LOFTER-网易轻博

Mitchell POV

  短文，HE，从Carlos的同事Helen·Mitchell角度补充Tarlos故事。

  Hope you enjoy it. Leave your comments😘😘

  我的朋友Carlos最近在忙着租房，在他的公寓被大火夷为平地后，他暂住在了126消防队队长欧文家里，时不时会带一杯绿油油的蔬菜汁来上班，那翠绿的颜色如果出现在大自然中我会称赞两句，在食谱中出现可就是另一回事了。

  “You are not gonna drink it , are you?”

  “Why not? It’s healthy .”

  “Hmm……let me guess , TK made it , right?”

  Carlos立刻就笑了起来，像是勾起了他愉快的回忆，“No，Captain Strand made it for me. TK don’t cook anything but salad. Last time he tried to surprise me with a steak , he almost burn down the kitchen.”

  我看着他那堪称幸福的笑脸，忍不住自己想翻白眼的冲动，“I don’t get anything deserving your smile in this story. ”

  他从一丝不苟的桌前转身来看我，带着一种炫耀的神情朝我微笑，“Don’t you think he’s adorable ? He is all thumbs when it comes to surprising me. ”

  我现在开始觉得他英俊的脸看上去有些烦人了，我干笑两声，默默降低了音量，“Maybe just to you .”

  我皱眉等着他把那杯绿油油的玩意儿一饮而尽，他眉间的褶皱证明了除了对T.K异于常人的溺爱之外，他还算个正常人类。我在和他去巡逻的路上一边嘲笑他不敢拒绝欧文，一边询问他到底什么时候能租到房子，摆脱这口是心非的绿色地狱。

  他耸耸肩，“Actually , I don’t care where I live , as long as being with TK .”

  “So——it’s up to TK ? ”

  “Yeah , he want to find a nice place .”

  “And when he looked at you with his teary puppy eyes, you just can’t say no to him .”

  Carlos渐渐习惯了我的调侃，他只笑着反驳一句“no teary”就把其他话都默认了。我无奈地摇了摇头，承诺会帮他们留意租房信息，随后打开巡逻车门，开始了今天的工作。

  这样的状态持续一个多月之后，有一天我为了帮邻居布鲁斯夫人遛狗起了个大早，吃完早饭到警局时也还有半个多小时才到值班时间，我经过Carlos的办公桌，意外发现一向井井有条的桌面上摊着几份零散的文件。

  真难得，昨天Carlos下班是有什么急事吗？竟然没有收拾干净桌面。我克制不住地瞄了两眼，发现这竟然是一份购房合同，等等——Carlos和TK居然直接买了一栋房子，这可算是一件大事。

  我还在沉思，身后突然传来Carlos的声音，“Morning, Helen , why are you so early today ?”

  “The same question to you Carlos. ”

  “Oh，I emmm……I can’t sleep . I guess there’s a little messed up in my mind .”

  “Does it have anything to do with the purchase contract on your desk ?”

  Carlos脸上透出一种混合了期待和疲惫的神情，他伸手整理了桌上散落的文件，“You saw that. ”

  “I’m sorry . I didn’t mean to ——”

  “No ,no, never mind ,I’m not hiding it . I’m just wondering when should I tell TK I bought this loft .”

  “Wait , wait , I’m confused . I thought you two were looking for renting”我一脸困惑的看着Carlos，听他叹了口气，“Well , It’s a long story.”

  等我花了十分钟搞清楚了这其中的弯弯绕绕，我忍不住为他们俩感到高兴，用手肘怼了怼Carlos石头一样坚硬的大臂，“I think a loft would make a better proposal gift than a traditional ring. ”

  但Carlos吃惊地睁大了眼，“What ? No , I’m not going to propose. I mean……I will do it one day , but when I bought this loft , I didn’t mean to propose .”

  好了，现在轮到我吃惊了，我整理了自己凌乱的思维，总结道，“So, if I didn’t get it wrong, you bought this loft all by your own and make TK a half owner just because he likes it. ”

  Carlos笑着摇了摇头，他又露出了那种觉得他的男友天下第一可爱的神情，“Well, I’m not sure ‘like’ is a right word, I think he’s in love with it. ”

  “OH GOD ! Carlos！”我忍不住要抓头发尖叫了，“That’s not the point, the point is that you spent all this money on a house just to please TK! And he is your boyfriend, not even fiance yet.”

  Carlos看起来似乎完全没有觉得有什么问题，他对我的震撼熟视无睹，摆摆手道，“You're exaggerating. You didn’t see how disappointed he was when the owner said that he was looking for buyers , not renters. ”

  我彻底失语了，所以我们冷静理智的Reyes警官，只是不想看到TK Strand失望，就无条件地买了这间公寓，甚至没有让对方花一分钱就把名字加在了房产证上。而TK，我知道他不是爱抱怨的性格，也许他什么都没有要求，只是在Carlos面前撅了噘嘴，竟然就变成了半个房产主，上帝啊！为什么我没有这样的男朋友！

  我半含酸地看着Carlos感叹道，“I know you are totally head over heels in love with him. I just didn’t expect you would spoil him. ”

  “I’m not spoiling TK, Helen. But you know what, I’m considering your suggestion now. ”

  我半开玩笑地讽刺道，“My suggestion for what? Hmh?For stop being the best boyfriend in the world?”

  Carlos被我怨念的语气逗笑了，他摇头道，“No, I'm referring to your suggestion that I propose. And I’m not the best, by the way. But I think TK is, you can’t imagine how happy he makes me, and I don’t think I’m gonna survive without him in my life.”

  看着Carlos闪闪发亮的棕色眼眸，我的表情也不自觉地柔和下来，真诚地对他说，“Then I think it’s time to get married. I’m so happy for you, Carlos. ”

  “Thanks, Helen. What kind of ring do you think TK’s gonna like? Or maybe I should take him to pick one if he says yes……But what if he thinks it’s too soon to get engaged……”

  “Here we go again. ”我就知道，一个房子不算，他还打算买戒指……我持续不到5秒的真诚一扫而空，放任忧心忡忡的Carlos继续在工作前发散他的思维，而我，我已经翻够了白眼，也被秀够了恩爱，我决定提前开始一天的工作，起码奥斯汀的小偷小摸们不会炫耀他们令人嫉妒的情侣生活。

  我以为下一次看到Carlos时就可以直接恭喜他订婚快乐了，谁知道Carlos请了几天假期，再回来时他身上那种安定沉稳的气息发生了很大的改变，我看着他暗淡的脸色和不再发光的双眼，不用问也知道那场求婚肯定不顺利，正当我绞尽脑汁想些安慰的话时，Carlos淡淡地说了一句，“We broke up. ”

  他也许是试图让自己的语气冷静自持，但细微颤抖的手指暴露了他难以平静的内心，我睁大了双眼，感觉比Carlos本人还不能接受，“Whaaaaat?!But WHY??”

  Carlos立刻垂下了头，他攥紧了拳头，紧紧咬着牙，好一会儿才平静下来直视我，“It doesn’t matter, Michelle，TK dumped me. it’s over. ”

“But——”

  Carlos公事公办的语气又回来了，但这并不能说服我，我简直难以想象上周还在考虑买求婚戒指的Carlos……完美男友Carlos……有什么值得被分手的理由，或许因为我是Carlos的朋友，在感情上确实在偏袒他，但我确实无法理解，连我一天都是在震惊中恍惚度过的，更别说当事人Carlos了。

  我最终也没能得知两人分手的理由，但是接下去的几个月，我总能看到Carlos魂不守舍的样子，他像是突然丢了主心骨，即使工作上仍然一丝不苟，精神却总是紧绷着，而我不止一次看到他盯着手机发呆，眉间的折痕如刀刻般深邃。

  126解散后，我们出现场任务总是遇到129消防站队员，他们也同样专业、友好，但他们和126队员有着截然不同的意义，Carlos有时候会盯着129的消防车走一会儿神，我喊他一声，他又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处理现场，完善流程，对待市民亲切有礼，完美得像个机器。

  他不再像过去一般大笑，也不再说些可爱的俏皮话，他周身的气息随着奥斯汀极端的天气一起，一日日地变冷，渐渐被大雪覆盖，冰封在无言的寒冬之下。

  随着暴风雪的到来，我们每个人都像陀螺一般旋转在整座城市的急救现场，我有好几天脚不沾地，奔波在各个街巷，等到暴风雪天气终于好转，路上车辆行人忙着打扫积雪，恢复往日正常生活之后，我才意识到Carlos已经几天不在警局了。

  一直等到TK脱离了危险，我才后知后觉地了解了事情经过，Carlos开始奔波于医院和警局之间，在我和他匆匆打招呼的几次会面中，我能明显看到他疲惫面容下的活力，像被沉入海底的火山重新浮出水面，克制不住得散发出热情，我想我不必过问两人现在的状况，只看他的表情也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我啜饮着咖啡，在蒸腾的热气中开他的玩笑，“Welcome back, Prince Charming. ”

  Carlos英俊的面容简直在发光，无奈又甜蜜的笑重新回到了他的脸上，“I don’t know what you mean, Helen. ”

  “Oh, I bet you do. ”我向他眨了下眼，“How is TK doing?”

  “Better. He’ll be discharged in a few days. ”

  “Great. ”我如释重负地叹了口气，“I’m really happy for you two. ”

  Carlos回我以微笑，他郑重地点了点头，去更衣室换衣服准备去医院了。

  几天后，我搬着一摞案件卷宗走过长廊，在门外看到了一位完全出乎我意料的人物——TK Strand。他穿着一件棕色的夹克，身上背着一个不大的黑色背包，似乎瘦了一些，面色虽不至于苍白得可怕，但隐隐透出病容，比上次我见到他时看起来脆弱单薄了不少，一看就是大病初愈的模样。

  我连忙把卷宗扔在桌上，迎上前去，TK在乱哄哄的警官们中逡巡的目光在和我对视后像突然找到了主心骨，那双漂亮的绿色眸子里带上笑意，“Hi, Helen. Long time no see. ”

  “Hi, TK, you're a sight for sore eyes! What’re you doing here? I thought you were in the hospital.”

  “I can go back home today. ”

  我上下打量了他几眼，“You sure? You look pale. ”

  TK点点头，目光开始往我身后张望，“I’m fine. So——is Carlos here? ”

  “No, he’s out on patrol . Come over here, have a seat. ”我带他穿过乱糟糟的前厅到了相对私密的小会客室里，为他倒了一杯水，把椅子拖过来坐在他身边，“So, why don't you wait for him to pick you up.”

  TK握着那杯温热的水，眼神流露出一种犹豫的不确定感，几乎在躲闪我的目光，“I don’t know, just……restless……I think? I emmm……kinda want to see him . ”

  “Oh，”直面了Carlos对TK那么多次暗戳戳的爱意表现，我还是第一次被TK当面秀恩爱，虽然很想咬牙吐槽你们俩真是天生一对，几个小时也忍不了吗，但我还是本着对病人的爱护，耐心安慰道，“He will be back soon.”

  不知道为什么，TK的神情有种受伤幼兽般的脆弱，让人忍不住对他放柔声音，像是稍微大点声说话，他就要惊慌逃掉一般。

  我趁着TK低头喝水的时机拿出手机给Carlos发了一条信息。

  “Come back ASAP.  Your boy’s here. ”

  把手机滑进口袋，我扬起微笑把注意力重新放回TK身上，看他啜饮了几口水，脸颊上浮出一点健康的血色，短暂的沉默后，他犹豫着开口，“Can I ask you some questions? ”

  我一边悄悄在心里感叹他的狗狗眼真是可怜可爱，一边露出自己最温和友好的微笑，愉快说道，“Sure. I’m free now. ”

  TK却又沉默下来，斟酌了好一会儿才开口，“You’ve been by his side all the time. Has he seen anyone……after we broke up? ”

  我皱起眉来，微笑消失在我的脸上，“No, what’s this about? Are you asking me if he ever cheated on you? ”

  “Nonono, that’s not what I mean, and……even if he moved on, I don’t think that was cheating. I hurt him so bad, he deserves someone better. ”TK垂下头，双手不自觉地握紧，大拇指不安地磨蹭着，看上去沮丧极了，“I’m afraid——”

  他抬头看着我，雾蒙蒙的绿色眼睛仿佛蒙了一层水雾，“What if he doesn’t want me? What if he’s just too kind and thoughtful and selfless and ……and he just wanted me feel good when I came back from coma. What if he’s too virtuous to say goodbye to his near-death ex? ”

  “Oh, TK. ”我完全没想到TK居然有这么消极的想法，他的身材和脸足以让他自傲，但他似乎有非常严重的不安感，也许他认为这次分手都是自己的问题导致，对于Carlos能否回头再接受他充满了不自信，虽然我不清楚两人具体的分手原因，但是没人比我更近地直面过Carlos的变化，我很确定他别说遇到新人了，这几个月连做了什么事吃了什么饭都是浑浑噩噩的，我拍了拍TK的肩膀，调笑道，“First of all, I don’t think Officer Reyes is such a saint. ”

  TK一直紧绷的脸被我逗得缓和了一下，微微勾起了嘴角。

  “I mean it. He’s no perfect. Remember the guy who pushed you last time in a fender bender? I swear he almost broke that poor man’s wrist. He’s so protective when it comes to you, TK. ”

  TK不好意思地摸了摸脖子，低声道，“Yeah, I can feel it. Sometimes he’s like a control freak. ”

  “Oh, I totally agree, he’d like put you in his pocket if possible. ”我夸张地摊开手，耸了耸肩，“After you broke up, He told me that everything between you two was over, but he’s been moping for months, staring at his phone all day. And trust me, TK. We’ve been colleagues for years, you are the only one he ever loved that much. Please try not run away this time, otherwise I bet he’d do something illegal . I’m not threatening you, TK. ”

  TK只是很感激地看着我，他的神情仍带着悲伤的影子，又有些如释重负，“I promise you I'm not going anywhere. I'll love him right. Thank you so much, Helen. You're the best.”

  我看到他虽然眼眶红红的，但似乎轻松了很多，整个人都舒展开了，也在心里长出了一口气，转换了些轻松的话题聊，没过一会儿就听见会客间的门砰的一声打开，Carlos风尘仆仆地冲进来，一脸担心的半蹲在TK身前握住了他的手，“Hey! TK! Babe, you OK? Why don’t you wait for me? Is there something wrong? Oh GOD, your hands are cold……”

  “Shh……Carlos, relax, I’m good. I just can’t wait to see you. ”TK的安慰没能阻止Carlos的动作，他站起身把厚实的制服外套脱了下来披在TK身上，里面的短袖制服露出了他健康结实的小麦色皮肤，他像是才看到我，一边摩挲着TK的手，一边侧头对我道，“Hi, Helen, thank you for taking care of him. ”

  我皮笑肉不笑地勾起嘴角，阴阳怪气道，“Yeah, I’m still here, and you’re welcome, Officer Reyes. I’m glad you can see me. ”

  TK向我眨了下眼，他的快乐又重新浮现在眼中，“I’m sure you’re too pretty to be ignored.”

  “That’s sweet, Paramedic Strand, ”我笑着摆摆手，起身向外走去，“but I should leave you guys alone and give you some privacy. Take your time.”

  关门的最后一刻，我还是抬头看了一眼，在渐渐合拢的门缝间看到Carlos俯身在TK额头上轻轻吻了一下，我不自觉地露出笑意，努力让门不发出一点声音地悄悄合上。

  我迈着轻快的脚步向前厅走去，长廊上的窗户外是仍旧厚重的云层，但在缝隙间，久违的夕阳隐约泄露出一丝丝的光线，不那么强烈，也不那么温暖。

  但我知道，云层终会散去，冰雪转瞬消融。

  一切不过是时间的奥秘。

  

 

 

 

 

 

 

 

 

 

 

 

 

 

 

 

 

 

 

 

 

*看了很多吴小狗猝不及防吃黑花狗粮的桥段，决心让我们吴小狗也做一次助攻推手！

*甜虐甜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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街头一家麻将馆，古色匾额的门面，挂了两盏大红灯笼，象征今日二楼开放，是个谈生意的好日子。

 

解雨臣往常不来这里，一楼的烟味实在太大了，但今天那位生意对象坚持要在这谈。他站在门外下意识吸了一口干净的空气，掀帘进门，扑面而来的烟味汗味，兜头兜脑地往人面前蹿。骤然嘈杂的人声混乱无比，解雨臣机灵的耳朵却瞬间从中捕捉到让自己敏感的信息：“黑爷，您这事做的不地道啊。”

 

啪，一枚麻将被随手扔在桌上。

 

说话人对面的男人笑了一下，慢悠悠地伸手拿起新的一块放到自己面前：“怎么不地道？”

 

“盛家可跟解家有过节。”先前说话的人一脸看热闹相，“前些年，两家打的多厉害，您不是不知道。您跟花儿爷关系那么好，怎么会接盛家的活儿？”话音刚落，他抬头看了一眼，登时愣在原地，接着拼命向黑瞎子使眼色。

 

黑瞎子却仿佛真瞎了似的，自顾自说道：“人是人，生意是生意，这不一样。哟，碰了。”他笑吟吟地拿起一张二筒，并在自己牌里。

 

半晌不见下个人动，黑瞎子一副刚刚反应过来的样子，顺着众人的眼睛抬起下巴朝后面看了一眼，看清身后人，状作惊诧地勾唇一笑：“花儿爷怎么来了？”

 

“来谈生意。”解雨臣面无表情地说，伸出手把黑瞎子面前的牌局轻轻推倒，语气冷淡：“十三幺，胡了。”

 

黑瞎子：“……”

 

牌桌上的其他人：“……”

 

解雨臣推完牌局扭脸就走，黑瞎子也没追，无奈地笑了笑，示意大家再开一局。

 

“还玩吗黑爷？”隔壁的人显得有些犹豫，眼神一直往解雨臣上二楼的背影瞟，“花儿爷看起来不太愉悦呀……”

 

“不愉悦就对了，今天要谈生意的那位可是个老滑头，解语花年纪轻，未必降得住他。”黑瞎子悠哉悠哉道。

 

“啊，这……”剩下三个人面面相觑，“我们怎么觉得，花儿爷生气是因为您呢……”

 

黑瞎子做出个思考的表情：“是么？”笑一笑，“为什么生气？”

 

“……”

 

算了咱还是打麻将吧。

 

牌局上时光飞逝，两三局的时间过去，桌上又热络起来。有互相交流八卦的，有打探最新生意动向的，也有向黑瞎子探听盛家给了他什么活儿的。黑瞎子是个合格的打工人，装傻充愣敷衍忽悠，并没说什么具体的信息。就是三局下来，他的心思倒远离了牌桌。

 

“说起来，您今儿怎么突然想起来跑这打麻将了？”对面的牌友好奇道。

 

话音刚落，二楼猛地传来一阵巨大的撞地声和一连串玻璃碎裂声，像是有人狂怒之下掀了桌子。一楼打麻将的这些人停了一停，但也没显得太紧张。八成是生意谈失败了，这是常有的事。大家好奇，纯粹是因为二楼谈生意的是花儿爷，他们想知道这位祖宗跟人谈崩了，会怎么收拾残局。

 

木门被人撞裂，三四个打手一股脑涌下楼梯，其中两个捂着脑袋龇牙咧嘴。另有一个穿对襟唐装的地中海，在剩下打手的护送下匆匆下楼。

 

“就这么让人走了？”黑瞎子身边的人道：“花儿爷今儿带的人不够呀。”

 

“所以你们现在知道了……”黑瞎子转过身，将胳膊搭在椅背上，另一只手捏着一枚麻将，笑起来：“我是来干嘛的。”

 

说着手腕一甩，这枚“幺鸡”被扔出去，不偏不倚，正正印在那地中海锃亮的脑门上，砸的他瞬间眼冒金星，差点当场栽倒。

 

黑瞎子长腿一迈，冲过去当场掀了一台麻将桌，将几个打手砸得满脸懵逼，接着几拳打趴剩下的，像拎小鸡一样拎起中间的地中海，把他往楼梯上一扔。

 

“还没谈完呢，急着走什么？”黑瞎子踹了他一下。

 

“黑瞎子……又他妈的是你！！”地中海咬牙切齿，额头都涨红了，一脸仇恨地看着黑瞎子。

 

上方的楼梯传来脚步声，解雨臣揉着手腕走下来。地中海抬头看了看他，解雨臣看清他额头上的“幺鸡”，一愣，顿时笑了。

 

笑了几秒，他又控制住表情，一脸平静地走下来。地中海刚好堵住了他的路，他蹲下身，望着他轻轻道：“谈判不和，常有的事。过两日我找人联系您，时间地点再约。”他站起身，被屋子里的烟味熏得皱眉，厌恶道：“但绝对不在这儿。”

 

说着他想离开，但是地中海被黑瞎子扔得太狠了一时爬不起来。这楼梯又窄，解雨臣犹豫了下，面前伸过来一只手。

 

他抬眼一看，黑瞎子伸长胳膊，笑吟吟地看着他。解雨臣眸光一动，轻轻牵住他的手，从楼梯上一跃而下——当然，跨过了死鱼一般的地中海。

 

黑瞎子扶住他的腰帮他站稳，解雨臣急忙放开他，想了想，问：“还打麻将吗？”

 

黑瞎子还没说什么，周围看傻了的人群像是猛然被烫了一样，纷纷把面前的麻将往中间一推你推我攘地站起身嚷嚷道：“啊不打了不打了，老板打烊了是不是？走了走了，告辞告辞。”

 

黑瞎子：“打不了了。”

 

解雨臣：“……”

 

 

解雨臣今天居然没有开车，黑瞎子看着门口的摩托车，问：“你有没有发现这辆车没有牌照？”

 

“现在发现了。”解雨臣用围巾围住自己的脸。

 

这围巾是羊毛的，当初黑瞎子送给他的时候，信誓旦旦地说这是他亲手从内蒙的羊群身上薅下来的——解雨臣为此担心了好几天会有内蒙的法院传票送过来。

 

附近有交警巡逻，摩托车不敢再骑，随手扔进麻将馆后院，两个人漫无目的在街上游走。

 

“你什么时候去香港？”解雨臣问，他知道黑瞎子接的盛家的生意是在香港。

 

“过两天。”黑瞎子回答得含糊不清，转头问：“怎么没带人过来？”

 

“本来是打算正经谈生意的，双方约好了不动手。”解雨臣似乎有些冷，脸在毛茸茸的围巾里蹭了蹭，声音闷闷的，“我表达了诚意，那老刺头却预备着不少人。”

 

黑瞎子一笑：“你暗地里也有不少人吧。”

 

解雨臣眼睛一弯，狡黠地笑起来：“当然，谁会那么天真。只是他撕破脸的速度太快了，要是你晚出手一分钟，我的人就会进来。”

 

黑瞎子点点头，两个人在人行天桥上停下。夜已深了，晚高峰的时段过去，脚下来往的车辆显得不那么拥挤，从从容容地驶过。黑瞎子拉过解雨臣的手腕，刚才他就看出打斗的时候应该是用力过猛，解雨臣的手腕微微扭到，不过无甚大事。他用手掌帮他揉了揉，专心致志的，没有说话。

 

解雨臣望着他的侧脸，脑子里一下子闪过很多事情。

 

他忽然想起两年前黑瞎子带着他在阿尔卑斯山区坐雪橇的样子，那时候他的一只手套丢了，黑瞎子就把他的手捂在自己口袋里；南方冬天的妖风非常难以忍受，解雨臣每次把手伸进黑瞎子口袋里的时候，都恨不得整个人也缩进去。

 

他又想起之前在内蒙，他们从狼群中间脱困，他受了伤，一身血。黑瞎子把他放在马上，自己牵着马绳，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草原上。那时候他迷迷糊糊睁开眼，入眼就是满天的星光，摇摇晃晃，欲坠不坠，如同他的心，差一点点就要掉入那个男人的胸膛。

 

太多太多类似的事情，在骤然间，如走马观花一般在他眼前过了一遍。等反应过来的时候，黑瞎子轻轻放下他的手，点起一支烟，还是那样平静而透出无所谓的神态。

 

解雨臣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莫名其妙回想起这么多事情，据说人死前会回顾自己这一生的遭遇，那他忽然想起这么多，难道也是因为有什么要“死”了吗？

 

“你能不能不接盛家的生意？”他脱口而出。

 

黑瞎子拿下烟，望着他笑了一下，说：“不能。”

 

解雨臣沉默了一会儿，以往他并不会对黑瞎子的事情做任何干涉，因为就算曾有过那样动情的时刻，他都清楚地知道自己和黑瞎子之间始终隔着一层无法打破的东西。这种东西不能用鸿沟或天堑来形容，而更像是一堵墙，他在墙里，黑瞎子在墙外。他们可以无限接近，却无法破墙而入。

 

这算什么呢。解雨臣也经常会想。

 

暧昧吧。他脑中闪过一个词，同时有些难受地抽了抽鼻尖。

 

那首歌怎么唱来着，暧昧让人受尽委屈。

 

暧昧归暧昧，他始终没有任何立场去对他指手画脚。

 

可是……

 

“我总觉得盛家找你，意图不轨。”解雨臣决定坦诚道，“盛家明知你和我的关系，却还找你做事，他们就不怕你会为了我，在暗中使绊子？他们不傻，很可能利用这次机会，反而让你出事，折损我的心力。”

 

黑瞎子递给他一支烟，解雨臣接过，但并没有抽。他叹了口气，黑瞎子怎么会不懂这些，他只是想要这样去做，仅此而已。对于这个人来说，普通人所会在意的那些，所谓豪赌之类的东西，他从未在意过。因为他没有什么可失去的了——解雨臣在心里默念这句话，这是黑瞎子对他说过的——他没有什么可失去的了，所以，所有的豪赌都是稳赚不赔，无所失去即是无所畏惧。

 

“不用担心。”黑瞎子只说了这四个字。

 

解雨臣看着他的脸，真想冲上去揪住他的衣领，问他如果自己在他心里毫无分量，又为何偏偏同他培养这样不同寻常的感情？

 

他是缘分？是时候到了？还是恰好选中？

 

解雨臣不知道，他从未，从未看透过面前这个人。

 

内心澎湃了一阵之后，解雨臣耷拉下脑袋，千言万语到嘴边化作一句：“我饿了。”

 

“青椒肉丝炒饭？”黑瞎子瞬间笑得很开心。

 

解雨臣面无表情：“滚。”

 

风渐渐大起来，黑瞎子示意解雨臣跟他下桥找个避风的地方吃点东西。刚准备挪步，解雨臣的手机响了。

 

“是吴邪。”他交代道，接通了电话，那边传来吵吵嚷嚷的声音，似乎是场大聚会。

 

“你能联系上黑眼镜吗？”吴邪开门见山。

 

解雨臣看了一眼黑瞎子，道：“他就在我旁边。”

 

“哦，那你开免提吧，我有事要跟你们说。”吴邪说道。

 

解雨臣打开免提，把黑瞎子拽过来一起听。

 

“我要进沙漠了。”吴邪似乎走到个安静的地方，才道：“我发现小哥曾经到过敦煌附近，在那里的山壁洞窟中，留存有一些似乎是记载张家人踪迹的壁画。我想去看一看，你知道的，张家这样在历史上悄无声息存在了几千年的家族，他们会留下的，一定是非常关键的东西。”

 

“只是石窟壁画？”解雨臣问。

 

吴邪犹豫了一下，说：“那地方，很可能埋藏在深深的祁连山脉内部。”

 

解雨臣看了一眼黑瞎子，他觉得跟张家有关系的地方都会非常危险，但是否决定前往，还要看他的意思。

 

黑瞎子没多说什么，只问：“你觉得你会死在那吗？”

 

“可能。”吴邪用很轻松的语气说。

 

“那我得去啊。”黑瞎子看了一眼解雨臣，笑起来，“有人叫我保护你。”

 

吴邪大笑了几声，道：“你也不用这么勉强，虽然有人让你保护我不死掉，但是我又不是去这些地方就一定会死，事实上我每时每刻都可能会死……”

 

“时间，地点，基本情况。”黑瞎子摆摆手，道：“别说那些废话。”

 

“行行行，我会发给你的，给小花我也会发一份。”吴邪顿了顿，道，“时间比较紧，我建议你们今晚最好办一下事，以免明天你就得走。”

 

解雨臣一愣，问：“办什么事？”

 

“非要我说的那么明白吗？”吴邪道，“离别炮啊。”

 

解雨臣：“……”

 

黑瞎子：“哈哈哈哈哈哈哈哈，他很懂哎。”

 

解雨臣看着狂笑的黑瞎子一阵无语，推开他收起免提，气道：“你在说什么鬼话？我们不是那种关系。”

 

“靠，你他妈在说什么鬼话？”吴邪骂道，“你别告诉我这么多年，你俩连一发都没来过？”

 

解雨臣语塞，无奈地扶了扶额头。

 

“不是吧亲，你都没想过？”吴邪满嘴不可置信的语气。

 

“想过……”解雨臣心虚地背对着黑瞎子，道，“但是，大部分时间想的不是这个，我纠结的……不是这些。”他舒了口气，自己都不知道想起黑瞎子时，脑子里乱七八糟的都是什么。

 

“小花，我服了你了。”吴邪肃然起敬，“我一直以为你俩是那种干柴烈火废话不说就是干的类型，万万没想到你们居然是柏拉图式精神恋爱法，果然是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整天想的不会都是你的灵魂他的灵魂吧？没有那种世俗的欲望？”

 

解雨臣被他说得一阵头疼，打断他道：“你懂个屁。”

 

“我就懂。”吴邪语重心长地道：“我原先不懂，现在也懂了。我劝你，喜欢的话，最好来一发，不然一定会后悔的。如果他回不来了呢，对吧？灵魂的问题没解决就不解决了，咱们先解决解决肉体问题，肉体它也很饥渴啊，肉体做错了什么非得一直憋着，就不能对它好一点吗？”

 

解雨臣深吸口气，认真严肃地问：“你送小哥去长白山的时候，到底发生了什么？”

 

吴邪沉默了一会儿，才道：“总而言之，那一刻，我悟了。”

 

解雨臣直接挂掉电话，转过身望向黑瞎子，结果一对上他墨镜后的眼睛，突然又怂了。

 

“他说什么？”黑瞎子问。

 

“没有那种世俗的欲望。”解雨臣叹口气说。

 

黑瞎子疑惑地“嗯”了一声，在解雨臣走过他身边的时候，忽然拉住他的胳膊，道：“如果我回不来呢？”

 

 

 

后来解雨臣经常想，如果每次黑瞎子下地之前都用这个理由……

 

可能他真的会快活很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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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段时间实在太忙太忙太忙太忙了，终于差不多结束可以码字，争取频率放快一点……

至于后续……这个……看情况啊看情况，哈哈（被自己咕怕）

会模糊时间和事件，只尽可能客观地，记录我所看见过的，他们之间真实的瞬间。

前因写在主页上条，不妥也不想删。

某拍摄：

「拍个人照」
都是单独拍。两个人经常很神奇地摆同一个Pose，其他人就完全不会。

「拍集体照」

多数人拍完都会在监视器里看下自己的状态。他们俩除了看自己，还会看对方的，然后指着对方大笑、提醒对方收敛一点。

「中场休息」

现场2个化妆间，其余成员都在大房间，独独粥派在小房间，门关着。半小时后cue他们出来拍摄，粥说要等下。因为派去洗手间了。等了几分钟派回来，他俩才一起出发。粥腿长走在前面，三步一回头，看派跟上了没有。

「个人采访」

都在不必cue别人的时候cue到了对方。当然，正文里不会有。

某活动：

「派在拍单人照，粥路过，停下来观摩」

粥：今天的派派很好看。（工作人员：昨天不好看吗？）

粥（笃定地摇头）：昨天不好看，今天好看。

「出发/转场」

两人几乎没分开过。尤其当11人走一路纵队的时候非常明显。有一回全员出发去现场，大概不到一刻钟就要上场。粥派走在队伍中间，走到中途粥发现麦有点问题，想去旁边的房间调整下，派就也跟着从队列里出来，让后面的人先走。一直等到粥确认没问题，再一起加速去到现场。

「全员候场」

工作近10小时，粥站到派旁边：你今天看起来不太开心？

派（愣住）：我没有

两人切英文说了快五分钟，听不清。然后就上台了。

「全员采访」

粥派高频词：“我觉得周呵宇***”“我和派派一样”

正片都没播。

某录制：

「派在试服装」

派：我想穿这双鞋（工作人员：这双是4X码……）

派：那我不穿了，给Daniel留着

「派试装结束」

派：我想看看Dan想穿哪套衣服

派：这个可以，很适合他
「录制期间」

经常站在一起聊天。会突然走到对方面前开个玩笑，也会就某个正经话题聊很久。

会互相拍照。吃饭也会坐在一起。

会高度关注对方的看法、期待对方给予自己的评价。

只有他们两个人的时候还是说英文比较多，如果还有别人可能就会说中文。

总之就我的接触来说，双宇的互动并不是团里明面上最多的。

他俩跟其他成员关系也很亲近。

但两个人单独相处的时间算多的。

相对私密，且不可替代。

希望两个小孩越来越好。

37章在wb更新。

38章也在wb。

39章可能就回来写了。

【一条路走到黑是不作数的么】

 

1.

郝富申摸黑按开了浴室的灯，花洒温热的水流从头顶急速淌下时，他开始觉着无比懊丧。

他做了个春梦。

梦里的对象自然是胡先煦，可比在春梦里见到他更让人懊丧的是，就连在梦里，他们打的都是分手炮。胡先煦在梦里躺在他身旁，偏过脸看他的时候，眼睛直直的看着他，少年的眼底却没有丝毫波动和情绪。胡先煦只问他，你完事儿了吧，完事儿我可走了啊。

浴霸在头顶晃得有点儿刺眼，郝富申脑袋顶灼热得晕乎，他又想起昨天傍晚时，胡先煦回过头和他说的那句话，他让他别再这么叫他了，郝富申身体一抖，又觉着每个毛孔都刺痛。

身体冲干净了，郝富申把水关好，看了一眼扔在凳子上那条内裤，蔑然的笑了会儿自己，洗都懒得洗了，直接给扔到垃圾桶里。

时间是清晨六点，北京的冬天天亮的时间晚了一些，郝富申穿好睡衣走出客厅，就看到JOJO又在地毯上尿尿了，这会儿正心虚的叼他的外套过来捂着犯罪现场。

JOJO是昨晚郝富申回家之后，胡先煦的小助理送过来的。他们前阵儿回天津之前，把JOJO暂时交给她照顾，郝富申看到JOJO时还自作多情了一会儿，他以为送JOJO回家是胡先煦的意思，后来听小姑娘说了才知道，是自如的管家上家里看见JOJO了，告诉她自如公寓都不让养宠物，让她赶紧解决，她这才把JOJO又抱来亮马桥了。

郝富申接过JOJO，问她这事儿你老板知道么？

短发的女孩脸上写满疑惑，“我来之前有给他留言，反正他待会儿回家不也看见了嘛。”

好嘛，大家都还以为他们还跟以前一样呢。

只有郝富申自个儿知道，什么都不一样了。

郝富申走过去把那块湿漉漉的地毯扔到卫生间里，抓起JOJO就往毛屁股上轻抽了一掌，“臭小子，又乱尿是吧，你爸不都教会你上厕所了嘛。”

JOJO自然是听不明白，只顾着亲昵的往他身上滚着毛脸蛋，疯狂伸舌头去触郝富申的脸。

郝富申立刻意会到它的意思，从餐边柜里给JOJO翻出它最喜欢的鸡肉干，塞了一片到它嘴里。

JOJO留着哈喇子疯狂转圈，叼着鸡肉干尾巴摇个不停的表达快乐。

郝富申坐在地上看了它好一会儿，忽然说，“你那么高兴，你去帮我和他说几句好话成么，你让他别挂我电话，别不回家，别不搭理我。”

JOJO有了零食，哪还管他自个儿嘀咕些什么，吃完一块冲过来就把他手里攥着的整包鸡肉干叼到三米开外，生怕郝富申抢回去一样。

郝富申有些无奈的牵了牵唇角，接着说，“我说的是谁，你知道吧，我说你爸呢。”他叹口气，走过来把吭哧吭哧的JOJO捞到怀里，他下颌绷紧，眼里蕴满无力，缓缓开口说，“JOJO，你爸好像不要我了。”

 

2.

 

那天清晨算不上特别冷，郝富申喂饱了JOJO，就带它出去绕着小区晨跑了一圈儿。

刚进到家门，郝富申整个身体就僵住了。

他听到了浴室有水流的声音。

他把狗绳松开，有些不敢置信的走近浴室，顿在门口，手支棱在半空中愣是半天都没叩下去，直到手都快举酸了，郝富申才敲了敲浴室的木门。

里面的水流声立刻停滞了，屋里的人也沉默了一会儿，尔后他听到胡先煦的声音，“是我。”

听到熟悉声音的瞬间，郝富申狂喜了片刻，一下有些忐忑难安，患得患失起来，他真不知道胡先煦这次回来是不是为了打包行李。

郝富申在门口站了半天，觉着自己一直杵在这儿等他从浴室出来好像也挺傻的，只能沉下紊乱的气息跑到厨房去，现在才七点，那么大一早跑过来，胡先煦肯定还没吃早餐。

郝富申从冰箱里拿了四个鸡蛋，给胡先煦做了甜口的厚蛋烧，又在微波炉里给他叮了杯热牛奶，忙完这些出来的时候，看到胡先煦已经穿好了外衣裤坐在沙发上收拾东西。郝富申呼吸一窒，手上的东西都差点儿洒出来，直到仔细看清胡先煦身上只背了个斜跨腰包，只是在装一些小玩意儿，才松下口气把早餐放到餐桌上。

屋子安静得可怕，郝富申张口想叫他，又想起他昨天那句话，那两个字在唇边心上转了一圈儿还是尽数吞了下去，他没叫胡先煦任何称呼，只是说，天儿那么早，你估计还没吃早点吧，来吃点儿吧。

胡先煦蹲着逗了一会儿JOJO，也没拒绝，坐到餐椅上，夹了块厚蛋烧放嘴里，安静的吃早餐。

他越是这样不痛不痒，郝富申越是慌乱越是不自在，垂在身体一侧的手紧了又紧，才张口问胡先煦，“今天怎么那么一大早就回来了。”

胡先煦说，我回来拿移动硬盘，工作有需要。

胡先煦分明语气和举动都很平静，可不知道为什么，郝富申就是会觉着，胡先煦每一次对他淡然处之的时候，仿佛有响亮耳光在狠狠抽他，抽得他脑袋嗡嗡作响。

郝富申真是巴不得胡先煦能跟之前一样，对他任性一点儿，简单粗暴一点儿，有不满就直说，有气就撒，看他做事儿做得混了干脆揪着他痛揍一顿都行，但就是别跟没事儿人似的，坐在他面前，也不生气，也满不在乎，好像他们之间的一切就真的全他妈都翻篇儿了一样。

郝富申觉着自己是真有点儿被打击到语无伦次了，不然他也不会对着胡先煦说，不然你cei我一顿成么。

话音刚落，胡先煦就笑了。

像是听见什么很逗的话一样，露出个意味不明的笑来盯着郝富申看，他说我没事儿cei你干嘛啊。

郝富申觉着周围的氧气都在寸寸凝结，他一下呼吸都困难。

郝富申沉声问他，你觉着我们是没事儿么现在。

胡先煦垂下头去，用筷子来回拨着面前的空盘子，深吸口气，语调听着哀伤又冷静，“是没事儿啊，你把我甩了，完后你和我道歉了，我也接受你的道歉了，咱们之间还有什么别的事儿么？”

郝富申觉着心像被凿开重重锤，生怕下一秒就能丢失什么宝贝似的，理智全烧光。他冲到餐桌对面，蹲下去圈着胡先煦的腰抱紧，任胡先煦伸手用力掰都掰不开。

“先煦我不想分手，我说的话都他妈不作数成么，我想和你在一块儿。”他把脸埋到胡先煦的毛衣里，泪水和毛衣纤维的静电交织摩擦到一块儿，暗哑的声音里带着无法忽视的绝望。

郝富申抱紧着胡先煦的身体，他能清晰无比的感觉到，胡先煦整个身体都在剧烈的发抖，却还是听见胡先煦嗤之以鼻的笑了一声，“不作数？郝富申，在你的认知里，是不是能不作数的事儿，也不止这一桩啊。”

他抬眼去看，胡先煦的眼眶急剧红透，眼泪滚下来，像能灼伤郝富申的手背。

胡先煦絮絮叨叨的，像是跟自己说话似的，声音不大，却每个字音发出来时，嘴唇都在急速发抖，“说分手可以不作数，说会陪我一直陪着我，陪着我一条路走到黑也可以不作数。你他妈的，把对我说的什么话，都当成口嗨么。真是操了，我怎么就一个人陷得那么深，你说什么我都信啊。”

郝富申伸手去抹他的泪，怎么止却都止不住一样，胡先煦整张脸都湿淋淋的狼狈。

“那天我爸在等待做磁共振的四十分钟，是我觉着人生最长的四十分钟，我想我爸要是真的被我气成脑梗塞了，我该怎么办呢，我罪孽得多深啊，他从小就那么疼我，我去拍戏他也会几个月几个月的跟组陪着，那么好的爸爸，因为我的这点破事儿，气成这样。”胡先煦顿了一下，眼神直视着郝富申，忽然扯开一个丝毫没有温度的笑来，“但是郝富申，即便这样的四十分钟里，我也没有一刻想过，要和你分开。”

郝富申身体僵住，忽然不敢再伸手去触碰胡先煦那张满是泪水的脸，他用力咽下喉口那股裹着血腥气的苦味，说不出别的，只能说对不起，神经质一样的说了无数遍，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胡先煦站起身来，用外套擦干了脸，把腰包的拉链拉好，回过头盯着郝富申，“郝富申，你那天晚上对我说的话，真让我觉着，我的坚持像笑话。年度最好笑那种。”

 

3.

郝富申瘫坐在沙发上已经俩小时了，还是没缓过神儿来。

虽然小时候他一直说自己希望有一天M78星云会派人来寻他回去，但从来没有一天会像现在那么希望自己真的可以成为赛罗奥特曼。

他记得赛罗奥特曼光辉形态有个BUG级别的技能，叫做时间倒流。

郝富申此刻无比希望时间可以倒流回在天津的那个夜晚。

他一定会在胡先煦经历了最糟的一天后冲到街对面去抱住他，他一定会对胡先煦说，我会和你站在一起，我一定不逃，我势必和你一块儿面对这些疾风暴雨，直到他们能接受为止都决不松开他的手哪怕一下。

可是他做的叫什么事儿呢。

郝富申自以为自己是为了胡先煦考虑，为了胡先煦家里人考虑，但事实就是，他在这场暴风雨里，先撑着把伞走了，独善其身般离开了风暴中心。

兜里手机振动了一下，是胡先煦发过来的微信消息。

【如果你觉得照顾JOJO不方便的话，我这几天会想办法。】

郝富申快速秒回信息，【不会不方便，我会好好照顾他的。】

过了一会儿，又犹豫着敲了行字，【你也记得按时吃饭】。

他不能再继续在沙发上颓着了，他今天还有剧本围读，这会儿得先赶到慈云寺那边去，伸手一抹脸，郝富申钻进卫生间看了眼镜子里的自己，下巴的青茬儿冒得比平时快多了，看着不能更丧了。

卫生间的收纳盒子里一直放着俩电动剃须刀，胡先煦喜欢用直筒的，郝富申喜欢用弯头的，郝富申拿起自己的剃须刀时，看到胡先煦的剃须刀还滴着水，像是还带着他的温度一样。他干笑了一下，心里平静了些，至少现在，胡先煦还没走不是吗。

郝富申在慈云寺围读剧本到了差不多五点，收到了周宇然的电话，问他在哪儿。

他说在慈云寺，正准备收工回家，周宇然说我在青年路你在莱锦门口等等我，我立刻打车过去。

等人来了之后，周宇然带着郝富申钻到一个小巷子里，找着了家居酒屋，郝富申抬眼看了一眼名字，宇治川居酒屋。

他想起来了，之前胡先煦在大众点评看到过这家店的推荐贴，一直嚷着说要吃，但是俩人来了慈云寺找了半天没找着，最后还是随便吃了家火锅。

郝富申点了杯烧酒，麻木的去和老同学干杯，问然哥你找我什么事儿。

周宇然说我告诉你个好消息你千万别尖叫啊。

郝富申面无表情点了点头，现在可能除了胡先煦搬回来住并且答应他复合之外，他真想不出还能有什么别的好消息了。

“还记得你去年十一月帮我拍的那个我的毕业作品嘛，就我拍那个十一条胡同的群像短片。”

他当然记得了，好像就是从那天开始，他和胡先煦的生活轨迹又兜兜转转绕到了一块儿。

周宇然按捺着兴奋说，“我那短片儿，后期完了我就给投大学生电影节去了，你猜怎么着，我随便这么一投吧，没有石沉大海不说，还拿了一提名。”

郝富申一愣，这还真是一大好事儿，就看到周宇然拿出手机，戳着屏幕里的邮件回复，“看，学生单元最佳创意奖提名。怎么样，然哥带你飞把，小宝小宝，你真是我的大宝贝，作为男主角你功不可没啊！”

郝富申难得露出个真心诚意的笑来，他说没有，是你本子厉害，拍得厉害，我就帮个忙而已，真没想到你还真拿提名了，你不愧是我们西土城高群书。

周宇然问他，那下周大学生电影节开幕展映，你要不要和我一块儿去。

“我就不去了，人也没邀我。”

“我靠，郝富申，我得到提名了，我是导演，你是我的男主角，作为主创一块儿跟我去看看感受一下怎么了。”

郝富申兴致缺缺，他最近真的状态有点儿差，除了本职工作能好好完成之外，的确分不出再多精力了。

直到周宇然说，“我看到组委会群里的嘉宾名单有胡先煦，有胡先煦你总不能不去了吧。”

郝富申一愣，“……为什么你们都吃准了有胡先煦我就会想去。”

半晌后，俩人饭毕，郝富申陪着周宇然在路边等车，话打了个几个转还是得说出来。

周宇然听见郝富申叫他，从出租车里探出头来，玩味的笑，怎么了又小宝同学。

“我去。”

“去什么啊。”

“北京大学生电影节，我去。”

 

4.

 

在胡先煦不在家的日子里，郝富申研究出了很多稀奇古怪的玩意儿。

比方说他终于研究明白了，他们家那个智能门锁到底如何绑定手机蓝牙，让手机实时提醒什么时候有人打开房门了。

郝富申人还坐在车上，看到手机弹出推送提示，21:14分您的大门被人用【小猪指纹】打开。

郝富申看着屏幕呆住，呼吸都骤停，心脏急速狂跳起来。

“师傅，咱们能开快点儿嘛，我真有急事儿。”

师傅笑着回，“小伙子啊，这四环路啊就是那么不讲理，没辙，大家都挺有急事儿的，但是呢只能跟这儿干耗着，别急，别急，是你的呀准跑不了。”

是你的准跑不了。

郝富申手攥成拳，没磨平的指甲都快把汗湿的掌心扎出血来，他想，胡先煦还是他的么。

他差不多四十多分钟后才终于回到家里。

和他预想得一样，家里已经没人了，安静得很。

郝富申按开灯，第一时间打开衣柜看了一圈，松了口气，还好，胡先煦的衣物还在。

他才刚刚松下脑子里紧绷到快要磨断的神经，却在洗完手后，彻底被冻在原地。

浴室里的剃须刀和电动牙刷，都只剩下一个了。

郝富申急促的呼吸着，浑身都觉着极寒无比，像是失了智一样的在房里某个角落搜寻了一遍。

看了一圈之后瘫坐回沙发上，情绪完全塌陷。

胡先煦的笔记本电脑，IPAD，所有充电线，充电宝，最爱穿的几件打底和外套，微单，剧本，平时分析角色些小传用的那本牛皮笔记本，这些所有所有，胡先煦最重要的东西，他都带走了。

只留下了一屋子没用的玩意儿。

JOJO凑过来舔郝富申的裤腿，郝富申用发抖的手去揉了揉它，“他也没带走你是么。”

郝富申看到茶几上还有一张拍立得。

就是那张拍立得。

他们在一块儿之后，胡先煦把它夹在了钱夹子的最里层，每天都会带着。

现在那张拍立得又支在这张茶几上。

就像郝富申头一回看到它时一样。

但他记得，那个时候看到这张照片，是多么的喜悦，因为这张照片记录的是胡先煦那些从不与人言说的爱意，在那一天郝富申才确信，自己的心动从来不是一厢情愿。

而此时这张拍立得就被人扔在这儿，背面朝上，还是那行写于2019年秋天的话。

真的要拜拜啦。

郝富申拿起来看，盯着他们俩的照片说，“真的要拜拜了？”

他明明抱着胡先煦说，我们还会有很多个夏天。

可怎么可以，第一个夏天还没来到，就在冬天结束了。

 

5.

 

或许是因为喝了烧酒，郝富申脑袋晕乎乎的，靠在床上，闭上眼满脑子都是胡先煦对着他说，我们真的要拜拜啦。

胡先煦十分钟前发了条短信过来，【我搬走了，其他东西我以后有时间再叫人帮我收拾。】

真绝，趁着他出去工作，不声不响的就搬离这个家了。

郝富申在十分钟里锲而不舍地拨了不下二十通电话过去，都被一一挂断了，最后直接电话被拉黑了。

JOJO在他手边睡了，郝富申在一片昏暗里笑自己现在看起来比JOJO还像被人丢弃的小狗。

电话忽然响起来。

他飞速接通，却发现是妈妈的。

妈妈在那头和他聊大连的疫情终于缓和了一些，悠哉哉扯着家常，说自己终于敢出去买菜了，不用像之前一样一囤囤半月的菜，问他最近好不好。

郝富申脑袋混沌，回答妈妈的话，都答得断断续续，忽然脑海响起胡先煦早上对他说的那些话来，他说，你说我要和我一条路走到黑，也是不作数的。

郝富申沉默了好一会儿，忽然在黑暗的房间里开腔，“妈，你先找个地儿坐好，我想和你说个事儿，您先好好听完，听完了任您怎么骂我都认。”

——

郝子父母这边我选择一笔带过，下章也不会提了，就是出柜了

不想那么一直提到父母了只想写他俩拉扯

就是不多赘述了，因为这个故事主要还是想说他们，大家知道郝子也做了这件事儿，也斩断了后路要在一起就行了

前方红灯，禁止通行

山城街市，马路上车辆川流不息，马路两边人群攒动，穿着件蓝色连帽卫衣的男孩，混在一群左手提着菜篮子右手牵着背着刻着某某幼儿园的小娃娃的大叔大妈们中间，踩着红绿灯变道的瞬间，就要迷迷糊糊抬脚过马路。

他脚才迈出去一只，就被一只手提住了命运的后颈脖。

周震南瞌睡被这一脖子勒清醒了。他顺着身后人的力道往后退了几步，直到撞到一个温热的胸膛。

“干嘛？”他侧头，眸光从薄薄的眼皮里向上瞥出来，声音带着还没睡醒的低哑。

“说谢谢。”

“嗯？”

比他高了大半个头的人，身上穿着件跟他款式相仿的白色卫衣，从他后脖子处收回手，漫不经心朝对面的那个通行指示牌抬了抬下巴。

“现在是红色。”

周震南顺着他指的方向去看，果不其然，灯架上那抹行走的绿色小人图样迅速闪回，然后指示灯上下切换，小人从绿色变成了红色。

他收回视线，谢谢没有，只有一句轻飘飘的哦。

他身后站着的人很轻的啧了一声。

周震南等了一会儿，又转过头问：“重庆的红灯都这么长吗？”

张颜齐抬眼看灯，又垂眼看他，“差不多吧，没有特别关注过。”他懒洋洋开口，“可能跟车流量有关，这一片学校多，车也多。”

周震南点了点头，重新转过去，从张颜齐的视角看过去，能看见他头时不时往下栽。

72秒的红灯过去了50秒，还有22秒。

十秒的时候，过马路的人又逐渐凑拢，张颜齐看着越靠越近的人群，往前走了一小步，伸手把卫衣后那顶蓝色兜帽给人扣了上去，他贴着周震南站，将还在打瞌睡的人，罩进了自己的影子里。

红灯两秒，他抬手揽了一把周震南肩膀，

“看路，走了。”

 

张颜齐带周震南去了南坪中学，他的母校。

源于一大早的临时起意。

 

他跟周震南来重庆录制一档真人秀，他先来，周震南比他要晚几天。昨天下午的航班，晚上才到酒店。节目组贴心，给他们两个安排的酒店房间就在隔壁连着，中间就隔着一堵墙。

晚上吃了晚饭没多久，有人敲他的房门。他贴着门上的小孔去看，只能看见一个隐约的脑袋轮廓，他问谁啊。

门外敲门的人没应，倒是他的手机应了。

我。

微信好友，周震南，发来一条消息。

张颜齐：“……”

他打开门，被对方脸上盖着的那张惨白色面膜，吓出了一句优美的中国话。

面膜底下露出来的那双小而锋利的眼睛，盯着他看了几秒，然后从睡衣兜里掏出一片不知名暗器，朝他扔了过来。

张颜齐低头一看，暗器上刻着一串他不认识的英文字母和面膜两个字。

他摇头：“我不要。”他把暗器递回去“麻烦。”

周震南低下头对着手机屏幕啪啪打字。

张颜齐手机又震动了一下，他又低头看，

周震南：“你知道这玩意多贵吗？”

他抬头：“不知道。”他问，“贵我就要贴吗？”

他面前的人把手机往他床上一丢，然后接过那张面膜，咔擦一声撕开了包装。

张颜齐被人摁在床上，看着那张到处是洞的白色面膜像保鲜膜一样盖在了自己的脸上，周震南跨//坐在他腰//腹上方把自己脸上那层“保鲜膜”掀开一半，露出嘴巴，看着他，言简意赅，蛮不讲理。

“是的。”周震南说。

于是两个人顶着两张白兮兮的脸，拿手机上线玩了把游戏。

战绩跟他们脸上的面膜一样，十分苍白。

张颜齐又开始在脑子里播放“你不要送了”的歌词。

他扭头，指了指自己脸上的面膜，用眼神询问周震南，时间到了吗，可以摘了吗。

周震南看了一眼手机上的时间，抬手把自己脸上的面膜揭了下来，然后另一只手把他抬起来要去揭面膜的手握住。

“我的可以了，你还要再等会儿。”周震南眨了眨眼，一脸乖巧，手上的力气却跟乖扯不上关系。

张颜齐皱了皱眉，同样位置的面膜也跟着皱了起来。周震南视而不见，他把自己那张面膜揉搓成团，对准垃圾桶，一个远投，垃圾成功进桶。

然后他伸手把张颜齐脸上的面膜重新碾平，又把手上剩下的精华糊在了张颜齐手上。

“等着吧。”他靠着人坐，头自然的一歪，枕在张颜齐肩上，又摸出手机，“再来一把？”

张颜齐手黏黏糊糊的，指纹锁都解不开，他本来想在衣服上蹭干净，刚抬手，又想到什么，目光落在了靠在自己身上的那颗圆溜溜脑袋上。

然后伸出了恶魔之手。

周震南的下巴不幸遭殃。

他面无表情扭头，朝人比了个右手第三个手指。

然后被张颜齐折了一半下去，这次轮到张颜齐对着手机啪啪打字，

周震南低头，微信好友，张颜齐，发来消息。

张颜齐：“给你手动打码。”

他呵呵一声，用打了码的国际手势送了人一个壳转。

张颜齐觉得自己头围又要大一圈，被敲肿的。

游戏没开两把，张颜齐脸上那张面膜还没到时间，周震南就已经睡着了。

张颜齐偏头，看缩在自己身边很小一团的人，扶了扶肩上那颗摇摇欲坠的小脑袋。

“周震南，你今天睡这吗？”他把面膜撕下来，伸手去够一边的被子，拉被子的手悬空问着人“不回隔壁了？”

在他身上歪成一团的人，迷迷糊糊的嗯了一声。

他的手才落下来，周震南自己把自己裹进被子然后滑下去，找了个位置自己蜷起来。

“我不占位置。”

这句话因为睡意带着点鼻音，张颜齐听完盯着被子里鼓起来的那一小块看了几秒。

顶灯熄灭，他的声音像灭掉的灯光虚无缥缈，跟着他一起钻进被子，也钻进周震南被被子盖住了一半的耳朵。

他说：“确实不占。”

 

 

隔日他们都起的很早，因为节目组八点有个采访录制，两个人顶着各自炸毛的发型坐在床上，脸上的困意半斤对八两。周震南勉强保持清醒拍了拍床铺，“张颜齐，别睡了。”

坐着的人头往下垂着，嘴里迷迷糊糊送出来一个“嗯”。

并没有动作。

周震南从被子里爬出来，踉踉跄跄的爬到人对面，双手托着人的脸拍了拍，“醒一醒。”

“我好困。”张颜齐努力掀开一丝眼皮，有气无力的开口。

“我也困。”周震南说，“但是打工人就是这样。”

他想起之前在群里保存的一张表情包，提高了音量，“加油，打工齐齐！”

齐齐眯眼盯着他看了几秒，然后借着他的手掌心，头又慢慢的歪了下去。

周震南：“……”

很好，油没加上，还漏了。

一分钟后，张颜齐听到刺啦一声，然后自己的脸被抬起，紧跟着一阵凉意贴着皮肤把他冻得一激灵。

“你怎么还有?”他敷着面膜艰难开口。

“昨天顺手多拿了一片。”周震南把面膜在他脸上抚平，“现在清醒了点没？”他说“我每次醒不来就这样，敷张面膜会好很多。就跟洗了把冷水脸一样。”

“这还不如洗把脸呢。”张颜齐一开口嘴里就渗进来一股精华液的味道，苦。

周震南白眼发射，“面膜都盖不住你小嘴叭叭。”

他说完看着自己手里多余的精华液发呆，张颜齐见了，慢吞吞把手伸了过去。

周震南愣了一下，然后开始把精华液一点一点抹在他手上，手心手背都抹了，皮肤的温热夹着精华的冰凉，男孩指尖从自己掌心划过去的瞬间，脑海哪根末端神经不对劲，发出了挽留的号令，但张颜齐最后只是动了动手指。

然后他听见周震南叫他大头。

“等我们录完采访，你带我出去转一转吧。”周震南抬头看着无法开口说话的人，“随便什么地方都可以，我好久都没有来重庆了，想去走一走。”

这种平平无奇的要求，对于他们两个现在的身份，因为各种这样那样的缘由风险，变得奇怪的苛刻。

但张颜齐只是眨了眨眼，对他做了个嘴型。

“好。”

在重庆，他没有什么好怕的。

 

 

然后他就带他来了南坪中学。

快到学校的时候，路上下了小雨，张颜齐在路边的报刊亭买了两把透明的雨伞。十五块钱一把，薄薄的一层透明塑料绷在几根不锈钢骨架上，雨点砸在上面变成雨花，化成一条水珠蔓延下来，落在两个人的鞋后跟上。

“我记得以前还是十块钱，现在物价涨好快。”守报刊亭的是一位老人，亭子前面摆了两张收费码，一张微信一张支付宝。张颜齐拿出手机要扫，扫到一半又想起什么，他假装不经意的问，问老人家这扫码的钱他自己收不收得到。

老人牙齿少了一颗，说话有点漏风，周震南算半个重庆人，勉强听懂了老人说的方言，他本来不太明白张颜齐为什么要突然问这么一句话，听完回答后，懂了。

扫码的钱都进了老人儿子的账户，跟老人没关系。但下雨天，守在这座小小报刊亭的人是老人，牙齿掉了一颗的老人。

他扭头问张颜齐有没有零钱。

张颜齐摇了摇头。

周震南看向对面街上的便利店，拍了拍张颜齐，“你在这等我，我去兑个零钱。”

张颜齐说了声好，又伸手帮他把帽檐往里面折了一点，让他好好看路。

周震南兑了一百块的零钱回来，顺便买了两根阿尔卑斯，一根草莓味一根巧克力味。他付了三十块现金给老人，然后把那根巧克力味的棒棒糖给了张颜齐。

张颜齐撕开糖包装，含着糖对他抬了抬下巴，“走吧”两个字说的有点含糊。

张颜齐凭借四辩的不烂之舌，花了一分钟不到的时间，成功把校门口的保安大叔忽悠成功，带着周震南踩着那阵熟悉的上课铃进了学校。

学校没有多大变化，操场那片足球场换了新的草皮，红色的跑道拐弯那道下雨就会积水的裂缝还没修。有几个穿着训练服的长跑体育生冒着雨在晨训。

周震南举着伞站在跑道外围，问张颜齐以前是不是也这样。

“大雨不会，小一点的雨，教练不让请假。”张颜齐回忆起早几年，自己也是这样踩着雨花，伴着不远处教学楼传出来的早读生一圈一圈的跑。

“累吗？”周震南问。

张颜齐看着那几道奔跑起来看不清面容的身影，认真的想了几秒，“累吧，但是有时候觉得很爽。”

他转头看着周震南，“你应该没有经历过，那种在风里跑起来的感觉，看着雨点拉成斜线打在自己身上的感觉，会觉得自由。”

所以偶尔也会产生自己不是被风带着跑而是因为在跑所以才有了风的错觉。

周震南看着他的脸，想起拍摄《妈妈叫你别哭了》mv的时候，那时候没有下雨，但是有风。他们三个沿着海岸线，踩着沙滩跑，他举着的那只黑色风车转的停不下来，张颜齐拿着那把吉他面朝向他倒着跑，从他身后吹过来的风逆着卷起人的衣摆，露出了“人为”两个字，他看着人笑着对他招手，“周震南，跑快点！”

两颗虎牙很尖。

举着摄像机拍摄的大哥累的喘不过气，他们却一个比一个还要兴奋。

还有更久远一点的时候，他们还在岛上拍摄创造营宣传片的那会儿，也是在一个海边，他在沙滩里捡到一个贝壳，张颜齐就在不远处的地方和余宗瑶拍摄双人的海报，拍摄工具除了一个相机和两个活人模特，光秃秃的啥也没有，那两个人就那么坐在沙滩上，他却在其中一个人不经意间看过来的眼神中晃了神。

后来，张颜齐站起来拍屁股上沾着的沙子时，他拿着那枚贝壳走了过去。

“你知道它叫什么名字吗?"

张颜齐低头盯着他手里的那枚贝壳认真的看了几秒，然后声音裹在风里传过来，在他耳边打了几个转转。

他说：“我不知道它叫啥名，但我叫张颜齐。”

他看着人一头锡纸烫在风里吹成了麻辣烫，伸手过去，

“我叫周震南。”

那时候他也觉得自由。

他慢慢开口，“我有过。”

我少有觉得自由的时刻，你都在场。

 

 

走之前张颜齐带周震南去逛了逛学校的小卖铺，老板没有换人，但店子面积变大了很多。周震南挑了盒双色冰棒，他的怪癖，冬天吃冰激凌，夏天吃火锅。

张颜齐付的钱。

作为回报，周震南把其中那根红豆味的冰棒给了他，张颜齐其实很想说我俩之间不用这么客气，你都吃了也行。但周震南递过来的时候他还是乖乖接了过去。

周震南举着自己手里那根绿豆味的，跟他碰了碰棒棒杯。

碰完后张颜齐咬了一口，没咬动，还硌了一下牙，他捂着脸皱眉，周震南见了，在他身边鹅鹅鹅鹅出一阵音阶。

张颜齐听的牙更疼了。

两人又踩着下课铃出来。

进去的时候嘴里含着相同的棒棒糖，出来的时候手里举着相同的冰棒。

出校门的时候，张颜齐把从小卖铺买的饮料塞给了保安大叔，又用重庆话说了好几句谢谢。大叔笑的很慈祥，大手一挥电动闸门慢悠悠的开了条缝。

走之前，周震南给张颜齐拍了张照片，用的是他自己的手机。

拍完后张颜齐问他要不要也拍一张当做纪念，周震南摇头说不用了。他透过写着南坪中学字样的校门，看着下课铃打完从教学楼鱼涌而出的学生，好像从那群穿着校服的少年里看见了几年前他身边站着的这个人的模样。

周震南把吃完的冰棒棍棍扔进一边的垃圾桶：“我看过就会记得。”

张颜齐愣了一下，视线下移，然后把伞递给他，“帮我打一下。”

他说完把吃了一半的冰棒含进嘴里，蹲了下去。周震南的鞋带散了一根，淌进一边的水洼里，湿了一半，张颜齐给他绑了个蝴蝶结。

周震南打着两把伞。垂眼看着蹲着的人的茂密头发。

他想，同样是熬夜张颜齐为什么就不掉头发。

他又想，张颜齐十几岁的时候，是不是也这么帮别人系过鞋带，蝴蝶结的。

可惜，张颜齐嘴里含着冰棒，不能回答他。

如果真的系过，他悄悄把伞面倾斜了一点，看着那条水线慢慢延伸出边界，就要汇聚在一起滴到张颜齐头顶上的时候，他又重新把伞打平。

系过就系过了。

反正，现在蝴蝶结是他的。

就像那晚在天台，“挚友”是他的，“To”是他的，“张颜齐”也是他的。

 

 

自由是限时的，两人隔日一大早被经纪人同样的一个电话从床上唤醒。一个比一个困的走出酒店，坐进车里，再坐上飞北京的飞机。

周震南全程都在睡，两只腿曲在座位上，像个孩子，手抱着膝盖，戴着耳机，头歪成醒来就要落枕的角度。

空姐过来送毛毯的时候他没醒，空姐提醒调试椅背的时候他也没醒。

张颜齐坐在他身边，毛毯是他帮人接的，椅背也是他帮调的。飞机起飞的瞬间他把人耳朵里的耳机取下来，周震南睫毛动了动。

“会耳鸣。”张颜齐把耳机放在他手里，又把毯子盖在他身上。

“睡吧，”他看着窗外慢慢清晰的云层，“回去就睡不着了。”

各种意义上的睡不着。

周震南默默攥紧了手里的耳机线。

 

 

张颜齐是在周震南发完那条微博出现在他面前的那面洗漱台镜子里的。

周震南有多喜欢钻厕所，创作写歌的时候喜欢待，不高兴的时候也喜欢待，哭的时候也喜欢待。张颜齐找过来的时候没有什么别的想法，他只是庆幸公司厕所是公厕，不像宿舍是单人间。里面的人门一落锁，想见人就只能喊开锁师傅。

手机被放在洗漱台的一边，周震南脸上淌着水，他撑在洗漱台边缘，抬眼看着出现在镜子里的身影。

没有哭，他看镜子里自己眼尾的晕红，在想要不要跟身后的人，欲盖弥彰的解释一句他只是洗脸的时候眼睛进了水。

但最后只是抿了抿嘴。

张颜齐也没有开口问，他只是倚在门框边，一手插着口袋，偏着头安静的看着他，透过那面镜子的反射，静静的看着人颤动的睫毛，还有从下巴处滴落的那颗水珠。

他记得一年前，他们还在录创造营的时候，悟空A组训练，因为队内意见不统一，周震南也像今天一样，独自走了出去。他那天也像今天一样追出来，追到隔壁悟空B组练习室，看着人跟姚琛倾诉，他站在门口，没有进去。

一年后场景重现，周震南没有再选择找别人倾诉，他只是一个人找了个没有人的地方，洗了把冷水脸，然后自己等自己冷静下来。

同样是一年，有些人长大了，有些人没有。有些人还在试图挣扎，有些人早就放弃了。

承诺如风散，说的人没有记住，听的人却刻了骨。

那天晚上鎏金彩带落了满地，他站在通道的另一端，看不清那一端站着的人是哭还是笑，只是默默反手比了个V。

不是剪刀手，是Vin的V。

 

 

周震南看着镜子里的那个熟悉的手势。

没忍住用舌头顶了一下上颚，眼里的水雾让他快看不清镜子里张颜齐的脸。

他扣在洗漱台边缘的手慢慢收紧，关节处透出苍白的颜色。

眼泪混着水珠一起落下去，张颜齐走过去，伸手抹去他眼尾的水色，就像当年顶着台下万千欢呼，顶着舞台上曝光过度的镁光灯，他挡在人面前，轻声说。

“别哭。”

 

 

不要哭。

 

 

“张颜齐，我们人生里的红灯也像重庆见过的那盏那么长吗？”

“不知道。”

 

 

厕所门口放置着一块“维修中，禁止通行”的黄色告示牌。

 

 

张颜齐蹲在地上，重新给周震南系了个蝴蝶结，两只鞋都系了一次。他抬起头看着男孩通红的眼睛，慢慢开口。

 

 

“但是绿灯总会来的。”

 

 

 

 

 

FIN.

祝好，祝你们，也祝我。

BGM: 妈妈叫你别哭了

五单元302出了起凶杀案。

是物业报的警，有邻居投诉，楼上住户不知搞什么，把他们家天花板泅了好大一块褐色污渍，敲门又无人应答。物业去找，打业主电话却听到铃声在里面响起，又隐隐闻到臭味，觉出不对，赶紧报警。

事发后警察要盘查周围，来的时候在晚上，家家户户正是吃完了饭出来散步，本应肃杀的氛围，人一多，倒热闹得像在赶集。

张颜齐那年才十二岁，自然不在被盘问的范围里，只缩在一群大人身后，费劲仰着头，想看看那302里究竟是什么样子。

“你嘞个娃儿，回去。”有相熟的嬢嬢赶他，“好晦气，小娃儿不看。”

跟他一起被赶出来的还有个男孩，小小的脸，白净得像新月。两人只好走，却又走不去哪里，最后站定在楼道口。

“你会说吗？”张颜齐问。

“不会。”男孩手放在口袋里，似乎在摸索什么，“你吃掉了吗？”

“没有。”张颜齐意会，“约好了，谁说出去谁是小狗。”

“你叫什么名字？”男孩没理会他后半句话。

“张颜齐。”

“哪个颜？”

“颜色的颜，齐天大圣的齐。”

“我叫周震南。”

“哪个震？”

“周震南的震，周震南的南。”

 

【1】

三天前。

 

风很大，像一张无形的旧报纸，狠狠打在人的手上，脚上，脸颊上。

十二岁的张颜齐拎着一张红灿灿又黄澄澄的三好学生奖状，走起路来宛如一支弹簧，不轻不重准备踩过孩童时代最后一程。

他在家楼下瞧见了爸爸的新摩托车，威风立在稍显破旧的楼道里，像一块崭新的补丁，只会显得新的梗新，旧的更旧。张颜齐把自己的奖状卷起，得意洋洋塞进了摩托车拧油门的那个夹缝里，心想今晚自己铁定要以此开口，换爸爸一诺千金，买对新的球鞋。

楼道口的铁门就在此时“吱嘎”一声被推开，张颜齐刚把奖状塞进去，还来不及摆正。他下意识往门口看了一眼，只见里面冲出来一个穿白裙子的女人，裙摆处沾着一小片红褐色污渍，就这么大张旗鼓扬过了张颜齐面前。

张颜齐认识她，“林阿姨。”

对方被这声招呼吓了一跳，两人在空中无声对视几秒，女人才从随手提的小包里胡乱抓出一把糖，递过去。

张颜齐被她苍白慌张的脸吓得有些怯，不敢接，反倒往后退一步。

“拿着，阿姨请你吃。”女人挨过来，那片红色也飘过来，被风吹起，冰凉的贴到了张颜齐的手臂上。

最后张颜齐只能拿了一根棒棒糖，徐福记，菠萝味。

“乖，乖幺儿，不要告诉别人你见过我。”女人想用手摸摸他的脸，“救救阿姨......”

张颜齐又躲了躲，“你的手脏了。”

“是......是脏了。”女人不自在收回手，“阿姨家装修呢，蹭上油漆了。”

那铁定不是油漆，十二岁的张颜齐也很聪明，他闻到了点腥甜的腻味，一下瞧出了那应该是干透的血迹。但他一声不吭，把棒棒糖捏在手里，冲对方笑笑，很有礼貌道别，“我要回家了，林阿姨再见。”

女人哀求地看着他，“小齐，别说你见过我，好吗？”

 

张颜齐家住503，中途得爬四道楼梯，今天他还没爬到第三层，却见第三层楼梯口站了个小孩。

小孩看起来还很小，头发比一般男孩要长点，眼尾上挑，整个人看着冷冷的，像樽小玉菩萨，站在那儿俯视众生。

张颜齐目光突然一顿，他注意到小孩手里也紧紧攥着什么东西，看仔细了，徐福记，青苹果味。

风还在呼呼刮着，从楼道使劲儿灌进来，把小玉菩萨吹得晃了晃，还把一道门吹得摇了摇。这一摇张颜齐就看见了，是302林阿姨的门。

“你什么情况？”张颜齐问，“你是去林阿姨家玩吗？林阿姨不在。”

小玉菩萨就侧身示意他上去，张颜齐其实认识他，楼下301新搬来的邻居，和302对门。附近大人们都打过招呼，只他们还没有正式认识过。

张颜齐就上前，经过302时从那被吹开的门缝看了一眼。这一眼却突然把他钉在了原地，张颜齐的心咚咚跳得快了，他愣愣看着里边那滩好似一片雨洼的红色，再看那个烂泥般瘫在血泊里的男人，后知后觉读懂了林阿姨那张仓惶无措的脸。

 

“林阿姨杀人了。”小玉菩萨终于张口，他轻轻把张颜齐往旁边扯了扯，声音有些抖。

“哦。”张颜齐回答。

“但林阿姨是个好人。”小玉菩萨又说。

“是。”张颜齐点头。

“所以林阿姨杀的一定是坏人。”小玉菩萨把棒棒糖放在手心摊开。

 

林阿姨的确是好人，面慈目善，对邻里街坊都温柔，还会帮上了年纪的老人家提牛奶上楼。她也喜欢小孩，经常给周围家的孩子发糖吃，发的都是徐福记。

但好人过得很苦，林阿姨没嫁对人，家里那位总酗酒，喝大了就动手，经常把林阿姨打得旧痕未愈又添新伤。这些话张颜齐一半是听爸爸说，一半还亲眼见过。

有一回也是这样半遮半掩的门，张颜齐下楼踢球，路过就瞧见那个男人铆足了劲儿，拳头就这样一下下砸到林阿姨头顶。林阿姨没有反抗，像一床棉被，软塌着身子拖在地上，好像已经死了。

十来岁的孩子，不敢冲进去，只不断摁起302的门铃，再用力一拉那道门，“哐”一声门板砸到墙上的同时，张颜齐觉得自己也被粉碎了一小块。

 

终于这次他鼓起勇气，小玉菩萨轻轻牵起他的手，虽然冷冰冰的，但这让张颜齐心里顿生出好些决绝。

他找了根胡乱搭在楼道里的晾衣杆，两人用晾衣杆顶着门，轻轻把那道门给关上了。

 

【2】

302死后的好长一段时间，警察都频频出入五单元。

张颜齐和周震南三缄其口，曾经也有个小警察，在周震南放学的路上把周震南拦下，刚问没两句，张颜齐就从糖烟店里冲出来，举着根绿豆冰，咋咋呼呼喊他：周震南！周震南！你作业写了吗！

你们见过这个人吗？小警察不死心，把林阿姨照片摆出来。

认识。周震南淡淡扫照片一眼。

我问见过吗？小警察继续问。

林阿姨以前给我们家送过饺子，韭菜鸡蛋饺子。张颜齐搭话。

你喜欢吃韭菜，那你吃不吃香菜？周震南回头接绿豆冰。

话题就被小孩这么你一言我一语岔开，小孩嘛，没定性，这很正常。小警察失望放他们走，张颜齐和周震南不含糊，立马就走，装成很不耐烦的样子，故意把声音拔高，说怎么老有警察来这里啊，真奇怪。

 

或许该着林阿姨命数如此，那个年代的摄像头还没有现在普及那么广，小区居民楼连保安处也形同虚设，更别提闭路电视查线索。她走的时候又恰好是工作日的下午，竟一个目击证人也没找到，又或许是没有人愿意做这个目击证人。因此查来查去，竟也查不到她的确凿证据。

总之案子就这么搁下了，张颜齐和周震南有点像悬在一根绳上的蚂蚱，他们变得近起来，不同年级也能一起上下学。有时候张颜齐会踢足球，踢晚了周震南也等他，两人在黄昏慢悠悠往五单元走。

然而一进楼道里，他们就会不约而同轻轻拉住对方的手，那么小的两只手，却能彼此支撑着走过面前长长的楼梯。

“我有点怕。”周震南说，“怕有一天上去了，那个男的就站在302门口。”

“他死了。”张颜齐心里也没底，但也安慰他，“人死了，就不会再回来了。”

“我们算不算也杀了人？”

“可我也想救林阿姨。”张颜齐说，“林阿姨是好人，这是你说的。”

“对。”周震南被他送到301家门口，拿出钥匙轻轻拧开门锁。

张颜齐松开他的手，“你们要开家长会了吗？”

虽然年级不同，但同一个学校，家长会不会差得太远。

周震南闷闷推开门，“快了，下星期二。”

“叔叔去吗？”

“不去。”周震南把钥匙从锁里抽出来，“他们去参加我姐姐......算了。”

于是空气就被这两个字凝固在头上，张颜齐和周震南默默一会儿，调头往楼上走去，一边走一边又重新开口，说没关系，反正家长会而已。

家长会开不开，我们都是要长大的。

 

秘密被藏在心里，化作噩梦。

有时候两家人来串门，周爸爸会笑，说我们南南很小就自己一个人睡了，最近不知道又怎么了，非得把灯整夜开着，多浪费电。张颜齐就会偷偷看周震南一眼，听爸爸帮衬回话，说最近不是出了点事儿吗，没准把孩子吓着了，长大就好了。

周爸爸摇头不置可否，说男孩不能娇气，怕什么呢。

张爸爸对这个倒也赞同，说我们齐齐也是，还是胆小，得再磨一磨性子。

张颜齐带周震南进房间玩，给他看自己的床头灯，“没事，我也开，不然我老觉得有人在窗户边上看我。”

“他们不知道我们在怕什么。”周震南呆呆看着那盏灯，又听客厅里传来大人热闹的笑声，中间还夹着他和张颜齐的名字，准是又在调侃什么。

“他们不能知道。”笑声像浪潮，把两份恐惧托起又重重放下，张颜齐突然有点想吐。

 

后来有一天放学，楼道里坐了个五十多岁的女人，老了，但也还精神抖擞，眉眼与死去的302男人很像。当然这些孩子看不出来，是下楼的郭叔叔好心，见两个小学生，怕吓到他们，叮嘱一句，如果上楼时有阿姨问你们问题，说不知道就行。

这头说完，那边上楼就见着了。张颜齐和周震南并排着走，照例还是等周震南开门，然而周震南刚掏出钥匙，那女人一把就扑上来，捏着周震南胳膊破口大骂，小兔崽子，你住对门你绝对听到点动静，那贱人是不是回来过，下贱坯子，出去偷人！怀不上种我儿子骂她几句，她准是下手了，你替那婊子瞒着，是不是！

张颜齐急起来，奈何力量无法与成人相较，又推又搡也无济于事，只能大喊救命。这边喊一句，那边就被女人扇一嘴巴，“救命？你们怎么不救我儿子！”

周震南吓得哇哇大哭，一只手被女人攥着，另只手还牵着张颜齐，死也不松开。张颜齐被打了一下，这才怕起来，拽过周震南想走，没走成。

女人又扬起巴掌，这次朝着周震南去，张颜齐硬是用书包给她挤出一小道距离，把周震南护在怀里，“开门！”

他突然抬头，冲楼上招呼一句：“周阿姨！”

女人一愣，往上看去的功夫，周震南突然用钥匙拧开了门，张颜齐狠狠踩了一脚女人的鞋子，趁她吃痛的劲儿把她手从周震南那儿掰开，两人连滚带爬在门缝进了家里，赶在对方追过来的前头砸上了门。

 

“别哭，别哭。”张颜齐和他躲在门后，“别激怒她。”

黄昏的暖阳从窗柩披下，细小灰尘盈游在光里，被泪水模糊得一点儿也看不见了。周震南很听话，不出声儿，但眼泪还在一行一行往下流。他们那么小，蜷缩在周震南家那张高大的红木床边儿上，如同被遗弃的布娃娃，不动声色的可怜。

“我妈妈会回来的。”周震南被外头的砸门声惊得瑟缩一下。

“别哭了。”张颜齐在逐渐昏暗的天色中胡乱伸出手，拇指先碰到他的脸，泪痕是凉的，又很快有新的温热的泪水淋在指尖。

那天究竟等了多久，两个孩子都不再有印象。他们窝在一起，天黑也不敢开灯，周震南哭累了，妈妈也还是没有回来。

“他在看着我们吗......”

张颜齐偷偷把自己的眼泪擦去，强打起精神，“谁？”

“302。”周震南声音很小。

“没有。”张颜齐还是说，“他死了，人死了，就什么也没有了。”

“我喜欢林阿姨。”周震南回忆，“她给我送过汤喝。”

“她为什么送你汤喝？”

“因为我饿。”

“你不吃饭吗？”

“我妈妈不在家。”周震南岔开话题，“有一次停电，她送我上楼了，我回家后，看到她又下楼了。”

“你也见过另一个叔叔吗？”张颜齐善解人意的没有追问，“不是302，是那个很高，戴眼镜的叔叔。”

“见过。”周震南轻轻说，“林阿姨和他一起走路，我见过的。”

张颜齐累了，他躺下来，顺势把周震南也带着躺下来。两个孩子躺在地板上，不敢睡床，生怕有人能神通广大的，从窗户里瞧见他们。

“我们睡觉吧。”张颜齐哄他，也哄自己，“睡一觉就好了，天亮了她就走了。”

 

【3】

等入冬时，周震南就要搬家了。

搬也搬得有理，本来对门出了凶案已经晦气，又有死者家属那一闹，把孩子吓得不轻。周家当即就说要搬，只是手续一堆，总也等过了一个月才搬得开。

302终究成了悬案，听街坊邻居议论，警察断定是死者醉酒，不慎跌倒撞去桌角，又恰逢家中无人救援，额角伤口颇大，失血过多致死，

“等过了开春，我们也搬吧。”饭桌上张颜齐听爸爸这么说。

“要转学吗？”张颜齐问。

“不转了，还有半个学期你就升中学了。”张颜齐爸爸想了一会，“你们有升学家长会要开吗？”

“没有。”张颜齐低下头吃饭。

已经开完了。

 

周震南走的那天张颜齐没去送，他趴在窗边，看好久都没见着他的小玉菩萨。

再等上半晌，门铃叮咚叮咚响起，张颜齐跑去开，周震南跑得气喘吁吁，小脸也涨得通红，摊开手心，呈出一支棒棒糖，徐福记，青苹果味。

“换一支，吃下去。”周震南跟他说。

吃下去，就把秘密烂在肚子里。

张颜齐最后跟他说，你以后别哭了，等长大就好了。

离开这里，离开302，离开那个普通又冰冷的午后。

 

“再见。”

 

【4】

午夜十二点整，夜场正式开始。

酒吧外的油柏路空旷，只有偶尔飞驰而过的车辆，“嗖”一声擦过这个世界。

周震南看了很久吧台那边姿势生疏点烟的人，心想怎么这样的人也坐到这儿来，像初出茅庐的小子，总有些老炮儿一眼就能把他们认出来。

但那个人一点也不拘谨，周围莺莺燕燕着一群漂亮女孩，贴着身边坐的是俩哥们。大家看起来都挺照顾他，周震南仔细再看他两眼，发现这个人长得很好，特别眉骨最优秀，把他整个人都衬得英气起来。

观赏帅哥不要钱，人人有份。

 

几分钟后周震南看一眼手机，把酒放下，起身朝洗手间的方向去。

他进了洗手间气定神闲先把水龙头开了，洗手液搓好，再放到水流下细细地冲。用纸巾擦干净后就把包打开，摸出一小瓶香水，往身上喷两下，正准备喷第三下，身后突然听到有人极其憋屈地干呕了一声。

周震南诧异转过身，就看见帅哥苦着脸，一只手在鼻子前挥挥挥，不知是不是因为辛苦，连眼角也耷拉着，看起来可怜兮兮。

“很好闻。”帅哥像怕他误会，赶紧又找补，“是我喝多了。”

“没关系。”周震南把香水收回去，扬起一个应付的笑，“小众香水。”意思就是你不识货。

“我——呕——”

周震南不动声色翻个白眼，“不会抽烟可以学，不过不舒服最好就别抽。”

“哦......”帅哥捂着鼻子，“你偷看我啊？”

时间快到了，周震南再看一眼手机，低声说句，“借过。”

 

 

【5】

刚刚那一下把张颜齐呛得够晕。

他憋着一口气上完洗手间，出去时都气喘吁吁。周围朋友调侃他，张哥，不知道还以为你进去打了个炮，这又香又喘的。

张颜齐不轻不重骂几句，觉得脑子还在犯晕，他今年二十三了，闻见这种味道还是会有种灵魂出窍的迷离感。属于小毛病，但没去看过医生，只是晕起来会觉得视野里出现一小块一小块的光斑。

“我出去透口气。”他推掉别人递过来的烟。

 

他的小毛病没人知道，大概在十三岁那年，刚念中学，体育课有同学踢球磕破了鼻子，鼻血糊了满脸，张颜齐扶同学去医务室，手上沾得也不少。

血液的味道很奇怪，湿淋淋时是一个味儿，干透了又是另一个味儿。

张颜齐把同学送到，独自回去洗手，腥甜气顺着水散开，充盈在鼻腔里。他眨一下眼，再眨一下眼，胃里涌起一阵恶心，突然就掉下了一颗眼泪。

他变得不能见血了，但又不是晕血。只是血腥气在他鼻腔里突然变得特别重，叫他闻着恶心，也闻着难过。这是代价，张颜齐知道。万般世事都有代价，保守秘密也不例外。

这个时候他就会想起周震南，他的小玉菩萨，想到了，心里就又能好受点。

 

等初三那年，隔壁楼一个学生上自习时跳了楼。张颜齐刚巧站在外走廊背书，眼睁睁见着那个学生半条腿跨出了栏杆，不是课间，周围一个人也没有，张颜齐就这么静静看着，直到学生犹豫半晌，终于把另条腿也迈了出去。

人就这么呼啦啦砸到了水泥地面上。

张颜齐突然发觉自己的病症好了，他木然瞧着远处那滩血污，半滴眼泪也没有。无意识抬眼扫一圈上方，却见对面楼上有个小小身影，惊弓之鸟般倏忽躲进去了。

你也看到了吗。张颜齐嘴角扯出一个诡异的弧度，心中却茫然起来，自己为什么不去阻拦，难道自杀也需要有共犯吗。

 

直到高三考完高考那天，他才终于明白自己变成了什么样子。

KTV唱到后半夜，张颜齐走出去透气儿，隔壁班一个同学也出去，那人不知道他在，马路边上徘徊好会儿，走去了路中央。

这就是要自杀的意思了。张颜齐面无表情看着，他知道这个人考试发挥失常，又喝了酒，十有八九这是在寻死。

求仁得仁，在一辆货车把那人卷入底下的时候张颜齐突然心头一震，他莫名看去前方，骤然发现马路对面不知什么时候也站了个人，穿着普通黑色短袖，头上却戴着很大一顶画家帽，冷冷清清往马路中央看着。

然后又见他手上拨弄什么，半晌往嘴里送去，不像香烟，倒像是根棒棒糖。

观赏死亡也需要共犯。

张颜齐觉得自己身上有什么地方微微疼痛起来，像伤口在溃烂。

 

【6】

酒吧都喜欢开在同一片儿，张颜齐绕了远，想走去对面街区罗森。走不多几步，又懒得过马路等红绿灯，转而折进旁边小道，打算抄个路。

小道是拆迁区，前年刚拆完，路灯只剩一盏，张颜齐走在暗处，即将到灯下时停住脚步。他迷茫看着光里那个纤细的身影，女孩穿白色布裙，连轮廓都是年轻的。

做什么呢，在这里。

这里空荡又偏僻，连摄像头都没有。张颜齐隐没在夜色里，看她举起一把小巧的刀，很普通，超市里切橙子都用这种小刀，锋利，轻便。

快入秋了，夜里常起风，一股股的，从街巷中灌进来，把一切都吹得摇摇欲坠。张颜齐心头一震，他看女孩把刀举起，“噗嗤”一声闷响，刀尖便插入了喉咙里。紧接着又传来“咕噜咕噜”怪异两声，有什么隐约从她白色裙上泅开。

从侧面看，她眼睛瞪得老大，握刀柄的手僵直，很快又软和下来，与膝盖一并弯下，整个人跪在了砂石地面。她要死了，张颜齐想，快死了。

不出半分钟，地上积出一小洼血水，像个泉眼儿，正汩汩冒着。女孩终于疲软地躺下，刀子还扎在她喉管里，像发条拧紧，让她再也不会动了。

张颜齐同样一动不动，他心里突然涌上一阵掺杂了释怀的安慰，仿佛自己身上也有这么一个伤口，观赏一场死亡的发生，不会使它愈合，只会令它更深的溃烂。

而他需要这份溃烂。

 

“怎么不救人。”

对面光后的黑暗里有人幽幽问他，张颜齐被血腥味包裹着，突然又闻见另一丝更熟悉的味道。

张颜齐眨眨眼，看那个穿黑色长衫的人慢慢走出来，光一点点把那张小巧的脸雕刻完整，下巴，鼻尖，上挑的眼尾。他像一张被风裁剪下的影，比夜更漆黑的站在这个世界里，只有漂亮的脸还亮堂着。

他身上散来熟悉的香味，像一面招魂幡，方才在洗手间忍住的眼泪，此刻决堤般倾数落下。张颜齐感到脸颊湿漉漉起来，像那年最后一场秋雨此刻才淋入眼眶。

“不敢救。”张颜齐说，“有的人，不能救。”

“看见也不救？”

“看见也不救。”

“别哭了。”那人小心避开血泊走来，张颜齐在泪光中看到他的皮鞋上还套着鞋套。他路过光明，走到张颜齐身边，摊开手心，呈出一根棒棒糖，徐福记，菠萝味。

“我想吐。”张颜齐觉得自己的心又被狠狠扯了一下。

“吃吧，吃完就好了。”

他们身后还横着尸体，张颜齐一眨眼，又抖落一颗眼泪。视野重回清晰，他看见面前人那张清冷的脸，像樽白玉菩萨在旁看众生。

而众生皆苦。

 

【7】

周震南不做别的，只做观众。

世上就是有这些人，活不下去了，也不愿独自赴死，非要有人看自己最后一面。周震南巧合遇到一桩，就会遇到第二桩，后来有更多，邀请他来看，像他是这个世界的代表，同他诀别就等同与世界诀别。

但周震南也有规矩，女性一定要穿白裙，男性不能超过三十岁。

他从不多言，也没有多余动作，人家叫他瞧着，他就瞧着，叫他背过身，他就背过身。事情了后他不收拾，只默默离开，隔天上新闻上电视都与他无关。

 

“自杀目击证人。”周震南把糖果在齿间咬碎，他们坐在罗森门口，吃糖的同时还吃西北风。已经过午夜了，红绿灯颜色徒劳换了又换，没有人为它们停下，也没有人为它们离去，十字路口像死去，斑马线是它缝合过的伤口。

“怎么会做这个？”张颜齐不喜欢咬糖，也不喜欢菠萝味。

“我有病。”周震南顽劣笑起来，而后又迅速沉寂下表情，“这有什么奇怪的？有人活就有人死，我只是看一看。”

“就从来没想过去救？”

“错过了。”周震南看出他不喜欢吃糖，“要不要换益达？”

张颜齐起身进便利店买了支新的，出来慢吞吞剥糖纸，“继续说。”

“说什么？错过？哦，错过，错过最好的时间，那次没救，以后就都救不回来了。”周震南说话颠三倒四，但张颜齐又莫名听懂了，他把剥开的棒棒糖放进嘴里，廉价的青苹果香精味瞬间蔓延去味蕾。

周震南把他随手放在地面的糖纸拿起来，和手里那张菠萝味的黄色糖纸叠去一块。本来是要扔的，他都站起来了，但又坐下了。周震南把那两张糖纸一点点朝光亮的地方放去，黄色和青色，菠萝和青苹果，其实是什么都无所谓，香精勾兑出来，怎么样都是甜的。

但又不能无所谓，周震南呆呆看着自己手中青黄不接的一片光景，胃里突然绞痛一下，他不可抑制干呕了一声，又再干呕一声。

 

昏暗的楼道，半掩着的门，四五点的风灌进来，把腥味抽丝剥茧，沉沉的午后，再也不会愈合的伤口。

记忆复苏如神经重生，有双手从回忆里伸出来，轻轻扶起他。

 

“张......颜齐......”他听见自己声音不可名状颤动着，像吐露出一个巨大的秘密，那个秘密很旧了，埋在心里，挖出来连筋带骨，但还完好着，像谁也不能把它粉碎。

“别哭了。”那人把他的手握在掌心，轻轻顺他的背。

周震南没感觉到自己在哭，他抬起头，看见路灯下那张年轻英气的脸，一会儿模糊一会儿清晰，那两道目光好悲悯，像一瞬间带他回到那年，那年，是他们共同死去，又共同活过来的那年。

“302......”周震南说不下去，他嘶哑地呼吸，像行将就木的鼓风机。

“没有302了。”张颜齐任他脱力地瘫软在自己怀里，抱着他，说话语气冷静，下巴却凝起一滴泪，就这么“啪嗒”打在他脸上。

小区三年前也被拆迁，好的不好的都推翻重来，黄沙土一埋，全部不作数。

 

【8】

三个月后。

 

“不接了，以后都不接了。”

周震南把电话挂断，摸索一会儿，拔出电话卡，丢进了垃圾桶。

张颜齐在同一时间从房间里走出来，看起来睡眼惺忪，踢踏着拖鞋进去刷牙。厨房里微波炉“叮”一声，周震南把盖子打开，端出热好的牛奶，摆到外面桌子上。

他今天穿白色长衫，衣摆处有用水晶镶的一排红色玫瑰，张颜齐坐下时注意到了，漫不经心伸手摸了摸，“好看。”

周震南凑过去亲他一下，“还行。”

“你今天喷香水了。”张颜齐像小狗一样在他衣服上嗅嗅，“怎么那么喜欢这个味道。”

“好闻。”周震南捉他的手握住，“我都用很多年了。”

张颜齐对香水没有研究，但这个味道过于独特，甜之余又带点铁锈味，让他想起以前看牙医时口腔泛起的酸涩感。他们重逢那天周震南就喷这个香水，在酒吧，后巷，深夜的罗森便利店门口。

重逢这个词很好，他们仓惶重逢，彼此都不敢靠近，只交换了联系方式。张颜齐那个晚上回家发起高烧，第二日周震南给他发信息，问方不方便见一面，张颜齐觉得自己爬不起来，周震南执意想见，他就报了地址，让人上家里来。

 

重逢要做什么，叙旧吧。大部分时间周震南在讲，他在听，他嗓子哑了，吃了药也昏昏欲睡。周震南声音和小时候不一样了，变得沉下来，在某个时刻他终于撑不住打了个盹儿，醒来时发现周震南没走，一只手牵着他，一只手在玩手机。

周震南的手很小，又白，像温玉，指尖柔软陷在他掌心。见他醒了，也不抽开，说起小时候，“每次上楼梯你都这样带我走，我自己不敢，我总怕有人看着我。”

“都过去十年有多了。”张颜齐疲惫地合了下眼，他这十年来，但凡睡着必要有梦，梦里乱七八糟，最常梦见的就是被人追，那人是谁看不清，只知道身后有人，面前的楼梯又高又长，他总跑不出去。

但刚刚这短短半小时，张颜齐回忆起来，自己竟半点梦也没有。安稳平静，就像小时候一觉睡到天亮的夜晚。

“这十年，你也不好过吧。”周震南轻轻捏一捏他的手，语调平淡，但又笃定。

张颜齐欲言又止，最终却说，“和你一样。”

 

他们都长大了，他们只能长大了。

 

他们以为长大就好了，张颜齐是这样想，周震南也是这样想。

“我没想过还会再见到你。”张颜齐神情有些恍惚，“你和小时候不一样了。”

“你也是。”周震南仔细看他，“可我还是认出你了。”

“你没认出我。”

“你也是。”

我们谁也没有认出谁，是十年前的我们终于又回到了对方身边，一起腐烂，一起救赎。

 

原来长大不会好，现在张颜齐明白了，周震南也明白了。

这么多年来往前走的是他们，被留在302门口的也是他们。或许从那个接过林阿姨徐福记棒棒糖的午后开始，他们便已经被永远留在了那滩子血泊前，302成了一个伤口，一个他们漫长人生中永远在溃烂的伤口。

哭吧，哭吧，哭吧。

周震南感觉自己脸颊划过一滴眼泪，他的肺部好像被回忆挤压厉害，连口畅顺的气儿都透不过来了。恍惚中他被搂进一个怀里，如同多年前那个黄昏，他们逃过了302死者母亲的诘问与桎梏，躲在逐渐暗下去的家里。

等啊等，等到天都黑了，妈妈也还是没回来。

他们说别哭了，睡一觉就好了。

 

哭吧。

 

那个夜晚张颜齐吃过退烧药，和周震南说话到后半夜，留了人在家里。床铺不大，但他们还是并排躺在上面，像一本摊开的书。睡着时张颜齐迷糊中感觉周震南又轻轻拉住了他的手，张颜齐条件反射回握过去，周震南似乎犹豫了一下，还是转过身，不出声面对着他，然后长长叹了口气。

做梦，那次也做梦，却没有人追他，也没有楼梯要走了。张颜齐依稀只记得梦见两个孩子，他不认识，就看见他们跑在一片白茫茫的地里，牵着手的，像两只迁徙的候鸟，轻飘飘就掠过了眼前。张颜齐不喊他们，但知道他们要走了，至于走去哪里都好，不要回头就好了。

醒来时天刚擦亮，旁边周震南睡得不安慰，眉头蹙着。张颜齐突然意识到原来走的是他们，其实他们早走了。

没人再等你了。

哭吧。

张颜齐捂住眼睛，眼泪就从他的指缝滑下来，源源不断，把所有过不去的日子都沾湿了。他痛苦地呜咽起来，根本控制不住，一会儿有人拍拍他，轻轻抱住他。

周震南小心翼翼抚过他的头发，把他抱在怀里，“没事的，天亮了。”

 

【9】

他们要去旅游。

搬了新家后周震南经常忘记哪把钥匙是开防盗门的，到了机场又着急起来，说我忘记我有没有关门了。

张颜齐一拍脑门，说你完了，冰箱里还有两天前去买的菜呀！

我说大门你跟我说冰箱！周震南给他一捶。

打电话叫物业上去看看嘛。张颜齐躲，摸出电话拨出去，很快对面接起来，张颜齐拜托人家上去瞧瞧，“我们这边快要起飞了，我先不开飞行模式，如果没关您即刻给我打回来就成，如果关了就不用打了。”

那边又确认了些什么，张颜齐应下来，“对，302，谢谢。”

 

 

 

 

 

 

 

后记：

第一次听这首歌时我刚睡醒，窗帘都没拉开，听到一半开始哭，哭完继续听第二遍。

我太喜欢这首歌了，我一定要给这首歌写点东西。

想了很久，听了又听，最终决定写一个关于溃烂的故事。

很适合以为长大就会变好的溃烂人生，其实不会好的，不会好了。正因为这样，所以才还记得十二岁掉在地上的冰激凌，记得周围人不理解的笑。

妈妈比起母亲本身，更像一个隐喻。

更像一种在support你不断往前的乌托邦式自我救赎，睡一觉就好了，天亮就好了。但救赎本身又是反乌托邦式的，自己很明白往前走的只有时间中的你，真正需要被带走的你其实一直都留在十二岁那年。

我们都走了，没有人等你了。

那个十二岁的你变成永远的伤口，永远烂下去吧。

人生皆有的永远的溃烂。

幸好有一个人陪在我身边，哭吧。

之前说要打齐齐的小笨蛋们有没有后悔！我都叫你们不要打辣！

你们真的很坏 上章最后都不care南南约谁来接他了！也不怕南南再炒个cp玩ho！

写过渡好累呀明天终于要开新剧情辣！可憋死我了！

*演员x歌手

*瞎写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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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说他到底是不是因为那个大眼仔所以那么急着离婚？”周震南一边说，一边扬起球杆将球远远地打飞出去，旁边坐着的七宝瞬间跟着一起跑出去追飞得远远的球。

旁边的男生没回话，也把球击飞出去，而后撑着杆转过身来面对周震南，才回道：“公关不是都发了不是亲密关系吗？你们离婚公告才发多久，你怎么就变得对他那么没自信？”

“万一公关不是真的怎么办？万一现在还不是那就是为了要和他变成亲密关系怎么办？”周震南转过身走到不远处的椅子坐下，把球杆靠在旁边，拿起桌上的饮料捏着吸管吸了一大口，越说越小声，“要是没离婚，我肯定有自信啊，那现在不是他急着离婚吗？我不就摸不准底了……”

男生也跟着他坐下，摘下遮阳帽撩了一把自己被遮阳帽压瘪的头发让他蓬松起来，而后翘起腿支着下巴吸自己的饮料，不甚赞同地说：“你别想太多，澄清那个视频我看了的，刚开始大眼……不是，何洛洛凑上去的时候齐哥还是很冷漠的。”

“冷酷，”周震南纠正他，“比较帅。”

“……好的，”男生差点把饮料喷出来，抽了张纸巾擦擦嘴顺着周震南说，“冷酷，你说什么就是什么。”

他们俩现在在一家私人高尔夫球场里，对面坐着的是刚刚他发消息让对方来接他，现在不在同个公司但在同个圈，小他半岁却比他高大半个脑袋的后辈兼亲表弟，名字叫焉栩嘉，和他一样继承了妈妈们白净皮肤的优秀基因，也是一个特别漂亮的小孩。

焉栩嘉今天刚好是休假，接到周震南短信的时候正准备开车回家里，和周震南三言两语沟通完后便直接去载上了周震南和周七宝。周震南的脸色不算太好，七宝一上后座就乖乖坐好，周震南上了副驾驶系好安全带，把墨镜摘了撸起刘海便撑着额头把手臂支在车窗。

“不舒服吗？”焉栩嘉看了看周震南皱着的眉头问。

“昨晚喝多了，现在头还有点涨，刚刚还和张颜齐斗智斗勇，烦死我了，”周震南放下手，捂着脸靠上椅背，“你今天没活动吗？”

“没，休息，本来想回家的，”焉栩嘉点开导航，说，“我看你也不想回家，随便去干嘛的话，高尔夫打不打？”

周震南说可以，焉栩嘉便定了地点，带着周震南和周七宝一起到了高尔夫球场，他和周震南一起长大，默契很好，他知道周震南不是真的想要去找什么休闲娱乐活动玩，估计只是想出来散散心，和他说说话。果不其然，到了高尔夫球场，虽然周震南只是东一句西一句的和他说，但他也能基本拼出来周震南的意思，。

“所以你到底为什么不想离婚？”焉栩嘉靠上椅背问他。

“谁会想离婚啊？”周震南奇怪的看着他，“我又不是不爱他了我干嘛要离婚。”

“但是离婚不是你提的吗？”焉栩嘉更奇怪地看回他。

周震南接过七宝追回来咬在嘴里的高尔夫球，摸摸七宝的头，又再度把球扔出去，扯了几张纸巾擦手，过后一边把纸巾揉成团一边越说越小声：“那我不是……后悔了吗。”

“你有跟齐哥说过你后悔了吗？”焉栩嘉问。

“没有，”周震南把纸巾团团往桌上一扔，团团在桌上弹了几个来回，“但是我表现得很明显了啊！”

“南哥，”焉栩嘉很无奈，“你不准确说出来光表现，怎么确定齐哥到底知不知道呢？”

“那之前一直都是这样的啊，”周震南撇下嘴，掐着自己手臂看向旁边，“为什么突然就不行了。”

“之前？”焉栩嘉换了个坐姿，准确地捕捉到了关键，“你们谈恋爱的时候吵过架吗？一般都是谁先主动破冰啊？”

“当然吵过啊，”周震南答，“都是他主动先和我说话”

焉栩嘉有点震惊：“都是？你没有主动先去和他说话吗？”

“没有，”周震南摇摇头，“他都会主动来找我。”

“你们这八九年都？”焉栩嘉更震惊了。

周震南点点头没说话。

焉栩嘉简直被震撼到快说不出话来，端起饮料吸了一口冷静一下，佩服地说：“那齐哥真是太宠你了。”

“什么啊？”周震南皱起了眉头。

“你自己想想，谁主动个八九年，都会受不了吧，”焉栩嘉用手指点点桌子，“忍耐都是有限度的，而且吵架过后多难受你又不是不知道，你还光让他哄你你不哄他，他自己消化八九年你说难受不难受？”

看着周震南还在皱着眉没说话，焉栩嘉便继续说：“哄你哄的开心吧？那你怎么不让他开心一下？他就算再爱你也没有那个义务去迁就你一百年吧，要是何洛洛会哄人我还真希望让他去哄哄齐哥，简直太惨了好吗？”

“呸呸呸！”周震南呸他，说谁不好非说何洛洛，讨不讨厌，“那他也没告诉我难受啊。”

“你不是也没告诉他你反悔了不想离婚吗？”焉栩嘉笑出了声，这对情侣真是灵魂伴侣，爱意说个百转千回，负面的倒是一点都不提，“你自己都知道不说不代表没有，那他没说难受你怎么想不到？知道什么都自己憋着要对方猜多难受了没？有什么不能好好说出来啊非得要对方猜要自己抗。”

周震南刚想说话，焉栩嘉却还在继续说：“也就齐哥能忍你八九年那么久，我要是跟你谈恋爱，都不用半年，三个月我就要和你拜拜好吗。”

周震南在焉栩嘉的扫射之下彻底蔫了，连跑回来的七宝都没心思搭理了，七宝在周震南脚边转了几个来回都没得到爸爸的垂青，把球吐在地上用爪子推了推，委屈地叫了几声，焉栩嘉见状，拍拍七宝的脑袋，招呼七宝跟他过去，留周震南一个人想想清楚。

“周七宝，走，舅舅陪你玩儿。”七宝闻言叼起球屁颠屁颠的跟着焉栩嘉走远了。

周震南看着焉栩嘉和七宝走远，思绪也跟着越飘越远。他是真的没考虑过这个问题，他的人生向来顺风顺水，只要是他想要的最后都会得到，在家里爸妈都疼他，他也乖巧，从不出什么大乱子，偶尔闯点无伤大雅的小祸爸爸妈妈也不会过多的责备他，第一次恋爱就是和张颜齐，张颜齐也很有默契地迅速融入了他们家的氛围，他要什么都会给他，也处处向着他，仿佛理所应当。

张颜齐为他撑起了另一片天供他放肆自由，并且总是以强大的样子保护着他和他的小性子。

所以他想当然的忽略了就算再怎么坚强也会有脆弱的时候，张颜齐也有手酸会支持不住的时候，而他在那些时候却毫不知情，反而在变本加厉的往天上施加重压，这种感觉太难受了。

周震南沮丧的叹口气，焉栩嘉正好带着周七宝回来了，看见他这幅恹恹的模样也没再忍心说些什么，只是安静的走到他旁边揉了揉他的头，手法与摸七宝并无太大差别。如果是往常，周震南一定会跳起来追着他打，今天却任他搓揉懒得理他，看来是真的很难过。

焉栩嘉收回手，坐回到他对面，弯下身给趴在旁边吐着舌头喘气的七宝顺毛，对他说：“要是真的舍不得，就去把他追回来啊。”

周震南顶着被焉栩嘉摸得乱糟糟的头发转过头来看他，伸手扣着桌面说：“怎么追啊，他都打定主意要和我离婚了，一有空就提离婚协议，我都恨不得不要见他。”

“那你先确认一下他是不是还爱你啊，”焉栩嘉说，“要是还爱你，肯定也舍不得和你离婚的吧。”

“况且，我也不觉得离婚是什么坏事，”焉栩嘉继续补充道，“或许会有一个新的方向也说不定啊。”

“我就是不想离婚。”周震南固执的说，万一离了婚就真的再也没关系怎么办，如果是张颜齐还爱他那他肯定有信心就算离婚也不会和张颜齐一拍两散，但是他们俩现在还横着一个不明不白的何洛洛，也没有张颜齐在他身边给他安全感，周震南就是不愿意给出任何一点机会。

“那你就想想办法确认看看他还爱不爱你喽。”焉栩嘉说。

周震南点点头，但是却想不到任何办法，前几次的见面张颜齐都表现得过于刀枪不入，让他完全拿不准主意，现在又该怎么不动声色地去确认张颜齐对他的感情？

“啊，对了，”周震南还在想着，就听见焉栩嘉突然开口抬头看着他说，“我要准备进组了，下周开始就别约我了出来玩了。”

“要拍戏了？”周震南挺开心，这是焉栩嘉出道好几年第一次跨界，“电影还是电视剧？”

“一部双男主的电影，我是男三，”焉栩嘉说，“就是齐哥刚刚官宣的那部电影，他应该还不知道有我，我刚定的，还没官宣，估计他们也还没内宣。”

“你到时候要不要来探我的班？”焉栩嘉笑着问他。

《恋爱大师》著：没谈过恋爱的＋＋

“就算没恋爱过，在别人情场失意的时候自己就是恋爱大师！”＋＋如是说

谢谢你读到这里！

现实背景 一个关于恋爱的小片段  2w＋一发完  咸甜混合

时间线不严谨/有现实材料但是大部分都是我编的/ooc肯定存在/切勿上升 

我也不知道怎么就写得这么长 总之怕又坑了索性一发完，感谢每一位看到的人~

 

01

 

 

2020年3月15日。北京，晴，大风蓝色预警。

上午9：17分。

 

成团之后张颜齐的夜半焦虑有了一些好转。虽然对于艺人来说睡眠不规律仿佛已经成为了新的规律，但他偶尔还是会努力让自己至少看起来过得健康一些。前一天晚上他按着自己的头强迫自己在十一点就躺上床，在连续好几天的熬夜之后试图调整一下生物钟，然而成效一般。凌晨五点他就醒来，在混沌中第二次强迫自己入睡后，终于迎来一个还算正常的早晨。新别墅一人一间房，张颜齐睁开眼，看三月北京的暖阳坚强地试图挤进厚重窗帘的缝隙将他唤醒，却只能在被子上投射出一条狭窄的橘色开口。

 

他坐起来，看了看手机上的时间又把手机丢回床上。揉一把蓬乱的头发，没有拉开窗帘，翻身下床，推门，出去洗漱，一如往常。

 

这几日陆续复工，别墅的队友也差不多都回来了。这个时间点对于没有工作行程的人来说太早了一点，以至于家里的公共区域冷冷清清。张颜齐刷完牙，走去厨房去翻早餐。他终于想起来要吃早餐，作为难得拥有一个早晨的奖励。冰箱里的面包和麦片是封装好的即食小袋，他凝视了一会儿，却又关上了冰箱门。

 

他想起自己已经很久没吃早餐，川渝人的胃本能的在抗拒看起来甜腻的西点和小零食。同时也没来由地想起，刚才路过客厅的时候感觉有哪里微妙地有些不同。

 

哪里不同呢。

 

他抬腿出门回到客厅，的确看到了那个不同，不是幻觉。

 

沙发上坐着一个人。宽松的居家服，蓬松顺滑的一头金发，抱着一盒牛奶面无表情地在喝。见他看向那边，像是咬了一下吸管，然后抬起头用刀片一样锐利的眼神直看向他。

 

周震南。张颜齐看着那人，向每一次平凡的相遇一样，冲对方偏了偏头，没有称呼，直接问道：“怎么了？看我干嘛。”

 

随后想起来有点不对。如果说张颜齐偶尔还能早起的话，对于周震南来说，在没有行程的日子里早起真是一个天大的新闻。周震南没答话，抱着牛奶又喝了一口，只是眨眼看着张颜齐，看了一会儿，又把头低了下去。

 

“没事，”周震南的声音嘶哑而低沉，像是休息得不太好，喉结滚动了一下，却没有把这句话继续说下去。

 

张颜齐等了一会儿没见他说话，无可奈何地摇摇头。他想了想，又抬头冲那人轻轻挑了挑下巴：“你起得好早啊今天，要吃早饭吗？”

 

周震南抬起头来，有点迷茫又有点纠结地看了他一会儿，然后点了点头。

 

张颜齐叹了一口气，“那我去煮个面，一起吃吧。”

 

然后转身进了厨房。

 

 

 

往小面上撒葱花的时候周震南跑了进来。他在张颜齐身边左看看右看看，好像从刚才那种低气压中稍微缓和过来一点，恢复了平时的状态。张颜齐抬手端碗，转身时预判错了身边人的方位，轻轻撞到一下那人的胸膛。

 

“啊呀，我不要吃香菜。”周震南皱着眉头盯着碗，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张颜齐哎哟一声，把两个碗放好，推了推其中一个，“这个没放，没放，给你多放了青菜。”

 

“也不想吃青菜。”周震南在他对面坐下，搅了搅手里的面。

张颜齐笑。“那不行，我也不想吃。吃人嘴短，我做饭了，今天你必须给我把它吃了。”

 

周震南撇撇嘴，挑起筷子吸溜两口。张颜齐虽然不常下厨，但是水平还是长在川渝人的骨子里的，小面煮得软硬刚好，辣椒调料和小菜都是张颜齐平时自备的家乡口味，是真的很好吃。

 

但是青菜还是不好吃。青菜们堆在碗里实在是很影响我的发挥，周震南嘟嘟囔囔，一边就熟练地夹起一筷子青菜往张颜齐碗里放。

 

放到一半的时候手停住了。

 

张颜齐筷子上裹着一撮面，不明就里的抬头看定住的周震南。周震南的目光凝固在自己夹出去那一筷子青菜上，脸上的表情也随之僵住。

 

这两秒就像是过了一个世纪这么久。周震南脸上的表情古怪地变换了一番，最终轻声清了清嗓子，低下头缓缓地把已经悬停在张颜齐碗上的青菜们又夹回了自己碗里。

 

张颜齐轻笑了一下，埋头把手里那几根面重新捞了捞，冲周震南咂咂嘴：“对嘛，自己吃自己的。”

 

 

饭后张颜齐也没让周震南洗碗。周震南的走神又来得汹涌而绵长，直到张颜齐收拾完厨房给他递清口糖也还没有从放空的状态下走出来。张颜齐在他眼前无奈地挥舞手指头，也只是让他短暂地惊醒，随后又陷入到头脑混沌当中。

 

周震南窝在沙发嘎吱嘎吱咬那颗碎桃子味的糖果，觉得心里无比烦躁。莫名的烦躁。他不能否认，这一天从他睁眼的那一刻起，这种焦躁就堵在心口让他头也疼，呼吸也不顺畅。打开窗子也不能散去，晒了太阳也没有蒸发，慢慢的越搅越粘稠。

 

不，不是莫名的，也不只是今天醒来开始。或许他今天就一直没有醒来，又或者他昨天就没有入睡。

 

谁能入睡啊？

 

昨天发生了一件非常严重的事情。

 

00

 

2020年3月14日夜里9时许，这栋别墅里一切如往常。终于复工的张颜齐和周震南早上被公司叫去开了会，安排了新一轮的工作任务。行程表上显示，3月20号两人有一个小分队行程，一同飞往长沙录制节目。

 

这应该算是闭关后复工的首次工作飞行。两人平日里熟得不能再熟，这是众所周知的。鉴于张颜齐从接到任务开始的紧张情绪就一直蔓延到了晚上，当天晚上酒足饭饱的周震南手头也没什么工作，便本着关怀队员的心狂敲张颜齐的房门。周震南一开始是这样想的：只是看看他复工的心态调整的怎么样，顺便嘲笑，不是，顺便鼓励一下队友。

 

张颜齐正摊在床上第五遍观看周震南那期的cut。周震南之前上过一次那个节目，和常驻嘉宾也有过很多次合作，可以说是非常熟悉了。周震南推门就听见一声自己学猫叫的声音从张颜齐端着的手机里传来，噎了一下，一巴掌糊在张颜齐身上：“你看什么啊！”

 

张颜齐见他进来，赶紧挪了挪窝从床上翻起来，一边掏笔记本一边招呼他：“哎，刚好，南哥来了，给我讲讲这节目干啥的呗！”

 

他这句话很刻意的咬成北方口音，却跑不掉自己带的那股塑料普通话的味儿，听起来又好气又好笑。生怕听不出来是在故意逗我呢，周震南咬着牙想，一边就过去拍掉了张颜齐的手机。“看我的干嘛，别看了别看了，这节目没什么环节，过去跟着流程走就行了啊。”

 

张颜齐把手机丢在一边，也不闹，还是笑盈盈看着周震南。“我这都还没开始紧张呢，放心，这叫开学，不是，开工焦虑综合征，太久没飞行程了，我这不是焦虑吗。”说着去扯周震南的衣角，“给我传授一下经验？难不难啊，要做的事情多吗？。”

 

周震南不动声色的把衣角从他手里抽回来。“不多，别紧张了，这也没什么功课需要做，你自己琢磨吧，就去吃一吃，聊家常什么的。”他俯下身撸了一把走到脚边的七哥，冲瘫倒的张颜齐一挥手，“我就来看看你是不是也巨不想上班……哈哈哈哈，鹅鹅鹅……咳，嗯，有啥好指点的，你自己玩吧，看你更不想上班我就放心了，我洗澡去了。”

 

好吧。张颜齐昏昏沉沉躺在床上，无聊得又翻看了几期节目cut，打了一把游戏（以失败告终），撸了一会儿猫，就准备睡觉了。他最近昼夜颠倒得厉害，今天白天又焦虑发作，索性赶在八点前就洗了澡爬上床给自己酝酿入睡状态。虽然现在才九点不到，但他总是需要一会儿来入睡的——关灯躺下还要玩一会儿手机，读读睡前故事什么的。

 

然而没等他钻进被窝，周震南又来了。

 

周震南噼里啪啦一顿敲门，推开一条门缝确认七哥没有蹲在门口蓄势待发之后，热气腾腾的闯进了张颜齐的房间。刚出锅洗白白的周震南头发还是半干状态，裹着新的一套松松垮垮的睡衣就往张颜齐床上扑。张颜齐假意唉声叹气，身体倒是很诚实地往边上挪挪，给周震南让出一块地方，把床上的电子产品都扒拉到了旁边。

 

“想通了来指点我了？”张颜齐问，“洗个澡给你洗开窍了？”

 

“嗯哼，”周震南从他床头顺了一块棉花糖丢进嘴里嚼嚼，不知道从哪个地方掏出手机摆好，点开了经纪人刚刚传给他的一份文件。“还真是，赶紧过来，哥刚传我一个新的，这节目加了一档栏目要录，一个什么电台，我传你了，你看看。”

 

 

周震南平时不太会到处串门。虽然大家关系好，可一来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小空间，二来他们平时的确很忙，对于周震南和张颜齐这种性格的人来说，就算没有工作也有很多需要自己独处完成的事情。他对张颜齐的房间谈不上陌生，也谈不上很熟悉。今天张颜齐的被子是新换没几天的星空蓝，白天的时候被太阳晒得柔软而蓬松，有一股清香的洗衣液味道，让人觉得十分惬意，周震南从他房间退出去洗澡的时候就一直在想这件事。

 

他们也并非很久没见，也并不是才刚刚开工，也不是第一次出只有两人的行程。最后几道花洒温热的水流淋下来的时候周震南想着，哼着的歌也渐渐停住。但是张颜齐说的没错，现在就连周震南也稍微有点紧张起来。他往前想，就想起上一次他们两个出外务，也是只有他们两个人。那天刚好是他生日，氛围……氛围他还是很喜欢的。两人同住一屋相隔一米，酒店的灯光是暖黄色，却被张颜齐后来拍成了灰暗的色调，还有点说不出的意味。

 

越想越紧张。不知道哪里紧张，心率没有变化，只是脑袋里有点充血。是不是洗太久了？

 

周震南胡乱擦好头发披上睡衣，就看到经纪人发来的新消息。好嘛，那就去找队友聊聊工作，反正现在也还早。

 

思绪回到眼下，周震南感觉到边上有毛茸茸的东西靠了过来。他扭头，看到张颜齐也趴下来把两人的手机挨近，蓬松的脑袋在他身边近近的，但是留了个空，好让他们的视线能在刚刚好对焦的距离。

 

“我看看。”张颜齐看了他一眼，又把视线挪回手机上，开始认真阅读那份文件。

 

谈到工作的时候两人都能很快进入状态。周震南也转回头，开始一条条看注意事项。文件里倒也没什么能谈的重点问题，只简单说了说当天晚上他们要先录一个电台，那种连线通话的，帮忙解决一下素人朋友们的情感问题。两人两个头四个大，干脆开始跑题，有一搭没一搭从天南聊到海北，除了正事什么都扯出来摆了一通。一个小时的时间转眼便过去，张颜齐依旧清醒，周震南却觉得困意有些袭来。

 

按理说，周震南平时也不是作息规律的人，但艺人的一个特点——随时调整状态，在他身上体现得十分跳跃。这个时间点，对于明天没有行程的他来说，才是一天的刚开始。他在原地伸了个懒腰就把自己翻了个身，舒舒服服找了个支点靠着半躺起来，捞起手机切到别的界面刷消息。

 

那个支点动了动，好像也翻到了一个合适的姿势。

 

哦对，不是抱枕，背后的好像是个人。周震南迷迷糊糊的想。

 

但是也没打算挪窝。他和张颜齐——虽然很长一段时间里都没有过多么亲密的肢体接触，但是也是有过的，曾经有过。他向来不介意男孩子之间的搂搂抱抱，张颜齐当然也不介意。在创造营的时候他们拥抱过很多次，有和其他人一起，有搂肩，有角落里轻轻拂过后背，有属于男人之间的……碰撞？到后来他们也熟练地依靠队友们的肩膀，扛起人到处丢，互相肘击捶打锁喉挠痒痒，总之并不生分。少年人总是有少年人的样子。至少他是觉得，靠在他身上的时候很安心。

 

两人各刷了一会儿手机，觉得脖子酸了，周震南晃了晃脑袋爬起来打算换个姿势。他的八卦刷到最精彩的地方，眼睛没忍心离开屏幕，像一只刚睡醒的猫一样胡乱翻身，踢踢脚下的被子又趴在枕头上。

 

张颜齐被周震南的起身撞得懵了一下，也没搞懂周震南这翻身翻的是什么花样，一只手顺势被半卡在那人胸膛下。他这一下子身子被带得半侧起来，差一点就整个翻身压到周震南身上，还好腰腹力量不错定格得及时，卡在一个别扭的半躺姿势。

 

张颜齐心里有点打鼓了。周震南的睡衣领口大开，白花花的胸膛露出了大半。他的手就被那人压在身侧半抱着，周震南全然不觉得硌得慌，只当是压了一个抱枕，抱着手机读得津津有味。

 

“哎，起起，你压着我了。”张颜齐嚎叫。

 

“啊打！”周震南眼皮子都没抬，两手都忙着打字，故意往他身侧又压了一下，“还能给你压坏啊？给我枕枕怎么了嘛。”

 

张颜齐冷气都懒得吸了。也行吧，他想。干脆也由着周震南闹。周震南总是闹他，遇到他开心的时候就不依不饶。非要推他出去表演节目，扯他倒立，逼他回答粉丝问题，扯着他要吃宵夜，别的地方都空着偏要往他旁边挤，在他的房间瘫成大字不挪窝……好常见。虽然今天的周震南感觉比平时更霸道一点，甚至稍微有点莫名其妙的赖在这里……但是也还算正常。

 

可能他也工作焦虑？

 

周震南紧张的时候不会像他一样疯狂的表现出我很紧张，只会疯狂的努力表现出我不紧张。大部分时候他的表演都会被张颜齐一眼看穿——他们太熟悉了，用周震南的话说，“就你？我还不知道你？”——而剩下有一小部分时候，那是因为张颜齐自己也同时紧张而失去思考能力。

 

张颜齐不知道现在算不算第二种情况，这是个悖论，因为他已经不太能思考自己眼下能不能思考。

 

周震南偏偏又在这个时候叫他。“哎你过来，又有新的，”周震南喊他，“奇了怪，怎么不群发？哥说他找不到你了，你微信再回他一下我们拉个临时群。”

 

张颜齐动了动，终于把被压住的手抽了回来。他趴下来凑到周震南边上去看他指给他的屏幕，中间却隔了一段距离，姿势变得有点别扭。

 

周震南在抬手预想的距离里没捞到人，终于抬起了头。他见鬼一样的表情，看到一个隔着半米往这边探头的张颜齐，再往后看看，两人中间仿佛被劈开一条缝，不偏不倚地隔着一大道。

                                                                                                                                                                 

“你这什么姿势，过来点啊，这样看不到。”周震南不知道该疑惑该气还是该笑，就往那人边上挪。张颜齐一只手撑着身体重量，一只手连忙举起来，给周震南又让出一块地方。

 

这更好笑了？周震南迷惑的看着他。“咋了啊，过来啊。”

 

“你，”张颜齐像是想了很久怎么组织语言，憋了半天才缓缓说道。“你衣服穿好啊，这光天化日朗朗乾坤的。”

 

周震南顺着他避开视线的地方反向找回来，看了看自己的胸膛，哦。

 

领口的确是开得有点大。他洗完澡直接内裤外套浴袍，里面自然是挂空挡。但是都是大老爷们儿，平时夏天在宿舍偶然撞见光膀子都是常事，也没什么不妥。再往下，大腿也的确露了个七七八八……是有点凉飕飕，但是挨着热源也不觉得冷。有什么问题吗？

 

周震南扯了扯衣服领子。“咋了啊，又不是没见过，大老爷们儿的。”

 

又招呼张颜齐。“赶紧来，看不看了？”

 

张颜齐一只手不知道该往哪放，脑子过电。放下就贴着周震南的大腿，举着也太迷惑了，搭着……那不就变成了搂在人家腰上的姿势吗。他呜咽了半天也没想出对策，磨磨蹭蹭挤过去，想要干脆自己抱臂把自己撑起来，却没顺好给了周震南一肘子。

 

周震南怒了。一边嚎叫一边就把那只多余的该死的胳膊往怀里一拽，像卡抱枕一样卡住，看那个架势是要和张颜齐来个柔道三百回合。张颜齐瞪着眼睛也不敢挣扎了，手一动就能挠到周震南下巴，吓得整个人直接僵在原地。

 

周震南吹胡子瞪眼还在训他。“怎么回事？”他对着抱着的手指头就是一口，干脆利落一个牙印子。“我是胖了不少，你嫌弃你兄弟不是？辣着你眼睛了？”

 

张颜齐脑袋都要炸了。

 

祖宗，张颜齐晕着脑壳想，饶了我吧。

 

嘴上组织了半天，最终只憋出几个字，努力说得斩钉截铁。“不是，天，我怎么敢，我不是怕吃到你豆腐迈。”

 

“我都不嫌弃你，”周震南把啃了一口的那只手放下，却还是抱在怀里，一脸嫌弃地看他。“你今天洗澡了的吧？吃嘛，你的啥我没见过。”

 

见过那是的确见过的，张颜齐觉得自己快死了。

 

但是这不一样。

 

“这又不一样。”他说了。

 

“什么不一样？”

 

周震南看他。

 

周震南盯他的时候仿佛有魔力。他们总是有意无意的对视，在人多人少的时候都会。周震南的目光总是直白而热烈的，纯粹的，像要看到他心里去，又像只是在看他——

 

他也看回去，只有他自己知道自己的看回去，是不一样的。

 

“哎呀，不一样就是，不一样。”

 

张颜齐感觉到周震南手上的力道松了，他赶紧把手抽回来，有一种非常不好的预感。他太了解周震南了，这个人不会在这种问题上轻易松口。不要冷战，不要回避，不要打哈哈。当他把爪子收回去，说明他要出拳头了。

 

果然。周震南盘腿坐起来，双手抱臂，衣服倒是乖乖穿好了，然而眼神锋利无比，带着好奇甚至一点点戏谑，直勾勾盯住了他。“你今天怎么回事？我又对你没什么非分之想，还能吃了你啊，这么怕？”

 

张颜齐也盘腿坐起来。这个事情没法解释，他心里想，你才是今天怎么回事啊？

 

但是看周震南的架势，没有解释那今天这个事就没完了。

 

你到底想要什么答案啊？张颜齐哭丧着脸。

 

“我有。”他说。

 

“啊？”

 

周震南愣了一下。

 

他等着对面解释。按照张颜齐的性子，要不就是一通长篇大论的人生哲理，要不就是更长篇大论的哈哈打过去。周震南说不过他，连听都能被听晕，他一口气已经提在嗓子眼，等待着接收一段百分之九十九都是无关信息在打掩护的庞大回应。

 

但是张颜齐只说了两个字，他懵了。

 

他说我有。我有什么？

 

我问他什么来着，周震南往前推理。哦，吃了吗。哦……非分之想。

 

非分之想，是我想的那个意思吗？周震南大脑当机，脸上还保持着一脸的老爷爷地铁看手机状态。张颜齐也没躲他的眼神，非常非常，坦然的，端坐在那里，没有继续说话。

 

这种僵局维持了小半分钟，周震南却觉得过了一个世纪。

 

终于，张颜齐像是下了什么决心一样，开口了。

 

“虽然这个事吧……我不打算说的。如果不是紧要关头，那这个就天知地知我知，一辈子也不会有别人知道。”

 

周震南不说话，只是看他。

 

“其实应该让它就过去算了，但是我觉得，我得对你负责，我不能因为，我们是朋友这种关系，因为你的信任我，把我当兄弟就瞒着你。”张颜齐把头低下去，语气逐渐放缓，脸上的笑意也逐渐褪去，停在一个没有什么表情的表情。

 

“这对你来说不公平。你不觉得什么是因为你不知道，我占你便宜这件事情的确是在发生的，我……对你就是有非分之想的。”

 

他的声音甚至变得有些冰冷。像是为了表示，尊重，他又缓缓地抬起头来，迎上周震南一直没有收回的目光。

 

“我喜欢你。”

 

 

 

 

周震南的魂魄离体了足足五分钟，才想起来倒吸一口凉气。

 

张颜齐还是那样看着他，像是在等他的回答，又像是根本不需要他的回答。张颜齐中间那段叨叨絮絮他听了个一知半解，但重点听清了，也或许大概，听懂了。

 

他很难描述自己脑海里是什么状态。张颜齐喜欢男人？喜欢我？我是谁？谁是我？无数根本没有逻辑的问题冒出来。我，震惊吗？激动吗？害怕吗？该说什么？被表白的话要怎么回应？

 

首先，当然的，他绝对不会对自己朋友的性取向有什么意见，这个他和张颜齐都是无比清楚的。他们的爱情观如此相似，他们曾经聊过。所以这个问题不用讨论也不用回复，周震南是知道的。他只需要给出他个人，情感方面的回复罢了。

 

他突然特别特别慌。的确是被吓到了的——这个发展，无论如何都没有想到。张颜齐说喜欢我，一个我当了这么久兄弟，战友的人，说喜欢自己。自己是肯定要拒绝的。但是拒绝脱口而出，反而更加慌乱起来。他没有面对过这样的事情。他没有谈过恋爱，学生时代收到过的情书拒绝过的告白数不胜数，但那不一样。不一样的，眼前的人是张颜齐。

 

他说他喜欢我。是……那种喜欢吗？

 

天啊。

 

“那个……”周震南深吸了一口气。

 

 

 

“对不起。”

 

就算是张颜齐，他眼下反反复复，最终也只是说出了这三个字。

 

 

 

 

 

——那人又不愧是张颜齐。

 

周震南觉得脑袋快要爆炸，眼泪甚至都要急得滴落下来，张颜齐却又在这时，刚刚好的，迅速给他找了个台阶，接住从天台已经开始轻飘飘往下坠落的他。

 

“哎，应该的应该的。”张颜齐笑起来，语气恢复了带着温度的常态，五分温柔七分揶揄，甚至自顾自点点头。“没想说怎么样。只是觉得在这种情况下不能瞒你。其他的就该怎么样还是怎么样。”

 

周震南看着他。

 

“就，”张颜齐自然垂着的手轻轻点着枕头，“该怎么样就是怎么样，你别慌。如果你不介意，我们就继续当哥们儿一样相处，我也不会真的有非分之想。”说着他举起双手，做出一个投降的动作，“当然，过分的那些举动我会注意的，保证不会越界。”

 

顿了顿，又说，“如果你介意，那也可以，我们都稍微冷静一下。”

 

“对不起，”他轻声道歉，“如果你觉得反感，我会远离一点的。”

 

周震南连忙摇头。并没有觉得反感？只是，“只是被吓到了，没有什么反不反感的，都二十一世纪了，我们完全尊重——”

 

这样说感觉到好奇怪。他叹了口气。“就是，尊重，理解。但我需要时间消化一下。”

 

张颜齐点点头。

 

张颜齐看着他，以为他要回房，或者再发问。但周震南只是一动不动，在原地发愣。张颜齐没敢说话也没敢动，就这样陪着他打坐，等着他再给出回应。

 

 

不知道过了多久，周震南终于又吸了一口气。这一口他努力把空气和神志一并重新吸回肺里，甩甩脑袋，敲敲床单，像是终于要做一个决断。

 

张颜齐还是那样看着他，温温柔柔不咸不淡。他说喜欢我，周震南想，但那双眼睛里其实看不见什么期待的火焰。和平常一样，温温柔柔，不咸不淡。

 

“那也只能这样了。”周震南说。“就这么办。咱们还是，当朋友，肯定是当朋友的。该怎么样就怎么样就行。”

 

这句是实话。周震南和张颜齐从遇见到现在，可以说是一眼就看见彼此，到互相了解，互相认可，到变成对内公认玩得好的小分组之一，不知不觉中这个人已经如此之深的渗透进自己的生活。他不能想象要假装和这个好友疏远——和这个他永远第一时间想要将目光投向，永远第一梯队选择同行，永远有最多话能聊的好友故作冷漠。他做不到，无论是从工作需要还是从个人情感上，至少在现在的状态下，把张颜齐从他的生活中分离出去都是不可能的。周震南想都没有想就直接排除掉了这个选项。其实没有关系的。自己在校时拒绝过的男男女女里也有不少最后成为了朋友，谈起往事还能打打闹闹一笑而过，大家都有了各自新的生活。这完全没问题。

 

他不知道为什么想到这里，又觉得特别悲伤。

 

但也没有别的回答留在脑子里了。“就和原来一样。容易……那个什么的一些操作我也会注意的，保持分寸嘛，没问题的。”他最后说。

 

张颜齐轻轻点头，像是长舒了一口气——或许吧。周震南现在不太能够去分析那人的情况。他脑子还是乱的，心已经冷静下来，神经却还是没办法高速运转。张颜齐反倒像是在安慰她，甚至，难得的，犹豫了一下，还是伸出拳头，像兄弟一样碰了碰他的肩。

 

“我知道这个很难接受，”张颜齐说，“真的对不起。难为你了。那这样，先尝试一下，从明天开始，我们就当这个事情不存在，我们该怎么样就怎么样，继续当兄弟，如果你觉得别扭我们再谈新的相处方法，反正就怎么相处你最舒服就怎么来，OK？”

 

周震南点点头。

 

他看着张颜齐轻松的模样，觉得神志回来了一些，语言功能也稍微恢复了。他犹豫了一下，也伸出拳头碰了碰张颜齐的肩膀，努力舒展了一下身体道：“好，那我回去消化一下这个事……你也不要有压力。”

 

说着从床上慢慢翻下去站起来，裹了裹身上的浴袍穿上了拖鞋。张颜齐顺手扶了他一把，把他的手机递过去。“晚安，”他说，“我有什么压力，就是怕吓到你了，你不要有压力。就当无事发生。”

 

“好。”周震南机械地点头。

 

“路上小心啊别摔了，楼梯间灯应该没关，不用我送了吧？”张颜齐又叮嘱道。

 

“好的，不用，那晚安。”周震南说，然后同手同脚打开房门走了出去。

 

 

 

02

 

事情的经过就是这样。

 

周震南摊在沙发里双目无神吃到第三颗糖，又去摸结果摸了个空。张颜齐给他规定饭后最多吃三颗——上一次他也是去录节目，把人家桌子上赞助商的一整盒润喉糖吃得干干净净，结果晚上回来就牙疼，从此他的糖就收归张颜齐保管了，按餐发放。他生气地咂嘴，情有可原。张颜齐做什么事总是情有可原，让他根本无可奈何。从管着他吃糖，再到做朋友这件事，他总是对的，但是过分的。

 

太过分了。怎么能说过去就过去？那人真的就能当无事发生。如果不是他足够了解张颜齐一贯的做事风格和绝对拙劣的演技，都要怀疑张颜齐今天早上的云淡风轻是不是装出来的。过分就过分在，这不是演技。周震南没有想过别的可能的发展——比如他答应了，然后他们愉快的在一起了——开什么玩笑，他没有办法沿着这条线思考，他没经历过也不知道怎么猜想这个展开；但是眼下这个看似最合理最正确的发展，又从头到尾让人感觉到憋屈。

 

他也知道自己不是在和那一颗没能成功让对方帮自己吃掉的青菜较劲。但是这个状态暂时没有办法化解，就只能顺其自然。

 

好就好在，可能也是不好在，中间这几天他们都有各自的事情要忙，他也从别墅离开了几天。中间的确一切如常无事发生，也没有给他们更多的交流机会。直到20号行程启动他再见到张颜齐，都没有什么特别的波动。

 

太正常了。他们被经纪人陆续接上同一辆车的时候，周震南甚至觉得真的就回到了原来的状态。无比自然的接触和谈话，一如他们往常的相处，正常到周震南都开始怀疑那天晚上是不是真的只是自己的一场梦。张颜齐不避不躲，车上就他们两个和经纪人一共三人，座位空空荡荡，他们却依旧挤在一排。话题也还是那些话题，张颜齐甚至掏出了手机，开始第一百遍问周震南道：“这个节目到底是去干啥的啊？”

 

周震南在飞机上还睡了一觉。醒的时候发现自己脑袋又枕在了身边人的肩膀，下意识就想反思这条算不算“越界。”他动了一下，就感觉到自己的脑袋也被靠着，毛茸茸的触感透过帽子边缘扫过耳朵。看起来张颜齐也睡着了。

 

那就算了吧，他迷糊又舒坦地闭上眼睛。可能是我真的想的太多，你看，根本没有什么扭捏的部分，这不是依旧一切都很好吗。从北京的风到窗外透进来的阳光，都带着春天暖融融的气息，让久违的飞行旅途也变得没那么疲惫。

 

节目组给男嘉宾准备的是两人一间的双床房。结束了当晚的电台录制，又进行了一些第二天的工作安排之后便没有什么其他的事情。周震南先洗完澡出来，没有什么别的事情要忙，于是哼着小曲在落地窗外慢慢喝完一杯牛奶，看着窗外的湖面享受这片刻的宁静。

 

他们的录制在一个湖上的小观景台上面进行。南方的春天比北方来得柔软，湖面微风荡起的映着橘色夕阳的涟漪和湖上暖黄色的灯火交相辉映，耳边是嘉宾悠扬的乐器演奏和电台舒缓的音乐，让所有人都觉得身心放松。即使节目本身有点刺激，张颜齐一开始也的确有点紧张，但在周震南看来，除去张颜齐吃饭的时候笑出鼻涕泡，弄坏了一个小道具，中途出了一点小插曲，周震南自己那段遇到暴风超纲的场面等等等等……之外，他们还是挺顺利的完成了这次任务。张颜齐排在他后面洗澡，磨磨蹭蹭半天还不出来，大概率是又在捣鼓刚剪好的头发。

 

氛围真是一个很神奇的东西，周震南想。明明他们平时在宿舍也是住一起，没有工作的时候偶尔也会摊在沙发上相遇，但就是不会有什么别的感觉。而一旦有了一个真的很有氛围的环境，很容易让人觉得半醒半梦。他想起录制大团综的时候有一次，他们在贵州的小楼凉亭下，张颜齐陪着他吃宵夜，虽然小飞虫不少，但自己吃得美滋滋，并且总是会想起当时朦胧的月色和橙色灯光下张颜齐的侧脸。又比如现在，节目组的装潢实在是太过温馨，一片米色中窗外的夜景都显得如同海市蜃楼一般飘忽。

 

我大概是有点醉了。周震南打了个饱嗝，摸了摸刚刚一杯牛奶下肚喝得圆滚滚的小肚子，决定还是把体重问题放一边，先回房间舒舒服服躺下。

 

推门进去的时候张颜齐正一如既往的趴着玩手机。那人很瘦，这个姿势让肩胛骨撑出一个棱角分明的漂亮形状，像一只漂亮的黑色幽灵螳螂。周震南扑通一下躺倒在自己的那张床上，翻滚了两下又半靠起来找了个舒服的姿势瘫好，也开始查看今天的剩余通知和最后一次确认明天的安排。

 

但他总是没法进入状态。从他这个角度看过去刚好能看见张颜齐吹得蓬松的发顶和胸口那朵若隐若现的玫瑰。周震南忽然有点理解那天张颜齐为什么要跟他纠结这个问题——这的确不太一样。他平日里见过很多次那朵玫瑰大大咧咧绽开的模样，甚至隔三差五见到事在人为，甚至——甚至，张颜齐小腹上那一撮不小心露出来的腹毛。他感觉到自己的脸刷的一下子变得滚烫。怎么会想这些东西？呸——哪个男人没有的东西，明明见过很多次也想过很多次，怎么还给自己想害羞了呢。周震南心虚的把目光努力往手机屏幕上对焦，却怎么也读不进去那上面的字了。

 

张颜齐刷完一波手机，也开始在床上伸胳膊伸腿。粉丝都说张颜齐是犬科，周震南是猫科，这个周震南略有耳闻。张颜齐平日里是挺像大型犬的，乖顺，小调皮，蠢蠢的，挼他也不会生气。但周震南觉得张颜齐有的时候又比他这只猫系还要猫：比如现在，那人伸展的姿势竟然很柔软，慵懒中带着一丝黏糊的意味。

 

周震南的脸还在燃烧，他感觉到自己已经红到了耳朵根。怎么会这样？

 

“你现在睡吗？”张颜齐问他。

 

“现在，”周震南划动手机看看时间，“才十一点，太早了吧。”

 

张颜齐爬起来抖抖头发，然后慢悠悠往被窝里钻。“我最近发誓要调整作息，十二点之前睡不着明天我就倒立我跟你讲。昨天又失败了，从今天开始。”

 

周震南被他整笑了，又来，行吧。

 

但不知道为什么，张颜齐跟他闲聊时的语气有一种神奇的效果，就是很自然的让整个气氛缓和了下来。周震南觉得自己退回到舒适的正常温度了。“信你个鬼，”他说，带上一边耳机开始寻找晚间音乐，“谁最后睡着谁是猪。”

 

“我不仅猪定了，还要听另一头小猪打呼噜呢。”张颜齐假意垂头丧气。

 

“？”周震南眉头一皱，“我打呼噜？”

 

张颜齐捂了一下嘴，“没有，我打。”

 

“我真的打吗？啥时候会打？今天午睡打了吗？”周震南不依不饶的劲儿又上来了，刚退下去的温度又要烧上来，“你讲不讲。”

 

“天啊，真的没有，我乱讲的，逗你的。”张颜齐无奈的笑，虎牙都乐得露出来，又举起双手摆出投降的姿势。“睡吧睡吧，晚安，明天工作加油。”

 

周震南有点落寞的收回质疑的目光。这个投降又让他想起来很多很多次玩闹时候的求饶。最开始的时候张颜齐总是要怼他，又不敢针对，说他大胆不如说瘾大，总要闹一闹周震南。还没什么对峙的本事，闹了就认怂，周震南就只能干瞪眼，训他他也没怨言。到后来虽然这样肆无忌惮的打闹越来越少了，但是张颜齐总体上还是这样“让着他”的架势，让人根本气不着，仿佛扑进了一团软软的棉花里。

 

他原来没有仔细想过这些。现在他想起今天上节目的时候，他面对着连线女孩子的恋爱烦恼，小心翼翼给出的自己的想法。他跟人家说，有的时候男生故意的这种举动，可能是一种在意你的表现。

 

所以张颜齐，一直是因为喜欢自己才这样的吗？

 

他小心翼翼用余光去看那人。其实张颜齐已经躺下了，一米八几的大个子睡觉的时候却把自己缩成小小一团，背对着他只留下一个蜷曲的身影。可以光明正大的看，屋子里的摄像头已经被关闭了的。

 

但周震南还是没有转头，就好像转头去凝视就会被上帝发现一样。

 

 

 

 

 

 

录完节目后张颜齐先回了北京。周震南还有在当地的一个节目要和其他队友录，于是单独留了下来。他和两个节目都在担任主持人的何老师关系很好，几次相聚也谈过很多交心的话题，于是干脆就留在节目组一边撸猫一边打发剩下的一点闲暇。在别墅的时候他没有时间照料宠物于是没有养，对队友的宠物也是只远观不太敢近赏，倒是和节目组这两只猫合得来。他一边揉猫的小下巴，一边接过何老师递过来的小零食，嘎嘣嘎嘣又开始吃。

 

“感觉怎么样南南？颜齐真的还挺适合这个节目的，话也说得好。”何老师在边上坐下，语气一如既往让人觉得心灵都平静下来。

 

周震南当然表示认同。他带过来的队友很受大家的喜爱，他自然是开心又骄傲。但是何老师画风一转，似笑非笑地看他，又像是不止这么简单。

 

“是，是啊，”周震南被看得发憷，嘴里的松子仁儿嚼嚼咽了，不知道何老师什么用意。

 

“南南，你跟我说，现在这里也没有外人，”何老师轻轻地说，手上自己的事情没停，像是很随意的提起一个无关紧要的话题，“我也不知道我问合不合适，但我看得出来你是很想找人聊一聊的。冒昧问一问你最近是不是有什么心事？”

 

周震南被噎了一下。还好刚刚把瓜子仁提前咽了，他想。

 

很明显吗？

 

嘴上是犹犹豫豫，没承认却也没否认。

 

“不想说也没关系，”何老师的声音很温柔，“如果有什么烦心事随时可以找我聊聊。就是看你这次来总是走神——不是说你工作的时候哈，工作的时候很完美，就是私下里，是最近有点太累了吧。”

 

何老师看着他，目光清澈，犀利，却又满是长辈的那种担忧和理解，“我听说你和颜齐在队里关系是特别好的，这次也感觉到了你更加不同的一面，不过你也不要给自己施加什么压力，有烦心事的话不跟我说也可以跟他，跟你们队友聊一聊，或许同龄人之间更容易理解彼此呢。”

 

周震南苦笑。何老师啊何老师，您通常都是观察力敏锐心思细腻的没有错，但您这次真的没出对主意。虽然我不能确定你看出来的是不是我正在纠结的这个问题，但是这个问题找张颜齐这个队友聊应该不是一个好的解决办法。

 

周震南憋出一个笑：“也没有什么，可能有点累了吧，还遇到一点朋友方面的……小烦恼。”

 

何老师等着他说下去。

 

“嗯……”周震南想了半天。他知道“我有一个朋友”这个说法在新世纪海域已经属于反语级别了，但左思右想也只能这么表述。因为的确是一个朋友。从个人情感上他是非常相信何老师的，之前也聊过很多相对私人的一些情绪问题，默认两人是可以交心的程度了，所以何老师会这样贴心的来询问他，他也着实可能需要一个这样的友人来交流一下。

 

于是他组织语言，思索了一下想要叙述的视角，最终还是决定把心里的一些疑问模模糊糊交代出来。

 

“我朋友最近表白被拒了。”周震南说。“但是对面说想要继续当普通朋友……我朋友有点郁闷，就天天来烦我，我也没谈过恋爱，不知道怎么给他解决，就也在琢磨这件事情。”

 

他这话里没有半点漏洞，还真就是这样。张颜齐自那时起本来就天天烦着他，没人说一定是本人，影像在脑海里挥之不去当然算是烦人的一种。

 

说完周震南又觉得哪里不对。于是又连忙补充：“不是当备胎那种，对面没有喜欢的人，就是人家真的想留住这个朋友，又明确表示没想过在一起，没给人追的机会。”

 

这样啊。何老师若有所思的思考起来。“这的确有点难办。”

 

“你朋友怎么想的呢？”何老师问。“一般来说会挺难过的吧。但是人和人的想法啊接受度啊这些也都不太一样，他应该很难过，但是不知道他对这个女生的情感是到了一种怎么样的程度？”

 

“程度……这个要怎么看啊？”周震南皱起眉头。

 

“非常喜欢吗？关键是他自己能不能接受？”何老师也伸手过来，摸摸猫的头，“喜欢也是分很多种的。如果没有到爱的程度，觉得当朋友的相处也能调整好心态的话，也不是说不能当朋友。不用太过在意什么‘男女之间没有纯洁的友谊’这种说法，人际关系这种复杂的事情要从具体情况去考虑的。但是如果求而不得觉得很痛苦，那就当断则断，还是不要给自己留念想比较好。”

 

周震南咬着嘴唇点头。“他好像还好，觉得当朋友也挺好的，也没有什么难过的样子。”

 

“哦？”何老师有点惊奇地抬头看他，“那他就是也没有很喜欢，就是有好感想要试一试的那种了？”

 

“不不不，”周震南摆手，“这倒肯定不是。恋爱这方面我不懂，但他是一个用情很深的人，这件事情上也很真诚，不会是那种普遍撒网的人。”

 

他很确定不是。他再一次确信自己至少在这个方面是了解张颜齐的。这种程度的好感的话是不会逼着他和一个自己需要朝夕相处的同性好哥们儿坦诚内心的——毕竟，谁不会对一个人，不管他是不是异性，有稍微超过友情之外的欣赏和好感呢？这并不会影响到他们的相处模式。

 

周震南眼巴巴望着何老师，何老师却思索了好一会儿。最终，他冲周震南叹了口气，表情竟然变得有些忧伤。

 

“所以何老师觉得是怎么样呢？”周震南小心翼翼，感觉到了对方语气的变化，却又不明就里，心里不由得有点打鼓。

 

何老师却只是摇头，好一会儿，想说什么又最终换了别的措辞。

 

“我觉得的吧，南南，”何老师的语气带了点用心良苦的意味。“这种情况还是不要耗着。你反着推，既然明确表示不可能在一起，那最终两个人就是要走向各自的人生的。就算现在相处得很好，对于这个男生来说也只是饮鸩止渴。等到这个女生找到心仪的对象，他肯定要退开一大步的对不对？不管他们这个作为朋友的相处有多么“保持分寸”，等到人家有了对象，对象也总不会接受一个对自己女朋友还有念想的人一直留在生活里吧？你说他是个重情的人，那说真的，不是为了女孩，就算是为了他自己，还是要从现在开始就给彼此多一点独立空间。”

 

“而且最重要的是——”何老师顿了顿，很明显地感到无奈和惋惜。“——这种相处模式下他怎么可能是不难过的呢，可能只是不想让你为他担心。求不得这件事，跟生老病死怨憎会爱别离一比可能显得十分微不足道，但是只有真正处在这种痛苦之中的人才会明白这种意难平会在心灵上刻下多深的烙印。”

 

周震南抱着猫的手僵在原地。

 

“你多安慰安慰他吧，”何老师拍了拍他的肩膀，“早点放下。不是说建议遏制自己的本心，只是如果要调整心态，一定要尽早开始。我们知道很多人他的付出是不求回报的，不求在一起，只是对你好，看着你幸福我就觉得幸福，这是很美好很纯粹的感情。不是说不提倡这种热烈的情感，只是它肯定不会变成一段健康的恋爱关系。如果你真的很在乎你这个朋友，出于私心，我觉得你还是帮帮他。天底下另外一个适合他的人会出现的。”

 

“好。”周震南点点头，感觉到自己的声音像是从远方飘来。

 

“我会考虑的。”

 

 

03

 

 

2020年3月31日下午，张颜齐再一次在下午茶时间碰见窝在沙发的周震南。

 

距离上一个出门的行程已经过去好几天，这几天他除了两场在家就能完成的直播之外暂时还算清闲。周震南的ep临近发布，就算已经准备完成进入最后筹备宣发的状态，还是有很多方面不能松懈。张颜齐走到客厅就看见小孩抱着一个盒子蛋糕吃得满嘴奶油，又想笑又觉得怪可爱，却什么也没说，自顾自进了厨房拿自己的碳酸饮料喝。

 

“我也要喝。”周震南在客厅喊。

 

张颜齐一手拎着可乐瓶一手拎着自己的杯子，喝了一口，满足地咂咂嘴靠在厨房门框上。“你就别了吧，”他晃晃手里剩下的那半口，似笑非笑远远地熟练嘲笑周震南，“你吃蛋糕就可乐不腻啊，我这还剩了中午和焉栩嘉拼单的奶茶没喝完，三分糖的，你要不要啊？”

 

周震南眼睛都亮了，疯狂点头。“赶紧！冰的吗？”

 

“冰的，”张颜齐拉开冰箱门把剩下的可乐放回去，拿出一杯没开封的奶茶。“但是你只准喝半杯，这个口味我特地配的，茶味刚好还解腻，中午吃太饱没舍得喝留着自己喝的，便宜你了。”

 

说着张颜齐带着奶茶吸管和周震南的被子走回到客厅。周震南的小杯子被洗得干干净净，张颜齐小心地在奶茶塑封盖边缘戳开一个口，吨吨吨给他倒了半杯，捂了捂又摇了摇递给周震南，然后把吸管插进自己手里剩下的半杯奶茶中。

 

周震南放下蛋糕接过自己的小杯子，咕嘟一口。

 

“哎你慢点，再晾一晾啊，别喝太多，太凉了等会儿又胃疼。”张颜齐一下子没来得及拦住他，眼看一大口就被喝了下去，只得边摇头边叹气，作悲天悯人状。

 

“你还混着喝呢。”周震南要讲话，嘴里咕嘟咕嘟冒泡，瞪张颜齐。

 

张颜齐凑上吸管喝了一大口手中奶茶，冲他摊手：“没办法，我喝凉的又不会胃疼。”说着把周震南手里的杯子扽到桌子上把小蛋糕又端回了人手里。

 

“等会儿喝，也少吃点甜的，慢慢吃，留点明天还能吃呢。”

 

周震南打了个饱嗝，端着小蛋糕陷入沉思，“说的也有道理。”

 

张颜齐又笑他。他知道没人能真的管住周震南，干脆也就作罢。小孩忙了好几天难得买一回甜品，就随他吃一次了。他抱着自己那半杯奶茶抬脚上楼：“那你慢慢休息，我回了。”

 

“拜拜。”周震南没看他，盯着手中的蛋糕，给出一个冰冰凉凉的回应。

 

 

张颜齐无声地上了楼。周震南在原地保持着端坐的姿势，有些出神地看着面前装着奶茶的小杯子。他逐渐感觉到了刚刚那一口奶茶蔓延上来的凉意，像是从胃里直接烧到心口。

 

他想起来，从前总是自己更爱喝奶茶一些。他们点花花绿绿的品种，从茶颜悦色到星巴克，咖啡奶茶碳酸饮料到矿泉水。但是男孩子本身对小甜水儿的接受度并没有很高，总是在奇奇怪怪的尝试中出错，然后变成乱七八糟的局面。他们通常都是不分彼此的，有什么可计较？同一根吸管同一个瓶口，你喝完了我喝，没什么顾虑。周震南口味刁钻又性子直爽，总是喝到一半直接丢给张颜齐，或者第一口觉得特别好喝非要给张颜齐尝尝。他们一直是这样。摆在家里的开封奶茶放在外面，渴了的人通常嚎一嗓子，确定没有过期，奶茶主人也同意，就直接上嘴喝掉。

 

张颜齐，从什么时候开始给他倒分装的？这件事情发生得如此自然，以至于他从来没有注意过。

 

周震南放下蛋糕又去捧那个杯子。杯子小小的，瓷白的杯口有一圈自己的唇膏留下的很淡很淡一圈印记。

 

杯子真的好凉。周震南想起张颜齐那天对他说，“我介意。”

 

可能原话不是这样吧，但是意思差不多。周震南捧着杯子发愣。在这几天里，每一天都有很多很多个场景里出现张颜齐，很多个张颜齐，过去的回放，眼前的实体，没发生过的幻象，不停地在他眼前交替出现。他有的时候以为自己听见声音，但是转头发现没有人喊自己。有时候又会看见一张模糊的脸，冲着他笑得十分温柔，说：“别害怕啊……我不会有非分之想的。”

 

他不知道张颜齐这些日子以来过得怎么样。他来试探着问过自己几次，有没有觉得还是不可以的地方。周震南左思右想，真的想不出。他甚至有点害怕张颜齐问他，你想要怎么样呢？

 

他更不知道自己想要怎么样。张颜齐做得完全没有错，一样的轻松自然的相处，甚至只要他出现跟周震南聊起天，气氛就会变得轻松，周震南也还是开心满满的，挑不出毛病。但是。但是。只要张颜齐不在他身边，或者不和他交流，他就逐渐变得非常焦虑，一个一个问题拼命往脑袋里挤。自己到底想他怎么样？

 

何老师那天的那席话也在他脑子里盘旋了很久。张颜齐真的喜欢你吗，周震南？他问自己的那只小象抱枕。何老师不了解情况，只是凭着只言片语的描述推断出了一种可能性。或许张颜齐根本就没有那么喜欢他，怎么可能喜欢得有多深。张颜齐看起来并没有被拒绝的失落和痛苦，就像他本人约定的那样，像是那天的事情，甚至“喜欢他”这件事情本身都不存在一样，依旧是他的一个完美而普通的好朋友。

 

又或者，张颜齐其实没那么喜欢自己吗？周震南的回忆这几天不受控制，他和张颜齐短短一年多的相处被不由自主的拿来回放。张颜齐没告诉他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对他有那么一些不一样的。那么，一个完美而普通的好朋友，那给自己烫的茶杯，对视作弊偏心的互cue，肢体互动和那些把自己护在身前的举动，那些紧张自己的瞬间，回避开的视线，都是什么，到底越过友情线多少以上才算是爱情线呢？

 

他有些困倦了。

 

杯子里的奶茶已经变成了常温。常温不会胃疼，但是远远没有冰的那么好喝。周震南仰头一口全部喝掉，然后缩回沙发里。夕阳逐渐落到看得见的方位，他只觉得脑袋开始变沉。或许是因为很久没有连续安心的在宿舍躺一下午了，他此刻却只觉得好累，渐渐就陷入了梦乡。

 

 

 

 

 

 

迷迷糊糊醒来的时候天已经黑了。

 

周震南只觉得头疼欲裂，身子还没有苏醒，陷在沙发里动弹不得。他把眼睛睁开，逐渐找回一点意识，想起来自己是在客厅的沙发上睡着了。

 

好在沙发够大，睡着时的姿势还算标准而舒适。他侧笼在脸前的那只手刚好挡住了夕阳落下时刺眼的光线，导致他一觉睡到了现在。初春的北京天黑的还算早，再加上他平时碎片时间能精准掐点补眠，估摸着推算现在也就十来点钟。客厅没有开灯，但是有一道微弱的光线从楼梯的那一侧透过来，朦朦胧胧只照到拐角的一小块地方。周震南半睁开眼睛，刚想动一动，就感觉到那个方位有人靠近。

 

于是周震南没动。他眼睛睁着，知道在这个角度来人看不见自己的脸。但是他看清了那人的身形，还能有谁。

 

是张颜齐。

 

他真的好熟悉张颜齐的身影。

 

张颜齐走路也像一只猫，很轻很轻，不见他刻意佝偻放轻脚步，却几乎听不见半点声响，周震南只能凭着气息感受到他在向自靠近。纵然隐没在黑暗里还有一只手罩在眼睛上，周震南还是慌了一下，稳住呼吸把眼睛迅速闭了回去。

 

张颜齐在他身边半米之外停下了。周震南闭着眼睛感觉到其余的感官在黑暗中被放大，甚至凭借人类周身的温度就能描摹出身侧伫立着的这人此刻的姿态。他紧张的等待着，等待被叫醒，或者别的什么。

 

他不知道自己在等待什么。

 

有一瞬间他甚至昏了头，以为张颜齐会俯下身偷偷亲自己一口。

 

随后他又反应过来，自己疯了吗。

 

怎么会这样想。

 

可是等了很久都没有感觉到那人有动作。周震南小心翼翼地思考，眼睛闭得都有些酸痛。他终于预估了一下挡住眼睛的手的角度，确定自己不会被发现偷偷醒来，轻轻地把眼睛打开一条虚缝。

 

透过窄窄的缝隙他看到，张颜齐就这样静静地站在他的身侧。

 

这个角度周震南看不到他的脸。他只能看到那人的手微微抬起来，像是在犹豫，又像是在寻找合适的角度。要做什么呢？

 

又过了好久好久，久到周震南以为那人也这样站着睡着了。然后他感觉到身上搭着的那半条小毯子，被轻轻、缓缓的往上拉了拉，盖住了自己露在外面的两条胳膊，又被轻轻压了压后背露出的缝隙。

 

然后那团热源就缓缓退开了，如同他来时那样轻巧。

 

周震南把眼睛睁开了。他看见张颜齐没有回去，只是远远的在对着的那个小沙发的角落蜷缩了起来。楼梯漏下的灯光映照出张颜齐半张朦朦胧胧的脸，像是把他笼罩在一片灰橘色的浓雾里。

 

这个时候他看得见张颜齐的脸。周震南在安全的黑暗中把眼睛全部睁开，迎上那并不知道自己的目光已与注视之人相交汇的人的凝视。张颜齐平日就很喜欢抱腿蹲坐在茶几旁边，说靠着舒服又刚好够上茶几的高度。而此时，他就这样静静抱着双腿坐在那一小块地毯上，倚靠着小沙发的扶手，向这边看过来。

 

周震南看不清他的表情，却能看见那双眼睛。张颜齐的眼睛一向被说深情，看平时的硬照周震南能看出一二，但其实面对面的时候不怎么能感觉得到。然而此时，那双眼睛却在灯光里看得真真切切。光线柔和地勾勒出张颜齐眉骨到鼻梁完美的那道曲线，又衬得那双眼睛在朦胧中闪着光。张颜齐就这么安静地看着他，双手抱膝，下巴轻轻枕在手臂。

 

这个距离太远了，以至于根本说不上冒犯。周震南不觉得被冒犯。他只看见有无尽的温柔和复杂的情绪从那双眼睛里流露出来，指向自己所在的这片黑暗。张颜齐的视野里看自己其实只能看到一个轮廓，周震南知道。但那人就是这样注视着他，呼吸声缓慢而平稳的起伏着，没有其他任何的动作。

 

周震南看着那个蜷缩的身影，看着那双注视自己的眼睛，觉得头痛欲裂，也彻底清醒。他也不知道自己不会被接收到的回望里到底饱含着怎样的感情，但是突然就很想直面这个对视。他们的无数次对视里，周震南知道自己好像总是没有带着什么凝视的意味，只是看向对方，热烈的，直接的，等待着回应的。而这一次，他突然就想只是为了自己的意愿，出于本心地，看看面前的人。

 

夜色浓得像一滩粘稠的墨汁，连时钟的滴答声都逐渐被冻结。周震南觉得自己的心快要不跳了。

 

但在下一刻，又猛地动了一下。

 

透过自己手指间的那条缝隙，周震南瞪大了眼睛。

 

他确定他看见了，那双漂亮而深情的下垂眼里闪着一点泪光。

 

不是灯的反射，是真真正正的泪光。他努力去看，甚至看见了那人眼尾的一抹红。水光像涟漪一般在那人月牙一般的眼眶中打转，没有落下，只是微颤的睫毛眨动的瞬间被挤压回去，蒸发成一片星星点点的碎屑。

 

然后他看见，张颜齐轻轻把头埋进了抱着的双臂里。

 

那对单薄的肩膀——周震南一直觉得漂亮却太过棱角分明的肩膀，在黑暗与暖光的交汇处变成一个剪影。它在微微颤抖，无声的，幅度几不可见地微微颤抖。

 

周震南觉得自己的心终于在这一刻缩紧了。紧到反向延展开如同一把尖刀，一下一下跳动着刺入胸膛那片血肉。张颜齐，他在哭吗？

 

 

 

他们见过彼此的眼泪，当然见过。

 

张颜齐总是爱哭的。他心思敏感，一路走来又经历了太多。世界把他磨练成如今这般无坚不摧，却又给了他最细腻柔软的一颗赤子之心。他为没能得到回报的汗水落泪，也为终被看见的付出落泪。为身边的一点小感动落泪，也为世界处处的大爱落泪。为感同身受的所有痛苦落泪，也为交相辉映的所有辉煌落泪。为善意，为奋斗，为贫穷与富有，为规则与自由。他也曾只为他落泪。那一滴，只有一滴，从眼角划过的泪，非慢速播放不能捕捉的那一滴泪，也许是赞他，敬他，总之是落了，只那一次。

 

但周震南从没见过张颜齐这样哭。他从来都能从张颜齐的眼泪里看到情绪，他也会心疼那人短暂的脆弱。只是那些时候他是知道的，张颜齐的泪落得铁骨铮铮，他悲他痛，却不忧伤。

周震南记得他们最后总决赛公布成绩时他和张颜齐在泪光中的对视。他们知道彼此这一次的眼泪是在为对方而流，也为自己而流。而周震南记得无比清楚，即使在那个所有人都情绪失控的状态下，那双眼睛的主人依旧带着不会被击垮的微笑，所有的不甘和遗憾都在那双眼睛里化为誓言一般的符号，像是在对每一个见过这滴泪的人宣布他的坚定。

 

然而此时，他看到张颜齐在哭。真正的，像一个孩子一样，被单纯的悲伤填满地在哭。不管有没有真的落泪——他看不到那人埋进手臂里的脸——

 

周震南真切地感觉到自己的心在为眼前的这个场景一点一点被搅得粉碎。

 

没有那些复杂的情绪。这个时候那个蜷缩成一团的身影只是在为自己留存的那个简简单单的私心在哭泣。只是为了，喜欢的人好像不喜欢自己。

 

 

却也，这么这么疼的吗。周震南想。

 

 

 

 

 

 

 

不知道又过了多久，那个身影终于慢慢的，艰难的舒展开了。周震南一直没有重新闭上眼睛，虽然他已经看不清眼前的场景。模模糊糊里那个轮廓抬起头，又盯着他凝视了一会儿，然后似乎如释重负一样轻轻摇头露出一个微笑。再然后，周震南看着张颜齐无声地站起来，双手捂着脸站了一小会儿，然后深深呼吸了几口，转头慢慢地上楼回了房间。

 

 

等到楼梯间的灯也彻底熄灭，周震南终于把蒙着眼睛的那只手轻轻抽了回来。他缓缓地躺平，扯动着身上每一块发疼的肌肉，然后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脸。

 

摸到的是满脸的泪痕。

 

周震南把它们抹回到脸上，然后翻身把自己的脸再一次埋进沙发靠枕里，呜呜咽咽的哭起来。

 

 

 

 

04

 

 

 

2020年4月1日，上午10：15分。

 

张颜齐被砸门声吵醒。

 

他睡眼朦胧捞起手机，看到微信上周震南给他弹了十八条消息。最后一条是：“我过来了啊！”

 

吓得他一骨碌爬起来，胡乱糊了一把脸。周震南直接推门进来，一副壮士断腕的表情，怒目而视盯着他。

 

“咋，咋了啊这是。”张颜齐揉揉眼睛，往后瑟缩了一下。

 

昨天晚上他再一次下去打算叫周震南起来回屋好好睡的时候，周震南似乎已经自己醒过来回了房间。但也不至于吧，看你睡得那么香没忍心给叫起来就要来捶我？张颜齐暗暗心想。

 

“现在是2020年3月14号晚上十点。”周震南站在他床沿认真的说。

 

“啊？”

 

张颜齐一头雾水。他的时间过得是有点混乱，但这差的也太多了。外面光芒刺眼，要说是晚上十点那他就把这太阳给吃了。

 

张颜齐揉了揉眼睛，一脸迷茫的看着杀气腾腾的周震南。

 

“现在是2020年3月14号晚上十点。”周震南又重复了一遍。

 

张颜齐偏头看他。

 

“我说是就是！”周震南在他床沿上干净利落地坐下来，把两人的视线平齐。

 

“我们重新走一遍这个时间发生的事情。”

 

哦。张颜齐理解了半天。3月14号那天发生了什么？他往前推往前推，好像隐隐约约想起来一些。

 

“想起来了吗？”周震南问。

 

“想起来了……啊，”张颜齐点头，小心地咽了一口唾沫。

 

“好。”周震南也点头。然后他挺直了身体，正襟危坐地盯着张颜齐，拍了拍床单。“现在，我说——”

 

“——你不要这么怕我。为什么这么怕我啊？我又不会吃了你，我——我对你又没有非分之想。”

 

啊？

 

张颜齐头上缓缓升起一个问号。

 

“你往下接啊！”周震南憋红了脸，目光却没躲闪，死死盯着张颜齐，颇有一种破釜沉舟的气势。

 

“哦哦哦。”张颜齐汗毛倒竖。虽然不知道小家伙到底发什么疯，但是只能陪他演下去，是吧。

 

“我……我，我有？”

 

周震南满意的点头。

 

“然后呢？”

 

“什么……什么然后啊？”

 

周震南一粉拳锤在张颜齐胳膊上，气得就要去掀他的被子。“然后你还说了什么！想赖账吗！给我原样接下去！”

 

哦哦。张颜齐想起来了，也彻底憋红了脸。不是，什么情况啊？这什么氛围啊，要怎么再说一次——

 

但是周震南扯着他的被子，眼神凶巴巴，尾巴都炸起来。他的睡裤今天有点短，现在脸也没洗牙也没刷……

 

“我……我喜欢你。”

 

张颜齐声音小下去，把下巴埋到被子里，留下一双小心翼翼的眼睛，眨巴着望着周震南。

 

周震南松开了他的被角。然后张颜齐看到他双手合十，深呼吸了一下，挺直了背脊对自己无比庄重的点了点头。

 

“那你，你可以追我。”

 

还有点结巴。

 

张颜齐愣愣地看他。

 

？

 

 

 

 

他们无声对视了有十秒那么长。

 

“那个，倒也不至于啦。我怕——”

 

张颜齐想说，却被打断在半截。

 

“你怕那就我来。”周震南说。

 

“给个机会吗？我觉得之前决定的模式效果并不理想，要不我们换一个看看。”

 

哦。张颜齐揉揉眼睛。“好的嘛。你觉得不合适的话我们就换一个——啊？”

 

等等，周震南说什么？

 

“我，要，追，你——”周震南拉长了语调趴在他耳边一字一顿。

 

“虽然我还没谈过恋爱也不知道怎么追人，也不知道我到底是喜欢男生喜欢女生或者什么都可以喜欢，也不知道能不能做得好，也不知道这个思路到底对不对，但是你不要难过，我看你难过我也好难过。”

 

“我觉得我肯定也是喜欢你的，但我还没开窍。”

 

张颜齐懵懵的。

 

“现在是——？”

 

“现在是正常的时间线，”周震南说，“2020年4月1号上午——”

 

啊，两个人都愣住了。

 

张颜齐眨了眨眼睛，“哦哦，我知道了。愚人——”

 

“不是！”

 

周震南嚎叫一声。他凑近脑袋，脸颊爆红，闭着眼睛在张颜齐脸上啵唧亲了一下，然后飞速翻身下床同手同脚跑出了房门。远远的声音从楼道里传来，响彻整个空荡荡的别墅：

 

“不是愚人节！你敢不认账！我不管，要算数的！给我记好了！”

 

那就再试一次。

 

 

 

 

 

END

 

 

 

 

 

 

 

 

 

 

 

 

 

 

 

 

 

 

 

 

 

 

 

 

 

 

 

 

 

 

 

 

 

 

 

 

 

 

 

 

 

 

 

 

 

 

 

 

 

 

 

 

 

 

 

 

 

 

 

 

 

 

 

屋子里有些阴冷。即使一百多个学员此刻都挤在这个空荡荡的体育馆里，外围的工作人员也不少，但没有供暖还是冷的让人想要发颤。

 

周震南盘腿坐在泡沫坐垫上，捞过身边的背包翻出自己的水杯，里面的茶已经冷了，喝起来有一股冰凉的苦涩感。

 

昨晚写歌写的并不顺利，细枝末节的地方总是达不到他想要的完善效果。留在宿舍又怕打扰别人，他独自在琴房熬到深夜，早上自然起的有些迟，匆忙整理好出发也没来得及吃早饭。

 

上午拍摄mv时是真的有些难受，三月的青岛海风萧瑟，他穿着制度又冷又饿，只觉得自己空荡荡的胃好像在腹腔里蜷缩成一团，饥饿感伴着胃酸反反复复的顺着喉咙向上涌，他费了好大的力气才不动声色的咽了回去。

 

周震南盯着面前地板上的盒饭叹气，凉透的肉菜在透明的餐盒里凝固成一团。他早就饿过了劲儿，现在一点胃口都没有。

 

一袋榨菜“啪”的被扔在他面前，周震南迷茫的抬头，看到同样盘着腿坐在不远处的少年正重新端起地上的盒饭。张颜齐胡乱的裹着羽绒服，不顾形象的缩着脖子，耷拉着肩膀眼也不抬：“你还是吃点饭吧”

 

周震南撇着嘴把那袋下饭神器捡起来，一旁没有言语的姚琛看着他笑的一脸欣慰。

 

入营以来他们三个人总是黏在一起，没有谁规定，好像就是寻常习惯。选秀生活枯燥又斑斓，来之前周震南就做好了面对一切可能的准备。可这里又安逸的干净，姚琛第一次把张颜齐带到他面前的时候，一脸睡不醒的少年懒洋洋的拉长声调跟他打招呼，熟悉又亲切的口音让周震南隐隐的开心。后来时间久了，这平淡无常的邂逅又慢慢变成了来之不易的亲密。

 

周震南自觉从小到大都是个还算独立的孩子，倒不是多擅长把自己照顾的多井井有条，只是能够保证在忙碌到自顾不暇的日子里忍受一切而已。吃饭休息这些在他看来都不重要，音乐和创作的世界里五彩斑斓，他沉浸其中便不顾其他。以往自己独自练习，朋友很多但也不算有多亲近，无数个这样忘记吃饭的通宵夜里他都自己捂紧肚子，不在乎的想着等到天亮再休息也来得及。

 

所以能够在这段混沌的旅程里突然遇见这两个格外照顾自己，他觉得还是很幸运。

 

周震南把榨菜打开倒进自己的盒饭里，再一次拿起筷子，不管怎样还是要吃饭，这样下午才有力气好好拍摄，他强迫自己咽下去，深吸一口气，又吃了几口。

 

 

 

 

再一次湿透了整件T恤瘫坐在地上的时候，张颜齐才发觉挂在落地镜上的钟表已经过了凌晨三点。

 

随便的抓过一瓶水猛的喝了几口，今天他们组收的还算早，所以现在练习室只剩下他一人。随意的向后仰躺在地板上，张颜齐盯着天花板，汗湿的刘海黏在额头上，他烦躁的用手拨到一边，累的眼神都有点涣散。

 

有个动作还是做不好。

 

张颜齐有些泄气的叹了口气，深夜的练习室终于不再有之前紧张跋扈的气氛，晃眼的白炽灯孤零零的挂着。张颜齐眯起眼睛看着空气里虚无的一点，白日里周震南急躁又无可奈何的背影又凭空出现在他眼前。像是有汗水不小心滴落在眼睛里的感觉，灼热又酸痛。

 

他该怎么形容自己此时此刻的感受。

 

无依无靠又暗藏玄机的节目，彼此坦诚的最大给予，瘦小却强大的小孩给了姚琛一个珍贵的对手位，又把毫无基础的自己绑在身上慷慨帮助，他自然知道这一切意味着什么。

 

他们像是最稳固的三角形，故事是三个人的，框架也是三个人的，如果可以也最好结局也是三个人的。

 

所以他不可以拖累其他两个人。练不好他可以更努力，他做的到。

 

虽然心里有点隐晦的期待与疑惑，可他不想留下遗憾，也不想让周震南因为自己不开心。

 

一想到周震南不开心，他就也有点不开心。

 

张颜齐苦恼的坐起来，烦躁的扯了扯黏在身上的衣服后一骨碌站起来，反正已经是后半夜，干脆就继续练习不要回宿舍了。

 

再一次打开音响的时候张颜齐侧身看到了笼黑的窗外，没有月亮也没有星星，漆黑的，神秘的像是永远看不清真实。

 

 

 

 

迷迷糊糊醒过来的时候张颜齐有点反应不过来这是在哪，靠在背后坚硬的触感提醒他自己不是睡在宿舍的床上。

 

羽绒服的帽檐遮挡了他的视线，天亮前他实在太累，套上羽绒服靠在练习室的角落就胡乱的睡了过去。身上有些酸痛，张颜齐伸手摘掉帽子，才突然发现原来屋子里还有另一个人。

 

他睡着的时候无意识的两腿摊开，周震南就坐在他岔开的两条腿中间，盘着腿小小一团，带着卫衣的帽子，雪白的耳朵露在外面，杵着下巴面无表情，也不知道这样看了他多久。

 

张颜齐被这无端的亲密距离吓了一跳，震惊的揉了揉眼睛，又扭头看到窗外的天已经大亮。

 

“你昨晚没回去啊？”周震南语气淡淡，还是没什么表情，但是看起来也不再像昨天那样别扭又生气。

 

周震南平时不笑的时候总是带着几分锐意，狭长的眼睛看不出内容。昨晚生气的时候倒才像个真实十八岁的样子。张颜齐不想评价他们组的情况，团队比赛这种事情看起来简单实际上却盘根错节，道理他们都懂，只看什么时候才会领悟透彻。

 

“啊……是啊”

 

张颜齐嗓子有点紧，带着通宵过后的喑哑干涩，他吞了吞口水，小心翼翼的打量着周震南。他大概已经自己考虑过了，但愿今天可以顺利进行，张颜齐隐隐的放下一直担忧的心。

 

周震南没说话，低头翻找放在一边的塑料口袋，自顾自的弄了半天，最后分出来一整袋小笼包，又带上那杯红色纸杯的温热豆浆，一股脑的塞到张颜齐手里。

 

他没说这是特意给张颜齐带的，也没为昨天的意气用事做解释。张颜齐抱着手里的东西傻了眼，一时之间也没想起来说话，更不知道能说点什么打破这尴尬又匪夷所思的奇妙发展。

 

“赶紧吃了继续练习，等人齐了我们开个会”周震南不自在的轻咳了一下，飞快的看了他一眼以后又错开眼神，低着头打开自己那份迅速的吃了起来。

 

“好嘛好嘛，都听你的”张颜齐点点头，又恢复往日里漫不经心吊儿郎当的样子，端起那杯豆浆慢悠悠的喝了一口，隔着杯子偷偷打量低头吃饭的周震南。

 

他还没把双腿收回来，周震南也没挪开，张颜齐控制着自己的情绪，不让自己那些不合时宜的隐晦想法破土而出毁了这难得安静的时刻。

 

有心无力。他知道周震南这一夜过后的突然平静是因为什么，他做不到用来安慰的，总会有别人做的到。

 

 

 

 

公演还算顺利，除却某些意外又理所当然的情节，这么久以来的痛苦和煎熬也算得到了应得的答复。

 

张颜齐的状态一如既往，赛制的残酷和朋友的离去都可以放在心里独自消化，几天过去也没让谁看出任何的不对劲。

 

还是照旧插科打诨的到处看热闹，他舞蹈不行，偶尔也会特意去找营里那几个舞蹈格外优秀的人，跟得上就学几步，跟不上就抱着膝盖坐在一边默默的看。

 

有时候也会遇上周震南。

 

那孩子全能的很，张颜齐撑着下巴缩在角落，看着他收放自如伸缩有度，偶尔做错了动作或者错过了节拍才会露出小孩子的本性，踢着小腿吐着舌头退出来。

 

这时候姚琛总在一边笑的温柔，从一开始他们就注定会捆绑在一起，他们有共同的目标共同的爱好，更有共同吃苦耐劳不顾一切的狠戾。相比起来张颜齐才是疏远的那一个，毕竟跟那两个人比起来，他还差的太多。

 

张颜齐敛了笑意，看着练习室中央笑成一团的少年们沉默。

 

这些日子他总是想起来公演台上那一幕，周震南猝不及防落在他掌心的眼泪，还有涟涟泪水后那无限延展的复杂眼神。

 

张颜齐该怎么形容那逆着万丈追光下的抬眸一眼呢，周震南搭在他肩上的手隐隐颤抖，他乌黑的瞳孔漆黑的发，素白着脸只开着泪花。像是周震南终于对他的心脏开了一枪，可枪口下却不是累累硝烟，反而缠绵着开出了瑰丽的花朵。

 

书上说所有难以言喻的滚烫热情最终都可能在一瞬间褪去，但没人说，也会在某一瞬间萌生。

 

像是脑海深处的混沌突然迸出耀眼强光，他无以言状的纠结和不甘都伴着大脑剧烈的疼痛明朗起来。那一瞬间他突然明白了自己一直以来疑惑的到底是什么。

 

他在想他们三个人的故事，对，三个人，怎么会是三个人。

 

  

 

凌晨坐上回营地的保姆车时张颜齐还没有找回真实感。一天之内的往返颠簸，周震南靠在他的肩膀上，呼吸绵长像是已经睡去。

 

王老师独自坐在前排，靠在座椅上闭着眼睛一脸劳累。

 

飞机上短短两个小时张颜齐睡了又醒，现在反而开始精神，飞速倒退的车窗外是光怪陆离的沿海公路，张颜齐聚精会神的稳住身体，不动声色的降低肩膀，让周震南倚靠的更舒服一点。

 

意识好像还停留在人声鼎沸的机场，张颜齐尽力的平稳呼吸，暗自回想今晚的一切。不曾预想过得情景，一次又一次接过笔给那些眼神灼热的姑娘们签名的时候他甚至有些忐忑，懊恼自己还没来得及练好笔迹。

 

他没想过自己这么快就会拥有这一切。

 

真挚又慷慨的追随，让人热血澎湃的专属追光，还有曾经只在电视里见过的前辈们，踏上那条红毯的时候他有些紧张，曾经的遥不可及突然变得近在咫尺。张颜齐暗自握了握拳头，最后还是周震南，反常却从容的替他理了理衣袖，拍在他肩上的手又用力收了收，彻底安抚了他所有不自在的紧绷感。

 

这一次没有完整的三角形，棱角的第三面由另一人代替。

 

周震南在红毯的尽头偷偷扯他的衣角，第一次眼神明亮的覆在他耳边小声讨论他们面前的一切。他对这并不陌生，细小的兴奋都是为了相伴而来的同伴。

 

张颜齐顶着晃眼灼烈的闪光灯低头看他，专注的迎上周震南细碎带笑的眼光。

 

至少那一瞬间只是他们两个人的故事，交换击掌下台的时候张颜齐想。

 

像他晦涩的期待那样。

 

 

 

 

深夜的营地很安静，短暂的行程也让他们疲惫不堪。下车前周震南迷糊的醒过来，一直被压住的头发软趴趴的塌下去一块，张颜齐替他拨弄了两下整理好，又顺手给他带上宽大的花外套帽子。

 

王老师已经垂着头走到了前面，周震南揉着眼睛跟在他身边，张颜齐带着他脚步虚浮的走过昏暗的路灯，一言不发的整理着今天纷至沓来的思绪。

 

周震南此刻好像也彻底清醒了过来，黑暗里步伐清晰，明天还有安排，但他并不急着赶回宿舍休息。

 

脚步故意放慢，直到最后干脆停下。

 

张颜齐跟他一起停在宿舍楼的玻璃门前，看着静默的周震南斟酌着开口“哎你怎么不走了？”

 

“张颜齐”周震南叫他，“你今天开心吗？”

 

未来还会有更多的人喜欢你，更多的追光属于你，更多的机会等着你。

 

张颜齐垂头想了想，认真的点了点头“开心，真的开心”

 

周震南仰头看着他，闭了闭眼，又挣开。

 

“张颜齐”他又叫他的名字。

 

“别再自己乱想了”

 

体育馆里的垂眸，练习室的角落，红毯尽头的侧脸，你想什么我都知道。

 

“你再努力一点，跟我一起走到最后”

 

你知道什么了，张颜齐张了张嘴，什么也没说出来。

 

“你听懂了没”周震南目不转睛的直视他，一字一顿，“我说，让你，和我一起，走到最后”

 

张颜齐眨了眨眼，喉结滚动，他听懂了。

 

“好”

 

原来这个故事，还会有两个人的另一种结局。

 

 

【f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