作响,抄起一支巨大的50毫升兽用注射器,对着李饼挥了挥:“邱老师多帅啊,你说,你怎么非要出轨呢……”


李饼挣扎着坐起来:“不……我不拔了!”


这时,李饼听见身后传来熟悉而低沉的嗓音:“别闹了,躺好。”


紧接着一条胳膊卡住了他的脖子,略带威胁的意味,将他往后拉。


李饼老老实实地躺回去,眨着眼,仰视邱庆之。邱庆之大半张脸藏在淡蓝色的外科口罩和一次性帽子里,显得他尤其苍白冷淡,话音也冷峻严厉:“这里签个字,表明你已知晓手术风险。”


李饼:“什么风险?面瘫吗?”


邱庆之冷漠地扫了他一眼,抓起巨大的50毫升针管,对着李饼挥了挥,李饼震悚地睁大了眼睛:“这能麻倒一头牛了吧?”邱庆之拔下针头,啪的一声扔进利器盒里,把塑料针管往李饼怀里一塞,还是冷冰冰的语气:“拿着玩,解压的。”


“拿我当小孩呢?”


邱庆之换了一支注射器,回头审视小来:“下牙槽神经阻滞麻醉有几个要点?背一遍我听听。”


李饼眼睁睁地看着小来的面色由红润转为苍白。“护士长喊我去搬砖!”小来说完,飞也似的跑了。


李饼觉得邱庆之打麻药的手并不老实,像是借机在他脸上揩油,拇指狡猾地溜进去摩挲他的犬齿。


打完针,邱庆之也并不着急拔牙,拿口腔镜在李饼嘴里搅来搅去。“你这智齿怎么又发炎了?让你早拔你不拔。左边六号牙得补了啊,跟你说多少遍了,你到底往心里去了没?”


李饼发出呜呜的声音,舌头乱动,邱庆之说:“别乱动,挡视线了。”随即不耐烦地伸出手,手心卡住李饼下巴,手指往嘴里一戳,把他舌头往下一按。


李饼呜了一声,无助地张着嘴,唾液溢到了唇角。


邱庆之不知想到了什么,促狭地笑了一声。


李饼脸陡然红了。


“认识好几年了,装什么纯情。”邱庆之终于把口腔镜拿出来,往旁边一扔,回身用手指在李饼嘴唇上轻轻一弹,“麻了吗?还有感觉吗?”


李饼瞪了他一眼:“没感觉了,你快点动手。”


邱庆之回头一看,诊室里没有旁人,便迅速拉下口罩,俯身在李饼嘴角一啄,轻巧地吮吸了一下:“我问你,到底还有感觉吗?”


李饼明显愣了,不自然地垂下眼睛:“还有。”


邱庆之手指轻轻一戳李饼胸口,又一戳李饼嘴角:“哪儿?”


李饼怔怔地抬起左手,指了指心。


这下邱庆之也呆住了,他倒没想到李饼会如此坦诚地回应他。他拿起钳子,又放下,再拿起来,再放下,如此反复几次,不知从哪里涌上一阵无名怒火,一脚踹倒了旁边的椅子,猛然站起来,撕下手套,摔门而去。


不出半分钟,邱庆之又回来了,双眼通红,但神色如常。他换了一副新手套,温柔地拍了拍李饼的侧脸,声音又恢复了一贯的冷静:“没事了,来,张嘴。”


金属盘当啷一声响,邱庆之揉了一把李饼的头发:“拔完了,咬紧棉花,止疼药我给你开点吧?”


李饼说:“你眼泪掉我嘴里了。”


邱庆之低头敲键盘,声音闷闷的:“不是让你咬紧棉花吗?”


李饼从背后抱住他,下巴搁在他肩膀上:“大夫,你这是医疗事故。患者主诉被你眼泪齁着了。”


邱庆之猛然挣开,回身怒吼:“一开始同意离婚的不是你吗?”他发完脾气又觉得愧疚,讪讪地拽了拽领口,语气如常:“对不起啊,不该冲你发火。”


李饼揽过邱庆之脖子,闭着眼撞上去,又咬又吸,搅和得邱庆之嘴里也一股血腥味。血味像铁,铁可铸刀剑,邱庆之仿佛闻到腾腾杀气,冷冽刺骨,却又十分熟悉,让他想到死亡和了无尽头的黑暗。他紧紧抓着李饼的肩膀,十指几乎嵌进肉里。


两人好不容易分开后,邱庆之说:“你嘴不老实,我还是给你缝两针吧。”


李饼果真躺了回去,大着舌头说:“拆线的时候,我是不是还能再见到你?”


“用这一招撩医生已经没用了,科技进步了,都是可吸收缝线。”邱庆之重新戴上口罩,“什么时候搬回来住?”


李饼来不及回答,因为邱庆之已经用镊子夹着小钩子伸进他嘴里去了。


邱庆之自问自答地说:“那就今晚吧。”


线和牙龈摩擦的声音深入脑髓,听了让人眼睛和鼻子都发酸,直想流泪。李饼“啊”了一声。


“啊?啊是愿意还是不愿意?”


邱医生打结的时候很专注,怪俊的嘞。李饼又“啊”了一声。


邱庆之抄起剪刀咔嚓一剪:“种植牙明年再做吧,听说明年就进集采了,便宜不少,正好省点钱,本来夫妻共同财产也不多。”


李饼问:“如果今天这婚真离了,你是不是立刻就让我去做种植牙缴费了?”


邱庆之把手套往垃圾桶里一摔,缴费单和处方往桌子上一拍,看都不看李饼一眼,站起来一踢椅子,转身往门外走,没好气地丢下一句话:“那你投诉去吧。”


邱庆之本来就在恼怒难过与旧情绵绵的两极之间自我撕扯,心里脆弱得一塌糊涂,稍微受到点言语刺激就容易失态。李饼想到这里,心疼得追了出去,慌乱中脱口而出:


“邱将军!”


邱庆之猛然停住了脚步。


此时已近黄昏,走廊里一片金红,晃得人睁不开眼睛。邱庆之慢慢回过头来,他此刻的剪影,与当初在李宅门口辞行时回望的邱庆之,几乎完全重合。


李饼眼圈一红。


邱庆之低着头:“你刚刚叫我什么?”


“没什么。”李饼摇摇头,仓皇地直奔楼梯而去,一路小声自言自语着,“我错了。你不是他,他不会回来了。”


“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邱庆之一把抓住李饼手腕,不依不饶地追问。


邱庆之因慌乱和绝望而变得苍白,双手攀住李饼的胳膊。但李饼能感觉到,邱庆之站不稳,他膝盖发软,整个人在往下滑。


“没有旁人!一直都没有旁人!”李饼扶住他。


李饼没有撒谎,但是邱庆之与邱庆之毕竟是不一样的。当年的邱将军至死也不会吐露一个“爱”字,只会躲在暗处偷偷照顾他,千言万语化作一句“许多话来不及说了”,只求一声“朋友”便已心满意足。如今的邱医生,却会在他们因车辆刮蹭而相遇后,每天跑到那个路口堵着他,要求一起吃饭,并在分局门口单膝跪地求婚,在误以为他出轨的情况下放下尊严地求他回来。


但他还是喜欢邱将军,他迷恋上了那种触手可及却又渐渐远逝的情愫。在漫长的永生岁月中,始终得不到的东西快要把他逼疯了,一千多年里,他转而迷恋上了得不到的感觉。他没有办法真正爱上邱医生。邱医生会多疑,会有占有欲,会患得患失,又太坦诚,太忠诚,太柔情,这种完美并不能为他带来满足,更不能填补他心里的空缺。


李饼一直盯着夕阳出神,眼睛被光照得哗啦啦流泪都没有眨一下。邱庆之叫了一声:“饼?”


李饼没有反应。


邱庆之伸手在李饼眼前挥了挥,李饼才如大梦初醒,惊慌失措地看着邱庆之,手忙脚乱地抹掉眼泪。


邱庆之失望地叹了口气:“你回病房去吧,我自己一个人待一会。”


李饼向来伤口愈合极快,邱庆之也不担心,目送他像没受伤一样跑远了。


邱庆之倚着走廊的墙,白大褂底下的西装皱巴巴的,裤脚上不是土就是血,两个小时前精心打理的发型也被一次性帽子压乱了,一脸落魄样。他在全身上下所有的口袋里摸了半天,上官檎路过,瞥了他一眼:“医院里不能抽烟啊。”邱庆之苦笑:“你想什么呢?”右手从白大褂口袋里摸出一颗咖啡浓缩液,拆开一口闷了,苦得他腮帮子发软,眼底一酸,眼泪又湿漉漉地淌了一脸。


“何至于此啊老邱?”上官檎大概是听说了他闹离婚的事,“拼奶茶吗?”


邱庆之抬起袖子擦了擦眼泪:“阿华田大杯少冰三分糖加冰激凌和波霸和椰奶冻和椰果,谢谢主任。”


上官檎:“……就不该问你。”


半小时后,邱庆之提着一杯奶茶、一个马克杯,走到了李饼病房门口。病房内传来两个人聊天的声音。


一枝花说:“啊——”


李饼张开嘴,一枝花用牙签扎起一枚葡萄,塞进李饼嘴里。


一枝花:“啊——”


李饼张开嘴,一枝花又给他塞了一块苹果。


李饼吐出来:“这个嚼不了,我刚拔完牙。”


一枝花叹息:“现在懂我的感受了吧?”


李饼摇头:“我拔牙走医保,你拔牙免费,还是有区别的。”


一枝花又问:“你老公对咱的孩子们好不好?”


“你恶不恶心啊,又不是咱俩生的……”李饼想了想,又说,“还行,猫粮都给买进口的。”


一枝花点点头:“比你那死了的前夫好多了,你前夫搭弓杀我,拔我牙,抹我脖子的时候,是真是不知道爱护小动物啊。”


李饼也点头:“他不一样了,他应该会喜欢橘色小虎斑,你去他腿上撒个娇试试?”


一枝花立刻把脑袋搁在李饼膝盖上,蹭了蹭:“像这样?”


李饼推了他一把:“起开,怪恶心的。”


一枝花狞笑:“你别装清纯了,咱俩什么事没干过啊?我还舔过你呢。”


长寿意味着与身边人无休止的告别,最痛苦最无助的时候,李饼和一枝花去野外捕猎。野兔,松鸡,獐子,在他们鬼魅般的速度下臣服。在爪牙撕咬猎物脖颈的时候,滚烫的鲜血能给予李饼短暂的愉悦,与此同时,一枝花成为了唯一见过李饼嗜血一面的人。饱餐后李饼孤独地躲在山洞里梳理毛发,他想,邱庆之一定不喜欢看见他这个样子。但一枝花会偷偷溜进来,一爪子拍他脸上,舔他的头上的兽血。


但李饼想,一枝花说的这些话,真够让人误会的。果然这时邱庆之走进来,夺过一枝花手里的果盘,往垃圾桶里一扔,把奶茶往李饼怀里一摔,沉着脸:“你喜欢的阿华田大杯少冰三分糖加冰激凌和波霸和椰奶冻和椰果。”


他又厌恶地转身朝向一枝花:“我们还没离呢,请你出去。”


一枝花笑嘻嘻地摇头。


邱庆之脱了白大褂,往旁边椅子上一甩,低头卷衬衫的袖子,声音沉沉:“别在这里碍事。我要家暴了。”


一枝花惊得耳朵微动,立刻窜了出去,还贴心地帮他们拧上了门。


李饼咬着吸管,睁大眼睛望着向自己步步逼近的邱庆之。邱庆之抄起桌上的水果刀,一把夺过李饼手里的奶茶,抽出吸管扔了,小刀划开奶茶盖子,把奶茶倒进马克杯里,递给李饼:“刚拔完牙不能用吸管,会形成负压,增加出血。”


“你到底想说什么?”李饼问。


“只有我能照顾好你。”邱庆之单腿跪在病床上,双手撑在李饼两侧,“你那些小三小四红头发神经病朱砂痣白月光的我可以不在乎,但你能不能不要在床上的时候走神,声嘶力竭地哭着对我说什么常觉亏欠。但也不是不让你哭,我可以收着点……话扯远了,我是说,你的眼睛从来看不见此时此地的我,你的目光飘得太远,就像是……落在了久远的过去。”


李饼皱眉:“这很难解释。”


“那你可以不解释。”邱庆之手指滑过李饼嘴角,揩掉一点融化的冰激凌汤,“我只想确认一点,你总是把我当做一个替代品,对不对?”


李饼没有回答,而是紧紧攥住了邱庆之的手。


“果然我问得越多,就越是自取其辱。”邱庆之贴上李饼的额头,闭上了眼睛,“那你回答我,离还是不离?”


李饼默然。


“就两个字,很难说出口吗?”


李饼嘴唇动了动,好像是要说什么,但又紧紧闭了嘴。


“这是我第几次低声下气地求你?”邱庆之低了头,前额刘海在脸上投下一片阴影。李饼看不清他的表情。少顷,邱庆之冷静地起身,整理自己的袖口,一丝不苟地叠好之前脱下来的白大褂,语气像背诵诊断指南:“你的伤还不至于住院,今晚跟我回家。”


窗外暮色四合,夜晚很快就要降临。在漫长的一千多年的等待中,李饼学会了用黑夜去抵消时间平缓蠕动的感觉,人和猫都必须睡觉才能找到忍受孤独的办法。


“今晚不行。”李饼望着窗外淡紫色的远天,低头看了看手表,“三天后给你答复。”


用自己一千多年的悲恸和邱庆之三个月零三天的空枕做等价交换,李饼认为这很公平。


“今晚必须回家。无论发生什么,今晚必须跟我回家。”邱庆之开始收拾李饼的东西——手机,证件,古董木盒子,带血的衣服,纸巾,口香糖,猫条,钥匙。钥匙刺痛了他,因为其中有两枚看起来很眼生。


邱庆之拆下那两枚陌生的钥匙,甩进垃圾桶。


李饼立刻冲下去捡钥匙,被邱庆之提着后衣领甩回床上。李饼怒斥:“你还真家暴啊?”


“那你拘了我?”邱庆之半个身子探过来,颇有威胁的意味,呼吸喷在李饼耳边,并且在李饼耳垂上一咬。


李饼一搡邱庆之肩膀,愤然在邱庆之侧脸拍了一巴掌,很轻,没什么声响。


邱庆之鼓着腮,咬肌膨出,眼珠微红,死死盯着李饼。


“你把我当成大街上的流浪猫了吗,随随便便就能塞进猫包里绑回去?”李饼低头盯着手表的指针,“滚出去!”


邱庆之伸臂往李饼膝窝一抄,去抱他。李饼甩了邱庆之清脆的一巴掌。


邱庆之愣了。


“我要叫人了。”李饼又瞥了一眼手表。


邱庆之扯松领带,愤然把前额碎发往后面一捋,往地上跺了一脚,转身后又回头瞥了李饼一眼,语气微微松动:“钥匙在门口地垫下面。”


说完,邱庆之头也不回地走了。


一枝花很快跳窗爬进来:“他脾气和耐心什么时候变这么好了?”


“他不是他。”李饼泪眼汪汪地看着一枝花,“我想吃个猫条,或者罐罐。”


一枝花问:“性格,样貌,真心,哪里不一样?这不就是活生生的邱庆之吗?”


“如果刚刚进来的是邱将军,他只会一剑捅死你,然后摔门离开,从此再也不见我,躲在暗处护我周全。但刚刚进来的是邱医生,他只会掏心掏肺地对我说真心话,求我不要离开他。”


一枝花叹息:“这很好,一千多年了,人类终于进化出了嘴。”


“邱医生越是对我好,我越觉得亏欠邱将军。我贪图眼下这一点温柔深情,就要把邱将军抛到脑后了吗?”


“专家不是刚把邱将军挖出来了吗?那你去坟里给他陪葬吧。哦,你又舍不得你的邱医生,对吧?你们到底为什么离婚啊?”


“就是他撞见你舔我头的那次。”


“我不是没舔到吗?”


“反正他说要离。”


“你就爽快答应了?”


李饼从口袋里摸出一只陈旧的雕花木盒,在一枝花眼前晃了晃,说:“最近三个月,日落后半个钟头,我会不受控制地变成猫,日出后半个钟头才能恢复人身,我不得不反复借口上夜班,去你那里躲着。我快瞒不下去了,你也知道,他会跟踪我,在你家楼下蹲一宿,早上我下去,就看见一地浓缩咖啡液的塑料盒。我担心我迟早有一天会彻底无法恢复人身,在那之前,我必须制造一场事故,假装去世,但这对邱庆之来说,过于残忍。但现下,他把许多矛盾提到了明面上,比如,他觉得你是小三,还认为他自己是个替身。离婚是更好的解决办法,让他恨我,总比让他看着我死去,要好得多。”


“我已经经历过一次生离死别,我不愿意看到他也经历相同的痛楚。”


一枝花不赞同地摇头:“真麻烦。”


李饼凄然一笑:“你记得吗?当初我心灰意冷,不肯服下解药,不愿意彻底恢复人身,因为猫身是邱庆之留给我的最后馈赠了,它就像一个甜蜜的诅咒,时刻束缚着我,成为我生命的一部分,让我不能忘记他。”


“我甚至没有拆开荷包,而是把它装进盒子里,随邱庆之一同下葬。千年风沙吹拂,江湖变桑田古路,邱庆之的封土早就平了,墓室无迹可寻。但现在它突然出现,给了我新的选择。”


一枝花翘起二郎腿:“那你赶紧把解药吃了,今晚滚回家呗……”


“等伤口愈合后吧。大概三天。”李饼说,“我感觉脾上好像还有个小伤口,吃完解药应该会大出血?有了惦记的人和期待的事,暂时还不太想死……”


一枝花沉默片刻,好像在思考什么哲学问题,又背过身去,尖刻大笑:“你的意思是,你要离开我了?百年后,你们两个都会离开我,又留下我一个人?”


李饼伸出一只猫爪,轻轻搭在一枝花的肩头:“凡人如此,凋落无期。”


一枝花不知道犯什么病了,勃然大怒,妖瞳倒竖,嘶吼一声,利爪向李饼袭来。


3


邱庆之刚下楼,就看见小来的车停在下面。小河南站在旁边,冲他挥手:“哥,俺看车里有医院的工牌,估计你在这上班,就给开过来了。以后别乱停,这回先不给你开罚单了,觉得你们医生也怪穷的。”


邱庆之冷淡地说了声谢谢。


小河南仍在絮叨:“俺想起来了,俺刚参加工作那会儿,你在路口刮蹭了李警官的车,你俩下了车,直勾勾地盯着对方,眼珠子都不打转的,就差拉手亲嘴了,也忘了挪车,严重影响了交通,俺来劝阻,你们听不见,俺就给你俩各开了二百的罚单。”


邱庆之低头一笑:“谢谢。”


“我多嘴再劝你一句,你们医院大狸子挺多,它们冬天爱趴车底下,你开车前一定逆时针溜达一圈,别轧着大狸子。”


正说着话,不远处就传来几声猫咪的咆哮。一只橘色的大虎斑和一只雪白的长毛狮子猫打得难解难分。小交警“哎呦”了一声,跑过去拉架,虎斑当即给了他一爪子,又叼起狮子猫的脖子,把狮子猫往邱庆之脚边扔。


狮子猫擦着邱庆之裤脚摔倒,仰面朝天,腹部和前爪上隐约有血迹。


“这个大狸子怪俊的嘞!还受伤了,你不拾回去啊?”小交警问。


邱庆之冷哼一声:“碰瓷罢了。”


狮子猫往花坛里跑,又被虎斑叼着后颈皮扔到了邱庆之脚下。


小猫依偎着邱庆之的裤脚,嘤然作声,前爪上的血蹭了邱庆之一裤腿。


小交警蹲下来,看着这猫:“俗话说,谄媚一时,富贵一世。”


邱庆之说:“我可不是什么有责任心的好人。”他俯身把猫抱起来,那猫在他怀里挣扎,领带上粘了许多猫毛。


“流浪猫呀,当然可以随便绑架回去。警察又不会因为这个拘我。”邱庆之挠了挠猫下巴,“老实点,就带你回家吃罐罐。不老实,就先绝育,再放归!”


猫挣扎得更剧烈了。


邱庆之打了辆车回家。师傅是个老头,车载广播在放北昆,武生咿咿呀呀地念白,有几分燕赵悲歌的慷慨:


登高欲穷千里目,愁云低锁衡阳路。

鱼书不至雁无凭,几番空作悲愁赋。

回首西山月又斜,天涯孤客真难渡。

丈夫有泪不轻弹,只因未到伤心处。


猫原本还在挣扎,想跳窗逃出去,一听见这念白,就立刻静了下来。千百年里他听熟了世上的戏曲,唯有宝剑记里的这一出,百听不厌,越听越悲。这段念白讲的是男儿一腔壮志豪情,只化作百般不甘与愁肠,告别妻子,远走他乡。


猫头往邱庆之怀里钻,鼻尖在邱庆之心口拱来拱去。邱庆之没听过昆曲,不知道这段念白是什么意思,只觉得里面有万种悲切,听得他心里空落落的,只好伸出手来,轻轻抚摸猫头。


猫低低叫唤了一声,抬起头来,大眼睛滴溜溜在邱庆之脸上打转。


一到家,邱庆之换上围裙,习惯性地从冰箱拎了条鱼出来,在鱼身上打花刀,动作娴熟。他四刀下去,又把鱼翻了个面。但这时,邱庆之忽然如梦初醒,狠狠砍了菜板一刀,刀在菜板上竖着,嗡嗡响。邱庆之一把扯下围裙,往椅子上一摔。


猫走过来,咬他脚趾,蹭他脚腕,像是撒娇。


“吓到你了?”邱庆之蹲下来摸猫,“我才想起来,我从来不吃鱼,小时候被刺卡过,心理有阴影。你说,我做给谁吃啊?”


“人呢,不愿意回来,猫呢,什么话都不会说。你说,我委屈不委屈?”


猫似懂非懂地跳起来,两只前爪扒住邱庆之小臂,鼻尖碰了碰邱庆之的下巴。


“你吃熟的还是生的?”邱庆之把猫抱上桌,重新系上围裙,继续在鱼身上打花刀,一边回头问猫,“葱花香菜吃吗?清蒸还是红烧?”


猫一歪头,喵地叫了一声。


“哦,要葱花不要香菜,清蒸。”邱庆之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我都知道的,我都记住了的,我第一次把他拐回家睡觉那天,半夜我被踢下床,睡眼惺忪地去蒸了条鱼。他吃饱了一撂筷子,又躺回去,搂着我亲,一股鱼腥味。”


鱼上了锅,邱庆之看看手表,问猫:“给你包扎伤口吗?还是就这么晾着?”


猫说:“喵。”


“好,那就涂点药吧。”邱庆之一招手,猫跳上他的背,蹲在他肩头,跟他一起去找药箱。


邱庆之说:“我都能记住的。他讨厌碘伏和云南白药的味道,只肯用酒精和生长因子,会嫌创可贴痒。”


饭出锅之后,猫坐在李饼的位子上,邱庆之坐对面,一人一猫低头吃饭,气氛沉闷得很。邱庆之忽然开口:“看个剧吗?他爱看刑侦的,但是主角谈恋爱的时候,他就不耐烦,我得看他脸色,替他按快进。”


“第一次跟他一起吃饭的时候,我们也是坐对面。他说这样看菜单不方便,挪到了我旁边坐下,腿挨着我的腿,翻菜单的时候,呼吸全喷我耳朵上。”


吃完饭,猫叼起盘子,快步走向洗碗机。邱庆之夸它:“你真懂事,这活确实一直是他干。”


猫走到一半,盘子掉地上,碎了。


邱庆之连忙跑过去,一把拎起猫:“嘴巴割到了吗?”


猫“嘶”地一叫,邱庆之仔细检查:“大狸子,你少了一颗牙。”


猫紧张地炸了毛,僵在邱庆之怀里。邱庆之却淡淡一笑:“和虎斑打架打掉的吧?”


猫又松软地窝在邱庆之怀里,轻轻叫了一声。


天还没亮,猫就琢磨着溜出门,蹑手蹑脚地跳起来,拧门把手。哪知道邱庆之也起床了,打着哈欠走过来,把它抓了个正着。


猫偷偷眯眼看了看表。离变回人身还有四十五分钟。


邱庆之不紧不慢地刷牙,洗漱,做饭,吃饭,换衣服,甚至还洗了个头,饶有兴致地吹了头发,抓了个造型,又慢吞吞地拿了五件上衣和两条裤子出来比划,选搭配。


猫急得百爪挠心。


四十四分钟后,邱庆之终于穿戴整齐,出了门。


猫松了一口气。门刚关严实,李饼就站起来,伸了个懒腰,摸着胸口说:“好险好险。”


脾脏上的小伤口愈合得比他预想中要快,李饼闭上眼感受了一下,觉得已经无碍。他等不下去了,打算今天服下解药,从猫身和永生中解脱,回到邱庆之身边,享受时间在他们之间缓缓流动的感觉。


一枝花穿着一身蓝色工服,骑个小电驴,把李饼的东西送了过来——手机,钥匙,证件,口香糖,猫条,洗干净的衣服,还有那个小木盒。


李饼闷闷不乐地付了闪送费,一枝花乐呵呵地跟他说拜拜。


李饼躺回床上,把头埋在枕头里,不断地寻找邱庆之的味道。他把盒子打开又反复合上,盯着里面那只蓝色的小荷包,生怕陡然间从野外山洞中惊醒,一如他过往岁月中无数个梦境。


但时间让荷包腐烂黏连。李饼需要一把剪刀来把它拆开。


他到邱庆之的书房里找剪刀,一拉开抽屉,看见里面的东西,全身的血液仿佛冻住了,不禁打了个寒噤。


他已经有三个月没在这个家里住过了,邱庆之保留了房子里与他有关的大部分布局陈设。唯独书房例外。这里是邱庆之的自留地,李饼向来极少进去打扰,从不翻看里面的东西。漫长的永生岁月教会了他,每个人都值得有自己的一片隐私。


抽屉里躺着一把匕首。


——那把匕首。是那把能杀死风生兽的匕首,他明明记得他将匕首放进了邱庆之的棺中,是谁将它取了出来?


李饼拿起匕首,划开荷包,露出里面的解药。


一张古旧的纸片随着他的动作,化作了碎片。


李饼屏住呼吸,细细查看——


是金吾卫传递消息常用的那种纸,极厚,但易溶于水销毁。上面有黑色的斑点,应该是当年染上了邱庆之血。当然,还有字迹,李饼半认半猜,依稀可以读出来——


“药石绝长生,再续来世缘。奈何桥畔,等尔百年。”


李饼顿时心如刀绞。


一千多年前,他没有打开这只荷包,生生错过了邱庆之对他的恳求——百年之后,下来见我。


李饼闭上眼睛。邱将军仿佛披甲执剑,固执地站在奈何桥边,望着往来的痴男怨女,苦等百年,都没有等到他的李饼。或许他以为李饼贪生怕死,不愿服下解药,或许他以为李饼另寻新欢,下葬时遮盖面容,违背了他一厢情愿的誓言。但无论如何,等待都是煎熬的,这一点李饼深有感触。


“我错了。”长生给他的折磨与孤单,仿佛都出于他自以为痴情的愚蠢。当时他是怎么对一枝花解释的?“猫身如同是邱庆之在我身上留下的痕迹,我不忍心消弭这种疼痛的感觉。”如今李饼深深地陷入懊恼之中。他手握解药,迟迟无法释怀。


李饼自言自语:“邱庆之,难怪我找了这么久,才找到你。你在下面苦苦等了一千多年才重入轮回?”


抽屉里还有五只日记本,是很厚的一摞。好奇心驱使李饼打开了它们。


第一个本子是从三十年前开始记的。那时候邱庆之还是个孩子,字迹却异常潇洒舒展,有几分褚遂良的韵味。而当年邱庆之在李宅为仆时,临的也是褚遂良的帖子。


李饼心头涌上一个荒诞的念头,这念头让他浑身战栗,仿佛久违却熟悉的酸涩感再次攫取了他。


在前五十多页,每一页都写着当天的日期,和同样的三行字:


“四时代谢,日月流转。

攒眉千度,昼夜思焉。

枯坐桥畔,一瞬千年。”


前面几页的笔画力道稍显柔软,还有斑斑墨迹,像是小孩握不住笔。越往后翻,笔画越劲厉,好像带着千钧苦楚和恨意。再往后,笔画又恢复了褚公的舒展闲适,好像写字的人把写字当成了一种无聊的习惯。


再往后,这三行字不再出现。日记的主人开始记录学校生活——


“今天和女同桌划了三八线。”

“今天被老师罚站了。”

“今天在路上喂猫了。是一只白猫,很像他。很想他,但我以为我在没有光的地方等了一千多年,已经放下了。”

“小学毕业了噢耶!”


李饼翻得飞快,后面是日记主人的大学生活——


“今天考试,物理很难。”

“今天考试,邱将军跑3000米怎么会不及格?”

“正畸好难,还是学老本行拔牙吧。”

“托一枝花的福,满分无他,唯手熟尔。”

“实习医院旁边没有白色的猫,好烦。”

“狮子猫是不是灭绝了啊?”


越接近他们相遇的日期,李饼就越恐惧,但他将阅读想象成一种对自己的惩罚——


“洛城区分局搞免费洗牙活动,我正给人洗着呢,听见两个排队的警察聊天说,李饼加班呢,又没来。我问,是烧饼的饼吗?”


“第15次在他们单位外面路口蹲守,终于成功剐蹭了老婆的车。虽然我的新车掉漆了,还被交警罚了200。”


“嘿嘿,老婆香香。”


“今天李饼答应和我一起吃饭了。”


“考执医过了。饼子亲了我一口。”


“饼昨天留宿了。所以昨天没有写日记,今天补上。23点05分,饼失神的时候露出猫耳了,假装没有看到。(但我可能找到饼最喜欢的频率和力度了!一切顺利。”


“他怎么这么好!我的李饼!”


“一枝花来蹭罐罐,他居然是虎斑吗,一直误会他是肥肥的大橘来着......不过它好像有点牙结石。”


“我是我自己的替身吗?李饼更喜欢之前的我。”


“求婚了。李饼肯定是爱我的。”


“今天升主治了。好像李饼没有特别爱现在的我?我吃我自己的醋。”


“早上醒来,一切美好得不像是真的。”


“我想告诉他,我仍然拥有邱将军的全部记忆。但这会不会让他有心理负担?不能说。他知道我在下面等了一千多年,会不会难过啊?受不了了,他不亏欠我什么,为什么每次都在床上哭坟?”


“升副主任了。快叫我邱主任!”


“小来同学没有任何拔牙天赋,建议去学种树。”


“老婆最近怎么了?晚上变猫,白天变人,每天晚上都去一枝花家里躲着。我有那么脆弱吗?我不会被吓到的。怎么不信任我?你跟我坦白就是了,我又不会离婚。”


“烦死了,带学生太难了。小来打个麻药都手抖。好想变成邱将军一剑捅……算了。”


“你的肚皮。猫的肚皮。我愿成为你最柔软的部位,你带着爱与信任所展露的部位。”


“提离婚是吓他的,气他的,逼他说实话。你为什么一口答应了?”


“婚姻不是索取忠诚,你的。只是献出忠诚,我的。”


“邱庆之,你真不是东西啊。”


“解药在哪里?我不能允许他第二次看着我死去。”


“我的坟呢?我那么大一个坟呢?”


“全是我的错,我不该提离婚。”


“与其在桥边悬望千年,不如在爱人肩头痛哭一晚。”


“邱庆之,你真不是东西啊。”


“这个世界就是一个巨大的草台班子,大家都在潲水桶里觅食!毁灭吧!”


泪水落在皱巴巴的一页上,和早已干涸的水渍重合。李饼扣上日记本,脚一蹬地,椅子缓慢而无声地后退,又转了个圈,就像他愚蠢而漫长的猫生,好像又回到了起点。


“我为什么会觉得他不再是他?”李饼把头埋在掌心里,闻手心里的鱼腥味。邱庆之还是当年那个邱庆之,寡言少语,将秘密的重量一肩承担。


李饼拿起解药,刚要吃,手机剧烈地震动起来。


“您好,邱庆之家属吗?这里是他工作的医院……他被捅了,脾脏破裂,失血过多,您现在能来吗……”


4


李饼赶到医院,跑得嗓子眼一股血腥味,他的几个同事已经在走廊上站着了。七姐手指死死拧着一根烟,没点燃,表情凝重:“饼子,是冲你来的。”李饼听懂了每一个字,但连起来又不知道是什么意思,头脑一片空白,耳朵里嗡嗡地响,眼前闪烁着带血的护心甲,手指好像又碰到的冰冷的头盔,李饼才要问什么,一个大夫突然一把揪住他,拿了两张纸让他签。


李饼头晕得一个字也看不懂,抬头疑惑地看大夫。大夫给他解释,两片嘴唇迅速地上下打架,发出的却不是人类的语言,而是持续不断的尖锐的蜂鸣声。


一阵兵荒马乱后,医生护士四散奔忙。李饼仍呆呆地站在走廊上,七姐用力拍了李饼肩膀一下:“你别杵着。”


李饼如梦初醒:“到底发生什么了?”


七姐撩了下头发:“小来都交代了。五年前被你击毙的那个通缉犯,是小来的父亲。小来昨天认出了你。他拿了一把钻,邱庆之又没有防备。”


李饼浑身发冷,靠着墙,却顺着墙往下滑。八字眉的男护士愁容满面地路过,幽幽地埋汰了七姐一句:“你扶他呀!”


七姐扶住李饼,八字眉护士往窗台上放了一杯咖啡:“给你的啊。”


李饼在走廊里枯坐了一整天,这一整天比一千三百年更长久。时间又失去了它富有流动性的轮廓,惶惶地在他身旁滞留。李饼的手指在外套口袋里绞紧,解药冰凉刺骨。从日记本上撕下的一页沁了汗,纸团变得黏糊又脆弱。


李饼不用展开纸团,眼前就能浮现出邱庆之那笔力童稚但结构老练的诡谲字迹:


“四时代谢,日月流转。攒眉千度,昼夜思焉。枯坐桥畔,一瞬千年。”


太阳将落未落的时候,一位护士走到李饼旁边,蹲下来,平视着他。


护士友善的态度给与了李饼一种不详的预感。


果然,护士说:“血压一直在下降。大夫建议您做好心理准备。”


李饼猛然站起来:“抽我的血!”


护士说:“您冷静一下。血库充足,而且……”


“我的意思是,必须是我的血。”李饼一把抓住护士的胳膊,“不能做任何过滤处理,你相信我,医生呢?我和医生谈一下……”


“先生,您冷静一下,我们有一套规范化的抢救流程,我们……”


“我不是人!我求你了!让我和大夫谈一下!1918年欧洲大流感,一只虎斑猫几乎被一群医生放干了血!救活了526位病人!”李饼焦灼地奔向一位刚闻声赶来维持秩序的医生,“你相信我吗?我……”


夕阳仍未落下。两个保安和一个精神科大夫正向着李饼飞奔而来。李饼痛苦地嘶叫一声,直奔电梯而去。


最近三个月,在白日里,他变换是自由的,但夜晚他只能是猫身,这意味着他要赶在日落后半小时前救活邱庆之。因为猫血总量有300-400毫升,而成年人的血液总量是猫的十倍之多。


八字眉的男护士仍在走廊和电梯间奔波,往邱庆之那边送血。李饼在电梯里揍晕了他,把他拖到卫生间的小隔间里。取血并不难,至少在邱庆之去世后的一千三百多年里,李饼在梦中熟练地演练过无数遍。锋利的猫爪划破静脉,疼痛给予他好梦成真的快感。


血源源不断地通过软管流入血袋。


李饼把八字眉护士拖进电梯里,蘸取自己的血,在护士唇间一揩。护士立刻惊醒,觉得浑身仿佛有使不完的力气,像刚喝了八杯咖啡,但脖子和脑后有点疼。


“你刚刚睡着了。”李饼信誓旦旦地告诉他,“病人还等着你。我往你脖子上拍了一巴掌,你才醒。”


八字眉护士甚至没来得及感慨一下自己的霉运,便急匆匆地推着小车飞奔出电梯,直奔邱庆之那边去了。


5


邱庆之梦见了童年。


小邱庆之坐在窗下写日记,悲伤、憎恨、愤怒、遗憾,这些负面情绪将他吞没,以至于他反复写下:“四时代谢,日月流转。攒眉千度,昼夜思焉。枯坐桥畔,一瞬千年。”


锁孔响动,他的父亲下班了,把一个糖人递给他:“这玩意儿不常见了,今天碰巧路上有人卖。”


小邱庆之合上本子,接过糖人,明白了乡愁原来是一个时间概念。小邱庆之现在就住在洛阳,却怀念一千三百年前的神都。就像邱将军远征子虚国的时候,怀念的也并不是李宅,而是李宅里的那些温柔岁月。


他低低地叫了一声李饼,睁开眼。病房里有一股香喷喷的味道,邱庆之眨眨眼,看到李饼坐在他旁边,正在啃炸鸡。


“来一口吗?”李饼问。


邱庆之问:“医生提到过忌口吗?”


李饼想了想,又啃了一口炸鸡:“我给忘了。”说完,他灌了一大口可乐,解释说:“昨天给你输血来着,我得补补。”


邱庆之刚要说什么,李饼抢先开口:“我跟你不一样。我为你做了什么,我受了什么罪,我要让你明明白白地知道。”


邱庆之嘴巴动了动,含混不清地说:“我也没为你怎么样,你是不是误会什么了……”


“对,邱大将军,你每天都让我误会!”李饼把鸡骨头往垃圾桶里一扔,潇洒地抽出纸巾擦擦手,又吸了一口可乐,“邱将军,今天是疯狂星期四,你欠我五十。”


邱庆之蹙眉:“你……”


“V我五十,我讲给你听。就从我看了你的日记开始讲。”


邱庆之别过头去。


李饼俯身,把邱庆之的脸掰正,鼻尖贴着邱庆之的鼻尖,手指轻触邱庆之的额角:“一千多年里,对我来说,时间不具有线性的意义。但当我再次遇见你的时候,就觉得有什么停止运转的东西,又开始汩汩流动了。比如庆祝你从主治升副主任的那天,你在灯下切蛋糕,我看见你鬓边有一根白发。我想,就是这个,它就是我的意义。”


“所以,我去重新找到了解药。”李饼拉起邱庆之的手,举到邱庆之面前,“但现在,新的问题出现了。”


邱庆之惊奇地发现自己手背上有一层绒毛——白色,棕色和黑色。


“三花自古是猫中美女。”李饼与邱庆之十指紧扣,狡黠地眨眼,“很适合你。”


邱庆之浅笑一声:“我以后能给你舔毛了吧?”


李饼说:“也不一定。因为我们有解药。虽然它可能有超出保质期的风险,而且,我们并不清楚它的剂量是否够两个人用。”


邱庆之神色认真,变换出猫爪,仔细地注视:“药物过期一般是指辅料过期,而不是有效成分过期。剂量这个问题,我还真没考虑过……”


两只猫爪扣在一起,李饼说:“要么我们把药扔掉,我们一起担着永世兽化的风险,驰骋林间野外。要么我们分食解药,担着药效不足的风险。”


邱庆之问:“最好的结局是什么?”


李饼把头埋在邱庆之颈间:“四时代谢,日月流转。我不要你枯坐桥下,一瞬千年。我要我们对坐白头,堪堪百年。”


END


彩蛋治愈向。

桥错

勿忘心安

接第一章

雨下了一夜,一直到第二日清晨才勉强停下来。初秋泛黄的叶子斑驳的微微打了卷儿,水滴从干枯的叶面上滴落下来。

方木睡饱了,睁眼时天已经大亮。他懒洋洋的从被子里伸出一只胳膊拿起床头柜上的闹钟,都九点了。

昨夜的低热让方木全身发软,起床前他明智的拿了搭在床头的一件薄毛线开衫裹在身上。过大的衣衫明显不是他的,不过倒是很暖和。

他们家餐厅是开放式的和客厅连在一起,方木走出卧室就看见邰伟煞有介事的坐在餐桌边看他昨天拿回家的那本硬皮书,桌子的放着一份早餐。“早。”方木坐在桌前,拿起还带着热气的三明治咬了一口。

“早。”邰伟没抬头,依旧皱着眉头看书上的字,“明明都是中国字,怎么连在一起就读不明白呢?”

“你看犯罪...

接第一章

雨下了一夜,一直到第二日清晨才勉强停下来。初秋泛黄的叶子斑驳的微微打了卷儿,水滴从干枯的叶面上滴落下来。

方木睡饱了,睁眼时天已经大亮。他懒洋洋的从被子里伸出一只胳膊拿起床头柜上的闹钟,都九点了。

昨夜的低热让方木全身发软,起床前他明智的拿了搭在床头的一件薄毛线开衫裹在身上。过大的衣衫明显不是他的,不过倒是很暖和。

他们家餐厅是开放式的和客厅连在一起,方木走出卧室就看见邰伟煞有介事的坐在餐桌边看他昨天拿回家的那本硬皮书,桌子的放着一份早餐。“早。”方木坐在桌前,拿起还带着热气的三明治咬了一口。

“早。”邰伟没抬头,依旧皱着眉头看书上的字,“明明都是中国字,怎么连在一起就读不明白呢?”

“你看犯罪心理学方面的书?”方木坐在桌边慢吞吞的喝牛奶,然后不经意的看了一眼书上的内容,邰伟基本还是在绪论的地方徘徊。

邰伟将书反扣在桌子上,抬起头慢条斯理对方木说道:“我要进修个研究生。”

方木差点一口牛奶喷出来:“犯罪心理?”

“方教授,”邰伟饶有兴致地看着他,“我考你的研究生怎么样?”

“呵呵……”方木笑了两声,不置可否,“我的研究生可不是好考的。”

比起刑警大学最年轻的教授这个称号,方木的才华和天赋更加令人瞩目。每年报考他研究生的专业学子数不胜数,竞争之激烈,更别说邰伟这个门外汉。

“你怎么想到读研究生了,大叔……”微微拉长的声调,带着一点挑衅,方木从抽屉里拿出一副眼镜带上,接过邰伟的书。

“升职啊。”邰伟捏了捏方木的下巴,直白的翻到不知道让人该说什么,“方教授,补补课吧。”

“傻逼!”方木躲开他的手,笑骂一句。但他还是任命的起身从书房里取出两本书和一沓笔记:“先看这些,从《犯罪心理学纲要》看起。”

“那还来得及么?”邰伟瞄了一眼方木手中厚厚的两大本书。

“重点已经画好了。“方木那他没有办法,无奈的摇摇头。

“得嘞。”邰伟厚脸皮的凑过去,狠狠吻了一下方木苍白的脸颊。

“滚!”方木狠狠翻了个白眼,将书都扔给他,端着碗筷进了厨房。

邰伟果真认认真真的从头看起,就像刚认字的小学生,磕磕绊绊的念着书上的字,有时候他都找不到断句在哪。

“木木,”邰伟看着正在批改论文的方木,有些好奇的问道,“你怎么就知道罪犯心理怎么想的呢?就看这些书?”

“我?”方木被邰伟问的愣住了,他缓缓放下手中的笔,抬起头陷入沉思。与恶龙缠斗过久,自身亦成为恶龙;凝视深渊过久,深渊将回以凝视。那并不是一种美妙的感觉,当你无数次感知灵魂的颤抖与黑暗后,那种无力和罪恶会将人生生拉入深渊。

“因为……”方木的目光悠长而深远,“当我闭上眼睛的时候我就成了凶手。也许我自己就是个疯子,就是恶魔,所以我可以看清罪恶。”

“木木,你说错了。”邰伟环住他微微颤抖的肩膀,“你凝视深渊,所以无数人得以重见光明。你不是恶魔,你是救世主。”

方木第一次听邰伟这么文邹邹说话,他抬头看着他,忍不住露出一个微笑:“谢谢。”

邰伟揽着他往卧室走:“对于着凉的人就应该好好休息。”

邰伟半哄半强迫,将方木按到床上。“我不是还得给你补课么。”方木看着邰伟给他裹紧被子,好笑的问。

“我这不都有方大教授画的重点了么。也不能作弊的太过分呐。”邰伟轻轻吻了吻方木的额头,转身给他拉上了窗帘,才带上门出去。


试酒-W

商略黄昏雨

八年前读《少年追命》,晚上不睡觉。边看边觉得追命实在神奇,世上为什么会有这样的人。他历经了磨难,可是心却比其他人都年轻。

后来温老爷子的不怎么看了,开始看古龙。觉得终究还是古龙更胜一筹。此文就试着还原武侠风。

soul mate约稿,放粗来跟大家见面惹。

感谢海豹作者 songciill   

———————————————

“‘燕雁无心,太湖西畔随云去。’你知不知道后面是什么?”

“三六知道,是‘数峰清苦,商略黄昏雨。’”

“是了,我的名字就是这么来的。他们都叫我追命,你可以叫我略商。”



农历,正月十五,元宵节。

这...

八年前读《少年追命》,晚上不睡觉。边看边觉得追命实在神奇,世上为什么会有这样的人。他历经了磨难,可是心却比其他人都年轻。

后来温老爷子的不怎么看了,开始看古龙。觉得终究还是古龙更胜一筹。此文就试着还原武侠风。

soul mate约稿,放粗来跟大家见面惹。

感谢海豹作者 songciill   

———————————————

“‘燕雁无心,太湖西畔随云去。’你知不知道后面是什么?”

“三六知道,是‘数峰清苦,商略黄昏雨。’”

“是了,我的名字就是这么来的。他们都叫我追命,你可以叫我略商。”

 

 

农历,正月十五,元宵节。

这一天总是一年中最热闹的。天空时不时有烟火炸响,五彩斑斓,美丽至极。

长青楼往东去不过百米,有一座拱桥。桥下有水,水边有岸,岸上有人放河灯。河灯星星点点,倒映在河水中,如同萤火。

追命正坐在长青楼向下看。长街两旁小摊小贩颇多,面具,花杖,吃食……应有尽有。有妇人轻轻笑语,孩童欢乐叫闹;长街两旁尽是吆喝声,人声鼎沸,好不热闹。

元宵、元宵,听元宵,往岁喧哗,歌也千家,舞也千家;听元宵,今岁嗟呀,愁也千家,怨也千家。

追命自从五岁开始落拓江湖载酒行,他就对这种节日无感了,不,应该是从来都无感。

他看尽了繁华与生死,早就知道了得幸失命,不外如是。他喜欢笑,喜欢喝酒,喜欢好看的女人,喜欢匡扶正义,喜欢“正法”。追命的心中有一杆称,这杆称就是法。

无情不良于行,不喜出门,冷血和铁手陪着追命来逛灯会已是最热闹的事了。冷血也不喜欢说话,只剩铁手。他顺着追命凝重的目光看过去,堪堪吃了一惊。

铁手道:“那是……”

冷血闻声,也看了一眼。不语。

追命缓缓把头扭过来,拎起酒坛喝酒,然后笑道:“正是。”

正是。

正是什么?

什么正是?

追命一向不喜欢打诳语,他喜欢实话实说,喜欢直来直去,他瞧不起畏畏缩缩的人,也不喜欢。

所以他很痛快地承认了。那个喜欢过很多女人并且迷恋过很多女人的追命,曾经爱过一个叫陈三六的人。

傻名字,傻人,傻事。

追命一向不隐瞒他的几个同门师兄弟,他们手持御龙诀,只效忠诸葛正我,只效忠正义,他们根本不在乎追命喜欢了一个男人。

“我看那陈三六是真的一心一意待你。”无情说。

“你何必在乎那么多?我们又不会看不起你。”铁手说。

“娶回诸葛神侯府。”冷血说。

那时候还是冬天,也是刚刚过了个元宵节,他们聚在一起,铁手陪无情下棋;追命卧在贵妃榻上喝酒,冷血坐在他身边在擦剑。追命的一双眼睛喝得亮亮的,他偏着头去看擦剑的冷血,觉得冷血说得很是可爱:“小师弟想成亲了?”

追命贫。

大家都知道,冷血更知道。

他继续擦剑,一声腔都没搭。

无情倒是轻轻笑了一声,他一抬手,一枚青莲子直飞追命门面。追命抬起腿,灵活一挡,然后接到了手上。酒坛子在他翘起二郎腿的脚尖上晃晃悠悠,青莲子上的金粉沾了追命一手,追命瞪着眼睛看了半天,也没看出个所以然。

“我听说他找了你很多天了,天天堵在诸葛神侯府口,你真的不去看看?”无情继续下棋,铁手看了无情一眼,偷偷换了一个子。

不去不去。

追命这么想着,人已经到了门口了。

他听见屋里隐隐约约传来了铁手的笑声。

陈三六果然在诸葛神侯府门口。

他哪里是堵在门口,他明明是畏畏缩缩可怜兮兮地站在门口。他见到人就小声地问:“求……求问这位大人……有没有见过一位相公,他……他说他是诸葛神侯府的,他……他叫追命。”

那人回答他:“求见追命大人为何?你若有冤屈,应当先到衙门堂前击鼓去。”

追命在遇到诸葛正我之前,一直是混迹市井。各种各样的人他都见过。别人对他不好,他自然也不会对别人好;别人骗他,他也骗人,他能说会道玲珑八面,可是他还真没见过陈三六这号人物;追命要命地发现面对这个人他还真说不出什么骗人的话来。

陈三六的眼睛一看向追命,追命就觉得千言万语都梗在了喉间,那些巧舌如簧在他面前全化成了飞灰飘走了。那双眼睛亮亮的,圆圆的,还水汪汪。那双眼睛里面居然翻滚出了巨大的喜悦,他慌忙抱个歪歪扭扭的拳给刚才问过消息的人,转身就过来了:“追……追命相公……”他说着话,看着追命的眼睛眨都不眨:“我学会女红了,我还学会了酿酒,我……”

追命觉得眼睛一花,脑子里嗡嗡响个不停。

他抢过一步,稳稳拉住三六的手,看他修长纤细的手指上果然全部都是绣花针刺过的痕迹,居然泛了青紫。

“陈三六!”追命喝了他一声。三六耸住了肩膀。追命又气又急,“你是不是傻?我随口一说你也信?”

我不过是救了你一命,你何至于此。

这句话追命没说出来。因为他听见三六说:“三六不傻,三六知道什么叫一诺千金。”

他正正经经说着话,把追命都听愣了。

追命不过是在追踪犯人的时候,顺手救了这个给别人测了字然后被打了的小书生罢了,他真的没想到这一顺手,顺出个麻烦来。

“恩公,恩公请告知姓名,三六定当酬谢。”他跟着追命走了差不多十条街,追命急着追犯人,只能转头哄他:“我叫追命,我最喜欢看绣花和女红,不知你能不能做一副来?喜欢喝酒,不知你能不能酿出几坛来?要是做出来了,就来诸葛神侯府找我。”

他没时间了,再拖拖拉拉,犯人都能躲到天边去了,追命不再顾忌身边还有个三六,当下振衣一跃,蓝色的衣衫呼啦一闪,就施展轻功追了出去。

 

他真的寻来了,日日徘徊在这诸葛神侯府,想见他的“那位叫追命的相公。”如今见到了,他又能怎么样呢。

三六怀里揣着一方帕子,说是帕子,其实只是追命的衣衫一角。追命当时见他跌倒在地擦伤了手臂,便随手撕了一块衣衫来帮他粗略裹了裹伤,并且嘱咐他:“莫要沾水,几天便好了。”

三六愣愣点头,看着追命乖乖道:“嗯。”

“这位相公,我见过你,”三六说,“小时候,是不是?”

追命没心思听这个眉清目秀的小书生说话,他道了别要走,结果被他追了十条街。当时一门心思要打发他,随口一说,也没料到这个小书生竟然真的去学女工了!

追命生平第一次觉得自己不该胡说八道。在此之前胡说八道一直是他最喜欢,也是他最擅长的,比喝酒还擅长。

一个人若是觉得自己的决定出了问题,那么就证明他认为这件事情他做错了;追命觉得自己错了。他从来没有遇到过这种人——像一张白纸。

可是后来追命就又发现了,陈三六不是白纸。

陈三六问他:“追命相公,你喜欢什么花,你喜欢什么酒?三六一定报恩!”

追命沉默。

陈三六犹豫了一下,小心翼翼打量一下他的表情,小声问他:“你生气了吗?”

追命继续沉默。沉默有时候就是默认,就是赞同。追命确实有些生气了。他心底泛上酸酸的感触,他自己都觉得这种莫名其妙的感动一下子让他像是见了八辈子的鬼。

除了当年哥舒大哥救了他,他觉得这世间还有正义可言的时候,他从来没有这么感动过。这个世界,从来没有人对他这么好。

从来没有。

他曾经因为偷了两瓶喜酒,被追着打的时候——他打得过可是他不愿意,因为温公子①一开始教给他的就是人要敢于承担,顶天立地——他觉得自己确实是很可怜。

追命很少觉得自己可怜,他这一生,命运让他的心过早地苍老。人世间总有比他幸运比他幸福的人。也就是一瞬间,某个时刻,追命觉得自己可怜。陈三六这么对他,用他幽深天真的眸子看着他的时候他也觉得自己可怜。被爱慕温暖了的可怜,又酸又痛,难受得不行。

追命的心苍老得太早,所以老无可老,就开始年轻起来了。

那一天追命和三六站在诸葛神侯府的大门口,进进出出的人都看着他们,还有人在远处窸窸窣窣说了一会儿话,对着追命喊:“追命大人,你冷不冷啊!”

一喊完,他们就笑成一团了。

追命回头瞪他们一眼,然后看见冷血正倚在门廊上向他们看过来。

天气确实冷。元宵节刚过,前两天还落了一场雪。他怕是挨不得冻,追命这么想着,就把身上的狐裘解了下来。狐裘搭在三六单薄的肩上,他本就在寒风里抖成一团,现下被追命的狐裘一暖,更是抖得厉害。

追命实在不明白他这小脑瓜里在想什么。

“你……你……”追命难得说不出话来。他说了个“你”字,就说不下去了,最后只能握住了陈三六的肩膀:“谢谢你,真的谢谢。”

三六摇头:“三六是来报恩的,大人何必说谢谢。”

追命也摇头,不说话了。

他把三六的肩膀一送,看着他的脸,然后低声道:“走吧,我和你回去。”

是我“和”你回去。

不是我“送”你回去。

三六也发现了其中的差异,这小小的差异让他整个人都兴奋了起来,他毫无意识地伸出手去抓住了追命的衣带,问他:“真的……真的?”

追命不语,只是和他走。

诸葛神侯府很快被他们抛在了身后。宫纱扎成的灯笼沉沉亮了起来,把诸葛神侯府的大门都蒙上了一层甜蜜的暗红色。

 

 

整个诸葛神侯府的人都知道追命被一个叫陈三六的傻小子看上了,那个傻小子为追命学了女红,学了酿酒,虽然酿得不怎么样——这是无情说过的话——但他真的把这个心一直在漂泊的追命给稳住了一些。

 

追命和他玩得很好,他们两个像是很久很久以前就相识了的老朋友,在很多事情上一拍即合,三六喜欢对着追命笑,他的笑和追命的笑不一样。

追命的笑一般都是无意义的,他喜欢讥笑,冷笑,大笑,可是他怎么笑都比不上陈三六对着他的时候的笑。陈三六这个人,追命原本以为他真的是那种胆子小,怕事情,甚至畏畏缩缩的人,但是后来他发现了,陈三六只有在最初面对自己的时候,才会露出这种诚惶诚恐的神情。

只有对着自己的时候。

追命被这种奇怪的、独特的对待再一次感动到了。

尤其是他看着三六对他笑的时候。陈三六偏着头,如瀑的黑发被他束起来,他正在扎头发。追命踏进他的房门的时候,他就偏着头看了过来,一看到是追命,他就笑了。

他粉色的唇先翘起一个小小的弧,然后就弧度就缓慢地扩大了,不知什么喜悦从他的唇间一下子蔓延到了他的眼里,他看着就像是初春的露一般新鲜可人。窗户还开着,三六迅速把头发扎好,然后拎起身边的长衫一抖,就穿在了身上。“追命相公!”他这么喊着追命,走到他身边来。

“追命就好了,”追命一下子笑起来了,连他自己都没有发现他在这个叫陈三六的人面前多了多少情真意切的笑容,“你每天相公来相公去,大人来大人去,你干脆直接叫相公得了。”

追命相公和相公,那是决然不同的两个概念。

三六听完,眨个眼,脸居然泛出了淡淡的红晕,看着好看极了。

追命很是欢喜这样的三六,他就像一只小猫一样好欺负。“走吧。”追命说。三六不问去哪里,他跟上。

追命带着他去参加一场婚礼,新娘子叫舒动人,她真的很动人。因为她居然当着大家伙儿的面掀了盖头看了追命一眼,平平静静一眼,然后又把盖头放下了。可是就一眼,三六就已经觉得她很动人了。

明眸,流转;顾盼,生姿。

她叫舒动人,果然是有道理的。

可是她为什么看追命?这大厅里这么多人,她为什么偏偏看着追命?

三六想不明白,也不想想。追命随意笑了笑,拉着三六找地方坐了下来。

宾客熙熙攘攘喧哗之际,有个胡子拉碴的人走了过来,他问正在喝酒的追命:“你就是追命?”

追命少年之时因为一脚踢掉了梁坚乍的头而一举成名,那个时候他遇上了还是个孩子的无情,后来结识了也还是个孩子的铁手,他在江湖上的名声早就响了出去,绝对不该有个人这么来问他。

追命不动声色把三六往身后一挡,笑了:“你猜猜看。”

那人大笑一声。“是你就好!”他说完,就亮出了一把刀。

快刀!

雪一般亮的快刀!

那刀如同长了眼睛,竟然直直飞向了追命身后的陈三六。

没有人能在这么短的距离逃过这么快的刀。

追命可以。

他飞起一脚,嘴里道:“看腿!”

看腿。

腿有什么好看的。

男人的腿更没有什么好看的。

可是追命的腿有看头。追命十一腿,每一腿都是杀招,追命一脚踢出去,正对上那柄快刀的刀尖。刀尖弯过去,再发出“叮”的一声脆响,生生折断了。

三六几乎在同时惊呼:“追命相公小心!”

程素很不开心,他问:“谁在飞燕谷撒野?”

程素是飞燕谷的主人,更是今天的新郎。他要娶的就是舒动人,他和追命是很好的朋友。

追命又惊又怒,他实在没想到这些猖狂的杀手居然一来就对着陈三六下手。陈三六不过是个不会武功的小书生,他怎么了,怎么就能被这些人盯上?

追命不止一次遇到这种人了。

他们无一例外都是冲着三六来的。

 

追命恨不得每天都把陈三六带在身边,时时刻刻护着他。冷血看着他觉得头疼:“三师兄你可想过,也许是因为你,陈三六才每每遭遇不测。”

他们日日在一起,时时在一起,追命从来没想过这个问题。

冷血一说,他倒是真的认真想了想。

还真是。

追命是捕快,还是个从不留情面的捕快,他的仇家一向很多。他独来独往惯了,从来不害怕,从来不在乎。可是陈三六不行,他不会武功。

追命开始疏远陈三六。一点一点,尽量不惊动三六。可是三六敏感地察觉到了,追命慢慢来得少了,慢慢不来了,慢慢找不到人了;去诸葛神侯府,也只是那个英俊的,冷着脸的少年对着他说:“我三师兄追踪逃犯去了,你若无事,尽量少在我诸葛神侯府走动。”

三六犹豫着点个头,问那少年人:“追命相公近日好不好?”

“好。”冷着脸的少年点头。

三六听罢,略略开心了些,谢过少年人,离开了。

追命躲在屋里听得真切,从未感受过的辛酸让人难受。冷血看着他的样子居然充满了同情:“你真是够了。”他说完,就笑了。

冷血很少笑,他只对小刀②笑。

他今日为何笑?他是不是在三六的身上看到了小刀的影子?

追命从来没试过这么想着一个人。他从来没有什么莫名其妙的牵挂,他一个人早就习惯了。可是他放心不下陈三六。夜里月色好极了,追命从床上爬起来,毫无睡意。

他一不留神就跑到了三六的家中,他施展轻身功夫,悄无声息落在了三六窗前。烛火明明灭灭,三六执笔,好似是在写信。可他又好像是太累了,居然趴着睡着了,笔尖的墨在笺上晕开深深一团:“追命相公:久未闻君消息,不知君安否?鸿雁传书一封,不知……”没有了。他好像写了很多遍,演练了很多遍,可是他也只是写了这么几行。

追命想把身上的披风盖在他身上。

可是不行。

他就这么出来本就不对。不知有多少双眼睛盯着他,他贸然来见陈三六,本就是不对的。

追命以前对这个陈三六,没有爱情,或者说还没到达爱情。他只是觉得这个人太好了。好到让人无法拒绝。他们同榻而眠,追命都不会有任何感觉,三六对着他笑,他也只会觉得暖心,可是自从他们不再见面,不再日日厮混在一起;自从追命不再日日瞧见三六那张俊秀的脸,亮亮的眼睛,他就开始觉得心焦难耐。

他竟然开始做梦,梦里尽是三六。

完蛋了,这可真是倒了八辈子的楣。

追命想,他居然有了亲吻他的欲望。

不是对女人的那种欲望,就是一种简单的,难言的渴望。想尝一尝他的味道,想攫住他的唇,吻一下,再吻一下。

更可怕的是,这欲望只有这对着陈三六才会腾升起来,像是一种奇怪的蛊。

就比如现在,陈三六睡着在桌边,他就是那么睡着,几缕长发从他的腮线滑下去,他的睫毛在昏暗的灯光下面也变得昏昏沉沉起来了。

想亲他,想吻他;想抱住他,想看他笑。

追命闭上眼睛,施展身法,飞快地逃离了。

原本应该睡着得陈三六,居然醒了。他盯着窗外,眼神锋利,一点不像往常的陈三六,一点不像刚刚睡着的人。

他是不是三六?

 

 

他自然是三六,惊怖大将军的手下,来探寻四大名捕的底细,然后把他们的特点一一报告给惊怖大将军的陈三六。

惊怖大将军最不想对付的人就是这个追命③,要命的追命,能“追”别人的“命”的追命。

所以他派了陈三六来。

“我听说追命重情重义,可是现在还没有真正爱过谁。”惊怖大将军说,“你去,想个办法,看能不能让他变得不像追命?”

怎么才能让追命不像追命?

让还没有真正爱过谁的追命去爱。

让他爱上一个人。

三六把灯吹灭,他已经成功了。

 

追命也来不及想为什么仇家来寻的时候,陈三六居然也会在。他还好死不死替他挡了一梭子飞镖,扎得他吐了几口血,当下就昏了过去。

追命发了狠。发狠的意思就是发疯,追命发疯一般踢出了几脚,“追魂”“追恨”“追悔”“追逝”,一脚就是一颗头。

那一天下了好大的雨,陈三六身上流出来的血,仿佛要把追命的命都染红了,他使劲摇着陈三六瘫软的身子,不顾还有可能上门的大敌,将自己的真气源源不断注入了他的体内。

他要保住他的命。

无情看着落汤鸡一样出现在门口的追命,叹了一口气。

他招招手,追命立刻进来了。他把怀里的陈三六放在榻上,对无情道:“求大师兄救他!”

追命从来没有求过任何人。

今日破例。

无情只能救。

三六醒来的时候看见了追命。他居然也胡子拉碴了,他看着自己醒过来,兴奋地不知该怎样。那飞镖上的毒,倒真的花了无情不小的功夫。

追命把一碗粥端到陈三六面前。

“燕雁无心,太湖西畔随云去。你知不知道后面是什么?”他看着很憔悴,可是说话却是很精神的。

“三六知道,是‘数峰清苦,商略黄昏雨。’”才从昏迷之中醒过来的陈三六回答他。

“是了,我的名字就是这么来的。我姓崔,他们都叫我追命,你可以叫我略商。”追命说。

他说完,把碗又拿开了,他小心翼翼抱住了陈三六,说:“你叫我一声听听?”

三六的瞳孔发着黑,他颤着声音,听到自己小声说:“……略商。”

“哎,”追命回答一声,“再叫一声。”

“……”三六不肯再叫了。他掐住了自己的手心,把自己的唇深深吻在追命的肩上。

追命也不强求,他只是抱着三六,不撒手。

差点送了命,才知道什么是情爱。

追命觉得自己怕得要命。这是他的爱情,他终于无可救药地交出去的爱情。

 

冷血见过三六之后,脸色很不好。他不再和追命说话,人也天天窝在无情和铁手的房间不出来。追命懒得管他,只是日日陪着陈三六。诸葛神侯府被他们走了个遍,他们无话不谈。

更让追命苦恼的是,他不能和陈三六同床共枕了。以前他没有丝毫的感觉,可是现在那具温暖柔软的身子对他有着致命的吸引力,他不能睡在他身边。

他会失眠,会冲动,会控制不住自己。

他只能逃开,在贵妃榻上躺下来,然后看着睡着的陈三六,等看得困倦不已,才能闭上眼睛。

日子多好。追命想。

他长这么大,从来没过过这么好的日子。

 

可是好日子很快就过到头了。铁手出事了。他去执行任务的时候被人给伤了。铁手此前因一次恶战身受重伤,他虽然内力醇厚,可是仍旧没有恢复。只要再等两个月,他就可以和原来一样。可是他居然被人给伤了。

来人仿佛深知铁手之伤,他一上来就纯拼掌力,将铁手难得一见地打吐了血。幸而冷血及时赶到。

什么人,好大的胆子。

诸葛神侯府知道这件事的人绝对不超过五个。他们师兄弟中,铁手受伤的事,连追命和冷血,原来都不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

追命也开始追查。

铁手犹犹豫豫和他说:“三师弟,有话说给你听。”

追命点头。

铁手继续犹豫。

冷血冷冷道:“伤了铁二的是惊怖大将军的人,老对头。我们怀疑陈三六是他安插过来的奸细!”

追命哈哈大笑。“小师弟你这是傻了。”

他去看铁手,他更相信铁手。可是他应该知道,冷血不爱说话,他说的话,从来都是真话。

铁手点头。

“他不过是个什么武功都没有的小书生,”追命有点恼,“你们何必怀疑到他头上。”

冷血逼视他。

“你自然知道大将军手下的智囊团里有一个人叫杨奸。”

追命知道,杨奸人如其名,奸诈无比。

“你当然知道还有一个人叫大笑姑婆。”

追命当然知道。

“还有一个,从来不露面,从来没人知道,他就是书生。”冷血说,“他是大将军的私生子,叫陈三六!”

追命从来不怀疑冷血查消息的能力。所以这个消息,十有八九是真的,或者说十有八九不会假。

 

追命愣住了。

他找了诸葛神侯府一圈,也没有找到陈三六,就真的愣住了。欺骗,欺骗。追命骗过很多人,也被很多人骗过。可是他从来没有被骗得这么惨过。他一下子觉得自己很可笑。可笑的意思就是傻。

“我错看了他。”追命说。

他在诸葛神侯府呆了这么久,该知道的,他恐怕都知道了。

 

诸葛正我觉得奇怪:“为什么追命最近很不开心?”

无情道:“被骗了。”

铁手道:“这事怪我……”

冷血道:“该。”

一场大战在所难免,反正惊怖大将军是他们要对付的人,一向如此。可是奇怪的是,随着陈三六的消失,惊怖大将军也没了消息。预料之中的大战居然没有来,平平静静就这么过去了。

追命日日喝酒,时时喝酒,大笑,大闹,继续喜欢女孩子,喜欢很多很多人,可是他不开心。他得不到爱,他把唯一的爱送出去了,并且还没有收回来。

半年一晃眼就过去了。

半年太快了。

这世上本就是如此,时光永远比命要长。追命觉得就算是他,也追不上时光。

又是元宵。元宵、元宵,哪里有闹红尘香车宝马?只不过送黄昏古木寒鸦。诗也消乏,酒也消乏。

追命坐在长青楼,向下看,看见了陈三六。

消失不见的惊怖大将军的智囊之一,陈三六。

 

 

有人在卖花灯,他热情地招呼三六:“小公子看看,上好的花灯,今日元宵,买一盏吧,前面有灯谜会,您可以去看看呐。”三六回头瞧了瞧,挑了一盏。极平常的样式,灯起四角,画四美图。橙色的,跳动的火苗蹿亮了那有些暗的一隅。

三六走在人群里。

他手中的花灯缓缓晃着,红通通的火苗跳跃着,映在他脸上明明灭灭。

每盏花灯下都有一张幸福而满足的脸孔。

但三六,只有眼睛是明亮的。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他便失去了一个平凡人的快乐与幸福。

他看着身畔的人们,看着他们的笑脸,觉得亲切又陌生。

三六已走到了离长青楼不远的拱桥上,拱桥之上也挂满了红红的灯笼,有往来的人们。

三六站在桥边,向桥下望去。

桥下有水,水边有岸,岸边有人放河灯。那些美丽的河灯,寄托的是美好的愿望或是深切的思念。

他们的愿望是什么?

他们在思念谁?

陈三六专注而长久地注视着桥下的人和风景。

 

他想起了追命,或者说从来没有忘记过。

这世上自有千种万种的人,自有千种万种的爱,为什么偏偏是这个人?为什么?他想不通这件事,但他总觉得老天爷还是长了眼的。他觉得自己什么都没做,什么都没说,偏偏追命就好好在自己身边了,就像太阳一样暖烘烘地烤着他,让他觉得幸福。

一个长到十九岁才知道自己是个私生子的人,会不会渴望幸福?

陈三六自然渴望。

他从来没想过他的幸福是追命。

他来到追命身边,用尽手段得到了他的注意,得到了他的爱。三六本该庆幸,本该击缶而歌,因为他的任务他完成了一大半。

可是他慢慢后悔了。后悔了。

三六从来没有尝试过后悔的滋味。他一心一意要在父亲面前表现,要得到他的赏识——虽然他已经得到了,但他总觉得不够。

所以惊怖大将军说要他去“让追命变得不像追命”的时候,他很痛快地答应了。陈三六自然不是什么好相与的人,连杨奸和大笑姑婆都敬他三分。

他表面纯良,暗藏心机。

他和追命不一样。

追命说一就是一,说二就是二;他的世界单纯而明媚,从来没有混沌和迷茫。从什么是开始的?从什么时候爱上他的?

在他把自己从那一伙人的拳脚下拉开,对他一笑,说“没事啦”的时候?还是他在诸葛神侯府把他的狐裘披在自己肩上的时候?再或者是他睡着在自己面前——名震天下的追三爷居然毫不设防地睡着在他面前——的时候?

这个世上,比女人更不可思议的,就是爱情。

电光火石之间有可能出现爱情,细水长流之间可能出现爱情;擦肩而过可能出现爱情,久久凝望可能出现爱情。

三六的爱情则更奇怪。

他根本没有觉察到它是什么时候出现的,他不知道它什么时候像初春的藤蔓,新鲜而缓慢地绕上了他的心墙。

想被他亲吻,想被他抱住。想蜷缩在他怀里,然后把心跳和他的重叠在一起。诸葛神侯府里他曾经把睡在贵妃榻上的追命拉回来。他光着脚,穿着洁白亵衣,漆黑的长发一丝一缕缠绕在了追命的手上,然后再从他的指尖滑走。

那个时候他知道自己必须要离开了。

他临走的前一夜拉住了追命。他从来没有想过自己会有一天,如此急不可耐地把自己交出去,就好像再晚一点,他就不要自己了似的。

追命黑色的长袍在夜里发着陈,一条亚麻的腰带束住他劲窄有力的腰身,上面还挂着一块御龙诀的碎片。他的头发简单地梳起马尾,他睡得迷迷糊糊,被自己拉了起来。

“怎么了?”他皱着眉看看三六光着的脚。

“略商!”三六说着,探身而去,把自己的唇印在了追命的唇上。窗外是低低亮着的灯笼,三六的眼睛比九折宫纱里的火烛还亮。他听到了追命一下子沉重了起来的呼吸。

“你……”追命只说了一个字。

他剩下的字全部被堵回去了。陈三六不得章法地去吻他的嘴,手上急急去扯他的腰带,御龙诀上的流苏忽然哗啦一声开了,御龙诀掉下去。追命的脚尖一抬,御龙诀就到了他的脚尖上,轻轻一磕,就又到了他手上。

三六也紧张,他心计再深,也只是个十九岁的孩子。他不喜欢别人算计他,可是他经常在算计被人。

别人防他,可是追命不防他。三六要把自己交给爱的人,他带着一丝惧怕,一丝紧张,还有一丝期待。他知道自己在追命眼里是善良可爱的小书生,是为了追命愿意去学女红酿酒的小傻瓜,可是他不是啊。

他不是。

追命爱的到底是谁?

是谁?

追命和三六倒在了床上,追命对这个莫名其妙热情非常的人毫无办法,他一边夺回主导权吻他,一边喘息着问:“三六怎么了?”

“我不是陈三六,”三六忽然说,“略商我不是陈三六!”

他的杏眼里全是湿漉漉的水雾,他的人像一朵还没有完全绽放的花,就在追命的眼皮子底下。

是男人就不会没感觉。

追命是男人。

实实在在的男人。所以他去扯三六的衣服,然后说:“随意吧,我知道你是谁。你是我的三六。”

三六感觉得到泪水模糊成了一片淡淡的星光。他喃喃自语:“我不是,我不是……”

他把自己完完全全交给了追命,那天晚上他低低哭喘着一直说的话只有两句。“我不是陈三六”和“略商”。追命没听清,他只是在迷茫而美妙的情欲的大海里穿行,最后搂着三六,含着他颤抖的舌尖沉沉睡过去。

他们都不知道那一天晚上,是哪里来的激烈的感情。

哪里来的?一个带着伤悲的离去的心情,一个被蒙在鼓里可是也莫名其妙感受到了那一份没有明说的伤痛。

他是不是三六?

追命后来这么问过自己。

我是不是三六?

三六也这么问自己。他几乎要忘记自己以前的名字了,他觉得自己好像从一开始就是这个名字。

听着傻傻的,可是却得到了追命的爱的名字。

此时此刻的三六从远方而来,他手执花灯,站在桥头。他知道在长青楼上,有一双快乐灿烂的眸子正凝视着他。不不,那双眸子恐怕早已经没有快乐了。

他不想看见我。

三六咬牙,瞧着手中的花灯,瞧着美人。他忽然抬头,顺手将花灯抛进了冰冷的河水里。

火光瞬间就熄灭了。

 

 

 

“惊怖大将军内部出的情况你知道。”冷血忽然说。“他被自己人戳瞎了眼睛,我觉得这个人是陈三六。”

追命浑身一震。

可是他没有说话。

冷血说完,就不肯再说了。铁手点头:“小师弟说的没错。三师弟你倒是想想,我们准备大战的时候,什么动静都没了。除了陈三六,还有谁可以做到这一点?他可以拖住大将军。毕竟……”

毕竟他是大将军的儿子。

追命依旧不语。

冷血看着他,忽然叹息。

“我们都没有怪你,铁手更没有怪你。”他说。冷血和追命关系很好,虽然他不怎么说话,但是他知道追命的心思。

“我们就当什么都没发生过。”铁手也说。

追命的良心被他的师兄弟们再一次刺痛了。他痛恨的,可能不是三六骗了他,而是三六伤害了他的师兄弟。

现在他们和自己说:我们没有怪你。

追命只觉得心间百转千回,他说不出话,也不想再去看那立在桥头的身影,他只想喝酒,然后回府,把这个元宵节草草打发掉是正经。还不如陪无情去下棋呢。追命这么想。

冷血忽然小小惊呼道:“啊!”

追命几乎是下意识地就扭头就朝着桥头看过去了。他只看到了一抹苍白的影子呼啦一下坠到了桥下。

追命的腿法和轻功,没有人不服,连无情都服。

可是即便如此,冷血和铁手也没有看过他这么快的身手。他忽然就窜了出去,像幻影一样掠向了桥头。

被坠水声惊到了一起的人们聚集在岸边,他们看着一个白色身影跳进了冰凉的河水里,几乎同时另一个红色的身影也跳进了水里。两声水响几乎连在一起,让人分辨不过来。

冷血和铁手随后赶到,他们看着追命拎着陈三六的衣领把他从河水中拽了出来。桥下有水,水边有岸,岸上有人放河灯。

水中自然有河灯。

仿若星光摇摇欲坠。三六睁开眼睛,湿透的睫毛上留下滴答的水痕,像泪一样。归梦隔狼河,他的一腔思念终于被河声搅碎。

追命也湿透了,他朱红色的衫子浸了水,变得像黑色一样。他的手紧紧脱住了被水呛到的三六,听他咳得撕心裂肺。

像是要哭了。

“你……”追命还是只能说一个字。他面对陈三六,一向只能说出一个字,这一个字就是千言万语,就是万语千言。

冷血站在岸上喊:“三师兄你先上来。”

追命抹了一把脸,低声对着陈三六道:“上去吧。”

陈三六眨眼。他在心里和自己赌了一把,一闭眼跳进这冰冷的河水的时候,他在赌追命会不会来。

追命来了。他真的来了。

三六兴奋起来。可是追命把他带上岸,转身就走了。所有的星光一下子黯淡起来,仿佛从来没有亮起来过。三六听见自己在喊。

“略商。”

 

他们都叫我追命,你可以叫我略商。

 

我错了。三六在心里说。以前如果有人和陈三六说,他会狼狈地趴在地上在心里说自己错了,那三六一定会让人打死他。可是现在他真的在心里这么说了。如果你以为你不会低头,那你一定还没遇到爱情,你也一定还没遇到你真正爱的人。

冰凉的水贴着他的下巴滑下来,掉到他的手上。他再眨眼。

追命一震。他停了下来。他听到陈三六在他身后说:“我错了。”

我错了,通常就是我不对的意思。

我不对,通常就是认错的意思。

衣服紧贴在追命的身上,冷到不行。冷血在他耳边问他:“我看陈三六快冻死了,你不回头看看?”

追命回头了。他不但回了头,还飞奔了回去。

他从地上揪起瘫软在地上的陈三六,发狠一般问他:“你跑去哪了?你是谁!你是谁!”

三六觉得自己被箍进了一个同样冰凉的怀抱,但他还是使劲贴了过去,他知道那是追命。那是崔略商。

“略商。”三六听见自己的牙关磕在一起,抖抖索索地说着话,“略商。”

“我是陈三六,我真的是陈三六。”三六忘记自己的名字了,他也记不得他的父亲,他的身世,他的一切。他只记得他不能再离开身边的这个人。

他抛弃了过去的一切,他只想当一个傻傻的小书生,摆个小摊,问来来往往的人:这位兄台,这位小姐,测字吗?就算是有人要打他,也会有一个叫崔略商的人可以来救他。

三六真的流泪了。他拼命抓着追命的胳膊,他说:“我真的是陈三六。”

追命爱的陈三六。

 

 

无情替三六诊脉。

无情皱眉。追命急了。“怎么了?”他问。

“他全身的经脉曾经被人用内力震断了,”无情说,“后来又被人接上了。他如果要死,简直太容易。”

他不能死。

幸好他还没有死。追命从铁手手中接过装了药的碗,把药吹吹凉,递一勺到三六的唇边。

苦苦的药汁从他紧闭的唇间流下来,一直流到他的脖颈间去,他毫无反应。他曾经只对着自己笑,只对自己露出天真的表情。

无情看着他们。

他看着追命擦了擦眼睛。

无情再看看一旁的冷血,略略自负地笑了:“幸好我能治好他。”

追命蹦了起来。无情说能治好,就一定能治好。无情从来不说没把握的话。陈三六依然紧闭着眼。他不敢醒来。

 

春天来得很快,就像冬天去得很快一样。追命坐在院子里的春藤凳子上看着吃苹果的三六。他慢慢把苹果咬进嘴里,再慢慢地嚼。追命问他:“你身上的经脉为什么会断了?”

太阳光彻彻底底照下来,把三六的皮肤照得仿佛要透明了。他脖颈间细白的的肤色衬着青青的血管,看着好看极了。

三六红了脸。

“追命相公你说什么?”三六看着他,眼睛羞涩地眨了眨,然后继续去咬苹果,他双手捧着苹果,看起来像一只白色的可怜兮兮的小兔子。

追命忽然叹了一口气。

他在阳光里靠过去,抱住三六。

“燕雁无心,太湖西畔随云去。你知不知道后面是什么?”他语气很疲惫,可是问得很是认真。

“三六知道,是‘数峰清苦,商略黄昏雨。’”陈三六偷偷掐住自己的手心。 他的心已经抖得一塌糊涂。

“是了,我的名字就是这么来的。我姓崔,他们都叫我追命,你可以叫我略商。”追命说。

他仿佛知道他灵魂的不安与战栗,他抱紧了他。

“你叫我一声听听?”

“……略商。”

“哎,”追命答应一声,看着眼前一株挺拔的竹子,清隽而苍翠,“再叫一声。”

“略商。”

没有雨,可是追命的肩头湿了。

他们心照不宣,他们为往事掀页。

 

三六当然不会告诉他,自己的经脉,是被父亲震断的。父亲问他:你可探听到了什么?

三六低声道:“没有。”

惊怖大将军道:“那你去做什么?”

三六不答。惊怖大将军暴怒之下在他天灵盖上拍了一掌。三六晕了过去。杨奸搜三六的身,搜出一块御龙诀的碎片。

惊怖大将军问:“这是御龙诀?”

杨奸道:“是的,四大名捕一人一份。”

惊怖大将军再问:“为何峰儿身上会有御龙诀?”

杨奸不语。惊怖大将军冷哼一声。

三六被带了下去。至于后来他逃跑的事情,三六更不会告诉追命了。他一心一意来做他的陈三六,不做以前的自己了。

 

尾声

 

黄昏的时候下了一场雨。三六收摊的时候没来得及,笔墨纸砚全部被撞到了地上。他急吼吼去捡,一件披风兜头罩在他身上,然后他就飞起来了。

一个温暖的怀抱紧紧搂着他,腾云驾雾一般的行了一段,三六眼前忽的一亮,他们正立在七级浮屠之上,半壕春水一城花,烟雨暗千家。他见了烟雨蒙蒙,见了万里江山。

他忘了高,连怕也忘了。

追命问他:“好不好看?”

三六说:“好看。”

追命大笑起来,他现在经常这样笑。

“那也没你好看。”他说完,深深吻过去。

三六闭眼。纤长的睫毛扫过空气,仿佛划过了追命的眼睑。他在吻里抽出身来,喘息着说:“略商。”

追命应他:“嗯。”

陈三六心满意足,不再说话,他甜甜的笑一个,把自己埋在了追命的怀里。不顾天高地远,不顾白燕飞渡。

今何许?

管他今何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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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

①温公子:温约红,替追命起名字的人。

②小刀:冷血的恋人 

③此处惊怖大将军最不想对付的人是铁手,特此说明。

以上注释均详见温瑞安《四大名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