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盒子里的秋
*平行线:《惶惶不安的长河》
乔楚生死于上海某个平凡的夜晚。
那是抗战胜利后的事情了。民国三十五年,惨胜后的第一个春天,百废待兴时,黎明到来前。根据路淼的说法,乔楚生是很平静的断气的,并没什么太大的痛苦。而这件事,路垚是在报纸上知道的——落地上海机场,赶往霞飞路的黄包车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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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国十五年,国内时局激荡,路垚和白幼宁定居伦敦。刚开始一切照旧,到后来乔楚生不就给路垚回信了。白幼宁给白启礼发了几封电报,对面也只讳莫如深,让她和三土在国外安稳过日子。路垚这边消息更灵敏一点,通过几次越洋电话,往往是话刚开口就被搪塞说忙。...
*平行线:《惶惶不安的长河》
乔楚生死于上海某个平凡的夜晚。
那是抗战胜利后的事情了。民国三十五年,惨胜后的第一个春天,百废待兴时,黎明到来前。根据路淼的说法,乔楚生是很平静的断气的,并没什么太大的痛苦。而这件事,路垚是在报纸上知道的——落地上海机场,赶往霞飞路的黄包车上。
-01-
民国十五年,国内时局激荡,路垚和白幼宁定居伦敦。刚开始一切照旧,到后来乔楚生不就给路垚回信了。白幼宁给白启礼发了几封电报,对面也只讳莫如深,让她和三土在国外安稳过日子。路垚这边消息更灵敏一点,通过几次越洋电话,往往是话刚开口就被搪塞说忙。终于和乔楚生接通一次,伦敦下午,上海深夜,隔着七小时的时差,乔楚生打断他,却只喊了一句三土。
这就是拒绝了。路垚不说话,长久的沉默后,听见乔楚生挂断电话前说,你和幼宁好好的。
路垚跟白幼宁离开的第三个年头,上海变了天。这时候,乔楚生已经一路从探长提成督察,再到南京政府的一级督察长,几年间一跃成为华人在上海的最高职级。而白启礼已经金盆洗手,明面上撂了摊子,似乎再也不管江湖事。
巡捕房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了,很多年以后乔楚生被逮捕下狱,觉得这一生不算太长,但也活够了。过得并不算糟糕,遗憾有,但不多。落子无悔,没什么好说的。伤口大概是感染了,动弹一下内脏像是要从伤口流出去,他算下来自己还能撑三天左右,却忽然记起来一件不搭调的事——他在这上海法租界的第一个案子,还是路垚给他办的。
乔楚生一向认为,有手有脚就饿不死。
宣统三年,他十三岁,长江发大洪水,村里因此闹了饥荒,他同瑶琴一同逃难到上海,是从码头扛包的活计做起的。人总得找个活法,他懂拳脚功夫,又舍得死。上海有名有姓的黑帮,姓白的只有一家。十七岁那年,他将拜帖递过去。白启礼有个捧在手心都怕摔了的宝贝女儿,比他小四岁,拉住他的衣角喊了声哥哥。黑黢黢的枪口撤离他的太阳穴,白启礼收下拜帖,乔楚生从此拜入黑帮,成了乔四。
只是跑江湖的乔四有一副看起来过于体面的皮囊,额头光洁,鼻梁英挺,眼窝有点微微的凹陷,这是一种中西文化里都认可的样貌。这副俊俏的模样让他在上海混得有些艰难,看起来总给人一种不太能打的错觉。上海滩,擦枪走火难免的事,有时遇上嘴严的,乔楚生就把人泼醒,“醒了?”他正手抽过去一巴掌,“再想想。”他反手再抽过去一巴掌,上了膛的枪死死顶在对方下颚,“我让你再想想。”
年岁不太平,有钱有枪都不一定混得风生水起。民国十四年,白启礼花了不少大洋,乔楚生就此洗白上岸,摇身一变成了法国租界中央巡捕房的探长,只是习惯难改,见了镜子里那身警服都下意识要抄家伙。
同年,路家——海宁的名门望族,最小的公子刚从康桥大学三一学院毕业回国,拿了数学和医学的双学位,任职于上海沙逊银行股票部,催债不成偷划人车,结果被卷进陈老六的案子里,稀里糊涂就成了犯罪嫌疑人,被他带人吹了声口哨带人堵在楼下。
乔楚生闻惯人血,见多冷暖,自诩会看人——面前这人贪财,却不好色,脑子灵活,脾气不小,人缘极差。没这个胆子杀人。“路先生,说实话,”乔楚生把卷宗扔在审讯桌上,微笑了一下,看起来十分好脾气,“不然搞死你。”
路垚一副没睡醒的样子,还穿着深蓝色的丝绸睡衣,修长的食指屈起来敲了敲太阳穴,歪着头,很惋惜的样子,叹息似的喊了一声,“乔探长,出门办案,是把脑子落家里了?”
-02-
路垚其人,和他几位大名鼎鼎的兄姐不同,一生未曾主动沾惹过政治。只是有时候子弹追着人跑,躲都躲不开。
大概是运气实在不好,路垚本以为破了案子就能继续安稳赚钱,结果正好碰上白家大小姐白幼宁同她爹吵架离家出走,为赚稿费在新月日报一通胡写,他因此倒霉地被沙逊炒了鱿鱼。
民国十四年秋,电车驶过,找错了嫌疑人的罪魁祸首戴着昂贵的劳力士手表,居然还能体面挺拔地靠在路边等他,握住他的手腕微笑道,“帮我办案吧。”
“知道我一个小时赚多少钱吗,你请得起吗?”
“我叫乔楚生。”
路垚头也不回,拉长了声音,抱着一盒子家当,留给他一个颀长的背影,“随便啦。”
乔楚生低头笑了一声,骂道,“这孙子。”
派克笔,唐三彩,口袋上的镀金纽扣,镶钻款宝玑陀飞轮,上海限量的唱片机,丹纳曼纯手工雪茄,意大利手工小羊皮的皮鞋。路垚和他爹赌气,交不上房租的时候,也舍不得卖掉这些心头肉。舍不得并不是因为这其中来自乔探长,而是因为这些宝贝属实价值不菲。路垚变本加厉地耍浑卖乖,乔楚生笑得咬牙切齿,细琢磨还有点无可奈何,“行了,破案了都送你。”
认识没多会儿,他偷骑乔楚生的摩托玩,撞上贩摊还得赔座椅、车漆和弹簧。后来乔楚生倒是大方,主动送了他一辆劳斯莱斯,是他提过的牌子,说是送他和白幼宁的新婚礼物。他大喜,于是跨过去,吧唧一声亲在乔楚生脸上。
-03-
乔楚生抽烟,但在他面前不抽烟。乔楚生惯着他,他就心安理得地受着,毕竟他也给乔楚生破案子,利益交换,很公平。更何况乔楚生也挺爱损他,“你那个嘴,惹事了注意点,反正抱着头打不死。”“哥你为什么要听他指挥啊?”连白幼宁都看不下去了,“都几天了,这案子还没找到真凶啊?”
“有个要吃要喝的祖宗我能怎么办。”
几步外的距离,路垚转身,修长的影子铺在砖地上,调侃道,“乔探长,我还没吃晚饭。”
“……我上辈子欠你的啊。”乔楚生的确言而有信,恪尽职守地做他的钱包,认命地跟在后面结账,叹口气,“红房子,香满楼,贝当路新开那家法餐,你自个儿选吧。”
“他有过几个女朋友啊?”路垚插着兜,店老板问这位是,便吊耳郎当且理直气壮地答道——我是他男朋友,免贵姓路。乔楚生摇头笑了笑,听惯了他插科打诨,倒也没有反驳的意思。
上海法租界政商关系错综复杂。冬去春来,他们的相识算来算去不过短短一年,在租界英国势力的渗透和阻挠下,桩桩件件案子都称不上轻松,却是后来回忆里十分难得、十分宝贵的日子。
-04-
乔楚生查过路垚的底,但路淼到得比他想得快。
路垚的母亲是位不赶巧的末代格格,父亲是参加巴黎和会的中方代表,两位兄长是北洋军阀,长姐路淼是政府的机要室秘书。在她的观念中,不让他和光膀子纹身的江湖朋友、下三滥的杂碎交往是合情且合理的。路垚少有认真,只说绝不离开上海。
乔楚生替他拦下一次,两次,态度十分强硬,放下话说想他了欢迎来看,但要想欺负他,欢迎来战。百密一疏,英国势力也参与其中,路垚中了枪。形势一时危急,护士拿着同意书,急匆匆从手术室推门而出,“谁是病人家属?”
“我是!”门口两人异口同声地说。护士打量二人,白幼宁似乎是深吸一口气,终于下定了某种决心似的,平静而坚定道,“我是他老婆。”
“……老婆?”乔楚生侧头看她,嘴虚空地张了张,最终什么都没能说出来。他眼神有些失焦,神情也十分困惑,喃喃地将这两个字重复一次,好像在这时候才终于恍然大悟似的,原来他并没有什么资格和立场替他签字。
路垚在生死之间走一遭,醒来后似乎想通了许多事,正赶上工部局的董事决议也下来了,让他去苏格兰培训一年,他不再强烈抗拒。“结婚?”路垚这辈子最厌烦被管束,所以乔楚生很意外他会在这个夜晚接到他的婚讯,“你要和幼宁结婚了?”
路垚不是优柔寡断的人,前一天同白幼宁求婚,第二天就要办婚礼。只可惜邀请的宾客被卢嘉义带兵堵在路上,乔楚生就成了教堂尖顶之下唯一的证婚人,“你娶幼宁,到底是心甘情愿,还是权宜之计啊?”
“你猜。”路垚露出些平静的笑意,乔楚生也笑了,“你现在跑还来得及,跑路我是专家,想去哪我帮你安排,保证谁也找不到你。”
这是最接近和盘托出的一次。然而也只是接近而已。
想明白那发子弹是来自路淼对路垚不是难事,他比谁都明白,一旦路淼动用军方势力,乔楚生扛不住,白家也扛不住,但婚后他就是上海合法公民,路淼无权擅自抓人离沪。他就是太了解他,才怕他鱼死网破。路垚讨厌威胁,讨厌束缚,此刻却突然觉得,用婚姻作筹码也没有什么不可以的。这局必须要做得够真,不然瞒不过路淼,也瞒不过乔楚生。他微微侧了一下头,露出一个笃定的表情,“放心吧老乔,这次和幼宁结婚,是我这辈子做过最清醒、最坚定的决定。”
乔楚生于是笑了,伸手整理了一下他的领结,“好啊,祝你幸福。”
劳斯莱斯是提前两个月预定好从英国运过来的,乔楚生其实不知道路垚会开车,只知道他喜欢排场,喜欢精致且昂贵的东西,车买来是打算带他出去办案子,现下到得正是时候,便干脆大方地当做了新婚贺礼。
临行前路垚问他,你可以和我们一起去巴黎。乔楚生只笑笑,摇头,“有时间回来看看。”
蜜月地点定在巴黎,可惜驶离上海的轮船开离岸边不到十分钟,巡捕房就发来电报,说是法租界公董局的董事昨夜死在了金玉兰会所。这让他们在上海又多呆一个月。
要知道,离别的过程如果被拉扯得够长,就足以淡化情绪,这让正式的道别显得没那么难堪。一个人是无法抗拒属于他的命运的。早一个月,晚一个月,并没什么实质区别。白老大虽然舍不得女儿,时局所迫,最终还是下定决定将两人送出国去,目的地是伦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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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生,”二人走后,白启礼盘着手里的核桃,抬眼看他,“你明白吧?”养兵千日用兵一时,费了大力气才在公共租界插进去乔楚生这根钉子,自然不是废棋。乔楚生从小就做惯了脑袋别在裤腰带上的行当,听得懂这话的意思,知道从此和路垚幼宁就是两路人。他习惯性地摸了摸后腰的枪,低头说是,一切听老爷子安排。
南京政府形势暂稳后,路淼和卢嘉义果然顺理成章将乔楚生引荐过去。路淼本想让路垚为南京政府所用,这小子带着老婆跑得倒快,路淼的算盘打了空,只好另想办法。乔楚生是江湖人,讲旧规矩,好用,软肋多,是趁手的枪,妹妹跑了哥哥也一样。黑帮势力拔除前,既能制衡白家又能拿捏路垚,还能牵制北洋政府旧势力,一石三鸟。
最艰难的决定做了,最舍不得的东西也舍了。乔楚生甘愿做几方棋子,尽心尽力处处周旋。而这些路垚都是后来才知道的。所有人都心照不宣地瞒着他,怕他坏事。
白启礼的死讯是电报传回来的,明面上是死于黑帮合并火拼。这是那通回绝的电话后,乔楚生第一次主动联系路垚,叮嘱他别让幼宁知道。路垚心道不好,赶回公寓果然发现白幼宁已经不见踪影,十有八九已经在回上海的飞机上。
形势比想象中更严峻,路垚一入境就被扣下了。路淼不在上海,罗织罪名并不难,随便扣一个都够他吃不消的。就在被关在巡捕房的第二天,路垚被捞了出来,“通融一下,我兄弟,”半个影子折过墙角,路垚听出来乔楚生的声音,“不是说了吗,我妹夫。”
路垚从小娇生惯养,没怎么受过皮肉之苦,心里一松就没撑住晕了过去。醒过来时已经在熟悉的卧室,是他还在上海租的房子,而白幼宁已经握着他的手趴在床边,眼睛熬得通红,见他醒了连忙起身,“路垚……”
“你在这里,你知不知道你偷跑回来……”路垚气得头疼,情急之下握住她的肩膀,她一眨眼,两行眼泪就顺着侧脸滑下去,“路垚,我爹没了。”
这个女孩好像在这一刻才终于真正长大,明白世界并不是围着她转,上海这个词也不只是地图上的一个地名。人生顺风顺水的前二十年就此结束,她终于要真正承担起她的命运,这残忍的真相,足以让人原谅她的幼稚和天真。路垚看着她,最终还是伸手摸了一下她的头,“……准备一下吧,我们明天就走。”
“走之前我们不见楚生哥吗?”
路垚皱眉,“等一下,你不是他带过来的?”
上海看起来似乎和几年前没什么区别,梅雨季的天气不好,窗户玻璃哗啦作响。根据白幼宁的描述,她一落地上海,就被打在了后脖颈,醒过来已经躺在这里,“房东太太说,楚生哥让她告诉我,会送你过来。”她的眼神落在床头柜的木质盒子上,“我爹,他也带过来了。”
她抬起眼睛,路垚看着窗外楼下的路灯,摇头,“现在不行,之后再说吧。”
现下白启礼一死,白家在上海彻底失了势,乔楚生就成了这股江湖地下势力的兵符,明面说是上海外勤最高职级,其实处境并不比他们好过多少,救他和白幼宁已经很冒险,大概率已经遭人拿了把柄。路垚想着等一等,再等一等,人生这样长,总有一个合适时机。
上海的梅雨季太长。只是没想到回伦敦没多久,国内抗日战争第一枪就打响了。他和乔楚生彻底失去了联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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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国二十二年,风雨欲来。欧洲大陆的形势也坏起来,路垚干脆带白幼宁去了纽约。他不少康桥同学也携家带眷定居美国,看中他的商业头脑,邀他合伙入资,一起做生意。日子一过,分不清东西南北。白幼宁写小说已经第四年,再也不会犯错别字这样的低级错误。有时候路垚下班回来,白幼宁把几页新的稿纸拿给他看,他忙里偷闲、装模作样地看几眼,嘴里就叭叭个不停,照旧挑出一堆毛病。很默契,默契得将往事只字不提,默契得仿佛他们真是夫妻。
战争一打就是数年。虽然路垚和路淼决裂已久,得知她已经到了重庆还是松了一口气。他忙得几乎头晕,在旧金山和纽约两头跑,认购了大量救国公债、国防公债,空下来飞了几趟新加坡参加筹赈会,购入的医药、棉衣、汽车等军需物资的捐赠十分麻烦,奔走中只能旁敲侧击问乔楚生的消息。
民国二十六年,上海沦陷。路垚借由国内的同学故交,终于辗转联系上乔楚生。说是联系上并不准确,只是路垚单方面知道他的近况。此时上海已成孤岛,各方抗日势力急需掩护据点,侵华日军与法租界当局暗潮涌动,乔楚生被指定为双方交涉代表,被推在风口浪尖。这时候路垚才知道,此前他捐赠的不少抗日物资均是由他暗度陈仓,苦心操作交付前线。
日本彻底投降后一年,路垚买了回国的机票。落地上海后,黄包车车夫告诉他,霞飞路已经不叫霞飞路,推荐他去新的商业区。路垚想了想,打算直接去法捕房找他,到时先和他去吃一吃老馆子。
实在是太久没见,其实他有一肚子的话哽在喉咙里,少有地有些局促,不知道先问哪一句更好。好巧不巧,上海又是梅雨季,卖报的小童顶着小雨乱跑。路垚心情很好,随手买下一份,然后看到了乔楚生的消息。
他在心里念了一遍,然后又念了一遍。用来诓骗乔楚生的理由好像成了真,他仿佛真有阅读障碍似的。他的手指着上面的铅字,一个字一个字地,又念了一遍。乔楚生死于狱中。乔楚生死于狱中。这是什么意思,是还有人叫乔楚生吗,还是说这个人叫乔楚,他气急了,简直失去理智,几乎要抓着随便一个过路人愤怒地质问,这写的是什么狗屁不通的话,这白纸黑字写的是什么意思。
这上面说他的枪毙原因是通敌——在他的住所搜出大量与地下革命组织的电报往来。
一个乔楚生,到死也不过占了报纸不到三行的版面。
后来路淼告诉他,念及在抗日期间曾多次冒险营救在法租界被捕的革命者,掩护地下抗日组织,她出面,勉强保下了他一条命,终身监禁。只是乔楚生身体已经不好,又受了刑,没能熬过第二晚。她好像终于有点动容,说他身上是有毒药的,但忍着严刑拷打,没吞,最后没捱住,是在睡梦中走的,也算平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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瑶琴没能想到,再见到乔楚生会是这样的光景。
乔四和她一起逃难到上海的时候还是个豆芽一样的孩子,因为肯干活又不吭声,在码头总被欺负,她被卖到长三堂后,时不时就过来塞点钱到她手里。后来他长成了名震上海的乔四爷、乔探长,还是很照顾她,她遇到过一个命案,还替她查真相。后来开始打仗,她也就跟着逃难南下,和他断了联系。回来后他还是排场很大,说话做事都有人跟着。
这样威风的、传奇般的一个人,现在却躺在她这长三堂房间方方正正的棺材里,面色十分平和且温柔,一点也不像睁眼后的样子。
瑶琴不懂政治的弯弯道道,只知道没有人敢替他收尸。瑶琴不怕鬼,叫了辆牛车,偷偷从把他的尸体扛回来。雨过天晴,阳光从窗户里照进来,她叫的抬棺人已经三三两两地来了。瑶琴叹口气,说我送你这一程也是缘分。棺木便宜,抬起来却不轻,几人刚要蹲下使力,门却突然被撞开。
“等、等一下!”这人大概跑得太急,连呼吸都喘得不行,手撑在膝盖上,他抬起头来恳求道,“……麻烦开一下棺。”
瑶琴突然觉得这人很眼熟,他个子很高,戴着金丝眼镜,英俊的轮廓能看出来岁月的痕迹,可西装外套却皱巴巴的,早就没了形状,头发狼狈地贴在额头上。他的眼神落在棺材上,深呼吸两口,站直了身体,好像终于缓过劲来似的,苍白地笑了笑,像是在说再平淡不过的事,“我要验尸。”
-09-
路垚当年在康桥大学拿了两个学位,其中有一个就是医学。他没少和尸体打交道。大概太久没碰,手法居然生涩起来,第一次有些握不住刀。
乔楚生身上一共有二十三道疤,左手臂内侧两个烟疤——这是小时候在十六铺扛包的时候弄脏了雷纳德的皮鞋,被戳上去的。胸口有许多烙疤,还有一道完全不同的、长而深的旧伤,根据伤口形状能判断是自己划的。左腿胫骨骨折多次,膝关节严重磨损,大概每到阴雨天容易阵痛。他的右腿上有一道纹身——这和后来新潮的纪念式图案并不相同,是他拜入黑帮后的第一道宣誓。那时候路垚问他,能不能给自己也纹一个,粉色小猪这类的玩意,他是开玩笑,乔楚生还真的笑着答应他,如果他想的话,下次就带他去。
其实按瑶琴的观念,这人还是得入土为安,她搞不懂这些新式的人是怎么想的,把手里的盒子递给去,这盒子里埋着乔楚生,“您是路先生吧?”
路垚有点意外,“你还记得我?”
瑶琴笑了笑,说当年那个悬尸案还是您和乔探长一起帮我结的呢。她说乔四后来也经常提到你。路垚转头看她,问他是怎么说的。瑶琴仔细想了想,说他说您喜欢喝咖啡坐办公室,其实不喜欢办案子。
乔楚生一生未曾婚娶,自然膝下也无子女,路垚将路淼的警告置之脑后,替他料理好后事,在静安寺外却见到了一位前来吊唁的人。那人摘了礼帽,自我介绍是当年白启礼资助去法国的留学生,回国后乔楚生吃过几次饭,算是和他有交情,现在已经移居巴黎,最近回国探亲,看到报纸上写的东西,不禁感佩其人,前来吊唁。席间他告诉了路垚一桩往事。他回国那时候白启礼还在,是乔四去的码头接他。
“巴黎?”本是漫无目的的闲扯,乔四却突然被手里的烟头烫到,他低头笑了一声,在抬起头时神色显出一种不合时宜的温柔和莫名浓烈的兴趣,带着点微笑,“那行啊,你和我讲讲呗——就讲巴黎就行。”
瑶琴过去的时候,路垚已经保持这个姿势站了许久。阳光在前面落了浅浅一片阴影,他打量身边这,久久地站在。阳光太刺眼,眩晕感让人从胃里升出一种几乎要呕吐的冲动。路垚扶住柱子,听见瑶琴问他,“路先生?您还好吗?”
“路先生,先生您要去哪里?”
路垚点了点头,眯着眼睛,神色仍然很平静,看不出什么大的波动。只是好像身体不太好,看起来摇摇欲坠似的,喃喃地问,“是啊,我要去哪里呢。”
瑶琴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回头。明明昨晚刚下过雨,空气泛着湿润的味道,这乌云压下来却又有落雨的意思了。她看到这位路先生在哭,哭得那样伤心,那样狼狈,一点都不顾及他那昂贵的西服是如何浸透在泥泞的水洼中。一个如此高大的男人,把怀里方正的盒子裹在大衣里,就那么缩成一团,几乎要被压垮了。
-10-
一九八九年,香港。
白幼宁告诉过他,乔楚生替他算过命,他能活到九十多岁。说这话的时候她刚答应布莱恩长达两年的追求——那是个蓝眼睛的白人,终于用他的锲而不舍打动了心爱的女人。白幼宁笑着说那算命的后半句是他这辈子福禄双全,子孙满堂。路垚现在想这话也并不完全准,但哪怕去个零头,若真要熬到九十岁,那这剩下十余年又该是如何的折磨。
他和几位兄姐政见不同,在他们定居旧金山后完全断了联系,独自一人在香港开始创办实业,此后定居香港,果然又独自一人活了很久。他小时候被狗咬过,从此见狗就仿佛被踩到尾巴。大概是孤独克服了恐惧,他现在养了一只狗,不是有名的品种,一个下雨天在路边捡到的而已。
路垚现在的睡眠已经不太好,记忆也时好时坏,有时候一个没注意一天就过了大半。有时候乔楚生会突然出现在他面前,路垚的回忆里还是常常记起来他二十出头的样子。他没有摩托车驾驶证,偷了骑摩托车结果乱七八糟地撞上小摊,对面乔楚生从百乐门的霓虹灯里插兜走过来,折下腰看他,云淡风轻地问,“路先生,没死啊?”
路垚抬头看他,想说我老了,又想问你为什么还这么年轻呢。可这答案似乎太过可怕,太残忍,以至于不愿细想,于是就仰头看他,笑着说是啊乔探长,我到现在还活着呢,你算的那什么命啊,怎么跟诅咒一样,缺不缺德。
可惜话还没说完就醒了过来,路垚恍惚了一会儿,发现面前的遗嘱还剩最后一行,他于是终于记起来自己是在做什么。壁炉把房间暖得令人困意十足,他想了想,还是决定将小狗托付给白幼宁。他把这张信纸放在桌案的一角,拿墨水瓶仔细压平了褶皱,终于在这个平静的秋日放心而安稳地沉沉睡去了。
-11-
黄粱一梦的典故几岁就读过了,这一睡也不知道是睡了多久,久到再睁开眼睛的时候已经换了个名字。路垚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成了司徒颜,总之别人都这样叫他。作为一个律师,却办砸了一件全北京城都瞩目的大案子。可他有更重要的事,他多方打听过,可哪怕是在上海,也没人听说过乔楚生的名字,仿佛连同白家、路家一起全部消失在历史洪流里。又或者这才是梦,路垚明明已经活到八九十,人生既然如此辛苦,何苦还要来第二遭。
路垚是个唯物主义者,不信宗教,不论鬼神。非要说的话事情是从遇见某个人开始不对劲的。
路垚坐在座位上没动,其实是在仔细地观察他。虽然是统一的皖系军装,靴子却是意大利小牛皮的,一身行头少说也得值上百大洋。手指有常年拿枪的茧,总的说来,仍然是养尊处优的一双手。少爷兵。乔楚生后来在他心中的形象定格在泛黄卷边的旧相片里,隔着大陆和战火纷飞的岁月很洒脱、很宽容地对着他笑。而面前这人正抱着胳膊,有一张和他一模一样的脸,“我叫……”
路垚的嘴唇动了一下。隔壁桌却突然蹿出一只小狗绕着他脚边。他抬手摸了摸狗脑袋,再抬头时,发现这人已经盯了他好一会儿,见他抬头,从腰里摸出烟来,这才露出一个客气而疏离的笑容,用一种说不清是失望还是缠绵的语气,“我叫骆少川。”
路垚愣了一会儿,坐回去,眼神落回自己面前的碗筷时,语气已经平淡而无起伏,“司徒颜。”
“司徒颜?”骆少川点点头,又说,“别介意啊,我就是觉得你挺熟悉的。我以前有一个朋友,很多年前了,他——”他在桌上摁灭了烟,努力克制倾诉的欲望似的,尽可能地精简语言,笑了笑,“他毛病挺多的,这么大狗都怕。”
骆少川一双笑眼弯起来,本应是很愉悦的,整个人却流露出一种十分落寞的神情,“你长得很像他。”
陶瓷碗清脆地摔碎在地上,声音引来了邻桌不少侧目。
“……你说什么?”骆少川走过来,弯下腰来看他,然后路垚看见了他的眼睛。
这样近的距离,骆少川的眼神在这一瞬间发生剧烈的变化。这是怎样一种眼神呢?这样复杂的情绪,其中的震惊、试探、怀疑,要把将他活生生地审视再剖开,因为过于珍视、严谨而显得近乎残忍,像是在极力忍耐着期待,生怕落空了。他看得那样专注细致,温柔又残忍,又像是在慎之又慎地确认,是否是某样失去已久又十分宝贵的东西。
这眼神几乎刺痛了他,路垚陷入一种深深的困惑,觉得脑子像堵住了,丝毫不灵光,动不了,想不通,无法判断这整件毫无逻辑的事。北京城的冬天不知为何并不寒冷,路垚在这令人眩晕的阳光里,感觉到非常温暖,非常困倦,不想思考,不想醒来,几乎要流眼泪了,他好像彻底放弃抵抗了似的,嘴唇无声地翕动了一下,这一次终于能发出声音来,“是你吗?”
-END-
【原创】配角光环
我拥有一种超能力。
能看见身边的人谁头顶上有主角光环。
听起来很神奇对不对?但鉴于我生活在一个有会施法的女巫、会喷火的恶龙以及会痛扁恶龙的勇者的童话世界里,这项能力也没什么了不起。
只是能看见谁有主角光环而已,又不能让我自己也拥有主角光环。
还不如看不见呢。
那样我就不会放弃从小也想当一个屠龙者的梦想,而是变成现在这样一个……混日子的咸鱼。
毕竟,一开始就看透了这个世界的残酷性,可不是什么好事。
我曾见过太多勇者意气风发地走出城门,去到每一座城市外面都有的那座被荆棘环绕的魔山,进到深不可测的龙窟,向这个世界的大反派,恶龙发出挑战。
无数的成功与失败堆积起来,就变成了伴随城里每个孩子长大的睡前故事。每个孩子都憧...
我拥有一种超能力。
能看见身边的人谁头顶上有主角光环。
听起来很神奇对不对?但鉴于我生活在一个有会施法的女巫、会喷火的恶龙以及会痛扁恶龙的勇者的童话世界里,这项能力也没什么了不起。
只是能看见谁有主角光环而已,又不能让我自己也拥有主角光环。
还不如看不见呢。
那样我就不会放弃从小也想当一个屠龙者的梦想,而是变成现在这样一个……混日子的咸鱼。
毕竟,一开始就看透了这个世界的残酷性,可不是什么好事。
我曾见过太多勇者意气风发地走出城门,去到每一座城市外面都有的那座被荆棘环绕的魔山,进到深不可测的龙窟,向这个世界的大反派,恶龙发出挑战。
无数的成功与失败堆积起来,就变成了伴随城里每个孩子长大的睡前故事。每个孩子都憧憬着自己长大后,也可以变成手刃恶龙的勇者,成为那些传奇中的一部分。为了早日达成这个目标,大大小小的男孩女孩们,都装模作样地举起了玩具木剑,成天在街巷打打闹闹。
我也曾经是他们中的一员。
以为只要自己努力,好好练级,锻造装备,就能成为那个战无不胜的勇者,而不是被恶龙吞掉的可怜人。
在传说当中,这些可怜人被归类为不好好努力的失败者,不值得同情,只配充当一个可笑的小配角,供听故事的人调侃嘲笑。
只有我知道,事实并不是这样的。
他们失败绝对不是,至少不全是,因为他们不够努力,不够上进,就像那些成功者也不全是因为他们够努力,够上进。
真正决定性的因素是,看一个人有没有主角光环。
只要你头顶上有这个玩意儿,那么无论你遇到再糟糕的破事,陷入怎样的绝境,都有好运气从天而降,获得帮助,化险为夷,成为一举击败恶龙的勇者,获得无上的名誉、巨大的财富,或者还有公主的芳心。
但如果你的头顶上方像我秃顶的二大爷一样,光溜溜的什么都没有,哎,那再怎么挣扎都是没用的。你会成为一个注定失败的倒霉蛋,被恶龙击倒,一口吞掉,顺便留下些被后人聊到无休无止的笑谈和黑料,把那些他们根本不了解的坏运气和烂处境都归因于是你这人不行。
所以,还不如一开始就像我这样,早早地看清现实,什么也不做,什么也不争,在这个故事当中安安稳稳当个没人会记得名字的NPC,也挺好的。
不过话虽这么说……
要是有谁连续好多年在同一条街上来来回回走,能讲的台词也只有那么没营养的两三句,也是很容易腻。
比如说现在的我。
即便早就看清自己这辈子注定只能当个没有主角光环的小配角,偶尔也还是忍不住做做美梦,希望至少能跟这个故事的主线产生一点点交集。
比如至少当个主角的朋友,也能多点沾光露脸的机会不是?
于是我的超能力终于派上了用场,我能从人群中轻松辨认出那些有主角光环的人,然后跟他们套套近乎,帮忙牵马拎包,随带去到一些普通人去不到的隐藏地图上,见过一些普通人根本见识不到的大场面,并凭借自己的异能,在意料到跟有主角光环的人站对立面时及时开溜,保证纷争不会纠缠到自己身上,完全不用负担任何责任,面对任何问题。
有时我甚至还能偶尔跟去某座城外的魔山山脚,躲在龙窟口子上,偷瞄几眼勇者们与恶龙的激烈战斗。
当然我从不担心他们会落败,他们头顶上的主角光环早就剧透了我一脸。
看着他们在龙窟里打的乒乒乓乓、焰火乱窜,还挺带感的。我总是一边嚼爆米花一边大声叫好。
每个战胜了恶龙的勇者走出龙窟时,都收获了满满的金币和宝石,在财富的衬托下,头顶上的主角光环的光芒也都更加耀眼了。
说实话,我有点羡慕他们。
哪怕我知道,自己永远也成不了他们。
但这种当主角小跟班的日子过不了多久,我又不想继续了。一方面,这个世界上有主角光环的人毕竟是极少数,我有时在不同的城市里转悠好多天都未必能发现一个,自己那点儿穷酸的生活费根本不够这么挥霍的;另一方面,谁也不是天生就喜欢帮人牵马拎包的,实在是累的慌,像我这么没有追求和毅力的人,这种苦真是吃不来。
但我既然已经出来见过世面,就很难再回到原来那座小城里,再重复每天日复一日的乏味生活了。
这可怎么办才好?
对了!我灵机一动,突然想到一个好主意。
为什么非得是我满世界乱跑地去找勇者呢?既然每个勇者的终极使命就是去挑战恶龙,那我干脆去龙窟外面守株待兔不就行了!
我被自己的机智感动了,随便收拾了下的行李,扛着铺盖卷儿就上了离自己最近的一座魔山。这里我来过很多次,地界儿挺熟的,知道龙窟旁边还有个小山洞,冬暖夏凉没耗子没蟑螂,把我的穷酸家当铺里面搭个小窝正合适。
至于住在龙窟里的恶龙,讲真,我一点儿都不怕它。
虽然传说中总是把它描述的凶神恶煞,又喷火又吃人的,但我见多了,就知道真相根本不是这么回事。
虽然是会喷火,但接受勇者的挑战只是这条龙的工作,它并没有在工作之外还见人就揍的暴力倾向。
关于这一点,我的猜测是,虽然种族不同,但道理是相同的,没有谁会喜欢在下班之后还得加班。无论多暴力的恶龙,一旦得把揍人这件事当做工作,那下班之后就根本碰也不想碰了。
至于害怕被恶龙一口吞掉的担忧也是多余。根据我对龙窟外面垃圾坑里的厨余垃圾分析,这龙它根本就是个素食主义者!每天最爱吃新鲜的水果蔬菜,对于肉类连碰也不碰。
那些所谓的可怕传说,多半是挑战失败者散播出去的谣言。
毕竟,要是不把敌人描述的穷凶极恶一点儿,自己的失败显得多丢脸啊。
哈?想问我为什么会知道这个?拜托,自从我在这里搭了窝住下,那些挑战失败者们凑到龙窟门口,鬼鬼祟祟商量怎么统一口径,打死也不说出自己丢脸事迹的场景,我都无意间撞破十七八回了。
有的落败勇者甚至决意从此远走它乡,再也不回家乡去,成为所谓的失踪人口,这大概就是挑战失败者会被恶龙一口吞掉的传言由来。
但我能理解他们这么做的苦衷。
谁会愿意爽快承认,自己辛辛苦苦努力这么多年,最后关头却被没有主角光环这么一个无厘头的理由击败呢?
总之在这龙窟门口住着,每天能见识到各种各样的勇者,听到从世界各地捎带来的奇闻异事,还能时不时地免费观看人龙大战,日子过的比我原先住的那座闭塞小城精彩多了。
再时不时地把这些见闻添油加醋地写成稿子,下山卖给城里的八卦小报,还能赚得一笔小钱,够我平时过日子用了。
我对这样的生活表示很满意。
***
但日子一久,我那口味已经被养叼了的好奇心又不满足了。
我想见见隔壁这位总是宅在龙窟深处不出门的恶龙邻居。
虽然之前趴在洞口边上围观过很多次它跟勇者的大战,但都相隔老远,看不真切。我希望能跟它面对面地见一见,看清它究竟长什么样子,要是运气好的话说不定还能聊聊天喝喝茶什么的。
想到这里,我心头有点儿小激动。
说不定我会成为这个世界上第一个跟恶龙交上朋友的人。
哪怕这辈子没有主角光环,那也值当了。
在这个循规蹈矩的童话世界里,这可真是个相当离谱的坏主意了。但我是个有行动力的NPC,决定了的事情就会迅速做起来,选了个最近的公众节假日,确保恶龙这天不当班揍人,随手提了盏小灯,悄悄咪咪溜进了洞里。
果然,洞穴前厅办公区,就是那个恶龙经常和勇者打得不可开交的地方,静悄悄的,半个鬼影子都看不到,看来今天确实不是工作日。
于是我壮着胆子,穿过前厅,顺着走廊继续往下走。
并假装对走廊开头那个“私人宅邸,非请勿入”的牌子视而不见。
我来之前已经做足了的心里建设,以为走廊深处会是一片黑漆漆的未知之地,呼啦啦的阴风直往里面灌,沿途都是白骨残骸什么的,瘆人的不得了。
事实证明,我想多了。
走廊里灯光明亮,往下延伸的石头阶梯每一级都打扫的干干净净,半粒灰尘都找不到。两侧墙壁上还布满了大红大绿的涂鸦和标语,内容都特别励志,像是“每天锻炼一小时,健康工作五十年”、“存粮如存金,有粮不担心”之类的。
不知道的还以为这是到了北边学士城的食堂入口呢。
走廊尽头是道门,虚掩着,我琢磨了一下,觉得自己还是该讲点礼仪,轻轻敲了敲门。
“快递就放门外柜子里。”里面传来一个含糊不清的声音,还伴着呼噜噜的水声,“谢谢。”
我实在是太好奇了,一个没忍住,就推开了门。
里面是个收拾的整整齐齐的大房间,房间正中坐了个大块头的龙,全身上下都是纯白色,两只小短手正捧着一大碗泡面,吸溜的呼噜噜的。它看见我突然闯进来,有点发懵,面也忘了吃了,半截面条吊在嘴巴边儿上晃啊晃的,吞也不是,吐也不是,就只是直愣愣地盯着我,表情相当尴尬。
过了好一会儿,它才弱弱地说了一句:“我今天不上班。”
“我也不是勇者。”我赶紧解释道,“不是来找你打架的。”
真正的勇者都要通过注册认证考试,领一个资格证别在胸口。那个资格证是用纯金铸成的,钱币大小,金光闪闪的特别显眼,用以证明拥有者挑战恶龙的资格。像我这种咸鱼,是没有那种东西的。
“那你是……”龙看起来很困惑,但马上又换成了惊慌的表情,爪子里抱的面碗都扔了,慌慌张张地抓了个旁边的家具过来挡住自己,背过身去,将大尾巴对着我,“抱歉,我得先穿上衣服。”
“啊哈?”我不明所以。
然后就看见它全身的龙鳞从纯白色变成了深灰色。
这倒是更像我之前远远看见过的模样。
原来恶龙所谓的衣服就是鳞片上的花纹颜色啊。我正暗自感叹着又学到一个新知识,恶龙已经转过身来,皱着眉头看我:“请问你来有什么事?”
“我来串门啊。”我大喇喇地回答道。“我是你邻居,住旁边那个小山洞里的。”
这龙看起来一点儿都不凶恶,反而有点傻不楞腾的,让人完全害怕不起来。我突然意识到自己就这么空手来拜访似乎是不太好,但身上也没有别的东西了,就厚着脸皮把提来的那盏小灯奉上:“看,我还给你带了礼物来呢。”
“哦?谢谢。”恶龙把刚刚打翻的面碗捡了起来,一幅很惊喜又不太好意思的样子,模样有点儿憨,“那你饿不饿?我煮碗面给你吃吧。”
尽管很不可思议,但我应该是这个世界里第一个跟恶龙一起吸溜泡面的角色了吧。
吃面过程中我与它聊了聊,得知它其实是一条非常年轻的龙,跟我差不多,才刚来这儿上岗没太久。还有,恶龙们也是有组织有标准的,像勇者要考执业资格证一样,每条新出生的恶龙都要从小接受严格的培训,等考核合格了才能分配到某一座魔山龙窟里当反派,为某一天能获得名副其实的“大反派”称号而努力。
“那些考核不通过的龙呢?“我喝了一口面汤,好奇地问道。
“那就一辈子连在这个故事里露面的机会都没有啦。”它挠挠头,“根本没有当上最厉害的反派的机会。”
听起来跟我们这些平民NPC差不多。
原来连反派角色也是要分主角配角的,就像那些勇者和我们这些NPC……等等,我突然想起来,勇者当中也有很多是注定要当炮灰的。
于是我抬头认真看了一眼这条恶龙的头顶。
跟我一样,光溜溜的,没有那种叫做主角光环的东西。
我明白了。
这些恶龙就跟那些城里挥舞着木剑的小孩子一样,被那个美好的终极目标蛊惑着,都以为自己会是被命运选中的那一个。直到被命运的重拳的揍的哭爹喊娘,才会意识到自己过的可能还不如那些庸庸碌碌的废材NPC呢。
但白吃了人家的泡面,也不好说太扫兴的话,于是我把话题转了转:“像我这种普通人,你们恶龙遇上了,会动手吗?”
“不不不。”恶龙赶紧否认,“我们有纪律的,不能对普通人下手,跌份儿。”
我算是彻底放心了,喝完碗里最后一点面汤,抹抹嘴,抬头看它:“我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呢。”
恶龙盯了我一眼,似乎有点犹豫,过了一会儿才小声地开口:“吉吉玛。”
所以我真的成为了这个世界上第一个跟恶龙交上朋友的人。
并且还能叫它“阿吉“呢。
***
认识久了,我发现阿吉真是一条宅的很彻底的龙。
不像我还时不时跑下山赶个集看个戏什么的,阿吉的活动范围仅限于龙窟里。除了工作日里应付络绎不绝的来砸场子的勇者,它业余生活中的社交圈子非常有限,基本上仅限于偶尔冒出来的快递员和送外卖的。
所以我算是第一个主动上门拜访的人,难怪当时阿吉那么高兴,还请我吃泡面来着。
并且在我离开时,对着小手指,吞吞吐吐地表达了希望我下次再来的意思。
反正我闲着也是闲着,当然是答应它了。
不过工作日的时候,我还是跟以前一样,站龙窟洞口上远远围观,尽量不去打扰阿吉的工作。只有周末时,我才会随手抓点香蕉苹果什么的假装拜访的礼物,厚着脸皮跑阿吉那儿蹭个饭吃,顺便东拉西扯地聊一聊我在世界各地的见识。
基本上每次去都能看见阿吉在打扫卫生。
打扫战场不是件轻松的活儿,勇者们都是打完就跑,才不会管身后留下的这些烂摊子。也得亏阿吉这么有耐心的,才能每周末都要重新打扫收拾一遍,让龙窟不至于变成传说中那么可怕兮兮的地方。
偶尔那一周来的勇者不多,没太多地方需要打扫的,阿吉就会宅在龙窟尽头的房间里,打开自己的小宝箱,美滋滋地将箱子里的小金币,擦了一遍又一遍,直到看到每枚金币都闪闪发亮,笑的眼睛都眯成了两道缝儿。
这就是阿吉最大的爱好。
我曾问过它这些金币都是哪里来的,它告诉我有小部分是组织给发的工钱,但大部分都从勇者那里赢回来的。恶龙每打赢一个勇者,就能从他们那里获得一些金币,完了放小宝箱里攒起来。
“每条恶龙通过考核的时候,都给发一个小宝箱的。”阿吉解释道。
就像每个通过考核的勇者也能获得一枚金子铸的资格证那样。
“龙要金币有什么用呢?”我很好奇。以前听传说里确实是说恶龙都喜欢守着一堆金银财宝睡觉,但是这些玩意儿真躺上去只会硬的硌得慌,阿吉平时又过的很节省,从来不网购什么贵东西,我看不出它存这么多金币的必要性。
“攒退休金啊。”阿吉用小短爪捞起一枚最大最圆的金币,哈了口气,用抹布仔仔细细地擦拭,“有些恶龙最后也当不了大反派,按规定,它们攒满一箱子的金币就可以退休,离开龙窟去过自己的日子。”
虽然退休金都要完全靠自己攒这种事听起来有点不对劲,但此刻我关心的重点是另一个问题:“恶龙还能退休?”
“是啊。”阿吉抬起头来,将全身鳞片换成苍老的灰白色,假装一幅老态龙钟的样子,猛地咳嗽两声,费了老劲想喷火,最后却只吐出一个干瘪瘪的烟圈来,“有些恶龙直到老了,打不动了,也没能当上大反派,再不退休就要被新的勇者打死了。”
我心下一动,正犹豫着要不要告诉阿吉主角光环这件事,阿吉却先开口说道:“但只有没志气的龙才会这样,我以后肯定能当上最厉害的大反派,收集这些金币完全是出于爱好。”
说着,它把那枚金闪闪的钱币举到我面前晃了晃,满脸都是小得意:“这枚金币还是限量版的,全世界就只剩这一枚了。”
金币上的花纹是一条喷火的恶龙,看起来威风凛凛,气势如虹。
我把刚刚想说的话都咽了下去。
而阿吉则举着那枚金币看了又看,一幅爱不释手的模样:“它叫大阿宝。”
得,它居然还给每枚金币都起了名字。
这确实是一条资深宅龙干得出来的事情。
***
不知不觉间,我跟阿吉已经算得上是朋友了。
再围观它跟勇者们的战斗,心里的滋味就跟以前纯粹当个路人时很不同。
以前我都是站勇者那边,最想看那些有主角光环的勇者们将恶龙揍的落花流水,正义得到彰显,这样我写出去的现场报道才能在八卦小报那边卖个好价钱。
城里的吃瓜群众就喜欢听这些。
他们才不会管住在这龙窟里的是不是一条没有坏心眼的笨龙。
只有我清楚,跟勇者们的战斗只是阿吉的工作而已。它并不爱好暴力,只是从一出生就注定了要站在被勇者们围殴的位置,也挺倒霉的。而且它又没有大反派才会有的主角光环,即使来个能力普通的勇者,也能把它揍的个鼻青脸肿,这工伤惨的我都不忍心看下去了。
有一次来了一个特别厉害,有着超级主角光环的勇者,把阿吉彻头彻尾地收拾了一番,连龙窟大厅都被砸塌了半边,我躲在洞口大气都不敢出一口,直到那个勇者彻底消失在山下,才敢摸进去找阿吉。
可怜的阿吉倒在一堆碎石之间,指甲折了,皮也破了,鳞也落了,疼的直哼哼,我费了好大力气才把它给弄回了龙窟深处的房间。
在我帮忙给它的伤口涂药水时,看它痛的直打哆嗦,眼泪一直憋在眼睛里打转儿,耷拉个脑袋可怜兮兮的模样,便忍不住劝道:“不然这活儿你别干了吧?好好攒钱等退休不行吗?你的小宝箱呢?看看还差多少金币才满。”
阿吉刚刚憋着的眼泪突然一下子就冒出来了,吓得我手足无措。
然后顺着阿吉小短爪指的方向,看见墙角里的小宝箱打开着,里面的金币比我之前看到的要少了很多,只有委委屈屈一小捧了。
“我的……呃,我的大阿宝……”阿吉哭的上气不接下气,“……被抢走了……”
大阿宝是阿吉最喜欢的一枚金币。
我想起来了,以前每次来了有主角光环的勇者,除了揍龙,走时还会带走一波金币。
过去我很羡慕他们既赢了名望,又赢了钱财。
如今却只觉得讽刺。
***
那次大战之后,阿吉消沉了很多。
直觉告诉我,这不仅仅是珍藏的金币被抢走的缘故。
更多的可能是,经此一役,阿吉发现,自己其实不是那个被选中的,注定要成为超级大反派的恶龙了。
这种心情我很理解,真的。
在我发现主角光环的作用,并发现自己没有这个玩意儿,只能狠心将从小的梦想抛弃时,也难受了好一阵子。
在我的各种劝说之下,阿吉总算是答应同我一块儿出门散散心。
于是在一个夜深人静的夜晚,阿吉换上了全黑色的鳞片,在我的再三催促下,一步三回头地走出龙窟。
时值盛夏,苍穹之上,晴空万里,星光璀璨。远方的城镇繁茂,灯火摇曳,近处的山林虽然一片漆黑,但林间的蝉鸣、泉涌一同奏响,宛如乐章。夏夜微风浮动,洒在我和阿吉身上,带来一片清凉。
阿吉望着这番美景,渐渐露出了大孩子般的纯净微笑。
“这个世界真美啊。”它说。
我还没反应过来,突然觉得一阵天旋地转,再回过神时,发现自己已经被阿吉托在背上,随着它张开双翼,于星光中翱翔。
或许是太久不飞的关系,阿吉飞的不太稳当,上上下下,颠来颠去的,吓的我脸色发白,死死揪住它背上的鳞片不敢放手。
但阿吉看起来却很高兴,一路飞一路说话,说它以前是多努力才通过了恶龙的资格考核,说它收集那些限量版的金币有多自豪,还说最初它也是飞到城堡里去抢过一位公主,结果公主来了,就知道偷偷用它小宝箱里的金币上网买买买,它还得成天帮忙取快递,最后吓得它把那位公主往一个上门的勇者怀里一塞送走,就再也不敢打其他公主的主意……
它自己都被说笑了,笑的翅膀根儿直抖。
抖着抖着,又平静下来,翅膀扑了扑,落在离城市还有一些距离的农田地里,放我下来。
它先是望着前方那座繁华的大城市,然后又偏着头看我,一幅欲言又止的模样。
“你说……我也是这个美丽世界的一部分吗?”
我用力点点头。
它垂下了头:“但我只是个反派,还是挺没用的那种。”
“虽然其实我们没有主角光环……”我走过去,轻轻贴着它,“但没用的反派也好,或者像我这种咸鱼的NPC也好,都是这个世界的一部分啊。”
哪怕我们只是一记微不可闻的蝉鸣,一颗黯淡无光的星星,或者一道落在泥潭里的影子,可这个世界也缺不了我们,也需要我们。
“阿吉,你看,流星!”我突然发现一道光芒闪过天际,赶紧指着它叫阿吉看,“快许愿!快许愿!”
阿吉也有些慌张,磕巴了半天没说出连贯的句子来,只赶在流星快要消失之前喊出一句:“以后我也要去看看外面的世界!”
“嗯?”我歪头看它。
“老听你说外面的世界多有意思,我也很想去见识一下。”阿吉不好意思地别过脸去,“等我攒够退休金,请你带上我,我们一起去吧。”
我楞了一下才反应过来,阿吉已经决定放弃当大反派的梦想了。
但它又有了新的目标。
我笑了,伸出手指头勾住它的小短爪,郑重地立誓:“一定!”
***
既然阿吉已经下定决心要攒钱退休,那么硬抗那些有主角光环的勇者就没有必要了。
我打算帮帮阿吉。
辨别主角光环的异能再次派上用场,我会先跑到山下入口出,注意观察来的勇者里谁有光环、谁没有光环,然后迅速跑回龙窟,提醒阿吉,哪个勇者可以打,哪个勇者不能打。
不能打的借口有很多,比如带薪休假、场地出租、上头临时组织卫生检查之类的,反正瞎编呗,阿吉老实编不出来,我就冒充它的发言人来编,总之把许多带着主角光环的勇者都给随便打发走了,剩下那些没有主角光环的,阿吉打起来就轻松多了。
小宝箱里的金币天天都在涨。
我也被阿吉传染了一有空就去擦金币的坏习惯,一人一龙对坐着擦金币,反反复复数来数去,数累了再弄碗泡面吃,有时吃撑了,就捡一把落败勇者掉下的剑,假装跟恶龙之间打打闹闹,过一把小时候想要实现勇者斗恶龙的美梦瘾。
那段日子真的挺美的。
有目标,有伙伴的日子,最好了。
但我毕竟只是个小NPC而已,利用这个世界运行的BUG来帮别人作弊这种事,不可能长久的。
渐渐的,我开始看不清所谓的主角光环了。
它们在我眼中开始变得越来越模糊。
这意味着我跟阿吉的通风报信也越来越不准了。有好多次,我说不能打的勇者,却被别的山头的恶龙证明只是个弱鸡,我说能打的,却凶悍的能把阿吉揍的生活不能自理。
这种事发生一次两次还没什么,但次数多了之后,迟钝如阿吉也开始犯嘀咕,看我的眼神中有了几分不确定。
我也越来越心虚,直觉告诉我很快会有不好的事发生。
这件不好的事,就是有一天阿吉发现了我曾经为山下八卦小报写的稿子。在那些稿子里,我用上了许多抹黑恶龙,洗白勇者的春秋笔法,编造出一个又一个吃瓜群众们喜闻乐见的“惩善扬恶”的离奇故事。
当时为了保证卖个好价钱,我甚至把很多在别的山头见到过的恶龙的破烂事儿也一股脑地扣在了阿吉身上。
我本来以为这些稿子都已经处理完了,没想到还有些漏网的,被阿吉看到了。
这大概就是这个世界的掌控者对我作弊行为的处罚吧。
还记得那天阿吉发了很大的火,喷出来的火光把半个山头的树林都给烧没了。它咆哮着斥责我是无耻的骗子,捏造了一套所谓主角光环的理论诓骗它,其实是勇者们雇来的帮凶,只是为了看它出丑。我有试图解释,解释那些稿子只是我在认识阿吉之前瞎编的,恳求它能原谅我过去的无知和愚蠢。
但阿吉看我的眼光当中再也没有了最初的信任。
我明白,自己已经失去这个朋友了。
背着铺盖卷儿下山的时候,我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看见那个大块头的龙站在山顶龙窟的入口处,隆冬时节,雪花飘洒在它身上,覆盖了薄薄的一层。
像是失去了灵魂的雕塑。
***
我又变成一个咸鱼样的NPC了。
这回连能看见主角光环的异能都失去了。
在迷茫中,我开始四处流浪,但跟过去那种总是依附着有主角光环的人四处奔波不一样,这次完全是我自己一个人的流浪,决定都是自己下,困难也都是自己扛。在若干年的旅途中,我见到了许多从未想象过的奇景,学到了许多令人惊叹的技艺。
危险的战斗,当然也遭遇过许多次。一开始,这对于再看不见主角光环的我而言是个极大的挑战,我不知道哪些对手厉害,哪些不厉害,经常被凶残的对手胖揍的惨绝人寰,但在逆境中摸爬滚打久了,我居然渐渐也能举着当年从别的落败勇者身后捡来的一把剑,击败一次又一次凶恶的对手,获得胜利。
我甚至曾很不巧卷进几场与恶龙的争斗,强的弱的都有,但胜利女神却总是很偏袒地站在我这边。
大概当年在龙窟里,跟阿吉的那些玩笑似的打打闹闹学到的斗龙技巧,并不是全无作用吧。
打败恶龙给我带来了名望。
但我有自己的原则,从来不拿走它们小宝箱里的金币。
当然我本来也不需要那些金币,名望已经能给我带来若干利益上的好处,许多城邦都开始流传有关我这个“无认证最强勇者”的传说,闻风而来的挑战者愈多,我胜利后能获得奖赏也就愈多。
不知不觉间,我也有了几乎满满一箱的金币,金光闪闪,异常耀眼。
这就是我最想要的东西吗?
似乎是的,但又不太像是。
一路走来,我好像早就已经忘了自己的初心。
***
人生就是这么难以预测。
在我一无所有的时候,我能看见主角光环的能力消失了,分辨不出谁是强大的敌手,在生活的泥潭里跌跌撞撞,满身是伤。而在我变得很强、不再需要躲避谁的时候,我能看见主角光环的能力却又回来了。
并清清楚楚地看见,自己的头顶上出现了一圈主角光环。
我独自坐在空旷的山岗上,望着漫天星光,给自己灌下满满一壶酒,想起这些年的曲折,还有约定,痛快地笑了,然后突然又忍不住哭了。
为什么呢?
哎,我也不知道。
***
这次的挑战者这是个很强的勇者,差不多是我遇到过的对手中最厉害的一个,我差一点点就要落败。
但毕竟还是我赢了。
看他沮丧地拖着断剑离开的背影,我正松了口气,却发现有一枚金币刚刚从他的衣兜里掉落,滚到我脚边。
金币上的花纹是一头喷火的恶龙,威风凛凛,气势如虹。
我愣住了。
过了很久,才弯腰把它捡起来。
又习惯性地拿袖口擦拭了一遍又一遍。
我从来没有去考取过正式的勇者资格,没有那个纯金铸的资格证别在胸前。
但这一次,我把这枚金币挂在了胸口。
***
已经想不起自己上一次来这座山是多久之前了。
应该是很多很多年前了。
以前怎么没觉得这山这么难爬。我心下抱怨道,放下那个死沉的箱子,抹了把脸上的汗,气喘吁吁之余,不禁感慨自己也不算年轻了。
龙窟还是那个龙窟,走廊里打扫的干干净净。
就是墙上的涂鸦和标语都褪了颜色,显出陈旧的样子。
走廊尽头那道门虚掩着,但在推开门前的一瞬间,我却感到了迟疑。
或者说畏惧。
于是我改为敲了敲门。
“快递就放门外柜子里。”里面传来一个含糊不清的声音,还伴着呼噜噜的水声,“谢谢。”
我笑了,推开了门。
里面是那个收拾的整整齐齐的大房间,房间正中坐了个大块头的龙,全身上下都是灰白色,两只小短手正捧着一大碗泡面,吸溜的呼噜噜的。
我笑的更欢了。
它也认出了我,表情先是惊喜,然后目光又落在我胸口那个金灿灿的圆片上,表情突然垮了下来:“你是来找我打架的?”
我点点头。
顺便拔出了自己的长剑。
“我等了这么久,你都没攒够钱退休,失约的账该算一算了。”
它放下面碗,站了起来,背好像都有点驼了,笑容里有点苦涩的意思:“明明已经很努力了,没办法。”
它的头顶依然没有主角光环,身后的墙角放着那个小宝箱,打开着,里面空荡荡的,一个金币都没有,只有一盏小小的灯,锈迹斑斑,看着可寒碜。
我突然就笑不出来了。
随后,我把手里的剑扔了。
“我不是勇者。”我取下挂在胸前的金币,朝它走近。
虽然每走一步,我头顶上的主角光环都变得更加模糊,越来越淡。
可我已经不在乎了。
恶龙困惑地看着我向它靠拢,没动作,也没吱声。
直到我把金币举到它面前,才猛然大叫一声:“大阿宝!”
“这是我特意带来的礼物。”我说。“阿吉,你能原谅我以前干的那些蠢事吗?”
“我早就原谅你了!”阿吉两只小短爪抱着那个金币,哭的一把鼻涕一把泪的,“你走了之后我就后悔了!”
然后这个庞然大物就朝我飞扑过来,一个熊抱差点把老子的肋骨压断,疼的我龇牙咧嘴的,嚷嚷着让它赶紧起来,气的根本不想告诉它,还有满满一整箱金币放在门口快递箱里,今天就可以是它退休的好日子。
但最终我还是告诉了它,并跟它一起,哈哈大笑起来。
大概是因为又帮阿吉作弊的关系,这个世界的掌控者降下了新的处罚,让我的主角光环完全消失了。
可有什么关系呢。
我只是想告诉阿吉,这个世界真的很有意思,以后它可以跟着我,到处去涨见识。
这是我们的约定。
下一秒,我看见一道新的光环同时出现在我和阿吉的头顶。
没有主角光环那么耀眼,甚至可以说是有些平淡,但却很亲切,很温暖,好像有了它,即使没什么大起大落,也可以踏踏实实地走下去。
我在之后和阿吉一起的旅途中,在许多普通人的头顶上都看见了这样的光环。
也正是这些普通人,连我和阿吉一起,组成了这个奇妙的世界。
我所热爱着的,满是配角光环的世界。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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