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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tips：伪现背，真·精神病文学，时间线在410事变之后，但爆改

warning：魔幻现实，狗血变态。阴间缺德，发癫离谱。全文造谣，歪曲事实。不要动怒，不要代入。

summary：我是一个盲目的诗人/在四月的最早几天/我跑尽这空无一人的街道/明天，明天后我要重新做人/我要成为宇宙的孩子　世纪的孩子/挥霍我自己的青春/然后放弃爱情的王位/去做铁石心肠的船长——《眺望北方》

 

 

17

  

“嘿，有些痛我没忍住，还故意包装成礼物，即日的送你，纪念我可以很残酷。”

  

  

18

 

蒲熠星刚开始发疯的时候，郭文韬想给芈十四打电话，微信里发消息跟她讲：有条件的话管管你男朋友。

 

结果消息发送后洁白的微信页面亮起了一个红色的惊叹号。他被芈十四拉黑了，各种社交媒体，统统设置了一遍屏蔽。

 

神经病。

 

郭文韬于是盯着那张和蒲熠星出双入对的情侣头像，掐着南波小兔，心里骂人——啧，你把我当什么人了。

 

身为一个男性，他觉得女性从来都没有理解男性出轨的真实原因，进而错误地把小三当成了她们残酷斗争和坚决打击的对象。其实她应该搞清楚，出轨问题其实从来不是“极限一换一”的问题，是“一加一等于二”的问题。他爱我不是因为想要用我去替代你，只是单纯地人性贪婪：有了变成蚊子血的红玫瑰，就还想把白玫瑰变成饭米粒；有了共患难的妻子，就还想再有同富贵的情人；有了住进去的门，就还想要拎出去的包。

 

没有人会为了旅行包不要房门，也没有人会为了家不出门。你男人学的是保险，他就不会只把自己的脖子交给一棵树来吊死，也不会在一个地方安置他的人生。

 

有机会的话郭文韬觉得自己有必要跟芈十四澄清一下：他们俩个之间不存在那种假想的竞争关系，那是根本没有关系——当然，这套逻辑很快就会以一种刻骨铭心的方式被证伪。

 

不过这都是后话，现在他有点焦头烂额，因为门的不合作，作为一只包，他只能自己处理那个在他们中间进进出出的男人。

 

六月一号，面对不请自来的男人和兔子，郭文韬还试图通过理性逻辑来化解蒲熠星不合逻辑的感性：你都知道我是要虐待你儿子的人了，为什么非要把它塞给我呢？你该自己照顾它，而不是骚扰我。

 

然而，蒲熠星瞠目结舌的表情没有如预期中那般出现，他整个人的情感脉络和逻辑思维都很流畅，三分轻蔑加上三分怨诽，还有一点化不开的忧郁，就像离异后探讨子女教育问题的夫妻一样，很勉强地维持和平面对面坐在咖啡厅里，远远地注视着在儿童房嬉戏玩闹的孩子，对他未知的命运问心有愧：你以为我愿意把他给你带？是他自己跟我说，他想跟妈妈住。

 

你哪只耳朵能听到这兔子跟你讲话？郭文韬的三观又一次被蒲熠星强/暴，脖子前探，眼睛瞪出三道抬头纹。

 

蒲熠星自顾自从地上捡起玩闹时跌了跟头的儿子，抚平儿子脸上被妈妈拧出的崎岖褶皱，试图挽回前妻电镀的心与钢铁的肺：他问我，妈妈是不是讨厌他。我说，没有妈妈会讨厌自己的小孩。

 

你知道我讨厌的是谁。郭文韬还是抵着门框，随时随地准备把这一对来路不明的父子赶出去。

 

蒲熠星顿了顿，但他很沉浸，像在演出一幕无人观赏的古典戏，尽管台下人抽烟谈天嗑瓜子，他还是要庄重地戴上夸富的头面，继续咿咿呀呀：他跟我说，今天妈妈不开心，他要去陪妈妈，他会乖，不会再让妈妈生气了。

 

话音落下，蒲熠星抬起头对他笑，他的笑里藏着一弯从水里打捞上岸的月亮，破碎得很宁静，遥远得触手可及，南波小兔在他的手里摆弄着洁白的手掌，好像撒娇的孩子一样，跌跌撞撞向母亲索要一个原谅的拥抱，缓慢地摩擦着郭文韬的手腕。

 

棉花的触感让他手腕的皮肤奇异地发烫。于是郭文韬忽然深深地吸了一口冷气，那时他知道了，尽管他们都竭力想要斩断彼此与过去之间的关系，但他和蒲熠星的过去是一片广袤到连冬天也无法隔绝的草原——很多很多年以前，蒲熠星就用这样的语言让他留下了汤汤。

 

汤汤是蒲熠星和郭文韬在一次宠物展上遇见的小猫，在万千猫猫中遇见，在万千猫猫中被他们选中，后来又在万千生灵中成为了南北同人文学唯一指定儿子。宠物展上郭文韬恪守职业道德，认真扮演一家三口中的妻子角色，努力营造出一副娇妻佳婿、慈母败儿的美好画面，事后认真撰写推广长文，深情赞颂汤汤的美貌与可爱，完全背离了他的一般语言风格。

 

但事实上，回家有很长一段时间，他对这次冲动消费多有懊悔。汤汤美貌，却实在愚蠢。不仅愚蠢，而且懒惰，而且乱尿，而且跟露露打架。他就像一个真正的儿子，在父母双方没有预先做好充分准备的情形下，因为一些性的错误荒谬地来到人间，从此开始了他被指责、被攀比、被苛求又被爱着的一生。

 

有天，郭文韬终于对汤汤的智商忍无可忍，给蒲熠星打电话，蒲熠星说，小猫咪就是越痴呆才越讨人喜欢，郭文韬对此不置一词，直接问他愿不愿意把汤汤带走养一段时间。

 

那天蒲熠星到通州的时候，郭文韬正坐在沙发上给露露喂猫条。缩在衣柜里的是汤汤，被蒲熠星煽动着买回家的猫，怂成一团，躲在郭文韬的长风衣后面用清澈的眼睛窥视着这个他不理解的世界，可怜巴巴的。躺在郭文韬腿上的是露露，郭文韬为博士小姐买下的猫，聪明锐利，性格倨傲，在美食的诱惑下依然能够对人类毫无边界感的爱抚表示严词拒绝，但郭文韬就是喜欢。

 

蒲熠星已然不记得他那发散性的脑袋里在这一刻产生了什么奇异的联想，总之突然有了一些伤感，不全是为汤汤，好像是为了一种命运，一种猫的命运：人总有占有下一只猫的念欲，可孤独的猫族注定不能和同类共享一片领地与一位爱人，猫只想拥有一个人。

 

结论：弃养猫猫可耻！

 

猫神大人因此选择先抱起了汤汤，汤汤老实，四肢离开地面以后一动不动，任蒲熠星抱着。蒲熠星问他，跟爸爸说说，怎么又惹妈妈生气了？

 

汤汤喵喵叫两声，蒲熠星就把耳朵凑过去，边听边点头，随后又很认真地跟它讲：汤汤怎么可以这么想呢？妈妈怎么会讨厌你？没有妈妈会讨厌自己的小孩，妈妈是这个世界上最喜欢汤汤的两脚兽。你看看你的小肚子哦，妈妈把你的肚皮喂得ze么圆鼓鼓的，怎么会不喜欢你？不喜欢你就不给你吃饭了。肯定是你自己做了坏事，妈妈才会批评你。

 

汤汤继续喵喵，蒲熠星就把汤汤竖着抱起来，举到郭文韬面前，尖着嗓子用奇怪的声音演双簧：报告妈妈，汤汤以后一定认zen学习sang厕所，保zeng不挠沙发，妈妈不要把汤汤送走好不好。妈妈如果同意，抱抱汤汤！

 

那时，全世界最乖最懂事的小猫就这样张着漂亮的金色眼睛等待着妈妈的拥抱。汤汤嗅着鼻子闻了闻，这个人是妈妈，但妈妈的眼睛里装满了他从未见过的星星，然后抱紧了它。妈妈浑圆的指头揉着它的脑袋，亲吻它。从今天起，汤汤就是被妈妈喜欢的小孩了。从今天起，爸爸的争取到了头，努力也到了头，妈妈变成了出阁的新娘子，面朝爸爸的笑意里有娇有羞，有爱有嗔，连出阁的一份细微的悔也是熨帖的，那么生动、那么温柔，朝着新郎的方向一去不回头。

 

怎么会这样呢？郭文韬就这样成为一只英国猫的母亲，蒲熠星的妻子。为何我会默许？这句句子里的每一个成分都充斥着荒诞的元素，就像此时此刻，郭文韬抱着同样懂事无害的南波小兔，而蒲熠星同样用只有他能听懂的语言，转达着孩子不为人知的体贴与温顺，一模一样的情节，为什么却令我如此抗拒？究竟是哪一个蒲熠星在发疯，是哪一个郭文韬在正常？

 

郭文韬好像迷失在一座世界般巨大的疯人院里，回首往昔才知道穿上病号服的人是自己，于是后知后觉琢磨出一点悲哀的结论：原来蒲熠星的疯狂原来是一场横跨了三年的前情提要，是在一切结束之后，不死心地最后一次重新放映我们的所有，约会、同行、宠物、密码，所有的一切我们重新来过，只是目的不在于挽回，而是用尽一切撕扯和强迫告诉你，爱和不爱竟是如此面目全非的模样。

 

 

 

所以后来，蒲熠星把郭文韬从柜子里放出来以后，郭文韬问他，蒲熠星，你现在到底是要爱我还是要恨我？我不懂，你到底为什么要这样恨我？

 

在蒲熠星的一生里，那是郭文韬有过的最为动心忍性的诘问。

 

 

 

19

 

咔啦咔啦。

 

蒲熠星把柜门上的锁扣重新打开的时候郭文韬蜷缩在柜子的角落，已经辨不清时间过去了多久。视觉的剥夺会搅乱人对时空的感知，让郭文韬第一次体验到心如乱麻的感觉。

 

他一会儿怨恨芈十四，怨恨芈十四不合时宜的电话，这怨恨使他变成了一个可耻的第三者；一会儿怨恨妻子，怨恨妻子的吸盘不足以把他束缚在家里，这怨恨使他变成了一个无能的男人；最后他怨恨蒲熠星，怨恨蒲熠星不公正的一切，使他变成了一再犯贱的郭文韬。

 

现在，他听见了蒲熠星的脚步停在柜子前，无缘无故开始害怕，后面要怎么收场。

 

其实怎样都行，哪怕是佳佳一路尾随从天而降和蒲熠星大打出手再把他救出来都行，他最怕的是蒲熠星打开了门，还非要拉他出来，就这么白白地朝他伸出手，佯装镇定地等他拉起自己的手。因为他不能确定，在看到蒲熠星的那一秒钟，他来不来得及藏好浑身密密麻麻的委屈。

 

但命运就是喜欢把我们最不想看到的局面赤裸裸地摆在我们面前。就像齐思钧说的那样，他们俩个最大的问题就是喜欢走绝路，不仅自己要走，逼着对方也要走，死也不肯递一个体面的台阶。所以蒲熠星是一定会在柜子门口等着的，一往情深地等着，等着郭文韬自己修复他破裂的心，等着郭文韬自己从柜子里钻出来，然后直到很久很久以后才知道，他的等待曾何其残酷地毁掉了郭文韬的自尊。

 

当然了，在那种情况下不知道后面应该怎么收场的远不止郭文韬一个。

 

蒲熠星站在柜门口的时候，一手攥着自己另一只手，才勉强克制住了颤抖。他想，自己现在好像是薛定谔，不太敢想匣子里的猫是死是活，活着固然侥幸，死相大抵惨烈。

 

如果他更加冷酷一点，大概也可以先查阅一些量子力学与平行宇宙的相关研究文献，发表一些小作文，然后再考虑怎么救猫的事情，算是给自己承担后果之前预留一点心理的缓冲时间——就像他一直以来做的那样，在情感里缓冲，在抉择时摇摆，最后在苦果中发疯。

 

但这一次的猫比汤汤聪敏太多，而且关押的时间实在太久了——今夜的芈十四格外能侃，像滔滔的江水一样怎么也打不断。最后聊到口干舌燥，嗓子生痛，蒲熠星通过视频看见自己的女友脸上露出了某种隐匿而优越的微笑。那时候他隐隐有点怀疑，芈十四是故意的，她早就听出来了，她不仅听出了郭文韬的声音，还借了蒲熠星的手对第三者施予了及时的报复。隔着两个屏幕，连面都不用见，她每多讲一个字就都能多欣赏一秒郭文韬的一败涂地，就能多审视一段蒲熠星的劣质画皮。真毒啊。

 

啧，这女人，一年毒似一年。蒲熠星想，还好他撬的是李炎梦的墙角，芈十四比李炎梦难搞多了。从这个角度来讲，郭文韬的日子比他难过多了。你家大房不管事，我是潘金莲倒拔西门府。可你呢？我肯定靠不住，我大房也歹毒，你是苦尤娘赚入大观园啊郭文韬。

 

可是可是，金瓶梅里西门庆是被潘金莲超死的，红楼梦里尤二姐归根结底也是被贾琏坑害的，那么郭文韬不出意外也是要死在蒲熠星手里的。

 

所以柜门打开时，蒲熠星果然朝他伸出手，五指张开的阴影与吊灯强烈的光芒一人一半，覆盖住郭文韬蜷缩的身体，在那一刻莫名其妙地浑身发抖，喉头呜咽，面色潮红。

 

于是蒲熠星知道，他搞砸了。

 

就像郭文韬也知道，他看见了。

 

又一次又一次，走到绝路，回不了头。

 

郭文韬就问他，你是不是恨我。

 

你到底为什么这么恨我！你回答！

 

你要我给一只兔子当妈，你要我变成一只章鱼的情人，你要我在凌晨甩开妻子来被你睡，你要我在你跟女朋友打电话的躲在柜子里等！你还要开门来看，你要看什么，看我是怎么从你脚底下爬出来吗？

 

郭文韬攥着蒲熠星的领子从柜子里扑出来，像猛兽一样把他撞倒在墙上，一步一步逼近。

 

蒲熠星被撞出了生理性的眼泪，他一开始没知觉，以为是郭文韬的眼泪落在了他身上，可一抬头，郭文韬原来没有表情，喑哑可哀，泪水全无。

 

蒲熠星没办法回答，艰难地抬起手抚摸着郭文韬躁动的后脑勺，像莎乐美一样爱抚他心爱的头颅，五指着力穿过他乌黑的头发，那密密的头发因为频繁的妆造变得比以前毛躁了很多，刺着人手。这也算成名带来的一个、小小的、可以忽略不计的代价。

 

蒲熠星说，视频电话，芈十四看到你要疯。她是光脚的，最不怕你穿鞋的，她能弄死你。

 

所以你就可以这样对我了是吗？所以还是我没有安守本分是吗？蒲熠星你有心吗？你考虑过我的感受吗？郭文韬拍开蒲熠星的手。

 

话题还是到了这个地步，他非要把话讲到这个地步，于是蒲熠星也笑了一下，嘴角像裂开了一道弥天的绝望，是女娲无法修复的天裂：但……你就是很有心的人吗？你考虑过我的感受吗？

 

你在我家为非作歹的时候我说什么了吗？你他妈把我家房门密码改了我都没让你滚出去！我为什么要跑到欧洲去结一场两个人的婚？你以为我考虑的是谁的感受？但你连一个电话你都不敢！你还要质问我？

 

此时此刻的郭文韬几乎很难跟斯文沾上边，竟把蒲熠星衬托得很宁静，他很宁静地注视着郭文韬绝无仅有的歇斯底里，无缘无故笑得更加绝望：郭文韬，原来你去大办特办婚礼是在考虑我的感受？

 

郭文韬只短暂地愣了一秒，然后瞪起眼睛继续输出：那你还要我怎样？我日子不过了吗？

 

我早就不过了！

 

蒲熠星突然朝着郭文韬大喝，拳头猛地砸落在无声的白墙上，挂画掉落，轰然发出巨响，惊醒楼下人家的狗，朝着楼上的狗男男狂吠。

 

你以为我还有正常的日子可以过吗？从你他妈在一站到底后台回答我那句“随便看看”起，我哪里还有正常的日子能过？

 

我可以为你的感受，不在网上和芈十四有任何互动，你可以吗？我也可以为你的感受，主动把我们的感情往前推进九十九步，你可以吗？那你都做了些什么？如果你真的考虑我的感受，我不知道录节目的时候你是怎么一边躺在我的腿上，一边跟李炎梦发语音！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李炎梦靠近你五米内你就可以毫不犹豫挂我电话！我更不知道你是怎么可以一边笑嘻嘻地告诉我，你要去欧洲办婚礼，一边还能约我去看电影？现在你说我不考虑你的感受，哦，原来你也知道“感受”！直说了，我做不到，我做不到当着你的面前接我女人的电话，因为我不想看见你在我旁边，露出那副根本若无其事的表情！

 

所以郭文韬……我告诉你，你之所以能忍受我改掉你的房门密码搬进你家，不是因为你对我还有什么纵容的感情，其实只是因为你无情到、你连你太太的感受你都从来没有考虑过，你都可以想着一个人跟另一个人结婚，你还会考虑别人的感受？

 

所以……所以……

 

蒲熠星的喉咙里挑起了一阵凄厉的颤音：所以是我要问问你，你到底是要放过我还是折磨我？是我不懂，我什么时候才能心平气和地忍受你恒定的冷漠？

 

 

 

20

 

有怜悯的人都说，你好无辜。但你才真的可恶，莫名伤得体无完肤。

 

 

21

 

2022年11月，录制森林法则那天，每个嘉宾都不太好受。中道崩殂的狼王不太好受，当了一集血包的齐思钧不太好受，杀到一半攻击手牌不够的何大律师不太好受，joker的身份让郭文韬不太好受，火树的盛气凌人让别人不太好受，蒲熠星的精神内耗让自己不太好受。

 

总之，直到下班以后氛围也颇不宁静。

 

齐思钧在茶水间遇到了吃饭的郭文韬。彼时郭文韬在拆塑料餐具，窸窸窣窣的声音如雪，沉默铺满空屋。齐思钧感到一些凝重的凛然，问他，怎么了？

 

郭文韬这才回过神来：“噢，没有，我在想刚刚那个游戏，幸好刚刚没拍到寄生，不然总感觉第一个死的得是我。”

 

争着抢着拍了寄生去送死的人是蒲熠星，所以齐思钧笑道：“我还以为你在想蒲熠星的事，没生气吧？”

 

郭文韬无辜的眼迎风而张：“我为什么要生气？”

 

齐思钧想，那可能是游戏桌上吊灯太亮了，把郭文韬的眼睛照得盈盈欲滴，以至于蒲熠星在嗷嗷叫着集火joker的时候，他第一次觉得郭文韬玩个游戏要把自己玩出眼泪了，像一只马上要冲出去咬人的兔子，呲着牙对石凯说，我干死你！

 

郭文韬正在吃饭，闷头咬着筷子嚼吧嚼吧：“不会啊，他策略又没问题，我要是他我也觉得可以先集火joker。”

 

齐思钧对此不以为然。很显然，只有在郭文韬是joker的时候才可能发生全场集火的惨烈场面，毕竟有人带头高呼，杀妻正道舍我其谁；换成蒲熠星来做这个靶子的话，有些人又要在后采的时候支支吾吾：我以为他们都会打他。我能理解那种……就一下被打死的那种感觉，我觉得不太好，我就不想捕食他。

 

齐思钧就说：“那……不好说，火树针对joker我可以理解，但蒲哥的话，我觉得很大程度上，他只是因为抽到joker牌的人是你，所以才会想要针对。”

 

“嗯，他从去年起就喜欢看我输。”郭文韬点点头，声音呜噜呜噜的，然后又像突然想起什么一样，压低声音凑过来跟齐思钧讲，“你记不记得名学5第一个宝藏，他本来一票没吃挺开心的，听到是我跟你合作赢的以后脸都绿了，后来是不是一下午没跟你讲话？你别管他。但是我觉得，玩这种游戏的时候特别针对一个人本来就容易让一些决定失衡。”

 

齐思钧心里冒出来一串急急急急，郭文韬又在偷换话题，失衡失衡，2021年以后蒲熠星的内心每一秒都在为郭文韬失衡，每一种失衡都事出有因，今天的失衡早已不是去年的失衡。作为一个局外人，齐思钧很难判断郭文韬的模糊重点是出于不理解还是不在意。

 

你看你看，南北的问题就在这里。被爱的也被恨着，被恨的却冷静着。

 

所以有时候他真的共情蒲熠星的恨，人心不足就在于此，恨自己无能的溃败，却更恨郭文韬无涯的圆满，好像自己进了泥潭就见不得别人清清白白上岸，变得和渡河的狂叟一样痴，公无渡河苦渡之，公果溺死奈何之。

 

郭文韬就是那条渡不尽的黄河水，念不尽的不到黄河心不死，截不断的白浪滔滔向东流。你用尽一切声响与呼喊，跌尽一切跟头，也等不到黄河回头，除了一败涂地的难堪以外，就只能剩下满指刮骨的流沙。黄河却还在过黄河的日子，一边得胜，一边溺人。

 

可你能怪黄河吗？天地本就无情，黄河本就难渡。是你明知黄河，仍向黄河。怪不了黄河，蒲熠星更更恨。

 

于是齐思钧也要问黄河：“那你呢？你收蒲熠星人头的时候没有动感情？”

 

郭文韬的眼睛更加无辜了，平白无故张大着，平白无故放下了碗筷申辩着，像石凯也打算砍他一刀时那样急于游说：“我为什么要动感情？我收他人头是因为我当时只能收他人头，这轮不杀他就永生了。而且他要杀我，我为什么不能杀他？”

 

齐思钧没有讲话，他只是看着那盒被忘却的晚餐，觉得这可能是绝无仅有的一顿晚餐，他的韬哥，因为一些其他的人，把吃饭的顺位向后挪动了一个名次。他不愿意戳穿郭文韬那点摇摇欲坠的自欺欺人，那点不愿承认的情绪涡流，反正他更愿意相信那些眼见为实的东西，比如joker将5号玩家的捕食卡投入票箱时那一秒钟沉重的延宕，那时你在想什么呢？一秒钟的缓刑已经是游戏桌上的郭文韬能给出的最大的宽容。

 

只是我们很难确认，这一秒钟对于贪婪的爱人来说，是否已经足够。尤其是这位爱人曾有幸目睹过韬兜兜用尽全力为他冲锋陷阵时的温柔。所以郭文韬，你得承认，你也是带着个人感情玩游戏的人，带着感情救人，也带着感情地杀人。

 

于是齐思钧忍不住感慨：“所以我总是觉得，韬兜兜这个角色跟你整个人的调性都不符合。”

 

“我也觉得当时不应该弄成这样。”

 

郭文韬终于没有了吃晚饭的心思，这三天节目录完回去又得掉秤。他站起来把已经凉透的盒饭丢进垃圾桶，但却在开门的那一刻愣在了原地。那时齐思钧敏锐地感觉到了一些不安的前兆，等他起身查看的时候，果然在虚掩的门背后看到了伫立着的蒲熠星以及其疾行而去的背影，衣带垂地，走得人磕磕绊绊。

 

齐思钧不知道蒲熠星是在什么时间点来到了门背后，也不知道他在此停留了多久，只是觉得他离开的时间点不太好，再晚三秒钟，他就可以听到郭文韬完整的后半句话——“我也觉得当时不应该弄成这样，否则他现在也不会那么有落差。”

 

倘若再晚三分钟，他就可以听到郭文韬全部的心路历程——“我知道他现在不想看见我，我知道他想收掉我人头证明一点什么东西，我想这样他心情也会好一点。所以我是很认真地在玩这场游戏，也准备好了会输，但我们都没有算好。”

 

当然，因为男主角的提前退场，郭文韬也终于没有追上。那时他望着蒲熠星离去的背影，无缘无故被一种不可名状的情绪笼罩。

 

直到今夜蒲熠星以一样的姿态推开他迈出通州大门的那一刻，他才后知后觉地感到那种情绪叫作不可追回的丧失。他才恍然领悟到，为什么发了疯的蒲熠星曾如此盲目地在他身上寻找着韬兜兜的痕迹——因为韬兜兜曾如此单纯地为了蒲熠星的感受，如此坚定地选择站在了他的身后，用尽他所有贫瘠的感情，以回馈泛滥的爱意。

 

 

 

22

  

“他知道、他忽然知道，蒲罗旺斯还相信着韬兜兜，可蒲熠星已经不再相信郭文韬了。”

  

23

 

开夜班的出租车司机，从某种角度来说是最为符合蒲大诗人所谓将人生当作流浪的族类。走遍一个个喧嚣的夜晚，他们很难梦见什么，但至少浏览过许许多多梦的影子，或梦破碎的声音。狂酲的白领，幽会的情人，独自跑遍空无一人的街道的疯子，他们是夜班车的常客，都曾把被黑夜粉饰的秘密交付给司机，以一个地点的形式。

 

今夜也依然有疯子在出租车前大打出手。

 

蒲熠星钻进车厢的时候看见郭文韬远远地追到了。他们之间经常构成一种追寻的结构，三年前写下那句“指针如何导航”的时候他也没有想到，这会成为此后命运的谶语，唯一不好的是当初他们只设想了导航的方向，没有追问导航的结果，因此现在，他们之间还是隔着一道关山难越的天路。

 

蒲熠星关门前听见郭文韬的呼喊越过车水马龙的人间传来：“你不许走！你敢走一步试试！”

 

试试就试试。蒲熠星想，反正人生的每一条路，都是他试出来的。

 

“你今天走了，我让你这辈子都见不到韬兜兜。”郭文韬的声音带着风，风把他的刘海吹得乱飞。

 

于是蒲熠星因此转过了身，从头到脚打量着风尘仆仆的郭文韬，他夏天不穿袜子，拖鞋跑坏一个，一路擦出一脚伤。蒲熠星就笑了，像从前那样，笑得无奈又迁就，轻声细语地跟他讲：我本来就见不到了。

 

郭文韬来到了他的面前，用手指戳了戳自己的心口：“我让你再也见不到我。”

 

明天录密神就会再见的，我们每周都会见的。蒲熠星提醒他。

 

“我把你儿子杀了！”郭文韬的声音发抖，算不上威胁，但充满恐慌。

 

蒲熠星的表情莫名一顿，然后说，道具组还有很多。

 

“但只有这个是我生的！你说过只有这个是我们的小孩！你不能这样对我！”

 

郭文韬的表情抽痛着，绝望如同海啸。

 

那时候他知道原来狂人的疯病已然康复，今夜过后，下一次进入录影棚之前，他会笑着撕毁掉发疯时的日记，不再相信拯救世界的诳语，一身轻装赴某地候补。但来不及了，他的指针还是把他导航进了偏失的歧路。

 

那时候他知道原来他也在渡河，逝水汤汤不舍昼夜，用尽全部的力气也没人能够使其倒流，渡河时抓不到哪怕一个浪头。

 

“那你要怎样才能留下？你怎样……怎样才能留下？今年四月十号是我最难过的生日，我不知道……”

 

他的后文终于没有说完，因为蒲熠星突发地抱住了他，因为郭文韬的眼睛里进入了一个没有尽头的雨季，淋淋漓漓，把世界浇透。

 

好了好了，没事了。蒲熠星轻轻拍打着郭文韬不住哽咽的身体，我怎么会走呢？小兔还在家里等我们呢。我离不开你的。他这样说道。

 

真的吗？你不会离开我的？郭文韬的目光迷离。

 

对。我会像章鱼一样爱你。蒲熠星的指尖如蛇。

 

啊，那就好。郭文韬心里想，如在梦中，浑身长出蓝色的鱼鳞。

 

 

 

 

 

tbc

 

 

呃……上一章癫得太过，这章写了很多版本感觉都不是很满意，最后弄得很割裂，但我实在改不动了，凑合看吧。

下章老三视角，争取把没讲明白的地方讲清楚，然后就可以完结了。

上南下北，私设如山，ooc致歉

特助蒲×总裁韬，带一笔启程纬钧

绝对的he！！！全文3.4w➕

  

正文

1.

再次见到他，是在一个酒局。

人人西装革履的饭桌上，觥筹交错的气氛被无限烘托，暗金色的灯光照着包厢饭桌上精致的菜肴，也照着每个人神色各异的脸。

蒲熠星照例坐在boss身边陪着他应酬、挡酒，说着完美无缺的客套话，就像他一直做的那样。甲方的脸上带着笑意，看上去很满意今天的一切，只是不知道心里如何。或许像蒲熠星一样其实在想甲方的秃头在灯光下锃光瓦亮，像一个掉下来的灯泡。

和乐融融的饭桌上，不知是谁突然提了一嘴：“郭总不是说马上到，怎么还没来？”

蒲熠星手指摩挲了一下手里的酒杯，这个郭总是boss极为重视和欣赏的一位新秀。

蒲熠星所就职的南波万集团一直是行业龙头，旗下公司涉猎美妆、电商、日化、服装等多个领域，业务甚至开展至海外各处，是当之无愧的行业佼佼者。近期boss考虑在电子产品领域更进一步，但苦于国内芯片技术的辖制，一直无从下手。

而这个郭总，则是个异军突起的另类。

他的来历不是很清楚，和他本人一样低调神秘，但与之相反的是他一手开创的“奕文科技公司”在短短五年内声名鹊起，十分张扬，原因是那项震惊国内外的科技成果——“石墨烯芯片技术”。

受制于国外的芯片技术就这样被一个成立不到五年的公司所攻克，新闻刚出时行业内部迅速炸开了锅，不仅仅因为在之前从未听到过任何消息流出，也因为这其中所蕴含的巨大商机——

时代浪头的电子产品领域，谁不想来分一杯羹？

但是据说目前这位炙手可热的郭总还未在公开场合表达出任何想要与之合作的对象，也并未再公开过这项技术更为详细的内容。与此同时一些阴谋论也在流传：其实根本没有什么所谓的新技术，一切只是一个巨大的骗局；“奕文公司”早已与国外达成合作，是不折不扣的“卖国贼”......

蒲熠星对这些真真假假的新闻不予置评。他更为好奇的是，那位神秘的郭总究竟身后是什么样的势力背景，能够凭借成立短短五年的公司掀起这滔天大浪？

饭局因为这句话寂静了一秒，随即有人出声应道：“应该快了，郭总说半小时到，现在已经过去二十分钟了。”

boss扭头对蒲熠星低声说：“让你带的东西呢？”

蒲熠星立刻说道：“已经准备好了。”

boss让他带的是一份合同，南波万集团电子产品企划书与长期合作的合同。蒲熠星心里清楚，南波万集团的行业龙头不是白当的，那个郭总若是想在国内更进一步，目前没有比南波万集团更好的选择。

今天这个饭局，与其说是宴请刚刚结束合作的甲方，不如说是为郭总专门准备的签约饭局。boss有足够的信心拿下“奕文科技”，他也有。

boss拍了拍他的肩，他低头笑了笑，心里演练着一会要说的场面话。这个时候包厢的门开了，一阵脚步声传来，随之而来的还有一道男声：“不好意思各位，我来晚了，实在是忙，见谅。”

蒲熠星僵住了。他很久没有犯过情绪外露的错误，上一次这样僵住还是在大学时期的一次综艺节目录制上，他不仅忘词还记错了评委老师，从那以后他做任何事都提前规划得万无一失，才一步步走到今天。

但现在的情况绝对出乎他预料，他已经感觉到自己的后背沁出了汗，手抖的厉害。蒲熠星想要抬起头看一眼，但是莫名其妙的没有动弹。他双腿不自觉地蜷起，眼眶中居然有泪意。

大概是他的表现异常得太明显，boss诧异地看他一眼，起身道：“时间刚刚好，郭总请入座吧。”

蒲熠星心里知道他犯错了。这种时候不该让boss先开口，这是他这个特助的活。让boss开口就落了下乘，这么低级的错误他不该犯。

但是他现在竟然没有什么犯错的实感，他只是觉得轻飘飘的像在云端，身边的人他一概感受不到，唯一能鲜明感受到存在的人站在门口，离他还有一段距离。

明明一抬头，他就能看到那个人，那个可恶的人，那个撒谎成性的人，那个让他恨之入骨的人，那个从来不信他的人，那个......他日思夜想的人。

可是他竟然忍住了，什么都没做。他只是低着头僵在那里，看起来在一众站起来欢迎的人里格格不入。

  

众口一词的“欢迎”像雨后池塘里青蛙的咕呱声，终于惊动了蒲熠星。他缓缓地抬起头，这一秒的动作被他完成得像是有一万年那么漫长，他终于看到了那个人。

瘦了。他先是条件反射地心疼了一下，像有几根针撒在心里。然后是慢半拍的情绪浪潮，像洪水一样向他涌过来，他顷刻间被淹没。浪潮褪去后唯一留在沙滩上的只有思念的贝壳，硌得他心里发疼。

他心里漫长的久别重逢对于别人来说也只有几秒，郭文韬走进来笑着寒暄，接着是蒲熠星最熟悉的场面，互相吹捧、言语试探、针锋相对、假意讨好，大家已经游刃有余，也都心照不宣，没有人注意他这小小角落里的天翻地覆。

boss与郭文韬谈笑风生，饭桌上的人都心知肚明，所以也渐渐都没有再自讨没趣。

蒲熠星慢慢缓过来，已经坐直了身体。他的手仍然在抖，脸上却已风平浪静。boss已经与郭文韬聊得十分投入，这个时候他没必要再开口。于是他的视线开始不自觉追随着那个人，但郭文韬不知为何一直没有正视过他，脸上带笑。

蒲熠星了解他，这种神情说明他已经很累，但是还要强撑着应付。于是蒲熠星下意识地担心起来，几乎要开口的同时，他反应过来这不是十年前。

这是三十四岁的蒲熠星和三十四岁的郭文韬，已经分别十年，并且是陌生人。

蒲熠星心里一刺，头一次产生了逃跑这种情绪，忍不住自嘲矫情。

快四十了，都不是小孩子了，一段过去的感情有什么面对不了的？况且......对方看上去已经毫不在意了。

蒲熠星慢慢地靠在椅背上，低头笑了一声。

他看着酒杯里的红酒，耳边是熟悉的声音，让他逐渐有点走神。上次听到这个声音，是什么时候来着？

2.

那是大一时候的一个晚上，他们出去聚会，一群人在ktv闹得昏天暗地，喝了几大箱的啤酒，最后全都迷迷糊糊地睡得东倒西歪。所有人都睡着的时候，蒲熠星爬起来偷偷地靠近睡在ktv沙发上的郭文韬，想牵一牵他的手。

他很少做这么幼稚的举动，难免生疏，还没牵到手脸上已经烧的发烫，额头的汗控诉他过快的心跳，而他试图说服自己是酒精作祟。大脑全心全意地控制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郭文韬那张熟睡的脸。

他小心翼翼地伸出手，碰到了郭文韬。蒲熠星不敢动作过大，怕惊醒他，只好做贼似的用自己的手慢慢地圈起郭文韬的手，想要与他十指相扣。

他正全神贯注地挪动手指，一时不察郭文韬已经睁开眼睛正盯着他看。这时候蒲熠星好不容易完成了十指相扣这个动作，正心花怒放，眼前的手指却突然收紧，他惊得抬起了头，正对上郭文韬带着笑意的眼睛。

“逮到一只不安分的猫。”郭文韬凑近他，轻轻地笑，“想干嘛？”

蒲熠星怔怔地看着那双眼睛，带着点了然和忍俊不禁，有点像晚上的星空，亮晶晶的。

他心如擂鼓。

那之后的一天晚上，蒲熠星约郭文韬到操场散步。那个时候他计划着和郭文韬表白，心里小鹿乱撞似的。

从小到大他从未写过情书，那天下午却也绞尽脑汁想要写出一封最完美的情书给他最心爱的人。他写了一页又一页，无一例外全进了垃圾桶。抓耳挠腮之际，他看见宿舍窗台上的养的一朵玫瑰花。

于是，他小心翼翼地摘下一片新鲜的玫瑰花瓣，犹如摘下自己鲜明的心意，夹进了红色的信纸里。少年人的表达含蓄又充满着爱意，或许一片鲜红的玫瑰花瓣就能够说明所有。

晚上的时候，蒲熠星和郭文韬肩并肩走在红色的跑道上。那时正是夏天，操场上很多踢球和打篮球的人，迎面而来的风并不凉爽。米黄色的昏暗灯光下，蒲熠星紧张得手心里都是汗，捏着口袋里那封心意，几乎快把它揉皱，犹豫着如何开口。

  

郭文韬突然停下了脚步，路灯把他的影子拉的很长。他转过头看了蒲熠星一眼，漂亮的脸上带了笑意，眨了眨眼睛说道：

“蒲熠星，你知不知道你演技很差？”

“啊？”蒲熠星下意识抬头看他。

这个时候郭文韬变魔术似的，从怀里拿出了一朵红色的玫瑰花，迅速塞进了愣住的蒲熠星手里。这一瞬间周围嘈杂的声音仿佛都不存在了，蒲熠星只能听到自己过于聒噪的心跳声。视线变得模糊，只有手里一抹鲜艳的红色和郭文韬的身影依然夺目。

郭文韬有点不好意思地笑，蒲熠星却像傻了一样一个劲儿盯着他看。于是郭文韬的脸开始有点发烧，他强装镇定道：“你快拿出来呀，看你在口袋里摸了好久了。”

蒲熠星于是呆呆地把那封情书递给了郭文韬。郭文韬打开一看就笑了：“我就说我们心有灵犀。”他把那封情书仔细地收好，眼睛亮晶晶的，拉起蒲熠星的手说：“那今天就是第一天咯。”

蒲熠星先是顺从地把手放进他手心里，然后愣愣地问：“第一天什么？”

“第一天做情侣啊。”郭文韬看他一眼，嫌弃道，“这时候反应怎么这么慢？”

他拉着蒲熠星继续往前走，蒲熠星盯着他们交握的手，后知后觉地脸红了。两个人都不说话，继续在跑道上慢悠悠地晃，但是手却牵得紧紧的。蒲熠星忽然间低头笑了，他想，心意互通的感觉原来如此美妙，喜欢即使不用嘴说出口，也会顺着眼神钻进对方心里。

大三在辩论队的时候，他们俩进了两个不同的队伍。有一次刚好在赛场上做对手，辩论的主题是“如果有和梦想型对象结婚的机会，但最后一定会离婚，你会接受闪婚吗”。

那场的辩论很精彩，台上针锋相对字字珠玑，台下掌声不断连连欢呼，双方都很尽兴。蒲熠星作为四辩总结陈词，他记得自己说：“我们试想一下，你是愿意听到你的伴侣对你说，我希望和你结婚，我想和你永远在一起到海枯石烂，还是即使我现在已经知道我们终究有一天会分离，我还是愿意跟你在一起，我愿意在有限的时间里无限的爱着你？”

那实在是一篇很精彩的结辩，精彩得他难以忘怀。或许难以忘怀的还有结束后两队一起吃饭聚会的时候，郭文韬坐在他身边，在桌子下面轻轻地勾着蒲熠星的手，在他耳边说：“蒲熠星同学，我愿意跟你在一起，我愿意在有限的时间里无限的爱着你，那么，我是你的梦想型对象吗？”

蒲熠星已经不记得自己当时的回答了。但是郭文韬手心微微的温度和他当时的心跳与悸动，他记得一清二楚。

毕业之后的日子，他和郭文韬吵过很多架。现在想起来无非是一些世俗的问题。在哪里就业、如何租房、是否向家人和朋友公开，甚至于生活习惯不同、打游戏类型不同这种鸡毛蒜皮的问题。

事实证明懵懂稚嫩的爱情并不能成为生活的全部，他们的关系不可避免地越来越坏。比异性情侣更糟糕的是，他们还要面对来自家庭和社会的审判。

他那时候天天躲在家里玩游戏，投出去的简历犹如石沉大海。郭文韬每天出去面试做兼职，回来看到他颓废地玩游戏，又会忍不住吵架。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是他在郭文韬的手机上看到了来自他妈妈的催婚短信，妈妈说：“实在不行，你回老家来，这有个女孩挺不错的。”

积压已久的矛盾终于爆发，他们摔了出租屋里能摔的所有东西，最后郭文韬冷冷地说：“你既然这么不相信我，那我们也没有继续的必要了。”

四年的感情分崩离析，蒲熠星听从家里的安排出了国。他脑子很聪明，考上了国外一所很不错的大学，开始了留学生生涯。国外的学习生活紧凑却又舒缓，他变得更加沉稳。他学会了很多，学着看电影写影评，学着写自己的小说，学着成立剧本杀工作室，尝试各种新的生活。

毕业后他回国，顺利地进入南波万集团实习，一步一步稳扎稳打，走上了他早已为自己设想好的道路。

只是午夜梦回，他总觉得自己身边应该还有一个人，一个会在桌子下偷偷牵他的手的人，一个会笑着问他“我是不是你的梦想型对象”的人，一个不说就会懂他的人，一个可以和他分享情绪的人，一个......他深爱的人。

可是那终究只是青春的回忆和遗憾，多年过去，物是人非。那次吵架以后他再也没有见过郭文韬，联系方式也早已拉黑。原来人和人之间的联系这么脆弱，不刻意维系就会消失。那句气头上不相信的话，竟然成了彼此的最后一句话。

算了吧。不是所有事都能十全十美，现在过得不也挺好吗？世界上没有谁离了谁不能活，大家都是一样的过。

  

蒲熠星这样安慰自己，有没有用只有他自己知道。每次醉酒后无意识喃喃而出的那个名字，说不清是想念还是执念。

回忆越来越深，酒杯里的酒不知不觉被他喝了一杯又一杯。蒲熠星逐渐感觉脸上有些发烫。今晚实在过于失态了，他不应该再继续喝下去。只是旧事太纷杂，难免下酒。

他抬眼，对面的郭文韬比他记忆里的人成熟了很多，也沉稳了很多。十年确实能改变一个人很多东西，蒲熠星近乎贪婪地盯着他看，看郭文韬脸上的笑和眼角的细纹。今天猝不及防的见面，才叫他知道自己原来一直思念入骨。只是他太会欺骗自己，一直到今天之前都没露出任何破绽。

不经意间，郭文韬的眼神转向他。蒲熠星慌乱地低下头避开他。“砰”的一声，然后是周围人嘈杂地关心声：“郭总没事吧？”“快拿纸给郭总！”“服务员！服务员！”

蒲熠星抬头，只看见郭文韬低下去的发顶。相隔十年，他们还是如此了解对方，甚至知道下一秒他会看过来而低头避开对视。原来是郭文韬手里的酒杯不知怎么脱落了，酒杯摔碎，酒也撒了一身。

耳边全是周围人紧张的关心声，郭文韬狼狈地起身：“不好意思，去趟洗手间。”

3.

郭文韬双手撑着洗手台上，失神地盯着镜子里的自己。十年的时间确实在他身上留下了很多痕迹，大学刚毕业那个意气风发青春洋溢的郭文韬早就不见了。现在的他神情疲惫，连他自己都快不认识了。

自从奕文科技成立以来，他没日没夜的工作。大家都知道奕文科技研发出了最新的芯片技术，打破了国外的技术垄断。但很少有人知道，研发出新技术的人正是奕文科技的老总郭文韬本人。

郭文韬从小就知道自己很聪明。从小学到高中，他总是比别人优秀一大截。他一直是各个方面的佼佼者，十八年来从未遇到过旗鼓相当的对手。

直到......他考上那所大学。

那是全华国最好的大学，无数高中生争破头也要考进去的顶级学府，是华国大学中的number one。

他在那里遇到了一个叫蒲熠星的人。

那时他刚进大学，内向、拘谨、沉默寡言。来到陌生环境的不安全感让他时刻处于紧绷的状态中。在登记处签到时，他看到很多社团在招新。登记完他想要拖着行李找到寝室，路上却被一大波人堵住了去路。他好不容易挤到前面，就看到两个人正在街舞社招新位前面跳舞。

郭文韬虽说争强好胜，但是有一个领域他一直心有向往却不敢轻易尝试，那就是跳舞。

或许上帝给一个人打开了门就会给他关一扇窗。郭文韬在舞蹈上的天赋与他在数学上的天赋成反比，简而言之，就是肢体不协调。

所以他对于那些跳舞很好的人一直有一种莫名的崇拜。身边的人议论纷纷，他很快弄清楚其中那个帅气的男生是今年的新生，而另外一个则是大二街舞社的学长。他们两个谁也不服气谁，正在比拼舞蹈水平。

胜负很快分出。那个帅气的男生一个利落的Windmill，结束了这场比赛。围观群众纷纷鼓掌叫好，帅气的男生一挑眉：“学长，承让。”

  

学长一脸心服口服：“学弟厉害啊。”在周围人的见证下，帅气的男生加入了街舞社，很快与学长勾肩搭背，俨然一个社交能手。

郭文韬羡慕地看着他。社交和舞蹈是郭文韬最没有信心的两个领域，而现在出现的这个人却能把两个事情都做好，实在是厉害。

收拾完行李和寝室，他下楼去办学生证，顺便参观食堂教室。在学校里转了一圈，不知不觉郭文韬又回到了社团招新的地方，许多学长学姐热情地拉着他介绍，他还不适应这种社交方式，生疏地拒绝。

再往前走，街舞社的招牌赫然映入眼帘。此时这里已经没多少人，那个帅气的男生也不见踪影，大概是新生去报道了。郭文韬不自觉走上前去，看着街舞社的介绍。正看得入神，耳边突然响起一个声音：“学弟要不要加入我们街舞社？”

郭文韬吓了一跳，正要下意识拒绝，突然发现是刚刚跳舞的那个大二学长。想起那个帅气的男生，拒绝的话到嘴边转了一圈，郭文韬犹犹豫豫地问：“街舞社是教跳舞吗？”

学长一看有门，热情地拉着郭文韬介绍道：“是呀！我们街舞社不仅教跳舞，还会时不时举办街头随机舞蹈，还有各种团建和活动，男生学这个最帅了......”

打开了话匣子的学长拉着郭文韬喋喋不休，不知怎么打断的郭文韬只好被动聆听，好不容易找到一个气口，赶紧问道：“刚刚那个男生叫什么名字？”

学长一愣：“刚刚？哦，你是说蒲熠星吧？”

蒲熠星，郭文韬把这个名字在心里转了一遍。这个名字真好听。

“他也加入了街舞社，他的街舞跳的可太好了，他还会popping呢，你刚刚是不是看到了，是不是很帅，加入我们街舞社，你也可以做到......”学长又开始了口若悬河的介绍模式，郭文韬被学长拉着胳膊，不仅聆听了半个小时学长的安利，最后还被迫莫名其妙加入了街舞社。

之后郭文韬想想，从来不会跳舞的他那天却头脑一热加入了街舞社，或许也预示了之后他和蒲熠星的缘分。

大学里的新生活节奏很快，高难度高强度的学习让郭文韬几乎忘记了加入街舞社和蒲熠星的事情。直到听室友提起，隔壁班有个叫蒲熠星的男生，成绩又好又长得帅，已经是学生会骨干和团支书了，据说还会跳街舞，收到了不知道多少告白。

郭文韬这才知道，原来他和蒲熠星是一个专业的。他想起昨天街舞社学长发来的消息，邀请他参加街舞社的第一次团建。本来准备拒绝的郭文韬莫名其妙地回复了学长会去。

到了大学当然要多去认识新朋友，社团活动或许是一个不错的选择？

郭文韬这样想着，下意识忽视了他想认识的新朋友或许只有一个特定的人。

那天，郭文韬早早就赶到指定的教室。为了避免尴尬，他随手抽了一本《三体》带过去，想要打发时间。

他进去时里面已经有一个人，背对着他坐在第一排，看不清样子。郭文韬最怕和陌生人打招呼这样的环节，于是轻手轻脚走到最后一排坐下，生怕打扰了前面那个人。

他已经开始后悔自己为什么要来这一趟，准备找机会溜走。这时前面那个人突然回头看了他一眼，好像愣住了似的，盯着郭文韬看了好久。

郭文韬浑身不自在，假装看书，心里想着要不要现在走算了，却见前面那个人突然站了起来，一步一磨蹭，慢慢地往他的方向走过来，嘴里还念念有词着什么。

怎么神神叨叨的？郭文韬想着。那个人终于走到了郭文韬前面，他抬头看到那人的脸，突然愣住了。这个人，好像是叫蒲熠星吧？

这时候，走到郭文韬面前的蒲熠星终于开口说话了。他憋了半天，耳朵不知道为什么红了，好像有点手足无措似的说：“你好，我看你好像在看《三体》，你喜欢看科幻小说吗？”

郭文韬下意识回答道：“不，我就是随便看看。”

他回答完后，蒲熠星一时之间没接上话，两个人就这样大眼瞪小眼地愣住了。

面面相觑了一会儿，蒲熠星才找补似的说：“啊，那你看吧，我不打扰你了。”

他逃跑一样回了第一排，郭文韬反应了一会，才想明白蒲熠星好像是想和自己搭话。但是话已经那样说出去了，他又不知道该怎么去挽回，于是只好低头继续看起手里的《三体》。

后来的事情其实郭文韬也不太记得了，只记得当时蒲熠星坚持不懈地跟刚进入大学内向少言的自己搭讪了三次。那次他们社团组织去了剧本杀，蒲熠星玩的很好，可是郭文韬却总觉得蒲熠星是凶手。因为如果郭文韬是凶手，他也会那么玩。于是他投了他三票，换来了一次单独吃饭的机会。

就像是命中注定的那样，他们成为了特别特别好的朋友。一切一发不可收拾，他发现原来两个人如此相似。那些对视就能明白对方意思的感觉原来不是只有书上才有。团建游戏中他们越来越多的结盟，明目张胆的偏爱，那段时间街舞社甚至有“团建跟蒲熠星说郭文韬去，跟郭文韬说蒲熠星去，他们两个就都会去”的戏言。

  

郭文韬永远忘不了那段时间，蒲熠星几乎是一点点带着他融入了街舞社。他总是很有耐心，慢慢教郭文韬跳舞，教郭文韬怎么和别人社交。蒲熠星的好人缘也为郭文韬提供了融入的机会，他一点点地把郭文韬带入了自己的社交圈。

郭文韬也察觉到自己的变化。他慢慢打开了自己，慢慢找到了自己与别人相处的方式。只是，即使他现在能够独自参与社团活动，却还是忍不住在人群里寻找那个人的身影。有他在，郭文韬就会感觉无比安心。

郭文韬不知道什么时候这种依赖变了味道。或许是他们独处时蒲熠星欲言又止的眼神和话语太多，或许是撞见蒲熠星被女生表白时他心里微微的酸味，又或许是，那次深夜出去ktv团建，所有人都睡着了，他在沙发上闭眼小憩时那只偷偷塞进他手心里的手。

蒲熠星的手指和他十指相扣时，郭文韬心里竟然有种甜蜜的快乐。他从来不是笨蛋，很快意识到这种感觉意味着什么。于是他不再忍着，心里起了点微微的促狭，猛的一拉那只偷偷摸摸的手，笑着对满脸通红呆住的蒲熠星说：“逮到一只不安分的猫。”

“想干嘛？”

后来的事情很顺理成章。他们瞒着所有人谈起了恋爱，做所有大学情侣会做的事情。他们比所有人都要好，像是世界上的另一个自己一样。他们总是一个眼神就能明白对方想要什么，是真正的心有灵犀。

但是他们也很快走到了所有情侣必经的一个节点。毕业后的那段日子郭文韬忙得心力交瘁，他本是从小县城考出来的理科状元，家庭条件不好，那段时间父亲因长久劳作而进了医院，母亲打电话来的时候话里都是藏不住的哭腔。面试又屡屡碰壁，那时候郭文韬感到无比的挫败。

他知道蒲熠星家境比较好，所以他在碰壁的时候可以把压力发泄到游戏里。可是郭文韬不能。郭文韬背后是他需要照顾的父母，没有人给他兜底。有的时候看着蒲熠星沉迷游戏，他又心疼又着急。可他还是选择不把一切告诉蒲熠星。他害怕看见蒲熠星同情的眼神，害怕从此低他一等。郭文韬想自己解决所有的事情，来证明自己配得上他。

年少的感情总是这样。不成熟的时候，所有的隐瞒都是炸药，随时可能爆发。

引信是郭文韬妈妈发的一条短信。

其实在之前，母亲也或多或少向郭文韬提过让他回老家的事情。郭文韬一直说自己想再闯闯，想再试试能不能挣到钱。可是母亲发来的越来越少的生活费，父亲日渐严重的病情都在提醒他，费用高昂的大城市不是他能待下去的了。他唯一的进项只是兼职家教，但这不是长久生计。

可是他还是想再试试。为了自己，也......为了能和自己爱的人在一起。

那天他们大吵一架，蒲熠星失望的眼神狠狠刺痛了郭文韬。他想到了家里病重的父亲，终于觉得，这座大城市没有什么可留恋的了。

于是他收拾了自己的行囊，离开了那个狼藉的出租房，也离开了那座大城市。二十四岁的郭文韬和二十四岁的蒲熠星，就此分道扬镳。

4.

忽然涌上心头的旧事就像一口发霉的面包，呛得郭文韬眼里有了泪意。他不会认错，那个熟悉的身影，多少次他在人群里没有安全感的时候，只要看到那个身影就会无比心安。

从父亲去世后他决定创业，到开创奕文科技，再到到处拉投资，抗起一整个实验室的责任，再到最后研发出新技术。这中间多少心酸苦楚，郭文韬都觉得可以忍受。

创业，不辛苦点凭什么成功呢？

可是现在见到蒲熠星，他却突然觉得很委屈。这些年来的辛苦浮上心头，郭文韬感觉脸上有水滑过，伸手一摸才发现自己竟然哭了。

他有点啼笑皆非。

快四十的人了，这么矫情做什么呢？

他拧开水龙头洗了把脸，对着镜子调整好表情。和南波万集团的合作本就在计划中，要想打开更大的市场，南波万集团是目前最好的选择。他必须仔细思索一下，怎样才能把己方的利益拉到最高......怎么又哭了？

郭文韬怔怔地看着镜子里泪流不止的自己，觉得有些莫名其妙。

出来的时间已经有些久了，他来不及安抚自己的情绪，只得匆匆又洗了把脸，擦干后确定没什么异样，只是眼睛有点红。这时身后传来脚步声，一个人拉住了他的胳膊。

郭文韬急匆匆地转身一挣，没挣开。

“怎么哭了？”来人一眼看出了郭文韬的异样。郭文韬有点恼羞成怒，低声道：“关你什么事？放开！”

蒲熠星定定的看着郭文韬。那人的手臂本来就细，现在更是瘦的不成样子。脸色苍白，刚哭过的眼睛还通红，一看就很久没有好好休息过了。

他心里更是针扎一样的疼，低声说：“怎么不关我的事了？”话里有一点点哭腔。

郭文韬一下子听出来，挣扎的手顿住了。两个人突然沉默不语，蒲熠星的手固执地握着郭文韬的手臂不肯松开。

“那之后......”蒲熠星艰难地从嗓子眼挤出来，“你突然就走了，我......我找不到你在哪里......”

明明郭文韬才是那个被禁锢住的人，蒲熠星反而看上去更可怜。

郭文韬被气笑了，说：“你找我干什么？当时不是说好了分开？”

“我没有！”蒲熠星急急地打断，“我那时候......”

郭文韬毫不客气地打断：“我没时间陪你说这些陈年旧事。蒲特助，请放开我，我还有工作要谈。”

蒲熠星沉默了。或许意识到自己的失态，他默默松开了郭文韬的手臂，郭文韬转身就走。

走出两步，郭文韬回头看了一眼，蒲熠星失魂落魄地站在厕所门口，莫名让他想起无家可归的猫。他稳住心神，出声道：“蒲特助现在还不回去是想告诉所有人我们俩有关系吗？”

蒲熠星慢慢的抬头，眼睛红红的，看着郭文韬说：“你先回去，我一会就回。”

郭文韬不再犹豫，转身回了房间。

5.

蒲熠星回到房间的时候，boss已经在和郭文韬握手了。双方脸上都带着恰到好处的微笑，boss一见他，立马说道：“蒲，把合同拿来。”

蒲熠星从包里翻出合同递给boss，boss看了他好几眼，说：“是另一份。”

蒲熠星才发现自己拿错了合同，郭文韬此时已经看了过来。蒲熠星暗骂一声，赶紧拿出另一份合同递给boss。

boss说：“郭总，很高兴与您合作，这份合同您看一下，南波万集团已经拿出了最大的诚意。”

郭文韬拿过合同翻开看了两眼，笑道：“叶总的人品我是信任的。只不过这公司里也不是我一个人做决定，这份合同我可否带回公司与董事会一同商议？”

boss笑道：“当然可以，有问题我们随时沟通。这是我的特助蒲，能力非常强，有什么问题你们对接。”

郭文韬愣了一下，点头道：“叶总大气。”

蒲熠星走上前说：“郭总加个微信吧。”

郭文韬没说话，拿出了手机。蒲熠星突然问：“郭总喜欢看《三体》吗？”

郭文韬拿着手机愣了一下，摇摇头说：“不，我不喜欢科幻小说。”

蒲熠星又不吭声了。他加上了郭文韬的微信，郭文韬看着屏幕上熟悉的eazin，抬头道：“今天与叶总交谈真是受益匪浅，期待我们的下一次交流。我这边还有些事情，就先走了。”

boss说：“感谢今天郭总赏脸！郭总一路顺风。”

6.

回去的路上，蒲熠星坐在副驾心不在焉地摆弄着手机。他的思绪在脑海里打转，酒精的作用让他的大脑有些迟钝，或许不止是因为酒精。

他盯着手机屏幕上那个阔别已久的微信发愣。boss坐在后面，冷不丁出声道：“认识？”

蒲熠星回过神来，犹豫了下：“有过交情。大学同学。”

他这位上司姓叶，大名叶逊敏，是一位很有头脑和手腕的领导者。当初就是他力排众议一手将资历尚浅的蒲熠星提拔至特助的位置，蒲熠星在他身边这几年受益匪浅，两人是亦师亦友的忘年交。说起来蒲熠星跟这位叶总家里还有点沾亲带故的关系，因此大多时候他更习惯叫他家族群里的名字火树。

火树说：“不像。我看是有过一段吧。”

“有那么明显？”蒲熠星挑眉故作轻松地问。

“我还不了解你？”火树说，“眼睛快黏人家身上了，人家出去上个厕所你还跟着。”

蒲熠星没说话。按道理来说，他不是那么冲动的人。十年前的感情了，久别的旧恋人见面应该是体面的，微微带着疏离，互相寒暄一句“好久不见”。毕竟时间能冲淡一切，再炽热的感情再复杂的纠葛过了十年提起，也只能是物是人非，没滋没味了。

今晚的冲动像是一个梦。蒲熠星丢失了所有在职场上学到的社交礼仪，甚至打破了成年人间那点心照不宣的默契，不管不顾地当面问出那句藏在心里十年的话。

太不体面了。他微微出神。

迟钝的思维里，蒲熠星想了又想，最后还是把一切归咎于酒精。

这个牌子的酒不能再买了。后劲太大。他自顾自地下了决定，仿佛找到了一个可以信服的借口。于是他突然松了口气，向后靠在座椅背上。

他想起走廊上郭文韬回头看他的那一眼，眼里复杂的情绪看不分明，唯一清晰的是蒲熠星所不熟悉的冷漠。

“今天晚上喝的有点多了。”蒲熠星自言自语似的说。火树在后面笑了一声，不知道是不是在嘲笑他。

  

7.

年纪越大，对于时间流逝的感受就越快。眨眼间一个月过去，新年快到了。

首都的天气冷的很快。天黑的越来越早，蒲熠星坐在办公室里，出神地望着窗外的夜景。一片七彩霓虹，五光十色，高楼林立钢筋铁骨的城市里仿佛没有温情，有的只是寒冬般凛冽的冷漠。街上行人都裹在厚厚的大衣里，交错间行色匆匆。

这一个月内南波万集团和奕文科技的合作已经差不多要敲定下来了。跟蒲熠星对接的并不是郭文韬，而是一位可爱的小助理。那天加过微信后他们依旧沉默地躺在彼此的通讯录列表里，聊天记录只有那句“我通过了你的朋友验证请求，现在我们可以开始聊天了”。

蒲熠星不知多少次打开手机，盯着那个微信发呆。他点进头像，朋友圈很干净，只显示了最近三个月的动态。一条朋友圈孤零零地待着，内容是两个月前首都的天空照片，时间是凌晨五点，配文“又到这个时间点了，咖啡续命。”

他记得大学时候郭文韬最讨厌咖啡，嫌它苦。那时他对于蒲熠星一天一杯冰美式的行为十分不解，称其为自找苦吃。郭文韬最爱的其实是牛奶，尤其最爱加了糖的。蒲熠星说他的口味像小孩子，郭文韬却十分不服气地抗议：“这可是优质蛋白！”

又想起以前了。最近想起以前的时候越来越多，这让蒲熠星觉得自己好像个老人。法务部门的何运晨经过他的办公室，敲门问：“蒲，下班了还不走？”

何运晨算是蒲熠星在公司里最熟悉的同事了。两人偶尔会一起出门聚个餐喝杯酒，这让蒲熠星觉得自己也算是有生活的人。

“一会就走。”蒲熠星合上电脑开始收拾东西，“怎么说，出去喝一杯？”

“不了。”

被拒绝了。这可难得，今天是周五，一般明天是周末的时候下班他俩都会出去小酌一杯。蒲熠星诧异地抬头看了他一眼：“有事啊？”

“有个约会。”何运晨笑得很开心。蒲熠星手上动作一停：“可以啊小何，什么进展了？”

“还在暧昧期。”何运晨的语气带着点自豪，“是个钢琴家，钢琴弹得可好了，人也特别好。”

“恭喜啊，到时候可得带出来见见。”蒲熠星笑着说。

何运晨说：“你也老大不小了，没考虑过谈个恋爱？”

蒲熠星正在收拾的手停住了。他怔了一会，才像是掩盖什么似的低头仓促说道：“我......我不急。”

好在何运晨没有看出他的异样，很快换了话题：“我今年回老家过年，你怎么说？”

“我就在北京，可能陪我爸妈吃顿饭。”蒲熠星说，“不过他俩也忙，还不一定有时间。”

“行。那我先走了。”

蒲熠星晃出了公司大楼。不太想回家，家里很黑，有点孤单。也没什么胃口，不想吃东西。蒲熠星站在原地思考了一会，长叹了一口气，还是去酒吧坐会吧。

蒲熠星开车来到了他和小何常来的那个酒吧。他先是去吧台熟门熟路地打了声招呼：“老规矩。”然后他在最常坐的那个位置上坐下，盯着台上的驻唱歌手发呆。

酒吧老板是个雷厉风行的大姐头，姓罗，跟她熟悉的人都叫她二姐。蒲熠星跟小何因为来得多，渐渐也跟她混熟了。此时二姐在蒲熠星对面的位置坐下：“蒲爷，挺久没见了。”

蒲熠星点了点头。前段时间一直忙着和奕文科技的合同细节敲定，火树很重视这次合作，嘱咐蒲熠星要亲自跟进。他忙得脚不沾地，很久没有休息了。

“今天闲了？”

“嗯，想来喝杯酒。”

简单寒暄过后二姐就起身去忙了。蒲熠星再次打开手机，盯着那个微信发呆。

一般来说郭文韬很少来酒吧这种地方。今天结束工作较早，郭文韬不是很想回家，于是开着车在街上乱转。看到了这家合眼缘的酒吧，郭文韬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很想喝一杯。他从来不是拖泥带水的人，于是现在他已经在这家酒吧的吧台前站着了。

“请问您要什么呢？”

郭文韬犹豫再三。喝酒的话好像就开不了车了......但是在酒吧不喝酒会不会有点奇怪？他最终还是决定纵容自己一次，点了杯酒。反正可以叫代驾，今天喝点酒应该也没问题吧？

他选了一个位置坐下。他不是常来酒吧的人，因此稍微显得有点拘谨。但是他那张漂亮的脸又在彰显他好像不是那种安分守己的人，无端和酒吧的气质很符合。

蒲熠星一眼看过去的时候，还是会被那张脸吸引。酒吧里五光十色的灯光给郭文韬的脸镀了一层滤镜，让他漂亮得几乎雌雄莫辨。

蒲熠星又出神了。他想起来第一次见郭文韬，那是街舞社的第一次团建。那个时候郭文韬刚上大一，并不很会打扮自己，只是穿着简单的白T和牛仔裤。蒲熠星坐在前排，听到后面有声音，于是扭头看。

他第一次见到了郭文韬。那张脸几乎是撞进了他的眼睛里，不由分说地给他的心上打了个烙印。很霸道的漂亮，蒲熠星愣愣地想，人确实是视觉动物。

心里怦怦乱跳，蒲熠星坐不住了。他觉得自己应该做点什么来安抚自己过快的心跳，于是他不太礼貌地盯着人家看了很久。凭借良好的视力他看到郭文韬似乎正在看《三体》。科幻小说爱好者于是有了点信心，在自己的语言库里翻翻找找，列好了作战计划，准备主动出击搭讪。

他一边慢慢地靠近郭文韬，一边嘴里念念有词地排练。“你好，我看你好像在看《三体》，你喜欢看科幻小说吗？”他嘴里翻来覆去地念着，手紧张地捏着衣服。

蒲熠星终于走到了最后一排。他流利地说出了早就准备好的那句话：“你好，我看你好像在看《三体》，你喜欢看科幻小说吗？”

科幻小说爱好者胸有成竹。只要郭文韬说出一个“是”字，他就能顺理成章地聊下去。

“啊......不，我就是随便看看。”

意料之外的答案打破了蒲熠星的计划。对面的郭文韬也好像很无措。他们就那样面对面大眼瞪小眼了好一会儿，蒲熠星才后知后觉地感受到尴尬。

“啊，那你看吧，不打扰你了。”

从来自信的蒲熠星逃也似的回到了自己的第一排。他在座位上好一阵缓神，耳朵尴尬得红了。他心里有点挫败，但是很快又重振旗鼓。蒲熠星暗暗地想，再跟他聊三次天，我们一定能成为好朋友。

“三次搭讪计划”好像有那么点作用。在蒲熠星坚持不懈地找郭文韬聊了三次天后，他明显感受到郭文韬好像确实对他稍微熟络了那么一点，就只有一点点。他心下高兴，于是在接下来的团建剧本杀中拿到凶手本时两眼放光，准备在郭文韬面前来一手高端操作。

他步步为营，精心在时间线上策划撒谎，利用巧妙的话术成功地抗推了另一个人。当时的蒲熠星确信大家都被他骗过去了，最后的投票时刻，他双手抱胸略有点得意洋洋地等待着投票结果。

结果令人大跌眼镜。郭文韬把三次投票的机会全用在了他身上，成功把他这个凶手投了出来。

蒲熠星难以置信。他已经把所有的嫌疑撇的一干二净，关键性证据也已经被他妥善处理，自认没有任何破绽。他郭文韬就这么凭直觉把三票都挂在他身上，也太针对了吧。

他略有点赌气。聚会结束后他收拾东西要走，走出一段距离却感觉背后有人跟着他。他扭头看，是那个挂他三票的人。

郭文韬有点小心翼翼，又带着点不好意思，上前跟他道歉，说是他靠场外了，要不是他乱投蒲熠星肯定能赢。

蒲熠星其实已经消气了，但还是假装有点生气地问：“你怎么就那么确定是我？”

“因为如果我是凶手，我也会那么玩的。”郭文韬认真地说。“这一桌子人里，只有你能骗到我。你真的玩的很好。”

蒲熠星心里升起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喜悦。他努力压住想向上翘的嘴角，清清嗓子：“请我吃饭就原谅你。”

于是他们去吃了那顿饭，从此开启了属于他们的缘分。

蒲熠星遥远的思绪被驻唱歌手的歌声打断。他呆呆地盯着斜前方的郭文韬，心里的思念猛然间决堤。上次和他一起亲昵地吃饭仿佛是上辈子的事情。蒲熠星突然发现自己有多渴望再和他多说几句话。

他犹豫了一会，心里还在徘徊，脚却仿佛有了自己的意识，已经替他做了决定，自动导航似的向着那个方向走去。

“再这一回。”他想。

他站在郭文韬身边，轻轻开口：“你也在这？”

郭文韬有点惊讶地一抬头：“诶，是你？”

蒲熠星一瞬间盯住了郭文韬的眼睛。他害怕从那里面看到厌恶和冷漠，害怕这场搭讪只是他一个人的独角戏。

好在郭文韬漂亮的眼睛里除了惊讶没有别的情绪。蒲熠星松了口气，心头又有点不明不白的失落。

“好巧。”他干巴巴地说。

“你怎么在这？”

“下班来这喝杯酒，这个酒吧是我常来的地方。”蒲熠星说。然后他停顿了一下，仿佛解释什么似的又补充道：“都是跟同事来的。”

说完他就想给自己一巴掌。

  

郭文韬愣了一下，微微勾了勾嘴唇：“你跟我说这个干什么。”

蒲熠星后悔了。他觉得自己现在像个二货，只好赶紧扯开话题道：“你怎么也在这？”

“今天下班的早，没事来这边逛逛。”

“哦。”

蒲熠星的手指沿着酒杯转了一圈，不知道说些什么。他心里沸反盈天地叫嚣着想念，嘴角却只抿了抿，有点无措地微微低头。

郭文韬看着对面的蒲熠星略有点恍惚。一直镌刻在心里最深处的脸与面前人的脸庞逐渐重合。那张脸与记忆中殊无二致，在他面前还是最无措最单纯的少年模样。此刻那人微微低头，不知道为什么看上去好像有几分委屈。

“合同的事没什么大问题吧？”郭文韬主动开口。

“没有，嘟嘟很靠谱。”蒲熠星连忙接话。“小姑娘别看人咋咋呼呼的，做事还是很妥帖的。”嘟嘟就是那个小助理。

“嗯。”

又没话了。蒲熠星的手指动了动，绞尽脑汁地想着话题。

郭文韬沉默了一会，还是开口道：“你这些年......过得怎么样？”

蒲熠星怔怔地看他，郭文韬脸上没什么变化，却微微捏紧了拳头。蒲熠星低着头故作轻松地回答道：“嗨，就那样呗，瞎过。”顿了顿，还是接着问：“那你呢？我看你......瘦了很多。”

“有吗？”郭文韬一愣。接着笑了笑，“创业嘛，肯定辛苦。”

蒲熠星心里又开始泛起密密麻麻的疼。他顿了一会，还是忍不住开口道：“咖啡还是少喝，平时饮食一定要规律，要注意休息......”说到一半自己住了口。

自己现在又是什么身份对他说这些话呢？

郭文韬好像有点没想到，看着他说：“谢谢。”

“不用。”蒲熠星莫名有点烦躁，也不知道是为了此刻尴尬的气氛，还是因为郭文韬话中的客气和疏离。

气氛又沉默下来。蒲熠星心烦意乱，喝了两口酒。郭文韬说：“开车来的？”

“嗯。”

“你喝了酒怎么开车回家？”

“叫代驾就行。”蒲熠星看了看郭文韬面前的酒杯，“那你呢？”

“我也是。”郭文韬笑了笑。一时间两人又无话可说，经历不知道今晚第几次的沉默。

蒲熠星就在这样的氛围里，慢慢平静了心情。他盯着对面的郭文韬，郭文韬正微微侧头听驻唱歌手的演出，神色认真。蒲熠星恍惚间以为自己回到了大学时代，仿佛下一秒郭文韬就会满眼笑意地看过来，然后亲昵地问：“阿蒲，这首歌真好听。你知道名字吗？”

他低低呢喃道：“我知道，是Mistletoe。”

“什么？”视线里的郭文韬转头看过来，蒲熠星欲盖弥彰：“没什么。你喜欢这首歌吗？”

“嗯。”郭文韬又转了回去，继续侧着头听，“挺好听的，你知道名字吗？”

蒲熠星说：“我知道，是Mistletoe，槲寄生下。”

他轻轻跟着哼起来：“I should be playing in the winter snow，But I'mma be under the mistletoe，With you, shawty with you......”

郭文韬一直都知道蒲熠星唱歌好听，但是他已经很久没有听到了。他不由得转头看向蒲熠星，他正闭着眼睛轻声跟着唱，嘈杂的酒吧里，一瞬间郭文韬只能听到他的声音。

“With you, shawty with you，With you, under the mistletoe......”

蒲熠星睁开了眼，望进郭文韬的眼睛里。一瞬间两人都以为回到了无忧无虑的大学时代，晚上他们在操场上坐在一起听歌，昏暗的路灯是最好的掩护，不时有风吹拂，周围是打篮球踢足球嘈杂的声音，而他们在有点喧闹的人声中偷偷地牵手，相视而笑。

郭文韬忍不住弯起了嘴角。蒲熠星也笑了，刚刚沉默的气氛一扫而空。郭文韬说：“你唱歌还是那么好听。”

“那当然。”蒲熠星有点高兴，又有点小得意，“我可是天赋型选手。”

郭文韬失笑。这么多年过去，蒲熠星还是那个中二孩子气的蒲熠星。

他配合地夸道：“那是。”话音刚落对面的人肉眼可见的嘴角上扬，郭文韬看着蒲熠星拼命压着自己的嘴角，还要装模作样地说：“还有进步空间。”

郭文韬忍不住低头笑了。看来十年前的逗猫技巧现在还是有用，郭文韬不知道为什么有些许的开心。

十年的时间好像并没有改变对面的人中二的特质。此刻在十年后这间陌生的酒吧里，郭文韬好像循着这点熟悉感找到了些许慰藉。

“明天周六，要不......出来吃个饭？”蒲熠星突然说，“我请你。”

郭文韬看了一眼蒲熠星。对方明显挺紧张，在他看过来时迅速扭头看向别处，假装那是自己不经意间说出的提议。可惜攥在一起的手指还是暴露了主人此刻忐忑的内心。

郭文韬心里千回百转，胸口有微微的酸软。他无声叹了口气，脑海中的借口从“明天加班”到“要去见客户”再到“有事约了朋友”，最后看着对面身体紧绷的人，还是开口：“......好。”

蒲熠星心里松了口气。他放松身体靠在椅背上，看着郭文韬笑了一下：“能请郭总吃饭真是小弟我的荣幸啊。”

郭文韬忍不住笑了一下：“不敢当。”

氛围逐渐变得和谐，他们开始像以前那样轻松地聊起了天，聊着这次的合作，聊着彼此这些年来的经历。只是十年的时光还是横在他们中间，一些无法提及也无法说出口的话在彼此心照不宣的避而不谈中悄然湮灭，弥散于无形。

这种相处的尺度刚刚好，是蒲熠星想象中久别重逢该有的场面。只不过他心里某一处微微酸涩，好像是一种叫做意难平的隐痛。

但这样也已经足够。生活不是电影，没有那么多的长情等待和美满结局。再次相逢已是上天眷顾，他蒲熠星不过芸芸众生里的一个普通人，怎敢再奢求一个圆满？

成年人的社交成本远比想象中大。或许大学时意气风发无知无畏的蒲熠星还有打破那层朋友关系的勇气，但是现在的他却变成只敢在时间长河里刻舟求剑的胆小鬼。做能够偶尔一起吃饭聊天的朋友就已经满足，他不敢妄想更多。

就这样挺好的。蒲熠星垂下眼，能和他聊几句天甚至约上一顿饭，真的挺好的。

两人走出酒吧时街上已经没什么人了。郭文韬率先拿出手机：“我叫的代驾已经到了，你呢？”

“我也叫了。”蒲熠星说。

“那我就先走了，你早点到家休息。”郭文韬冲他点点头。蒲熠星笑了笑：“你也是。”

郭文韬转身要走，蒲熠星叫住他：“哎。”

“嗯？”郭文韬回头，只见蒲熠星在暗色的路灯下冲他一笑：“今天跟你聊天很开心。”

米黄色的灯光给他打上一层落寞的滤镜，郭文韬神色恍了恍，回应道：“我也是。再见。”

蒲熠星怔怔地盯着远去的那个背影，低头在初冬的深夜里重重吐出一口长气。他搓了搓了冰冷的双手，抬头看了一眼阴沉的天色。今年的冬天好像挺冷的。

8.

周六是个晴朗的好天气，很适合出行。蒲熠星挑挑拣拣，最后还是选择了去吃火锅。不仅仅因为冬天最适合吃火锅，也因为他们第一次单独吃的那顿饭就是火锅。

他给那个微信发去消息：“火锅怎么样？”

那边回的很快：“我都可以，你定吧。”

他挑了一家有包厢的店，很顺利地订到了晚上六点半的位置。蒲熠星把定位发过去，那边秒回了一个ok的手势。

蒲熠星在手机上删删改改，点了发送：“晚上六点半，你可别记错了。”

“我肯定不会，只要某人别迟到就行。”回过来的消息带着点调侃意味，蒲熠星弯了弯唇角，第一次对周六晚上的降临有了点期待。

他从沙发上一跃而起，哼着歌跳了段popping，一路晃进了卧室。

“穿个什么好呢......”蒲熠星开始在衣柜里翻翻找找。西装太正式了，牛仔裤会不会有点随意？要不然穿那件黑色大衣，还能搭个围巾......

手机突然响了，蒲熠星接起来：“何律有何贵干呐？”

  

“呦，今天听着挺开心啊。”

“今天心情确实不错，你现在说出你的愿望，没准能给你实现。”蒲熠星一边翻找衣服一边随口开玩笑。

“蒲爷大气啊，我也不多要，首都三环的房子先来两套吧。”

“你怕是有点贪心哦。”蒲熠星说，“说正事。”

“今晚去喝一杯啊？”电话那头的小何说，“昨天不是没约成吗。”

“今晚？”蒲熠星故意清清嗓子，“真不巧，今晚我有约了呀。”

“哦？”小何立刻敏锐地察觉到他话里若有若无的炫耀，“什么情况，老树开花了？”

“你才老树，我才三十四，男人三十一枝花懂不懂？”

“是是是，那请问你这枝花是何人有幸采摘啊？”

蒲熠星多少有点抑制不住心里的喜悦，但还是尽量平静地说：“就是个老同学，晚上约了吃饭，叙叙旧。”

“真的假的啊。”小何怀疑的声音从手机里传出来，“你就这么把我抛下了？”

“你还好意思提哦？”蒲熠星回道，“昨天是谁见色忘友抛弃了我？”

“诶呀，我又没说你什么。”小何说，“去吧去吧，我祝你成功。那我挂了。”

“等等。”蒲熠星叫住他，“先别挂，有事问你。”

  

“什么事？法律咨询服务一次五百。”

“不是这个好吧。我问你啊，我是穿黑色大衣比较帅，还是白色大衣比较帅？”

“......”电话那头的小何明显无语了一瞬，“您不是三十一枝花嘛，穿啥都帅。”

“我跟你说正经的。”蒲熠星说，“虽然我也知道我穿什么都帅，但是你觉得哪一件比较顺眼？”

小何呵呵了一声：“全都不顺眼。只能说各有各的丑吧。”

“你就是嫉妒。”蒲熠星有点得意地说，“诶呀兄弟，你嫉妒我帅就直说嘛，我还能在穿搭方面给你指点指点。”

“我看你啥都不用穿，脸皮那么厚够帮你抵挡风寒了。”

“你这人说话怎么这么难听。”蒲熠星说，“说真的，我觉得白色大衣比较好看，但是黑色大衣显得我深沉。你觉得呢？”

“我建议你穿黑白相间的大衣。”小何说，“遇到马路原地躺下还能化身斑马线。”

蒲熠星“啧”了一声：“你这样说话竟然也没有客户打你？”

“你再这样跟我说话我就要打你了。”小何的声音听着有点咬牙切齿，“没事我挂了。”

“唉，太帅了烦恼就是多。”蒲熠星长叹一声，“你挂了吧，穿搭还得我自己来，你也没什么用。”

回答他的是电话里传来的忙音。蒲熠星把手机扔在一边，反复对比了一下，还是选择了黑色的大衣。

他哼着歌仔细配好了内搭，又把要穿的鞋擦得锃光瓦亮，选好了配饰，一套折腾下来看了眼手机，才两点半。

蒲熠星瘫在沙发上哀叹了一声，平时也没觉得时间过得这么慢啊。

郭文韬的日常就是工作。周一到周五在公司工作，休息日的时候就在家工作。他的助理齐思钧经常对他的身体情况忧心忡忡，每隔一个月就要劝他去医院体检。

创业时为了拉投资，郭文韬不知道逼自己参加了多少次酒局，每次都要喝到吐出来。作息也昼夜颠倒，最极端的一段日子他可以一整天不吃饭，每天只在实验室睡两个小时，几乎没回过家。透支身体换来成功的代价就是，郭文韬从三十岁开始就一身的病，还患上了胃炎。

这两年公司终于有了起色，他开始慢慢的调理身体。医生说他最好清淡饮食，但是当蒲熠星发消息问他火锅行不行的时候，他还是同意了。

他总是没办法拒绝那人的请求，就算已经隔了十年，他还是下意识的依着他。

郭文韬苦笑了一声。齐思钧发来消息问他晚上的酒局几点出发，他才想起来今天晚上其实是有行程的，于是他给齐思钧发了条语音：“晚上酒局可能去不了，我要跟朋友出去吃饭。”

下一秒齐思钧的电话就打了过来：“真是难得，工作狂竟然也有为了私事推掉酒局的一天？”

齐思钧是他在创业最艰苦的那几年认识的。他们当时一起泡在实验室，一起啃泡面，一起规划公司的未来。公司起来后他们俩也并没有像大多数合作伙伴一样为了利益散伙，而是继续一起把公司越做越大。这么多年过来，两个人早就是老友了，也没什么上下级之分。

郭文韬说：“大学同学，偶然碰到的，叙个旧。”

齐思钧问：“老朋友？”

郭文韬沉默了一下。“初恋......对象。”

“啊？”齐思钧的声音听起来震惊大于疑惑，“你竟然大学还谈过恋爱？没听你提过啊。”

“大一谈的，毕业之后吵了一架分开了，不怎么体面。”郭文韬笑了下，避重就轻地说。“前段时间谈合作的时候在酒局上碰见了。”

“这样啊。那你们现在这是，旧情复燃？”

郭文韬愣了一下。仿佛心里最深的一个角落被人戳破，他有点急促地说：“不是。现在算朋友吧。”

“朋友？”齐思钧意味深长，“你郭文韬不像是会跟前任做朋友的人啊。”

郭文韬笑了下：“十年前的事了。”

“几点？要不要帮你安排司机？”

“不用。”郭文韬说，“我自己开车去就行。”

“那行。你注意你的胃，别吃太辣的，别喝酒，多喝点热水......”齐思钧又开始每日念叨，郭文韬一边习以为常地“嗯嗯嗯好好好”敷衍，一边翻看手里的文件。看着看着，他有点走神，想起了那句“旧情复燃”。

破镜重圆的戏码除了影视剧和文学作品特别喜欢描写之外，在现实生活中好像并不多见。成年人的世界有自己的社交守则，现实并不像电影里那么具有戏剧性。很多事情过去了就过去了，不分时间身份地再提起来，除了让双方尴尬好像也并没有别的作用。

陈年旧事就该躺在回忆里，安安静静地等着主人的遗忘。或许多年后有一天想起来，感叹一句年少懵懂，再咀嚼一口余烬，剩下的只有满心的惘然。

电话那头的齐思钧终于作出了“你过段时间还是去医院再看看”的总结陈词，在郭文韬答应下来之后挂断了电话。他握着手机发了会呆，放下手里的文件，来到了衣柜前。

既然是出门吃饭，那应该还是要穿的稍微好看点的。

郭文韬这么想着，忽略了心里的一点异样。他扒开衣柜门试图找出几件合适的衣服。奈何他的衣柜里除了正式的西装工作服就是简单的白T牛仔裤，一眼看过去仿佛复制粘贴。几番犹豫之下他还是硬着头皮打开手机拨通了齐思钧的电话：“你那有没有适合出门吃饭穿的衣服？”

电话那头的齐思钧久久无言。直到郭文韬以为他把电话挂掉了，他才开口说：“郭文韬，你今天真让我大开眼界。”

郭文韬小声说：“见朋友还是要收拾一下的。”

“朋友？”齐思钧呵呵了一声，“你说是就是吧。”

“你就说有没有衣服能借我穿。”

“有有有。”齐思钧无奈地说，“等我给你送过来。”

“行。”

齐思钧送来的衣服其实跟郭文韬的衣服相差也不大，只是可能款式多了几种。不过无一例外他穿着都大，齐思钧靠在墙边一边看他一边叹气：“一米八的个子体重还不到一百二，你真的太瘦了。”

郭文韬倒不觉得有什么。他经过这两年调理身体，体重已经增加了几斤了。他已经选好搭配穿在身上，在镜子面前仔细打量一番，回头有点紧张的问：“还行吧？”

“必须行啊，这帅小伙。”齐思钧伸手拍拍他的肩，“这样挺好的。”

郭文韬略安了一点心。他拿出手机看了一眼，已经快四点了。按照首都的交通状况，想要六点半准时到，他四点半就要出门。

他后知后觉地感到一点雀跃，好像心里放了一把小小的烟花。郭文韬回头跟齐思钧说：“那行，你回去吧，我马上要出门了。”

“真有你的。”齐思钧无语道，“你这是用完就扔啊。”

郭文韬说：“跟你就不客气了。衣服等我洗了明天还你。”

“不急，万一你明天还有约会呢？”齐思钧笑了一声，郭文韬看着他强调：“说了是朋友。”

“行，我不掺和。”齐思钧转身去拿车钥匙，走到门口又回头叮嘱了一句：“别喝酒，少吃辣的。”

“知道了。”郭文韬头也不回地答应，门口传来开门关门的声音，家里剩下他一人。他刚准备换鞋，手机却突然响了起来。

他拿过来瞟了一眼，上面那个陌生又熟悉的名字让他愣住了。直到铃声快停下了，郭文韬才回过神手忙脚乱地接通。

“喂？”

电话那头传来了熟悉的声音：“收拾好了吗？我过去接你？”

“不用了，我可以自己开车去。”郭文韬尽量用平稳的声音说。

“我去接你吧，这样方便。”电话那头的人坚持道，“你把地址发我。”

“真不用，你也不一定顺路。”郭文韬说完这句心就吊了起来。

电话那头果然沉默了。郭文韬的心一点一点地沉下去，开始懊悔自己嘴太快。正当他准备开口说点什么的时候，电话那头却又传出了声音。

“你不把地址发给我怎么知道顺不顺路？”熟悉的声音里带着郭文韬熟悉的固执，“接你哪里都顺路。”

说完这句话，手机两端的人都屏住了呼吸。良久，郭文韬说：“好，我发你。”

蒲熠星放下手机，松了口气。他在家里煎熬地等待了两个小时，心里的乱七八糟的想法大战了八百回合，最终还是“想早点见面”的想法占了上风。下定决心的那一刻他几乎是迫不及待地打开了手机，拨通了那个微信电话。

挂断后他小小地欢呼了一声，立马拿起车钥匙出门。他坐在车里等郭文韬把地址发过来，一秒都没有犹豫地启动了车子。

郭文韬站在镜子前调整自己的衣服。齐思钧的衣服他穿着总归有点大，他好不容易整理到一个自然的状态。

他又有点出神。大学的时候，他和蒲熠星不在同一栋宿舍楼。那个时候蒲熠星总是会来楼下等他，然后一起出去约会。每次他出寝室前都要对着镜子整理衣服，室友有时会笑着打趣：“谈恋爱的人就是不一样啊。”他则笑笑不说话。

现在的心境竟然和那时候有了微妙的重合。郭文韬定定地看着镜子，突然发现自己脸上有不甚明显的笑意。他收敛了嘴角，轻轻叹了口气。

手机在口袋里震动了一下，应该是蒲熠星到楼下了。郭文韬下楼，还没出门口就看到了一辆黑色的车，蒲熠星就双手抱胸靠在车门旁等他。

郭文韬远远地望着他。岁月好像特别偏爱他，十年过去也没有在他身上留下什么痕迹。他今天穿了一件黑色的大衣，脖子上松松垮垮围了条棕色的围巾，明显有刻意搭配过。他皮肤本来就白，黑色的大衣更衬得他皮肤白得几乎耀眼。蒲熠星身上天生有种疏离感，没有表情的时候五官都显得冷峻，星眉剑目，仿佛是画中走出来的人。

此时他正低着头，等郭文韬下楼。他等人的时候很认真，连手机也没有玩，专心致志地完成“等他”这件事。

郭文韬走近，蒲熠星几乎立刻察觉到，扭头冲他一笑：“你来了。”

那笑容与大学接他约会时别无二致。郭文韬一瞬间以为他们都没变，错过的十年仿佛是一个幻觉，下一秒他就可以扑进蒲熠星怀里笑着问一句“等了多久啦”。蒲熠星会带着温柔又包容的笑摸摸他的头发说：“没多久，冷不冷？”

郭文韬回过神。终究已经不是二十四岁的他们了。现在的郭文韬不能扑进他的怀里，蒲熠星也不会再那样温柔地抚摸他的头发。

“没等多久吧？”郭文韬笑了笑。

“我刚到。”蒲熠星说。他看着郭文韬问：“穿这么少，不冷啊？”

“还行。”郭文韬说，“咱们走？”

“好，快上车吧。”蒲熠星绕过来帮他把副驾驶车门打开。郭文韬心里五味杂陈，顺从地坐了进去。

车里很暖和，显然蒲熠星提前打开了暖气。蒲熠星打开车门坐进来，伸手从后座拽过来一条小毯子：“要是冷可以搭着腿，把安全带系上。”

郭文韬边系安全带边笑：“知道了，我又不是小孩子了。”

蒲熠星启动车子，笑着看了他一眼，顺口说：“是是是，我们韬韬现在长大啦。”

话音刚落两个人都愣住了。

郭文韬很久没有听到过有人这样亲昵地叫他的名字。他遇到的人都跟他很有距离感，大多数人叫他“郭总”，熟悉一点的人会叫他“文韬”，齐思钧有时候连名带姓地叫他，有时候叫他“韬哥”。所有人默认他地位尊贵，性格强势，习惯思虑周全掌控局势，仿佛从来没有脆弱的一面。

只有母亲会心疼他。但是正因如此，他在母亲面前往往会假装游刃有余，隐藏所有的伤口和辛苦，怕她担心。

有时候半夜醒来，迷迷糊糊听到有人叫他“韬韬”，声音熟悉得令人想哭。清醒过来后却满室寂静，提醒着他那不过是场梦。他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被这样当成小孩子叫过，仿佛一瞬间可以展露所有的疲惫和脆弱，可以心安理得地撒个娇。

郭文韬有点不知所措，又有点想流泪。

蒲熠星几乎是说完一瞬间就懊恼得想删除记忆。他今天实在是雀跃得有点得意忘形，看见郭文韬的刹那他的心情就已经飞扬起来，开始殷勤地示好，以至于有点不知今夕何夕。他不敢扭头看郭文韬的表情，只是感觉他也一瞬间愣住了。于是蒲熠星绞尽脑汁，想说点什么来弥补气氛。

这时候，郭文韬突然笑了一下，然后轻轻地说：“又拿我寻开心。”

蒲熠星仿佛一下子得到了赦免，松了口气，连忙顺着他的话说：“小弟哪敢啊。”

郭文韬故意质问：“你还不敢？我看你敢的很。”

蒲熠星一本正经地说：“那小弟今天请客吃饭给大哥赔罪，不知道大哥意下如何？”

“勉强满意吧。”郭文韬忍着笑一挥手，“走吧，蒲司机。”

“得令。”蒲熠星一踩油门，车冲了出去。

“今天挺帅啊你。”郭文韬说。蒲熠星略带得意地说：“那当然，帅是一种天赋。”

郭文韬又想笑。跟蒲熠星在一起的时候他总是喜欢笑，以前街舞社的人说郭文韬笑点高的时候，蒲熠星总是第一个跳出来反对：“哪有？韬韬不是很容易逗笑吗？”

在蒲熠星身边的时候，他确实过于放松了。

“你之前吃过这家店吗？”蒲熠星边开车边问。

郭文韬想了想说：“好像没吃过。我平时不怎么在外面吃，应酬都是去那种大饭店。”

“这就是你太不懂生活了。”蒲熠星苦口婆心，“天大地大，吃饭最大。你只有吃好了，才能干好别的事嘛。”

“听你这么说，你很会吃咯？”

“那当然。”蒲熠星一挑眉毛，“这么跟你说吧，上到五星级酒楼，下到巷子里的小馆子，我都能给你找出来最好吃的那道菜。”

“那今天我可有口福了。”郭文韬看着他的侧脸。

“必须把大哥招待好了。”开车也不耽误蒲熠星满嘴跑火车，郭文韬忍着笑听他乱吹，时不时附和一声，心情逐渐明媚了起来。

蒲熠星用余光观察着郭文韬的表情，松了一口气。终于把人给哄开心了，他心里一时之间也松快起来。

说话间已经到了目的地。蒲熠星停好车拉开车门，做出恭迎的姿势：“大哥请！”

郭文韬下车笑着看他一眼，清清嗓子：“表现不错，你这个小弟当的很称职嘛。”

“那必须。”蒲熠星一拍胸脯，“走，大哥，我给你带路！”

9.

“鸳鸯锅，一份虾滑，再要一份鲜切牛肉......”蒲熠星低头看着菜单，报完菜名后抬头看向郭文韬，犹豫了一下还是把嗓子眼的那个称呼咽了下去：“......文韬，你看看菜单还想再吃点什么。”

郭文韬接过菜单扫了一眼，打了对勾的多数是肉菜，果然还是那个无肉不欢的蒲熠星。不过他现在的胃已经不允许他陪着蒲熠星吃肉了，于是他拿上笔又选了两道素菜：“来份茼蒿，嗯......再来个油麦菜吧。”

服务员取走菜单，关上了门。蒲熠星看着郭文韬说：“怎么改吃素了，这么瘦了还减肥？”

“不是。”郭文韬笑了笑，犹豫一番还是选择说了实话，“我有胃炎，吃不了太多荤腥。”

“胃炎？”蒲熠星呼吸一顿，身体立刻坐直了，眼神有点急切地看向郭文韬，“怎么回事哦？咋搞的？哎呦，你早说嘛，咱们就不吃火锅了！”

“没事没事。”郭文韬赶紧说，“小问题，医生说我隔一个月可以适当吃点肉，这刚好一个月了正好我也想开点荤。你不是点了鸳鸯锅嘛，我吃清水的就行。”

蒲熠星还是有点着急的看着他：“那能一样吗，火锅还是有点刺激性的。你这胃炎怎么弄的啊？”

“嗨，创业嘛，不得应酬应酬。”郭文韬轻松地笑了笑，“前几年老是喝酒，现在胃搞坏了。唉，悔不当初啊。”

他说得轻松，蒲熠星心里却越来越难受。他了解郭文韬，要做什么就一定会做到最好。他一个人打拼，创立公司，前期艰难，肯定是拼了命地吃苦。蒲熠星有些自责，自己怎么就没想到呢？明明看到他瘦了这么多，怎么就没再多想一步，非得来吃这个火锅？

他几乎坐不下去，站起来说：“走走，菜还没上，退了我带你换一家店吃。”

“哎哎，真没事。”郭文韬拉住他的衣袖，“没你想到那么严重。吃两口火锅还是可以的，况且我好久没吃了，也馋了。”

蒲熠星顿住了。他知道郭文韬一直在迁就他，从大学那会，无论他跟郭文韬提出一个什么请求，郭文韬十有八九都会同意。如果第一次没能同意，可怜巴巴地多说几遍，再亲两口肯定也就同意了。

郭文韬其实不是多善于用言词表达情感的人，他对待事情认真又争强好胜，原则性很强。但他却把自己所有的包容和让步都给了蒲熠星，无条件地纵容着他，给他能力范围内最大限度的爱。

蒲熠星坐回位置上，心里又开始隐隐作痛。他怕郭文韬看出来心里有负担，用力勾了勾嘴角说：“那好，今天刚好解解馋。我出去加个菜。”

他打开包厢门出去，刚关上门就装不下去了，眼眶瞬间红了。他闭眼强忍了一会，深呼了几口气，打开手机开始搜索胃炎患者吃什么最好。

郭文韬坐在包厢里叹了口气。他本意不想毁了这顿饭，但是身体负担让他没办法再假装。他思考着一会该怎么不动声色地把人哄开心，这时候蒲熠星推开了包厢门。

  

“回来啦？”郭文韬看他，“加了什么菜？”

蒲熠星若无其事地说：“他家的山药粥挺好喝的，点了一碗，又加了个细面条，一会可以跟青菜一起下在锅里。”

郭文韬笑了，说：“谢谢，挺贴心的嘛。”

“说了要把大哥招待好的嘛。”蒲熠星看着郭文韬说。

菜品陆陆续续地上齐，他们开始边吃边聊。

或许是火锅的烟火气太重，容易让人放松，又或许是同桌吃饭的人太合心意，两个人慢慢开始天南海北地聊天。就像大学时候那样，一个人总能自然地接住另一个人还未说出口的下半句话，在不知道多少次几乎异口同声地说出同一句话后一起笑得前仰后合。

只是......每次蒲熠星看到郭文韬的碗里只有青菜时，心里都会抽痛一下，仿佛在提醒他，在他错过的那十年里，郭文韬吃了多少苦。

火锅升腾的雾气里，对面人的脸看得不是很清楚。小小的包间内温度正好，像一间安全屋，厚重的安全感像棉被一样包裹住郭文韬，让他几乎舒适地叹了口气。

这样的感觉已经很久没有过。在那些看不到前路的深夜里，在实验室时找不到思路的焦头烂额里，在拉不到投资的困境里，郭文韬无数次想过放弃。他不是铁打的，怎么可能不累？

但是每次到最后关头，即使把牙咬碎，他也还是挺过来了。或许是因为家里母亲期待的眼神，或许是因为同行伙伴信任的目光。郭文韬向来好强，因此即使要拼了命般地拿出心里深藏着的那点少年意气，也要咽下满嘴的血齿，把所有的脆弱疲惫独自消化得一丝不剩，留给外界一个仿佛无所不能的郭总。

只是不知什么时候他心里出现了一个小小的角落，埋藏着他给自己留的一点点私心。再往上走走，再往上走走是不是就能......配得上他了？

9.

氛围太融洽，导致郭文韬不小心吃的有点多了。山药粥端上来时他其实已经吃不下了，但是为了某人的心意，他还是勉强又吃了两口。会撑到是理所当然的事，因此在蒲熠星小心翼翼地提出“要不要去河边公园转两圈”的提议时，郭文韬没多想就一口答应了。

两人肩并肩在河边岸堤上慢慢往前走。虽然还没到深夜，但是阵阵寒风已经吹了起来。郭文韬还没反应过来，一条棕色围巾就已经把他密不透风地包裹起来。

“知道自己身体差还穿这么薄。”蒲熠星一边皱眉一边给他整理着围巾，嘴里数落道：“刚在屋里出了汗，这种时候最容易感冒了，赶紧把衣服拉紧。”

郭文韬站在原地任由蒲熠星动作，身上暖和起来的同时心里好像也温暖了起来。他脸颊依恋地在还有对方体温的围巾上蹭了蹭，抬起头看着蒲熠星笑：“其实还好，不算太冷。还是谢谢你的围巾啦。”

蒲熠星停留在围巾上的手顿了顿。对面的郭文韬鼻子以下被围巾盖了起来，只露出一双眼睛，此时眉眼弯弯地看着他笑，看上去温柔又生动。

他好像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这样的行为和距离有多暧昧，有些不自然地后退几步拉开距离，咳了两声：“那咱们少转几圈，一会我送你回去。”

月光照耀下的身影看上去亲密地重叠在了一起，然而两人之间却实际上默契地保持着一点距离。他们就这样慢悠悠地走着，有时候搭两句话，有时候谁也不说话。但是也并没有尴尬，岸边的柳树轻轻随风摆动着枝条，好像有种此时无声胜有声的浪漫。

蒲熠星恍然间觉得，就这么一直走下去也不错。他这些年忙忙碌碌，职位越来越高，情绪却越来越风平浪静。人都应该有喜怒哀乐，太过平静反而不妙。每一次他在工作上取得成功，在最初的喜悦过后就是更大的空虚，仿佛一个黑洞在不断地拉扯他的生命力。他越来越厌倦单调乏味的生活，每次下班回到家，打开门一室的寂静，只有刻骨的孤独扑面而来。

和郭文韬在一起的每时每刻都仿佛致命的毒药，吸引着他像扑火飞蛾一般，不顾一切地饮鸩止渴。

好想牵他的手啊。蒲熠星偷偷瞟了眼身边的人，有点郁闷地想。

“你觉不觉得这挺像咱们学校里那个湖？”郭文韬说。蒲熠星点点头，那是大学的时候他俩除了操场以外最喜欢去的地方。湖边人比操场少，是校园里公认的情侣圣地。

“不过这里人比学校里少多了。”蒲熠星说。冬天的晚上河边有点冷，没什么特别好看的景色，的确是少有人来。只有他俩还有这个闲心来这里慢悠悠地散步，也不知道是图什么。

“毕业后你有再回过学校吗？”郭文韬忽然问。

蒲熠星说：“没有。”

这倒是实话。在那个校园里的每一分每一秒基本上都有和郭文韬的回忆，他们在对方生活里的参与度太高，以至于蒲熠星分手后下意识杜绝了所有会勾起回忆的可能性。对于那时的他而言，无论是在校园里看到了任何一个眼熟的角落，还是某个老同学带着笑的问候，都会让他不自觉想起那个名字，进而痛苦地深陷回忆的泥沼。

一年，两年......最开始的回避是有意为之，到了后来仿佛是潜意识里的习惯，就连后来回国开车出门也会下意识避开那几条路。人真是趋利避害的物种，蒲熠星用这种方式把自己密不透风地保护起来，自欺欺人到真的以为自己快要忘记了。

然而这时命运却又跟他开了个玩笑。在酒局上猝不及防见到郭文韬时，他才明白他其实从未停止过思念。那个人的一切仿佛已经深深刻在他的心底，氤氲成某种挥之不去的执念。

“离得这么近，怎么不回去看看？”郭文韬笑着说。

蒲熠星沉默了片刻。

  

“不敢回。”

不敢回，怕抑制不住心底对你的想念。不敢回，怕沉溺于过去的回忆里无法自拔。不敢回，怕从此无法再面对现实，无法独自去过没有你的生活。

郭文韬听懂了他的言外之意，微微愣住了。月色温柔地照在他们身上，风卷起落叶，轻轻在他们之间打了个转。

不知是谁先停住了脚步，他俩站在河边栏杆的某一处，一起望着月光下碧波荡漾的河面。谁也没有再接着说话，默契地维持着朋友之间的界限。再进一步的后果就像伊甸园里那颗诱人的禁果，吃下之后或许得偿所愿，或许万劫不复。此刻两个同样纠结又别扭的人像两个麻花精，既不敢贸贸然迈出那一步，却又一同小心地维护着这段失而复得的情谊。

蒲熠星重重吐出一口长气：“不早了，我送你回去？”

“好。”

一路上两个人都没怎么说话。昨天喝酒今天吃火锅的后果终于显现出来，郭文韬的胃开始隐隐作痛。他嘴角挂上了点咎由自取的苦笑，一只手紧紧按着腹部。

“怎么了？”蒲熠星几乎是第一时间发现了郭文韬的不对，“是不是胃疼？”

“嗯，可能是因为昨天喝了点酒。”郭文韬额头上出了点汗，整个人蜷缩进副驾驶，“回家吃点胃药就好了。”

“今天就不该带你去吃火锅。”蒲熠星一边提速一边自责地说。

“哪有你什么事，我自己想吃的。”郭文韬强撑着对蒲熠星露出一个安抚的笑。

蒲熠星没说话，只是车速越来越快。郭文韬胃里越来越痛，窝在副驾驶里忍不住无意识发出细碎的呻吟。

蒲熠星心急如焚。幸好晚上街道上已经没什么人，他拿出飙车的速度，一路风驰电掣地到了目的地。

“谢谢你送我回来。”郭文韬拉开车门下车，一边用手按着胃一边扯出一个笑，“你回去路上小心。”

蒲熠星眉头紧锁，手紧紧地捏着方向盘。他余光看着郭文韬因为剧烈疼痛而逐渐皱起来的脸，几乎想开口陪他一起回去。捏着方向盘的手松了又紧，他最终只是皱着眉说：“回去赶紧吃药，早点睡觉。”

“好。”郭文韬关上车门，转身向家走去。蒲熠星在后面看着他单薄的背影，心里又烦躁又自责，更多是心疼。在看到郭文韬因为疼痛脚下第三次踉跄了一下时，他终于忍不住低低咒骂了一声，拉开车门追了出去。

郭文韬意识已经有点模糊。他一边按肌肉记忆往家的方向走，一边按紧了腹部弯着腰走路。根据他的经验，这样会好受一点。刚刚离开温暖的车内，他有点瑟缩地拉紧了衣服，这时候身后一个带着热气的躯体贴近，环绕住他。与此同时熟悉的声音在他背后响起来：“有点不放心你，不介意我上去坐坐吧？”

郭文韬几乎要落下泪来。他脱力般放松身体向后靠进那个人温热的怀里，嘴里喃喃地说：“有小弟就是好，大半夜了还有人管。”

蒲熠星赶紧接住了怀里瘦弱的人，几乎是气恼般地瞪了他一眼，却又忍不住地心疼。他一边半搂着郭文韬进电梯，一边嘴里没好气地念念有词：“小弟再不来，大哥在家里疼晕过去都没人知道。”

“你这不是来了嘛。”郭文韬声音软软的，几乎是无意识的呢喃。他双眼已经疼得闭上，整个人倚在蒲熠星怀里，此刻看上去柔软又无助。

蒲熠星心里又酸又疼，小心翼翼地半抱住他，小声问：“在几楼？”

郭文韬闭着双眼，凭着模糊的意识一一回答着蒲熠星的问题。等到终于进到郭文韬家里，他已经近乎晕过去。蒲熠星在大冬天出了一身的汗，一边手忙脚乱地将他轻轻安置在沙发上，一边下意识叫出了那个名字：“韬韬，药和热水在哪里？”

郭文韬迷迷糊糊地蜷缩进沙发里，疼得微微颤抖。恍惚间听见一声“韬韬”，他还以为自己又在做梦。他赶紧把眼睛闭紧，生怕清醒过来后就听不到了，嘴里嘟囔了一声：“床头柜......”

蒲熠星赶紧去卧室里翻找。他刚进卧室，又慌里慌张地先跑到厨房烧上热水，再冲进卧室在床头柜抽屉里翻出了胃药。手有点抖，他咬着牙数出药片，再跑到厨房倒烧好的热水。

端着温度正好的水和药片跑到客厅，蒲熠星小心地扶起沙发上意识不清的人，哄着说：“韬韬，先把药吃了。”

郭文韬顺从地张开嘴。病了这么多年，他下意识地就把药片吞进喉咙里，然后在熟悉的环境和熟悉的人怀里安心地闭上了眼。蒲熠星眼看着他把药吃了，才如释重负地吐出一口气。他把人打横抱起来，轻手轻脚地送进卧室的床上。

怀里的人轻的像片羽毛，瘦得骨头都硌人。蒲熠星一边心疼一边生怕惊醒他，脱掉外套后用被子把人裹了起来。

安顿好后他才有心情看一看郭文韬熟睡的脸。此刻由于疼痛，郭文韬的脸微微有些苍白，平白多出几丝柔弱的气质，与那天酒局上沉稳的郭总大相径庭。蒲熠星半跪在床边看着他出神，心里生出一股冲动，不知不觉间凑近，想要吻一吻那张失而复得的脸。即将接触时他反应过来，狼狈地后退拉开距离，懊恼地轻轻“啧”了一声。

他深呼吸了几口，想要离开卧室清醒清醒。刚刚进门时他着急给郭文韬喂药，没来得及细看，此时终于有了时间仔细观察。

周围的家具非常简洁。目之所及只有黑白灰三种色彩，单调得不能被称之为一个家。蒲熠星站在客厅中间，明明环绕都是陌生的家居，他心里却仿佛身临其境一般体会到房屋主人似有若无蕴含的一种熟悉的孤独。他不敢把郭文韬一个人留在卧室里太久，又进厨房烧了壶热水，扭开卧室的门在床边盘腿坐下。

  

10.

郭文韬做了一个梦。他梦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笑着叫他“韬韬”。他几乎有些急切地向前伸手，想把那个身影留住。他心里既有失而复得的狂喜，又充满近乡情怯的犹疑。就这么一犹豫，那个身影已经犹如镜中月水中花一般渐行渐远。郭文韬急了，努力地伸手，却怎么也够不到那个背影。他无意识地喊着那个深埋心底的名字：

“阿蒲、阿蒲......蒲熠星！”

他猛地睁开了眼睛，坐直身体大口地喘气。这时候手边原本趴着的一团黑影动了动，刚惊醒似的下意识回应：“诶，韬韬我在呢我在呢。有没有好点？胃还疼吗？”

郭文韬一瞬间几乎忍不住眼泪。他一边泪流满面，一边哽咽出声：“我好了，不疼了。”

蒲熠星迷迷糊糊听到郭文韬话里的泣音，立马清醒了过来。屋子里还暗着，应该还没天亮。他不敢贸然开灯，怕晃到郭文韬的眼睛，于是一边摸索着向前伸手，一边安慰：“不疼了就好，我在呢我在呢，韬韬不哭。”

他终于在床边摸到了郭文韬的手，于是顺着一把抱住了他，像哄小孩子一样把人按进自己怀里，温柔地摸着他的头发。

郭文韬在他怀里微微发着抖。他很快感觉到心口的衣服湿了，怀里人的眼泪像是沸腾的水，烫得蒲熠星的心脏又麻又酸。他把人搂得更紧了些，用脸颊轻轻蹭了蹭郭文韬的头顶。

屋子一时安静下来，只剩微微的抽泣声。蒲熠星不说话，一下一下拍着郭文韬的背，任由他发泄着心里的脆弱和不安。他愈发心疼，心口像是塞了一团棉花，干涩又刺痛。

就这么抱了一会，蒲熠星感受到怀里的人渐渐止住了哭泣。他轻声地问：“要不要喝水？”郭文韬点了点头。蒲熠星于是说：“我去厨房给你倒水。”他有点不舍地放开郭文韬，起身摸索着找到了卧室的门。由于不太熟悉地形，他出门时一不小心撞到了门框，疼得“嘶”了一声，低低的骂了一句。

郭文韬有点想笑，出声问：“没事吧？”

“没事。”蒲熠星有点郁闷地说。不一会儿他从厨房端来一杯水，坐回床边递给郭文韬：“小心拿好，别撒了。”

“嗯。”郭文韬小口小口地啜饮着温度刚合适的水，蒲熠星坐在他身边默默地陪他。屋子里又安静下来，郭文韬拿着水杯沉默了一会，突然很想向身边的人倾诉。

他于是开口，嗓子还有点沙哑：“我毕业两年后我爸就去世了。”

  

蒲熠星吃了一惊，他不敢开口打断，于是默默地听着。

“那个时候我在家里的高中当数学老师，每天都很忙。”郭文韬一边回忆一边轻声地说，声音没什么起伏，“我妈倒是很平静。我爸那时候已经在医院住了两年，医生其实早就打好了预防针。他走的时候挺安详的，我妈说他应该是没什么遗憾了，走的时候妻子儿子都在身边，算是寿终正寝。”

蒲熠星下意识在心里计算了一下，毕业后两年去世......那住院的时候，不就是他们分开的时候？

他仿佛意识到什么，整个人如遭雷击，细细地发起抖来。

“唯一的遗憾，应该是没能看到我娶妻生子。”郭文韬兀自回忆着，“办完葬礼后，我妈也病倒了。她的病需要很多钱，于是我决定自己创业。”

“创业是真的很累。”郭文韬叹了口气，“那个时候东奔西跑，白天要到医院照顾我妈，晚上还要到处去参加酒局。好不容易拉起一个团队，但是没有钱没有投资就什么都进行不下去。”

“所幸我运气挺好的，遇到什么困难也都过去了。”郭文韬继续说，“我终于挣到了钱，治好了我妈的病。我想尽办法给了她最好的生活，但是有一天她跟我说，她最后的心愿就是能看到我结婚有个家，安稳下来。”

“我看着她的眼睛，没办法撒谎。于是我说，妈，其实我有男朋友了。”

蒲熠星在黑暗里睁大了眼睛。

“我说，妈，我们是异地恋，他在北京。现在我的工作还不稳定，等手头上的项目忙完，我就带他来见你。”郭文韬说，“我妈听完后，什么也没说。过了一周她给我打电话，说，只要你开心，妈妈支持你。”

蒲熠星心里似喜似悲。他急促地喘了两口气，再也无法忍受，猛地伸手把郭文韬拉进了怀里。

郭文韬顺从地把头靠在他怀里，脸颊上感受到几滴温热。他侧头听着身边人急促的心跳，慢慢闭上了眼睛。他在蒲熠星怀里继续闷闷地说：

“前几天我妈打电话问我，这次去北京能不能把男朋友带回来。”

“我那个时候还不知道，也没办法回答。但是现在——”

蒲熠星似乎预感到他要说什么，黑暗中环抱他的双手逐渐收紧，心跳越来越快。郭文韬在他怀里眨了眨眼，双手环上了他的腰：

  

“蒲熠星，你什么时候跟我回家见见我妈？”

话说出口的那刻，他听见蒲熠星黑暗中无法忍受的一声抽泣。十年间无数次的想念堆叠成山，日复一日地在蒲熠星心底积压。他背着心里沉重的大山生活，爱得太累太累，几乎以为自己把他恨之入骨。

此刻这座大山轰然崩塌，露出底下犹如少年般鲜明的心意，那片鲜红的玫瑰花瓣早就刻入彼此的骨血，在命运般纠缠的人生里永不褪色。在意气飞扬的青春岁月里，少年的一刻心动就是永远。

回头望去，爱他似乎已经成为生命的本能。两个胆小鬼其实早就把对方写进自己人生的结局，只是别扭拧巴不肯承认，直到再也无法隐藏满腔的深情爱意，才肯对彼此露出些许端倪。

黑暗中，郭文韬听见蒲熠星带着哭腔的一声：“对不起。”

对不起那时我的年少傲气伤害了你，对不起在你最脆弱的时候缺席你的人生，对不起我们分别了这么多年，对不起我没来得及好好爱你。

心里那个落满灰尘的结仿佛就在这一声伴着泪水的“对不起”中无声消弭。郭文韬轻轻的笑了，说：“没关系。”

年少的遗憾终于在这一刻圆满，仿佛干涸的土地迎来期待已久的春雨。郭文韬心里缺失的那一个角落被完美地填满，开出了一朵小小的红色玫瑰。他闭着眼蹭了蹭蒲熠星的胸口，眼角泛起细细的泪花，有一种尘埃落定的心安。

不要再离开我了，我已经无法忍受没有你在的日子。以后的人生我们一起面对，好不好？

不知道是谁先吻上谁的唇，不知道是谁的眼泪落入两人难舍难分的唇齿间。蒲熠星欺身把郭文韬圈在自己身下，嘴里满是眼泪的咸涩。他闭着眼睛几乎是毫无章法地胡乱亲吻，像是莽撞的少年。意乱情迷中蒲熠星睁开眼睛，看到郭文韬紧闭的眼角旁泪光一闪，低头珍重地在他额头印下一吻。

亲吻一路向下，郭文韬绷直了身体，难耐地呻吟。爱与欲的氛围在这间昏暗的屋子里悄然流转，借着月色慢慢发酵。黑暗中他们望着彼此的眼睛，是毫无保留的依赖与爱重。世间的缘分如此难得，他们有幸得上天垂怜，在纷杂的尘世找到归属，已是莫大的幸运，又怎么敢辜负这一场圆满。

月光温柔，默不做声地撒下白色光晕，包容着世间所有心满意足的别无所求。

11.

今年的春节果不其然特别的冷。郭文韬心不在焉地坐在会议室里，耳边是下属一板一眼的工作汇报，心思却早已飞到九霄云外。今天是放假前的最后一次会议，他已经在一个小时内第五次瞟了一眼手机，上面是半个小时前蒲熠星发来的一条消息：“我已经到楼下了。”

身边的齐思钧几乎是有些惊奇地观察着郭文韬。人活得久了果然什么都能见到，此刻他的心情十分复杂，既有震撼，又有困惑，还掺杂了点不可言说的八卦心思。

但他没找到询问的机会。五点一到，郭文韬迅速地站起身收拾东西。所幸他还记得回头说一句“会议结束”，话音还没落人已经风一般刮出了会议室，留下齐思钧与迷茫的下属们四目相对，久久无言后齐思钧拍了拍下属的肩，说了一句：“回家过年吧，新年快乐。”

郭文韬一下楼就看见了蒲熠星。他一刻也没有犹豫，朝着那个人飞奔，一头扎进了蒲熠星怀里。蒲熠星双手立刻搂住他的腰，皱着眉开始念叨：“怎么穿这么薄哦？冷不冷？”

郭文韬没回答，脸在温暖的怀里蹭了蹭，低声说：“想你了。”

蒲熠星的眉眼立刻柔软下来。他摸摸怀里人的头发，低声说：“我也想你了。”

“阿姨几点的飞机？”

郭文韬低头看表：“七点到机场，咱们现在开车去，来得及。”

前几天郭文韬的妈妈突然打电话来，说想来北京看看儿子。郭文韬说过年的时候会回去看她，她却坚持要来北京。郭文韬拗不过她，只好给她定好了机票，叫上自家男朋友去接她。

于是蒲熠星从坐上车再到开上路，都在不停地念叨：“韬韬怎么办，阿姨会不会不喜欢我啊？”

“韬韬我今天是不是穿的不够正式啊？”

“韬韬我定的那个餐厅阿姨真的会喜欢吗？”

“韬韬你怎么不理我？”

“韬韬韬韬......”

郭文韬终于忍无可忍：“蒲司机，开车的时候能不能不要讲话？专心！”

蒲熠星委屈：“韬韬你是不是嫌弃我了？”

郭文韬无奈地叹了口气：“没有。”

“那你怎么不回答我的问题？”某个司机不依不饶。

“我以为我已经说的很明确了。”郭文韬说，“你是我喜欢的人，我妈怎么可能不喜欢你？”

蒲姓司机对于这句话显然很受用，嘴角藏着压都压不下去的笑。不过他很快又紧张起来，嘴里念念有词地说：“第一次见丈母娘哪有不紧张的？”

“什么丈母娘？”郭文韬敏锐地意识到什么，不满地纠正，“是见未来婆婆！”

这时候蒲姓司机倒是不说话了。不过他嘴角不断上扬，郭文韬听见了他没憋住的一声窃笑。

“蒲熠星！”郭文韬羞恼地去掐他的大腿，蒲姓司机赶紧压住笑连连求饶，“韬韬别闹，错了错了，开车呢。”

偶尔的争执不过是生活的一点调味剂。郭文韬妈妈出机场时，看到的就是两个手拉手来迎接她的人。自家儿子脸上带着轻松的笑意，开口道：“妈，给你介绍一下，这是我男朋友，蒲熠星。”

旁边的人略带点紧张地看向她：“阿姨您好，我是蒲熠星，您叫我小蒲就好。欢迎您来北京。”

她上下打量了一下自家儿子这位有点拘谨的男朋友，说：“你好，小蒲，我是文韬的妈妈。这些天在北京麻烦你照顾了。”

蒲熠星立刻说：“不麻烦不麻烦，我应该的。”

她被迎上了车。儿子带着她回了在北京的家，这间小小的公寓明显有两个人生活的痕迹。郭文韬说：“妈，阿蒲定了餐厅，一会咱们先去吃饭。”

妈妈拉着郭文韬进了房间，偷偷地问：“韬啊，这就是你说的那个男朋友？”

 

“嗯，就是他。”郭文韬的目光看向房间外面忙着提起妈妈行李安置的蒲熠星，温柔地笑了笑。

“他对你好不好啊？”

“很好，妈。”郭文韬认真地说，“我们现在很幸福。”

郭文韬一从房间里走出来，就被蒲熠星拉住。他有点紧张地低声问：“韬韬，阿姨怎么说啊？”

郭文韬说：“就问问你对我好不好啊。”

“那你怎么说的，是不是说特别特别好？”

郭文韬看着面前表情殷切的人，突然起了点逗猫的心思。他故意说：“没有，我说你是个渣男，老是冷暴力我。”

“啊？！”面前的人好像被踩了猫尾巴一样，浑身炸起了毛，他控诉道：“郭文韬，你怎么这样！真是太伤我心了！”

继而又有点垂头丧气，嘟嘟囔囔地说：“完了完了，这可怎么办哦，阿姨肯定讨厌我了。”

郭文韬终于忍不住笑起来。他拉住面前人的手，在对方幽怨的眼神里说：“怎么可能，我肯定是夸你特别好啊，男朋友。”

说完他轻轻在蒲熠星额头上亲了一口。蒲熠星这才被顺好了毛，满意地轻哼了一声，“小骗子......”

妈妈在站在房间门口略有欣慰地看着他俩。吃完那顿晚饭后第二天，妈妈就跟郭文韬说，她要自己在北京旅游，看看长城和天安门。郭文韬本来想陪着，却被自己妈妈坚决地拒绝了。无奈之下他只好找了个靠谱的导游，看着妈妈兴致勃勃地每天早出晚归，自己却只能在公司里加班。

晚上他窝在蒲熠星怀里，略有点幽怨地说：“我妈不是说来看我吗，怎么感觉她就是来玩的，今天连家都不回了，在那个什么温泉酒店里流连忘返的。”

蒲熠星手有一搭没一搭地拍着他的背，笑着说：“这不挺好的嘛，阿姨自己出去玩，我看她也挺开心的。”

郭文韬说：“我妈到底为什么突然来这一趟，不可能光是为了玩吧？你说她是不是有事瞒着我？”

蒲熠星沉默了一会，说：“韬韬，阿姨很了解你。她应该知道你那个时候说在北京有男朋友是骗她的。她怕你在北京过得不好受了委屈，所以才想要自己来北京亲眼看看。现在她看到了你确实很幸福，所以她放心了。”

郭文韬怔怔地坐起身看他。蒲熠星把他搂进怀里，轻轻地说：“阿姨很爱你。”

郭文韬把头靠在蒲熠星肩上。他闭着眼睛说：“你怎么这么了解她？搞得好像你才是她儿子。”

“我现在不也是她儿子了吗？”蒲熠星轻哼了一声。

“那你怎么知道她在想什么？”

“不告诉你。”蒲熠星使坏地说。

“不说就不说。”郭文韬反手搂住了蒲熠星的腰，“不说我也知道。”

因为我们都很爱你。蒲熠星心底说。

  

所以我能轻易地知道她在想什么。因为我会和她有同样的担忧。郭文韬，我们都希望你能幸福。

郭文韬靠在蒲熠星怀里，仿佛听到了蒲熠星心里的话。他嘴角勾了勾，心里说：我知道，蒲熠星。

郭文韬妈妈两天后就走了。郭文韬和蒲熠星去机场送她，她回头笑着说：“不用送啦，我会自己坐飞机。”

临进安检前，妈妈郑重其事地对他俩说，你们俩要好好的。

蒲熠星说，阿姨，你也要好好的。

诶，好，好。大家都好好的。

郭文韬妈妈的眼睛里仿佛一瞬间有泪光闪过。

“妈，过年我们回去看你。”郭文韬笑着说。妈妈用力点了点头：“等你们回来，我给你们包饺子。”

12.

一转眼两年过去了。

蒲熠星已经辞去了特助的身份。南波万集团与奕文科技公司的合作大获成功，赢得了巨大的利润，身价倍增。蒲熠星完成了最后一项工作，正式跟火树提了辞职。

火树说：“想好了？”

“想好了。”蒲熠星坦然地说，“我还是想去再尝试人生更多的路。”

火树摇摇头：“你小子，我当年一眼就看出你不是个安于现状的人。”

蒲熠星笑了笑。火树说：“不过这次怎么突然下定了决心？”

“因为有了想要分享的人。”蒲熠星说。

跟郭文韬在一起的每分每秒，生活都不再压抑。他重新有了尝试更多领域的动力，想要去探索自己人生更多的可能性，并迫不及待地分享给自己身边的那个人。

火树说：“恭喜。祝你成功。”

蒲熠星回到办公室收拾东西。门突然被敲响，他抬头，是何运晨。

“恭喜啊，蒲特助，终于得偿所愿啦？”

蒲熠星一身轻松地笑了笑：“哪天有空，请你吃顿饭。”

何运晨“啧”了一声：“辞职了还请人吃饭，你哪来的钱？”

“吃软饭啊。”蒲熠星弯弯嘴角。

“去你的。”何运晨笑骂，“要不要点脸。”

“你跟恩齐算是彻底定下来了？”

“嗯。”何运晨语气都温柔下来，“过两天回他家见见家长，事就算是定了。”

他们这些人的恋情不同于普通的异性情侣，现在还不被社会和法律认可。因此，回家里见见家长，一起吃顿饭就算是互许了终身。但爱本来就没有定义，又何必拘泥于形式？

“你家那位呢？”小何问。

蒲熠星说：“今年过年就带回家。”

蒲熠星的父母不同于郭文韬的妈妈。成功人士的标签让他们活得墨守成规，最初听闻儿子走上如此离经叛道的路，简直如一滴水滴进沸油中，立刻就炸了。

不过，他们总归是爱儿子的。尽管这种爱有时候看上去过于严厉，或者过于冷漠。期间也有过不少的争吵和指责，但是最终他们还是妥协给了异常坚持的儿子。

一天前，蒲熠星收到父亲的消息，带着点别扭和不自然：“今年过年回家吧，带上家属。”

那时候他终于笑着松口气，拥住身边的爱人：“今年我能带你回家了。”

小何由衷地说：“双喜临门。”

“那我就先走了。”收拾好东西，蒲熠星冲何运晨点点头。何运晨拍拍他的肩：“好兄弟，加油，相信你！”

郭文韬就在楼下等他。蒲熠星一远远地看到他，心情就先飞扬起来。他一步步走过去，郭文韬一看见他就笑：“说好了？”

“说好了。”他把头埋进他的肩窝里。“我现在是无业游民了，就靠郭总养活了。”

郭文韬搂住他的腰，在他耳边笑着说：“那还得看看你表现如何。”

“啊，是我晚上还不够卖力吗，韬韬？”蒲熠星抬头看他，眨眨眼装作无辜地说。

郭文韬脸一红，手狠狠地在面前人的腰上掐了一把：“在外面呢！不正经。”

“哎哎哎，疼疼疼，知道错了。”蒲熠星连声求饶。

蒲熠星这边是辞职了，郭文韬却不可能轻易放弃奕文公司。这是他一步步打拼出来的心血，自然要继续好好经营。不过，最近两年他也慢慢地松懈下来，更多的注重身体。毕竟他还有一个一辈子的承诺要兑现，自然不允许自己失约。

不过这可苦了齐思钧，身上的担子日益沉重。他为此不知道多少次打电话大骂郭文韬见色忘友，不过还是在郭文韬的一次次诡辩里败下阵来。毕竟创业的时候郭文韬的拼劲他看在眼里，作为老友也是希望他能多休息的。

不过他前两天打电话来向郭文韬宣布自己找了一个能力很强的助理，是个留学生，好像是姓周。齐思钧言语间多有炫耀，让郭文韬忍不住对这个人有了点好奇之心。

直到坐上车，郭文韬还在跟蒲熠星喋喋不休地说：“这个周峻纬好像还是名校毕业，据说还兼修了心理学，听小齐说特别厉害......”

  

未尽的话语被猛然倾身过来的蒲熠星堵在了唇齿间。某个蒲姓司机好像有点吃醋，坏心思地亲了好久，直到郭文韬快要喘不过来气，气恼地用手推他，才放开了他。

“你干嘛呀......”郭文韬声音都软了，埋怨地瞪他一眼。蒲熠星哼了一声，一边启动车子一边阴阳怪气地说：“名校毕业～特别厉害～”

郭文韬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他在吃醋，忍不住笑出了声，并且越笑越大声。

“可以啊郭文韬。”蒲熠星咬牙切齿地说，说着说着还委屈上了，“我才刚辞职，你就关注别人去了，所以爱会消失对吗？”

郭文韬好不容易止住了笑声，看着身边的孩子气的爱人说：“蒲熠星，都老夫老妻了还乱吃飞醋，丢不丢脸？”

“这有什么丢脸的。”蒲熠星毫不在意，一边开车一边又开口强调了一遍，“那个什么周峻纬不是小齐的助理吗，你又没必要多关注他。”

“是是是。”郭文韬无奈又好笑地看了理直气壮的蒲熠星一眼。自家的无业游民还是得自己宠着，郭文韬望天叹了口气，什么姓周的姓齐的此刻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身边触手可及的爱人。

开车来到订好的餐厅，蒲熠星刚从地下停车场出来，就好像看见了什么似的，有点兴奋地说：“韬韬，你先上去，我一会过来找你。”

郭文韬满头问号地被他推进餐厅的门里，眼睁睁看着蒲熠星的背影消失在视线里，只好无奈地叹口气，先到前台去找好包厢。他在包厢里无聊地等了又等，眼看着人还没来，摸出手机准备打个电话。

这个时候包厢的门开了，蒲熠星神神秘秘地走进来，一只手在背后藏着。郭文韬疑惑地看他：“又搞什么？”

蒲熠星把门关好后清清嗓子，在郭文韬面前站定。郭文韬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只见蒲熠星从背后拿出一张纸，一本正经地念：

“致我的爱人。

我爱你，不光因为你的样子，还因为和你在一起时，我的样子。

  

爱永远指的是，现在的我爱着现在的你。

  

爱的期限是我爱你，直到我不爱你的那一刻。即使有一天我们终究会分离，我还是愿意在有限的时间里，无限的爱着你。

我的内心发生过一场巨大的海啸，至今仍在暗流涌动，可能永远没有风平浪静的一天。但海风回暖，你是我仍然能够在海边安住的曼彻斯特。”

郭文韬怔怔地看着面前的蒲熠星。匆匆岁月流逝，他早已年轻不在，眼角爬上细细的纹路。可他骨子里依然是那个有点中二的少年，眼眸里仍然是郭文韬熟悉的深情和爱意。郭文韬的眼眶发热，几乎要落下泪来。

蒲熠星笑着看他，然后从怀里变魔术般拿出一朵鲜艳欲滴的红色玫瑰。他近乎虔诚地单膝跪地，把手里的那朵玫瑰递给郭文韬。

“韬韬，我爱你。”

现实世界里也有美满结局。他们的缘分从三次搭讪，三体和三次投票开始，犹如宿命般地互相纠缠，最终落点于一朵红色的玫瑰。即使中间错过了十年，他们却仍固执地等在原地，默契又遥远地彼此相守，最终邂逅了一份命运慷慨赠出的厚礼。

从此以后，平安顺遂，万事如意。

  

end.

反差感钢琴家✖️手控按摩医师

触碰‖明知故犯‖微心机‖快慢节奏调和

*迟到的410生日贺文

所见皆A.U  ooc小冰雹所有～

全文4.7k＋  阅读愉快~

00.

“但是谁让他的韬韬医生就是心疼他呢。”

01.

音乐厅里回荡着悠扬的音乐，过道里脚步声不断，还有各个休息室的门开开关关。

“疼…疼…你轻一点……”靠近里边的休息室里角落沙发上窝着的蒲熠星脸皱成一团，说出来的话轻飘飘的没有支点，最后又委屈巴巴，“错了，错了，不敢了，疼……”

话音落下手腕上按揉的力度轻了不少，方才的力度明显是在生气，这会儿自然是卖惨起了效果。

“没有下次了…错了…不生气好不好……”方才在台上演奏的时候板着脸有多高冷，现下坐在人身边的态度就有多软乎，被捉着手还不安分地往人怀里钻，被没有什么杀伤力地瞪了一眼又唯唯诺诺地坐好，“韬韬……”

“没一天让人省心，等哪天你这双手废了你就喝西北风去吧。”透明的药油被细白的手指在手腕处揉开，淡淡的清香在空气中蔓延，轻柔动作的主人语气却不大温柔。

“那不是…还有你吗……”趁人不注意翻转了手掌将他的腕握在手里，蒲熠星臭屁地凑过去想贴贴，被没好气地一根手指抵住额头，方才下去的委屈巴巴又跑了出来，“你这么厉害……”

“再说了，你怎么舍得我喝西北风哦……”

“……蒲熠星你别得寸进尺。”见人总不安分将药油的瓶盖儿拧好放在小包里作势起身要走，被人下意识伸手抓住手臂，却疼得倒吸一口凉气又颤抖着缩回来。

“你手还要不要了？！”就这么一个动作吓得郭文韬忙伸出手去将他那只手捉在温热的掌心，担心的话脱口而出，下意识就倾身去将人摁在沙发上，“和你说了不要用力，左耳进右耳出？”

“可是…你要走……”被揉了一会儿手腕后敷了药贴又戴上了定制的腕托，蒲熠星换了另一只手轻轻揪住他的袖口抬眸仰视他，“错了嘛……”

盯着他一双星眸看了一会儿后轻轻叹了一口气，郭文韬终究还是软了态度在他身边坐下牵起那只手给他揉指关节，脑袋下意识地微微歪过去就枕在他的肩头，一句话也没说。

都是成年人，他也不是无缘无故生气。

蒲熠星今天有音乐会演出是早就安排好的，但是最近因为换季气温起伏不定，连带着手部的旧疾也若有若无地要复发，郭文韬再三叮嘱他不许弹太快的变奏曲，结果最后即兴发挥的时候他倒是越弹越起劲儿。

然后下了台就皱巴着一张脸哼哼唧唧说痛。

虽然说，郭文韬早就料到结果会是如此。

两人第一次见面是在郭文韬工作的一个小有名气的诊所，那天蒲熠星是被经纪人“押”来的，坐下的时候还满脸不情不愿，直到看到郭文韬换口罩的时候露出来的那张脸才算安分地待下了。

检查结果不太意外，腱鞘炎和腕管综合征是许许多多钢琴家都逃不过的手部问题，何况还是蒲熠星这种各种意义上的工作狂——演出接得多就算了，空闲下来的时间又被花在谱曲和在键盘上敲创作概念上，这双手跟着他这辈子还真是倒了大霉。

“接下来的半个月都不要再碰钢琴了，每天下午我下班后过来做理疗，半个月后再看看，情况好的话大概就不会再一直痛，但是如果你不遵医嘱那什么时候会好一些就尚未可知了。”

既然话这么说了，想也知道蒲熠星肯定是没遵医嘱的。

但是你要说蒲熠星真的这么热爱工作吗，好像也没有……

半个月后对着几乎没有表现出任何好转迹象的复检报告，郭文韬略有些严肃地盯着他瞧了一会儿后淡淡地说出来一句“没听医嘱好好休息”，是个陈述句。

“那我想，每天都来嘛……”有些出乎意料的回答换了一个带着点愠怒的瞪眼，还没等郭文韬开口说他他就委屈巴巴地开口说，“你按摩的手法真的很好嘛……我很喜欢。”

郭文韬闻言挑了挑眉。

“是喜欢按摩的手法，还是喜欢别的什么？”从蒲熠星脸上有些可疑的粉看出了一点端倪，在诊所这么些年横竖郭文韬对自己还是有些认知，有了点不成文的猜测也没往心里藏，“需不需要我提醒你，你有权利可以申请长期拥有我的服务。”

“前提是你把话讲明白。”

“那…那……”双手漂亮的指节因为有些紧张纠缠在一起，眼神四下乱飘了一会儿后眨眨眼睛试探着伸出手去捏住了他交叠在桌上的手的指节，“你可以，喜欢我吗？”

“男朋友的，那种喜欢。”

似乎是被蒲熠星的脑回路有趣到，郭文韬这会儿笑得眉眼弯弯，周遭少了几分方才的严肃，将指节从他手里抽出来又捉住他的腕轻轻揉了两下，惹得一阵轻颤。

“脉搏挺快，情绪这么激动吗？”片刻后松开了手，郭文韬勾着唇站起来，“这么喜欢？”

“你…你去哪……”没有否认他的话，这会儿坐着的人儿显然更着急要他给个答复，视线随着他的动作移动像粘在了他身上。

“鉴于你总是不遵医嘱，为了避免你的经纪人说我不专业找我麻烦，我决定亲自监督你。”

“所以今天的理疗就在你家里做吧。”

“我相信钢琴家先生的家里应当不至于连客房都没有吧？”

“对吧，男，朋，友？”

02.

刚谈恋爱就同居听起来好像有些进展过于迅速，但是用郭文韬的话说，和谁合租不是住，现在混到不花钱的为什么不住？

“你有很喜欢我什么吗？”某天乖巧地端坐在沙发上被捉着两只手做护理手膜，蒲熠星盯着他低头动作时一颤一颤的翘睫毛挪不开眼，半晌忽地很认真地问了一个问题。

闻言手里的动作一滞，郭文韬心底划过一抹下意识的慌乱又很快消失，若无其事地接着给那双漂亮的手涂药油，沉默了一会儿后才轻轻地开口说“有”。

“是什么呀？”这个回答对于蒲熠星来说算是挺惊喜的，他下意识就咧嘴笑了起来，追问的句子脱口而出。

“……手。”头脑里小人打架了好一会儿权衡利弊也没个结果，郭文韬索性抬眸对上他的眸子很认真地说了实话，“你知道的，我从事这个工作就和各种人的手打交道，好不好看无形中就会成为了一个标准。”

“用网上的话说，我有点点手控。”

“钢琴家我还是第一次遇到，你们的手和大部分人都不太一样，更加漂亮。”

“喔韬韬……”闻言歪了脑袋去寻他的眼神，四目相对郭文韬有些下意识地躲闪，“看来和我谈恋爱你也有所企图嘛。”

他说“也”。

“那你图什么了？”把头重新埋下去盯着他的手给套上手膜手套，郭文韬随口接了一句话。

“你长得好看呀。”方才就咧着的嘴这会儿笑得更开心了，要不是被人捉着手这会儿可能早就搂上人细腰贴贴蹭蹭了。

“……只有这个？”虽然大概猜到了他的回答，但是真正听到还是会有些好笑，郭文韬轻轻勾了勾唇给他的手膜手套封了一下口，接着他的话说，“那我挺失败的。”

“工作这么些年最后还是靠脸吃饭。”

“不是，才不是。”听到郭文韬开玩笑自嘲的话像是被动了自己的小蛋糕一样不舒服，蒲熠星的护短心理下意识地跑了出来，“确定关系那个时候，我不就说了你手法很好嘛……”

“韬韬脾气也很好嘻嘻。”

“……脾气好不是你屡教不改的理由。”听了这句话一股无名火起来又下去，郭文韬想起他总是觉得自己快好了能行了就去练琴，最后自己下班回来又黏黏糊糊说“手又疼了”让自己给按摩加时，想想都头疼。

“琴怎么能不练呢…到时候忘了怎么办嘛……”又被说教了的人儿装了一副可怜模样，大有一副为职业献身的样子，被郭文韬没好气地抬腿踢了一下小腿肚不疼不痒。

“韬韬你踢我…要是踩不了踏板了怎么办……”

“踩不了正好，看你还练不练了。”

03.

郭文韬在诊所上班本来就不是坐班制，所以再后来蒲熠星重新开始在公共场合露面表演的时候他出于担心发生什么紧急状况都会跟着。

后来他发现，自己跟着去的时候蒲熠星演出前后总是会有点什么小毛病，但是有时候实在排不开病人没跟着的时候反而没事。

偶发还是人为看起来已经很明显了。

但是每次他扳着个脸问蒲熠星为什么又过度用手得到的回答总是“我觉得那个地方就是要激昂一点呀”，“弹着弹着没忍住嘛”云云。

他又不好生气。

后来他又尝试找理由不跟着他去了。

时间长了蒲熠星就发现了不对劲，又委屈巴巴说“你根本就不忙对不对”逼着他说实话，最后又被他一句“以后不会了”哄着去了。

然后还是同样的结局。

最后郭文韬寻寻觅觅终于在某晚睡觉前被揪着袖子拦在房门口蒲熠星那句意味明确的试探中找到了根治的方法。

“韬韬……我…想和你睡一张床好不好？”

“……好啊。”

“半个月，一次不遵守医嘱就重新算。”瞧着蒲熠星的表情从惊讶变成委屈最后又微微地嘟唇不情不愿地应下来说“好吧”，郭文韬靠在门框抱着臂勾勾唇让人晃了晃神后又将人拒之门外。

半个月说长其实也不长，但是对蒲熠星这样习惯了不听话的人来说，那也是多少有些折磨。

平时一起待在家里，郭文韬一看到他的眼神又飘忽到钢琴上，就会晃晃悠悠到他身边坐下托着下巴用气声说“半个月哦”；在演出后台，郭文韬总会一副无所谓的模样，在他上台前勾住他的指尖，在他看过来的时候眨眨眼睛无声地用口型说“半个月哦”。

蒲熠星被勾得在心里抓耳挠腮一通但是表面上微微瘪嘴什么都干不了。

半个月，十五天，三百六十个小时，被蒲熠星掰碎了慢慢磨下来，到后面好像确实已经对钢琴没那么强的执念了，直到某天深夜洗完澡带着沐浴露的花香郭文韬抱着被子从他身边越过进入了他的房间，他才心觉半个月已经过去了。

“嘻嘻，韬韬……”

分被子睡的想法被蒲熠星扯了扯他的衣角后就钻进来被子里的动作打破，被从身后拥上的时候郭文韬心底闪过一丝慌乱身体滞了一下，下一秒若无其事地往他怀里靠了靠将他带着护腕那只手握在手里，拇指的指腹隔着有点粗糙的护腕轻轻地打着圈按揉，身体松了下来脑袋靠在他的肩头。

“韬韬…如果我想做点别的什么……你会同意吗？”黑暗中合着眼睛都快睡着了，郭文韬透过他的骨传导听了半天他快速跳了好久的心跳，终于等到了他开口。

“蒲熠星，以后你都得记着，机会不等人。”腰部发力侧着坐起来的瞬间身体一转膝盖就跨过蒲熠星的腰坐在了他的腿上，郭文韬对着他明显有些错愕的眸子倾身双手撑在他的肩头，歪了歪脑袋淡淡地开口，“再晚一点说，我就已经睡着了。”

“唔你…小心手！…嗯……”被托着后颈往他的方向带的时候郭文韬还没反应过来，直到护腕不太光滑的触感刺激到颈后敏感的皮肤意识到蒲熠星用的是哪只手。

下意识地挣扎都被硬生生地控制住，下一秒唇上前所未有的温软触感就清空了他的大脑，身子一下子就开始发软，撑在他肩头的手也顺着睡衣光滑的面料撑在了柔软的床榻。

不知道这个吻到底持续了多久，似乎有些长，但是心跳并没有快到超出负荷，好像挺短，可仅有的氧气却已经全数被夺走。

直到最后脑袋都是晕乎的，但是身体的触感却明晃晃地叫嚣着告诉他此刻他在偷尝的禁果是什么味道。

“桃子味诶。”你今天的身体乳香。

肌肤相贴，蒲熠星坏心思地用带着护腕的手与他那一侧的一只手十指相扣放在脑袋一侧，害他就算是这么没有安全感的体位也根本不敢使劲支撑，但是酥麻的刺激感却又让他不得不寻找支点，最后只好将额头抵在他的肩头，微微咬着的唇漏出些甜腻的音节。

腰被握上的时候郭文韬的身体又是一抖，但是回过神来后他发现蒲熠星的动作好像顿住了，腰上的手也只剩下轻飘飘的搓捻，有些痒。

想也知道他是方才握力猛了手又疼了。

“让你…别用力…又不听……嗯不要…阿蒲……”

一股无名火爬上心头，没被扣住的手对着他的手臂就是没有什么力气的一巴掌，但是还没等他接着说下去，后面的话就被全数撞碎，最后脱口而出的只剩下没有什么用的求饶。

毕竟是第一次，结束的时候郭文韬不能说是多累，但是身子就是软得懒洋洋，偏偏念及蒲熠星的手无论如何都不愿意让人抱着去洗澡，结果等着体力回复的功夫就合上眼睡着了。

蒲熠星洗完澡回来看到的就是他缩在睡袍里呼吸平稳的模样，平日里说话一点不留情的人儿这会儿看着是乖巧地不行。

站在床沿打量了一会儿已经不太像样的床铺，黑暗中蒲熠星不知道为什么轻轻勾唇笑了，而后活动了一下手腕，俯身将床上睡着的人儿卷进他带过来最后被放随意地丢在飘窗的被子里往他房间走去。

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郭文韬一直都把心思放在怎么让他听话上，尝试各种方法，但是唯独忘了让他做复检。

其实他的手早就没有当时被“押”着去诊所那么强烈的痛感了，他出差的时候抽空去过大医院检查，已经没有什么大问题了。

但是谁让他的韬韬医生就是心疼他呢。

所以这应该也不算骗人吧……

病号能有什么坏心思呢？

将人在柔软的床上放下，蒲熠星撩开被子钻进去双手很快就寻到他的细腰，用了些力将他往怀里紧了紧后满意地抬了点下巴去啄了啄他的耳朵就将脑袋搁在他的颈窝合上了眼睛。

04.

手腕指尖的触诊太容易让人在爱情这件事上病入膏肓。

所以蒲熠星的应对方案是以身入局。

整点严肃的窗户纸文学

磨了很久的一篇，全文8000+，HE，关于病弱和眼泪，还有烈火烹油的爱

沈翊意识到自己爱上杜城，是由于一场高烧。

1.

发烧的感觉不好受，像喝大了一头栽进浴缸里，昏昏沉沉，胸闷气短，冷感神经失常，又零零碎碎地做一场乱梦。

这梦做得也颇具艺术感，梦见云层熄灭，梦见花凋零后开放，梦见粉色的山脉绵延成影，荒诞意象中穿插着杜城的脸，以及他额上几滴汗，和叫人脸热的喘息声，徒增一股子意识流的旖旎意味。

被突如其来的畏凉感受惊醒的时候，他眼前正是杜城紧皱着眉的脸，他那顷刻间的情绪几乎要化成眼泪涌出来，紧接着又萌生出一丝逃避的冲动。杜城没有去探究他的表情，急迫地把手背贴上他额头，探到一手滚烫的温度，和湿漉漉的冷汗。

“怎么烧成这样，昨晚又熬夜了？”

沈翊不理他，却征征地看着他，眼睛里一片水意，被他看出丝丝缕缕难以名状的柔情来。高烧让他思维也变得迟钝，这么一个简单的问题让他顿了好一会儿，之后答非所问地呢喃一句：

“怎么我梦里是你，醒来睁开眼还是你呢？”

他其实不太清醒，却有意无意把话说的这样含混不清，嗓音低哑黏连，像爱人贴在耳边撒娇呢喃。他脸是红的，眼尾也是红的，朦朦胧胧一层水汽，看向杜城的时候流连着一股子缱绻的依赖情绪。年轻的刑警队长经不住这架势，只好转过身任劳任怨地给他倒水、拿药，耳根子红得发烫，一边忙一边还在心里偷偷骂：

他可真过分

不知道我多喜欢他呀

杜城装淡定装得很像那么回事，恶声恶气地给沈翊塞药，温水递到嘴边的动作却又轻又柔，水温也正好合适，烫不到他那猫一样娇气的舌头。但沈翊烧得迷迷糊糊，只收到对方面上不太温柔的讯号，于是小猫第一次伸出爪子的试探以失败告终，还悄悄赔了两滴因为生病而格外泛滥的眼泪。

以至于杜城后知后觉地问他梦到了什么，他也只是怏怏地瞥了对方一眼，面不改色地敷衍道，

“梦见你骂我来着。”

2.

沈翊经常发烧。

当年画完画被周俊一脚蹬海里，捞上来的时候剩下半条命，没叫海水淹死，却差点被后续的高热脱水取了小命。后来被拎到警察局审问，让杜城愤怒小狗狂吠一顿，给吼得心力交瘁回去又发起了低烧，半梦半醒地全是一片模糊血色背景下高个子警官红着眼睛，摇摇欲坠的愤怒和无助一股脑向他倾倒，排山倒海地压垮他，又把那张尚且稚嫩的脸印刻在他心脏深处的角落。当时他身边没什么亲友，又怕老师知道了担心，只好给林敏打电话，好好的师姐跟个大冤种似的忙里忙外伺候他几天，结果人能下床了之后转头就一把火燎了成堆的画作，气得师姐直骂他烧坏了脑子，踩着高跟鞋走得飞快，剩下一个怒火中烧的背影。

那时候沈翊看着师姐一身火气离开的影子，又转头看向那冲天的火光，和渐化作灰烬的作品，忽而觉出自己的人生从此怕是要被水与火无止境的拉扯下去，海水无情淹没他的记忆，淹没他的骄傲，又把他狠狠拍回岸边，然后是愧意和执念，烈火烹油煎熬他的灵魂，回头一看，这火竟烧了七年。

当了警察之后反而更容易发烧了，被杀人犯踹水里，捞起来之后高烧不断，熬夜画画劳累过度也会发烧，被炸弹客吓出一身冷汗之后让风一吹又发烧。他后来已经学会苦中作乐地从高烧的混沌迷梦中抓取丝丝缕缕的灵感，这时候的创作也是在晕眩的状态下进行的，明艳大胆地在画纸上晕开光怪陆离的色块，不拘风格不拘形式，也算让他从黑白灰的素描人像中得到一丝喘息的空挡。

他其实挺珍惜这样短暂的放逐，倒总是把杜城吓得够呛。杜城还对沈翊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的时候就开始胆战心惊地怕这金贵的画像师哪天烧坏了脑子。尤其那天收拾完曹栋之后把人捞出来，那么单薄的人在他怀里水淋淋的像要融化了一样，急救室的灯光亮了半夜，命捞回来了，又因为高烧昏迷不醒，杜城看着病床上的人苍白着一张脸，呼吸平而微弱，一面遮遮掩掩地心痛，一面想着张局会不会把自己脑袋掰下来当球踢，直郁闷得茶饭不思，等人醒了脸色才好看点。

杜城一直觉着沈翊挺脆弱，单薄清简的身材，白生生的手腕使点劲就捏出一截红痕。沈翊刚来的时候，杜城憋着火给他找不痛快，跟个幼儿园小霸王似的幼稚，出去办案成心把人撂下，没成想对方蹬着个脚踏车跑得还挺快，紧赶慢赶地拦住电梯，葱白细瘦的手让两边电梯门猛地夹了一下。杜城当时一肚子火气，竟还是狠狠心惊了一下，偷摸摸观察人手上泛白的痕迹，看到是左手之后才勉强松了口气，之后又后知后觉地暗骂自己咸吃萝卜淡操心，吞了一肚子闷气，憋屈得不行。

3.

看着沈翊的时候，杜城常会无端地想起他小时候手贱打碎的姐姐的玻璃镇纸。沈翊对他总笑得很温顺，一股子迤逦的透明感，很像那些亮晶晶的玻璃。可能年少无知的时候脑子里总会有点什么大病，在他姐提着刀过来之前，杜城蹲在地上煞有介事地观察了半天那一地玻璃碎片，然后被姐姐揪起耳朵嗷嗷叫唤。但那木地板上折射着琉璃光彩的碎片激发了杜城所剩无几的美商，在他不怎么根正苗红的青春期留下个漂亮的印刻。可惜杜城画工感人，赞美的辞藻也只有一个牛逼，那种微弱的触动他言说不明白，只隐约感知到那四分五裂的玻璃中别有一个菩提世界，流光溢彩地随着一声脆响绽开，毁灭性质的美丽。如今对应上沈翊看向他的时候闪动的眸光，竟成就了他一向嗤之以鼻的宿命论。

第一次产生这样的联想是在参加完杜倾的宴会送沈翊回家的时候。沈翊喝了酒，一路上皱着眉睡得不安稳，杜城用交警大队都要热泪盈眶的车速开到沈翊家，稳稳当当地停了车，没像以前一样一下攮醒人家，反而轻手轻脚地把人拍醒。沈翊家楼下的巷子口没有路灯，他迷迷瞪瞪地道了谢下车，留下一个白生生的后脖颈，也渐渐的隐在黑暗里。杜城鬼使神差地开了车灯照亮一片幽暗的路，于是沈翊回头冲着他微笑，眉目和唇角都圆钝钝的，又被亮得过头的车灯虚化了轮廓。杜城心尖上猛然地悸动，震耳欲聋的心跳让他难得地慌乱，他觉着自己多半中了邪，惶然心动伴着玻璃破碎的清脆声响喷涌而出，只剩下满脑子沈翊盈盈的笑眼，和雪泥鸿爪一般，被碎玻璃无数个反射面分解的光线。

他有些荒唐地想到，原来人生真的有伏笔，草蛇灰线，伏脉千里，直指他心之所向。

可他愣是忘了，漂亮的碎玻璃身上有多少锋利的棱。

沈翊说了解的深浅有时候不取决于时间，就像沈翊能够洞察杜城深刻的纯粹与赤诚，杜城同样明晰着沈翊透亮温润的壳子内里的一身邪性，只是他没想到，这小子能疯到让刀尖冲向自己。

杜城带着人冲进胡志峰家里的时候那把刀已经刺到沈翊身上，他魂都差点吓飞出去，冲上去一把拧住嫌犯的手腕。那把刀三分之一没进沈翊身体，捅在腹部，死不了但也够他喝一壶，利刀和沈翊脱力掉下的画一起落在地上，沾染着鲜红触目的血迹。杜城发了狠，犯人被别着胳膊喊都喊不出来。蒋峰跟了杜城多年，看他状态就知道队长这会儿正处于恶犬模式，被咬一口得打疫苗的程度，怕杜城直接把嫌犯的手拧下来，回头又得背个处分，只好认命地冲上去拷住嫌犯，把人接到自己手里，又赶紧嘱咐同事叫救护车。揽下后续审讯之类的工作，把俩祖宗送上救护车之后蒋峰长叹一口气，突然觉得李晗送给自己的大冤种这个称呼极其恰当。

杜城抱着人往救护车上冲的时候，沈翊还有心情笑，那张笑脸支离破碎，嘴唇上没有一点血色，腹部的伤口却一点点往外渗血，落在地上溅出一路乱红飞花。

杜城气得快冒火，对上沈翊那张惨白惨白的脸又一句重话也说不出口，吼两句他就要碎了吧，多吓人。杜城这辈子没觉着这么憋屈过，坐上救护车时还心说这人怕不是来讨债的。可他也没辙，只能长长地呼出一口浊气，小心翼翼地抓住沈翊的左手紧扣着不放，在莫名的趁人之危的心虚作用下，生出点安全感来。

4.

人世间的苦难，怎能如此深刻呢。

站在海边的时候，沈翊什么也没想。老师的遗体和岸边的轮椅都被送去了分局，他没跟上去，只孑然一个人静立着，感到一阵长久的耳鸣。翻涌的海浪去而复返，于是他的目光从脚边浸湿的沙砾追到目不可及的海平线。远方水光接天，拉出一道不甚分明的海天分界线，一点一点被暮垂的落日晕开一片炽烈的红，像流动的、不可收拾的火海。又是这样，他的眼睛难以忍受水与火的视觉刺激，终于落下泪来。

雾蒙蒙的泪眼中，海面也是沉默的，只有风与浪低吟浅唱，回环复沓，不关乎岁月，不关乎众生，不关乎悲与欢，痛与爱。可他在夜风吹乱他额发时惶然惊觉，他曾经拥在心口的一切，都被这永恒地缄默着的大海，尽数吞噬了。

海面由浅蓝变作深蓝的时候，一双手轻缓而不容拒绝地按在他肩上，是杜城。

在雷队的事上，沈翊有旁人难以领会的执念。他是个骄傲的人，他的骄傲向光生长，鄙视一切阴暗的罪恶，他不接受自己被卑劣的手段利用，不接受自己的作品被冠以血腥腌臜的意义，他有恨与不甘，对那利用他杀人的凶手，也对自己。他又是个挺柔软的人，那之后沈翊再没去过留着雷一斐画像的北江游艇汇，雷队的影子偶尔会进入他梦里，黑白的，神态很平和，却时常让他夜半惊醒，恍惚中看见那沉稳的刑警的背影消亡在暗巷中，天之将明。

沈翊终究做不了卡拉瓦乔。

他当然也记得七年前的杜城，那是张年轻稚气的脸，红着眼睛看他，暴露出一丝外强中干的脆弱。沈翊一开始还有心情用眼睛描摹他刀削斧凿的深邃眉眼，透过有些圆润的脸颊摸出峭跋的骨像。其实最先伤到他的不是杜城口不择言的恶语，虽然那的确碾碎了他几乎全部心气。沈翊拥有独属于艺术家的灵动柔软的触角，感性认识细腻而丰富，杜城冲进来时高大的身形让审讯室显得有点逼仄，加上昏暗的光线和室内边边角角冷硬的线条，压迫感十足。但他第一时间捕捉到的是那双含泪发红的眼睛，怒目之下纯粹深沉的哀恸瞬间刺伤了他。

良善，愧怍，还有被当做杀人凶器利用的浓烈的恶心覆没了他七年。沈翊是天生的艺术家，他的一切感知和情绪总是与目之所见、耳之所闻的直观感受杂糅成同一维度的第一直觉，冲击他自己，亦通过笔下形与色冲击他人。

但在这七年里，沈翊其实从未真正地、完完全全地理解过杜城。他为杜城的痛苦而痛苦，他明白杜城对真相誓不甘休的执着，他纵容杜城最开始的冷淡和迁怒，可他并不是个善心太泛滥的活菩萨，何况至亲之人死于非命的创痛，若非亲历，谁又能感同身受呢？

而此刻他回过身，恍惚地望向杜城，仰视的角度让他看不清杜城的神色，只依稀抓到对方眼里闪动的光，他背后是翻涌的深色浪潮，裹挟着他的命运浮沉涨落。沈翊突然很想拥抱杜城，紧密地、深入骨髓地，拥抱一个跨越了七年的灵魂，感受那终于与他同频共振的心脏，让痛将他们紧紧相连。

可杜城只是后退半步，牵住他的手腕，努力地把声音放得很轻很轻。

“我送你回家。”

5.

天道不公，沈翊早就知道。

他和这人间签过不少不平等条约。悲欢离合的天平总是倾斜，天分的代价不仅仅是孤独，一遍遍审视罪恶的时候，窥见红与黑相融相生，善恶间的结界，要用难以度量的血肉之躯浇筑。他和杜城，都不过是踏上这“忍看朋辈成新鬼”之长路的沧海一粟。

贪嗔痴是扭曲丛生的藤蔓，早年间的沈翊也用别样的视角欣赏人鲜活猛烈的挣扎拉扯，包括自己暗流汹涌的情绪，失衡也是一种艺术。

但他不能接受，命运如何能这样，这样……

那可是他的老师，一生失意，为何人到晚年，还要遭受尊严坍塌，走投无路的绝望？

不仅杜城忘了，连他自己都快忘了，他那比刀还要锋利的内里。

举着那幅画引诱嫌犯拿刀冲向自己的时候，他在那短暂的一两秒里竟感到一阵十分强烈的畅快，刀尖没进身体瞬间的痛与麻进一步把这种畅快无限放大。几天高强度的工作和情绪起落让他精神有点恍惚，却又觉得无比清醒。禁锢许久的一缕落拓不羁的魂魄顺着鲜红血液奔涌而出，带来塌天的快意，以至于他看见杜城铁青的脸，竟牵起嘴角很费力地对他笑起来。

被杜城抱着冲上救护车之后，沈翊还尚存一丝清明的意识，失血让他头脑发昏，但还能感受到杜城紧扣着他的手。其实他想再扣紧一点，但他已经连动手指的力气都没有，于是只好作罢，任由杜城紧握着他，捏到骨节生疼。

手术的时间其实不长，杜城坐在医院冰冷的椅子上，便是坐进一团混沌中，于是他一无所知地，尝了一场缠绕沈翊七年的惶恐梦魇的滋味——由一些诡谲的意象杂糅而成，黑色的灵魂和红色的血，浓稠的颜料汨汨流淌，还有沈翊，永远都有沈翊，薄成一张纸的影子飘飘忽忽像那神化的空中楼阁，看向他的眼睛变幻成流光溢彩的碎玻璃，沾染几滴猩红血液。手术室明晃晃的灯亮着，杜城头脑发昏，他慌得有点夸张，沈翊的灵动和脆弱在他眼里无限放大，进而延伸向种种恐怖的联想，和血液还有沈翊苍白的脸相勾连。这不太对劲，职业病让他没法做一个乐观主义者，但也从不至于这么自己吓唬自己，这倒让他敏锐地回忆起现场沈翊带去的那副画来，关注反常的疑点已经成了职业习惯，那副掉在地上的画中央被扎了个口子，洇了一小片沈翊的血，但画面还算完整。杜城的图像记忆比不上沈翊，兵荒马乱之下匆匆瞥过一眼本是记不住什么，奈何沈老师带着恨的笔力深刻，被刀刺出一道裂口也不能抹消画面里盘曲幽魂带来的诡异的情绪诱导，想不留印象都难。

他不懂如何在绘画中融入心理暗示，但他懂沈翊。

病床从手术室内推出来的动静把他从恍惚的联想中惊醒。队长不在，局里其他同事都得忙着善后，于是杜城顺理成章地独占了昏睡的小画家，顺便无比耐心地听了半天医生的嘱咐。小画家本就底子差，一个对皮糙肉厚的蒋峰和格外抗造的城队来说可能躺两天就满血复活的刀伤能要走他大半的气血，医者仁心，主刀的老医生絮絮叨叨说了一堆专有名词，一番“危言耸听”吓得杜城以为沈老师命不久矣，还是最终老医生看他脸色快跟病床上躺着那个一样灰败，这才大喘气地下了好好休养别再让他作死就能恢复的结论。

说话间杜城频频低头看那病床上的人，沈翊脸色依旧惨白，眼下一片憔悴的乌青，苍白的身子陷进苍白的被子里，脆得他心颤。这颤动带来一股难言的无力感，杜城知道沈翊是个多维的矛盾体，玻璃再碎还是硬的，摧毁它的人也会见血，画像师身体不好，体能也差劲，但内里偏执而尖锐，一身不输于任何一个刑警的孤勇，接近英雄主义。心高气傲的小画家在熊熊烈火中非自然死亡，涅槃出一个绘形神探，庇佑和占有都不适用于他，他千疮百孔，但无坚不摧。

医生絮叨完之后沈翊迷迷糊糊醒了一回，但显然意识还是恍惚的。医生说是麻药劲还没过，又叮嘱杜城别叫他睡，不然容易昏迷。沈翊睁眼睁得很困难，他几天没有好好睡觉，又失血，疲累和麻药的药劲让他意识昏沉，伤口的痛感又在一点点地复苏，可他却听话得不行，模模糊糊地听见杜城的声音，不叫他睡，他便很努力很努力地半睁着眼，有一搭没一搭地应着杜城为让他保持清醒而天南海北扯的闲淡。

杜城的尬聊已经进行到了几个星期前蒋峰为了追李晗而闹的笑话，直说得口干舌燥，他心想沈翊怕不是他祖宗，不敢说不敢碰，成天为着他提心吊胆，要是蒋峰躺这，不在他快睡着的时候一巴掌呼醒他就是城队最后的温柔。

于是杜城长叹一口气，颤着手去捻沈翊额前的头发，绕了半天还是转到了逃不开的话题，他有心想使劲骂沈翊几句，让这个无组织无纪律的倒霉下属长长记性，顺便发泄一下沈翊受伤自己遭罪的无名憋屈，可惜毫不意外地，最终也没狠下心来。他早就发现，对上这个惯会卖乖的画像师，他总是要心软的，何况现在沈翊躺在病床上，黑发衬着苍白的脸乖得过分，艰难地睁着眼睛听他说话，他连戳戳那没几两肉的脸颊都害怕，也只好来回捻着那几搓头发，状似轻松地责怪。

“你也太莽撞了，要是我没来得及救你怎么办？”

沈翊眨着眼睛看他，擎着一汪泉一样的眼泪，亮晶晶的。

“你一定要来的。”

“我只剩下你了。”

“杜城，我只剩下你了。”

他惯会拿捏我，杜城这么想着，又一次叹气，不免冲动地抚上他脸颊，摸过分明的颧骨和下颌。

“我怎么就拿你一点办法都没有呢。”

6.

杜城的父母在国外做了几年生意，最终还是扛不住思乡心切回国长住，老杜年纪渐长，爱好越来越传统，最近迷上了越剧，成天嚷嚷要回国听戏。可这东西哪怕在国内也难找着现场版，倾姐财大气粗，直接参与了北江非遗文化建设的融资项目，投资建了一个戏曲为主的剧院。剧院开幕那天送来几张前排VIP席位的票，但两位老人家却还没赶回来，于是倾姐把休假在家躺尸的杜城抓了过来。

现代没有那么多讲究，但为讨个开门红，开场几个剧目还是锁麟囊一类的喜剧，杜城听不懂戏文婉转的腔调，热闹的锣鼓声也能让他哈欠连天。昏昏欲睡间他眼睛里晃进一个素白的身影，一个激灵清醒过来。那是最后一场戏，梁祝的祝英台登场。那台上的角儿身段很好，一看就下过苦功夫，嗓子圆润清亮，美目流转神采照人，他莫名觉得那祝英台浓重几层戏妆下的脸有点像沈翊，之后又立马把这种中邪的想法甩出脑壳，眼睛却再也移不开了。

戏文里的价值观和现代多少有点隔阂，杜城率直冲动的个性和职业病让他更难理解梁山伯深情中包含软弱的人物特质以及要死要活的情节，但含蓄浪漫是刻在中国人DNA里的东西，清醒状态下哪怕是他这样的笨蛋直男也能感知到戏曲婉转的凄凉。何况一旦接受了那旦角像沈翊的设定，祝英台奔赴死亡与爱情时眼里闪动的泪意就也牵动了他的心跳。

他和沈翊没法化蝶，错过于他们而言，就成了比“穀则异室，死则同穴”更盛大的悲剧。

7.

人类的大脑已经进化到足以一定程度上抵抗基因的自私性。我可以违背本能，违背对谴责的恐惧，违背生命的趋利避害，用爱对抗虚无主义。

麻药的药效过去后，沈翊终于昏睡过去，来检查的医生说只是因为疲劳过度，睡着了也有利于他对抗疼痛。杜城在他手背上留下一个轻如雁足的吻，然后轻手轻脚的离开，像他从未来过。

沈翊再醒过来的时候杜城没来，之后眼泪汪汪的李晗来了，写结案报告写到精神崩溃的蒋峰也来了，甚至张局都百忙之中抽空过来痛心疾首不轻不重地训了他一顿，杜城还是没来。蒋峰和李晗走的时候沈翊叫住他们，犹疑一阵还是问了一句：

“杜城最近很忙吗？”

蒋峰刚想说城队最近闲出屁来天天瘫办公室里，被李晗一瞪眼噎了回去。小姑娘挠着脑袋，断断续续地憋出来一句：

“城队最近……是挺忙的。”

她的心虚实在有点无所遁形，沈翊却没有再追问，只是叮嘱他们路上小心。

沈翊出院那天总算见到了杜城，确切地说第一眼见到的是对方停在医院门口那辆不太低调的牧马人。他走近车门时杜城非常心有灵犀地看向他，主动打开车锁，他坐上车，从善如流地系好安全带，和以往的每一天一样自然。沈翊并不知道从手术室里出来恍惚醒过来之后究竟做了什么，只依稀记得杜城在身边，但他总能直觉地感知到也许发生了什么失控的事件，于是他没再过问对方这几天的消失，好像在保守什么心照不宣的秘密。

其实也算不得什么有口难言的秘辛，那天杜城吻过他的手背之后几乎是落荒而逃，嘴唇上还残留着沈翊手骨支离的触感和冰凉的体温。他早知道面对沈翊的时候会产生一种杂糅的冲动，想拥抱他，想亲吻他，想爱他，他也知道这冲动总有一天会难以忍受，但这一天实在有点仓促，或者说伏笔太深他从未深究，因而生出难得的胆怯。

今天沈翊没在车上睡觉，他把脸偏向车窗，透过玻璃的反光描募杜城的侧脸。对方也许发现了他的装睡行为，也许没有，杜城面无表情的时候脸色很冷，但他骨像生得优越，脸颊上有点肉感也盖不住耸起的鼻梁骨和唇角锋利的线条，今天天色很亮，落在他脸上的阴影变幻明晰，构成让沈翊忍不住心颤的光影，但他很快意识到这样的心动和光线没有关联，只和杜城有关，永远只和杜城有关。

杜城在红灯的间隙回头看沈翊，车窗玻璃倒映出他们对视的目光，视线交汇像炸弹倒计时最后十秒一样惊心动魄。于是杜城像被烫到一样回头目视前方，正好错过沈翊眼睛里闪动的神釆。

也许这样也好。厌世诗人形容“爱是地狱冥犬”，他们都见过爱情有时的狰狞面目，而此刻那只噬血的恶犬还没能挣脱锁链，但他们早已将灵魂献祭给彼此，我和他的命运早就双宿双飞，如同炼狱中的爱侣。

7.

这样一点也不好。

抓捕楚天启的时候杜城把沈翊安排在后方，但还是让小画家看见了他被一枪崩飞的画面，有点子狼狈。子弹冲击力很大，即便有防弹衣阻隔，胸口那一块也肯定破皮发青，连带着整个胸腔都在闷痛，而沈翊几乎丢弃了一切理智，不管不顾地向他冲过来。杜城在强烈的耳鸣和疼痛中分出一丝神志，感叹防弹衣绝对是世界上最牛逼的发明，然后发出一声痛呼安抚魂飞魄散的画像师。

沈翊在杜城出声的瞬间瘫坐在地上，看到杜城防弹衣上黑洞洞的枪口之后，他的心脏也跟着尖锐地疼痛起来，伴随空茫茫的后怕，他知道那不是因为什么扯淡的艺术家的共情能力。

是爱他，当然是爱，只是这东西不能肤浅地归究进爱欲里，那像是一种“树犹如此”的感念，沈翊知道自己天生偏执，感情也是晦涩而浓烈，连他自己也说不清楚。可他不做未亡人，他是那株命运飘摇的意大利柏树，杜城在，他便万古长青，没有杜城，他便一夜之间化作槁木死灰，撕扯出一道“女娲炼石也没法弥补的天裂”。

杜城缓过来，捡回刑警队长高大威猛的形象，一咕噜从地上爬起来指挥队员把嫌犯押回警局，正要跟沈翊嘚瑟一番，回头却见小画家还在发愣，落了一脸晶莹的泪珠。

他凑过去拿指腹小心抹去对方脸上的泪痕，沈翊缩了下脖子，这才惊觉那模糊了自己满眼的是什么。

可他的眼睛太灵动，替他诉说劫后余生的惊厥，杜城浸了一手眼泪，慌慌张张地哄他。

“别哭了，你哭得我好难受。”

沈翊抬起眼看他，放任藏了好几天的无名委屈夺眶而出。

"你都不愿意看我。”

杜城把他堵在无人的巷子里吻他浸湿的眼睛，尝到咸涩的眼泪贯穿全身经脉。

“是我从此不敢看观音。”

轰轰烈烈的高烧结束，只有他是阿司匹林

END

玻璃镇纸是从小说《1984》得来的灵感，我理解中小说里这个物象寄托了主角在真空政治压迫中“离经叛道”的精神，也许象征自由、澄澈的乌托邦，多像小画家。

“忍看朋辈成新鬼”——鲁迅《惯于长夜过春时》：忍看朋辈成新鬼，怒向刀丛觅小诗

“穀则异室，死则同穴”——《诗经—大车》，活着居室两不同，死后同葬一坟中。

“我从此不敢看观音”出自黄梅剧版本的梁祝，越剧梁祝中应该没有这句词，就当城队扩展知识了叭（香香乱入？不过越剧梁祝只有女演员反串男角，也许是城队看见美人都像沈老师）

“人类的大脑已经进化到可以对抗基因的自私性”——道金斯：《自私的基因》

“爱是地狱冥犬”——布考斯基《爱是地狱冥犬》

“女娲炼石也没法弥补的天裂”——白先勇《树犹如此》，这书慎看，狠狠哭一晚上。写到这几个字的时候正好显示在我前两天手机屏幕摔碎的裂纹上，真他妈应景（落泪）

59

1937年7月17日，蒋介石针对卢沟桥事变发布严正声明，言之切切：“如果战端一开，那就是地无分南北，年无分老幼，无论何人，皆有守土抗战之责，皆应抱定牺牲一切之决心。”

华北的枪声响成一片，不过一月，上海就紧接着再次陷入战火中。

“日军显然是有备而来，不达目的不罢休，绝不会让我方有任何喘息之机，如不全民抗击日军，中华上下危矣。”阮立勤一进屋就扬声说道：“此去上海，你一定千万小心，平安要紧。”

他的脚伤已经好了，却永远留下了跛脚的毛病，走起路来一瘸一拐的。阮立勤跛着脚走到沈翊身边，看着他急匆匆地收拾东西。

沈翊小心地将相机包好放入包内，起身道：“南京是都城，又与上海离得近，必不能独善其身。你同闫编尽早商议，早日转移报社为好。”

阮立勤点头说：“你放心，他昨日已联系了重庆的旧友，会先带人将一部分机器和资料转移过去，我和陈彤留下来善后。”

沈翊将包背好，又接过阮立勤递过来的两张证明。

阮立勤解释说：“这两份证明你一定要收好。我找了相熟的驻军让他带你进上海，进城时出示随军证明，军队里会有人接待你。但战场情况难以预测，你要学会随机应变。如果情况危急，第二张证明可供你前去租界避难。”

沈翊将证明收好，又摸了摸怀里的枪，心神稍微定了些。他转向阮立勤，说道：“辛苦你专程送这证明。我走了，你多加小心。”

“该小心的是你。”阮立勤难得地没有插科打诨，只是拍了拍他的肩，说：“去吧，沈翊。”

沈翊点点头，没再多说别的话，转身出门了。

这是沈翊第一次正式奔赴战场。他趁着夜色与等在城门口的那位驻军接上了头，坐上了前往上海的卡车。他们出发时四周夜色深沉，黑云沉沉地掩住了月华，连寻常的夜鸮啼号都听不见。

沈翊本身不大爱说话，偏巧那位驻军也是个沉默寡言的，二人一路沉默地看着车前灯刺破黑夜，蜿蜒驶向战火纷飞的城市。

因着战争关系，这一路上哨卡极多，直到天将破晓，才隐约看见了前方的城市。那驻军停下车，伸手要帮沈翊拿包，沈翊婉言拒了：“您送我来此已经是不易，剩下的路我自己走吧。”

驻军沉默片刻，还是拿过沈翊的包背在肩上，对他说：“日本人炸塌了从虹口进城的桥，要从别处绕行，你不认得路，我带你一程。”

沈翊道：“我自小在这边长大……”

“我送你吧。”那驻军看着沈翊说：“我是嘉定人，如今因为军令回不去。你要是路过嘉定，替我看一眼，那块如今成什么样子了。”

沈翊迟疑半晌，问道：“你的家人还在上海，你不干脆同我一道去吗？”

驻军反问道：“又何止我的家人在上海呢？”

他见沈翊不说话，又补充说：“你跟阮记者一样会拍照么？那你多拍些……叫后人都记得。”

沈翊用力地点点头。

他们趁着晨雾遮掩躲过外头巡视的日军，沈翊没近距离见到日军，只远远瞧见了那身惹人生厌的军装。此时时间尚早，正是双方暂且歇战的时候。晨雾将消时，二人才终于抵达外围的一个小村子，炮火集中轰击过后的硝烟仍在弥漫，里头却已经见不到活人了。

驻军将沈翊的包递给他，道：“我就送到这，你一路多保重。”

沈翊点点头：“你也是。”说罢，就转身再次踏上了上海的土地。

这是他第一次直面战火过后的惨状，方圆数里的村庄已无人烟，房屋被烧得看不出原貌，泥土混杂着鲜血，一步下去就是一个血脚印。沈翊走出去不过百步，就被什么东西绊倒在地，他急急回头去看，却看见了一具裸露着白骨的尸体。

沈翊不忍地扭过头去用力闭了闭眼，才复又站起，继续向城内走去。

他走了半日，一路躲躲藏藏，才终于看见守军的哨卡，凭着进城证明顺利地进去了。

此时距上海开战已经过去一周有余，守军在日军的狂轰滥炸下疲惫不已。领着沈翊进去的军人语气不善，不耐烦地对他道：“我们连喝口水的功夫都没有，你们这些记者还一股脑地来添乱。”

沈翊的目光从挤在一处的伤兵身上抽回来，问道：“我就拍几张照，同这几位大哥们聊聊，可以么？”

“聊什么啊？！”领着他的那人道：“没看见都在争分夺秒地休息吗，你要聊，去跟军部的老爷们聊聊，问问他们援军什么时候来！”

沈翊被怼得哑口无言。那人领着他一路走过疲惫的军士们，指着后头的开口处说：“行了，进去吧，再后头是传信部，你要是能找到人接待你就自个找去吧。”

沈翊朝着城内走了两步，复又忍不住回去看，却见其中一个娃娃脸守军正趴在一堆碎砖上，一双眼睛亮晶晶地看着他。

那还是个十几岁的孩子，头上的钢盔帽都不知是从谁的尸身上扒下来的，上头还粘着血，尺码大了一圈，晃悠悠地挂在他脑袋上，显得十分滑稽，又十分令人心酸。

沈翊心里一动，下意识地从包里摸出相机，对着那孩子举了起来。

那孩子似是见过照相机，见沈翊动作，便稍稍直起了身。

他背后是行将倒塌的城墙，头顶是黢黑无光的天色，可这半大孩子形若未觉，只下意识地对着相机镜头坐直了身，如同在教室里晃着脑袋背圣贤道理般，天真无邪地笑了。

由这张照片开始，沈翊正式开始了他的战地记者生涯。

这次的战况不同于五年前，中日双方陷入了极其煎熬的焦灼中。8月21日，日本舰队奔赴马鞍群岛，8月22日，又改换轻巡舰由吴淞口长驱直入。另一边，国民政府在上海前后投入了将近60万的军力，靠着人海战术，硬生生地在日军精良的装备和密集的火力下撑了2个月。

沈翊跟着那支守城的队伍才在一块儿呆了一天，就因为日军火力过猛而不断后退，一路碰上了宋希濂的36军。谁料36军的进攻再次受阻，伤亡惨重。此时，吴淞口已成了中日相争之地。日方想要不计一切代价从吴淞口登陆，中方只能死死苦守，决不容后退。不到一个月，沈翊认识的士兵面孔已经换了一轮，那娃娃脸士兵早就不知埋在了哪堆乱石下，在无人知晓的时候牺牲了。

到了10月初，尽管守军守城心志坚决，可还是架不住地一再后退，大半个上海都在炮火下变得疮痍满目。这日战火稍歇，沈翊带着一身疲惫回到了军中给他们这些记者勉强拨出来的一小块帐篷，寻思着要找个地方把胶卷换了。

素爱干净的他此时一身汗污，但也没时间供他清洗。手上的血泡磨破了才刚结痂，又在奔跑的过程中被再次撕裂，跟灰尘和汗糊作一块儿。他此刻连翻找新胶卷的力气都快没了，随意捡了块地坐下，太长时间没修理的头发凌乱地掉下来，盖住了他的表情。

沈翊动作机械地抚摸着相机的后盖，想着那里头的胶卷方才又拍下了什么，是哪些战士毫不留恋转身向前的背影，又是哪些绿水青山被爆炸搅出了淤积于底的污泥。他正出着神思考者，就听见帐篷帘一响，又一人走了进来。

沈翊抬起头去看，那人登时笑了出来：“你这头发怎么回事，能看得清东西吗？”

沈翊哑着嗓子答：“没时间剪。”

那人叫方正，是广东人，说起北方话来还带着那边的岭南口音，一气急了就用让人听不懂的广东话骂人。同他慢吞吞地说北方话的样子比起来，他用广东话骂人的时候语速又快又急，简直判若两人。

方正在自己的包里翻了一圈，翻出来一把小剪刀，把沈翊拉过来说：“我给你剪下，你低着头别动。”

沈翊老实地低着头，沉默地看着过长的额发从自己眼前一寸寸掉下去，外头的光重新回到他眼前。

方正边剪边说：“我昨天听老陈他们几个聊天，都在说估计打不下去了，要提前撤。”

沈翊没反驳他。

若是在以前，他必然会心生不服，反问为什么打不下去。但如今他实实在在的站在战场上，能看得见冲锋时步兵和炮兵的协同作战恍若从未练习过，在日军训练有素的炮击下一退再退，战士的鲜血徒劳地被吴淞口的河水带走，临死前却还举着枪。

报国之心坚韧不拔，却无力可施，这世上没有比这更让人痛苦的事情了。

方正继续问：“你下一步有什么打算，回南京吗？”

沈翊摇摇头：“我呆到最后。”

方正用广东话骂了一句。

沈翊茫然地抬头看他：“什么？”

方正又正色道：“没什么，你年纪小不要听——但你最好早点离开前线，好多记者都撤到租界了，那个姓吴的不就是吗？”

姓吴的叫吴铭，是个国外回来的精英派，英国卫报的驻中记者之一。这人主张公平公正的新闻报道，经常日军中军两边跑，很为守军们所不齿，后来就不让他再来了。

沈翊拨了拨被方正剪好的刘海，转而问道：“那你呢？”

“我打算去南京。”方正说：“上海如果失守，南京肯定危险，我先过去看看。”

他们互相对视了一眼，有好一阵没说话：他们竟没有一个人觉得这话说的不对，上海失守似乎已成定局。

方正叹了口气，拍了拍沈翊的肩，对他说：“你照顾好自己。”

这话不知为何使沈翊愈加疲惫，但他点了点头，没再说什么。

60

10月中旬，沈翊还是选择离开前线，回了租界。阮立勤给他的那张证明早就皱巴得看不出原本的样子，租界口的驻军皱眉眯眼看了老半天，终于还是给他放行了。

他这一路走来，目之所及尽是战火后的疮痍，谁料一进租界，依旧是纸醉金迷的太平日子，教他一时甚至有些恍惚，不知是先前血肉模糊的战场是梦，还是这莺歌曼舞的租界是梦。

他在招待酒店见到了那位跟外国记者相处甚欢的卫报记者吴铭。当年在吴淞口，多少人都对此人嗤之以鼻，唯有沈翊对他面色淡淡，看不出喜恶。是以，吴铭一见着他，就主动朝他打了个招呼：“沈翊！”

沈翊一路奔波，嘴唇干裂得一扯就疼，面无表情地冲他点了点头：“吴记者。”

吴铭没有在意他无甚热情的态度，而是对自己身边的外国记者笑着道：“詹姆斯，这是沈翊，我在吴淞口时认识的好友。”

那个金发碧眼的外国人上前同沈翊问好，沈翊面无表情地回了，又看了一圈酒店，拎起包转身要走。

吴铭扔下身边的詹姆斯，几步上前拉住沈翊，问到：“小沈，这不刚来吗，要去哪儿？”

沈翊解释道：“我身上没带多少钱，住这里恐怕住不起。”

这个所谓的记者招待酒店干净整洁，空气中还弥漫着淡淡的沙龙香，大堂正中的圆桌上摆了一个巨大的花瓶，里头插着的百合花花瓣上还凝着新鲜的水珠。光是看这里，根本想象不出，就在同一座城市的同一时刻，吴淞口的河水已被鲜血染得通红。

吴铭仿佛根本没想那么多，他对着沈翊笑道：“现在是特殊时期，国民政府需要媒体的大力报道，以增加他们在国际政坛的支持力度，钱的事情都好谈。你同前台打声招呼，想必他们不会为难你。”

这人对周遭的苦难感知仿佛永远隔了一层纱，沈翊倒也没对此评价什么，只是礼貌地说：“那也是对你们这些国外报社记者的额外优惠，我恐怕不会有这样的待遇，还是罢了。”

吴铭不容他多想，立刻拉着他往前台走去：“那便记我账上，这有什么？你看看你身上的伤，需得好好休息。”

沈翊被他拉着走了几步，随后轻柔却不容拒绝地将自己的手抽了出去：“我本就住在上海，想找个旅馆也不是难事，不劳费心了。”

吴铭眯着眼睛看着沈翊拎起包准备走，紧走几步跟上去，笑道：“无妨无妨，你觉着怎样好便怎样来。你明天中午什么打算？刚才那个詹姆斯是纽约时报的记者，我约了他明天中午一起吃饭，何不一起听听国外媒体如今对中日战争的看法？”

沈翊此时已经走到门口，闻言，转身道：“多谢你的好意。只是我明日还有事，便不作陪了。”

“行吧。”吴铭冲他摆摆手：“横竖之后还有机会，你好好休息。”

沈翊对他点头示意，挟裹着身上还未散去的硝烟与血腥气，扭头离开了这个看似平静祥和的地方。

他在苏州河边找了一处不起眼的旅馆，一口气付了七天的房费，随后终于洗了个热水澡，打算好好休息一下。

但他睡不着，一闭上眼，枪声和炮响就持续不断地轰炸着他的神经。沈翊逼着自己睡了片刻，终于身心俱疲地坐起来。他在黑夜里发了会呆，抬手拧开床头的煤气灯，借着昏暗的灯光给杜城写信。

他交代了自己的去向，简单说了如今上海的情况，接着反复提及自己万事无忧，不必担心，最后又问候杜城的情况，如此这般絮絮叨叨地写了两三张纸才作罢，与先前攒下来的信一同收了起来，打算明天一股脑儿地给杜城寄出去。

显得我话有点多了。

沈翊摸着那厚厚一沓信纸这么想道。

第二日，沈翊将信寄了出去，给报社发了电报，告知自己如今的住址，随后又回到当年的杜宅旧址远远地看了一眼。

院中空空荡荡，什么都没有。当年杜家人走后，这个诺大的宅子无人购买，竟就这样被闲置下来。那些曾经热闹的院落如今空无一人，连寒风都不忍光顾。

沈翊在外头看了半晌，终于转身离去。

杜宅好歹还全须全尾地留着，他当年生活的地方却早已无处可寻。

现实紧迫，追忆往昔没占用他太多时间。沈翊做完手头的事，便开始抓紧清洗胶卷和整理手稿，他一连几日都缩在宾馆里没出去，直到手稿理出了个完整的雏形，只待细化时，外头街上突然传来接连不断的嘈杂。

沈翊放下笔，背起相机出门一看，就见到前几日还稍显空旷的大街上，占满了神色惶恐，衣衫褴褛的民众。他拦下几人问了问，才知道是军队撤离的消息传出来了，大量民众正在往公共租界这边赶，寻求英国人和美国人的庇护。

被沈翊拉住的男人护着自己妻儿，指着苏州河的方向愤恨道：“河道沿岸如今挤着的都是难民，可恨那些洋人还在挨个盘查，谁知道日军什么时候会再开火！”

沈翊心里立马提了起来，他嘴上道了谢，忙不迭地就往苏州河边赶：果然正如那人所说，河道上熙熙攘攘挤满了人，嚎哭声此起彼伏。河岸沿边的房子里还有人面色平淡地倚着窗框看热闹，似乎心知日军的子弹打不过来。

沈翊举起相机想要拍照，就听得有人喊他，他一回头，竟又是吴铭，这人正热情地朝他招手：“小沈！往这边来，这边拍的清楚。”

沈翊想了想，还是跟上去了。

吴铭似乎并不在意沈翊先前对自己的态度，一路将他带到河边的一处二楼露台上，那里果然如他所说：视野极好，拍得清楚。沈翊打量了一下露台，只见多是外国记者在此，只有少数几个中国人围坐一团，坐在另一边，似要与外国人划出界限。

吴铭对沈翊道：“这边都是驻外记者，想必你也看出来了。那边几个是咱们自己人，喏，老赵！”

一个长发男人从那几个中国人堆里站起来，冲吴铭点点头，又看着沈翊问：“这小兄弟是？”

“我之前跟你说过的，《明光报》的沈翊。”吴铭笑容满面地将沈翊往老赵面前一推，介绍道：“小沈，这位是《民报》的赵怀兴。”

沈翊点点头，与赵怀兴握了手。

吴铭又笑道：“小沈刚来，给个位置让他拍几张照，我去那边再聊会。”说完，又与剩下几人打了招呼，转身在一帮外国人身边坐下了。

沈翊掏出相机，趴在露台边缘的木栏杆上，从成像框里看向在苏州河边挤作一团的民众。他现下离得太远，在镜头里看不清每个人脸上的表情，只能看见人群仓皇地不断向前挤着，又被洋人兵驱赶着向后推，像拍在沙滩上的黑色浪潮。

他咔嚓咔嚓地拍着照，耳边听那几个中国记者聊起来。其中一人不屑地道：“我就看不惯那姓吴的，听说他前几日还往日军那边跑了，你们知道吗？”

另一人道：“怎么不知道，两头跑的东西，早就出名了。”

“这人得防着，谁知道会给日军卖什么信息出去？”

“国贼罢了，骨子里就是洋人的狗……”

沈翊充耳不闻，拍完了照，冲旁边人打了声招呼，就要离开。

一直没说话的赵怀兴叫住他，问道：“你下去做什么？”

“这边拍的是全景，离群众太远了，我下去取个近景。”沈翊礼貌地说：“再与人聊聊，好取材。”

赵怀兴便说：“群众逃难而来，情绪激动，你这样问也问不出什么。上海商会在附近建了流民营，统一安置这些人，你要采访，不若等着晚间放饭的时候跟我一道过去，还能见着商会的人。”

沈翊想了想，点头道了谢。

“没什么好谢的。”赵怀兴点了根烟，问道：“你是《明光报》的，认识阮立勤么？”

沈翊有些诧异地点点头：“你们认识？”

赵怀兴示意沈翊往旁边站点，他们现在离那几个中国记者远了些，赵怀兴便朝吴铭的背影偏了偏头：“常年在战场上跑的，来来回回就那么几个人，总能遇到，老吴也认识他。”

沈翊登时明白吴铭格外照顾自己这件事从何而来，他也看了一眼吴铭，道：“吴记者倒是没提过。”

赵怀兴哼笑一声：“他知道自己不讨人喜欢，怕给你找麻烦罢。”

沈翊温声说：“怎么会？”

“怎么不会？”赵怀兴道：“新闻么，讲究客观真实，他报道的角度都是战局全貌，自然要两个阵营来回跑。这活通常是洋人干的，他们立场中立，当然没人说什么，但要是你中国人干这样的事情，能不讨人嫌么！都是他自找的，怨不得别人。”

61

苏州河边的哭声延续了好几日，难民们即便进了租界，也时常对着河对岸的断瓦残垣垂泪不止，一派凄惨之像。与之相对的是租界居民雷打不便的日常生活，甚至时常有人嫌恶地捂着鼻子看向满身脏污的难民，对他们侵扰了自己家的街道十足不满，商会的流民营甚至被人投诉了好几回。

赵怀兴对此不置一词，只扭头对沈翊冷笑道，这帮人被洋人护着，倒还被护出了高人一等的错觉。

沈翊只是默然叹息，将自己怀里的光饼分给流民营的孩子们。

这样的日子没持续几天，10月27日清晨，河边骤然响起了一阵凌厉的枪声。

“打起来了！”街上的行人纷纷冲至河岸，指着对面的一栋仓库楼惊声道：“那队伍竟还没撤！”

沈翊披着外衣急冲冲地上了露台，在此驻扎的所有记者都靠着栏杆举起了相机。赵怀兴回手一把把沈翊扯到身边，在人群里硬是给他挤出了一块空地，好让他瞧见对面的战况。

沈翊一眼认出那地方：“是四行仓库，里头是哪只队伍？”

“八十八师。”吴铭站在他另一边，满脸兴奋地说：“消息是真的！我前几日听人说上头有意让一支队伍留下断后，想不到竟是真的！”

沈翊不可置信地说：“断后？苏州河隔岸就是公共租界，他们断的哪门子后？”

赵怀兴骂了一句：“断个屁，就是政治表演，演给你身边这帮洋鬼子看的！”

沈翊环视周围，果然见到那些洋人记者振臂疾呼，忙不迭地将镜头对准对面，生怕遗漏了什么，还有人已经开始低头写稿子了。

吴铭压低了声音对沈翊道：“这场仗必输无疑，为的是下个月的九国公约签字会议！国民政府要争取国际支持，就必须把这一仗打的漂亮，打的惨烈！这样代表才能在会上慷慨陈词，要求各国援助，争取国际支援去打日本人！这反击战重要无比，将来必定能够留名，小沈，快拍照！”

赵怀兴忍无可忍地对着吴铭怒道：“你闭嘴吧！”

沈翊艰难地举起相机拍了几张，在枪声里感到了一丝绝顶的荒谬。

河岸边的群众还在大惊小怪地喊着，记者们在毫不顾忌胶卷消耗地拍着照，所有人似乎都在隔岸看着一出戏，这出戏慷慨激昂，沉痛悲壮，可好似蒙着一层影影绰绰的白纱，叫人感觉如此不真实。

可是被重击炮击穿的墙体是真实的，沿阶留下的鲜血是真实的，战士们遥遥传来的怒吼是真实的，宁死不退的气概也是真实的。

但这真实的悲歌被当作了一次政治作秀，这让所有的牺牲几乎失去本身的意义。

“他们……”沈翊好半晌才组织好自己的语言：“他们知道这场仗意味着什么吗？”

赵怀兴的脸色很差，他在晨光里沉默片刻，才道：“战士的职责是服从命令。”

吴铭说；“租界守军不能参战，但日军也不能对他们开枪。我去找人，看看能不能从租界到仓库里去采访，既然是表演战，那应该总有办法。老赵，小沈，你们去不去？”

赵怀兴说：”你办法多，你先去问问看。如果能过去……当然要去。“

沈翊也沉默着点了头。

枪声持续了整整一个上午，河岸边的群众越积越多，讨论声也一阵高过一阵，有人愤恨地冲对面怒道：“早干什么去了，上海打成这样，守着个破仓库管什么用！”

这激愤的抱怨传不到对岸去，正如对岸的子弹也打不过来。枪声依旧响彻不停，那急骤如雨的枪响仿佛带上了某种不知名的情绪，硝烟伴着风飘过苏州河，那情绪在风里无言地扩散着，河边的讨论声渐渐安静下来。所有人都挤在苏州河旁，难民，小贩，商人，舞女……形形色色的上海人站在河边，沉默地注视那栋在半天内就已经伤痕累累的仓库。

他们沉默地等待着，但谁也不知道自己在等待什么。可能在等待一场已经重复了无数次的败仗，又可能是在等待一场垂头丧气的撤退。他们已经输了太久，从战火燃起来的那一刻开始，败退好像已经成为了一件常事，人们几乎要习惯了。

但他们还是无言地等待着，不死心地等待着。

枪声中间断了一会，是日军暂时地撤退了。但战火并没有暂停太久，到了下午，炮火和枪声再度在河对岸响了起来。

沈翊趴在栏杆上，背上被晩秋的太阳嗮出一层薄薄的汗。他眼也不敢眨地看着对岸，指尖在掌心掐出了红印。他也在等，所有人都在等，沉默的焦灼在空中崩成了一根无形的弦，几乎已经到了极限。

枪声忽然激昂起来，透过河面上的硝烟，隐约可以见着日军扛着厚盾组成攻墙小队逼了上去。沉闷的撞墙声在炮火中响了起来，一下一下地仿佛撞在人心上。有群众的手不自觉地哆嗦起来，墙体扑簌簌掉落的碎石块仿佛落在了租界里。

“要破了……”有人小声地说：“撑不住的——”

几乎就在这句几不可闻的预言将要落下的瞬间，一道黑影从三楼破窗跳出，伴随着一声啼血般的嘶吼，毫无迟疑地从三楼跳下，砸摔在了日军的厚盾上。紧接着，日军队伍里由内而外炸出了一阵悲壮火光和巨响，轰然炸翻了这支被护在厚盾之下的攻墙队，炸断了那根紧绷在租界上方的无形的弦。

那是一个士兵，用血肉之躯硬扛住了日军的攻势。

四周骤然陷入一片死寂中，就在日军急急忙忙地呼喊着要重新合上这个被炸开的缺口之时，第二个身影探出了那个窗口，大喊一声：“娘，孩儿不孝了！”随后再次一跃而下，将日军刚合上的重盾队伍再次炸开。

然后是第三个、第四个、第五个……

接连不断炸开的火光唤醒了所有的麻木，苏州河岸的群众终于哭喊出声。输输输，自开战一来就一直在输，可是中国人的血性还在，中华儿郎还没有死绝，凭什么麻木，凭什么认命，中华远不会亡！

这的确是为了政治作秀而开始的一场牺牲，但比西方政坛更早被触动的，是国人那根麻木的神经。

外国记者们都跟疯了一样的开始按快门，而吴铭却放下了照相机，缓缓地从这些人的身边站起，目光怔愣地看着河对岸；赵怀兴狠狠一拳砸在木栏杆上，半晌才挤出一句：“……这帮王八蛋！”

沈翊的手抖得几乎按不下快门，他从镜头后面抬起头，不知何时已经泪流满面。

62

10月28日一早，沈翊一到达苏州河沿岸，就见着好几辆汽车从河岸上呼啸而过。他拦住跟着车跑的一个半大孩子问道：“这些车是干什么去的？”

那孩子穿着一身童子军的服装，兴奋地答道：“是咱们自己组织的救助委员会！一晚上就搜集了这么多物资，正往新垃圾桥那边送呢！”

沈翊忙问：“送的过去吗？”

那孩子机灵地大声答道：“先送过去，战士们再寻机去取。”他变戏法似地一转身，朝沈翊露出自己背着的一个木箱，上头用稚嫩的毛笔字写着“捐赠箱”三个大字，那孩子扭头对沈翊道：“大哥哥，你要不要也捐一些？”

沈翊赶忙从自己身上的兜里掏出一把零钱，全塞进了捐赠箱里，忍不住笑道：“重不重啊，我帮你拎一会？”

“不重。”那孩子脆生生地答道：“若能歼灭日寇，再多背十个也不重！”

待到晚上夜幕降临，八十八师的守军用沙袋筑成墙，慢慢地前进到了新垃圾桥附近，开始搬运市民们送来的食品和药物，其中甚至还有一大袋慰问信。沈翊看着那堵由沙袋筑成的墙，忽然脑子里灵光一闪，跳起来就往记者们聚集的地方跑，不料正好撞上吴铭。

吴铭一把按住他，道：“正找你呢，准备走了！”

“去仓库吗？”沈翊一指隔岸的那道沙袋墙：“那边正好能爬过去。”

赵怀兴从吴铭身后走上来，边紧着身上的相机带子边说：“行了，知道你们想到一起去了，趁着天黑现在快走。”

还有几个上海商会的人与他们同行，一行人就这样趁着夜深雾重，匍匐着沿着沙袋爬行。

沈翊把相机背在背上，尽力让自己缩在沙袋的阴影下，探照灯的光柱一次次从他头顶扫过，日军的子弹随时可能从不知道什么地方射来，但他没时间害怕，满心满眼里都只有前方那一栋被黑暗掩盖的仓库。直到他的手脚都快被砂石磨出的疼痛麻木时，一只有力的手忽然把他往前拽了一下，沈翊猛地抬头，看见了熟悉的军装——

他们到了。

即便所有人都已心知肚明这场战役的结果，但仓库内的八十八师疲惫却未见颓势，他们进去时，甚至被依例进行了搜查。

中校谢晋元作为最高指挥官接见了他们几人。仓库被日军切断了水电，一切都笼罩在昏暗下，谢晋元的脸被硝烟熏的漆黑，只有一双眼睛在这昏暗的环境中显得十分明亮。在赵怀兴提出给他拍照时，这位来自广东梅州的汉子咧嘴一笑，露出一口大白牙：“仪表不佳，见笑了。”

赵怀兴心里难过，强撑着笑道：“您是顶天立地的汉子，不需讲究这些。”

此时还未开战，不少伤员都聚在一起休息。沈翊不忍心打扰他们，尽量放轻动作拍了几张照片，却不料还是吵醒了几人。有个人见他拿着相机，连忙招手喊他过来：“拍照的？来来来，拍拍我。”

旁边有人拿手杵了这人一下：“毛病吧，人家是记者，来采访的。”

沈翊笑着在他们面前蹲下：“也是拍照的，没区别，给你们来一张？”

这几人立马就精神了，坐起来整了整已经看不出颜色的军装，接连招呼着沈翊：“拍好一点，能给我家里寄去吗？”

“能。”沈翊道：“把你们的地址留给我，我给你们寄回去。”

谢晋元看着那群人围着沈翊七嘴八舌地聊开了，轻叹道：“有劳你们替这些战士们跑一趟。此仗不易，他们都已离家多年，许多人担心家里人连自己样子都记不得了。”

赵怀兴道：“一点小事，何足挂齿。”

“此仗的确不易。”吴铭接过话茬：“您身后就是租界，如今已是退无可退，再退便要进租界了。”

谢晋元温和地笑了：“愿殊死报国，誓与四行仓库共存亡。此心，可昭天地日月。”

他们即将离开时，赵怀兴问道：“谢团长，还有什么需要的吗，我们想法子送进来。”

谢晋元迟疑了一下，问道：“我们这里有十个重伤员，能一起带他们回去吗？”

上海商会的负责人立刻借仓库内的发报机联系了美军，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在商会负责人说的口干舌燥之后，美军终于同意了接收这十位重伤员。

他们一群人，外加上谢晋元指派的几名士兵，抬着担架就准备走。谢晋元将他们送到门口，继而道：“如果可以，我们还希望能有一面国旗。”

商会负责人毫不犹豫地说：“您放心，我们一定想办法。”

沈翊揣着怀里记满了将士们家里地址的笔记本，最后看了一眼仓库内目送他们的军人们，问道：“咱们这里，一共有多少人？”

谢晋元转身，缓缓环视了一圈注视着自己的将士们。一路走来，仓库内的人数他早已牢记于心。

“八百。”谢晋元毫不犹豫地回答道：“我们有八百人。”

63

1937年10月31日，蒋介石下令八十八师撤离仓库，退至租界。可由于日本方面的施压，谢晋元及其部下一到达租界，便被强制解除枪械，并遭到软禁隔离。四行仓库保卫战就此落幕。

1937年11月20日，吴铭做主，在租界宴请沈翊和赵怀兴，权当三人的送别宴。

时节渐冷，他们三人吃的是冒着热气的铜锅，可身体里的寒意却好像被滲进去一般，如何也暖不起来。

赵怀兴因着谢晋元的事情，上来就灌了自己好几口闷酒，沈翊实在看不过去，给他夹了几筷子菜。

吴铭捏着酒杯笑道：“一把年纪了，还没小沈懂事。你喝成这样，明天保准在去重庆的车上吐成一滩泥。”

赵怀兴哼了一声，扭头问沈翊：“你后面去哪？”

“再过个几天就回南京。”沈翊道：“原先报社里还有同僚在，我过去确认一眼他们是否无事，之后同他们一道去重庆，或许之后还能在重庆再会。”

吴铭道：“你要回南京？那动作可得快点，如今南京也不太平，最好早点走。”

赵怀兴大剌剌地往后一仰，看着吴铭问：“那你又去哪？”

吴铭喝了口酒：“我也明天走，去英国。”

他此言一出，赵怀兴和沈翊都愣了一下。赵怀兴摔了筷子骂道：“你这孬种，我总以为你不是其他人嘴里说的那样，结果到头来，你还真是个胆小鬼，转头就跑了？”

吴铭笑而不语，沈翊也没说话，只是给自己夹了一筷子菜。

赵怀兴怒拍了一把桌子：“小沈，说话啊！你莫非还觉得他这样是对的不成？”

沈翊慢条斯理地吃完了嘴里那口菜，才道：“吴记者如果真胆小，就不会到战场来，当时也不会跟我们一起冒着风险去仓库了。”

赵怀兴啐了一口：“又如何，说不定他正是觉得如今毫无胜算，才想着要跑！”

吴铭无奈道：“你就算要骂我，能不能别当着本人的面骂？”

赵怀兴拿起酒瓶，才发现没了，继而怒气冲冲地起身道：“你做得出来，还怕人家骂么？”说完转身就要走。

吴铭在他后头喊道：“你去哪里，点了这么多菜，我和小沈也吃不完啊？”

赵怀兴已经走远了，声音从人声鼎沸的餐馆里模糊地传来：“去买酒！”

吴铭笑着摇摇头，举起杯与沈翊碰了一下：“他就是喝多了，没吓着你吧？”

沈翊以茶代酒跟他碰了个杯，摇头道：“我认识一个人，发起少爷脾气来比他厉害多了。”

吴铭：“那你还怪不容易的。”

“只是为什么要回英国呢？”沈翊深深地看着吴铭：“是真的不想再看这些事了吗？”

吴铭低头看着杯子笑了，倒映在酒液里的灯光就像是一轮圆月。

“他们都是怎么跟你说我的？”吴铭盯着那轮圆月说道：“说我中日阵营来回跑，是卖国贼？”

沈翊迟疑了一下：“也没那么严重……”

吴铭笑了：“无妨。”

“我在中日阵营来回跑，的确是为了写出中立的文章。”吴铭道：“什么是新闻报道？目光只放在一处就是片面的，永远无法写出事情的全貌。但是什么是中立，什么又是真相？人说的话都带有主观意识，采访再多的人，得到再多不同的观点，也只是拼凑出了真相，那远不是真正的真相。”

吴铭深吸了口气：“更何况，我是中国人。死的是我的同胞，我要怎么做到中立？”

沈翊问道：“这是战争，你想要什么真相？我们是在记录，是为了让后世永不遗忘。”

吴铭摇了摇头，用筷子尖点了点沈翊，又点了点在外头跟店员买酒的赵怀兴：“你们，你们才是在记录，我不是。”

“我供职于英国卫报，我的职责是尽实地报道这场战争。用那些外国人能看懂的文字和方式，用看起来不偏颇的表达，去告诉那些人我们中国人都在经历什么。光自己喊痛有什么用？姓蒋的愿意牺牲将士们的命来做给九国公约看，我则要把血淋淋的事实捧给那些外国人看。”

“你们的战场在这里，”吴铭指了指外头：“我的战场在外面。”

沈翊沉默了一会，才道：“为什么不告诉其他人呢？”

吴铭哈哈一笑，端起桌上的酒杯，酒液里的圆月随着他的动作晃了晃。他指着地上自己的影子笑道：“何必自扰！这是我选的道路，对影成三人，我亦得趣。”

就在这档口，赵怀兴走了回来，把酒瓶往桌上重重一放，对吴铭恶狠狠道：“你要是去英国以后就不会来了，这酒你他娘的今晚别想喝一口！”

吴铭愣了一下，随后真正开怀地笑了起来。

沈翊也举起杯，微笑道：“如今正好三人，不需对影了。”

赵怀兴给自己倒了满杯，一同举杯道：“说些什么吧？”

吴铭道：“那就祝我们各位，平平安安。”

赵怀兴：“荡清日寇，来日再聚。”

沈翊拿杯与二人轻轻一碰。

“胸怀热忱，不忘来路。”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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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在后面的话：

确实是鸽了很久，给一直在等更新的朋友们说声抱歉

因为太忙，生活中又发生了很多事，所以一直没更新

但其实一直没忘记这篇，写写停停，光是这一章就改了很久

但无论如何，我希望自己能继续写下去，因为这是我想写的故事

所以也希望还愿意看的大家看的开心

另外，因为很多人私信问所以提前说一下，结局在大纲阶段就写好了，不会是be啦

- 前世今生 / 单向穿越 / HE

- 文臣沈翊 x 锦衣卫杜城

- 全文2.2w

- 一点宿命感。

时空流转，我要陪你走完这场必输的局。

-

00: 序

 

“ 我对蝉说：他日再见，要等来年。

   蝉对我说：他日重逢，要等来生。”

-

01: 初见

北镇抚司，狱内。

 

狭小室内石壁冰冷，抬眼不见琅珰银月，唯余两盏明灭烛火，呼吸间只剩潮霉血气。

 

沈翊睁眼看到的第一个东西，是自己脚下的石板地。其青灰底色依稀可辨，但不知为何，表面看起来，却诡异地泛着色渍不均的暗红。

 

他尚未弄清自己身处何地，便只觉一阵坚硬的冷寒从手腕处传来。沈翊偏头看去，这才发现自己手腕不知为何竟被几根铁链所缚，整个人都被固定在木架上动弹不得——

 

而自己身侧立着的几个侍卫身着玄色衣袍，在他注视的这几秒内纹丝未动，让沈翊不由得怀疑了片刻他们到底是死是活。

 

耳边只有纯粹的死寂。除了自己分外清晰的呼吸声外，他只能依稀听见一点四壁潮气汇集成水珠后砸到石板上溅出的微弱声响。

 

短短几瞬，彻底看清了四周的沈翊不禁愕然。

 

分明自己刚刚才跟着杜城和蒋峰一起出完紧急任务回来，描完画像的手腕此刻还有些泛酸；走回406前，甚至还喝了杯李晗买的拿铁。

 

说来还是得怪杜城昨晚睡觉不安分，扰得沈翊也统共没睡几个小时。好在今日抓捕顺利，沈翊回到局里神经一松，困虫便爬了上来。他这才没忍住窝到沙发上想小憩片刻，就连身上盖着的，都还是杜城备好的柔软毛毯。

 

不过就是与杜城恋爱后再寻常不过的一天，沈翊实在没想通，自己打个盹儿再一睁眼，怎么竟跟……穿越了似的。

 

他甚至还未来得及思考这到底是何地，便听见有一串沉闷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沈翊下意识地屏息凝神，警惕眯起的双眼在看清来人时却无法控制地瞪大成圆——

 

杜城？！

 

来者神色肃穆，长得与杜城分毫无差，可他们眉宇间的神情却全然不同。沈翊一时错愕，硬生生地把张口欲出的那个名字给咽了回去。

 

那人身着墨色云锦长袍，布面丝线绣有蟒形图案，腰间还配有一把廓形窄弯的长刀。沈翊觉得眼熟，想起好像是在介绍服饰的书中见过。

 

他定睛细看，随即辨认出那并非寻常蟒纹。“飞鱼类蟒，亦有二角”，这身墨色飞鱼服配绣春刀……这人便再没有第二种可能的身份了。

他是锦衣卫，还是里头品阶最高的那个。

 

锦衣卫的刑罚手段以残忍无度而声名远扬，实令后世乍然。沈翊无奈心道，睡个觉穿越也就罢了，怎么一来就要受此等恶劣皮肉之苦，面前冷漠如冰的这位，还偏是昨晚的枕边人。

 

“沈翊。”

 

那人开口，是他再熟悉不过的声线。

 

他见沈翊对名字有反应，便继续对着手中纸张开口念道：“有人向圣上密呈，参沈大人身为户部侍郎，却在南方田地清算一事上中饱私囊，贪墨白银百余两，附有地方账簿为证。”

 

“当今圣上最痛恨贪污受贿之人，便特命我彻查此事。”杜城放下手中案卷，一个跨步行至沈翊眼前咫尺之处俯下身来：

 

“这纸罪状，沈大人认是不认？”

 

四目相对，惟余陌生。

 

沈翊迎上他带有审视意味的目光，倒也没时间多愁善感。他只是实在迷茫——

 

他刚说了一堆乱七八糟的什么？户部、贪墨？

 

沈翊狐疑地思考了半天，仍实在不知该作何反应。沉默思虑间，他的余光瞟见了不远处的木案上摆放着的各色刑具，倒是敏锐地推断出了拒不认罪的倒霉后果。

 

锦衣卫最有名的不过就是屈打成招，可贪污罪名也实在不小，若是认，大概只剩死路一条。

 

沈翊抬眼望向眼前的人，心绪奇妙又复杂。

 

他当然很想尽可能多了解这个人一点——如果他们是前世旧识，那身于此世的他们，究竟能有怎样的际遇、会走向怎样的将来。

 

他既然来了，就一定有特殊的意义。

 

得活着走出这里，才有机会找到答案。

 

沈翊想到这里，终于缓缓开口，斟酌着低声吐出了四个不大顺从的字。

 

“无稽之谈。”

 

杜城眉心一皱，发觉自己面前这个被绑在刑架上的文官，似乎与他的同僚们不大一样。

 

先前的大小官吏来了诏狱，早就吓得颤颤巍巍屁滚尿流，能正常回话的都已算罕见。可眼前的这位显然面无惧色，几缕发色缀在苍白清秀的面颊上虽显凄楚，却仍难掩其内心笃定。

 

他审问过太多官员，因此只需一眼便可辨出人心是否有鬼。加之沈翊曾上书指出司礼监宦官在批红事宜上滥用职权的消息他也曾耳闻，沈翊现下在他眼里，便自然而然地成了个受人诬告下狱的清白文臣。

 

沈翊也确实没鬼，虽然此时……他连鬼是什么都没搞清楚。

 

半晌沉默间烛影摇曳，杜城的余光敏锐地瞥见刑讯室的唯一通道旁有半点人影快速闪过。

 

隔墙有耳？

 

杜城不禁腹诽，这沈大人究竟是得罪了什么人物，竟然都下诏狱了也怕他好过。

 

不过此时若毫无行动，只怕明天弹劾俩人结党营私的奏折就会打包飞到圣上龙案前。真到那时，两个人谁都必然要惹得一身腥。

 

看来是不能直接将人送去好生关押了。

 

杜城咬牙转身，在沈翊的注视下走至摆满刑具的桌案前站定。他的目光冷冷地扫过那堆形状各异的铁器刀刃，最后斟酌着拿起了角落里许久未用的麻质长鞭。

 

这鞭子柔软，落于皮肉上也不会伤及筋骨，却可以靠手腕使力下发出巨大声响。用于虚张声势，实为再合适不过。

 

沈翊看着那条如蛇尾般散落在地的长鞭，心里不由得有些发毛。彼时尚无人知晓罪犯的人权为何物，严刑拷讯作为逼迫认罪的有效方式，被历朝历代长久沿用，手段也愈发残忍。

 

史书文字到底不痛不痒，所以直到他亲眼所见，才浅薄地理解了这种暴行究竟意味着怎样程度的压迫和羞辱。

 

可今日，他恐怕是逃不过了。

 

沈翊有些绝望，看着眼前的熟悉面孔，却根本不知道该把这笔账记到谁身上。

 

杜城手执铁柄，察觉到背后视线，只来得及在走动间匆匆朝沈翊递了个眼神。

 

他缓慢站定，目标明确地把目光落在了沈翊的小腿外侧。他思索道，文臣执笔谏言，伤在这里，应当不会影响太大。

 

“啪——”

 

沈翊还未来得及揣摩杜城那个意味不明的眼神究竟所谓何意，便被一阵火炙般的疼痛激得直接闷哼出声，周身吃痛地明显抖了抖。

 

痛感来得猝不及防，沈翊不由得偏头去忍。

 

杜城看着沈翊，执鞭的右手微弱地一颤。

 

他站的位置刚好遮住了沈翊，同时挡死了背后的那道视线。杜城为了闹出动静使了猛力，击地发出的那声巨响成功地让监视者缩了回去。

 

他做得声势汹汹，只不过这长鞭对准的是地上的石板，只有鞭侧浅浅地刮到了沈翊的腿侧——他必须被伤到些，否则若第一下只闻鞭声却不见凄惨人声，就必然会露馅。

 

沈翊见杜城打的歪斜，立刻明白了他是何意。

只不过这鞭子到底粗糙带刺，所以他的痛哼也不全是演的成分——那是真疼，尤其是对与杜城在一起后被照顾得服服帖帖的沈翊而言。

 

可眼前的杜城似是充耳未闻，随即接连扬鞭再度落下，不过沈翊已全然明白了该如何做。

 

他一边盯着墙后没再敢露头的身影，一边配合着鞭响继续佯装痛呼，时不时还学会了掺上几声不大诚恳的求饶。

 

略显浮夸，不过倒也够用。

 

直到一个狱卒小跑着进来，挨着杜城耳语了一句才让他停下了动作。他朝沈翊的腿看了眼，抬手遣退了那人，转身从桌下暗格里掏出了一个小瓷瓶藏入了袖中。

 

“沈大人悟性不错。”

 

杜城走近，将束缚着沈翊四肢的铁锁尽数卸下。他让沈翊跟在自己身后，想带他去备好的牢房，却发现身后的人一瘸一拐挪得极慢。

 

沈翊见他回头在等自己，忙不迭地用单脚往前跳了几步，想赶上他的速度。

 

“你慢些走，没事。”

 

杜城出声，就这样站在原地等他。

 

其实他原是想去搭把手的，奈何锦衣卫与诏狱实在太不招人待见，大部分官员见到他们都跟见了鬼似的恨不得绕道而行，就连在官宴上握个手都要犹豫半天，更别提主动接近。

 

想来沈翊大概也是如此，他便自觉地没动。

 

然而他讶异地发现，沈翊竟主动朝他招了手。

 

“杜……你的手臂，可不可以借我扶一扶。”

 

沈翊手撑着潮寒石壁，毫不介意地朝他笑。

笑得毫无芥蒂，甚至很好看。

 

杜城这才走近，见自己的臂缚上迅速搭来了一只骨节修长的手。他未再出声，只是抬起小臂方便沈翊借力，然后一路慢慢地把他带去了那间修缮最好、能照见阳光的牢房。

 

他扶着沈翊坐下，从袖中掏出了那个白瓷瓶，将药倒在了手心。他停顿了一瞬，继而蹲下身以膝支地，一手抬起沈翊的腿腕，将铺满药泥的手心轻轻覆了上去。

 

沈翊摆摆手刚想说话，却被杜城出声打断。

 

“别动。”他的声音听不出情绪，

“你的伤，得快些上药。”

 

微苦药香在湿气中弥散。沈翊只觉得伤处有阵凉意传来，很快便压下了那股火辣的灼烧感。

 

“事急从权，还请沈大人莫要怪罪。”

 

杜城说得诚恳，却让沈翊更摸不清他的想法。

 

他们……先前就认识吗？若是认识，为何他方才还需与自己确认姓名？

 

可若是素无交情，他又为何不愿往自己身上招呼鞭子，还要亲自上药？

 

沈翊默默思索着，低头时瞥见杜城宽大的手背上也有一道狭长红痕。虽未划破皮肉，但肿起明显，还隐约有青紫在蔓延。

 

大概是他方才猛力挥鞭时不小心弹到的。

 

“把药给我。”

 

沈翊向他伸出手，把那瓶药要了过来。

 

“这原就是要给你的，这几天还需你自己——”

 

杜城解释的话音一顿，发觉沈翊竟毫无顾忌地捏着自己的手腕拉了过去。他举起杜城的手背对着昏黄烛光认真看了看，然后便学着样地把草药仔细涂到了那肿起的红痕上。

 

他手指的动极很轻，裹着药传来一阵微凉。

 

杜城眉心一抽，怔愣着僵在了原地。

 

“刑讯别人把自己弄伤的，我还是第一次见。”

 

沈翊的声音响起，是含着笑的轻松语气。

 

杜城也不知自己现下是个什么感受。毕竟他审讯过的成百上千个犯人从来都只会变着法儿地替自己周旋脱罪，恨不得将他拨皮抽筋千刀万剐；又怎会在意这位阎王有没有事。

 

可为什么……自己心口会如百虫咬噬般痒。

 

“多谢沈大人关照。”

 

杜城唐突回道，将手缩回后站起了身，默默往后退开了一段距离：“我知沈大人为人廉正，但还需委屈在这北镇抚司住上两三日。我会尽快查清后向圣上禀明，以还大人清名。”

 

他说完便转身疾步而去，连让沈翊答话的时间都没留。沈翊盯着他渐远的背身，看见那绣春刀鞘随着翻飞衣角一同消失在了走道尽头，唇角笑意渐升，却又很快敛下。

 

月落参横，东方破白。

 

杜城倒是一如既往地说话算话。第二日夜色弥漫时，沈翊在几个侍卫的护送下回到了自家府邸。也多亏有人引路，否则估计他沿着街巷从天黑走到天亮也找不着自己府宅在哪。

 

一头雾水的沈翊在自己房中翻了个底朝天，总算是找到了几本写满了字的册子。

 

这些册子的封页有小楷标注的起止日期，看着像是笔记一类的东西。沈翊彻夜未眠，借着黯淡烛光尽快将那些书册从头至尾仔细读了个遍——这是他目前唯一拥有的线索。

 

宣纸上的字迹娟秀工整，标明了每次记录的具体日期。丝缕墨迹间，被记录下来的有对朝纲的理解，有对圣心的揣摩，甚至有大小朝臣间明争暗斗的复杂纠葛。

 

可对今夜这位行为自相矛盾的审讯官，翻遍全页，也只有一句寡淡的职权介绍。

 

“锦衣卫指挥使杜城，官位世袭自其父。”

 

再无其他。

 

沈翊哑然失笑，有些失望地放空望向窗外。今夜月色浅薄，几颗繁星倒是比北江的亮。

 

杜城。沈翊默念着他的名字。

 

我没想到，有一天竟然会在时间的碎片里费尽心思斟酌和你的曾经。我更未料到，我们这一世的初见，竟是在北镇抚司的漆黑诏狱。

这时的你，会是个怎样的人呢。

-

02：“臣万死而无憾。”

杜城从不离身的那把绣春刀，是他亲自从父亲手中接过的。

 

他自幼便被侍从们唤作小指挥使，众人皆知他早晚会成为与他父亲同样狠戾的角色。生于此世，单是出生，就足以决定大部分的事。

 

锦衣卫看似深受皇恩威风凛凛，可在这官场沉浮了大半辈子的杜父却比任何人都清楚，他们早晚会有一劫。

 

锦衣卫独立于三法司之外，只听令于帝王，这意味着他们根本不受制约，并有权利随意逮捕、刑讯任何人。

 

他们是最快的刀，可以为帝王除掉他眼中的任何阻碍。也正因如此，前朝坐于此位的人不乏血腥嗜杀之人，依靠刑讯残忍逼供屡破大案，自上而下牵连甚广，以至文武百官人人自危，对这身飞鱼服早就积怨极深。

 

密笺阅后即焚，棋子又何尝不是用毕则弃。

 

历代沉疴，也终有被击碎的那一天。

 

杜父弥留之际，握着跪在床榻边的杜城的手，眼神坚决又心疼。他说他知道那一天已经愈来愈近，但他撑不到了。纵使他对所有经手案件自认问心无愧，杜城在他的教导下也从未随意滥用那些非人的刑讯手段。

 

可他一走，杜城还是早晚会等到的。

 

在那一天，唯一庇护锦衣卫的少年帝王会不堪压力亲自下令，用自己儿时玩伴的鲜血浇熄众怒。文武百官会在刑台前欢呼雀跃，因为他们再也不用惶惶不可终日，唯恐自己茶余饭后的半句玩笑会变成削去自己项上人头的利刃。

 

并且没有人能保证，这天就不会是明日。

 

也没有人会知道，诏狱里那些残忍至极的刑具有多少已经生锈，而令人胆寒的指挥使大人在审讯室里备下的伤药甚至比刀棍更多。

 

他们只会明目张胆地记下诏狱里抬出的每一具血肉模糊的尸体，在心底把他们默默转化成锦衣卫杀人如麻的如山铁证。

 

可是杜城他认。

 

他读懂了立于高台之上的昔日挚友神色间的无措，也愿意尊重历史赋予他的所有枷锁。所以那日，他的颀长身形驻于堂前，仰头望向踌躇的帝王，只是平静又肯定地留下了一句：

 

“若能以此筑江山换万家安，臣万死而无憾。”

 

事已至此，孰是孰非，孰功孰过，已然无解。

 

因此他从未想过要娶妻生子。像这样深刻的尘世牵绊，对于一个在悬崖边随时岌岌可危的人来说，的确太过沉重。

 

他原本以为，自己早已失去了动心的能力。

 

也许要归功于锦衣卫残忍无度的选拔制度，所有身着这身玄服的人都必须经历与竞争者的自相残杀，甚至是自己的昔日同窗挚友。

 

落败者非死即残，而胜利者被驯化为断情绝爱的冷血麻木之辈。

 

这就是他独自提刀踏血而来的路。

 

孤独又痛苦，辉煌又悲壮。

 

杜城犹记得，上回宫中设宴，李太傅家的公子酩酊大醉时说他爱上了一个青楼里的小娘子，说那姑娘金钗薄裙，惊鸿一瞥便再不敢忘。

 

他那日罕见地多饮了些酒，听罢李公子的话只觉得实在荒唐得可笑。

 

匆匆一眼而已，能记住什么。

 

可他就是记住了。

 

他清楚的记得那日沈翊囚服下纤薄的骨形，记得他被发梢半遮着的眉眼，记得他佯装吃痛时眼底闪过的笑意。

 

他为何与别人都不一样呢。

 

在别人战栗畏惧的时候他镇定自若，在别人唯恐避之不及的时候他主动抓住了自己的臂缚。就连别人只顾自身安危的时候，他还会为亲手打伤了他左腿的自己认真上药。

 

为什么呢。

 

杜城抬手，发觉皮肉间伤痕已愈，药香不再。

 

沈翊。他不禁轻声念起了这个名字。

 

还会再见吗。

 

可以再见吗。

 

-

03：“必输的局也能走得漂亮。”

沈翊看清杜城此世结局的那晚彻夜未眠。

 

他花费了一些时日，总算弄清了自己现下身处于浩瀚历史中的哪一个时间节点，并且试图回想那时究竟发生过什么大事。

 

在后世的评价中，这是一个很好的时代。

可是沈翊记得，这一代的锦衣卫曾在当朝天子在位期间被下令撤销——所有罪恶刑具被焚毁示众，而身为世人眼中残暴无度的指挥使，等待杜城的结局也只有一个。

 

人命虽渺小，却可扬天威。

后人对这段历史的解释，基本一致认为当时锦衣卫帮助皇帝破获四大案后风头过盛，使皇帝终于认识到了他们的可怕之处，遂下令取缔。

 

这些案件牵连甚广，一些历史研究者认为，这其实是皇帝为年幼的太子扫清位高权重的能臣、铺平登基道路的计划之一。

 

的确，所有对历史的评价都来自于后世的旁观者。他们足够冷静，可以客观地讨论任何一段历史对中央集权、对内阁制度的意义，并把所有枉死的牺牲看作是历史洪流中悲哀的必然。

 

战绩显赫的人会因此死去。

过分清白的人会因此死去。

心怀大义的人会因此死去。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这似乎不失偏颇。毕竟，除几句不痛不痒的感叹外，作为看客，实在很难仅凭几句史书记载而对某个人产生强烈情绪。

 

试图跟一个几百年前看不见又摸不着的人共情，听起来似乎的确没什么意义。

 

但当真正身处其中时，沈翊便再也无法认同。因为这些人不再是只在史书上留下寥寥几笔的名字，他们是一个个鲜活的人。

更何况，这其中也包括他的爱人。

所以杜城，我不想你死，我想你活。

 

可是历史从来不是一个人可以支配和改变的。作为被推搡着滚滚向前的一粒沙尘，唯一能够让他试图介入的微小缝隙，惟有不露痕迹的人情牵绊而已。

 

今夜云厚，堪堪遮掉半轮银月，不见星点。

 

沈翊一时郁闷，起身在家中寻得了几坛秋露白，猛灌几口后方觉轻松释然了许多。

 

杜城，杜城。

 

沈翊反复默念着他的名字。

 

只要是你认定的事，我就信。

 

其实仔细想来，无论是大明还是现代，杜城所选的又何尝不是同一条路。他能在法制革新的二十一世纪说自己是人民的最后一道防线，又为何不能在律法摸索前行的开端，亲手铸好那把早晚会朝向自己的尖刀。

 

既已无解，那就陪他走到生命尽头。

 

史书中记载的四大案中三案已毕。最后一案，沈翊听那狱卒话间透出的意思，是杜城已经接到了旨意要南下探查。

 

时日无多啊。

 

沈翊仰头，咽下了碗中的最后一口酒。

 

暗云随凉风渐散，在夜幕间翻涌西行。

 

杜城也不知道自己夜半时分的刚巡完东街，怎么就迷迷糊糊地一路晃悠到了沈翊的府宅外。

 

许是因为下午那小狱卒无意间跟杜城提到，沈翊在狱中时同自己打听了许多关于他的事。

说来奇怪，那狱卒说，沈翊不仅打听了他时年几岁、性情如何，甚至还问了句可有婚配。

 

杜城着实不懂沈翊为何要关心这些。毕竟问过他这些的，只有父亲在世时偶然前来说媒的一位老媪而已。当然问完，也就再无后话了。

 

他出神地站在宅院外，默默听着一墙之隔内的人将酒碗碰的叮当作响。

 

因为常年公务缠身，杜城平日里甚少饮酒。旁人都说酒能浇愁，他没想通，沈翊一个前途坦荡的文人臣子，大半夜究竟有何愁事，要这样独自在院中灌酒。

 

又是一声瓷碗碰地，沈翊的声音混着醉意，隔着青瓦悠悠传来，似是不止这么些远。

 

“杜城，快要没时间了。”

 

杜城错愕地向墙侧望去，心想沈翊定然是醉得厉害，才会在迷糊间错喊自己姓名。不过他说的话，倒是一点没错。

 

他快要没时间了。

 

“我要……陪你走完这必输的局。”

 

沈翊的声音再度响起。杜城抬头，见浮云已快散净，四壁上的青石被染得愈发明亮。

 

……也许他真的是在跟我讲话？

 

即使杜城很快否定了自己这无厘头的猜想，却仍没忍住在心里无声地回问了沈翊一句。

 

输赢既定，其他任何，还有意义吗。

 

而墙内的人似是知他心中所想般，继续说道：

“必输的局也能走得漂亮。”

 

生命是有光的。在我熄灭以前，能够照亮你一点，这就是我所有能做的了。

 

沈翊仰面躺在院中，任由月色冷冷地洒在自己缎白色的外袍上。秋露白酒性猛烈，将他的喉口灼得发哑，嘴唇翕张间，最后一句话语被压着出了口，却只发出了气声。

 

“杜城，我想见你。”

 

墙外的身影仍在那里，却没能听见。

 

 

 

 

-

04：“沈大人要平安顺遂。”

 

 

 

 

沈翊开始想办法接近杜城。

 

明朝的盐政是国之根本，实行官卖制度，民间贩卖私盐即为死罪，却因利润巨大而屡禁不止。沈翊打听到杜城即将南下探查四大案中的最后一桩私盐案，便谋划起如何能同行。

这是他最后的机会了。

好在沈翊先前入诏狱刑讯得伤的消息不胫而走，满朝文武皆认定两人之间必生怨念。又不知是哪党臣子含有私心，偏看不得沈翊过得安生，竟主动提议要沈翊随行，负监察之责。

 

歪打正着，正中下怀。

 

或许是沈翊终于缓慢融入了一点这严谨的先世生活，接到批准旨意的那日，他甚至有亲自上门向那心怀不轨的同僚作揖道谢的冲动。

 

正值春末，沈翊就这样随杜城一道下了杭州。

 

沈翊不知道杜城看到督察官的名录时会有何感想，但至少他心情极好，整理随行物品的时候，除了寻常衣物外甚至还带了几坛家中的秋露白。

 

他看着府门外等候的宽敞马车，出门前最后往庭院里望了眼。沈翊突然有些想对先世的自己说声抱歉——

 

大概是因为他一路寒窗苦读才走到今日，却突然被迫成了一个满脑子只想着跟未来的爱人出去踏春的……不称职督察官。

 

可对于带有后世记忆的沈翊，在这陌生压抑的时代里，实在没有什么比杜城更重要的了。

 

他来这一趟的意义，也仅此而已。

 

马车宽敞，隔帘能见前方马匹上杜城的背身。

 

暖意渐浓，正是一年里的好时节。

 

杭州景色秀美，沈翊本就一直想去。奈何刑警队里忙起来实在没边，每逢周末更是累得不想出门，基本都是跟杜城两个人窝在家里看看电影做做饭就过去了。他着实没想到，竟能阴差阳错地在这种奇特情境下达成一次心愿。

 

于是，在杭州的这段时日里，查案之余每每得空，沈翊便爱拉着杜城去城内四处晃悠。

 

沈翊会跑去杜城院中寻他，尽管有时他手头的案宗分明还有很多尚未读完，却仍会爽快地点头说好，然后跟着沈翊出门。

 

沈翊头两次还有些心虚地问过他这样是否妥当，可杜城却总说那些并非急事。

 

几次过后，沈翊便也不再问了。

 

沈翊有时候觉得，这时的杜城虽看着严肃，实则却比自己刚进北江分局那会儿的那位净爱找自己茬儿的刑警队长好说话得多。

 

还挺可爱的。

 

此次南下实为暗查，杜城平时出门便不好再穿着那身招摇的飞鱼服。其实沈翊花了很久才逐渐习惯那样的杜城，毕竟最熟悉的人突然换了身样貌，任谁看了也无法马上接受。

 

不过沈翊到底是个艺术造诣颇高的现代人，他不得不承认，杜城其实很适合这身装扮。

 

杜城肩宽身长，穿这样版型落拓的衣服更显得挺拔。他眉骨又生的高挺，半掩在那顶镶有金属纹饰的乌纱官帽下，也很是英气融洽。

 

可沈翊还是讨厌这身衣服。

 

主观感受是会随着视角的变化而发生改变的。譬如沈翊多年前去北京游玩时只觉得故宫巍峨挺拔，红墙屋瓦巧夺天工；可他前几日在家中借着月色眺望远处的紫禁城时，却只觉得宛若囚笼。它将一个个鲜活的灵魂官袍加身，推入偌大官场任凭沉浮，在劫难逃。

 

而这身纹绣精致的锦衣华服，也让这一世的杜城注定只能是一只被捆束住四肢的小兽。因此沈翊每每看到时，都总觉得有些压抑。

 

而头天杜城换了一身便服从廊前出来的时候，沈翊的视线没忍住出神地在他身上停驻了许久。

他还是一如既往地偏爱深色，虽仍显得严肃，但整个人都柔和且有生气了许多。

 

钱塘风月西湖柳，在这里，令人望而生畏的指挥使没了踪影，余下的，只有沈翊身边的这位器宇不凡的杜公子。

 

于是，城中百姓有时便能在人声熙攘的纵横街巷上看见一高一低两个身影。

 

一个浅袍飘逸，一个步履沉稳。

 

白衣公子面色带笑，常在偏头说话，而身侧的人总是低头认真听着，只是偶尔帮他挡过往来穿行的木车。

 

沈翊开始享受这样的时间。

 

出于私心，又或者有些得寸进尺地，他总是喜欢与杜城做他们曾经做过的事。当然，“曾经”这词或许不大准确——毕竟于他而言是曾经，可于这时的杜城而言，却是极其遥远的以后。

 

譬如，沈翊带杜城去灵隐寺，他却说自己身上血腥杀气重，入寺是大不敬。沈翊听了也不恼，思索了片刻就转头带他迎着夕阳登上了寺后的那座飞来峰。

 

青苔黛瓦，石阶铺地，竹影绰约。

 

峰顶有一茶庄。沈翊要了两杯龙井，拉着杜城走至峰沿坐下，望着脚下夜色初临的杭城开始惬意品茗，耳畔偶闻几缕丝竹声响。

 

沈翊伴着茶香迎风合眸，不由得想起了北江那场相似的初春。在那个险些在炸弹边同归于尽的傍晚，他们也是并肩趴在栏杆边，看着脚下灯火感叹了几句劫后余生，然后在缤纷夜色下将手中的可乐罐碰得叮当作响。

 

相似的春日景，相同的身边人。

 

又譬如，某日出门探访时沈翊偶然发现杜城箭法极佳，便又缠他教自己射箭。

 

杜城的铁弓于他而言实属太重，好在身后的人主动且恰当地环住了他的肩背，手背交握间帮他分去了大部分重量。

 

灼灼红日当空，大小身影相叠。

 

沈翊没射过箭，拉弓的姿势难免生疏怪异。身后的人贴得极近，低沉的声线贴着右耳清晰传来：“你这样拉弓，放箭时容易伤到手指。”

 

而也有一个人，在偌大的射击场从背后绕过他的肩身手把手地教他用枪，也曾带着愠色吐槽他：“就你这拿枪姿势，手指头不要了？”

 

这是两个时代里一点残存的共性，是独属于他们的、无人知晓的碎片。沈翊发现，自己对这种人物相似性带来的时空错乱感近乎贪恋。

 

这让他想起了一个词，宿命感。

 

当然，这词有时代表着一种发自内心的无力；就好像命运轮盘总是被无形大手死死捏着，任何努力都注定是徒劳无功，既定走向永远无法改变。

 

但沈翊现下的感觉，却更偏向于一种安定。

 

就好像，无论我睁眼时身处于何时何地，我都能笃定深信，你还是会站在我身边。

 

这样的日子已经足够美好。

 

因此沈翊原本并不打算再奢求跟杜城更进一步，因为他不敢。他拿不准这个封建时代下的同性究竟会以怎样疏离晦涩的方式彼此靠近，更怕自己的一时冒进会让杜城后退，无端蹉跎掉仅剩的一段时光。

 

所以沈翊一直万分小心地守着那道脆弱不堪的边界，将自己灼心的欲望一遍遍反复浇熄。

 

直到那日。

 

曾在京城任职的杭城官吏设宴款待两人，登上的那艘湖心画舫典雅别致，借着夜色稳稳地在西子湖畔挪移。

 

两人隔着中庭相对而坐，壶中都斟了些酒。推杯换盏间，饮酒之人颊色微红，微醺的酥麻让眸中水汽更甚。

 

庭间舞女数次轮换，两人却谁都没看一眼。

 

这地方官吏年近花甲，话语间便总带着几分长辈的劝说意味。言语来回间的意思，大抵都是劝他们早日成家，甚至扬言要叫几个瘦马来席上任他们挑选。

 

不过他见两人对此都毫无兴致，便又绞尽脑汁地想从别处奉承。

 

他许是朝中有熟人，自以为消息灵通，先各自夸了一通两人政绩斐然，便话锋一转，竟想着要帮传闻有怨的两人缓和关系。

 

“我与杜指挥使尚算相熟，他素来秉公值守，我知沈大人狱中受苦，可这诚然是误会一场。” 那官吏朝沈翊举起酒盏，“老朽今日借着这把年岁，斗胆替他向你再赔个不是。”

 

沈翊失笑，朝对面的杜城递了个眼神，仰头将杯中琼浆一饮而尽：“这是什么话。我与杜大人相见恨晚，这些闲言碎语实在不足为信。”

 

那官吏闻言连忙点头称是，见沈翊也是随和好说话的主，便笑着起身邀请两人同自己一道去甲板上看湖景吹晚风。

 

沈翊靠栏而立，白色衣袂乘浪翻飞。

 

杜城在他身侧，看他倚得毫无顾忌，没忍住伸手捡查了下木质围栏的牢固程度。

 

那官吏两鬓斑白，在这杭城守了大半辈子，此时看着湖岸边的往来百姓，又觉得自己年岁已高，便忽觉伤感起来。

 

他慢慢转身，用嘶哑的嗓音缓道：“两位大人南下一趟实属难得，我年岁已大，今日一别，实在不知是否还有缘再见。”

 

他越说越动情，用那浑浊湿润的眼望向天上星月，复又看向沈翊和杜城：

“今日十五，月相最圆。世人皆道这明月传情，下官今日便借这月色，祝愿两位大人仕途顺利，青史留名；早觅良缘，琴瑟和鸣。”

 

话音落下，沈翊却心口一紧。

 

这席话句句是好句，可杜城却比谁都清楚，他此生似乎哪条都无法得到。

 

柔和月色下，沈翊看见杜城笑着谢过。

 

那官吏见杜城肯承自己的情，便兴致更盛地拉着两人要他们相互祝愿。沈翊不语，只是沉默着偏头望向了远处的万家灯火。

 

湖边镇中人声熙攘，商户楼阁繁华富庶。

 

沈翊瞳中也印上了远处的橙黄，他思索着正想开口，回头的刹那却毫无防备地直直撞进了杜城的深沉眸色里。

 

而他此刻的语气，比以往说过的任何一句话语都更认真，乃至虔诚。

 

“沈大人要平安顺遂，功成身退。”

 

他的声音不大，混在风中随即消散。

 

沈翊闻言呼吸一滞，眼前的人影开始随着一阵涌起的酸意开始无法控制的泛糊。

 

你个笨蛋。

 

功成身退，当然是要两个人一起才有意义啊。

 

-

05：“对，男朋友。”

 

沈翊扯着杜城的手腕找了个山头坐下时，仍没反应过来自己到底是怎样心急地拉着杜城下了那艘刚靠岸的画舫，又是怎样一路疾步走回驿站，捧起了屋里的几瓶秋露白，直到坐在这颗树下的。

 

一路上杜城虽面露不解，却始终一语未发。

坡顶风大，两人身后有一树槐花。

 

这个季节花已尽数盛开，大朵大朵地簇拥着被闯入的晚风吹落到石板地上，铺开满地素白。

 

沈翊将满怀的酒瓶整齐码放在脚下，抬手掀下了瓶口红布，递给杜城一瓶，又自顾自开了一瓶，仰头就往喉口里倒。

 

“沈翊。”杜城见状，连忙伸手将他手中的白瓷瓶摁住，“今日你饮酒太多，不要再喝了。”

 

沈翊手被他桎住，唯剩呼吸间的浓重酒气依旧明显。他抬头望着杜城的眼睛，又举起另一只手，有些无厘头地指了指头顶的那轮圆月。

 

“你有没有读过李白的一首诗。”

 

月光在他的眸下铺了一层暗影，沈翊缓缓开口，声音低沉暗哑：“他写的是，今人不见古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古人今人若流水，共看明月皆如此。”

 

“读过的。”

 

杜城没懂他想说什么，却还是认真接道，“尾句是，唯愿当歌对酒时，月光长照金樽里。”

 

沈翊点了点头。他舌尖被酒浸得泛麻，说起话来有些含糊：“那你信不信，还有其他东西也如这当空明月一般，是不会变的？”

 

他说罢拿手指了指杜城，又反过来指了指起自己，抬头望向他道：“比如说，你我。”

 

杜城面色疑惑，一时没能理解沈翊意思。

 

四目相对间忽感风动，树间白瓣自叶梢散落，飘摇着掉进了发冠青丝里。

 

沈翊看着杜城头顶的几片软白花瓣，思绪飘散着想道，若能以落花代淋雪，此生与他，是不是也能算共白头。

 

“杜城，你看着我的眼睛。”

 

沈翊将脸凑得离他更近，将浓重的酒气尽数洒向对面的人，“你能看到什么？”

 

“我自己。”杜城答道。

 

沈翊又问，“还有呢？”

 

杜城不解：“还有什么？”

 

“还有我们的以后啊。”沈翊眼眸一贯的清亮，一字一顿地说得清晰而明快：“杜城，我是说，我们还会有很多以后。”

 

杜城闻言，眼底有讶异一闪而过，不过很快便被无奈的笑意所代替。他心想，沈翊大概是真醉得厉害，竟会开始胡言乱语。

 

不过即便知道是胡话，他好像，也还是想信。

 

可将死之人，又谈何偕老。

 

风变得愈发大，树叶摩挲间烁烁作响。

 

杜解下了自己的外袍披到了沈翊身上，神色渐敛： “下次你来时，只怕人间已无我。”

 

他平淡自若一如往常，却让沈翊在那瞬间觉得似有万箭穿心而过。

 

他在审讯室里冷眼看了太多在死亡面前恐惧到失声的罪犯，却实在无法剖析出，一个无罪之人究竟要如何才能做到这样冷静又坦诚地面对自己的残败结局。

 

“我知道的。”沈翊目光固执地在他眸中停驻，顿了须臾后只是问道，“杜城，你怕不怕？”

 

“应尽之事，我不怕。”

 

杜城仰头灌了一口酒，将目光挪到了别处。

 

“嗯。不怕就好，那我也不怕。”

 

沈翊几乎是压着他的话尾快速回道，又低头拢好了身上带有杜城体温的外袍：“我会一直陪你把该走的路走完。对于另外的事，我始终认为，勿循青史觅旧识，有缘别处能相逢。”

 

他的声音轻如雁羽，随风即散，却莫名笃定。

 

青史留名本是荣耀，可古往今来忠佞奸良数不胜数，伴着血污刻上的名字大有人在。可我知道，那污名天生属于你，却不是真实的你。

 

“何处能相逢？”杜城忍不住问， “沈翊，你今夜说的话，我好像都听不大懂。”

 

“没关系，那我换一种方式问你。”

 

沈翊又仰头喝了一大口酒，似是想为自己找点底气：“第一个问题，你把那份官商勾结名册交与圣上以后，这私盐案是不是就算结了？”

 

“是。”杜城点头回答。

 

沈翊继续问：“那结案后，圣上是不是已经同你说过，会立即下令，撤销锦衣卫？”

 

“是。”

 

“然后内阁那帮文臣，肯定会提议将你尽快处决。所以一旦回京，你……那事就近在眼前了，是不是？”

 

“是。”

 

沈翊只觉得还不够，便开始思索其他事。他话锋一转：“我再问你，今日席上饮的酒，后味醇厚绵长，显然不是秋露白，那是淮安豆酒吗？”

 

“是。”

 

“那你愿意做我男朋友吗？”

 

“是——”

 

杜城习惯性地继续承认，却一时间没反应过来沈翊这句究竟所为何意。他连忙偏头：“沈翊，你刚才说，什么朋友？”

 

沈翊冁然而笑，向他解释道：“男朋友啊。意思就是，你要同我好生相与……”

 

他伸出手，边说边指了指坡下不远处正携手踱步的一对年轻夫妻，“就像他们一样。”

 

杜城愕然抬眼，撞见眸中星辰漫天。

 

沈翊原本的确并未打算隔着几百年的观念差异，非得要他应下这段在此时或许有些难以解释的关系。可方才在西子湖畔的画舫上，杜城祝他的那句“功成身退”却轻而易举地让他努力保持的理智在瞬间分崩离析。

 

对未来的先知性让他能轻而易举地把握着对这个时代恰到好处的疏离感。正因如此，既定的悲剧在他眼中也能变成某种希望——所以沈翊对故事结束的那天并不十分恐惧。

 

因为他知道，那天不是结束，而是延续。

 

眼前的这个杜城熟悉又陌生，沈翊却敏锐地捕捉到了他身上那层具有时代枷锁的、深入骨髓的自卑和隐忍。因此，他才会深信，那隔着一层纱的克制旖旎才是眼前的下最佳选择。

 

可沈翊终究爱意难瞒，忍不住想向这冷漠世道索求更多。他发现在杜城面前，自己好像永远都压抑不住私心。

 

他还是想，在有限的白昼消亡之前，光明正大地触碰他的一切。

 

他的枷锁，他的信念，还有他的爱意。

 

也许是那个朦胧夜色下高挺身影在甲板上孤零零出神的时候，沈翊下定决心要利用自己极度稀缺的现代思维，去连蒙带拐地赌上一把。

 

所以他急急忙忙地揣着几瓶烈酒，还把杜城拉来了这个光秃秃到只剩一颗大槐树的土坡，并且认认真真地打了一整路的腹稿。

 

紧张又无措，当然更多的，还是期待。

 

沈翊承认，这是临时起意，也是蓄谋已久。他只想好好陪伴自己前世的爱人走完这悲壮归途的最后一段，就算胜负已分、结局必然。

 

高山流水觅知音的高雅无用，他要的是爱。

 

可杜城满脑子乱糟糟的所想可不是这些。

 

他方才反应过来沈翊在说什么的刹那，所联想到的只有汉哀帝在坊间被大肆渲染的断袖之癖。大国之君尚且因此被千夫所指，毕生所为皆被掩入黄沙。他是不在乎自己的身后清名，可沈翊的呢。

 

他总归是要顾的。

 

否则，难道任由沈翊因为自己临死前无法释怀的一时贪念，往后都要在笔墨纸砚下被戏谑嘲弄着呼吸吗。

 

“沈大人清正廉洁，何苦要因我染上污名。”

 

这是杜城沉默良久后的第一句话。

 

后世研究发现，明朝时期男风盛行，但却多为“男宠”，普遍存在于官员与戏子或是商贾与男妓之间。因此，比起平等的相爱，这种关系更多的代表了一种极度失衡的单方面享乐主义——

因此便多少带有附加的侮辱意味。

 

时代残存的偏见，实为根深蒂固。因此沈翊的出现于他而言，就像是西湖岸边的那支刚刚露芽的青荷。

 

不染淤泥，只容远观；再进一步，便是亵渎。

 

所以他只敢偷偷汲取着生命尽头最后的一点温度，在午夜梦回时认定这是上苍垂怜的礼物。

 

杜城当然不知道沈翊是借着怎样浓烈的情感在爱他，因此他实在无法理解，沈翊为何会甘愿陪他下完这盘必定败北的棋局。

 

明明趋乐避苦、趋利避害才是人之本性。

 

可他偷偷爱着的人，好像偏要自讨苦吃。

 

他再度抬头，发现沈翊的目光一直坚定地落在自己身上。杜城时常觉得，那双漂亮眼睛里，好像藏了很多他难以读懂的东西。

 

眼前的人稳声开口，眼眸水亮得一如既往。

 

“世人皆想青史留名，被后世赞颂。可你我皆知，多少佞臣徒有美名，而千万颗道义之心却甘愿被人污蔑。”沈翊笃定回问，“既然如此，你且愿弃名义，我又有何不可？”

 

“沈大人。”

 

杜城出声打断，“这样做，不值得。”

 

“但我偏要为你在这明暗权争中求片刻无忧。”沈翊更坚决地回应道，“你若说不想要，便是在故意骗我，我可要生气的。”

 

沈翊苦苦思索了半天，发觉自己脑子里能想到的说服理由全都时效性有限，便只能斩钉截铁地抛出这么一句看似具有浓重赌气意味的话。

 

的确，杜城到底无从知晓，六百年后的大洋彼岸，会有不计其数的人们在每个炽热的夏天走上街头，身披彩虹色旗帜，将写着“love is love”的纸板高举过头顶。在那样的情境下，他们大可热烈而灿烂地相爱。

 

他们同样可以是世俗眼中至洁的爱情。

 

可纵使时代变迁，这样的事也仍只被允许发生于广袤土地上的零星角落。而对被禁锢于大明朝的他来说，则根本与谎言无异。

 

沈翊的固执笃定让杜城哑然，他实在不明白，为何每次自己的半点隐含心思都能被眼前人看得分毫不差，冷血训练下令人胆寒的坚固盔甲竟会无处遁形。

 

杜城半句话卡在喉头，愣是说不出口。

 

沈翊见他没反应，用自己的酒瓶去碰他手里的那方白瓷：“你说的不值得不算数，我觉得值得才算数。所以杜城，我再问你一遍。”

 

“你还是要推开我吗？”

 

酒液轻晃，半朵槐花正好落入狭窄杯口中。

 

半晌，杜城才缓慢地哑声开了口。

 

“……不要了。”

 

沈翊没忍住心道，等这个木头开窍，还真是一如既往地令人捉急。

 

“这就对了。”他得到了想要的答案，眼梢瞬间弯了起来，“那现在，你该是我的什么？”

 

“男……朋友？”杜城有些别扭地回道。

 

“对，男朋友。”

 

“平日里都要这样叫吗？我觉得……有些怪。”

 

“不用，你知道就行。”

 

“好，”杜城认真点头，仿佛是应下了什么及其郑重的承诺，“我知道了。”

 

他乖乖应下的样子实在过于反差，沈翊一时没忍住，直接凑过去在他脸颊上亲了一口——然后十分满意地看着杜城的耳廓瞬间浮起的明晰绯色。

 

沈翊突然想起，雷队案告破后他们刚确认关系那会儿，他也是这样的容易脸红耳热。只不过这样的状态只持续了一小段时间，后来逐渐开窍的城队便生动演绎了何为反客为主。

 

现下眼前的场景，倒像是又让沈翊回溯到了当时那种隔着距离却仍然浓烈的爱意。月色朦胧隽永，树荫下仍旧蔓延着被槐花馥郁裹住的酒气，片刻如永恒。

 

神思弥漫间，沈翊斩钉截铁的信念忽然开始有些崩碎。他发觉自己再也无法彻底独立在外，而是已经失控地溶入了这潭死水之中。

 

除此以外，他也头回产生了想要在这大梦一场中留下些许痕迹的念头。

 

不然，我能拿什么证明我们曾经相爱过？

 

是你我共饮的那壶泠冽的秋露白，

还是今夜在清甜弥漫的槐花树下，

风拂过你我肩头，月照过你我发冠。

 

可酒气随风散，风过不留痕，月落无影踪。

 

除记忆流转外我两手空空，什么证据也没有。

-

06: “三生石上”

沈翊决定重新开始画画。

 

当然，用的不是放在406抽屉里的那些素描铅笔，也不是家里码了满墙的油画颜料——而是从杜城桌案上顺过来的那套笔墨纸砚。

 

没有色彩，只有砚台上的漆黑墨汁。沈翊不大熟练地在干涩的米黄纸张上勾勒出线条，然后逐渐试着晕染墨色浓淡。

 

他知道他画的所有东西大概率会烟消云散，可他还是一笔一划描得尤为认真。

 

他画下了杜城佩刀查证的样子，也画下了他在烛灯边稽查账簿的样子，就是唯独没画他将犯人押入暗室，握着尖锐小刀悬在人膝盖上威胁那些谎话连篇、尸位素餐之人认罪的样子。

 

沈翊后来翻看的时候也不得不承认，自己对他的滤镜好像是有点重。不过他倒是乐于承认这套双重标准，并且愈发猖狂地发扬光大了下去。

 

事实上，沈翊第一次说要看他刑讯的时候，杜城是不大情愿的。他不想沈翊沾上那些血气脏污，更不想让他看到自己肃杀冷漠的那一面。

 

朝中众臣长久以来对他的回避和惧怕时刻警示着他，没有人，会愿意爱一个那样的傀儡。

 

但当他对上沈翊诚挚目光的那瞬，他突然觉得，好像，也不是完全没有可能。

 

那就试试吧。

 

得了准许的沈翊冁然笑开，莫名有些兴奋。

 

然后杜城极其惊讶的发现——沈翊不仅丝毫不惧那些奇怪刑具，还会在他欲要动刑的时候，主动挑选一个最趁手的帮他递过去。

 

旁观了一次之后，沈翊甚至跃跃欲试地直接代替了杜城的位置，直接走上前去长腿一跨，压迫感极强地逼在那些官吏面前亲自审问。

 

无师自通？！

 

杜城费解，默默再三确认了沈翊到底是不是那个传闻中端正文弱的清流文官。

 

这是……压抑太久了？

 

还是……被人夺舍了？

 

最让他目瞪口呆的是，沈翊在此方面的造诣与他相比，显然要更胜一筹。

 

比如他会快速向在生理痛苦下挣扎的嘴硬官吏连环发问，然后敏锐地指出那些说辞中无法自洽的部分；也会转换着站到犯人的角度分析，然后轻而易举地说服被人用作挡箭牌还傻傻不自知的底层官吏坦白从宽。

 

沈翊的现代刑警理论和犯罪心理学到底没有白习，而在这些实验理论还未萌芽的时代，他自然是像开了挂似的占尽便宜——

 

即便他的目的仅仅是，快些把案子资料集齐，空闲的时间不就能……跟杜城单独呆着了嘛。

 

真是一个恋爱脑的刑侦专家。

 

此外，沈翊还能比经手无数大案的杜城更敏锐地发现逻辑连接上的漏洞。某天，在他非常顺口地蹦出了“证据链”这种专业名词的时候，杜城终于没忍住问了他这是什么意思。

 

“嗯……我指的是，人证和物证，要能互相印证，足够完整地推断出他具体的犯罪——不，是作案过程。毕竟，在严刑拷打下得到的口供，总归是不太靠谱的。”

 

沈翊尝试解释道，尽量将那些晦涩的后世名词转换成了大白话。

 

他出神地看着正认真琢磨着这话的杜城，脑海里浮现起的却是和他有着同样面孔、在分局贴满资料的白板前笃定撂下一句“无法构成完整证据链”的刑警队长，只觉得实在奇妙。

 

“你说的极有道理，”杜城倚着桌台抱臂沉思道，“可除去他们画押的口供外，那些有问题的账簿经手后不留痕迹，实在难以查证。”

 

“让痕检……”沈翊站在他对面，刚出口便意识到了自己又在说什么天方夜谭，连忙圆场道，“呃，我是想说，的确是很难查。”

 

两人相对无言，房中一时静默。

 

杜城低头，却忽感肩膀上压来了一股力道。

 

是沈翊的手。

 

沈翊拿他当柱子使，撑着他的肩骨探头过去对上了他略显低落的目光：“杜城，其实这些，以后都会变得很好查。”

 

他伸出手指，边数边说道：“譬如，有谁碰过这本账簿，上面的墨迹是何时写下的，甚至是不是同一个人写下的……所有事情，只要真的发生过，就必定万物留痕，并且不会说谎。”

 

沈翊明知道这些事情对眼前的人没有即刻意义，却还是很想告诉他。

虽然到头来，连沈翊自己无法确定，自己是到底是在说案子，还是在说他们自己。

 

“真的？”杜城愕然抬头，随即问道：“那是不是，审问时便没必要动刑了？”

 

“是。”沈翊知道杜城向来不会乱施刑罚，他从来只会对已有证据但仍咬死不认的罪有应得之人动刑。想到这里，他继续补充道：“不仅没必要，还会被明令禁止。”

 

“现世遵大明律，以后也会有以后的律法。它只会变得越来越公正全面，越来越讲人情，便是有罪之人，也会被保护和尊重。”

沈翊略带骄傲地朝他扬了扬眉：“听上去是不是挺不错的？”

 

“嗯。”杜城点头默道，“可惜我看不到。”

 

“你能看到。”

 

沈翊笃定反驳，笑着伸手轻托起了他的下巴：“你还不仅是能看到呢……不过现在我还解释不通，以后你就知道了。”

 

杜城笑了笑，刚想开口说话，却被突然踮脚靠近的沈翊直接封住了唇缝。神思错愕间，他仅停留了几瞬便果断后仰，转身拽住杜城的袖口带他出门下馆子吃西湖醋鱼和龙井虾仁去了。

 

沈翊发现，自己对亲近杜城的行为愈发熟络，动手动脚或是讲起情话来都能脸不红心不跳。

 

杜城倒是一直被动，只有一次，沈翊画到一半突然犯困，趴在摇曳的烛光下连毛笔都没来得及搁下的时候，迷迷糊糊间记住的那个他小心翼翼落在自己脸颊上、转瞬即逝的吻。

 

沈翊不想戳穿他，便继续装睡，等那脚步渐渐走远了才笑出声。而回到自己房中的杜城脸红耳热，对着铜镜拭汗的时候才发现自己刚才俯身时还碰到了沈翊手里的毛笔尖端，在额头上留下了一滴米粒大小的墨点。

 

他凑近仔细看了看，一时没舍得擦。

 

而除查案外的闲暇时间，俩人就四处走走逛逛，将南宋时期留下的西湖十景挨个赏了遍。

 

只可惜曲院风荷尚未盛开，平湖秋月和断桥残雪又季节不对。

在剩余七景中，沈翊最喜欢的是雷峰夕照时的绚丽霞光和塔下的杨柳剪影，而杜城则饶有趣味地盯着花港观鱼的数千尾金鳞红鲤戏水争食，说这才叫生气勃勃。

 

可见在审美方面，他们注定无法达成共识。

 

这样的日子温暖而愉快，可每一天的夜幕降临却是再明显不过的倒计时。所有藏匿于春日里的酣畅爱意背后，也是注定只有他们两人才能看清的悲剧底色。

 

但他们始终默契地珍惜着这段仅剩的时光。

 

转眼，已经到了回京城的前一天。

 

这天清晨，杜城趁天色未亮，独自又去了一次飞来峰。与上次一样，他还是郑重地绕过了香火缭绕的灵隐寺，独自沿着石阶缓慢上行。

 

说来好笑，他是专程为了一块石头而来。

 

上次与沈翊一同上山时，他们曾路遇几对眷侣将写满小字的祈福木牌挂上树枝。

 

有块巨石伫于树木之间，乍一看似乎与周围石块并无区别，走近了才能看清，那石面上的凹陷处，刻有篆体描红的“三生石”字样。

 

那时一位路过的老媪说，三生石掌管三世姻缘轮回，能将缘分从今生延到来世。沈翊当时就笑着问他信不信，杜城摇了摇头说，不信。

 

可他现在后悔了。

 

时辰尚早，晨光昏暗，往来无人。

 

杜城缓步走至石前，对着那三个红字静默地看了许久。半晌，他才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指尖的薄茧在粗粝的岩壁上慢慢划下了一道。

 

没有留下任何痕迹，只是带走了一层薄灰。

 

他似是不大满意，指间再次落下时蓄了力，终于在指纹破损间留下了一点血色痕迹。

 

鸟鸣啁啾，鼻息间是林中独有的潮腐泥味。

 

杜城写到一半，望着断续的半点浅色，似乎认识到自己今日的行为实在荒唐可笑。但他仍没停顿，依旧认真地伴着指间黏意写完了字。

 

指尖磨过的路径，是两人的姓名。

 

他退后几步，又望向那嵌满风沙的巨石——那石面早就被风吹得暗裂密布，不消几瞬就吸干了面上的那点浅薄湿意。

他未再停留，转身便往山下去。

但他不知道的是，初次上山那日，沈翊故意谎称自己没带银钱，趁杜城去茶铺买那两盏龙井的功夫，便偷偷在同样的位置写上过一遍。

即使他明知结局。

沈翊也不知道杜城做了与自己同样的事。

他只记得，自己这天醒来刚出房门，就看见衣角泛着潮意的他朝自己走来，手里还拎着一屉半路上为他买的、尚冒着热气的灌汤小笼包。

也许这石头久历风雪，还真有灵性。

夕阳西下，便又是一日天色将晚。

翌日，一列车队自杭州城门缓缓驶出。

沈翊在颠簸中回头，看着巍峨的青砖高墙烈日下逐渐缩小。他从怀中掏出自己平时作画的小册，从头至尾不知疲倦地翻了一遍又一遍。

-

07：“很想他。”

京城连日阴雨，不似杭州那般暖意融融。

沈翊那晚在槐树下的推断分毫无错，他们回到府中的那天傍晚，便接到了宫中送来的旨意。

杜城还是毕恭毕敬地接过了要他性命的圣旨，与先前论功行赏和升爵加官时并无差别。

这位少年帝王到底对他还留有愧念，在绣满龙纹的卷轴下藏了一封自己的亲笔私信。

不过他并未打开，只是将它捏在手中，快步走去灶房找沈翊。方才沈翊兴致勃勃地主动说要做牛肉面，杜城本要搭把手，却忽地被门口宦官叫住，不得不先去接下那道旨。

 

来的真不是时候。

 

因此他方才跪着接旨时压根没听那宦官宣读，满脑子想得只是一脸信誓旦旦地抄起菜刀的沈翊会不会不小心弄伤自己。

“旨意来了？”沈翊抬眼问他，神色平常的仿佛在问方才买那生面花了几文钱，“定的哪天？”

杜城走进，见沈翊动作熟稔，锅中面条根根分明、牛肉色泽红润，总算是松了一口气。

“三日之后，不过明早就得去刑部。”

杜城回道，顺手一抛，把完好的信封直接扔进了灶下熊熊燃烧的柴火间。宣纸干燥，只三两下就被火焰吞噬成了仄歪碎裂的灰烬。

这就是他允许自己做出的唯一抵抗。

无声无息，也只有沈翊看得见。

“好。”沈翊伸手拿碗，甚是自豪地将锅中面条盛了出来递给了杜城：“走，吃面去。”

杜城低头，见碗中汤汁浓厚，肉香四溢。

沈翊并未拉他进屋，两人就这么坐在院中的圆石桌上开始吃面。杜城一改往日里囫囵吞枣似的作风，此刻正小口小口地吃得不疾不徐。

这筷子尝尝软烂牛肉，下筷子吃吃弹韧细面，再端碗认真品上一口热气腾腾的浓汤。

他只觉得自己从未吃过这样好吃的面。

或者说，他先前从来没仔细品味过食物究竟是何味。饭菜是果腹之物，是在练武或查案的间隙随意扒拉两口的东西。换言之，有没有吃重要，但吃了什么、好不好吃并不重要。

但此时他却想着，去刑部以后不要吃饭了。

这样的话，这辈子最后吃的一顿饭就是沈翊做的面，多好的事。

夕阳渐沉，沈翊自然没走。

那晚沈翊没再多说什么别的话，他不想要杜城在这既定结局下再无意义地徒增不甘。他只是靠着他躺下，将手臂环住他的腰身，认真看着他的眼睛告诉他。

“你就当是睡了一觉，睁眼以后，便还能再见到我，知道了吗？”

杜城说，他记住了。

沈翊这才躺下身，抱着他的手臂迷糊睡去。

 

杜城盯着他安稳的睡颜看了很久很久，直到觉得画技不精的自己若在此时拿起笔，约莫也能班门弄斧地描摹出他的两三分好模样。

最后一点烛芯也燃烬了。他将自己的温度小心翼翼地从沈翊身边抽离，毅然决然地迎着雨幕孤身走出了府门，被吞噬在了暗无边际的夜色之中。

不能看了，他想。

再看，就舍不得了。

 

因此沈翊醒来时怀中空空，枕边的人影早已不在。纵使猜到了他会这样做，可当最后一点沙砾也在眼前漏干净的时候，无尽的孤独还是那样清晰地席卷而来。

他缓慢起身，未披外袍，只裹着一层薄如蝉翼的中衣便推门而出。

雨仍在淅淅沥沥地下，眼前全是稠密难散的浓白雾霭。夹着雨水冷潮的风肆无忌惮地在衣袖间乱钻，惹来一阵不和季节的寒战。

 

冷，真冷。

 

沈翊忍着寒意，仍明知故作地冒雨走遍了宅院的每一个角落。

无人，还是无人。

 

空荡荡的府内唯独剩下了他这一缕呼吸，像是个被遗弃在了百年风霜中的荒唐谬误。

他看不见他。

沈翊走回卧室，翻出件杜城的外袍披到了身上。藏青锦缎细腻精致，带着令他熟悉的皂角味道。

他用那件并不合适的袍衫牢牢包裹住了自己，像是要就着他的气息，把里层中衣上沁进的雨雪风霜也一并摁进身体里。

 

他就这样静默了良久，看着窗外的雨停了又下，屋檐的鸟来了又走，眼前的雾聚了又散。

他好想他。

-

08：“好久不见。”

杜城行刑那日，沈翊没有去。

是杜城说的，让他不要出门。

他便真的很听话，只是在自家的院中从晨熹破白独自坐到了夜幕降临，对着色度变幻的天幕下飘过的万缕浮云默默出神，然后一碗一碗地喝光了家中留下的最后一坛秋露白。

 

他用这种最蠢笨的方式将自己的理智尽数驱赶，好让自己再无能力去想象其他任何。

想象他皮肉之上来不及结痂的血痕。

想象他剧痛下振翅欲飞的蝴蝶骨。

想象他温柔道别，混着尘土，碎了一身傲骨。

酒气辛辣，月冷霜浓，千灯如白昼。纵横交错的大街上，摊贩行人依旧比肩接踵。

世间熙攘如常，人人似他，却已无一是他。

 

像是水消失在了水中，隐匿无声。

那日弥漫了满京城的刺鼻烟味，无声地向所有官吏和百姓宣告着，昭狱深处的那堆古怪刑具已经全部化成了灰烬，再无重生之日。

沈翊依稀听见了自门外传来的雀跃欢呼。

客观而言，这确实是一种人权观念上的进步。

可沈翊不可能与他们共情。他光是想想，都觉得那些幸灾乐祸的嘴脸实是恶心至极。

事实上，酒醒之后的他甚至再没能感受到任何猛烈袭来的情绪，只觉得五脏六腑间仿佛知觉尽失，惟剩一片酸涩麻木。

却比纯粹的疼痛更让他不好受。

沈翊替自己告了假。他开始变得嗜睡无力，清醒的时候也只是整日整日地把自己拘在家中，默默整理从杜城府邸里搬来的几箱杂物。

这是杜城走前自己理好的，说是些还算有价值的案卷资料，被一把火烧成灰烬实在可惜。

若是能留下来为后人参考，便是值得。

他说这话时那样真诚直白，即使人人认定他是一个满身污名的嗜杀之人，他却直到临刑前都还在想着要为后世献出自己的毕生心血。

可到头来，只有沈翊愿意给他一朵小红花。

彻头彻尾的傻瓜。

沈翊心中酸涩，低下头去开始逐字逐句地认真翻看起这些已经泛黄的书卷纸页。

正如杜城所说，确实大部分都是些案宗记录和寻访资料，只有偶尔能找见他临的字帖。他的字迹算不上工整之流，甚至称得上飘逸潦草。

倒是很像他这个人。

沈翊按着顺序一案一案地读过，仿佛又看见了那个在雷厉风行的冷面判官。他会在刑讯室内秉着一副欠揍阎王相，会在查抄官吏府邸时把那些家丁吓得屁滚尿流。

可这样的人，也会为了一条线索亲自在屋顶上蹲守几个日夜，打道回府后，还特意命人去那已被封住府宅里救出了那只家养的狸奴。

大概那些昭狱内的死囚在夜半三更听到猫叫，宁可认定是自己精神崩溃出现了幻觉，也绝对不会想到，这竟是大名鼎鼎的杜指挥使在查阅书册犯困时跑去了后堂喂猫消遣吧。

怎么……又开始想他了。

沈翊无奈地笑起来，将卷册仔细分案规整好后，伸手打开了仅剩的最后一个木箱。

他看清了箱中物，扶在木框上的手蓦然停住。

最后这个箱中不再堆砌书册，而是只有几件零星的物品宽泛地沉在底部，显得有些孤寂空荡。

终此一生，他私人所留的全部物件，也不过是一把擦得锃亮的绣春刀，一对有些陈旧的臂缚，一个空荡荡的白瓷酒瓶而已。

还有最后一样，是一张描有花纹的信札。

沈翊似有所感，缓慢伸手将那张薄薄的杏色信封捏了起来。

信封上的字迹不再潦草，一列小楷端端正正地写着“沈翊亲启”，落款只有单独一个城字。

沈翊的指尖有些发颤。他抬手正了正发冠，随即撩袍在冰冷的石板砖上无所顾忌地席地坐下。淡黄色的宣纸迎着夕阳的余温被他轻轻展开，一阵清悠墨香随之四散。

“

见信如晤。

得君为友，不枉此生。

我生来九千错，甘之如饴，不悔不过。只是未曾想到，在权谋党争中飘摇而过一生里，我竟也肆意地爱过一回。

有人与我借夜色把酒，有人同我言熠熠后世。

沈翊，遇见你是我难得的好运气。

我仍记得那夜的星月那样好看，却始终不及你望向我的眼眸里的一点碎光。我也记得秋露白的酒香沁人，还有你在素白衣衫的袖角里藏的饴糖。

你总是与别人很不一样。

因此，你递茶与我的时候，拉弓射箭的时候，

闷头灌酒的时候，月下吟诗的时候，

刑讯官吏的时候，束袖煮面的时候，

还有……其他许许多多时候。

其实我都很想同你说，我不要忘记你的名字。

可我还是没能说出口。我深知此去经年，或许不得归期。今世能得此结局，我已十分满足。

许是见了太多肮脏不堪的谋算与谎言，我深知因果难求，而事在人为，所以我从来只信我自己。可现在我更信你，信你说的那句，你我还有以后，你我终会重逢。

我其实曾偷偷许过一个愿望，有些可笑，大抵是白日做梦，便就不同你讲了。

成与不成都好，反正我素来耐心过剩，会一直等到能亲口回赠你一句的某日。

若那日真能到来，我不敢奢求你能记住任何，只是，希望你能耐心听完我早已偷偷练习过千百遍的那句。

好久不见。

”

风过云散，夕阳陨落，纸页暗淡。

沈翊默默读完，笑着用指尖逐一抚过了每一段字句。他周身都笼在一片昏黄中，眼前的视线也无法控制地开始泛糊。

他心中了然，随即撑地起身，有些吃力地走回到桌案前坐了下来。提笔时，他甚至都难以看清手中狼毫那蓄满墨汁的尖端。

一阵眩晕中他偶然想起，在爆炸案那日的泠冽晚风里，杜城半开玩笑的那句：“要不是你接住了那引爆器，咱俩就要同年同月同日死了。”

 

也许，他还真恰好命中了前世结局。

沈翊努力晃了晃头想再争取片刻清晰的视线，然后仔细地稳住了手腕，在杜城信纸下方的位置紧挨着他的小字留下了自己的墨迹：

我知此行必散，但我内心的一场无名大雪，也想莽撞地许你一个最好的春天。

即便它此时寸草不生，但我向你保证。

我们会重逢，会相爱，会厮守，会偕老。

我要还与旧时人，共藉西湖草。彼时折扇开合，便又是一场人间春色。

墨汁随着毛尖划过宣纸，轻易就渗了下去。

写罢，沈翊认真地在角落署下了自己的姓名。

檀香木笔杆颤动着在沈翊掌间慢慢停下，终于被卸力地扔回笔筒。几声叮当作响间，一滴墨液随力飞溅，落到了沈翊扶纸撑桌的左手手背上。

他来这一趟的意义已经明了。

皮囊化腐土，而爱意刻骨。

沈翊将信纸仔细收回信封，浑身的气力却在那瞬间像是被猛地抽了去。他再难以支撑，只能任由自己倒回那坚硬的木椅背棱上。

好累……比熬三个大夜赶画像还累。

累到想抱着他倒头睡一觉。

在完全失去意识前，沈翊长久地盯着那桌案上模糊的杏色信札，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早已泪流满面。他用尽了最后一点属于他的气息，伴随着难以抑制的颤音喃喃出声。

“杜城，你骗人。”

“你还是没能记住我的名字。”

“而且下辈子，明明是我先说的好久不见。”

不过，我才不舍得生气。

他的声音渐弱，最后半句全哑在了喉口，眼前的视线更是像要宕机般地逐渐暗了下去。

终于要结束了，沈翊想。

终于，要再见了。

 

-

09：“杜城。”

 

丝缕墨香飘远，又重新被淡淡油彩气味覆盖。

沈翊的周身被暖意包裹，一个熟悉的声音发着闷地从远处传来，又渐渐拉近变得尤为清晰。

“沈翊？”杜城赶忙低头靠近，“你醒了？”

杜城单膝半跪着守在沙发旁，手腕早已被梦境边缘的沈翊攥到发白。他见沈翊两眼通红地仍在无声落泪，慌忙又小心地问道，“怎么睡着还哭了，是不是做噩梦了？”

不是的，沈翊心想。

梦里有你，怎么会是噩梦呢。

“是不是我昨晚……对不起，我保证以后都不吵你睡觉了好不好？”

杜城无端自责，再次用指腹小心擦去了沈翊脸上的泪痕，另一只手轻轻摩挲着他的手背：“我刚才叫了你好久你都没醒。要不是何溶月跟我保证了三遍你只是睡着了没有昏迷，我真差点——”

眼前的杜城真实清晰，沈翊就这样出神地看着他，潮红的眼中千绪翻涌，全然没有睡眼惺忪时该有的迷糊。

杜城被他盯得有些怔愣，说了一半的话音就这样在空气中戛然而止。

“沈翊？”杜城担心的神色一览无余，“身上有没有哪里不舒服？是不是喝完咖啡胃疼了？”

沈翊听着身侧不停传来的念叨声，眼底雾气不淡反浓，却仍未回答杜城满是心急的询问。他只是小心翼翼地吸了口带着熟悉的颜料味道的空气，嘴唇翕张着试探了许久，才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

“杜城。”

沈翊忍不住想叫一叫他的名字。

“你还欠我一句好久不见。”

 

end.

-

Ref：

*《道别》

*《云边有个小卖部》- 张嘉佳

*《爱你就像爱生命》- 王小波

*《卜算子·感旧》- 苏轼

想了很久前世的结局到底算不算HE。最后的结论是，如果爱人始终并肩而立，就算外力将道路灌得泥泞难行，致使结局无法达到普世意义上的美好，又怎么不能算是HE呢。破碎的圆满也是一种圆满。最后感谢阅读！意料之外地在写完的很久以后陆陆续续收到了很多喜欢，真的非常感谢～

另——下方有彩蛋，是一些藏起来的小巧思。

  *摄政王×新皇，全文2.4w+

  *月犯太白，两个原本针锋相对的人慢慢互相吸引、靠近的故事

  *本人写文全靠百度，如有知识性错误全是我菜🥺

  *庆祝猎罪2启动！大家端午节快乐！

  

  1

  隆冬时节，寒风呼啸着穿过长廊，其间夹杂着急促的脚步声。年迈的皇帝半倚在榻上，问身旁的内官：“谁来了？”

  内官俯下身，笑着说：“想来是成王殿下吧。”

  皇帝也笑起来：“也是，除了这混小子，还有谁敢在宫城里头这样放肆。”

  话音刚落，门外响起通传声，高大的少年身披甲衣，挟着霜雪闯进温暖的室内，利落地下跪行礼。

  “起来吧，快过来暖暖，”皇帝朝杜城招招手，“这次凉州之行如何？”

  内官替杜城搬了只凳子便悄然退下。“都是小股流寇，成不了气候，”杜城在凳子上坐下，伸出手象征性地在火炉旁暖了暖，便迫不及待地问道：“师父呢，算时间他应该先到才是。”

  “嗯，正好你师父从北境回来，朕便让他绕道去江州了，”皇帝合上手中的折子，垂下眼去看炉内明灭的火光，“他去接你弟弟了。”

  弟弟？杜城表情茫然。他爹娘追随当时还在潜邸的皇帝征战沙场，最后黄沙埋骨，只留他这么一个遗孤，被皇帝收为义子，哪里冒出来个弟弟？随即他又明白过来，语气是十足的惊讶，“什么时候找到的？”

  皇帝膝下无子，身体又日渐衰弱，大臣们有关过继宗室子弟的折子上了一波又一波，皇帝总是显得兴致缺缺。只有天子身边几个近臣知道，他一直在寻找一位流落民间的皇子。

  “也就是最近，朕还没见过，”皇帝笑了一下，手中的折子敲了敲杜城的膝头，“但听说是个顶好的孩子。”

  皇帝便讲起了那个叫沈翊的少年，讲他龙章凤姿，讲他才高八斗，讲他画技出神入化，讲他文章字字珠玉。杜城听了半晌，话说得有几分犹豫：“听起来确实是个难得的人才……”

  但未必适合那把龙椅。

  皇帝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似乎听懂了杜城的未尽之言。他摆摆手，只说：“回去歇息吧。”

  杜城这一等就是半个月。

  半月后，杜城站在被反复践踏到脏污的雪地里，从他师父的副将手中接过一捧骨灰。

  副将满是血污的脸上只剩麻木，嗓音粗糙得好像沙砾，“……追杀的人一批接着一批，我们不敢放慢速度……死的人比活的人多，只能……”副将绷紧了腮边的肌肉，堪堪拼凑出一句完整的话，“弟兄们都在这儿了。”

  杜城听见自己的声音说：“师父他留下什么话没？”

  “将军说……往后都交给您了……”

  杜城是带着怒气冲进寝宫的，脸色比天空还阴沉几分。在那里他见到了沈翊。少年身形单薄，眼神却像林子里的鹿，机敏而警惕。

  “这与我无关，皇位爱谁坐谁坐，”沈翊说，“你们是天子是朝臣，凭什么要我一个画画的来担这天下……”

  杜城不等他说完，一个箭步上前，压着沈翊的后颈迫使他低头。

  “杜城！”老皇帝撑着床畔支起身子，一句话被剧烈的咳嗽分割得支离破碎，“你放……放开他……朕命令你……放手，放手！”

  杜城甩开沈翊，凶狠的眼神却始终牢牢锁定沈翊。

  “朕知道……为难你了……但朕实在是没有办法了……”内有各路宗室虎视眈眈，外有强敌环伺蠢蠢欲动，不论皇帝选了哪一位宗室子，必然会引起其他宗亲的不满，届时外患未平内乱又起，天下难安。此时，一个私生子竟是他最好的选择。

  “朕原本以为，还有很多的时间，呵，没想到……”皇帝把杜城拉到身边，对低着头的沈翊说：“孩子，这是你的兄长，是可信之人。”他又握紧了杜城的手腕，几乎是用气声在说：“阿城，阿城啊，小翊就交给你了……”

  “今后，只有你们了。”

  出了寝宫，外头的风雪更急了。沈翊径直朝风雪里走去，丝毫没有停步的意思。杜城的动作很快，像一支离弦的箭，将沈翊死死抵在朱红的廊柱上，压抑的声音仿佛野兽的嘶吼，“很多人死了，因为你，若是你执意要走，还会死更多人。”

  沈翊不说话。

  “你……算我，算我求你成不成，陛下……我师父……不能白死……只有你了！”

  沈翊抬起头，本就漆黑的瞳孔映着漫天飞雪，更冷上三分。他说：“我只是个画画的。”

  一时间，四周只余风雪呼啸的声音。

  杜城松开了沈翊，再次抬头的时候已面无表情。他转过身，将沈翊独自留在冰天雪地中，只丢下一句：“以后不是了。”

  山陵崩。

  两道遗诏压着一片哀恸之声被送了出来。

  着皇子沈翊继承大统。

  成王杜城接任镇北大将军，封摄政王。

  国丧刚过，摄政王便自请去北境镇守。

  新帝允了。

  有人说摄政王离开京城是为了表忠心，不愿与新帝争锋芒，也有人说摄政王是急着去接管北境大军，意欲拥兵自重图谋天下。

  但没人想到，杜城这一走，竟七年未归。

  

  2

  已是七月，日头还是旺得吓人，不过是到宫门口这几步路，孙福就冒了一身汗。他紧赶慢赶，总算是穿过门洞见到了正欲下马的摄政王。孙福不由得松了一口气，听闻这位殿下脾气可不好。

  杜城踩在皇宫的地砖上，步履沉稳。他停在长廊的中央，指着一处问：“那里原来是不是摆了一个日晷？”

  引路的孙福也停下来，半侧过身子瞧了瞧，腰弯得更低了，“王爷好记性，那儿的确曾有一个日晷，想是风吹日晒久了，竟裂了道口子。陛下说是它的时候到了，便命人挪走了，在屋内另置了个滴漏。”

  “什么时候的事？”

  “有个三五年了，奴才也记不清，奴才找人去营造司查查？”

  杜城没说什么，抬起脚步继续往前走。

  时隔七年，杜城再次见到了沈翊。

  年轻的皇帝坐在龙椅之上，眼似桃花，眉尾却锋利如刀，形状优美的嘴唇似笑非笑，好一副帝王薄情相，哪还见得到当年那个梗着脖子不肯妥协的少年。

  是啊，见不到了。

  那个倒在半路上的将军，那个病榻上不甘的老皇帝，都如烟尘般消散了。

  可还有人不肯忘。

  杜城看着孙福递到他面前的那杯接风酒，没有伸手去接，“谢陛下好意，只是臣不胜酒力，无福消受。”

  沈翊端着酒杯，竟然笑了，“也是，摄政王征战归来，等的从来也不是朕这杯酒。”

  孙福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大气都不敢出。

  杜城仍静静地站在那里，看着沈翊倾倒酒杯，清亮的酒液洒在地面上。

  “一路辛苦了，”沈翊平静地说，“早些回去歇息吧。”

  杜城拱手，话语中也不知有几分真心，“为陛下尽忠是臣的分内之职。”

  尽忠？摄政王是忠心得很。新帝登基那会儿，主少国疑，狼烟四起，唯有北境大军如臂指使。沈翊默默望着杜城离去的背影，心里想道，可杜城忠的是先帝，忠的是那位镇北大将军，忠的是黎民百姓，独独与他沈翊无关。

  第二日早朝，文武百官都忍不住偷偷朝最前头那道着亲王朝服的身影看上一眼。

  户部尚书上奏，道今年干旱，粮食歉收，各地开仓赈灾，削减赋税，理当减少国库支出，又言如今四海升平，或许于军费一项上可以适当缩减。最后，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他提起北境地势开阔，若设置屯田，应能减轻粮草负担。

  杜城冷笑一声，说话毫不客气：“李尚书，若北境是什么水草丰茂之地，胡人还犯得上年年来我苍峪关打秋风么？”

  李尚书讪笑两声，“微臣只是提议……”

  “那就不必再议了，”沈翊的声音从上首传来，语调和缓却不容置疑，“北境的天已经够冷了，不能再让将士们心寒。”

  杜城垂着头，没有去看沈翊。他听见沈翊突然兴起一般说道：“去年庆阳王跟朕要了一大块地作屯田之用，听闻收获颇丰，想来供给延庆军绰绰有余。正好，他那儿到北境陆路水路都方便，不如将剩余的粮草都拨给北境吧。”

  皇帝的话如同惊雷一般砸在每一个人心头。看来摄政王深受皇帝倚重，真正的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故而人人都低着头，不敢再触摄政王和皇帝的霉头。

  群臣中只有杜城仰起头打量那端坐在龙椅之上的人。

  什么倚重，都是狗屁。延庆军就是一帮酒囊饭袋，吃着皇粮却不领皇命，这些年快被庆阳王养成他的私兵了。他屯田屯出来的粮，最后也不知进了谁的口袋。去年庆阳王要地的时候，沈翊居然没有反对，想来早就在这等着薅这老东西的羊毛呢，今日不过是借题发挥，北境大军就是个由头。

  杜城拢着袖口，摸了摸袖袋中的折子，心想，搞不好这小子还真适合这把椅子。

  

  3

  京中贵人求神拜佛者居多，因此京城内外的寺庙道观没有上千也有上百。杜城站在山路上，望着山林间露出的一角飞檐，回想起当年先帝崩时三万下钟鸣，仍觉得肝胆俱颤。

  没一会儿，土路上响起了“嗒嗒”的蹄子声，一头毛驴驮着一个穿着道袍的老头儿，慢悠悠地往道观方向走去。杜城也不出声，径直上前牵住了毛驴。昏昏欲睡的老道被颠得悠悠醒转，一见面前的杜城，立马瞪大了眼睛，拍了驴子的屁股就想跑。奈何缰绳被杜城死死抓住，那驴子只挣扎了两下就安静下来。

  杜城摸了摸驴子的前额，朝老道咧嘴一笑，“先生。”

  说出去恐怕不会有人相信，这个骑着毛驴的小老头，曾是帝师，还是两任帝师。杜城也曾受教于他座下，只是过于顽劣，常惹得老头子吹胡子瞪眼。

  “你莫要喊我先生，”老头哼了一声，“倒是还晓得回来。”

  杜城牵着毛驴继续往前走，“我不回来，也不能知道先生已经致仕，跑到这儿来躲清净了。”

  老头儿揣着手，眯着眼睛说：“我已完成先帝嘱托，也该享享清福了。”

  “……其实我这次回来，是察觉到匈奴人似暗地里与我朝中人往来，近期可能有所行动……”

  “打住，打住！”老头子生气地敲了一下杜城的脑袋，“你没听见我说什么！贫道已是出家之人，莫要再拿这些俗事来烦我！”

  杜城抿着嘴不肯走，“可是我……”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老头抬起手打断他，眸色沉沉，露出些许位极人臣时的气势来，“不论是七年前的事，还是什么劳什子匈奴人，我已无能为力。听不懂人话似的……”他又重复了一遍，“我已完成先帝嘱托！去找你那小师弟吧。”

  先帝临终托孤，拜托自己的恩师扶持新帝。沈翊就是老先生的关门弟子。而如今，经老先生亲口认证，沈翊已然出师。

  其实在下朝之后，杜城已经与沈翊说过此事。只是沈翊看着他写的折子，忽然抬起头问：“摄政王喜欢下棋么？”沈翊笑得温文尔雅，这会儿又不像皇帝了，倒像个书生，让杜城摸不着头脑。

  老先生趁着杜城出神干脆抢回了缰绳，“好了，前头的路你就不要跟了，回去吧年轻人，回你的红尘俗世去吧。”

  这回杜城没再阻拦，朝着那一人一驴深鞠一躬，便转身下山了。

  没过多久，孙福就找上门来，说皇帝请他去下棋。

  沈翊叫杜城去下棋，竟然真的只是下棋。

  杜城忍了半天，还是开口直言道：“陛下就没有什么想说的？”

  沈翊拈了一颗棋子，连看都不看杜城，“朕与王爷有什么好说的吗？”

  杜城站起来就要走。

  “王爷想不想与朕打一个赌？”

  杜城皱眉，“赌什么？”

  沈翊慢悠悠地说：“赌你若是就这么走了，明日朝野上下都会知道，摄政王与朕不和。”他冲着杜城一笑，“现在王爷还想走吗？”

  杜城还是臭着一张脸，人好歹是坐下了。

  “什么意思？”

  “既然有人想和匈奴人在北境有所图谋，那必然不愿意看见朕与王爷交好，我们越是亲密，幕后之人越是坐不住。”

  杜城挑眉，“你利用我？”

  “是，”沈翊落下一子，回答得毫不遮掩，“那又如何。”他上半身前倾，漆黑的眼睛直直看向杜城，“你难道就不想知道，七年前究竟是谁要对我，还有雷将军，赶尽杀绝吗？”

  杜城全身的肌肉有一瞬间的紧绷，又缓缓平息。

  “你觉得是同一个人？”

  沈翊并没有正面回答，他垂下眼皮，浓密的睫毛盖住了眼中所有的思绪，“我不认为一个人对于权力的欲望，会随着时间消弭，相反，这种欲望只会逐渐膨胀。在这种情况下，他做出什么样出格的举动我都不会觉得奇怪，比如，通敌。”

  杜城深深地看了沈翊一眼，“那你呢，你坐在这个位子上，又是为了什么？”他仍记得那个在纷飞的大雪中孤松一般不肯弯腰的少年。实在是他们之间也没什么回忆可言，一提起“沈翊”这两个字，杜城就只能想起那副气死人的倔模样。

  沈翊修长的手指停在棋奁上方，随即满不在乎地一笑，“还能为了什么，多少人想坐这个位子坐不上，我白捡了个大便宜，何必还要回去做平头老百姓呢？”

  杜城撇撇嘴，半个字都不信。他瞟了一眼小皇帝的桌案，上头堆满了待批阅的奏章。也不知是谁日日早朝不落，夜夜批折子到天明呢。

  

  4

  杜城精通兵法，也会下棋，但对于下棋不怎么感兴趣，也不曾钻研此道，陪沈翊下了几天棋，十局里输八局，实在是坐不住了。杜城甚至怀疑沈翊不过是想找个棋搭子，名正言顺地偷懒不处理政务。

  “臣还有要事。”

  “哦，摄政王有何要事？”沈翊看着杜城，表情真诚，好像把京畿守备军丢给杜城的人不是他一样。

  杜城深吸一口气强压着脾气，咬牙切齿地说：“臣要去京郊大营——”

  谁知沈翊将棋子放回棋奁，好整以暇地说：“那正好，朕同你一道去。”

  杜城的脸色一时间十分精彩。

  沈翊还真的叫孙福备好车马，跟着杜城一道去了京郊大营，到了以后又迟迟不肯下车，不知道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孙福眼见着杜城的脸色越来越差，连忙凑上前去贴着马车厢，一边敲一边喊：“陛下，陛下，到了……”

  杜城驱马走到孙福身边，“怎么回事？”

  孙福顶着杜城能杀死人的眼神，大着胆子说：“王爷，王爷您，靠近点儿……”

  杜城满面狐疑，还是弯下腰去。

  “那什么，陛下吧，不常出宫……”

  “嗯。”

  “就算出宫，也不常乘马车……”

  “所以呢？”

  孙福讪笑两声，踮起脚又凑近了些，声音细若蚊蝇：“陛下吧，他一上马车，就，睡着了……”

  沉默半晌，杜城忽然笑了，是气笑的。他提起佩刀，用刀柄狠狠敲在马车壁上，朗声道：“陛下，到了——”

  这回马车里终于有了响动。不一会儿，沈翊从里头钻出来，没事人一样，还同杜城讲：“没想到这么快就到了。”只是额头上还留着红印，估计是在马车里磕的。

  无所谓，反正除了杜城，四周也没人敢抬头去探究沈翊的额头。

  “王爷——”

  刚进军营，就有人跑着迎上来，到了近前才注意到杜城身边的沈翊，脱口而出：“这是谁……”

  杜城一脚踢在他的膝窝，把这傻子踹倒在地，瓮声瓮气地说：“陛下见谅，这是臣的副将蒋峰……没见过什么世面。”

  蒋峰这才反应过来，顺势跪下行礼。

  沈翊倒没说什么，只是笑着让蒋峰起来。

  不得不说，杜城治军确实有一套。京郊大营从上到下井井有条，短短一月不到，守备军的风貌已焕然一新。

  杜城就由着沈翊在大营内四处走四处看，还嘱咐蒋峰他们不要去打扰。谁知蒋峰这厮的眼睛像粘在了沈翊身上，三不五时地偷偷往那边看。杜城看他那鬼鬼祟祟的样子觉得好笑，问他：“有这么好看吗？”

  “哎呀王爷，那可是……”蒋峰指了指天，“我们又不像您一样想见就能见着，不得趁着机会多看两眼！”

  杜城哼了一声，凉凉地说：“眼珠子还想不想要了？”

  蒋峰这才悻悻地收回目光。

  其实蒋峰是知道杜城与沈翊不对付的。虽然他不清楚其中缘由，但是选择无条件地支持他们家老大，就算是沈翊是九五之尊，也不能来军营里找茬使绊子。可是蒋峰盯了这半天，也没见沈翊有什么异常的举动，好像真的只是来看看，他便彻底不去理会了。

  到了晌午，杜城来寻沈翊，蒋峰才发觉好久没见着沈翊了。

  杜城拧着眉头，“我是叫你不要过度关注，不是让你连人都看丢了！”

  杜城带着蒋峰，连同几个将士把大营翻了个遍，也没见着沈翊的影子。一股无法言说的焦躁在杜城心头蔓延。

  “后山！”蒋峰突然叫起来，“王爷，陛下是不是走到后山去了！”

  京郊大营就建在景山脚下，从大营后头能直接走进林子里，那儿还有个水潭，夏日里常有士兵偷偷去那里凫水。杜城二话没说，扭头就往林子里扎。刚靠近水潭，就见孙福瘫倒在地，勉力支撑起身子，断断续续地叫道：“水……陛下在水里……”

  

  5

  沈翊是猜到那些人准备动手的。他主动离开守卫森严的皇宫，也是为了引诱他们出手。只是他没想到那些人竟如此大胆，在大营附近就敢直接对他动手。更没想到自己被推进了水里。

  沈翊小时候就淹过水，一直也没能学会凫水。后来在上京途中，天寒地冻的时节，他又从马背上滚落进河里。河水冰凉刺骨，河面绽开一朵朵血花。他明明不能呼吸，却好似嗅到了那股黏腻的血腥味。最后是雷一斐死死拽住了他的手，将他拖上岸。

  那位雷将军生得相貌平平，但身上带着一股让人亲近，令人信服的气质。雷一斐坐在火堆边，同沈翊讲他有个徒弟，和沈翊差不多大，等回了京就介绍他们认识。

  后来雷一斐也死了。

  死的时候雷一斐扑在沈翊身上，背后不知插着多少支箭羽，从喉咙里挤出声音来：“孩子，别怕……”

  沈翊猛的从噩梦中惊醒。他定定地望着花纹繁复的帐顶，鼻尖似乎还萦绕着那股血腥气。他听见孙福在一边大呼小叫，又听见宫女内监们往来的响动，最后是太医院那个白胡子院正的声音。待这些声响渐渐散了，他才闭上眼，眼前又浮现出幽暗的水底。只是这一次奋力游向他，抓住他的人，变成了杜城。

  “杜城呢……”他没听见杜城的声音。

  孙福连忙凑近了回话：“陛下您昏迷这些日子，是王爷守着后宫，谁来都不许探望，现下想必还在前朝应付朝臣呢。”

  沈翊眨了眨眼，轻声说：“叫他来吧。”

  杜城过来的时候，沈翊已经坐了起来，喝着一碗黑乎乎的汤药。杜城将他上下打量了一番，才蹦出两个字：“好了？”

  “嗯，”沈翊把药碗递回给孙福，“人抓到了吗？”

  杜城直接在沈翊床边坐下，“抓到了。”

  “审过了？”

  “审过了，”杜城看向沈翊，“是京畿守备军的一个百夫长，说是曾追随雷将军，为雷将军鸣不平，便伙同几个昔日的战友，借着对地形的了解，打晕了护卫，将你推入水中。”

  沈翊一愣。谁人不知摄政王与先师情谊深厚，这是将矛头直直地指向了杜城。

  “那……王爷有什么想说的？”

  杜城冷冷地说：“若是我要报仇，都能近得了你的身了，少说也得捅个三刀六洞才解气。”

  杜城的话是糙了些，但意思很明确：这伙人的目的显然不是置沈翊于死地。只有沈翊活着，才能听到这些供词，才能治杜城的罪。

  只是……

  沈翊的表情一言难尽，问道：“你想这么做很久了吧？”

  杜城瞟了他一眼，“是啊，奉劝陛下还是不要与臣共处一室，否则臣不知哪天就付诸行动了。”

  沈翊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杜城见沈翊笑了，神色不自觉缓和了些。他看着沈翊，突然问：“你是不是故意的？”

  沈翊垂下头，没回答。

  “真出了事怎么办？还没见过你这样不惜命的皇帝。”

  杜城的责问从头顶砸下来，但并不严厉，反而透着几分无奈。

  杜城站起来，说：“下次起码让我知道。”

  沈翊这才抬起头来，“去哪？”

  “还能去哪，”杜城满脑门官司，“还有好几位大人在前头杵着呢，一把年纪了，别到时候你没什么事，他们倒出个好歹来！”

  “我跟你一起去，”沈翊抬手让孙福来替他更衣。

  杜城又皱起了眉头，“你这样子去什么去！”

  “你才是，既然知道了是针对你，还上赶着跑过去做什么，”沈翊无奈地笑了笑，“他们要见的是我，自然是我去才管用。”

  杜城一噎，一时间找不到话来反驳。这个局针对的是杜城，但关键还在沈翊身上。但凡沈翊对他有半分猜忌，这个局就成了。

  但沈翊没有。

  沈翊还站不太稳，右手扶着杜城的胳膊作支撑。杜城承托着沈翊的重量，忽然想到，就如同他所说，只要他想，他有无数个机会能取沈翊的性命，同样的，若沈翊容不下他，他早就死无葬身之地了。

  “想什么呢？”

  “没什么，”杜城回过神来，“……起风了，加件衣服。”

  沈翊笑起来，眉眼弯弯。

  怪好看的。

  

  6

  这件事就这么悄无声息地过去了，至少表面上风平浪静。

  借着这个机会，沈翊彻底地歇了歇，每日只窝在宫里批些折子，画几幅画。杜城忙着追查幕后黑手，但还记得每日进宫去看看沈翊。沈翊笑他比太医来得还勤，却也没拦，随杜城想什么时候来就什么时候来。底下人体会着皇帝的意思，从不敢为难这位“正得圣宠”的摄政王，放他在宫城内畅通无阻。

  这天杜城照常去了寝宫，却不见沈翊。宫人回话说陛下同孙总管一早就出去了，不知去了哪里。

  “王爷请在此稍后，已有人去寻陛下了。”

  宫人奉上茶点后便退了出去。

  杜城在寝宫内等得百无聊赖，便四处晃悠，这里摸摸那里看看。他忽而瞟到一扇半开的门，里头像是有一个不大的空间。平时这里一直关着门，杜城也就没机会见到里头的光景。

  杜城在门口转了两圈，最终还是做贼似的把头探了进去。他心想这门上连个锁都没有，能关着什么重要的东西，最多被沈翊说两句，不痛不痒。里头确实没有什么重要的东西，只密密麻麻地挂了许多画。在做皇帝之前，沈翊的画技确实远近闻名，可惜杜城对此一窍不通，只看了两眼便兴致缺缺。

  杜城正欲关门，忽然瞥到最里头的墙壁上，整整齐齐地排列着十几副画像。这些画像没有上色，没有装裱，泛黄的纸张直接贴在墙上，只由简单的墨色绘成，却栩栩如生。

  杜城怔怔地走过去，触碰画像的指尖都在颤抖。

  这个，是虎贲营主将……

  这个，是骑兵营副将……

  ……

  最后这个，是杜城日思夜想而不得见的，他的恩师，前镇北大将军，雷一斐。

  杜城这才发觉，这么多年过去，他都快要不记得雷一斐的样子了。他从未想过能再次见到雷一斐，即使是以这样的方式。

  杜城慢慢后退，将这一墙的画像全部收入眼底。整整十八个人，一个不少，全部牺牲在那次上京途中，尸骨无存。

  原来，忘不了的人不止他一个。

  约摸一炷香的功夫，孙福匆匆赶来，却被告知杜城已经离开。

  “去寻陛下了？哎呀，来迟了一步，这可去哪找哟！”

  “不是，”宫人说，“像是直接出宫了。”

  

  7

  御花园里，沈翊提着笔，正在画一棵红枫。

  “听孙福说，你前日来过，没找到我又走了？”

  杜城回过神来，应了一声，“突然想起来有事，先走了。”

  那你昨日也没来，沈翊心头冒出这么一句话来。只是这么一说好像逼着杜城每日来请安似的，沈翊便没提。

  他画完了，搁下笔，却左看右看都不满意。杜城看了两眼，说枫树这么看没意思，得成片成片的才好看呢。

  “去景山吧，”杜城说，“景山的枫叶都红了。”

  沈翊瞧了杜城一眼，“我现在跑去景山，会不会太招摇了？”

  “怕什么，有我在呢。”

  沈翊笑着揶揄杜城，“上次在京郊大营，你不在？”

  杜城被他笑得有些恼，没好气地说：“那次是我大意了，这次我贴身保护你，绝对不会有问题！”

  没想到杜城说到做到，连马车都非要挤进去坐在沈翊身边。

  “……倒也不必如此。”

  杜城没理他，已经吩咐车夫上路了。

  沈翊扯了扯被杜城压住的衣袖，没扯动。他不禁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也不知过了多久，马车停了。沈翊醒过来，发现自己正靠在杜城肩头。杜城的表情有些复杂，好像是遇见了某些无法理解的事情。

  “这么颠簸的山路你都能睡着？”

  沈翊揉揉眼睛，含糊地说：“叫你不要上来了。”

  “卸磨杀驴，”杜城小声嘀咕。

  山路走到这里马车就上不去了，只能下车步行。杜城没有骗人，景山的枫叶都红了，层层叠叠，好似绚烂的晚霞，风一吹，林海涌动，又像是燃烧的火海。两人又往上走了一段路，行到开阔地带，山下的风光尽收眼底，好像能一直看到天的尽头。

  景山在京城北面，翻过景山就出了京城地界。沈翊扭过头问杜城：“北境在哪？”

  “大概在那边，”杜城指了一个方向，“太远了，看不到的。”

  “是啊，”沈翊喃喃自语，“太远了。”

  回去的路上，沈翊发现大部分行人都往另一条路上去了。他奇怪道：“那边是什么地方？”

  “景岚寺，”杜城迟疑了一下，还是问：“要去吗？”

  沈翊察觉到杜城的犹豫，便没有挪步子。他没说去，也没说不去，而是问：“灵吗？”

  杜城看着沈翊的眼睛，不知想到了什么，露出一个苦笑来。

  “我希望它灵。”

  “为何？”

  “我在这里供了我师父的牌位。”

  沈翊一时间不知该用什么样的神情来回应杜城，只低下头慢慢地回了一句：“这样啊。”

  “从这里一直下去就是北境，山脚下就是京郊大营，”杜城看着络绎不绝的香客，笑了笑，“我想他应该喜欢热闹。就是七年没来，他老人家想必气坏了。”

  “若是，”沈翊顿了顿，像是终于下定决心一般抬起头，“若是没有我……”

  “若是没有你，”杜城打断沈翊，“局势不会那么快稳定下来，这天下不会是如今这个局面。我师父是为了他心中的大义赴死的，你没有辜负他。你已经做得够好了，沈翊。”

  沈翊怔怔地看向杜城。

  “其实，七年前我就知道，这事不能怪你，但我不知道该怪谁。有时候我甚至会怪我师父。我一面希望他是对的，他没有白死，一面又想证明他是错的，他不该就这么死了。挺矛盾的是不是？”杜城望向景岚寺上空升起的一缕青烟，轻声说：“我只是不能接受他死了。”

  “不过七年了，也够久了。我给他供了往生牌，指望他日日听经早日往生，别到头来是我执念太深，害他不能轮回，”杜城往前走了几步，回头招呼沈翊，“来都来了，陪我一起去给他上柱香吧。”

  “好。”

  

  8

  “让我看看让我看看……”“我也要看！”

  杜城刚走进营房，就见几个人围着蒋峰不知在闹些什么。

  “干什么呢？”

  几人见杜城来了，下意识站直了，蒋峰这才脱身，气急败坏地告状：“王爷你看他们几个，天天不务正业，没个正形！”

  “到底是谁不务正业啊，你还恶人先告状了！”其中一个汉子搡了蒋峰一把，“王爷，我要揭发蒋峰，这小子勾搭姑娘呢！”

  “怎……怎么就勾搭了，”蒋峰色厉内茬，“你们，你们就是……思想龌龊，对，龌龊！”

  另有一人笑嘻嘻地说，“呦，东西都递到手里了，难不成你想成亲了再告诉我们！”

  杜城奇道：“哪来的姑娘？”

  “就前不久，京兆尹府办案办到我们这儿来，有个女捕快，好家伙，蒋峰眼睛都看直了！”

  杜城打趣蒋峰：“怪不得这家伙最近魂不守舍的，原来心早就飞到京兆尹府去了。”他接过众人哄抢的那个物件，原来是个平安符，背面还印了“景岚寺”的字样。“是景岚寺求来的？”

  蒋峰这会儿有些不好意思了，“是小晗……李晗，李晗去景岚寺上香的时候替我求的，这不上回我帮了她么……”

  “要不说人姑娘有心呢！”众人又哄闹起来。

  杜城将平安符还给蒋峰，却问起八竿子打不着的问题来：“景岚寺的平安符，很灵么？”

  “应该……挺灵的？”蒋峰挠挠头，“李晗给我求的那必须灵啊！”

  “哎呀我受不了了太恶心了！”众人暴起殴打蒋峰。

  杜城笑了笑，也没拦他们，走的时候拍了拍门框提醒他们别误了操练，还贴心地关上了门。他走出房门，忍不住抬头看大营后方的景山，心里琢磨起来。

  真的灵么？

  沈翊好得差不多了，也歇够了，这两日便忙着处理之前积压的政务，竟比出事之前还要忙。他批到礼部有关秋猎的折子，便随口问孙福：“杜城什么时候来？”

  沈翊等了片刻无人回答，从满桌的折子中抬起头，才发现殿内只有一个小内侍。

  “孙福呢？”

  内侍小步上前，躬着身子回答：“孙总管身体不适，回去休息了。见陛下您忙于政务，便没有打扰，让小人在此伺候着。”

  沈翊有片刻的怔愣，倒不是因为孙福一声不吭地走了，而是这小内侍的声音听着实在耳熟，却想不起来在哪听过。

  “你是哪个，朕怎么没有见过你？”

  小内侍没有动作。

  沈翊搁下朱笔，皱起眉来，“听不懂朕的话吗，抬起头来！”

  “陛下，”那小内侍好像是笑了，慢慢地抬起头来，“您见过的。”

  沈翊总算知道那股熟悉的感觉从何而来了。面前这张脸，从眉眼到唇齿，完完全全就是他每日在镜中见到的样子。这个人和他长得一模一样！

  “你……”沈翊的呼吸急促起来，他捂住胸口，眼前事物愈发模糊。模糊的视线中，那个小内侍似乎是直起了身子，冰凉的手掌托起他的脸，用他的声音问道：“陛下，您看我像吗？”

  这是沈翊见到的最后一个画面。

  9

  傍晚的时候，杜城离开京郊大营便直奔皇宫，照例在宫门下了马，径直往御书房去了。只是不见孙福候在御书房外，说是身体不适休息去了，杜城也没太在意。

  沈翊正在御书房内批奏折，见他进来，笑着说：“朕等王爷好久了。”

  “这几日事多，蒋峰那几个混小子又整日心不在焉的，这才拖到了这个时辰，”杜城接过宫人递过来的茶水，猛灌了一大口，“说吧，找我什么事？”

  沈翊的目光不着痕迹地在杜城不拘小节的坐姿上逡巡了一圈，才慢吞吞地开口道：“也没什么，就是秋猎的事。”

  “秋猎啊，我已拟好防卫事宜的章程……”

  “秋猎的护卫，就全权交给禁军和京畿守备军吧，”沈翊笑眯眯地打断杜城，“王爷训练守备军也多日了，正好看看成效，你就好好休息吧。”

  杜城一愣。他倒是乐得清闲，只是沈翊像是早就拿定了主意，怎么也不同他说一声。

  “有什么问题吗，”沈翊见杜城没有反应，问：“杜城？”

  “哦，没有。”杜城暗骂自己多心，这段时间他俩都忙得脚不沾地，沈翊哪有空事事与他细说。

  两人又聊了几句秋猎的事，杜城便起身告退了。他走到殿外，天竟然还未黑透。怪了，往常他在沈翊这里一待就是大半个时辰，怎么这回像是一刻钟都没到。杜城望着天边的长庚星正发呆呢，忽然想起自己原本还有事要与沈翊说的。可是他身子转了半圈，摸着袖袋中的那个东西，又没那么想回去了。

  改日再说吧。

  “沈翊，醒醒，沈翊……”

  沈翊听见有人唤他的名字。他费力地睁开眼，模糊的视线慢慢聚焦，眼前的人影渐渐清晰起来。是个令他有些惊讶，但也不能算意料之外的人——翼王，先帝的弟弟，光惠皇帝的第十一子，也是沈翊的王叔。

  沈翊暗中动了动胳膊，发现自己被绑得死死的，毫无挣脱的可能。他平复了一下呼吸，看着面前的翼王，丝毫不见慌张的样子，“王叔这是什么意思？”

  “不愧是我的好侄子，比你那个死鬼老爹强多了，”翼王大笑起来。翼王与先帝并非同母所出，长得也不甚相似。相较于先帝的慈眉善目，翼王的轮廓显得更深些，褪去平日里那副纵情声色的嘴脸之后，甚至有些阴狠。“我那个皇兄啊，就是个病秧子，父皇还偏要把皇位传给他。可是他要死了，他病得快死了，我想着总该轮到我了吧，你又出现了，”翼王的表情堪称怨毒，“为什么不能是我，我也是父皇的亲儿子，就因为我母亲是个身份卑贱的胡姬吗！”

  沈翊冷冷地看着他，“王叔心中已有了答案，何必来问朕。”

  翼王突然死死地钳住沈翊的下颌，“我知道你能说，那些王公大臣，都被你一张嘴唬得团团转。你放心，今后有的是机会让你说，该说的，不该说的，你都得说给我听。”他抽出一把匕首，刀锋抵在沈翊的脸侧，一颗颗鲜红的血珠从白皙的面颊上滚落，“我不会杀你的，沈翊，这出戏还要你来配合呢。但是你不用再登场了，也不能再登场了，这个世界上只能有一个‘沈翊’。”

  剧烈的疼痛在沈翊的脸上炸开。他咬紧牙关，费力地吐出几个字：“你想得美！”

  还不等翼王反应过来，他就被一股巨大的力量掀翻在地，后脑磕在地上，昏死过去。一道漆黑的人影无声地贴了上去，确认翼王彻底失去意识后，又回过身来替沈翊解开绳子。

  “属下来迟，请陛下责罚！”

  有了京郊大营的前车之鉴，沈翊和杜城觉察到这伙人的势力比想象中还要大，也比想象中更加丧心病狂，便起了培养暗卫的心思。沈翊已经挑了一些禁军的好手，还没来得及和杜城说呢，没想到翼王这么迫不及待。

  沈翊摆摆手，用衣袖擦掉脸上的血污，沉声问：“怎么察觉到的。”

  “陛下先前说今日要与摄政王商议我等的事情，但摄政王觐见后很快就离去了。后来属下故意靠近那个冒牌货，他也没有反应，根本不知道属下的存在，属下这才觉出不对劲来。”

  “摄政王见过他了？都说了些什么？”

  暗卫摇摇头。

  沈翊的眉头拧得更紧了。他沉默了半晌，蹲下身去搜翼王的身，没找到任何有用的东西。

  暗卫在他身边询问：“需要杀了他吗？”

  “不，他还不能死，”沈翊站起来，“其他的人呢？”

  “在院子另一头拖着守卫。”

  “让他们离开的时候闹点动静出来。”

  暗卫迟疑了一下，问：“多大的动静？”

  沈翊漆黑的眸子深不见底，“越大越好。”

  

  10

  既然卸下了守备军这个担子，杜城也不必日日去京郊大营报道了。那几个随他从北境来的部下，探亲的探亲，找乐子的找乐子，就蒋峰这个没出息的，拉着杜城跑到京兆尹府门口去吃面。嘴上说是馋这家的阳春面，实际上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府衙的大门，等着看姑娘呢。

  蒋峰看了半天也看累了，转头才发现杜城也没吃面，盯着街面上不知道在看些什么。

  “老大，你看什么呢？”

  “今日街上怎么这么多衙役？”

  “哦，抓贼呢，”蒋峰吸溜一口快要糊了的面条，含糊不清地说道：“听李晗说，前两日翼王在别院里遇上了贼，给吓了个半死。这贼走的时候还放了一把火，三条街外都能看得见，半个院子都烧没了！”

  杜城回过头来看他，“既然翼王看见了贼人，为何没有画像张贴？”

  “好像是说……黑灯瞎火的，翼王也没看清，不过在防卫的时候，把那个贼人的脸划伤了，所以啊，他们现在在找脸上有新伤的人。”

  杜城若有所思。他敲了敲蒋峰前头的桌面，“哎，你那个捕快朋友，能不能让她帮我一个忙？”

  “啊？”蒋峰愣愣地问：“什么忙？”

  “我想看这案子的卷宗。”

  临街的窗边，沈翊揭开一点窗扇，默默看着底下来往的衙役。暗卫推门进来，将买来的东西交给沈翊。沈翊一边处理这些物什，一边询问外边的情况。

  “翼王报案说院子进了贼，烧了他家屋舍后逃离，京兆尹府现在在满京城抓脸上有刀伤的人。”

  火烧得太大，翼王没办法遮掩下来，只能谎称遭了贼，也能以此为借口在城中搜寻沈翊的下落。但翼王是万万不敢给京兆尹提供画像的。这京城中见过沈翊的人不多，但也不算少，翼王还没那个能力只手遮天，只能语焉不详地说贼人脸上有刀伤。不过，既然翼王敢借官府之力抓捕沈翊，那就说明不管是负责搜捕的京兆尹还是守卫城门的守备军，都有翼王的势力，这样才能保证沈翊被官兵找到后，能第一时间落到翼王手中。

  想来若不是杜城突然回京，沈翊又突然将守备军交给杜城，这守备军早就是翼王的囊中之物了。

  沈翊的心头忽然一跳。

  现在他不在了，杜城就是翼王接管守备军唯一的阻碍。

  “见着摄政王了吗？”

  “摄政王这两日没有什么异常，不日便要随驾去猎场，只是没见着他去过京郊大营。”

  果然，翼王和他那个冒牌货已经对杜城下手了。沈翊思考了片刻，果断地说：“我们也去猎场。”

  暗卫面色犹豫，“王爷会相信我们吗？”

  “不知道，”沈翊的声音没有什么起伏。他手上沾了点刚调出来的糊状物，狠下心往刚结痂的伤口上抹去，火辣辣的疼痛从伤口蔓延开来，像是把还没长好的伤口又狠狠撕开。

  “但是我必须去。”

  

  11

  秋猎也算是皇族的一个盛会了。皇室宗亲和朝中重臣齐聚一堂，白日里纵马打猎，夜里便在猎宫中宴饮。杜城就坐在皇帝下首，心不在焉地看着厅中的歌舞。蒋峰不知什么时候进了大厅，凑在杜城的耳边低声说：“您猜的没错，守备军在猎场周围的部署根本就不是正常巡逻，而是把出路都堵死了，这是要把咱当饺子馅儿包了啊。”

  “嗯。”杜城应了一声，眼睛还看着舞姬，身子已经站起来要走了。

  “摄政王，”沈翊的声音从背后传来，“这是去哪儿啊？”

  “喝多了，”杜城回头朝他一笑，“臣不胜酒力，陛下应该知道的吧？”

  皇帝看着他，也笑了，“既如此，便早些回去歇息吧。”

  杜城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大厅。

  蒋峰忿忿不平地说：“陛下居然想杀我们，我真是看错他了！”

  杜城从部下手中接过佩刀，“那你白看了。”

  蒋峰眨眨眼，“啥意思？”

  杜城拔刀出鞘，用布条将刀柄死死捆在右手上，闻言嗤笑一声，“你连这不是咱们陛下都看不出来。”

  猎场的边缘，沈翊以帷帽遮面，同暗卫一起蛰伏在草丛中。探子回报，守备军已将猎场周边包围，杜城若想出来，只能杀出一条血路。沈翊心中的焦躁随着时间的流逝愈演愈烈。他能用的人太少了，只能选了一个杜城最有可能突围的方位蹲守。若是杜城没有走这里，或者说，杜城甚至没能走到这里……

  “来了！”

  沈翊一惊，向打斗声传来的方向望去。

  这是沈翊第一次真切地看见杜城作战的样子。从前只是从战报里看见，或是老百姓口中听说，镇北大将军英勇善战，胡人见了他就像老鼠见了猫。今日一见，杜城确确实实配得上这个凶名。当他握着刀，尤其是他的刀锋指向你的时候，就宛如一尊浴血修罗，一切障碍都将被碾碎。沈翊眼看着杜城的刀向自己挥来，却一步都挪不动，也根本来不及反应。他甚至来不及感受到恐惧，那柄刀就擦着他的脸颊挥过去，将他背后一个士兵砍翻在地。

  杜城一把抓住他的手，朝后头的战友大喊：“快走！”

  他们一头扎进密林中，在树影之中穿梭。沈翊看不清杜城，但是握着自己的手滑腻得快要抓不住了。等身后的脚步声渐渐远了，他们才猫在树丛里稍作歇息。沈翊大口地喘息，心快要从嗓子眼里跳出来了。他这才有空想起来，自己还什么都没和杜城说呢。

  “杜城，是我……”

  “我知道，”杜城低头看他，眼睛里映着一点树枝中漏下来的月光，咧开嘴笑了，“认出来了，月亮还挺亮的。”

  笑得真傻，沈翊心想。但是他也忍不住跟着笑了。

  杜城直起身子，朝其余人轻喊：“镇北军的，报数！”

  蒋峰他们挨个儿报过来。

  杜城又问沈翊：“你的人呢？”

  沈翊默默数了数，轻声说：“都在呢。”

  杜城这才松了一口气。

  他借别人的刀将手上的布条挑断，随便找了一角还算干净的衣摆擦拭自己的佩刀，一边擦一边说：“这附近有个断崖，不算高，从那儿下去就是官道，沿着官道走，很快就能到江州。江州刺史你熟悉吗？”

  沈翊点点头，“寒门出身，为人正直，开平四年我亲笔点的状元。”

  “他见过你，那就好办了，”杜城拉着沈翊起身，“没跳过崖吧，陛下敢跳吗？”

  沈翊无奈地笑了笑，“你都敢带着陛下跳崖，陛下有什么不敢的。”

  

  12

  之后的事沈翊有些记不清了。他比不得杜城这些行伍之人的体格，折腾了这么一通，再加上之前忧思过度，半路上就发起高烧来。他只隐约记得杜城往他脖子上挂了个什么东西，又把他背了起来。

  等沈翊再次醒过来，已经躺在江州刺史府中了。杜城坐在床边打着瞌睡，迷蒙间伸手来探沈翊的额头，才发现他醒了。

  “终于醒了，”杜城把手掌贴在沈翊的额头上，“烧也退了。”

  沈翊双眼惺忪，开口便用沙哑的嗓音问道：“孙福呢，你找到孙福了没？”

  “放心吧，我将他安置好才离京的，受了点苦，但没什么大碍，”杜城用拇指恨恨地摁在沈翊的眉心，“我说你差不多得了，天天想这么多事，想得过来吗？”

  沈翊忍不住眯起眼睛，把杜城的手打开，“想不过来也要想啊。”

  他敷了药的脸颊有些痒，忍不住在枕头上蹭了蹭。

  杜城连忙伸手去挡，“哎哎哎别碰，才上的药。也不知道你糊了些什么东西，都化脓了，回头真破相了。”

  沈翊被杜城说得不高兴，偏过头去躲。他这么一动作，衣领中有个什么东西滑了下去。他这才想起杜城往他脖子上挂的那个玩意儿。

  “什么东西，”沈翊牵着脖子上的红绳把那物件拽出来。

  “平安符，”杜城不自在地摸了摸下巴，“在景山上给你求的，一直想给你来着……”

  为一人求平安符，但求一人平安。

  沈翊摩挲着那个平安符。他被掉包之后，杜城就没去过景山，这个护身符一定是在那之前求的。沈翊记得他刚被掳走，杜城就入宫见了那个冒牌货。可是这个平安符还一直好好地在杜城身上放着，前不久才被戴在了他的脖子上。这么说，第一眼就认出来了吗？

  “你是……怎么认出来的？”

  杜城以为沈翊问的是在猎场怎么认出他的，一脸莫名其妙地指了指自己的眼睛，“看出来的啊。”

  “不是，”沈翊举起那个平安符，问：“我是问你怎么认出那个是假的？”

  “我也不知道，”杜城想了想，笑着说，“可能是菩萨告诉我的吧。”

  沈翊和杜城住在一个院子，说是为了方便保护沈翊，可是当沈翊每每被杜城一大早舞刀弄枪的声音吵醒时，他又觉得这份保护好像没有必要。

  沈翊干脆掀了被子起床，一脸严肃的站在门口，“我说你非得这么早起来练功吗？”

  “一日之计在于晨啊，”杜城回头，见沈翊气鼓鼓的样子，觉得新奇，忍不住多逗了两句，“之前每日早朝的时候比这还早呢，怎么你这会儿倒抱怨上了？”

  沈翊撩起衣摆在走廊边坐下，理直气壮地说：“我现在又不用上朝。”

  杜城只穿了中衣，挥刀的时候能看见漂亮的肌肉线条在衣料下起伏，身法干脆利落，平心而论，还是很赏心悦目的。

  沈翊看了半天，气消了大半，便问道：“京城那边的消息如何？”

  “说是在我摄政王府内搜出了与胡人勾结的证据，要革了我的镇北大将军，另换他人呢，”杜城的表情有些玩味，好像说的不是自己的事一样，“不过翼王是真急了，若是真发现我与胡人勾结之后，应当第一时间将我找到，查清楚到底有谁牵连其中、与胡人谋划了什么，他们却迫不及待地换掉镇北军主将，不是有鬼是什么？”

  沈翊点点头，“原本在翼王的计划里，应该是一边让人顶替我，一边控制住我，从我身上获取更多的信息和细节，好让那个替身能完完全全取得朝臣的信任，再一步步除掉你、接管镇北军，从而达成他与胡人的目的。但是我和你都脱离了控制，随时会出来揭穿那个替身，他只能强行换掉镇北军主将。”

  “ 那些大臣也不是傻子，现下正和那冒牌货闹呢，”杜城“啧”了一声，“不过那些个御史，从前一个个恨不得每天参我八百回，我还以为他们巴不得我被换掉呢。”

  沈翊轻轻笑起来，“御史本就负责监察百官，就算是我德行有失，他们也是要大动笔杆子的，并不是针对你。”

  “我看啊，就是你平时对他们太客气了，金銮殿上都能吵起来，我听了都头大，亏你还能听完呢！”杜城大大咧咧地把刀往土地里一插，“不过这样也好，翼王和那个冒牌货不把这群人说服了，是别想换将了。”

  “还是得尽快揭穿那个替身，我怕翼王被逼急了什么事都敢做，”沈翊蹙着眉头思考，“这个替身处在如此关键的位置上，翼王不可能不拿着他的把柄。翼王一定知道，或者说留着什么东西，能够证明这个替身的身份，会是什么呢……”

  “喂。”

  沈翊被打断了思绪，不明所以地看向杜城。

  “你呀，要是真在屋里好好休息也就罢了，一坐下来就想东想西，还不如起来活动活动，”杜城不由分说地把沈翊拉起来，拔出地上的刀塞进他手里，自己随手折了一根树枝比划起来，“我做一遍，你跟着学。”

  沈翊倒是认认真真看了，也认认真真学了，动作是大差不差，但一看就不是那个意思。杜城干脆丢了手里的树枝，一手抓着沈翊的胳膊，一手按着沈翊的肩膀，手把手地教起来。

  “你手上得用劲儿啊……我说你脑子那么好使怎么四肢这么不协调？”

  沈翊没好气地说：“你有没有想过，可能是你这把刀太重了不适合我这样的初学者呢？”

  杜城挑了挑眉，把刀接回来，掂了掂，好像是有点沉。

  “算了，反正你也不会真用上，学个架势就差不多了。”

  “怎么用不到，”沈翊甩了甩酸麻的手腕，“我不是还有把天子剑吗？”

  杜城愣了一下，随即低低地笑起来。“要让陛下用上天子剑，那还真是臣的不是了，”他目光带笑，语气却笃定，“不会让你用上那把剑的。”

  

  13

  朝堂上闹得不可开交，京城的百姓们却毫无所觉。这个多事的九月里，还发生了两件无人在意的小事，一是御史中丞在道观陪夫人上香时，竟撞见了据说是因病一直在修养的大内总管孙福，二是永春楼的一个胡姬被江州的富商看中，买走了。

  山雨欲来。

  杜城最后一次检查完马匹和行装，回到自己住的院子里，却发现沈翊屋子的窗户半掩着，里头透出光亮来。他走近了一看，沈翊居然在灯下摆弄围棋。

  “明日就要回京了，你不好好睡觉，在这儿做什么呢？”

  沈翊见到杜城也并不意外，只是微微一笑，“你来的正好，要下一局吗？”

  杜城盯着他看了半天，仿佛妥协一般叹了口气，“说好了，就一局啊，下完这局你就睡觉去。”

  杜城在棋盘的另一头坐下，随手从棋奁里取了一颗黑子摆在星位上，状似无意地问：“怎么从不见你与其他人下棋？”

  沈翊只顾着看棋盘，好像完全没在意杜城的提问，“哪还有人与我下棋？”

  “可我听李刺史说，他原先在翰林院任职时，与他同一批进士出身的还有两位庶吉士，棋都下得很不错，你还夸过他们。”

  “嗯，他们是下得很好，”沈翊捻着手中的棋子，不知是在琢磨棋局还是在回忆，“每一次，都恰好输我一子半子。”

  杜城一怔。

  沈翊垂着眼皮，语气平淡地说：“他们都很有才学，不应该把精力浪费在研究如何与我下棋之上。”

  这个位子就是这样，看似众星捧月万众拥戴，揭开那些个笑脸，底下未必有几分真心。与其去分辨那些真心里头藏着的假意，不如通通退避三舍，落个清净。终究是孤家寡人。

  桌上的蜡烛已燃烧过半，烛花噼啪炸开，似是有意打破这漫长的沉默。

  “你有没有想过不回去了，”杜城开口，“去画画，或者去下棋，去哪里、做什么都行。”

  沈翊抬头看向杜城，发现杜城也正看着自己。他试图从杜城脸上找出一些其他的意味或者企图，但杜城眼睛里除了摇曳的烛光，就只有自己的身影。

  沈翊忽然产生了一种荒诞的想法，若是自己说想离开，杜城搞不好真的会去套马车。然后呢，杜城会随他一起离开，还是独自回到京城？

  沈翊被自己的胡思乱想逗笑了。

  “怎么，试探我啊，”沈翊明亮的眼睛微微弯起，“你刚才那两句话，换了谁来听，都会觉得你是翼王派来的细作。”

  “我不是那个意思……”杜城也意识到自己刚刚的话有些不妥，神情有些窘迫，“我就是想问，你会不会为自己觉得不值，皇宫里的生活……是你想要的吗？”

  沈翊把手中的棋子放回棋奁中，坐直了身子。

  “以前我画画的时候，常去各地采风。有一次我在田间遇上一对夫妇，他们正要拿自家酿的米酒去城里的市集贩卖。我替他们写了招牌，他们就送了我一坛，很好喝。第二年，我又路过那个村子，想去向他们买点米酒，却只在田边见到了面黄肌瘦的男主人。”

  “男主人告诉我，他有个儿子，是个很能干的小伙子。但是有一天，他儿子被人带去赌坊，把身上的钱输了个精光。儿子向他和老伴讨钱，他们自然是不肯给的。可是儿子已经赌红了眼了。一开始，是变卖了家里的锄头、镰刀，后来，是卖掉了犁地的老黄牛，再后来，到了要典卖妻子的地步了。他们俩没办法，只能把家里赖以生存的几亩地卖给了一个员外。”

  “对了，那个赌坊，就是员外的产业。村子里大半的田地，都被他以各种各样的手段买了下来。村民们只能从他那里租赁田地，自己辛苦种出来的粮食，除去高昂的租金以后，连吃饱都是奢望。”

  杜城觉得喉头发涩，“那……他们后来怎么样了？”

  沈翊摇了摇头。

  “我很希望能为他们做点什么，可我什么都做不了。我只是个画画的，又能做什么呢？”

  “皇宫里的生活确实不是我最想要的，但我觉得很值，”沈翊扬起嘴角，“在那里，我可以帮到更多人。”

  原来如此，杜城恍然。但仔细想想，似乎又应当如此。沈翊这个人，若不是真的心系于此，又怎会在七年间兢兢业业、鞠躬尽瘁。杜城的心中有一块大石头轰然落地，虽然他自己都不清楚自己为何悬心。

  “哎，”沈翊微微扬眉，“你好像要输了。”

  杜城看了眼棋盘上的局势，笑着摇摇头，掷下两颗黑子。

  “你又赢了。”

  

  14

  失踪多日的摄政王突然出现在早朝上。还是穿着常服，大摇大摆地站在金銮殿最前头。

  翼王鼻子都快气歪了，指着杜城的鼻子骂道：“杜城，你可知罪！”

  杜城瞟了他一眼，轻描淡写地说：“本王是先帝亲封的摄政王，未经三司会审，谁敢定我的罪！”

  站在后头的御史中丞、大理寺卿和刑部尚书一个个眼观鼻鼻观心，只当自己聋了瞎了，听不到看不到。

  翼王背在身后的手微微颤抖。他并不怕杜城发难，最可怕的是杜城从回到京城，再到站在金銮殿上，他居然半点消息都没收到。

  “放肆，”皇帝语气严厉，“你连朕的话都不放在眼里吗？”

  “陛下的话臣自然是要听的，”杜城抬手指着龙椅上明黄色的身影，话却是对着翼王说的：“但是这个六耳猕猴，不行。”

  全场哗然。

  翼王脸色铁青，“你在胡言乱语些什么！”

  “朕可以为他作证，他说的都是真的。”

  在场的大臣们愣了半晌，才纷纷向后看去。

  金銮殿门口竟然还站着一个皇帝！

  沈翊缓步走进殿内，身后还跟着姿态恭谨的孙福。另有几个人在最后横刀挡住外头的禁军和侍卫。

  有大臣下意识地想躬身行礼，被身边的同僚偷偷用笏板捅了捅，硬生生止住了。

  “好久不见，王叔，”沈翊走到杜城身边，又扭头往龙椅上看了看，轻轻笑了一声，“还挺像样的。”

  “杜城，你好本事啊，与匈奴勾结不说，竟还找了个冒牌货冒充陛下，”翼王倒打一耙，“究竟意欲何为啊！”

  “究竟是谁勾结匈奴，王爷不清楚吗，”杜城冷笑一声，“早在三月，本王就在北境截获从京城送往匈奴的密信，此次回京就是为了向陛下禀报此事。”

  “写信的人很谨慎，没留下任何与身份有关的信息，但是信纸上隐隐有一股香气，起初朕只是觉得熟悉，后来被王叔‘请’去府上做客才恍然大悟，原来是王叔家中的熏香，”沈翊接过话头，“听说王叔喜欢调香制香，搜罗了好些名贵的香料，有些连宫中都没有呢。”

  中书令上前一步，“兹事体大，不知……”他想了半天，没想出该如何称呼此时的沈翊，只能糊弄过去，“……能否将此密信交于我等一观，至于熏香，请太医一验便知。”

  翼王愤然道：“此人居心叵测，怎知他不是随便拿一封伪造的密信陷害本王！”

  “王叔别急啊，”沈翊仍是一张笑脸，“这信朕拿不出来。”

  中书令一愣，“这……”

  “摄政王回京后，便将此密信交于朕，此后一直存放在御书房的暗格内，朕离宫时并未带在身上，”沈翊慢悠悠地说，“暗格内还存着一些重要的文书，如果没记错的话，还有令公两月前写的折子，韩尚书的是端午前后送来的，年初那封应当是魏侯写的……”

  “如何，”沈翊转向上首那个一言不发的人，“这位……陛下，要同朕一起去找找吗？”

  被点到名的大臣面面相觑。其实找不找暗格已经不重要了，这个暗格的存在，可能连与皇帝形影不离的孙福都不知道，更别说沈翊还能准确地说出这些密折的来源。

  一时间人人的目光都聚集在翼王和假皇帝身上。

  杜城的耐心已经被耗得所剩无几，他一把抽出蒋峰的佩刀，转身上了御台。众人还没反应过来，杜城已将假皇帝拽下龙椅，刀锋割开他腰侧的龙袍，露出他后腰上一个青色的文身。

  光禄寺卿伸长了脖子惊叫出声，“这是匈奴人给奴隶文的文身！”

  这就是翼王手中捏着的那个把柄。

  “听说翼王经常光顾永春楼，不知可否记得永春楼的胡姬春娘，”沈翊一步步走上御台，说起八竿子打不着的话来，“有趣得很，朕从未见过这个春娘，但她见到朕的第一面就觉得眼熟。她说她曾在永春楼见过一个叫玉奴的杂役，同朕长得很像。她见这个玉奴是从北境被卖来的奴隶，与自己算是同乡，便偷偷照拂过他几次。没成想玉奴被前来吃酒作乐的翼王看上了，她躲在永春楼的后门，亲眼见翼王的仆从给了老板一袋金子，将玉奴带走了。”沈翊停在玉奴的面前，轻声说：“之后春娘被请去翼王府跳舞，还特地留意过，但是再也没见到过你，她还以为你已经死了。她也想不到，你被翼王改头换面了吧。”

  玉奴低着头，没有动静，倒真像死了一般。

  “听说这种易容之术，受术者极为痛苦，不亚于剥皮剔骨，还可能有生命危险。”

  玉奴轻轻一颤。

  “王叔，朕说得对吗？”

  “你不是什么都知道吗，陛下，”翼王仰起头，直视沈翊，“那五万守备军呢？”

  “那个王统领，好像不知道你找了个朕的冒牌货吧，”沈翊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神情冷漠，“他还以为你正得圣宠，对朕的话言听计从。”

  翼王大笑起来，吓得蒋峰连忙按住他。

  “沈翊，”翼王面目狰狞，宛如恶鬼，“我当初就该直接杀了你！”

  跪在地上的玉奴忽然剧烈地咳嗽起来，杜城下意识地朝他看去，只见那张与沈翊一模一样的脸上露出痛苦的神情，漂亮的桃花眼里盈满了泪水。杜城不自觉地松开了制住玉奴的手，等他反应过来，玉奴已经从地面上跃起，手持一柄尖刺刺向沈翊。

  距离实在太近，杜城只能往旁跨过一步，挡在沈翊前头。杜城抓住玉奴的手臂，尖刺偏离方向狠狠扎进他的肩膀。杜城闷哼一声，反手用刀抹了玉奴的脖子。玉奴睁着眼从台上滚下去，周遭的大臣哗啦啦退开一片空地。杜城追下去，用刀横在玉奴的脖子边，确定他没有任何反应之后，才咬牙拔出肩膀上的尖刺。

  直到尖刺咣当坠地，沈翊才怔怔地伸手去抹溅在脸上的血。是杜城的。

  “杜城……”沈翊慌乱起来，立马就想去查看杜城的伤势。

  杜城已捂着伤口转过身来，摇摇晃晃地单膝跪地。

  沈翊的脚步生生停在台阶前。

  紧接着杜城声音响彻整个大殿：“恭迎陛下回宫，臣愿誓死追随陛下！”

  蒋峰他们跟着跪下去，然后是其余大臣。

  “臣等愿誓死追随陛下！”

  满朝文武跪了一地。只有杜城复又抬起头，看见站在御台上的皇帝红红的眼眶。

  杜城咧开嘴，朝沈翊无声地说：疼死我了。

  

  15

  沈翊处理完后续的事，回到寝宫，太医正在给杜城处理伤口。杜城背对着他，裸露的后背上布满了大大小小的伤疤。

  太医瞥见沈翊，躬身行礼。杜城披上里衣，回头问沈翊：“处理好了？”

  沈翊看了他一眼，没有搭话，只是问太医摄政王的伤势如何。

  “伤口很深，但好在没有伤到重要的筋脉，不会留下后遗症。臣已为王爷包扎好伤口，王爷还需好生休养。”

  “哦，”杜城听见说自己的伤口已经包好了，就想起身，“那我……”

  “给朕坐下！”沈翊声色俱厉。

  杜城被沈翊吼蒙了，坐着不敢动。太医则借口要去开药，脚底抹油溜走了。

  沈翊在他对面坐下，仍旧冷着一张脸，问：“都是怎么伤的？”

  杜城愣了半天，才意识到沈翊说的是自己身上那些疤。他低下头看自己敞开的衣襟下露出的胸膛，含糊地说：“都多久了，不记得了。”

  沈翊抿着嘴不说话。

  “真不记得了！”杜城努力想了想，指着自己心口上的一个疤痕说，“你还记不记得，那次匈奴联合北狄和西域十六国欲犯我边境？”

  沈翊“嗯”一声，“那时我才登基不久，大臣们纷纷劝我求和，我殿上那根柱子差点没被死谏的大臣撞断。”

  杜城倒是不知道有这一遭，“那你最后怎么还是同意我出兵了？”

  沈翊面上露出点无奈的神色，没好气地说：“还不是因为朕的镇北大将军信誓旦旦地说他可以率一队奇兵，深入敌腹，斩下敌将首级，还威胁朕，若朕求和，就带兵把出访的使臣截住，来一个绑一个，来两个绑一双。”

  “害，那时候年轻气盛……”杜城有点不好意思，“明明你自己也不想求和，怎么说得好像被我胁迫一样！”

  “北狄和西域十六国本就是乌合之众，不过想跟着分一杯羹罢了，若是能解决匈奴，他们不足为惧，”沈翊淡淡地看了杜城一眼，“但是如果我不这么说，我的大殿就真的要塌了。

  ……杜城总算知道自己在朝臣眼里无法无天的形象是怎么来的了！

  最终杜城真的于百万军中斩下匈奴大将呼延弼的首级，匈奴大军节节败退。没过多久，北狄和西域众国也灰溜溜地退兵了。杜城一战成名，沈翊也借此坐稳了帝位。

  “这个伤就是那时候留下来的？”

  “嗯，”杜城笑了笑，“那个呼延弼使一把鬼头大刀，功夫也算不错的了，但是比我的刀还是差点。”

  沈翊的嘴角也轻轻翘起，但很快又落了下去。

  他不愿看见杜城和敌人比谁的刀快。

  杜城很久没看见别人对他露出这种神情了，但他并不陌生，从前先帝，还有他师父，都露出过这种表情。那是担忧，还有一点不舍得，总在他出征时见到。

  杜城一时间不知道该如何应对。但他俩都心知肚明，翼王勾结匈奴已成事实，匈奴人筹划已久，必然不肯放弃这次机会。他必须回到北境。

  “我……”

  “初二再走，”沈翊突然说，“过了下月初二再走。”

  “好。”

  

  16

  杜城身体底子好，没几天就养好伤，跑到京郊大营整顿守备军去了。

  当初太医除了给杜城疗伤，也给沈翊开了一大堆补药。

  其实太医院早就想给皇帝好好调养调养身体了，只是年年提年年被忽视。这回也就是摄政王在，皇帝才勉为其难地接受了太医院的提议。这下可好，一直以来各位太医们一身功夫无处施展，这回逮着机会便大展拳脚。结果摄政王都伤好了，皇帝还在每天捏着鼻子喝药。

  心里不平衡的皇帝陛下丢下药碗就召来太医，胁迫太医院给摄政王接着开药，补气补血也好，强身健体也罢，总之药不能停。自此太医院每天熬两碗药，一碗送往御书房，一碗送到京郊大营。

  杜城倒是没说什么，只要沈翊肯喝药，他多喝两口也没什么大事。就是苦了孙福，天天往京郊大营送药，风雨无阻。

  杜城接过药碗一饮而尽，“好几日没见着公公了。”

  孙福笑眯眯地说：“眼见着就要到初二了，虽说陛下吩咐一切从简，但怎么着也不能太过寒酸，故而宫中的事多了些，还请王爷恕罪。”

  杜城这会儿琢磨出不对劲来，“初二……是什么重要的日子吗？”

  孙福向来一团和气的脸上露出明显的惊讶，“十月初二是陛下圣诞，王爷……不知道？”

  天地良心，杜城真以为初二就是沈翊随口说的日子，这家伙也没提，谁知竟是他的生辰。

  半晌杜城才憋出一句话来：“……我上哪知道去！”

  真到了寿宴那天，杜城才知道沈翊包藏了怎样的险恶用心。王公大臣们流水一样的上前来，又是吟诗又是作对，歌颂皇帝的丰功伟绩，连带着护驾有功的摄政王也一并夸了。更有甚者，两位的马屁都要拍，沈翊是千古难求的明君，杜城就是百年难遇的贤王。

  杜城是听得坐立难安。反观沈翊，不仅坐得稳稳当当，瞧见杜城的表情以后还笑得格外开心，分明就是拿杜城寻开心。

  杜城气得牙痒痒。沈翊这个人，表面看着多正经多体贴呢，根本就是促狭爱捉弄人的性子。散席后沈翊开玩笑问他要贺礼，杜城哪肯认栽，梗着脖子说早就备好了，你且随我去看吧。

  这回换成沈翊惊讶了。他其实并不想杜城费心去准备贺礼，故而没有提前和杜城说生辰的事。昨日孙福还将杜城得知此事的样子当做趣事讲给他听，就这么短短一天的时间，杜城上哪变出一个贺礼来？

  沈翊实在好奇，竟真的跟着杜城大晚上的溜出宫去，穿过街巷，停在一栋荒废的宅子前头。杜城摸出一把钥匙，打开生锈的铜锁。门轴发出吱吱呀呀的响声，经年的灰尘扑面而来。

  这儿是镇北将军府，是先帝赐给雷一斐的宅子，雷一斐死后，皇家也没收回。但雷一斐无妻无子，杜城又早早去了北境，这座宅院就荒废了下来。就这大门的钥匙还是前些日子沈翊让人从库房里找出来，交给杜城的呢。

  杜城把门掩上，轻车熟路地带着沈翊走到一个院子里。院子中间有一株高大的桂花树，也不知活了多少年。这个时节，桂花已经落光了，只有枝叶舒展着伸向夜空。

  杜城从柴房找了把还没锈光的铲子，回来就看见沈翊站在桂花树下向天上张望。

  “看什么呢？”

  沈翊仍旧望着天空，指了一下月牙边缀着的那颗星星，“太白星属金，主杀伐。太白犯月，天下有兵，乃不详之兆。”

  杜城看了一眼，便将铲子插进土里，“我怎么听说，月犯太白，胡虏必败。”

  “谁说的？”

  “我说的。”

  沈翊笑着摇了摇头，低下头专心看杜城挖土。

  “你在挖什么呢？”

  杜城朝他神秘地一笑，“挖你的贺礼。”

  往下挖了三尺有余，沈翊才瞧见，杜城给他的贺礼原来是几坛酒。

  “我师父好酒，他收我为徒时，先帝赐了他五坛西域进贡的美酒作为拜师礼。当时他就开了两坛，要我与他共饮。可惜那时我酒量不好，吃了几口就醉了，我师父便说不要浪费了剩下的这三坛好酒，将它们埋在这桂花树下，等什么时候我出师了，能喝了，再挖出来，”杜城拍开其中一坛的泥封，倒入事先准备好的碗中，递给沈翊一碗，“这酒放到现在已经十年有余了，连我师父都没喝上。怎么样，够有诚意吧？”

  沈翊接过来，笑着说：“分明是你自己想喝吧。”

  “是啊，”杜城倒也没否认，“一直没找到人陪我喝。”

  赐酒的先帝不在了，同他一起埋酒的师父也不在了。蒋峰他们倒是能陪他喝酒，但他与战友们的酒合该留到战场上去喝，喝最烈的烧刀子，一口下去全身都暖了，才能抗住北境的寒风。而这些被埋在岁月深处的醇香美酒，思来想去，好像也只有同他一样从七年前跌跌撞撞走来的沈翊，能陪他喝上一碗。

  杜城端起酒，“敬你。”

  杜城没想到的是，沈翊的酒量比之他当年也好不了多少，加上在宫宴上已经喝了不少，沈翊才喝了两碗就有些迷糊了。他摇摇晃晃地从地上站起来，捡了根树枝就在地上画了起来，颇有些月下才子的意境。

  起先杜城以为沈翊画的是普通的山水画，等沈翊画了一半他才认出来，这分明是北境的地形图。沈翊的画工没得说，画得纤毫毕现，连布防都画出来了！杜城给吓得不轻，沈翊在前头画，杜城就跟在后头擦。

  后头大约是画累了，复杂的地形图变成了纵横交错的直线，纵横各十九条，成了一个棋盘。沈翊随手在一个交叉点上画了一个圈，将树枝折成两半，一半递给杜城，执着地等着他落子。杜城拗不过他，只好接过来在另一个交叉点上画了一个叉。

  再后来，沈翊连圆圈都画不动了，蹲在地上不肯起来。

  杜城也蹲下来，试探着问：“回去吧，陛下？”

  沈翊慢吞吞地眨了眨眼睛，想了半天才冒出来一句：“棋还没下完。”

  杜城哭笑不得，耐着性子答道：“改天我再陪你下。”

  “酒也没喝完。”

  “那再埋回去，等我回来喝。”

  沈翊不说话了。

  杜城以为沈翊彻底不省人事了，便将他胳膊搭在自己肩上，把人扶了起来。沈翊的头歪在杜城肩膀上，这才含含糊糊地吐出来一句：“你天亮就要走了……”

  杜城的动作一顿。随即他又揽紧了沈翊，朝宅子外走去。

  “我会回来的。”

  “你保证。”

  “我保证。”

  17

  五更天，天已蒙蒙亮了。晨钟响，城门开。城门内外的小贩纷纷支起摊子，卖货的清点货品，卖吃食的烧炉起灶。杜城一行人在城门边寻了个面摊，吃完这碗面便准备上路了。

  蒋峰他们吃得飞快，倒是杜城不知怎的文雅起来，细嚼慢咽。

  “头儿你怎么不吃？”

  蒋峰欠嗖嗖地笑起来，摆出一副高深莫测的样子，“没看出来啊，老大这是在等人相送呢。”

  杜城在桌子下踹了他一脚，反唇相讥，“你的李姑娘怎么没来送你呢？”

  “我早就与她道过别了，”蒋峰美滋滋地说。

  其实杜城并不期待沈翊来送他。他不喜欢送别。七年前雷一斐送他离开北境，他就再也没能见到雷一斐。昨夜灌醉沈翊，也有几分刻意为之。

  “哎，那是不是孙公公啊！”

  杜城闻言扭头看过去，真的是孙福。

  孙福抹了把额头上的汗，大呼幸运，“好悬赶上了，陛下让奴才务必将这封信送到王爷手中。”

  杜城接过空白的信封，倒出里头的信纸。只见纸上工工整整地画着一个棋盘，棋盘上黑白相间，正是杜城与沈翊昨夜未竟之局。

  “陛下说，王爷您还欠他半局棋呢。”

  杜城扬起嘴角，起身在店家的炉灶边随手一抹，拇指印在纸上，权当落下一子。

  “告诉陛下，本王从不食言。”

  

  （完）

  

  *番外在彩蛋，是棋局后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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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爱在卡瓦博格日出时https://jiyew.lofter.com/post/1dcc75fe_2b4f8b8b3?incantation=rzo6SzVleTnz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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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雾开https://bailitiaoyi65571.lofter.com/post/7487a1c7_2bae8f860?incantation=rztvFzvNN0A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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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玉盘碎花https://chihiroqianxun04553.lofter.com/post/317b5166_2b54ff6dd?incantation=rzDFdgSooiFZ 

  朝朝暮暮https://qiuyeer568.lofter.com/post/200c0cf3_2b54e1e56?incantation=rzdZ93GImNBV 

  恶之花https://draco43782.lofter.com/post/4bba90ba_2b54fe811?incantation=rzPDwjhh9cyc 

  零和博弈https://050429.lofter.com/post/1f06c4d1_2b4f9d80c?incantation=rzXCUVZAXiJU 

  逆光https://zws370257.lofter.com/post/1db0dcfb_2b542c997?incantation=rz1urEYKYpc4

   囚山https://wanliuorzou650.lofter.com/post/3115acd1_2bd5ea010?incantation=rzeDwifxgNEn 

  山水一程https://xinian52025.lofter.com/post/7453ae0a_2bd7c73cb?incantation=rzwFqBZkW3zH 

  北江往事https://levano324.lofter.com/post/1e2be4cf_2bdadcca9?incantation=rzhFpu4Ozcyj 

  王车易位https://naoneiliangmin70067.lofter.com/post/31835ec1_2b4f8548a?incantation=rzc1di6Wz2mn 

  涨潮https://sanyuechujiu062.lofter.com/post/1fca321a_2b4f135be?incantation=rz7rZncHJaZG 

  蓝https://jiaocaixiangyunguobanxian.lofter.com/post/1e075a0a_2b5251af9?incantation=rzKWjLgvvFXb 

  沦陷（彩蛋需要糖果解锁，但不影响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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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玩具小熊和月亮先生https://xinian52025.lofter.com/post/7453ae0a_2be570feb?incantation=rzLa4rnAsYlB