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醉杀风月
十.
《终》
三月期,尽卸晚枫,缝得嫁衣灼霜雪,邀来东君入主春,莺啼浅草前,梅胎方脱冰骨,其华正葳蕤。
建康府内已然传遍,璞王府上的谢姓公子不日便要同当今秦淮第一舞伎迁居秀州,刘姵自然乐见日后再无谢玉的光景,倒也慷慨;赵恪喜忧参半,也只能凭着母亲的心思,替兄长张罗打点二三;而谢玉则于金陵再无眷恋。
碎月斋里,黎妈妈只当嫁女一般,皆是按照置办嫁妆替莅阳安排那些行装细软,只恨不能将这销金庐内的珍异尽数卷了为她陪嫁。想到莅阳终于有了归宿栖所时,老人总是万千感慨,时常挑一抹喜意在眉梢;可若一想今后离多聚少,却又动则以泪洗面。姑娘们年轻,自然不...
十.
《终》
三月期,尽卸晚枫,缝得嫁衣灼霜雪,邀来东君入主春,莺啼浅草前,梅胎方脱冰骨,其华正葳蕤。
建康府内已然传遍,璞王府上的谢姓公子不日便要同当今秦淮第一舞伎迁居秀州,刘姵自然乐见日后再无谢玉的光景,倒也慷慨;赵恪喜忧参半,也只能凭着母亲的心思,替兄长张罗打点二三;而谢玉则于金陵再无眷恋。
碎月斋里,黎妈妈只当嫁女一般,皆是按照置办嫁妆替莅阳安排那些行装细软,只恨不能将这销金庐内的珍异尽数卷了为她陪嫁。想到莅阳终于有了归宿栖所时,老人总是万千感慨,时常挑一抹喜意在眉梢;可若一想今后离多聚少,却又动则以泪洗面。姑娘们年轻,自然不将那几日行程放在心上,不似老人伤感;不时聚在一处替这一双壁人畅想,又各自悄悄为莅阳备了礼。有时牵捻着他人的红线梢头,春心悸动时,也不禁盼望起自己的终身。荟闰更是放言要将妈妈和姑娘们一齐带到秀州闹那新人的洞房,姑娘们无论平日好静喜动的,倒都想赶这份热闹,黎妈妈肯放姑娘们去,可自己却执意要守着碎月斋,说到底还是舍不得莅阳,怕眼见那出嫁的喜事又不禁失态。
翌日二人便要启程,可今日谢玉又携了莅阳去钟山梅谷赏梅,说是要找寻那漫山无双的别角晚水,觅上独一份的彩头。和春回暖,倒勾起了莅阳骑马的兴致,直言要同谢玉赛马,若谢玉赢了,才肯同他共乘轿辇回城。谢玉自然知道拗不过她的心思,只得一早牵了马侯在城门外,又提前安排了轿辇上山。建康府内有一马坊,专替显贵名流豢养马匹,莅阳的青驹就养在此处。莅阳清晨去马坊提了马,青驹高大神骏,毛色雪白无暇,当初被西塞的马商贩入金陵,据说是纯种的吐谷浑马,有悍威而性情温驯,一直被莅阳视作珍异。谢玉的汗血马一直被养在府上,名唤踏雁,鬃色黑亮,略泛猩红,也是神气非凡。
莅阳见了谢玉,并未教那马蹄缓止下来,反而绝尘而去,只回眸一笑,似是提醒谢玉御马一赛。谢玉怕她骑得太快,教青驹撒了烈性,不敢追得太紧,又不敢落得太远。少女软鞭挥舞,同驯令一齐驭着奔马,飞扬飒爽,既笼得住男子那一颗搏动的心,又放任那情肠脱了缰。眼看快到了燕雀湖畔,谢玉一夹马身,引得踏雁奋起直追,挽缰勒马时,二人已是并驾齐驱。
“你…为何…这一路都隐了锋芒?”少女稍显愠色,气还未喘匀,便先开了口。
“我喜欢你赢过我,今生事事,我仅想输于你一人。”男子那深情款款的模样倒是从容许多,片语只言,就将愠色点成了羞涩。
“那你为何最后又追了上来?”
“我将一程都输给你了,只是若不比肩,怕不能换得你我二人携手而归。”
“巧言令色。”少女娇哼了一声,却还是将那软鞭折起别在腰间,抬起一只手向谢玉探了过去。
“但求博得佳人一笑,无妨巧言,可堪令色。”谢玉攥了那手,又挽起玉臂将那人儿向身旁拉紧了些。
石阶盘桓,清溪回转,群梅攀岩而上,宫粉玉蝶红中缀白,洒金素心藏粉叠金。紫云如龙,蟠峰踞顶,毓秀天成。有流徽榭临水而成,骨红垂枝繁若华盖,沿途掩映。风动暗香,水光梅影,有如姣妆沉碧,妍华绝伦,却又风骨脱尘。那一株别角晚水隐于诸君子之后,香萦峰霭,浓而不艳。瓣如碎玉,层叠凝紫,幽萃紫金之灵。纤弱之形,却无飘摇之影,堪为群君之首。二人携手立于树下,仰首视之傲然,不敢亵玩。
“易安居士言,共赏金尊沈绿蚁,莫辞醉,此花不与群花比。我自视玉郎同此花,胜却人间无数,佳期如梦,似水柔情,今有东君为主,却想结下心愿,余生只共他说遍风情,两情长久,更在朝朝暮暮。”靥轻笑浅,少女双手合十,喃喃道尽心愿时,便被男子搂了个满怀。
“东君执诺,今生今世,必不相负,此去春华年年,信誓无绝期…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
钟山之上,曾有前人凿水引以流觞,曲水开阔处,滞有竹筏。水面平缓,其声淙淙。谢玉说要撑这筏子顺流而下,莅阳起初只当他在玩笑,却不成想谢玉竟真踏上了竹筏。少女那一抹惊喜之色里究竟惊多于喜,但究竟不甘示弱,也随谢玉乘了上去。谢玉支起长杆,将小筏推入了水流,正轻旋时,却又被崎岩挡了下来,只是轻轻一碰,少女拘着的那一点惊惶便一触而发,即刻惊得纵身跃起,飞入了梅林之中。谢玉的笑声濯在清波里,几分故意倒是大大方方。
沿岸的垂枝古梅已有百年,垂绦缤纷,花开如瀑,枝干遒劲,向八方延展,有如伞骨,莅阳就匿于枝干结连处,本是惊惶间蜷缩在一处,可听着谢玉笑了起来,又赌起气来,不愿下去,便抓着两道枝干,跨坐于丛枝之中,一只脚同那花枝一道垂在风中轻荡。
“不下来了?”
“不下去。”
“那你可要坐稳,莫要叫这春风摇了下来。”谢玉说着,也自竹筏跃起,身影自花间穿过又落了下去。他只隐隐地望了她一眼,眉眼拨开珠帘一般的枝条,拂向她时,转瞬即逝;她缓合的眸子没能剪下他的一段目光,只是再睁眼时,却觉得那赘着枝绦的花儿朵儿里都绽着他的眼眸,星星点点,却又捕捉不得。正当那一副眉眼将她绕入花影之中时,莅阳忽而又惊觉足下一空,教谢玉褪去了绣履。
“现在可要下来?”
“不下去!”莅阳猛得一踹,却被谢玉躲了过去。谢玉将那绣履捉在手里又向莅阳晃了晃,居然笑着走开了,不消片刻便隐于花海之中。
“谢玉?!…”
……
“谢玉?…”
少女一连唤了几声,都没有回应,忽而听着花枝攒动,慌慌张张将那一只赤足掖进裙角,再往下看时,谢玉就立在树下。
“现在肯下来了?”谢玉将那鞋履举了起来,待莅阳抻出足来,便顺势握住了足心。绣履滑至地上,翻跳了两三下,谢玉折下一段花绦,系在少女的足腕上,才躬身去拾那鞋子。花苞凝红,谢玉的心意,一眼便知。
“君如凰鸟,若是栖于这垂枝红骨梅,我还是得接你下来,才好教你余生从我而栖。”谢玉将那绣履套回莅阳足上,又铺开怀抱,让那笑盈美靥的妙人儿自不高的枝杈间软软地落入怀中,便抱着她转了起来,又使得少女往怀中偎紧了些。
“可还要下来?”
“…不下去…若我一直都不下去,你抱得动吗?…”
“等你我成了媪妪老翁,我也不放手。”
……
轿帘之上,花影斑驳。莅阳正倚在谢玉怀里,谢玉自二人乘轿下山时便抚捋着她的鬓发,双手忽而停顿片刻,又轻轻将她从怀里扶起。莅阳背对着谢玉,方欲转头时,却被谢玉拦了下来。
“…别动…”谢玉自袖口拈出一段折枝照水梅,簪在了莅阳的鬓边。花如玉啄,一卷幽香,似将那前世今生的眷恋,都同这千丝万缕绾在一起。佳人缓抬指尖,沿着花枝轻轻点过,秋波含笑,微微侧首,只一眸,便足矣剪断万千之憾。
一簪玉梅,这是他欠她的。
“山花烂漫,若是插满头时,又太过繁复。只簪这一枝照水,倒是极妙。如今可否再请教,姑娘归往何处?…”
“…从君而栖,与子同归。”
……
手里金鹦鹉,胸前绣凤凰。偷眼暗形相,不如从嫁与,作鸳鸯。
秀州人似还没见过这样的婚事,贵府贴彩,却不见龙凤花轿,十里红妆。可那府第里确有一双新人,未设高堂,仅以天地为拜,彼此互敬,便入了洞房。
谢玉自莅阳合着的手中取了一柄白玉如意,挑了那灼灼的盖头,凤冠霞帔,梨涡凝笑,眉目含情,妩而不媚,自是万种风情。
“东方之日兮,彼姝者子,在我室兮。在我室兮,履我即兮。东方之月兮,彼姝者子,在我闼兮。在我闼兮,履我发兮。”
一对四君白玉杯,一壶秦淮金茎露,那亭亭楚楚的新娘亲自斟了这一双合卺,玉杯之上,自是碧竹红梅最窈窕。交杯之时,皓齿轻启,柔声轻语,将那最后一点婉转道尽。
“我欠你那最后一巡酒,便以这合卺来还。”
醉杀风与月,再续前时缘。
红烛明,绮帐暖,云雨撩铃,浅吟低语,凤鸾和鸣。
……
海潮起落,浪静风平时,总隐约可见一对夫妇,驭一叶扁舟。
那年曾有一异乡客两度造访秀州,在一处模糊了牌匾的荒芜庭院处辟了一座谢府,又在南山山阴遍植梅花。每逢春期,景明如画,总有粉霞凌霜,开百花之先,而再不觉零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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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的写完了
虽然醉杀高开低走,但是作为弃子的后续,还是要写完的
最后这一章的叙事有片段性,只是围绕几个特定的场景来写,格外短些,但是真的是我能想到的最好结局了
下面列举一下提到的梅花
垂枝梅
宫粉
洒金
素心
玉蝶
照水
醉杀的人物性格塑造相对平面,立体感不强,这是我反思的结果
但是因为是作为后续,人物性格算是之前玉阳文的延续
谢玉的描述相对较少,因为谢玉有明晰的前世记忆,而且性格未大变,剥离爱情,谢玉的性格还是有些阴诡狠辣,而且冷淡
醉杀我琢磨文字和剧情比较多,对于少女莅阳性格的体现相对完备
总之还是感谢,能顺着醉杀看下来的,很多从不许开始就眼熟了,当然也有新的朋友,南风真的非常感激
后续应该也会有成书,有新朋友错过一刷预售,可能会带醉杀二刷...但是主要还要看大家的购买意向.....不然实在对不起代理忙活一场
不管印不印成书,原文都会始终开放,如果有后续的短篇番外,也会放在lofter上
我真的不是什么太太,都是大家宠我
这或许是我写的最后一个玉阳坑,两个se两个he总共大概二十五万字,我对于这对cp基本没有遗憾了(遗憾还是在自己的文笔上)
衷心感谢,也衷心祝福各位
如今春光正好,人间烂漫,愿尽兴共赏芳菲。
【胡瞳】灰色
一.
先发个第一章试试水,简介写合集里了,不喜勿喷,谢谢(说的好像有人看一样)
总有一个季节,津港市的雨,似乎永远也停不下来。
夏雨瞳醒的时候,胸前比腰间热一点。腰间裹着被巾,胸前围着一条手臂,那条手臂不属于她。床头柜上的空镜框里,映着两个交缠未深的身影,只有轮廓,好像一座山前,卧着一棵弱柳。
胡一彪难得没有早醒,今天支队休息,昨夜出勤。夏雨瞳醒时略显混乱的记忆沿着昨夜的雨势组织起雏形,他来的时候,正乘着大雨,一如往常,又没有打伞。胡一彪狂放,粗横,比野马还烈性,他更像是个赤膊降伏烈马的汉子,但唯独在和她的相处里,给自己套上了笼头,心...
一.
先发个第一章试试水,简介写合集里了,不喜勿喷,谢谢(说的好像有人看一样)
总有一个季节,津港市的雨,似乎永远也停不下来。
夏雨瞳醒的时候,胸前比腰间热一点。腰间裹着被巾,胸前围着一条手臂,那条手臂不属于她。床头柜上的空镜框里,映着两个交缠未深的身影,只有轮廓,好像一座山前,卧着一棵弱柳。
胡一彪难得没有早醒,今天支队休息,昨夜出勤。夏雨瞳醒时略显混乱的记忆沿着昨夜的雨势组织起雏形,他来的时候,正乘着大雨,一如往常,又没有打伞。胡一彪狂放,粗横,比野马还烈性,他更像是个赤膊降伏烈马的汉子,但唯独在和她的相处里,给自己套上了笼头,心甘情愿。
二人有各自的房子,却总住在一处,多数是在她家里。有时候只是自然而然,有时候却需要一些借口,多数是蹩脚的借口,由他给出;比如昨晚,雨太大了,他没有带伞,却正好从局里一路淋着雨走了过来,经过他就近租的房子,到了她家。
胡一彪半夜站在门口的时候,整个人都滴着水,却好像仍是意气风发。后半夜从浴室出来的时候,仍然滴着水,腰间胡乱缠着浴巾,如果用他的话说,却像个“软脚虾”一样。倒是夏雨瞳只裹着一袭短睡裙,两条腿舒展地叠在一起,一只手支着头,另一只手不疾不徐地翻着书,她确实像个主人,但他却不像个不速之客。
“你这半夜开门想也不想的毛病,得改。”
“我不快点开,怕你敲门扰民。如果你改了深夜造访的毛病,那我这点毛病,应该也不算毛病。”胡一彪的一只手迅速地抹着脸,似乎是急于抹去那一点本不属于他这样的人的表情。心虚。腕子一甩时,她的眉头蹙了一下,几乎将他脸上刚抹匀的狡黠惊飞了,那是他甩出的一滴水,掉在了她的书页上。
“啪——”夏雨瞳将精装的书封合了起来,又反扣在了床头柜上。胡一彪没有看清上面写着什么,如果不是心理学,应该就是人文哲史一类。夏雨瞳微微翻身,伏在床上,手臂抱在一起,将上半身支起,侧首望向胡一彪时,睡裙的荡领又往下垂了些,倒是引起了胡一彪略显生硬的吞咽反射。
真丝的睡裙很好,穿在她身上,是恰如其分的精致。这种面料有如画笔,总能贴合勾勒着轮廓,顺滑地梳理出身体的每一处妩媚,并悄悄做上标记。胡一彪想不出这种形容,他也觉得这料子很好,有许多好,至少它总提醒着一些他发自内心的本能;只有一点不好,经不起撕扯,也只有这一点,不如丝绒。
“出外勤,不累?”夏雨瞳虽然这样说着,却还是不禁勾起一侧的小腿。睡裙的下摆微微流动,隐隐地包裹住理智最后的界限,但其下那一片标示着禁区的轻纱轮廓却在胡一彪眼中愈发明显。欲望充盈时,他似乎又成了站在门口的胡一彪。
“为了火辣辣的夏老师,我就是挨了枪子儿,也不能喊累喊疼。”胡一彪还是那样,一脸不正经的笑,说话间,一只手就填进了床单和女子小腹间原不存在的缝隙中。
“你这腰,当真只有一把。”胡一彪嘿嘿地笑了起来,手还算安分。
“…什么?”夏雨瞳被胡一彪翻了过来,对于胡一彪突如其来的形容,夏雨瞳似乎真没反应过来。
“就是一把就能握住你的腰。”荡领贴了回去,又沿着一点隆起滑向了一个不合时宜的方向,一直遮到了夏雨瞳的锁骨上。胡一彪的下颔也跟着向前探了点,但夏雨瞳却抽出一只手,将领口向着相对正确的方向拨了过去,让它微微没过峰处。
“别咬。”
“夏老师,究竟是睡裙精贵,还是你人更精贵?”夏雨瞳没有回答,目光正锁着胡一彪的瞳仁,在二人之间逼仄的空间里缓缓吸起左腿,凭足尖为胡一彪卸了甲,这点举动,愣是教胡一彪将后半句话拘着没说。
“究竟是你大胆,还是我更大胆?”夏雨瞳的舌尖沿着内唇沿齿际游走了一圈,她向来不惮于回应胡一彪的挑衅,也向来不惮于挑衅胡一彪,甚至于指示,引诱。关于性,胡一彪的经历比夏雨瞳丰富许多,夏雨瞳的经历只关于胡一彪。但在属于二人的性体验中,两个人似乎势均力敌,一样能折腾,有节制;但夏雨瞳好像略胜一筹,胜在思想,抑或是策略。有些时候,夏雨瞳敢说,更敢做。那种云淡风轻之下,却不加任何矫饰的本性里的狂野,比姿态,言语,更挑逗。胡一彪在夏雨瞳面前,总像个急于逞风流的浪子,不过,是个已然从良,却又想逞风流的浪子。
被夏雨瞳亮了兵戈,由胡一彪揭幕的序曲还没开始,似乎就快到了终章。
“宝贝儿,缴枪不杀?”胡一彪引以为傲的经典之语,重复在夏雨瞳唇瓣之间时,似乎并不打算让他更骄傲。
“你就是把我先奸后杀,我也认了。”胡一彪因同夏雨瞳口头交战而立的城下之盟,如果修订装案,几乎可以囊括胡一彪刑警生涯中的所有败绩。
“…什么?”胡一彪口头吃下的亏,必然要在行动里讨还几分,此刻已经专注于肢体上的攻城略地,大动干戈前,还是缓冲了几帧理智,来弥补自己的“失言”。
“你就是要我的命,我也给。”胡一彪向来不善言辞,嘴和枪一样快,有时候比枪还毒。黑话行话混在一起,出言快,但准,而且狠;偶尔话太多,且粗野。夏雨瞳不喜欢这样的言语模式,可如果胡一彪的舌头折掉粗野,再精简一些,几乎就是夏雨瞳的说话模式,这一点相似又让夏雨瞳无法生厌。夏雨瞳从来没有要求胡一彪修饰边幅,但胡一彪见了她,总忍不住慎言。
这有点像本能的讨好行为模式,但如果将其算作胡一彪的小聪明,却又太真心。夏雨瞳对于人与事的记忆总是打理得好像条理清晰的文档内存,有人是一篇报告,有人可以一言以蔽之,唯独关于胡一彪的记忆,没有定型,有散文,杂文,甚至诗歌;但是储存时总有一种格式——“xxx.真心”。偶尔夏雨瞳检索记忆的时候,也会恍惚,这是谁的真心。她大多数时候认为是胡一彪的,有时候认为是有他的,也有自己的,几乎从不认为全是自己的。夏雨瞳曾经说过,能在她面前成功撒谎的,只有韩彬。但这个结论其实也算是一个谎言。她对自己的谎言很拙劣,却又总骗得自己深信不疑,她没有用心理学或行为学术语定性过自己的这种行为心理现象,但不代表她没有失手过。韩彬曾抓住过许多次。如果说能准确抓住她的欺骗行为的人只有韩彬,也许迄今为止,这可以算一句真话。
“深入交流?”
“深入交流。”
两个人的身体都很诚实,从来不会浪费过多时间在对峙上。往往像一场很顺利的刑讯,直接,毫无保留,将难以启齿的欲望痛痛快快地阐述,不管是问询,陈述,结案还是定罪都可以充满快感。两个人互换着身份,从深入到分离,以交媾的灵魂痛快地判处对方无罪,将彼此推向共同的高潮,又坦然地释放彼此,冷却,进入下一个生命的周期。夏雨瞳并不将性定义为生理上的逾矩,对她而言,这更接近于一种原始意义上的相互了解。而在彼此从各种层面相互了解了接近五年之后,二人的关系始终停留在一种没有任何契约的状态。谁都没有提过对于这段关系的定义,也没有谁想追究,这是二人的另一个相似之处。
契约往往意味着规定的责任。人们通常急于为关系定义定性,因为缺乏对彼此的安全感;大多数人畅游在充满契约的关系网络里,依赖契约,利用契约,更改契约,重构契约,毁坏契约。灵魂能量的不对等往往意味着契约的不平等,失衡的契约往往更倾向于破坏。一段关系可以建立,更改,破坏,甚至于在破坏之后重构,进入新的发展周期。但这个过程对于胡一彪和夏雨瞳来说似乎都太过冗余。
他们是两个没有安全感的人,也是两个在惶恐又碌碌的众生当中足够坚强地宣布不需要安全感的人;他们信任对方,既不喜欢被约束,也不喜欢约束对方;他们不愿被定义,也至少不愿去定义对方。这样的平衡使两个人的关系滞留在一个没有边界的周期,好像时间,没有人知道真正的起点和终点,但这不代表二人的关系没有发展;没人会为这段关系建模分析,没有任何函数可以逼近模拟,二人的关系简单又复杂,也和时间一样,如同一个单向延伸的轴,以二人作为特定的属性参数命名,看似简单,却又有内在的复杂结构哲理。
生理的交融往往以某种反射作为终点,干净,简单。可二人灵魂的交媾,并不能以当前两个个体任何的行为作为终止标志。实际上在人类社交行为中,没有任何一种行为可以真正准确地定义灵魂交媾的终点,不论是最简单意义上的终止交往关系,还是最深刻意义上的死亡。
这世界上有避免性产物的种种方法,却没有避免灵魂激情产物的方法,特别是在谁都没有避免意识以及避免欲望的时候。
对于胡一彪和夏雨瞳来说,相互提问或回答爱与不爱,仿佛太过俗套,将二人定性为恋人,夫妻似乎也是如此。夏雨瞳站在理性系统的那一端,胡一彪站在感性混乱那一端,两个人都不能因为理论分析或是尝遍冷暖来避免这人世间的一些因果,然后二人各执一端,牵起了一条游丝般的红线。夏雨瞳身上因此有了烟火气,胡一彪身上因此添了柔情味。这一条线束不住谁的手脚和头脑,却连结起了一线牵挂。也许是胡一彪在吃子弹时有那么零点几秒会害怕不能见到夏雨瞳,也许是夏雨瞳在为描述胡一彪的报告书定稿时按下一串Delete。
可有的时候,有些太过俗套的东西,对于一些人来说,其实是太过奢侈。奢侈得连想一想,都得嘲笑自己不切实际。
那些东西让口无遮拦的胡一彪也会避讳,也能让夏雨瞳的所有理论崩溃。
爱情,本来就是最不讲理的东西,尤其是与自己真正有关时;夏雨瞳出不了论文,胡一彪横不过。有些人想痛痛快快在红尘里滚一场,都还被各自的网兜着。
安全感总是最容易出墙的红杏,可这两个人偏偏要建立起各自不容窥探的城府,又不约而同地选择无数次剪掉这条分支,修剪会痛,会受伤,但重复多次也会麻木。逢冬的时候,不会生芽,可逢春的时候,就难以预料。人际的春天,若真要描述,也无非心跳快了几拍,体温上升零点几个摄氏度。
整夜的冷雨曾在窗户上完整地描述过属于二人的体征,凝起的水雾时浓时淡,结出滑落的水滴,像汗又像泪。她在他身上留下的抓痕完全没有描述可依的理论,而他对她的生理反应也完全没有可供参考的经验。体温回落,心跳渐缓,如果没有坦诚的记忆,总有一天,会再也无法证明这些痕迹。
晨间,夏雨瞳调节了出水旋钮,才拉开了花洒,水比平时细弱了很多,打在地上,叠着扑在窗上的雨声,似乎没有那么突出。取暖灯将瓷砖的蓝灰色映得模糊,水温是胡一彪会选择的温度,夏雨瞳喜欢的温度比一般女性偏低,胡一彪喜欢的温度比一般男性偏高,无意间,这种细微的选择也重合起来,高低几摄氏度的调整显得没有必要,迁就和习惯,抹杀了这种敏感,却总有一种熟悉而相通的温暖。
关水关灯,夏雨瞳自阻水隔间里迈了出来,浴巾架上搭着一件灰色背心,和通风窗外的天色一样,却在瓷砖间凸显出来。打开盥洗池前的除雾灯,夏雨瞳总是有些沉醉于这个过程,柔和的光线里,水雾褪去,呈现出一方明澈。夏雨瞳的天赋让她可以看穿许多人,有的人一眼就可以洞穿,有的人会与她的引导产生反应,经由沉淀呈现出明澈。但胡一彪之于夏雨瞳,却不仅仅是专业素养趋就。在胡一彪的迷惘里亮起的柔光,更多来自于夏雨瞳本身,而夏雨瞳在洞见胡一彪的灵魂时,又在其中愈发照见了自己。
镜子亮了起来,卵形,柔和,没有分明的棱角,但不规则,却又关联着充满生命力的可能。夏雨瞳站在其中,还有那一抹灰色。
【胡瞳】灰色
二.
夏雨瞳从臂弯里滑出的那一刻,胡一彪已经醒了,只是到现在还闭着眼睛。
胡一彪是个绝佳的卧底,因为他可以在自己身上挖掘出作为罪犯的性格本色,却仍然能够坚守作为公安人员信仰。至于胡一彪如何成为卧底,也许并不像培养科班演员,依靠系统性的训练;胡一彪大概是首先将自己确定为一名警察,又让自己成为罪犯,再学会了作为罪犯而伪装。所以胡一彪长于伪装,并不仅是能将自己警察的身份伪装。这也是为什么胡一彪危险。像夏雨瞳曾经说过的,如果不干公安,也许他更适合站在“另一面”。夏雨瞳说过的话,胡一彪没有真正怀疑过,他甚至可以沿着她的话说下去,如果他站在另一面,他能混得风生水起。这种...
二.
夏雨瞳从臂弯里滑出的那一刻,胡一彪已经醒了,只是到现在还闭着眼睛。
胡一彪是个绝佳的卧底,因为他可以在自己身上挖掘出作为罪犯的性格本色,却仍然能够坚守作为公安人员信仰。至于胡一彪如何成为卧底,也许并不像培养科班演员,依靠系统性的训练;胡一彪大概是首先将自己确定为一名警察,又让自己成为罪犯,再学会了作为罪犯而伪装。所以胡一彪长于伪装,并不仅是能将自己警察的身份伪装。这也是为什么胡一彪危险。像夏雨瞳曾经说过的,如果不干公安,也许他更适合站在“另一面”。夏雨瞳说过的话,胡一彪没有真正怀疑过,他甚至可以沿着她的话说下去,如果他站在另一面,他能混得风生水起。这种假设里甚至没有也许,胡一彪在某种意义上很像个赌徒,他的赌资里三成是自信,六成本事,一成运气。
“遭遇”过胡一彪的人都知道,他高大,危险,玩命。胡一彪更像暴力机器,不爱穿防弹衣,弹雨里敢当活靶,爱近身战,最好是赤手套空拳。夏雨瞳曾经评估过,胡一彪有暴力倾向,胡一彪也直言不讳:“同样算死在我手里,可死于拳头给我带来的关于死亡的真实感,远远要强于死于一枚弹壳。”认识夏雨瞳前,胡一彪曾经试图用这种真实感来遏制自己的暴力倾向,这是他向上级汇报的“努力”。
胡一彪的卧底生涯很丰富,飞过叶子,溜过冰,都没把自己搭进去。有一种不科学的戒毒方法,就是以毒品的副作用引发生理性厌恶,然后戒断。抛开药理学之类的科学,这种方法看似没有问题,以毒攻毒;可唯独有一个逻辑缺陷,那就是如果毒品引发的只有快感,而没有生理性厌恶,那所谓戒断不过是上瘾的推手罢了。而引发死亡的暴力手段,带给胡一彪的,也是更深层次的快感。因而胡一彪以暴制暴的努力只扛住了上级一时的压力,最终还是“遭遇”了指派的心理督导,夏雨瞳。
一般,如果描述某人“遭遇”某物,通常意味着某物为该人带来深刻影响,不管是具象还是抽象意义上;而这种影响通常都是负面的且极富冲击感。因而,可以将夏雨瞳和胡一彪的相识,描述为二人“遭遇”了彼此。
胡一彪是作为英雄而成为罪犯,最后在扎堆儿的罪犯里成了英雄,如果刨去胡一彪的背景和功劳,算半个罪犯都少。夏雨瞳虽然精通犯罪心理学,却本能地厌恶和罪犯打交道,而且她的职业内容里本来也没有这一项。但为了一个系统里的英雄,她和他必须持续遭遇下去,直到某一天,遭遇变成了相处。在夏雨瞳后来提呈的一系列报告里,胡一彪的暴力倾向逐渐被一些报告修饰技巧处理为好转,然后又脱离了主要心理障碍,成为一个属于胡一彪的特殊可接受背景。这个结果并非出于应对无法处理的对立而实施的不得已行为,而是二人在某种意义上逐渐达成统一的产物。
“你为什么喜欢他们死?”
“因为有的罪犯就不该活着,或者不配活着,不是吗?”
那一天,监控关着,录音开着,夏雨瞳沉默了很久。她无法在心理咨询室回答胡一彪的这个问题,胡一彪也不会问第二次,但如果换个场合,夏雨瞳一定会回答“是”。她和胡一彪本质上是一类人,他们比一般人更加计较生命的意义,也会擅自评估生命延续的必要性。因而在到达了某个理解的节点后,夏雨瞳放弃了对胡一彪暴力倾向的进一步干预。一个再聪明理智的人,也很难选择纠正和自己意识相同的人。夏雨瞳以漫长的治疗文卷掩盖了一场在“病情”上几乎毫无进展的治疗。
夏雨瞳并不认为胡一彪危险。对于夏雨瞳而言,如果她像胡一彪一样,有一身杀人的本事,她造成的破坏应该会更大。胡一彪再有匪性,他也只认同自己作为人民警察要遵守的本分和底线;而夏雨瞳不同,她对生命价值的信仰没有约束。法律道德云云,夏雨瞳了解得比胡一彪透彻;这些事物运转在人类社会,代表着成文或者不成文的规则;但规则究竟是人为的,她并不从内心深处认可,一套普遍适用的人为规则完全不可逾越;夏雨瞳更倾向于认为,只要新的规则足够缜密并且更为严格,那么旧的规则就可以被替代,而她的心中,正有一些这样的规则。她虽不能代表上帝,却始终在众生之众保持睥睨的姿态。作为夏老师,夏医生,她拯救过许多人。但是没有人想过,也没有人会想,假如有一天,一位隶属于上帝的天使,偷拿了上帝的屠刀,替上帝决定起某些个体的存在,会发生什么。
胡一彪的膀子圈过不少人,绝大多数都是犯人,有抱摔的,有防御的,也有将活人扭晕勒死的;在任意一种情况下,臂弯里的任何轻微反应都需要他留心捕捉。胡一彪也搂过不少人,这种动作中,有试探的行为,有引导感情的行为,也有流于感情的行为;不管是出于何种目的,那份敏感都在戒警,也在不断被练习。但是胡一彪留给夏雨瞳的,他将之单独定义为拥抱,这属于成果展示,而且往往欠缺准备。
胡一彪的拳脚始终作为描述工具,在歹徒面前输出暴力,决断;在夏雨瞳面前输出他津津乐道的经历情节,或者晦涩难言的心理情感。
五年,胡一彪仍然是个为正义蛰伏的暴徒,可以被犯罪气息瞬间触发暴行反射。现在,胡一彪闭着眼睛,进行睡眠伪装。有些东西已经被本能拒绝,但并不等于它们中的所有都被意识所排斥,比如睡眠,尤其是逗留在她身边的睡眠。胡一彪呼吸均匀,体温比熟睡时升高了零点几摄氏度,比一般正常体温水平偏高。房间里空调温度偏低,夏雨瞳醒来时没有调。胡一彪甲亢,不耐热。胡一彪无法控制体征的苏醒,在二人的默契里,略显贪心地佯装。脑海里还有一点梦的“余灰”,要穷尽。
胡一彪的梦里从来没有光辉,因而不是余晖。“遭遇”夏雨瞳之前,胡一彪的梦里总是九分黑,一分白;九时死,一时生,但无论黑白生死,皆笼罩着散不尽的血腥味,深浅不一,有冷有热,但永无折中。夏雨瞳无法让胡一彪放下对梦中情节的执着,胡一彪之所以成为了胡一彪,更多是因为那些情节里,他身后的死者。胡一彪可以堂而皇之地拒绝眼前的生者,却无法对死者说个“不”字。因而夏雨瞳无法擅自替胡一彪抹去任何一段标注着斑斑血迹的记忆,她只能在他停留在自己身边的时候,让他的梦境下起灰色的雨。
这种雨不能冲刷场景里的任何不堪,它像是一幕滤镜,将所有的颜色包容在一起,在统一为灰色的世界里仅以不同的灰度进行质的区分;也像是一种解释,将血腥解释为雨腥,将血潮解释为雨潮;在最后,将不同的温度,濯洗成适宜入睡的偏低体温。
在这种灰色的梦境里,若真要明辨,场景依旧历历在目,立场依然分别鲜明。胡一彪从来不试图在这样的梦里忽略什么,但漂浮在这个巨大的灰色立方里时,胡一彪可以暂时忘却长期以来在自己的身上对抗斗争的两种色彩。
世界上任何成对出现的黑白之间,必有灰界。这条潜在的规则对于不同的个体,展现出不同程度的宽容和苛刻。而胡一彪,则是被格外苛刻对待的那一种人。胡一彪也被夹在成对的黑白里,使命要求他游走在灰界里,但其中的灰界,却格外狭窄。窄到也许只向前迈一步,也会分别涉足两侧的世界,而两侧的世界,无论你在行走时偏向哪边,都只会更接近刀尖。胡一彪没有在刀尖起舞的天赋,但亦正亦邪间,他最敢干的就是刀刃舔血的营生;舔自己的血,舔别人的血。他走不来直线,便来回在两个势必要区分开的象限震荡,但他的出发点已经替他决定了他的终点。他来自白色象限,无论最后是落在灰界还是黑色象限,都只能万劫不复。胡一彪喜欢把自己同那些漂浮在白色象限里的亡魂绑在一起,因而他一次又一次自对面归来,但久而久之,他也愈发无法界定自己的灵魂究竟是黑是白。
胡一彪长期选择对这个问题视而不见,这是他对该类无法分辨答案的问题惯用的处理方式。他的立场不允许折中,但每当他触碰夏雨瞳的灵魂时,在她主宰的世界里,他又被暂时赋予了折中的权利。夏雨瞳替胡一彪拓宽了灰界的定义,让他得以在其间从容立身。可夏雨瞳替自己定义了一个违反规则的世界,非黑即白,没有灰界。
夏雨瞳的灰,对于胡一彪来说意味着威胁暂缓,可停留,因而可贵。在灰色里反复观看完整的过往,仍然是为了不遗忘。胡一彪有时会觉得,哪怕忘掉一个白色的亡魂,都会教他的灵魂断了线,不知所往。
夏雨瞳从浴室出来后一共进来过两次,一次拿来了他的衣服,一次换了自己的衣服,然后厨房的灯就亮了。一样的灰色背心,只从气味就可以辨别出来,不是胡一彪昨天穿过的那一件。胡一彪调高了空调温度,走进浴室,看见洗衣机的显示灯亮着,但没有响,正在倒计时,还有三分半钟。胡一彪不爱穿睡衣,永远是一件背心,短裤或长裤。夏雨瞳给他拿的是长裤,因为雨还在下。
胡一彪的灰色背心被单独泡在一个半透明的塑料盆里,盆里已经用肥皂起过泡。他从来没有解释过自己为什么喜欢灰色的背心,但是夏雨瞳明白,胡一彪甲亢,爱出汗,穿黑色的看不出来哪里爱出汗,穿白色的太容易留下汗渍。有些时候就连这些完全不相干的细节也会存在巧合,黑白灰里,最适合胡一彪的,还是灰色。而胡一彪似乎也没有想过别的颜色,譬如蓝,红,如果他想到了,大概也会找个糟糕的词描述一下自己糟糕的感受。骚情。
胡一彪是个不折不扣的硬汉,生猛,但不代表他是十足的大男子主义。他和夏雨瞳给对方做饭的次数几乎对等,或许是无意为之,二人也在某种默契里保持着互不亏欠的微妙平衡,虽然他们谁也不会真正计较一顿饭,尤其是在相处了数年之后。
胡一彪瘫在沙发上,曲屏的液晶电视一直暗着,却能看到厨房的一隅中,夏雨瞳正在为他做早饭的情节。
“妈的,这日子真好。”风声呼卷,大雨瓢泼,但胡一彪真的觉得这样的一天美好极了。好极了该如何修饰?他不会为此仔细回忆乏味又泛酸的书卷,因而几乎不假思索,就痛痛快快地给出了自己的描述,妈的,真好。如果还要追加一句,那应该就是“可太他妈的好了”。胡一彪抄起桌上的果蔬粗粮饼干,哗啦哗啦扒了包装袋,他停了三秒,因为想到从前这种零食不会出现在夏雨瞳的家里,又停了三秒;因为想到如果是自己去买,一定不会买这种饼干;最后停了三秒,因为想到是夏雨瞳买的,所以他喜欢。他给了夏雨瞳九秒,来制止自己总是不加克制的进食行为。
“放下,吃完早饭再说。”
“尊敬的夏老师,缴零食,能不能不杀?”
“现在是尊敬的夏老师,不是火辣辣的夏老师。所以,不能。进来端饭。”夏雨瞳关了火,也拧掉了胡一彪心里忽然冒起的一簇邪火,能灭掉,是因为烧得不烈。
“得嘞。”夏雨瞳家的厨房不小,可两个人的身体还是来回摩擦了几下,没走火,只擦着痒,但是越擦越痒,需要冷静。
“你出去吃吧,今天出不了门,我给你汆几个丸子…牛奶在微波炉里”夏雨瞳递给胡一彪一盘切割精致的三明治。
全麦面包,新鲜蔬菜,鸡胸肉,煎蛋,还有脱脂牛奶。
“厨房凉快。”胡一彪在二人之间拉开半米的无保障安全距离,倚着落地橱柜,边咬三明治,边看夏雨瞳捏丸子。
生虾,芹菜,胡萝卜,玉米淀粉。
“待会开火就热了,吃饭的时候不要走神。”夏雨瞳不看胡一彪,也知道胡一彪的目光自从沾上她的影子,就再没移开过。
“还要开火?那我就更不能临阵脱逃,留夏老师独挡火力了。”夏雨瞳不再接话,绕来绕去,胡一彪就那么点心思。就是想看着她。
胡一彪眼里,夏雨瞳哪哪都好看。没表情好看,笑起来好看,生气更好看;正面好看,侧面好看,背影也好看;不穿衣服好看,穿衣服也好看。
胡一彪不喜欢莫衷懿,他敬佩莫衷懿作为一个医生的职业素养,但他也认为往往是莫衷懿这类人的这种素养,比刀尖枪子儿更能把一线浴血的血性汉子折到二线。在这一类人里,胡一彪尤其不喜欢莫衷懿,但也不是非常介意他的存在。莫衷懿像大多数指派医生一样,说的话在基层和一线往往被置若罔闻,却能让高层如雷贯耳。莫衷懿说过的大多数话,都曾被胡一彪的一句话定性“放屁也不臭”,总之就是真的没用。莫衷懿只有描述夏雨瞳的一句话,让胡一彪发自内心地认同,甚至有时候让他觉得,会说话也是一件好事。
“夏老师是一个优雅得连鼻尖都可以凝出知性与智慧之美的精致女人。”为了这句话,胡一彪还破天荒地和莫衷懿多说了几句话,只为反复确认,是哪个“凝”字。
但是有时候想想,这样的一句话,对他来说,或许还不如“火辣辣的夏老师”更为精确。如果这样想的话,胡一彪又会觉得,莫衷懿咬文嚼字的样子可真够讨厌的,一定比不过他。
【胡瞳】灰色
三.
重要的事情说三遍
我今天还更新了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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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午十点,窗外的津港市阴沉依旧,胡一彪只觉得,自己都有些记不起上一次晴天是多久以前。夏雨瞳窝进了沙发的另外一头,怀里抱着一本书,胡一彪因此将电视打开了,听着默剧,看她看书。
夏雨瞳从厨房出来后就将做饭穿的家居服丢进了洗衣机,换成了中袖睡衣和长睡裤。夏雨瞳的身上留不住烟火气,做饭沾在衣服上的一点油烟味,都已经搅在了泡沫里。胡一彪的几件外衣飘荡在阳台上,已经被烘得半干,除了那一件胡一彪自己手洗的背心,虽然被胡一彪拧过好多次,还是间或滴着水。从前胡一彪拧过的衣服,几乎...
三.
重要的事情说三遍
我今天还更新了第二章
今天还更新了第二章
今天还更新了第二章
上午十点,窗外的津港市阴沉依旧,胡一彪只觉得,自己都有些记不起上一次晴天是多久以前。夏雨瞳窝进了沙发的另外一头,怀里抱着一本书,胡一彪因此将电视打开了,听着默剧,看她看书。
夏雨瞳从厨房出来后就将做饭穿的家居服丢进了洗衣机,换成了中袖睡衣和长睡裤。夏雨瞳的身上留不住烟火气,做饭沾在衣服上的一点油烟味,都已经搅在了泡沫里。胡一彪的几件外衣飘荡在阳台上,已经被烘得半干,除了那一件胡一彪自己手洗的背心,虽然被胡一彪拧过好多次,还是间或滴着水。从前胡一彪拧过的衣服,几乎相当于烘干五分钟,虽然湿着,但绝对不会滴水。直到有一天,被夏雨瞳撞见。夏雨瞳说,这样拧衣服,容易让衣服变形,从那以后,胡一彪总觉得自己拧衣服,比做臂部复健还谨慎。
夏雨瞳穿什么衣服,胡一彪都觉得好看,火辣,至少让他想入非非,也最好只有他想入非非。胡一彪自己不穿睡衣,但他不是不喜欢睡衣,起码他喜欢各种睡衣穿在夏雨瞳身上的样子。睡衣和职业装的更迭似乎示意着夏雨瞳职业和生活的分界,夏雨瞳将两者分得很开,迄今为止,也只有胡一彪自她的职业闯入了她的生活,并且被二者同时接纳。夏雨瞳穿着睡衣的时候,胡一彪可以确定,她不会带着职业性微笑,也并非“公共财富”,这些时候她不属于别人。胡一彪和夏雨瞳从没说过要占有彼此,但今天并不是第一个例外,胡一彪在想,如果她不为别人所拥有,她是否可以为自己所拥有。想了十秒,在引起夏雨瞳关注的临界点前,胡一彪以吞咽反射扼杀了自己的非分之想,然后进行了拙劣的衔接,将早晨打开的饼干塞了一块在嘴里,咔嘣咔嘣的,还是忍不住把夏雨瞳的目光从书页间引过来。
“…昨天你猜怎么着?”
“怎么了。”离开职业场景,胡一彪和夏雨瞳的对话总是这样,夏雨瞳的语气里很少流露期待,但始终带着一种隐含的礼貌邀请——如果你想说,那你就说下去。这种态度搁胡一彪眼里,竟也能教他觉得痛快,因为对方是夏雨瞳。而夏雨瞳的这种态度,似乎也只有胡一彪能长期以往乐此不疲地接茬。
“昨天那帮孙子窝里反,被我们端了窝,收网的时候,一个孙子挟持了另一个和他一样的王八蛋,刀架在脖子上,还他…拿反了…”胡一彪觉得确实可笑,手一笔划,倒是饼干屑先激扬起来。
“我猜…你希望,他最好拿对了,然后先割一刀,你再开一枪。”胡一彪正七手八脚地拍去沙发上的饼干屑,一脸憨笑,羞愧和得意兼有。夏雨瞳没有看胡一彪,只是在说完后将书脊立了起来,但抖去那一点饼干屑的时候,她却有些恍惚。
“还是尊敬的夏老师懂我。”如今夏雨瞳已经不会对胡一彪进行特定分析,但也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在她的记忆里,胡一彪在枪战和近身搏斗里,开始倾向于遭遇枪战。至于胡一彪,他也的确是这样想的,这点反应时间里,他还想不到恭维夏雨瞳。但这种转变并不是因为这五年里胡一彪上了年龄,也不是因为胡一彪开始相信枪子儿多于拳头。夏雨瞳的分析停在了这里,却也不是因为她看不透胡一彪。她难得给胡一彪留了隐私,是为了两个人。有的话为了体面而不愿说,有的话为了体面而不敢听。
对话好像录音磁带,在播放时被谁按住了暂停,然后所有预料到的内容,都停在了后来的时间里。
米色的沙发上,胡一彪的腿蜷在一起,和许多年前的某一次会面,不太一样。那个时候胡一彪刚结束卧底任务不久,是局里的英雄,也是个刺头。上级觉得胡一彪入戏太深,指派夏雨瞳对他进行辅导帮助,但那个时候只有夏雨瞳看得清楚,大剌剌躺在沙发上的胡一彪,职业是警察,一米八几,高大壮实如同巨木,甲亢,同她这个心理辅导师剑拔弩张,但他并不是套在伪装里的人。胡一彪学会的是作为罪犯伪装自己,但那个时候躺在她面前的胡一彪,俨然一个不加收敛的罪犯。
胡一彪从来都是真实的胡一彪,一个人具有不同特质的本性,在个体处于不同的表达环境中,有选择性地对各种特质进行缩放处理,仿佛运镜,但你不能说照到的那个人不是他自己。
胡一彪是一个混乱封闭的系统,拒绝侵入,也拒绝帮助。
但后来,夏雨瞳还是像药剂一样,渗透了胡一彪的每一个神经末梢,并且,胡一彪拒绝代谢。
心理咨询室里的胡一彪,仿佛一个胀大的气球,虚张声势。夏雨瞳在胡一彪眼里纤弱,被动,无奈,甚至像是逞强。但夏雨瞳就是绵里包着的一根针,她就立在那里,在胡一彪向她示凶示狠的时候,轻轻刺了一下,就瓦解了胡一彪的那副嚣张模样。而夏雨瞳点到为止的性格,又给防线溃败的胡一彪留出了恰到好处的空白,让他自尊,甚至偶尔,自大。然后在胡一彪的眼里,夏雨瞳便由一个卖弄智商没事找事的火辣小妞儿,变成了夏老师。
夏雨瞳曾多次通过对胡一彪“四陪一体”的覆盖性治疗活动躲避莫衷懿一次又一次发起的热情追求活动。莫衷懿和她算是半个同行,是搭档,莫衷懿斯文,谈吐不俗,有风情,懂礼节,知进退;这样一个人,却把夏雨瞳逼得四下逃窜,甚至最终选择她眼中那半个罪犯作为挡箭牌。那个时候,夏雨瞳在生活里,只追随着韩彬这样一个引导者,在职业范围内解决着他人的疑难,却在面对自己的追随者时唯恐避之不及。
夏雨瞳曾一次又一次攻破他人的心理防线,看穿他人的孤独,却也始终被封闭在自己的孤独圈里,无法突围,也不想突围。
夏雨瞳和胡一彪从来谈不上谁向谁出手,只是两个孤独患者,莫名其妙地在许多没有意义的治疗中,带着各自的孤独,拉起手狂奔在光怪陆离的社交行为边缘。
他们都自视甚高,不觉得自己孤独,都认为有的人不值得拯救,也从不期待或者认为自己需要拯救;可偏偏就是这样两个人,又在一场场无因的奔逃中相互拯救起来。他们将对方看作志同道合的亡命之徒,共同奔跑在轨迹重合的穷途末路上,一起亡命天涯,却没人说穿,他们好像私奔。
“胡一彪,放个电影看吧。”趁胡一彪仍然躺在对面,夏雨瞳开了口,如果她继续沉默,他也许会起身去拖地。电视的声音大了起来,夏雨瞳却好像越来越听不清。两个人之间似乎只有一个问题——他跟不上她的思维;却也正好有一种二人都缄口不谈的解决方式——无论在哪条路上,胡一彪都愿意追着夏雨瞳竭命而奔。
两个大人,都觉得爱情只是小孩子的把戏,却共同偷换着概念。好像两个小孩,偷了一罐蜜,却强言说不是偷,是拿。
胡一彪不喜欢看警匪片,像他这种一线工作人员,没几个喜欢看警匪片,总觉得太假。夏雨瞳很少看电视,高档电视能放出来的频道却屈指可数,胡一彪已经将所有频道换了三遍,也没找到电影,当画面又闪出民国打扮的一男一女时,夏雨瞳叫了停。是一部连续剧,讲谍战的,已经快交代到结尾了。电视已经播放了属于那对男女寡言的十分钟,夏雨瞳基本可以理清剧情。女人和男人各属于不同的立场,女人是间谍,情节十分老套。
“如果…我是说如果…我是个间谍,你…还会爱我吗?”
“会,我会。我说过,我爱的是你,我只要你。”
十一点,同一个劣质又洗脑的广告已经播过三遍,剧集又被换上屏幕,一角的剧名下面多了三个小字,“大结局”。
“她是敌方的间谍,我想,该怎么办,不用我多说了吧。”
“是,长官。”
十一点十分,画面里的女人一身旗袍,摔倒在地上,至少被五支枪同时指着,男人的手里还握着一支。
“你开枪吧!死在你手里,我不后悔…但是你打我的这一枪,你要好好记住!…”
十一点十三,枪响,女人连中四枪,倒在血泊里,死不瞑目。男人没有开枪,他将死亡的女子抱在怀里,为女子合上了双眼。主题乐起,黑底白字滚动起来,结束了这段让电视机前的二人都尴尬到难受的对话场面。
“诶呦我…去…这都矫情什么呐!还好好记住打你的那一枪,人家压根儿没开枪!还有这男的,这都什么孙子?人都杀了,还装什么深情,我呸…”这次胡一彪挥舞的是遥控板,最前端的遥控灯随着按键闪烁,匆匆晃了夏雨瞳一眼,倒是难得让她开口评价几句。
“作为间谍,她太蠢了。”频道被切换到本地新闻,记者正在报道一起恶性杀人事件。夏雨瞳还有半句话藏在心里,没有说,也不会说,因为说出来,就太蠢了。
“是啊,哪有干卧底的这样自曝家门?…”胡一彪虽然接了夏雨瞳的话,但注意力显然已经被“恶性杀人事件”那一行标题钓走了。
“我靠?!…这他妈不是西关的辖区?…趁着昨天老子带队出外勤可劲儿造事儿?…我怎么看着,电视机里的,像是长丰的两个小子?…都捅出这种事了,局里怎么还没来电话?…等等…那个小子是不是路铭嘉?…早晨九点接到报案…”
“你的手机在哪?”无论什么时候,夏雨瞳在胡一彪的失误上,总能一针见血。
“我…”胡一彪几乎从沙发上弹了起来,如果真要记录,这回也可以算作他从警生涯里比较重大的失误,作为队长,如果不是任务需要,他的手机时时刻刻都不该在静音上。他冲进卧室,抓起床头上的手机,一亮屏,未接来电提醒已经堆到可以流畅下滑。胡一彪自然等不了夏雨瞳找出几件干爽的衣服,就将阳台上未干的一套衣服扯了下来,套上一身潮,帽子一拉,就冲进了楼道,又没带伞。
“夏老师,走了!”胡一彪的声音在楼梯间里回响,夏雨瞳捧着一套干净衣服,站在紧闭的门口。对胡一彪,她没什么好嘱咐的。胡一彪这个人除了形象,几乎跟大大咧咧这个词没有关系,一个连臂弯都敏感到足矣进行判断分析的人,夏雨瞳几乎想不到,她那些没说出口的叮嘱里哪条胡一彪想不到;但是真到了破案的节骨眼儿上,胡一彪又真的会听哪些,她也想不到。有的事如果是夏雨瞳也想不到的,可能意味着没有这种事。
夏雨瞳的身体微微前倾,门沉沉地响了一声,听起来不疼,到目前为止,她不是会自我伤害的那种人。她的头抵在门上,脊骨依然保持着适当的挺拔,看不出落魄。今天并不是第一个例外,夏雨瞳在想,她是否可以这样抵着胡一彪略略弯驼的脊柱。保险门上的温度不到十七摄氏度,胡一彪日常的体温大概比这个温度的两倍还多三四摄氏度。胡一彪的背脊不如这扇门结实,但是会比这扇门更让夏雨瞳觉得安全。
胡一彪和夏雨瞳一样,如果不接电话,别人似乎就真的没有办法找到他们。到目前为止,还没有别人想到可以通过他们中的一个去寻找对方,但事实上,如果尝试过,这也许会是最有效的方法。胡一彪和夏雨瞳,他们总能找到彼此,不论二人的步伐之间距离差了多少码,方向差了多少度。
“胡队?!你可来了!…”路铭嘉跑了过来,胡一彪很少在后生面前显得不好意思,好在路铭嘉也并不计较这些。如今路铭嘉顶替了秦驰的位置,年纪轻轻先添了白发,但也的确表现过人。路铭嘉的性格不像任何阶段的秦驰,但办案拼命却跟秦驰有的一拼,胡一彪平时乐得当个甩手掌柜,看路铭嘉整日像上了发条一样到处忙个没边;但胡一彪也并非对所有事都坐视不理,尤其像这样的恶性事件。胡一彪还是胡一彪,当年他可以为秦驰挡下一枪,如今他大多数时候也为这些后生撑着祸墙。
“说说情况吧,我这一路紧赶慢赶的,也没看全乎。”案发地点在国道旁的郊野,明黄的警戒线格外显眼,圈起的一小块山野却显得格外绝望。
“…雨下得太大,初步判断报案时间距离案发时间间隔过长,现场没有遮挡,已经遭到严重破坏,技术组这一头难度很大,附近一段国道的监控摄像头也坏了,连着下雨,一直也拖着没修…”胡一彪挥了挥手,路铭嘉再没往下说,胡一彪知道,他想问的,路铭嘉肯定都查过了。
“死者呢?”
“男性,独居,48,今年刚刑满释放…强奸…误杀…离群索居,棚屋也是违章的…”
“等等,我怎么还没听明白,哪里性质恶劣了?…这种人…”
“咳…胡队…”
“好好好好好!…”
“人死的倒也不惨…现场没有任何搏斗痕迹,死因初步判断是化学药剂,作案手法也并不高明,但行为影响很恶劣。死者应该是死于自己的棚屋,接着被凶手将尸体拖到了靠近过道的郊野,左脸右脸一边一个字,合起来一个‘该死’,根据刀痕判断,应该是某类整容类手术刀做的…”
“嗬,这么大费周章?作案之后不抓紧逃离,白白留下这么多痕迹,生怕自己不能落网?…”
“通过拖动尸体破坏了脚印痕迹,倒也算费了些心思,现场目前没有发现作案工具,这小子看来是专门挑了作案时间…”
“行啊,他是够会挑时间的,12.27,这个年恐怕又过不安生了…”
津港市内,夏雨瞳在沙发的另一端缩了起来,身上盖着一件从户外用品专柜挑来的男士防水衬衫型夹克,XXL,遮挡着室外根本飘不进来的雨点。下午四点,天空的灰度似乎一直没有变过,沙发上残留的体温,在胡一彪走后又回升,但还是低了零点几个摄氏度。如果胡一彪没走,夏雨瞳也许真会有种时间停滞的错觉。五点半,夏雨瞳打开冰箱,早上汆的丸子,还一个不差地摆在双层保鲜盒里。
【胡瞳】灰色
四.
一连一周,津港市被官方特别标注的恶劣惨案笼罩,所有的犯罪活动似乎一时间都被压下风头。有时就是这样,犯罪手段没有任何高明和新鲜可言,犯罪结果算不上极度残忍,但因为首开某种暗示性风气,并且具有连续犯罪可能,就被特别定义为恶性事件。至于案件本身,则没有任何进展。受害人刑满释放不久,曾经构建的社交关系因为犯罪行为分崩离析,在社会上的活动痕迹,只更新在案底。社会调查在这里断了片,因为受害者几乎没有值得筛查的社会关系,而技术组那头仍然没有突破。
原本只是一桩毫无新意甚至缺乏设计的杀人案,因为痕迹的破坏,却让一个见识过大风大浪的支队一筹莫展,各个部门的精力甚至只能分...
四.
一连一周,津港市被官方特别标注的恶劣惨案笼罩,所有的犯罪活动似乎一时间都被压下风头。有时就是这样,犯罪手段没有任何高明和新鲜可言,犯罪结果算不上极度残忍,但因为首开某种暗示性风气,并且具有连续犯罪可能,就被特别定义为恶性事件。至于案件本身,则没有任何进展。受害人刑满释放不久,曾经构建的社交关系因为犯罪行为分崩离析,在社会上的活动痕迹,只更新在案底。社会调查在这里断了片,因为受害者几乎没有值得筛查的社会关系,而技术组那头仍然没有突破。
原本只是一桩毫无新意甚至缺乏设计的杀人案,因为痕迹的破坏,却让一个见识过大风大浪的支队一筹莫展,各个部门的精力甚至只能分散在平息社会影响上。这根本算不上血雨腥风,但依然让人觉得磨折,压抑,窒息。侦察重心无处安放,路铭嘉整个人也跟丢了魂一样,一肚子的推断无从谈起,倒也学会一根接一根地抽烟。他几乎快要相信胡一彪说的,要想破这个案子,恐怕只能等凶手再作案。作为人民警察,路铭嘉不该期待凶手作案,但同样作为人民警察,他也希望案情能有转机,不管是通过任何途径。
有时路铭嘉也会迷惘,如果这个罪犯只杀那些“该死”之人,是不是等他再次作案也无所谓;又或者,一直抓不到他,也没有那么糟。但路铭嘉永远不会忘记围捕宫永年的时候,秦驰做的选择。每当路铭嘉在吞云吐雾时陷入这种迷惘,秦驰的决定就会在耳畔回响。
“把他拷走。”
秦驰不是第一次把路铭嘉拉上岸,对于路铭嘉而言,秦驰一直都在。
后来路铭嘉似乎想明白了,他们必须要终止这种行为,是不能让这桩案件的影响在社会中传播一种个人可以绕开法律,仅仅通过自己的善恶评判标准,来决定他人生死的思想内核。因为不是谁心里的那一杆秤,都会比法律的天平更公允。路铭嘉本来以为自己突然的热血激昂势必招来一盆冷水,其实他已经习惯了,并且认同有时自己的确需要一盆冷水。支队里,泼路铭嘉冷水的好手,只有胡一彪。可这一次,胡一彪却难得地赞同了。
某种程度上,从目前的单一案件来看,胡一彪完全可以理解凶手。当年的刑法标准和如今的标准有所出入,如果按照现在的律法来判,这个如今的受害者可能出不了监狱。胡一彪认同有些人该死,并且在数次行动中均有“过当”的防卫行为,但他是个警察,那些“法外执法”的行为,究竟与他殊途。
十二月三十一号,胡一彪陪路铭嘉在办公室呆到了九点半。路铭嘉翻案卷,胡一彪吃零食,果蔬饼干,粗粮的。九点十分,胡一彪望着路铭嘉的眉头,突然想起当年的秦驰。胡一彪看似口无遮拦,但他比任何人都懂得,路铭嘉不是第二个秦驰,也不是第二个他爸,路铭嘉就是路铭嘉。所以他不会说路铭嘉像秦驰二号,但胡一彪还是想起秦驰了;他结识那个人的时候,那个人总是皱着眉头,翻着卷宗,好像备战高考。胡一彪对秦驰的回忆结束在九点二十分,然后他开始想夏雨瞳。前五分钟,他在想美丽的夏雨瞳;后五分钟,胡一彪陷入一个假设,如果世界上人人都是夏老师,那么小路的担心是不是就会成为多余。在九点三十分的第一秒,胡一彪又想起秦驰,关于一个他之前没回忆到的情节。秦驰曾经说过,夏雨瞳身上有一种反社会人格的气息,和她的老师一样。胡一彪的假设在九点三十分的第十秒变形,如果夏雨瞳,不是世界上的每一个人,而是那特定的某一个人。
“胡队,这么晚了,去哪?”
“小子,我回家睡个觉,陪你这么久,不如算我出外勤了,一起?”
“不了胡队…我今天…也回家。”
“那就好,省得我劝你。”
“胡队!伞!…”
“不打伞,打了伞,怕走过了,回不了家。”胡一彪向身后挥了挥手,兜起帽子,高大的身影在如织的雨线里辟开一条道路,又逐渐消失在雨里。路线和那日如出一辙,经过他就近租的房子,走到了夏雨瞳家。阳台上的背心换成了一组胡一彪没见过的男装,胡一彪倒也气定神闲,敲门三下,一下不多,一下不少。夏雨瞳从来不看猫眼,门框旁边装着一个大小适宜的显示屏,感光感声,在任何敏感的时刻转播这楼道内的画面,大概有不到零点五秒的滞后。但门外站的是胡一彪,一身的雨,夏雨瞳没什么可犹豫的。
“雨很大,又没带伞。”夏雨瞳推开门,侧过身准备将胡一彪让进来。胡一彪仍然站在门口,三两下抹去脸上的雨水,又抖了抖身上的雨水,才带上门,跨开步子走了进来。
“是啊,没带伞。”胡一彪停在门内的脚垫上刮蹭着鞋底的泥水,夏雨瞳家的地垫曾经是银灰色的,后来换成了深灰色。胡一彪将滴着水的外套脱了下来,揉成一团,把里子包在外面,才继续走了进来。胡一彪买衣服向来不注意质感,版型,眼里大概始终只有“功能”两个字。胡一彪喜欢叠穿,但绝对不是时下流行的叠穿方案;其中似乎有逻辑,但不过是在看起来平常的范围内无限接近于乱穿。没有突兀的配色,是因为所有的颜色几乎都差不多,都是为了耐脏耐穿。津港市多雨,尘土很少,如果有,都是灰色而不是黄色的。因而胡一彪的着装里总带着一些灰,瞩目或者不瞩目。有的灰是为了掩盖尘土,有的灰就是尘土。
“以后还是带把伞吧。”夏雨瞳已经走到了隔断中央,那里摆着一只伞桶,夏雨瞳抽出了一把没沾雨的伞,大概用了几秒,在二人之间撑开,又合上。前后的表情略有变化,多了两分笑意,并不是职业性微笑,也多了一分因笑意而绽开的疲倦。
“可以折叠,和一盒饼干差不多大…按钮开合,不费事,伞骨是复合材料,不容易坏…”
“我像其他人那样打着伞,还能回到你这里吗?”三秒钟,足矣让胡一彪的表情里强加一些玩味,误导自己说话的意图,但是此刻夏雨瞳眼里,胡一彪的表情,甚至逼近于天真,又或者说,那就是天真,不用打引号,也不用打问号。
“我想,你能不能走到这里,和你打不打伞应该没有关系。”夏雨瞳的微笑更加疲惫,却也因此而更加真实。丝绒睡裙冷冷地绿着,把一段熟悉的身形勾勒得陌生而神秘。倚在涂满灯光的墙面上,没有邀请,是在等待。
胡一彪几乎有些鲁莽,很快夏雨瞳的背后就不再是一面平整的墙,而是因循着欲望漾起褶皱的床。夏雨瞳的床算不上软,但胡一彪的存在还是让夏雨瞳在其中轻微沉陷。那一袭绿很快蹙在腰间,在剥离前将夏雨瞳衬得苍白,一种包不住血色的苍白。两个人在彼此渐升的体温中交互着身体明知故问的讯息,激素分子冲进了受体蛋白的温囊,引发下一组激素的释放,好像绵延千里又响应迅速的烽火,在巨大的孤独立方里星星点点地燎着,引诱着两个不再自由的灵魂以纵身扑火相呼应,向死而生,无怨无悔。
胡一彪前襟上系着的四颗扣子仿佛丰碑,纪念着一支反叛盟军的解放穷途,一支仅由两个孤独的灵魂交媾组成的反叛盟军。他们面向黑暗,不曾回首,面对彼此,向着各自身后的对立走去,在必然的碰撞面前,没有一丝闪躲和挣扎,却融进了各自的灵魂,成为了同一道影子。
衬衫卸落时,胡一彪腰后的手枪就攥在夏雨瞳手里。枪口和夏雨瞳的瞳孔一起瞄向胡一彪的心口。枪口之下,是幽暗的弹道;瞳孔之下,是挣扎的灵魂。在这场插曲一般的博弈里,她给了他三秒,让各自的动作陷入沉寂,保存了现场,袒露着所有的痕迹,没有一丝隐瞒。
“砰——”夏雨瞳的嘴唇湿润,原色是洋玫瑰那样的粉。两侧的唇峰微微簇起唇珠,略带爆破的音节自上下唇之间而出,同时,在夏雨瞳的眸子里,溅上了一点模糊的光亮。那一瞬间,两瓣嘴唇之间仿佛廓出一只微微睁开的眼,可以填上一发子弹,也可以点上瞳仁。也可以只作为一条缝隙,填满无声的呐喊。
胡一彪分析这场枪战只用了两秒,剩下一秒,他用来听清之前没有来得及听到的音乐声。蓝牙音响里,循环着一首英文歌,播放的质感却好像老旧的电台,胡一彪大概只听懂了一个时间。
“… Ok, it’s 3:17 AM…”
“真要命的时候,记得上膛,现在,缴枪吗?”夏雨瞳将那把五四式手枪捂在双手间,仿佛捂着一个不该出现在这里的疼痛内脏。她第一次没看懂胡一彪的笑。
“缴枪不杀?”夏雨瞳把枪放在腹上,思续被本不该存在的疼痛一点点掰成碎片。仿佛在那一枪后,被开膛的,是她自己。当意识已经在这世界里被塑造了三十多年后,夏雨瞳几乎不认为那些真正属于自己的意识里还有什么问题需要求助于他人,但这一次,她却问得格外真心,即使那种真心卷着疑问转瞬即逝。
“不缴,也不杀。”那把五四被胡一彪压在床头柜上,寡言过渡着中断的前戏。生理结构上最深层次的碰撞进入恒温的节律时,理智纷纷漫向了临界,在触发阈值前的最后一次碰撞中,混乱的思绪被打乱,就在此刻,夏雨瞳遭遇了一种匆忙的感受。
如果有可能,她也许会先说,她爱胡一彪。
盟军的解放之路已然没有前途,他们初尝绝望,在尽头的尽头前,开始狂欢。
“Yeah You can keep me warm on a cold night…Warm on a cold cold night…”
屋内的云雨在窗外的云雨里归于沉寂,二人心中揣着各自的问题,却都觉得多说无益。
“夏老师,你这放的什么歌啊?唱一晚上了…”
“…我微信发给你吧。”
胡一彪没有再说话,只是在想,如果他是莫衷懿,应该会这样描述对于这首歌的感受:虽然他听不懂,但是脑海中仍然有了画面。好像一个朦朦胧胧的雨夜里,一双散光的眼睛里映着各色的阑珊霓虹,然后被一双温暖的手轻轻蒙起。但胡一彪不是莫衷懿,所以他不会这样说,哪怕这一次,是他这样想到的。
夏雨瞳好像醒在十二月二十七号的早上。腰间裹着被巾,胸前围着一条不属于自己的手臂,让她将不同的日子区分开的,是略略胀痛的眼睛。胡一彪醒着,但他不会告诉夏雨瞳,她断断续续地哭了一夜。他希望自己没有听到,尤其是在夏雨瞳床头的一摞书里那两本略显突兀的化学基础烙进他的记忆后。
两本这样的书几乎不能说明什么,胡一彪随口的一个理由都可以帮夏雨瞳解释那两本书的存在。有时候两个人越是熟悉,就越难察觉到其中一方可能在从事某种犯罪活动。熟悉而亲密的关系可以屏蔽直觉,却也能建立直觉。胡一彪和秦驰不同,胡一彪的直觉要弱得多。但对于秦驰而言,一种强烈的直觉闪过时,也许只像耳边响过一道铃;可对于胡一彪而言,却好像挨了一锤,锤得他双目充血,甚至想流泪。
忽然间,他想起了夏雨瞳说过的许多话,那些话大多数都太专业,他存在脑子里,却很少放在心上。比如这一句:“为了掩盖破绽而进行的掩盖行为,往往会留下更多破绽。”
他自浴室出来,来到厨房,夏雨瞳递给他一盘三明治,告诉他牛奶温在微波炉里,他仍然留在厨房,看夏雨瞳忙碌着,忙着汆丸子。到目前为止,一切似乎都还没有发生大的错位,他甚至仍然想放开嗓子大声感慨一句,“妈的,这日子真好。”
妈的,这有她的日子,真好。
如果没有她,就也没有真好,只剩下一句“妈的”,语气也一定不一样。
“那天给你做的丸子,你没来得及吃,我觉得日子久了不新鲜…今天给你重做一点。”
“日子久了…不新鲜…就不好了吗?”胡一彪的嘴里还塞着三明治,好像问了个没头没脑的问题。
“你是不是还没睡醒。”仍然是伴着疲惫的微笑,但清晰地凝滞了一下,因为突如其来的思考。
日子久了,不再新鲜,可这样的日子,如果只能回头看,真的不好吗?
“那天新闻里说的案子,怎么样了。”胡一彪没有看清那样的微笑是怎么溜进夏雨瞳的五官,然后不留痕迹。但她的微笑的确不见了。夏雨瞳远离司法系统已经有些日子了,偶尔也会和胡一彪聊一聊他手头的案件,但态度总是像今天这样,没有多大兴趣。
“几乎没有进展吧,那小子似乎也不是老手,应该算不上非常有能力的罪犯,就是运气太好。”
“有时候,运气也是能力的一部分。办案,不也需要运气吗。”
“要不是上头下了死命令,小路那小子又玩真的,要让我全权处理,我大概就马虎过去了。”胡一彪还是一脸憨笑,将最后一块三明治塞进嘴里。
“为什么。”
“死的那个人是个误杀受害人的强奸犯,这样的人就不该活着,或者不配活着,不是吗?”
“是。”锅里的水滚了起来,在夏雨瞳面前蒸起白雾。一只捏着筷子的手翻动着,将丸子拨入沸水中。胡一彪可以听到丸子在水里扑棱的声音。不到八点,胡一彪放下盘子,从背后轻轻抱住夏雨瞳,弓着头,想要抽干那种氤氲着夏雨瞳气息的烟火气。因为此刻他不能仅仅去想,十分钟后,他就可以喝上两碗热腾腾的虾丸汤,或者三碗。
胡一彪喝了三碗虾丸汤,将茶几上的果蔬饼干和折伞揣进怀里,兜上外套的帽子,坐了电梯,然后走进了雨里。手机微弱的闪光提示着一条并非加急的讯息,对话框里显示着难得来自夏雨瞳的更新,是那首歌。胡一彪忽然想起阳台上的那一排衣服,他想试试。但他还是没有回头,他怕看见夏雨瞳的身影立在那里。如果是那样,他将奋不顾身地冲上去,拉着她拂袖而奔,逃向世界的边缘。
耳机线缠在办公室的抽屉里,胡一彪将耳机线解开时,还为自己的手机没有耳机插孔只有充电插口震惊了一会。直到确认两个接口应该是重合的,胡一彪才点开了那首歌,音量调大了两格,耳机里响起一个男人靡靡的声音。屏幕上的歌词亮在眼睛里,忽明忽暗,教胡一彪揉起眼睛。
“这些电子产品可真他妈刺眼。”
路铭嘉看了胡一彪一眼,已经习惯了胡一彪这样的发言,只是笑了笑,不以为意。
黑色的专辑封面在播放器里旋转,图片里的路面潮湿,好像下过雨;有霓虹,有倒影。通知栏下的屏幕上亮着不会滚动的白色歌名。
《Warm On A Cold Nigh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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答应我,一定去听这首歌,Honne的
【胡瞳】灰色
五.
胡一彪为什么会想到“拂袖而奔”?
去年夏雨瞳生日那天,胡一彪恰好路过了心理咨询室,然后碰上了莫衷懿。莫衷懿对所有人都很礼貌,包括胡一彪。这一回,夏雨瞳确实落了一件东西在莫衷懿车上,夏雨瞳发现之后,主动联系了莫衷懿,说是自己去取,但莫衷懿还是秉持着那份自作主张的贴心,亲自给夏雨瞳送了过来。胡一彪还没问,莫衷懿就一五一十地把进夏雨瞳办公室的缘由交代得一清二楚,然后便礼貌地转身离开,留下一个其实根本不想向他开口的胡一彪。
夏雨瞳落下的,是一瓶香水。昨天莫衷懿请夏雨瞳吃饭,这一顿饭已经从月初推到了月底。莫衷懿向来出手大方,在东方商场顶楼一家以...
五.
胡一彪为什么会想到“拂袖而奔”?
去年夏雨瞳生日那天,胡一彪恰好路过了心理咨询室,然后碰上了莫衷懿。莫衷懿对所有人都很礼貌,包括胡一彪。这一回,夏雨瞳确实落了一件东西在莫衷懿车上,夏雨瞳发现之后,主动联系了莫衷懿,说是自己去取,但莫衷懿还是秉持着那份自作主张的贴心,亲自给夏雨瞳送了过来。胡一彪还没问,莫衷懿就一五一十地把进夏雨瞳办公室的缘由交代得一清二楚,然后便礼貌地转身离开,留下一个其实根本不想向他开口的胡一彪。
夏雨瞳落下的,是一瓶香水。昨天莫衷懿请夏雨瞳吃饭,这一顿饭已经从月初推到了月底。莫衷懿向来出手大方,在东方商场顶楼一家以价格将消费者拒之千里的法式餐厅定了位置,临窗,但夏雨瞳还是只坚持到甜品上桌,就借口去了Ladies’Room;之后,夏雨瞳将商场一层整整逛了一遍,才回到即将打烊的餐厅。那一天,胡一彪站在夏雨瞳的办公室里,桌面上还是一如既往的整洁,一尘不染,放着一个品牌包装袋,但是下面多了一本书,书脊上写着“爱你就像爱生命”,一看就是莫衷懿夹带的“私货”。胡一彪本着替夏老师避免和解决烦恼的原则,收缴了这本书;又本着求证的原则,将书页里伪装成书签的条子抽了出来,一看,这本书便被坚决收缴了。
条子上写着——“只等有一天,你说出水中有蜃楼,我就与你拂袖而奔,整个灵魂交付与你,爱你就像爱生命。”
之后,胡一彪又小心地检查了包装袋,杜绝任何莫衷懿夹带私货的可能,好在莫衷懿比胡一彪老实,只留了一本书,因而降低了收缴的执行难度。那个时候胡一彪有些恍惚,如果这瓶香水,才是真正的私货,那应该如何处理?还是好在莫衷懿比胡一彪老实,香水的确是夏雨瞳的;但胡一彪还是小心地拍下了香水包装盒,纯英文,他一时半会看不懂。胡一彪的行动全程暴露在夏雨瞳办公室的监控摄像头之下,甚至连死角都没留下,但夏雨瞳还是默许了这种行为,至于那本书,是什么,写了什么,又夹了什么,她的确没兴趣。后来莫衷懿问起时,夏雨瞳也回答得十分坦然,“没收到”。这件事后来甚至让莫衷懿困扰一时。
莫衷懿的字写得不错,胡一彪照着,在自己仅有的一个会议记录本上尽力公正地抄了一份,然后将纸条揉了,扔进了垃圾桶。
那句话也很好。胡一彪一直这么觉得,以至于后来他反复读过多次;最后,他索性将其当作某一次危险而未遂的单向犯罪活动的接头暗语背了下来,甚至,倒背如流。
胡一彪一直不懂,为什么要等对方说出水中有蜃楼,才和他拂袖而奔。但是胡一彪的交往圈里,根本没有可以请教的对象,后来他在搜索引擎上苦苦蹲点,终于等到了一条看起来合理的答案。他领会到的大概意思就是,要等对方说出对爱情的希望,然后再拉起对方的手跑路。至于为什么要跑路,胡一彪还是不理解。后来他自己加了个注解:“一起奔向幸福快乐的结局。”这是胡一彪在某次勉为其难地给一个小孩念完一篇关于王子和公主的故事之后加上去的。那一天,胡一彪又庆幸了一次,对莫衷懿的讨厌又多了一点。
胡一彪觉得,莫衷懿单方面追求夏老师就算了,居然还死皮赖脸想让夏老师说喜欢他,最重要的是,还想带夏老师跑。所以,必须进行打击杜绝。
现在,胡一彪坐在办公室里,看路铭嘉翻案卷,夏雨瞳推荐给他的歌他已经听了五遍,心里想的还是和夏雨瞳拂袖而奔这回事。曾经胡一彪觉得,他和夏雨瞳完全没必要拂袖而奔,可是如今,该不该奔,怎么奔,奔去哪,都成了问题。只有一个问题不是问题,对于胡一彪,哪怕夏雨瞳永远不对他说出水中有蜃楼,他都愿意和她拂袖而奔。
“胡队,半个多小时了,想什么呢?”路铭嘉合上了案卷,窗外还下着雨。路铭嘉现在几乎忘了怎么扫雷,就连蜘蛛纸牌打起来也觉得吃力,虽然看胡一彪插着耳机,却还是想试着找他说说话。
胡一彪找到了一个合适的理由暂停了对拂袖而奔的苦苦思考,却又好像突然想起了什么,在手机里翻了起来,最后递给路铭嘉一张照片。
“你给我念念,盒子上写的什么?”
“Guilty Love…”
“等等,什么‘屉’?…”
“Guilty.”路铭嘉憋着笑又读了一遍,胡一彪却腾地站了起来,三两步走到路铭嘉旁边,皱着眉头,一把夺过了手机,又走回去跌进座位。
“你小子怎么那么糟心呢?谁叫你读那洋文了,说人话。”胡一彪是不是真的气,路铭嘉现在已经摸得清楚,再也不会和以前一样,忽然沦为惊弓之鸟。
“就是‘罪’爱,犯罪的罪,爱情的爱。看着是香水啊,还是奢侈大牌。怎么着?胡队,这是证物,还是礼物?”
“以后少跟长丰海港那几个刺头瞎混,本来挺好一孩子,学得这么欠。”胡一彪望着路铭嘉那一脸坏笑,仍是嘴上不饶人,心却虚了半截。
“罪爱…这一天都起的什么名字,乱七八糟的…”训完路铭嘉,胡一彪又一点一点地照着那张图片把那两个单词输进搜索引擎,嘴上还在嘟囔。
“胡队,您就甭钻研这一套了,风花雪月的,不适合您。今天我妈包了饺子,我爸让我叫上您到家里一起吃个便饭,成不?”
“吃饭可以,但是你给我说清楚了,什么叫风花雪月不适合我?”西关人人都知道,胡一彪跟饭最没仇。
“这是恭维您!您是真硬汉,和那些整天唧唧歪歪的酸事儿不沾边。”
“我说…你现在怎么比长丰海港那两个小子还讨厌呐?…”胡一彪的快嘴难得缓了下来,指尖下滚动的是一长段难以理解的文字。前调…中调…后调…东方花香调…但胡一彪还是尽力挑着几个名词理解了一下,比如橙花里的橙,粉红胡椒里的胡椒,还有桃香。最后又着重理解了几个形容词,振奋,大胆,惊艳,欲罢不能,还有无力抗拒。
“在刚强中透出女性的玲珑之感…尽管为她沉迷,为她痴狂,她的罪过无非是太过性感与魅惑…嗬!…胡队,这么大尺度,得配谁啊?”不知道什么时候,路铭嘉已经站在胡一彪身后,将关于“罪爱”的最后一段描述念了出来。
“去去去,小孩子少看这些,不健康。”胡一彪对于路铭嘉的“帮助理解”倒是十分抗拒。
“胡队,我不小了好吗?”
“那你就抓紧解决个人问题,赶紧找个人,管管你。”胡一彪将手机熄了屏,又在自己那似乎囊括万物的第一层抽屉里翻找起来,路铭嘉刚准备转身,可听见胡一彪翻东西,也跟着探头探脑。胡一彪一共找出来两样东西,一个会议记录本,一本精装书。
“《爱你就像爱生命》…?胡队,没看出来啊!你居然读王小波?!”路铭嘉自然不会去翻别人的记录本,因而捧起了这本王小波的精装书信集。
“谁是王小波?”胡一彪翻起了自己的会议记录,里面只有一句工整话,剩下的都是狂草的只言片语,曾经只有他能认得,可日子一久,倒真是谁都认不得。
“王小波,就这本书的作者啊。浪漫骑士,行吟诗人…胡队,您这书,买回来没看过吧?”
“谁说是我买的,这是缴获的战利品。你要喜欢,就送你了。”胡一彪又陷入了拂袖而奔的难题,但是提起这件事,还是难免隐隐得意。
“那可谢谢胡队了,我就当是新年礼物了。”路铭嘉倒也不客气,抱着书回了自己的座位,将案卷推到一遍,翻读了起来。
“不客气…等等,你说什么,新年?”路铭嘉第二次教胡一彪暂停了那个世纪难题。
“对啊,胡队,您忙糊涂了吧?昨天是十二月三十一号,今天可不就是新年的一月一号了。”路铭嘉笑了起来,不过目光并没有从书页间离开。胡一彪啪地合上了记录本,又拿起了手机,对着对话框思索了起来。胡一彪和夏雨瞳一样,时间观念很强,但对于一些特定日子的价值感很弱。他们都知道昨天是十二月三十一号,也同样能够理解今天是一月一号,但是都很少将节日的概念和日子真正关联起来。键入光标向右闪闪,又向左闪闪,最后还是停在空白处,闪个没完。胡一彪将笔记本上的那句话输了进去,先删去了说出水中蜃楼的条件,又删去了拂袖而奔的难题,看着最后两句,“整个灵魂交付与你,爱你就像爱生命”,又觉得缺了上文,显得莫名其妙,但是自己又补不上合适的前言,就索性把后语也删了。放下手机左看右看时,面前也只有一个路铭嘉还能吭气。
“小路?”
“小路?”
“小子!哎,掉书里了?!”
“怎…怎么了,胡队?”
“你给我说说,这书里写的什么?”
“呃…差不多都是情书吧…”
“情书?你给我说说,怎么开头的?”
“你好哇!李银河…”路铭嘉一时倒也摸不着头脑,更总结不来,索性机械地念了起来。
“等会…什么叫,你好‘哇’?…”路铭嘉有些费解地看了看胡一彪,可胡一彪真心实意的一脸认真却让路铭嘉没忍住笑了出来。
“兔崽子你笑什么,快说!”
“你好哇,就是,你好啊!”
“行了行了,我知道了。”路铭嘉还笑得意犹未尽,但他也不知道胡一彪知道什么了。
十一点半,夏雨瞳收到一条消息。此时胡一彪正坐在路铭嘉的车上,准备去吃饺子。
“你好哇!夏老师,新年快乐!”
夏雨瞳读过消息,攥着手机站在落地窗前,看着津港下不完的雨,无言。冷雨扑在玻璃上,在其中的倒影里崎岖地爬行,似乎永远无法落在夏雨瞳身上。可夏雨瞳的脸上还是有了意外的温度,映在窗上,混在雨水里,崎岖地爬行,在轨迹的终点变为有迹可循的濡湿。
“新年快乐。”十二点,饺子和信息同时摆在胡一彪面前,胡一彪难得地先选了信息。
吃完饭,胡一彪坐在茶几旁,路铭嘉在厨房里洗碗,路局和夫人午休了。茶几上堆满了红纸,是那种剪窗花用的蜡纸,一面涂着红蜡,一面泛白。沙发上还坐着个小姑娘,正握着其中一支铅笔在浅色的那一面画花样,按辈分算,她应该是路铭嘉的外甥女。胡一彪望着小姑娘忙活,在小姑娘剪完之后,就帮着把长方形的红纸裁成正方形,让她接着画。
“叔叔也画。”小姑娘话很少,这好像还是头一回对胡一彪开口。于是胡一彪又拿起了一张长方形的纸,研究了一会,却将纸对折起来,又来回翻着看了看,倒是真的很像某种证件的封皮,拿起笔想了想,最后也偷偷画了起来。
胡一彪在其中一侧泛白的那一面画了一个框,又在方框里大概画了两个人,唯一体现的特征,就是一大一小。然后又想了想,在方框上写了三个字——“结婚证”,然后捧着这一方纸傻笑了半天。最后还是赶在路铭嘉洗完碗前,将纸重新折了折,裁成方形,剪了一个蜘蛛网似的窗花。
胡一彪几乎没有见过结婚证,他也不知道结婚证究竟长什么样,回局里的路上,他总是难免会想,这样一方红纸,算不算水中蜃楼。有的事胡一彪也不敢去想,比如将拂袖而奔的难题抛给无所不知的夏老师,自己来说出水中有蜃楼。对于胡一彪来说,将一个绝顶难题不负责任地抛给他人,是窝囊;假设自己说出水中有蜃楼,然后夏雨瞳不肯带他拂袖而奔,是矫情。可在所有的难以言说和无法定夺背后,真正黯然而立的,是任何人都爱莫能助的无助。
一月三号,门房难得因为特定的暂存物件叫住了胡一彪,但因为觉得胡一彪水深,就没有多问。胡一彪回到办公室,平常用来装卷宗的文件袋里只抖出一张演唱会门票,四五个乐队还有独立音乐人里,胡一彪恐怕只认得朴树,因此,门票对应的这次演唱会,朴树压轴。原定的室外演出因为雨情被迫迁进了一家live house,地上一层,地下三层。朴树的上台时间定在九点,写在票上。晚上八点,胡一彪没有带家伙,就跟路铭嘉招呼了一声,说出外勤了。
门口的光牌上,只亮着“livehouse”和“童”,只有“目”是灰色的。很巧,这家live house就叫“瞳”。里面朋克风格的装修直接保留自前一个酒吧,上一个酒吧因为涉嫌毒品生意被查封了。胡一彪站在门口,笑了起来。现在,下雨,门口的店叫瞳,然后胡一彪要去里面找夏雨瞳。
胡一彪没有看过现场,但是在现场执过法。排在朴树之前的乐队鼓点声正高,胡一彪站在一层的环形廊上,俯瞰着狂热的人群;最重要的是,不可思议地锁定了夏雨瞳。此时夏雨瞳正在情绪激昂的人群里开着火车,在跳水的人掠过头顶时还会顺手撑一把。胡一彪下到底层时,夏雨瞳身上的“罪爱”气息混杂在略微刺人的酒精气味里,让人更加无法忽视。胡一彪不知道夏雨瞳几点喝的酒,正要问时,灯光一暗,手的本能比话语更快,在黑暗中迅速找到并拉住了夏雨瞳的手。聚光灯再度亮起时,台上投下一个瘦削的身影,抱着吉他。
【胡瞳】灰色
终.
人影攒动,躁动着各种声响。有人尖叫,有人大笑,有人大哭。夏雨瞳被胡一彪拽下了那条火车,一条她本来也不想搭乘的火车。夏雨瞳只是一个患有寂寞绝症的病人,被狂欢的孤独再次感染,投身违心的人海,掩饰着自己同这个理智陷落的世界之间的格格不入。火车在吉他前奏里汇入人海,仿佛只是一道波澜散入潮中,夏雨瞳明白,那一班车上,只有她最终不能融进人海,她还是游离在外。
“黑夜里的站台…末班车离开…那也许,是可以,拯救我的一班…”
朴树的开场曲目,是《Baby ,До свидания》。雷鬼民谣一般不会引发人群失控的pogo,但周围的人群还是和音乐一同...
终.
人影攒动,躁动着各种声响。有人尖叫,有人大笑,有人大哭。夏雨瞳被胡一彪拽下了那条火车,一条她本来也不想搭乘的火车。夏雨瞳只是一个患有寂寞绝症的病人,被狂欢的孤独再次感染,投身违心的人海,掩饰着自己同这个理智陷落的世界之间的格格不入。火车在吉他前奏里汇入人海,仿佛只是一道波澜散入潮中,夏雨瞳明白,那一班车上,只有她最终不能融进人海,她还是游离在外。
“黑夜里的站台…末班车离开…那也许,是可以,拯救我的一班…”
朴树的开场曲目,是《Baby ,До свидания》。雷鬼民谣一般不会引发人群失控的pogo,但周围的人群还是和音乐一同表演起来,遵循潮水的规律,一次次尝试扑向离舞台更近的地方,一次次被卷回原处,甚至更远的地方。黑暗中生长出无数条挥舞的手臂,在更高处的空间里宣泄着高涨的情绪。夏雨瞳的胳膊也在拥挤的人群里升向空中,但她更像溺水,并且毫无挣扎的打算。胡一彪和夏雨瞳在一条浪脊上,他们代表着最反常的那一道波,被纷涌的人潮推向海心的遥远孤岛。
当二人抵达时,距离第一次扫弦已经过去了一分五十秒。夏雨瞳的双手放了下来,攥在身旁,前后摇摆,舞步提着中跟鞋时进时退,像是2000年初舞厅里人们常见的那种没有规范的恰恰,或者disco。混花灰的大衣敞开着,腰带束在身后,内里的浅亚麻色羊绒长裙若隐若现,依然修身。现在胡一彪已经无法判断夏雨瞳究竟喝了多少酒,但他大概知道,夏雨瞳也许是唯一一个在酩酊大醉的失态中仍然保持优雅的人。
“oh 亲爱的,这陌生的,这城市下起雨啦!”她一边跳,一遍高声应和着台上冷静表演的朴树。她的声音很快被喧嚣淹没,朴树一定听不到,别人不一定听得到,但胡一彪一定听得到。如果夏雨瞳在某一天回忆起今晚的胡一彪,她一定会说,他今天不像是那个匪性风流的半个罪犯,更像半个人桩。夏雨瞳主动牵起胡一彪的手,越过头顶,流畅地转了几个圈,仍然跳着。他们像一个复杂的双星系统,夏雨瞳围绕着胡一彪,没有确定的运行轨道,时远时近,但二人之间始终保持着比万有引力更强的强性作用力,是彼此无法摆脱的相互吸引。胡一彪有时会随着夏雨瞳的运动微微自转,但也会因为她的运动而忘记自转。如果胡一彪此刻理解宇宙有限无界论,他会明白,命运始终都会将他们这两颗孤单星球组成的系统包裹在宇宙之内,但他们可以拉着手踏上没有尽头的逃亡。
“今天夕阳西下断肠人柳巷拾烟花!…我已四分五裂!…从此没有了家!…”即使是走音的尖叫,夏雨瞳的声音在胡一彪听来依然细腻柔软。
“孤魂野鬼天涯永远也不能到达的船!…就让我沉入黑夜!…Baby,До свидания!…”
“你说什么?!…”哪怕是胡一彪的声音,在这场无谓的狂欢里,也显得遥远又难辨。
“就让我沉入黑夜!…Baby,До свидания!”
……
“我是谁我爱谁我要谁我去哪?!…”
“去哪去哪去哪?!…我早已没有了家!…”
“…当我想起你…就让我沉入黑夜,Baby,До свидания!…”
“…Baby,До свидания!…”
……
夏雨瞳的舞步已经在自己声嘶力竭的歌声里显得筋疲力尽,人们正因为一点未尽的尾奏而更加热情。胡一彪的胳膊被夏雨瞳牢牢挽住,在那些她擅自运行的旋转舞步里,他始终都是她的轴心。朴树说了些什么,他们俩谁也没听清。胡一彪将夏雨瞳横抱起来,准备带她逃离这怪诞陆离的一切。负三层,负二层…他们在向上走,走入所有人都不会选择的冷清。“瞳”里的楼层标示很有意思,地上一层是“-1”,越往下走,层数越高。但至少胡一彪没什么可犹豫的,哪怕在他人眼里他们真的在向下坠,坠向地底,坠向深渊。
一层的楼梯口响起新的前奏,朴树的歌里,胡一彪最喜欢这一首。怀里的夏雨瞳昏昏欲睡,但睫毛却没有完全掩起眼中的摇摇欲坠。胡一彪又将她抱紧了一点,只给自己批了两分半钟,也许这会是他人生中唯一的现场体验。
“能不能 彻底放开你的手…敢不敢 这么义无反顾坠落…坠入黑暗中,坠入泥土中,的海阔天空…就让我 来此透彻心扉的痛…都拿走 让我再次两手空空……With no fear in my heart…God comes into my mind…”
离开live house的时候,胡一彪回头望了一眼。一个电工站在梯架上,测试着唯一不亮的那一片灯管。有一瞬间,那块“目”亮了起来,让人可以看得明白,其实灯牌要写的,是一个瞳。可随即又闪烁起来,仅持续了几秒,又变成了灰色,隐在最左边,像一个不再等待的光标,后面跟着错义的输入。和胡一彪进来时一样,还是“童 live house”。
胡一彪没有开车,他考虑过,如果夏雨瞳开车,就搭夏雨瞳的车和她回家;如果夏雨瞳没开车,他就陪夏雨瞳走回家。至于现在,情况虽然不在预料之内,但他还是可以抱着她回家。
“今天夕阳西下…断肠人柳巷拾烟花…”夏雨瞳仍然喃喃地唱着,挂着中跟鞋的双足偶尔也随着含混不清的发音踢动。
“断肠人什么?…”胡一彪喜欢和她说话,哪怕是在这种时候,哪怕他没想过要她回应。
“断肠人…柳巷拾烟花…”
“柳巷?”
“对…柳巷…柳巷拾烟花…柳巷…柳巷…”
“瞳”离夏雨瞳家不远,因为下着雨,胡一彪没法给夏雨瞳打伞,他还是打了车,但是一直将夏雨瞳抱在怀里。他抱着她上楼,在找钥匙开门的时候,将她扛在肩上,忽然想起来夏雨瞳曾经用这只皮包砸过他,就傻笑起来,没敢出声。开了门,他又将她抱在怀里,直到让熟睡的她安稳躺在床上,才肯松手。夏雨瞳几乎没什么物欲,这一点和胡一彪很像,他们都只买必需品,只是她的必需品,会精心挑选,比他的精致。胡一彪小心地替夏雨瞳脱下大衣,尽量在不弄醒她的情况下让她可以睡得舒服一点,大衣顺手被他扔在了卧室里的小沙发上,可想了想,胡一彪还是拉开衣柜,找了个衣架,将大衣挂了进去。这个时候他看到,在一排距离均匀的女装后面,挂着几件男装,格外醒目。但此刻他不想大动干戈地试衣服,尽管他之前已经想了几天。现在,他只想多抱她一会,并且忽然觉得,她的必需品,并不一定都比他的精致,因为夏雨瞳是他的必需品。对胡一彪来说,这世界上应该没有什么存在,会比夏雨瞳更精致。
胡一彪穿着某一件灰色背心,将二人笼进被子里,然后从身后轻轻抱住了夏雨瞳。当她驾驭着他时,他总能平稳地驶入那些灰色的梦境。现在,梦境的入口,一切仍是灰色的,只亮着一块灯牌,灯管里充盈着氦气,一种具有滑稽效果和毒理的稀有气体,通电时会亮起粉红色的光。这一次,胡一彪没有急于回到那些被夏雨瞳染成灰色的过往里,而是久久驻足于这唯一亮着色彩的灯牌下。
“瞳,只要你闭上眼睛,就可以和小孩一样。只要你闭上眼睛,你就可以回去。如果你不能闭上眼睛,我可以轻轻蒙住你的眼睛,陪你回去,像孩子一样。”
夏雨瞳醒来的时候,这句话似乎还有余温。窗外还在下雨,胡一彪躺过的地方已经无法通过温度来区分。现场没有感官可辨的痕迹,来证明这句话是他说的。从理智上,夏雨瞳希望自己没有听过这句话;从情感上,夏雨瞳希望不会有胡一彪之外的人对她说出这句话。
胡一彪走得很早,支队叫他回去,开案情讨论会。
技术组那边仍然在坚持,和样本的时效争分夺秒。路铭嘉提出一个方案,保护同受害者具有相似背景并且近期获释的人员。路铭嘉已经连夜整理了相关人员的案底信息,摆在胡一彪面前,并不算多。胡一彪已然掏出面包啃了起来,漫不经心地翻查着信息,永远带着不够正经的笑容,将没有意见作为自己的意见,即使他的注意力已经被某几行信息生擒。
津港市边缘,有一处死胡同,叫柳巷胡同。城规已然将其中的建筑归为违章建筑,计划在上半年实施拆迁,但目前仍有少数人非法居住在其中,那些人里,就有一个和12.27受害者背景相似的获释罪犯。因为柳巷胡同地处偏远,周围基础设施建设也不够完备,便于作案,路铭嘉便着重强调了此处的监控,当然,柳巷胡同也不是唯一被强调监控管理的区域,但是现在,胡一彪的直觉里,只剩柳巷胡同。
一月七日,胡一彪九点离开警局,跟路铭嘉打过招呼,理由是独自出外勤。胡一彪没有回家,也没有去夏雨瞳家。他昨天给夏雨瞳发了信息,已经说过今晚有行动,至于地址,离柳巷胡同很远。
九点,夏雨瞳打开衣柜,却跌坐在床上。衣柜里没有任何异常,那些不该出现在衣柜里的东西,夏雨瞳不会将它们放在衣柜里,只是多了几只空衣架,少了几件本来就该胡一彪穿走的衣服。夏雨瞳九点半出了门,打扮得精干,步伐利落,神情从容,却像个游魂。夏雨瞳哭没哭过,大概只有濡湿的床单知道,但是现在,空调温度适宜,抽湿模式是打开的,床单应该已经变得干燥,比冰凉温暖一点。冷。
胡一彪去了柳巷胡同,他已经决定,如果今天晚上见不到夏雨瞳,他会不顾一切,带她离开。胡一彪大概从来没想过束缚夏雨瞳,他也知道夏雨瞳不会被束缚,但这一次,他已经做足打算,带她走后,也许他会被算作她的从犯,但是他不介意。至于往后余生,哪怕他得自己铐她一辈子,也不会看着她走向牢狱。如果是夏雨瞳,胡一彪愿意陪她做一辈子的逃犯,只要有这种可能,他必须以自己的违法行为,阻止她继续违法。
夏雨瞳始终清楚,胡一彪永远会回到白色的象限,至于她自己,一旦她处于白色界限以外的任意坐标之上,他们的立场就只能是绝对对立的。她会失去胡一彪,这无关乎她想不想,这只能是一个写好的结局,像极了成年人世界里需要面对的大多数事件,你不能接受,却也不感到意外。因此她实在想不起来自己还有什么可以失去,索性像赌徒那样作案,并且会在每一次,都押上最大的赌注。从决定踏上这条路开始,夏雨瞳从来没有期待过意外的结局,这是她跟赌徒的区别,她知道自己一定会输,因此她更加坦荡;她要做的,就是在所剩的时间里,尽可能地杀更多的人。夏雨瞳确信,在上帝被蒙上眼睛时,在司法的天平摇摆不决时,她始终都会明睁双眼,保持最精确的衡量。夏雨瞳从来不认为杀人有任何趣味,她只是为了惩戒,制裁,让那些本来该落下的刑刀,继续下落,直到真正的鲜血偿还罪恶的代价。
夏雨瞳的作案手法粗粝到让人完全无法把她这样一个智商极高,并且具有缜密逻辑思维的人,和这宗案件联系起来。但有时就是这样,如果你在半夜的猫眼里看到天使来敲门,你也绝对不该急着开门,因为你不知道那一副将他们和凡人区别出来的翅羽后,藏着的究竟是福音书,还是从上帝那里偷来的屠刀。
况且,夏雨瞳本来就没想过要让自己的行为看起来多高明。在她心里,任何犯罪行为都只能算作作践高明,而这些行为值得的惩罚,亦不须以高明伪饰,只需要足够简单,明了,致命。
敲门,开门,夏雨瞳看到的,是一个将死的陌生人。夏雨瞳递给他一根点着了的烟,看着他吸了两口,然后倒地,痛苦,抽搐,死亡。没有搏斗,无需技巧,甚至连那个人是否会接受她的一根烟,她都在赌。这个人曾经插手多起拐卖妇女的案件,在夏雨瞳眼里,这个人只死一次,对他来说,实在太轻松。这次,夏雨瞳的运气看起来没有那么好,胡同里多多少少还有其他住户,虽然远离监控,但尸体不能出门。外面依然下着大雨,适合洗刷任何痕迹,但是冲不进屋里。
房屋的中央垂着一个灯泡,风自门口闯了进来,在屋里回旋,电压不稳,微微摇摆的灯泡忽明忽暗。夏雨瞳忽然心痛了四秒,在最后一秒感到释然。五秒后,胡一彪出现在夏雨瞳身后,夏雨瞳并不意外。
“死了?”
“死了。”
“后面的…流程…还要继续吗?”
“要。”
“好,那我等你。”胡一彪替夏雨瞳关上了门,站在大雨里,口袋里揣着那把伞。
夏雨瞳将那根烟扔进了屋内燃烧的取暖炉里,然后拿出了一次性的刀具,留下了自己最后的印记,又将刀具装进塑封袋里,手不沾滴血,干净地出了门。看上去依然恬静,从容,仿佛她送来的不是死亡,而是福音。
“去哪,西关支队吗。”
“不去,我带你走吧。”
“能去哪。这次,应该逃不掉了。”
“你想逃吗?”
“不想。”
“那我们…最后去一个地方吧。”
“好。”
“现在几点了?”
“三点十七。”胡一彪没有看表。
胡一彪在柳巷胡同遭遇夏雨瞳,或者是夏雨瞳在柳巷胡同遭遇胡一彪,这两种描述对两个当事人来说几乎没有意义上的差别,但是写进案卷的时候,应该写胡一彪在柳巷胡同遭遇夏雨瞳。可于其说是偶遇,更不如说,这是二人命运的约定。如果要夏雨瞳说,她大概更倾向于描述成胡一彪是来柳巷胡同赴她的约。
路铭嘉手头的保护信息,夏雨瞳手中也有差不多的一份,只是早了一年多整理出来,在她还在法证中心工作的时候。这些人当年的受害者,夏雨瞳都或多或少地介入过他们的辅导调查工作。在第二个死者之后,其实还有一串名单,虽然不长,夏雨瞳也没想过自己能把这些人都杀完,但是止步于第二个,也可以算作她的选择。
夏雨瞳已经想好了,如果今夜碰不到胡一彪,她会加快杀戮的步伐,在自己落网之前,将名单上列着的人尽可能地杀掉更多。在失去胡一彪之前,加倍珍惜那种已经持续了很久的时光。
现在是不是凌晨三点十七分并不重要,只是截至这个时刻,两个人都还没想好,如果遇到了对方,接下来该怎样。
两个人上了夏雨瞳的车,胡一彪坐在驾驶位上,载着二人沿国道飞驰。这也许是夏雨瞳第一次见到比自己更加沉默的胡一彪。
胡一彪将车停在了距离12.27案不远的地方。两个人下了车,走了很久,直到黄色的警戒线消失在视野里。夏雨瞳比胡一彪多走了三十秒,齐膝的野草上赘着雨水,打湿了夏雨瞳的裤脚。夏雨瞳回头的时候,两个人都抄起了手枪;夏雨瞳那把型号陌生的枪指着胡一彪,胡一彪的那把五四也指着胡一彪。
夏雨瞳看不透的人很少,胡一彪是被她看透的那一种,而且是轻易看透。但胡一彪却是第一个,在被她看透之后,却不让她觉得单薄平面的人。虽然准确来讲,任何人都不可能单只是一张打印纸,或一份报告。但只有胡一彪,在夏雨瞳每次看向他的时候,胡一彪都是胡一彪这个人,高大,结实,有血有肉,有实感,甚至温度。
“你把枪放下!”夏雨瞳用了一秒对局面进行判断,然后进入意外的崩溃,撕心裂肺地喊了起来。
“夏老师,夏雨瞳。从现在开始,你不要向我靠近,不要留下任何痕迹,你只需要站在那里,听我把话说完,如果你再靠近一步,我们只能赌一赌我这把五四会不会卡膛。你不是个好枪手,所以你不会试图开枪打我的手,你知道,你打不准的。”
“胡一彪!你把枪放下!我们走!…我们逃得远远的,好不好?!…”雨很大,但是夏雨瞳已经学会了诚实地区分脸上的雨水和泪水。
“现在是三点十七,夏雨瞳。”胡一彪笑了起来,他有点惭愧,自己没能学着把那句英语讲得流利顺口。
“夏雨瞳,现在我不是警察,我只是一个俗人,一个病人,我叫胡一彪。我想,你一定是我这辈子见过的漂亮女人里最聪明的那一个,也是我见过的聪明女人里最漂亮的那一个。现在,我有一个问题,但是请你不要着急着回答,因为我想多看看你。我们曾经在‘很多人该死’这个问题上不止一次地达成共识,我想,至少有两次,因为我问过你两次。我从不怀疑你的判断,到目前为止,那两个人在我看来他们都该死,因为现在我不是警察,所以我想说,我理解你。我和你有时候都很自负,我们都过于相信自己的判断;后来,我相信你的判断比相信自己的判断多一点。人心里各有一杆秤,但是此刻,我心里的那杆秤偏了,因为你。所以,尊敬的夏老师,夏雨瞳,你能保证,你心里的那杆秤,就能永远没有偏差吗?”
“…我不能!我错了!…我求求你,快点把枪放下!…求你!…放下…”
“夏雨瞳,瞳,我不是第一次这样称呼你,但是我不知道你记不记得上一次是哪一次。我希望你不要哭,因为现在我不能走过去给你擦眼泪,不能抱着你,不能把你放在床上。”夏雨瞳手中的枪已经颤抖起来,自始至终,这把枪都没有上过膛。胡一彪仍然笑着,他手里的枪,不会抖,枪口抵在太阳穴上,这不是他第一次这样做。胡一彪的另一只手从口袋里掏出了那把伞,不偏不倚,扔在了夏雨瞳的面前,手柄上还勾着车钥匙。
“夏老师,我相信,你已经回答了我的问题,跟你在一起这么多年,我觉得自己理解得应该没错。现在,我是胡一彪,还是那个警察,只常年在你手下做败将的那个警察。老子办过这么多凶案命案,从来没怂过,这大概是我接手的最后一个案子,也是我唯一不敢办的案子,如果我没有记错,这或许也是我唯一没能办得了的案子。你,夏雨瞳,是我唯一抓不了的犯人,我胡一彪,干刑警这么多年,手底下,最后也只跑过你一个,我觉得很荣幸。现在,请你拾起那把伞,转过身去,在听到枪声之后,不要回头,像那些普通人一样,打着伞,走回雨里。如果你运气足够好,这一连串的案件应该可以算成刑警渎职大开杀戒最后畏罪自杀。如果是这样,瞳,请你不要回头,好好活下去。你不需要在黑白里做出选择,因为我已经选择过,陪你,永远,永远地站在灰色里。现在,夏雨瞳,不要缴枪,妥善处理,但请你举起双手,转过身去,最后重复一遍,不要回头。如果你想听,我还有最后一句话,但必须等你转身,才可以告诉你。”
现在的夏雨瞳,支离,崩溃,大脑一片空白,只是机械地按照胡一彪的指示,捡起了伞,转了过去。
“丫头,要是有下辈子,我一定把你铐回家,扯个小红本,给你个家,铐你一辈子!宝贝儿,До свидания!”
胡一彪曾经在做卧底的时候,和俄方的军火贩子做过生意,学过几句俄语。许多时候,朴树唱的歌词他不一定能听清楚,就连他自己最喜欢的那首《No fear in my heart》,里面还有许多地方他必须看歌词才能听清。
雨很大,夏雨瞳的气味很难辨识。但是有那么一刻,胡一彪似乎感到自己猛吸了一口那瓶香水,如果还有机会,他会这样做的。对于那些叽叽歪歪的酸事,他又给出了自己的注解。
她是他的罪,也是他的爱。
枪响,胡一彪沉入草丛。遭遇了这一枪,绝无生还的可能。骤紧的肌肉在慢慢洇开的鲜红里舒展,一同散尽的还有呼吸。夏雨瞳转身,弃枪,奔跑,在十秒后,跪在胡一彪身旁的血泊里,为他撑起了伞,保护着关于这场枪案的全部痕迹。现在,是凌晨,三点十七分。胡一彪穿着擅自穿走的新衣,合着双眼,部分生命体征已经消失,现在夏雨瞳可以感受到流逝的,只有体温。
“You can keepme warm on a cold night. You do get a bad lover, but… close your eyes.”
胡一彪的体温总是比夏雨瞳的体温要高,只除了他死亡的那一次。
五点,夏雨瞳落网。自首。这场影响极其恶劣的案件终于得以侦破。这一次,夏雨瞳主动放弃了所有的运气,重罪落网。
对于夏雨瞳的刑讯工作由路铭嘉负责。夏雨瞳的口供清晰,直白,甚至精确。刑讯审问十分顺利,全程流畅,只在夏雨瞳喝水的时候微微停顿。夏雨瞳喝水,不是因为口渴,是因为她需要几个片刻,来专注想念胡一彪。
后来,对于夏雨瞳的口供,路铭嘉只针对那个反复出现的三点十七分提出了疑问。夏雨瞳只是笑了笑,请他放了一首歌。最终那些不该重合的时间,也留在了案卷里,标记为无法修正。
胡一彪的行为很难定性,属于自杀,最终没能定为烈士。火化之后,因为胡一彪已经没有可以联系到的亲人,骨灰被路铭嘉认领。夏雨瞳也一样,只是决定捐出自己的所有可用器官。
胡一彪徘徊在黑白之中,但因为作为警察的信仰,和无法释怀的故人,他永远会回到白色的那一边。这是夏雨瞳的评估,只在主观上错了一次。
夏雨瞳曾执着于以一己之力区分绝对的黑白,自己却背离了白色,走向黑色,直到胡一彪以自己为界,在夏雨瞳为自己划出的绝对黑白间辟开一道灰色,才阻截了夏雨瞳,让她在坠入黑暗前真正停了下来。
胡一彪离开这个世界,只用了三秒。那天,雨是灰色的,土是灰色的,他却做了一个彩色的梦,那个梦里,没有白色的亡魂,只有暖色的夏雨瞳,站在淋不到雨的窗边。
夏雨瞳和胡一彪,他们最终在灰色里再次相遇。披着同一抔灰,相依而眠。
夏雨瞳的床头始终摆着一个空相框,看起来,像是属于她的所有物品中唯一的非必需品。方形,灰色木框,黑色衬底,树脂玻璃面。在买回来之后,总是立在那里,静悄悄地越过了许多个漫漫无期的雨季,不曾索取,更不曾打扰。
做决定一直是夏雨瞳的长项。但夏雨瞳始终没有想好该洗出哪张相片放入那只相框,因此一直让它空着,但并不觉得它多余。甚至,后来,夏雨瞳也忘了应该要放一张相片进去。因为在它一尘不染的那些日子里,每当夏雨瞳在那个高出自己体温零点几摄氏度的怀抱里睁开眼睛,在那只相框的倒影中看到的,都是关于两个人最好的画面。
有的时光不需要筛选,每一帧都值得定格。因为自己曾作为画中人,那些遗憾,也就不算遗憾。
如果你忘记结局,只回头看看那些过往,映在灰黑之中的,都是鲜活在光影里的清白岁月。
———————————————————————
3:17出处
答应我,听歌
灰色的眼眸,目,瞳,灰
【胡瞳】灰色
終.(补)
夏雨瞳的床头始终摆着一个空相框,看起来,像是属于她的所有物品中唯一的非必需品。方形,灰色木框,黑色衬底,树脂玻璃面。在买回来之后,总是立在那里,静悄悄地越过了许多个漫漫无期的雨季,不曾索取,更不曾打扰。
做决定一直是夏雨瞳的长项。但夏雨瞳始终没有想好该洗出哪张相片放入那只相框,因此一直让它空着,但并不让觉得它多余。甚至,后来,夏雨瞳也忘了应该要放一张相片进去。因为在它一尘不染的那些日子里,每当夏雨瞳在那个高出自己体温零点几摄氏度的怀抱里睁开眼睛,在那只相框的倒影中看到的,都是关于两个人最好的画面。
有的时光不需要筛选,每一帧都值得定格。因为自己曾作为画中人,那些遗...
終.(补)
夏雨瞳的床头始终摆着一个空相框,看起来,像是属于她的所有物品中唯一的非必需品。方形,灰色木框,黑色衬底,树脂玻璃面。在买回来之后,总是立在那里,静悄悄地越过了许多个漫漫无期的雨季,不曾索取,更不曾打扰。
做决定一直是夏雨瞳的长项。但夏雨瞳始终没有想好该洗出哪张相片放入那只相框,因此一直让它空着,但并不让觉得它多余。甚至,后来,夏雨瞳也忘了应该要放一张相片进去。因为在它一尘不染的那些日子里,每当夏雨瞳在那个高出自己体温零点几摄氏度的怀抱里睁开眼睛,在那只相框的倒影中看到的,都是关于两个人最好的画面。
有的时光不需要筛选,每一帧都值得定格。因为自己曾作为画中人,那些遗憾,也就不算遗憾。
如果你忘记结局,只回头看看那些过往,映在灰黑之中的,都是鲜活在光影里的清白岁月。
赔罪
我不加tag了,脑洞是我想了笑了好几天的那个。其实有些地方没写全,但我真的尽力了。
赔罪
“胡队,行不行啊?”萧闯脸上的为难在胡一彪看来怎么都带着点戏谑。
“不是,你怎么不叫赵馨诚?你们两个年龄差不多,关系又好…”萧闯似乎倒真是第一次见胡一彪为难。胡一彪当初带着上级的任务被分配到西关,但因为卧底经验丰富,时常作为刑侦系统的“公共财富”。扫黑除恶之后,几乎没有所谓的“夜总会”,如今仅剩的几家“会所”,生意基本都在公安系统的掌控之中。比起违法违纪活动的温床,这些会所更像为了捣毁违法违纪活动的诱饵。
“胡队,去会所‘玩’一圈的事儿,又不是在...
我不加tag了,脑洞是我想了笑了好几天的那个。其实有些地方没写全,但我真的尽力了。
赔罪
“胡队,行不行啊?”萧闯脸上的为难在胡一彪看来怎么都带着点戏谑。
“不是,你怎么不叫赵馨诚?你们两个年龄差不多,关系又好…”萧闯似乎倒真是第一次见胡一彪为难。胡一彪当初带着上级的任务被分配到西关,但因为卧底经验丰富,时常作为刑侦系统的“公共财富”。扫黑除恶之后,几乎没有所谓的“夜总会”,如今仅剩的几家“会所”,生意基本都在公安系统的掌控之中。比起违法违纪活动的温床,这些会所更像为了捣毁违法违纪活动的诱饵。
“胡队,去会所‘玩’一圈的事儿,又不是在会所卧底服务,您说您办不了,您也得让我信啊。”只要是真的行动,但凡有人叫他胡一彪,不管哪个队的,他还没说过一个‘不’字儿,并且,越是玩命的活儿,胡一彪通常越有兴趣。
“既然就是‘玩’一圈的事儿,你叫赵馨诚不就得了。” 萧闯的为难就快倒映在胡一彪脸上,好像只要再过几个回合,就会变成胡一彪求他。
“得,胡队,我跟您直说吧,首先,事发突然,长丰那边最近有个案子钓着我老大那边,我也是临危受命。再有…就是…”萧闯的语气忽然慢了下来,不经意地用食指刮着鼻梁,表情里还带着些难辨的笑意,既像有话说不出口的样子,又像在犹豫要不要卖个关子。
“就是什么,都事发突然了,还不赶紧说?!”胡一彪最讨厌萧闯的这个样子,他以前就说过,看着特别欠。
“赵馨诚吧…快结婚了,就这几天的事,马上就批了。你说,这上头都快批了,我们这做兄弟的,总不能拉人家下水拆人家的美事吧。”萧闯当真没想到,这两三句话,居然堵得胡一彪半天没说出话来,他也只当胡一彪默许了。
胡一彪仿佛是被“结婚”这两个字烫着了舌头,手也不自然地摸起当前并不存在的胡茬。眼看着萧闯坐进车里将火打着,又想了想,还是敲了敲车窗。萧闯现在是真看不透了,也只摇下车窗,将胳膊搭在窗沿上,脸上又多了些带有激将意味的神秘。
“胡队…你…是不是,上了年纪,不太‘行’?…”胡一彪的眼睛又瞪大一圈,望着萧闯努力克制的笑容,情不自禁地呼了一巴掌。萧闯闪过去的时候,真有几分庆幸,胡一彪这一巴掌,打得格外实在。
“不行?小子,你记住了,就是有一天你‘不行’了,哥哥我都不会不行!”
“是是是,您说的可太是了…”萧闯又往车的内侧靠了靠,一边尽可能不着痕迹地释放笑声,一边升起了车窗,将胡一彪飞扬的食指挡在窗外。胡一彪看着车窗里的人坐在驾驶座上,笑容格外失控,却又因为渐渐封闭起来的车体听不到萧闯的笑声,因而格外恼怒。食指猛戳车窗,可是倒影里那个更像自己的人,看起来又心虚了一截。猛拉车门,却又被萧闯抢先上挂了保险。
胡一彪的确能行,但是有些真的不可以。
“萧闯!…”看着胡一彪绕到副驾那一侧,萧闯才开了锁,胡一彪拉开车门,表情十分难看,但萧闯明白,此时应该乘胜追击。
“胡队,您话都说到那个份上了,咱还要赵馨诚干什么,对不对?”
“你!…”
“我不行,我真不行。所以,今天您负责玩,我负责盯梢,我俩一动一静,卧底搭一对,妥当。”此时胡一彪在萧闯脸上已经看不到一点难色,或者说,看不到一点表情,但胡一彪总觉得,萧闯面无表情地说那些内涵丰富的话的模样,最欠。
“不是!…”
“您就说吧,去还是不去,如果您说‘不行’,那就让赵馨诚受点累,我也绝对不说今天我找过您,您看成不成?”
“路…走!老子跟人家玩命的时候,你还不知道什么叫女人!…开车!”从胡一彪坐进副驾到关门,车总共跳了两下,萧闯虽然有些心疼,倒也习惯了。既然已经得手,萧闯也不想给自己找更多麻烦,只默默开车,但他和胡一彪都清楚,胡一彪本来还想把这个差事甩给路铭嘉,但没说出口。
Old Town是津港某新晋富商新开的场子,没什么案底背景。最近那个背后的富商忽然要移民,但资产转移上出了问题,因此引起了关注。最近该富商在Old Town里频繁组局,并且几乎全部亲自到场,似乎在这个疑似用来洗钱的场子里干起了走私生意。目前尚没有明确的罪名指向此人,仍需进一步跟进调查。今天海港得到准确消息,他们跟了很久的一个走私团伙今晚会到Old Town,海港需要确定这伙人和那个可疑富商的关系,但是海港那边目前卧底人才紧张,就向上请求协助。萧闯和胡一彪还没在Old Town里亮过相,目前看来是比较适合出面的人选,今晚就来探个风。
Old Town Club建立时间不久,但在会所之间已经小有名气。因为有些本该暗着做的生意,Old Town最近做得实在过于“明白”,以至于其中的“服务”甚至让附近的居民都耳熟能详,虽然也不是什么新鲜路数,但也确实过于招摇。
接近十一点的时候,消息证伪。海港那头线人反水,遭了涮,今晚谁都没有出现。但是现在,萧闯和胡一彪身边各坐着几个姑娘,他们也不能就因此突然“撤离”,引人瞩目。萧闯看起来并不如胡一彪如鱼得水,但是此刻胡一彪的内心才是如履薄冰。夏雨瞳找胡一彪,打给胡一彪的电话不会超过一通。如果胡一彪接了,皆大欢喜;如果胡一彪没接,也只有胡一彪一个人战战兢兢。现在手机就摆在丛草般的酒瓶之间,那一通未接的提示灯正在闪烁,仿佛一个棘手的炸弹,没人能拆,而且只能由胡一彪揣回怀里,没有别的解决方案。夏雨瞳的确不是那种会爆炸的泼辣女人,但是她呛口,火辣,对胡一彪来说,好像一顿都少不了。胡一彪不怕爆炸,他怕的是,吃不到。
今夜的行动已经没有下文,萧闯和胡一彪要做的就只剩不留痕迹地将其过渡。现在坐在女人堆里的,是“萧先生”和“彪哥”。萧闯不是这种场合的常客,但事已至此,他也只当丰富人生阅历。萧闯正在陷入一种对于胡一彪的,奇妙又微妙的崇拜;对于眼前的场合,他现在理解不了的只有胡一彪之前的再三推脱。当胡一彪被两个女孩推拉着脱了外套只剩一件T恤的时候,萧闯看见了胡一彪身上的纹身和刀疤。这个时候,萧闯又偏离了那个还没有雏形的笼统猜想,他现在觉得,胡一彪想要对他掩饰的应该是自己丰富的经验,并不是某一段晦涩难言的关系。
“彪哥,你这纹的是什么啊?”这问题是一个姑娘问的,从萧闯的视角看,她几乎缠在胡一彪带着纹身的那条胳膊上。
“玫瑰。”胡一彪呵呵地笑着,不动声色地听着一旁的“萧先生”没由来升高的笑声。
“玫瑰?…你又骗人家,哪有玫瑰长这个样子?…”姑娘一面娇嗔,一面在胡一彪的胳膊上轻轻拧了一下,可是脚也没闲着,高跟鞋不轻不重地扣在萧闯的小腿上。
“这个,叫耶利哥玫瑰。”萧闯不能说人被踢酥了,但是他确实有一种立即终止行动的冲动。所以此刻,他更加佩服胡一彪。
“彪哥,怎么就是个‘耶利哥玫瑰’?”这问题是萧闯问的,胡一彪乘那攀在胳膊上的姑娘松懈,抽出手抄了桌上的啤酒杯咂了一口,然后望着萧闯惹祸上身。
“每一朵‘耶利哥玫瑰’里,都藏着一朵‘女人花’。”胡一彪的指套自那个改贴在“萧先生”身上的姑娘的大腿内侧掠过,却让“萧先生”的脸上泛起了僵硬的笑容。胡一彪的笑声在这一刻高过萧闯,好在,指套可以换。
凌晨两点,萧闯和胡一彪勾肩搭背地走了出来,几个姑娘一直送到门外,没有再跟。道别声里,胡一彪还是“彪哥”,萧闯还是“萧先生”。
“‘萧先生’,住哪,指个路吧?”
“‘彪哥’,开不了车了,把我带到您那儿,我陪您过夜,行不?”街道空冷,两个装醉的男人在一片寂静中不约而同地爆发出一阵笑声。
“胡队…?”现在,让二人的笑声戛然而止的,是胡一彪最不想听到的声音。至于声音的主人,已经在自己的意识里根据目睹的情况擅自理解了一切。
“莫医生,好巧。”胡一彪始终想不明白,为什么莫衷懿在自己“礼貌地不把他当回事”里总是优先听到礼貌,而不是无视他的欲望。至于萧闯,他跟莫衷懿见得不多,只是点头示意。
“这么晚了…不如我给二位做代驾吧。”
“不用了,谢谢。”“好的,谢谢您。”萧闯和胡一彪几乎不约而同地开了口,但重合的话音只有一个“谢谢”。萧闯提起手中的钥匙,又被胡一彪一把夺过。
“他喝多了,我没喝酒,莫医生早点回吧。”胡一彪一边说着,一边拦下了一辆出租车,将萧闯推进车里,自己也坐了进去,没有给莫衷懿真情客套的机会。
“胡队,我没醉啊。”
“闭嘴,要不是你,我能大晚上惹一身骚?”
“…您二位去哪呀?”
“说话,住哪,哑巴了?”
对于刑警来说,适应各种各样的任务变故,是职责所在。但是萧闯今夜要额外习惯的,还有身边变化无常而且似乎毫无缘由的胡一彪。
胡一彪今天休假。清晨,洗澡,净手,就差开坛祭天。胡一彪开始着手处理昨天晚上的未接电话。之所以等到清晨,一是他用了后半个晚上来思考怎么回复这通电话,二是他要在确保不打扰夏雨瞳睡眠的情况下回复这通电话。现在,任务难度已经不仅仅局限于解释的修饰,而是在明知被莫衷懿目击之后进行解释的修饰。
“喂。”
“喂?我今天休假。”
“我今天上班,有辅导。”
“哦,那没关系,我可以等你下班。”
“好的。”
电话声陷入盲音后,胡一彪有些茫然。和往常一样,夏雨瞳甚至没有给他一个解释的必要,但也许是做了亏心事的缘故,今天他格外紧张。半分钟后,手机熄屏,胡一彪对着屏幕,多思考了四分半钟。
妈的,什么时候,他胡一彪也有了亏心事?
都怪莫衷懿。
这一天过得很快,胡一彪一直在忐忑,却也一直在思考怎么在不让莫衷懿受到硬性伤害的情况下截断他关于昨晚的记忆。但胡一彪似乎忘了,到目前为止,在除了他和夏雨瞳之外的其他人眼里,似乎都没有把他们俩放在一起考虑的必要。直到晚间,超市结账处,胡一彪看见夏雨瞳遇见了莫衷懿。
“夏老师,好巧。”
“好巧。”
“买这么多东西,不如,我送你回去。”
“不…”夏雨瞳被东西落入购物车的声音打断。一盒杜蕾斯零感,一盒杰士邦零感。大盒,大码。胡一彪扔的。
“不用了。”这次是胡一彪笑着,替夏雨瞳说完。这对莫衷懿来说,是宣誓主权,也近乎恐吓。莫衷懿甚至无法对此一幕支起一种意味深长的眼神,上下唇仿佛被一条礼貌的弧线缝了起来。莫衷懿甚至不知道自己和胡一彪的竞争始于何时,就已经被置于这场没有硝烟的决战里,并且自己似乎已经一败涂地。莫衷懿自然无法想象,自己日日夜夜想要朝圣的圣城,如今已然沦为他人的城池。况且,在他漫长张扬而又无微不至的朝圣之旅中,都没有发现一支像胡一彪这样根本不打算偃旗息鼓的异军。莫衷懿现在能做的,大概只有打道回府,无论是在哪种意义上。
夏雨瞳的手提皮包砸在胡一彪身上时,胡一彪的支付码正好抢先扫过收款机。胡一彪两只手里各拎着一个规模不小的购物袋,却还是不敢让夏雨瞳的皮包落在地上,赶忙夹在手腕之间,抡起的购物袋差点又蹭到夏雨瞳。
可夏雨瞳转过身时,眼底和眉梢写满的分明都是笑意,只是此刻的胡一彪不敢分心去看两个人在玻璃门上的倒影。
说实话,夏雨瞳并不介意这样的行为,也并不是因为对方是莫衷懿。她只是在想,也许,他们可以换个方法来通知别人,他们确实该被放在一起考虑。
十点,夏雨瞳披着浴袍从浴室里走了出来。无论莫衷懿有没有开口,胡一彪决定化被动为主动,向夏雨瞳赔罪。夏雨瞳在床上躺了下来,枕头还没能从微湿的发丝间捋下一点潮意,身旁的胡一彪蹭地坐了起来,惊得夏雨瞳也跟着他坐了起来。十点半,夏雨瞳掌握了一份比行动报告更为详尽的口供。三十秒之后,夏雨瞳开了口。
“胡一彪,你要为自己的行为负责。”
“你要我的命,我都给。”
“既然是你买的CONDOM,那你就自己带。”
“还…还有吗?”
“明天拍照。”胡一彪此时想到的,是那种身后有身高标尺,正面侧面各拍一张,还要举一块牌子的那种。
然后,夏雨瞳抱起胡一彪的胳膊找了很久,也没有在胡一彪的耶利哥玫瑰里找到一朵“女人花”。
半个小时之后,胡一彪说,下次休假的时候,要把纹身修改一下,所以今天要看清楚。
大概一个月后,监察系统检测到属于胡一彪的办公电脑还有私人手机里导入了陌生文件,一组婚纱照。
醉杀风月
七.
月光溜向了西方,悄悄抹去了那几曲窥探的心思。姑娘们颔首低眸,乐声融晕在曲屏上,掩映着零星目光。
“海棠花原是开在北方最好,从前这汇棠巷侧的八棱海棠可谓建康府之绝。自被圈入王府,经年枝叶繁茂,却许久不曾开花。说来也奇,今年春寒,那八棱海棠竟在月初打了苞儿,直到这几日才陆陆续续的开了。在下欲于明日在花间设宴,不知姑娘可愿赏光移步?”眼看这酒壶就快漏了底,谢玉也不再措辞拖延。
“…今日别过明日又见,日日都见,可怕是要见腻了…”莅阳还暗自等着眼前人不胜酒力,倒被自己这一句话在颊上隐约催生出些醉意,睫丝也缠绵起来,挽着眸中漾溢的秋波,正闪动时,...
七.
月光溜向了西方,悄悄抹去了那几曲窥探的心思。姑娘们颔首低眸,乐声融晕在曲屏上,掩映着零星目光。
“海棠花原是开在北方最好,从前这汇棠巷侧的八棱海棠可谓建康府之绝。自被圈入王府,经年枝叶繁茂,却许久不曾开花。说来也奇,今年春寒,那八棱海棠竟在月初打了苞儿,直到这几日才陆陆续续的开了。在下欲于明日在花间设宴,不知姑娘可愿赏光移步?”眼看这酒壶就快漏了底,谢玉也不再措辞拖延。
“…今日别过明日又见,日日都见,可怕是要见腻了…”莅阳还暗自等着眼前人不胜酒力,倒被自己这一句话在颊上隐约催生出些醉意,睫丝也缠绵起来,挽着眸中漾溢的秋波,正闪动时,却将烛光剪得愈发明亮,更衬出浅绯的颊色。
“花开花落皆有期,只是不愿辜负良辰。花开三分自有倦时,可人面桃花却经看不厌,怕只怕落成追忆,徒增惘然。”那云娇雨怯的模样自是撩拨在谢玉隐约作痒的心弦上,弹出这样一番字字直白的动听话。直教少女将指节也捏进衣袖,生怕自己连指尖都染着羞红。
“…怎得平白就成了追忆?…我又未说不应…”少女楚楚的目光忽而不再闪躲,只是围着谢玉的眼底绕,才是情窦初开时,却也不肯在这情关之前节节退让。
“你作舞时,我心中总是不免忐忑。”
“…为何…?”
“...天窗开着,我只怕你羽化而飞升登仙。”
“…痴言…”少女的心城分明才出落不久,设防亦不过纸上谈兵,寻衅似的目光还没缴械,便被谢玉眼波里的涟漪冲溃了城府。
“这个,还给你。”少女耳鬓的红晕融进谢玉游走的目光,在他的颊上凝成笑意。谢玉从袖口掏出一枚物什放在案上推向少女,正是那只扳指。莅阳一眼便知其中的周折,只是犹疑片刻,却又把那扳指推了回去。
“…且放在你那里…这样,我便不怕自己忘了去取…你也自当记着…要物归原主…”这扳指已然算不清是谁的筹码,又被谢玉收回袖口。
“那明日,在下便在府上恭候姑娘。”二人彼此行过礼,便被不同的人引着退了席。莅阳紧赶慢赶地回屋掩门吹了灯,将一群姑娘埋好伏笔的欢闹挡在门外,却又独自推了窗立在窗前。碎月斋门前已然冷清下来,莅阳借着门口掌着的灯心不在焉地数着青砖,一块青砖不知被胡乱计了几遍,竟也真盼到了那一道身影。少女的身子不禁向外探了些,却又被那人突然回转的目光推回了窗扉之内。那抹闪过的影子弹在谢玉的余光里,却在空窗之中惊起怦怦的回响。他的目光似看非看地停了一会,在心上为那窗页之间绘上一个身影。直到他转身离去时,屋内羞怯的人儿才敢上前同那身影重叠。
月儿正圆,垂在他去的方向,清辉倾泻,无言之中,也映得两颗心投下的心意交汇在一处。
已是深夜,姑娘们的笑语织在点点明亮处。莅阳倚着门坐了下来,借着屋外朦胧的热闹,回味着今夜的余温。渐沉的夜色分明将残存的酒意抽丝剥茧,可每当那一双眸子窥进她的脑海时,自胸腔涌起的醉意还是会漫上耳鬓,烫得双颊泛红。酒力越弱,她偏偏越沉醉。少女心事就密密绘在一副画卷里,每次缓缓展开时,却只匆匆看上一眼,便连忙卷了起来,娇羞乍泄时,竟还要理直气壮地嫁祸他物;可漫不经心地将那画卷的片影拼起时,却又不敢承认看到的就是那人的模样;鄙薄那人分明的含情脉脉时,又唯恐那情深不是真的…
一桩心事总是隐约藏着掖着,却也将那一场未竟的风月再度勾勒得显山露水。
拂晓时,谢玉已然坐在海棠花下。熹微的晨光凝在花间,仰首望去,恍惚间竟仿佛满树玉花荟萃,瓣若白脂,苞似玛瑙。那日谢玉偶入梦境,却将二人的前世阅尽。翌日醒来时,终年无花的海棠竟打了一树苞儿。千年求索,那玉面郎君终于自天涯归来,风入梦魂,吹开了这满树的断肠海棠。一抹日晖挑起了晨雾,洞入瞳孔,仿佛她的身影;一如往昔之中,经文萦舞,却只有她的名氏能将他救赎。
莅阳过世后,紫鸢在盛黛条的盒子里找到了一张纸笺,其上是莅阳的遗嘱,不知是何时书就。说是遗嘱,却也只有两句嘱托。一是单独刻一副灵牌,二是将那牌位同她亲手雕刻的谢玉的牌位供奉在一处。
两尊灵位,一尊刻着谢玉,一尊刻着谢溱簌。
那一点姓氏之别,藏着的是错过的余生。
如此想着,竟又隐约听到那奈何桥头婉转无奈的唱调。
“一声奈何!…若错了今生,切莫误了来生!…”
若错了前世,切莫误了今生。
一早姑娘们便捧了衣裙拥在门外,莅阳偏是谁都不见,只放进来了一个打点的丫鬟,将那琳琅满目的绫罗华服好一番冷落。偏选了一件芙蓉色的苎麻交领短衫,内里是菖蒲色诃子,藤青的四破三裥裙虽未加绣饰,却裁剪得翩然灵动,枣红腰头的束带上绣着菱花,衣缘散落在腰间,杏白的领缘绘着折枝海棠,垂鬟分肖点缀着二三素雅簪花,柳眉浅扫,唇间那一抹朱丹更是浓淡相宜,杏眼五分含笑,三分诉请,清新出尘,自是活脱的如花闺秀。丫鬟开门时,那腰间佩着的菡萏容臭正绕在玉葱上荡着圈儿,绣履轻跳,在摇曳的裙幅下时隐时现,少女不羞不恼,仍是那副飞扬的模样。
姑娘们推推攘攘,还是将荟闰拥到了最前面。荟闰也是不紧不慢地一通打量,才在姑娘们的絮絮的笑语中开了口。
“若论赏花,恐怕这谢家公子才是建康府内的大家。如若今后再有人问起金陵何处的花开得最好,那必然要数我碎月斋的人面桃花醉春风!”
“差矣!只怕这一来二去的,倒成了他家的如花美眷!”
“你看!且说了两句,这颊上的桃花就愈发娇艳了!…”
话头在姑娘们的笑声里抛来抛去,莅阳踮着步子从姑娘之间跑过,也给那姑苏的吴侬软语浸出一双梨涡。谢玉亲自派了轿辇来接,少女欢脱的脚步刚跳出门槛,又跃进了轿内,满颊桃花,她自是想留给那人看的。轿内以辛夷香熏过,却还是隐约萦绕着几缕芝兰氛香。莅阳托着面颊倚在窗格上,将那蜀锦的轿帘掀出一道小缝。轿辇平稳地穿梭在人潮之中,百味人间,目不暇接。忽而一阵格外响亮的叫卖声从其中一个街边小摊传来,愣是将那摆在路牙上的招牌同声音一道拽进了往来客的目光。
“赤豆元宵…”莅阳又略略探出头去巴望了片刻,才放了轿帘回身端坐。自然是馋了,可正欲抿嘴时,又想起清晨特意点上去的朱丹,也只能讪讪将唇瓣轻叠在一起,莫名羞愠起来,倒顺势将这失意帐记在了谢玉头上。
莅阳下轿时,谢玉就侯在府门口,一袭织锦缇花纱绫的道袍,绣着整幅的春山风物写意图,腰间束着一道掺银的浅碧宫绦,两端坠着一双瑞草玉珏。谢玉是客客气气地躬身施礼,可莅阳只拱手还了礼。谢玉自然不恼,他最爱少女这略显娇纵的张扬模样,那一点跋扈,他竟是如何也看不够。
“烦请公子带路。”少女的娇蛮一时竟被那灼灼的眼神剥去了三分,又添进一分娇羞,一分娇嗔,还有一分局促,正在那目光里欲迎还拒。
“失礼…失礼…姑娘,请随我来。”谢玉稍稍收敛了目光,侧身示意,那少女步履如飞,倒衬得谢玉好似分花拂柳。今日赵恪陪同刘姵回了母门,谢玉也乐得自在。璞鹤轩内,繁花交叠,压得那扶疏枝叶交错探下身来,投下一片芳影。其下相对而设一双玉案筵席静候二人,入座片刻,美馔佳酿便同流水般呈过,只是这千滋百味里,皆藏着往昔的似水流年。食不语。谢玉手中的银箸起起落落,可心思却浑然不在佳肴之上;值得他品味的是目中人的神情,他小心地确认着她眉眼之间每一点不胫而走的欢欣,让餍足自眼眸汇入着那些隔世的泪水淌进心里,只在眼周掀起淡淡的红,噙笑饮泣,望穿前世今生。
锦簇的白海棠下,一双红粉桃花眼,一轮粉红桃花面。
她只觉得出奇,平日虽不是挑嘴的人儿,可这舌尖的滋味皆是牵动着久远的习惯,自胧晦的前尘里再度生发,汲起在轮回之中零落化尘的感受,阵阵苦涩遥映在今朝,却又入味回甘。眼前人的模样忽然又添进了骨血,注着他的喜悲嗔痴,淌着他的音容笑貌,还有点出那一轮睛眸的百转深情。一饮一食,皆羁绊着匿于前尘的岁月,脑海里展开一幅幅关于他的密卷,不知缘起,唯知忆深。他似乎不再仅是那个放浪形骸的王公子弟,而是那尊被尘封于深邃心庭而辗转千年的芝兰玉树。
“可曾有人…以芝兰玉树誉之你?…”日头悄悄偏了过去,在海棠树下铺开更长的芳荫。枝杈筛下支离的辉光,将谢玉的容貌映得迷离。话语悄悄攀上了唇齿,又不经意淌了出来,一时倒问得二人都有些恍惚。
“曾有过。”午后的风渐渐温润起来,像是谁的鼻息,卷过海棠,花叶婆娑,谢玉的容貌时而浮现,时而隐没。一朵海棠在风中沉落,潜入莅阳的盏中,又荡着微涟浮了出来,在那些缤纷的弱瓣间,仿佛一点叹息,又恍如一道身影,却也只是形似,不能传神。谢玉忽而跃起,衣袂拂过莅阳面前的玉案,旋身将那盏里的花和酒一道洒了,才从掌中掏出了空盏。
“海棠断肠,若是沾了,还是不要饮了。”谢玉将空盏放回案上,又扶袖为莅阳斟酒。
“若是梅花,便像了。”海棠闪过时,莅阳的眼中却只有一双桃花,而那重重桃花掩着的,却是一树梅花。
“像什么?”
“我隐约记得…像一道叹息,又像一道身影…”
“若你想起在哪里见过,可要记得告诉我。”谢玉就斜坐在莅阳面前,二人相顾时,正是青春之年。
“你可会使剑?”风声簌簌,杯酒穿喉,灼了眸中的五分柔情,又斟了五分烈性,刚柔并济,平分秋色。
“略通一二。”谢玉自幼习武,这自然是谦言。
“你我比试一场,若我输了,就另择他日,再赔你一巡酒。”
“若在下输了呢?”
“那你就将那一碗赤豆元宵赔给我。”
二人已是相对而立,谢玉一时虽不知那赤豆元宵的干系,却也乐于和她比试一场,便嘱咐下人取了两柄剑来,皆是出自末唐的铸剑世家的手艺。莅阳接了剑,试过之后,自是一刻也不肯耽误,便展开攻势,剑意如炼,刺若飞火纷纷而下,正同谢玉凛若霜雪的剑气相克。少女身轻如燕,剑走轻灵,而势若破竹;谢玉剑路诡谲,剑影开合间,却又能易守为攻。二人的剑招之中皆是没有过多试探,横立斩刺,招招式式均赴全力。剑光闪映,空气旋涌,莅阳身法变幻,看似没有定数,却是为借风行剑,因而招数变化间却始终出剑迅疾。谢玉身形似被牵制,一跨一跃间看似逆来顺受,可走剑却也不加缓滞,反倒是招路莫测。
落英绕剑,少女探身时转刺为斩,谢玉翻身跃起,那剑刃正挑在他腰间的宫绦之上,而玉珏坠地时,谢玉手中的薄剑却又逆风而出,刺破残英,却在逼近少女时松了剑柄。少女只顾看那剑影,不料被扣住了手腕,愕然之间,一记剑指又沿剑势而出,直停在少女的喉前。
“胜负已分。”莅阳自知如若谢玉的指尖发力,她便只得弃剑,可谢玉的手指只是轻轻扣在她的腕间,未曾发力。
“难分胜负。”谢玉笑了起来,倒是将那比着的剑指向上移了些,在少女的唇畔顿了顿,才放二人拆了招式。见面时的樱桃点点,现下虽只剩一抹余红,却仍然在他心头雀跃。
谢玉捡起了一双玉珏,那宫绦已是束不得。莅阳还提着剑,正欲说些什么,却见谢玉倏尔从自己身旁掠过,转而经那院墙翻了出去。
“我赔你一碗赤豆元宵!”谢玉的声音在汇棠巷间回荡,隐约的笑意在少女颊上萦出两团红霞。那院墙不高,莅阳也曾经此出入这宅院。谢玉自然是故意的,现下正在汇棠巷内缓踱着步子,仿佛隔墙也能听到少女的心跳。二人就在那院墙两边对峙着,一个听着笑,一个笑着听。少女直等到颊上的红潮不消反涨,才弃剑追了出去。
“烦请姑娘带路。”谢玉仍是恭恭敬敬地行礼,只是那低眉顺眼的样子却更像逗弄。少女的心思恼作一团,却又不敢将脚跺得生响,硬是走出玉步款款,可如此佯装着走了一会,倒也真的忘了气恼。那赤豆元宵的招牌仍靠着路牙,支着的小摊下正是一派清闲。莅阳坐了进去,谢玉和那老板客套了两句,付过银子,才寻着莅阳坐在了对面。
“你怎么还是喜欢逆风出剑?…”莅阳支着头,将脸偏向一边。被问的人忽然愣了神,而发问的人却困惑起自己为何如此问,沉默间,两碗热腾腾的赤豆元宵已经摆上了桌面。
“…应是在下学艺不精…”他还是那个谢玉,怔忡时,却不知她可还是那个莅阳。飘忽的答案被小贩的吆喝声冲散,瓷勺搅着琼脂一般的淡红藕粉汤,偶尔擦在碗壁上,鸣响清脆,还氤氲着淡淡的桂香。
“我喜欢吃这赤豆元宵,却不喜那酒酿赤豆汤,始终觉得藕汤最好,若有桂花,则是极妙。不料,你也喜欢。”少女面颊红润,一对笑靥里藏着羞赧。谢玉却像偷尝了两勺酒酿一般,手中的瓷勺还在翻搅,嘴上却痴痴地念道。
“喜欢…我也喜欢…”
眼看莅阳的藕汤快要见了底,谢玉才回过神来,索性将那瓷碗端了起来,囫囵着吃完了。莅阳仍是细嚼慢咽,余光自然没有放过谢玉。
“…衣冠不整,吃没吃相…”莅阳手中的瓷勺停下时,目光却在话音里跳向别处,只是嘴角的酒窝又深了些。
“你数落起人来,竟也这般动听。”他自是酥了耳根,却也安下心来。一眸一笑,一言一语,她还是她。
春风袭人,将那打情骂俏的心照不宣缝进二人的衣襟,须臾沉寂,各自心底那一点心动也一同绒绒地绿了起来,蜷起的新叶在风里打着叠儿,好像两只手,指尖勾勾点点,却总是浅尝辄止,兜转徘徊,偏偏就不敢牵住掌心。
莅阳站了起来,似是漫无目的,谢玉也跟着站了起来,不问去处,只是默默随着莅阳走。沿街走了百十来步,莅阳才有了主意。正回头时,却刚好迎上谢玉开口。
“姑娘还没说…为何是赤豆元宵?…”
“是你的轿子一路将我拉去了你府上…我是为了赴你设的宴,才没吃到…这账…自然要算在你身上…”莅阳的指尖不禁点在唇上,竟发现那朱红的唇脂已经一点也不剩。另一只手攥着衣角打着转儿,轻咬着朱唇忸怩了半天,才开了口,却还是没将那一点心思道清楚。
“如此。那一点樱桃债,自是该算在我身上。”谢玉那春风得意的模样,倒又将莅阳向前推了了两步。他既能解得她为他倾心的一点风情,她又如何不喜。二人就如此一前一后地走着,眼看到了碎月斋,谢玉竟有些失落,正敛起步子时,莅阳却又转过身来。
“你稍等一会,不要作声。”莅阳说着,便飞身上了瓦檐,自窗格翻了进去。那身影自是嵌入了昨夜的轮廓,一分不多,一分不少。路旁的柳丝已如眉长,谢玉的指尖正研在一道柳叶上,竟不知莅阳已是绕到了身后。倏忽那丝绳在腰间一荡,谢玉正回身时,那青白色的宫绦恰好就被挽在腰间。少女不曾为他人束过宫绦,几番调整,才结成了心仪的模样。
“你可仔细着,别再弄断了。那一点巧心思,还是要栓住些才好…”三言两语,倒是先教谢玉红了耳尖。点点指尖亦能顾盼,流连忘返时,却也结在一处,绑紧了掌心。
“我只希望,从今往后,能时时欠着你那一点樱桃债,你可要仔细算着,好让我还足一生一世。”
醉杀风月
八.
“谢公子有日子没来了?…”一连好些时日,莅阳闲时便倚在窗边,伏在窗框上百无聊赖,望着窗外风物,不言不语。这几日竟有些食不知味,黎妈妈不免担心,便打发了荟闰送些点心上去,荟闰自然是要问问的。
“嗯…好像是去秀州了…”莅阳从瓷盘里拾了一块点心,浅浅咬了一口,却又放了回去。
“秀州?…可是嘉兴府那一带?”荟闰拉了凳子坐在了莅阳身边,顺着少女的目光望去,窗外的街道还未热闹起来。
“是…你游历江湖时,可曾去过?”莅阳的余光似是落在荟闰身上,荟闰笑了笑,还未言语,倒是先放了一块点心在嘴里。待到少女的目光完全拢了过来,才悠悠开了口...
八.
“谢公子有日子没来了?…”一连好些时日,莅阳闲时便倚在窗边,伏在窗框上百无聊赖,望着窗外风物,不言不语。这几日竟有些食不知味,黎妈妈不免担心,便打发了荟闰送些点心上去,荟闰自然是要问问的。
“嗯…好像是去秀州了…”莅阳从瓷盘里拾了一块点心,浅浅咬了一口,却又放了回去。
“秀州?…可是嘉兴府那一带?”荟闰拉了凳子坐在了莅阳身边,顺着少女的目光望去,窗外的街道还未热闹起来。
“是…你游历江湖时,可曾去过?”莅阳的余光似是落在荟闰身上,荟闰笑了笑,还未言语,倒是先放了一块点心在嘴里。待到少女的目光完全拢了过来,才悠悠开了口。
“不曾亲自到过,但是听人说过,那里有海。”荟闰本想卖个关子,可转念又觉得莅阳应当无心同她玩笑,便也把那藏着的两句话说了。
“若我同你说,我前世到过那里,你可相信?”莅阳的眼眸忽而亮了起来,带着些神秘,又藏着些期待。
“若你肯把那枚点心吃了,我就信。”荟闰指着那块咬过一口的点心,一副戏谑的表情看上去竟又有些正经,自然是招得莅阳白了一眼。
“若我吃了,你真肯信?”
“自然。”少女犹疑时的天真模样,倒教荟闰更加不忍欺耍,也较了真。荟闰少时亦是不信那些命中注定云云,可是漂泊久了,却也有几分相信因果轮回。
“那前世,你为何到了秀州?”一枚点心不大,荟闰望着莅阳吃完,才开口问道。
“我不知我为何到了那里,但我记得,那里有一处宅子,我就住在宅子里,一直在等。”莅阳斜倚在窗扉上,望着荟闰,眼神飘忽,竟真像理着飘渺的前尘。
“等什么?”
“好像…是等一个人…”
“那你可等到了?”
“也许等到了,也许没等到,我只记得我一直在等,但是后来的事,都记不清了…”
“所以…从前…你也是这样,等在窗前?”
“听你这样说…倒好像真是如此…我也不知为何…只好像习惯等在窗前…”二人先后掩面笑了起来,却是同样认真。
“莫非你要等的那一人和你一样,总爱从窗户进出?”荟闰这话倒也不全是为了打趣,莅阳也不恼,只是又被引入了回忆。
“也许不是…我只记得,我已在等待中老去,那人应当也老了…”
“你为何等他?”
“或许…他是我的情郎…”少女的两颊红润起来,只是眸子里隐约闪烁着某一人的身影。
“他为何远走?…又为何没有归期?…”荟闰平日只说自己最不爱听故事,可每次听人说故事时,又总是不禁深陷其中。
“…或许,他有他的苦衷吧…只是我不记得了…”
“如此…可你又如何知道,那里就是秀州呢?”
“你倒是比我还较真了,我只是记得那里是秀州,那里有海,有一条河,还有一座山,山阴全是梅花…我问过霞姑,霞姑曾听那些往来客说,秀州的确有山海,也有一条河叫做嫦河,只是那山阴的梅花,却在一场火里烧尽了…”
“这么说来,你前世住在一个山清水秀的地方,一处大宅,前可寻蓬莱,后可观山花,也当真是好福气。可这前世的事,你如何知道?”眼见莅阳颊上笼起愁容,荟闰又连忙岔开了话头。
“我…我也不知…我记得有些是梦,有些又不是梦,可梦里梦外,断断续续地,居然也能串在一处,许是机缘罢…”
“你倒是当真有福,今生前世皆能羡煞旁人,就连做梦,也比他人美上几分…不像我们这些,梦醒须臾就散了,只隐约觉得扰扰攘攘,连个意头也觅不得。可轮回有因有果,一世劫,两世缘,说不定那未竟的缘分,也是前世花,今生果。”消看那愁云散了,荟闰勾起食指在莅阳的鼻尖轻划了一下。少女偏过头去将面庞埋进衣袖,笑意已是挂在耳尖。
这几日她时常沿着浮现的往事回溯,往事的两端各牵挂着一个人,一个是她想不起来的人,一个是她如今倾心的人;一人为过往羁绊所指,一人勾起沉默往昔。那二人时而重叠,时而对立。只是她心中清楚,轮回之后,无论前世的风月是否未竟,今生她等候凝望的,都是那个有骨有血的男子。
“再过几日,就是中秋了…”荟闰扶着窗扇荡来荡去,那一轮渐起的明月也跟着时隐时现,还微微欠缺一道白勾。
“中秋…他应该会回来的吧…”
“哟?…现在可都直接将那公子称作“他”了?…一天除了‘他’净不想别的,真是寒了姐姐妈妈的心!…倒真真快是泼出去的水了!…”
……
“…你可莫要缠我!再吃三块点心,我才替你保密…”
……
中秋前一日,谢玉便遣人捎来了信帖,邀约莅阳于中秋晚间同游。而那信帖自是从各个姑娘手里都辗转过,才到了莅阳处。如今姑娘们已经不再取笑莅阳,只羡这一双现世鸳鸯,盼他二人终成眷属。莅阳见了帖子,自然是高兴的,一早悄掩了门,坐在案台前对镜簪花;寻常最是个主意正的主儿,如今在那珠钏宝钿里窸窸窣窣挑来挑去,却觉得这支也不巧,那件也不妙。娥眉扫了又扫,朱唇描过又描,淡妆浓抹,分明是面面出挑,可一想那多日不见的情郎,眼中却似如何都不见容皎。引来满楼的娇娥娘子,非听得个个称好,才肯收了那散落各处的靡服华饰。
十五月圆,这铜镜中的少女刚抿过胭脂,正左右端详时,楼下的公子就使得通传的丫鬟就跑了上来。少女也不拘着矜着,便拽着衣裙跑下了楼。装饰精致雍容却不过分铺张,随云简绾,巧别银梳,眉若翦羽,倒是于往常不同,少些许温婉,多几分翩扬;广袖飘飞好似流云舒卷,裙褶翻流有如碧水漾漪。姑娘们见了发笑,只劝她缓些慢些,只有莅阳自己知道,自己是赤着脸追着那心魂紧赶慢赶。
谢玉只一袭霜白锦袍,衣冠楚楚的模样虽是寻常,倒也确实收拾打点过一番;执袖而立,若树临风。只见那绣履紧紧踩着台阶引出玉立长身,数日牵挂竟也真像沐了和风一般,让那空放的相思之华结了甘实。一对手从那日分别之后就总似无处安放,像是自己长了心思,亦然时常翘盼思恋着,却也唯恐他人偷瞄见了缱绻,直到二人并坐轿中时才攥在一处。
“你此番去秀州…是去做什么了?…”轿辇走得平稳,二人几度欲言又止皆撞在一起,在静默里打成旖旎的结儿,转眼已越过了秦淮的张灯结彩。
“我在秀州买了处宅子。”
“宅子?…你…要离开金陵?…”月光如洗,经那窗格的帘隙溢了进来,将莅阳的影子铺向一侧,同谢玉的影子落在一起,只是摇摆的肩头却隐约透着犹疑。
“你不同我去?”说话间,二人的影子仍然叠在一处,少女的肩头被拢向一侧,偎进了男子的胸怀。
“放肆!…你!…”莅阳的面颊还忸怩地侧着,可肩身已然缴械,唇齿间仅挂着这么一句嗔言,挣扎里却也没有多少真心。
“你当真不同我去?”谢玉的手沿着莅阳的肩臂往下滑了些,却是更搂得紧了点。
“那你说说,还想同谁去?”一阵温热自他的肩窝漫进心底,她的面颊最后还是靠了进去。
“那你说说,还能有谁?”十指叩在一起,心意不言而喻。
轿辇穿城而过,最后落在了莫愁湖畔,已近子时。二人自那抱月楼的游廊转出时,一条画舫就泊在湖沿,直将二人渡往湖心亭。此时湖面上瑬溢的只有碎银般的月光,浆声挽波,更衬得四周万籁俱寂,偶有游鱼沉潜,轻啄月光,尾尾游动的,倒像是谁溜入波中的娓娓心思。再近些时,湖心亭中一点微光闪动,将那亭子映得有如宫灯一般。待船头驶入水中的亭影时,才看清亭中溢彩流光的,是一盏仙音烛。灯屏足有三尺高,被好些绸带悬在亭榭中央,灯轴里自有机巧,才能驱动这八面转鹭灯徐徐转动。
“这灯屏上画的,可是一双佳偶?”莅阳望着那灯屏转过一遭,才开了口。
“是,是一对秀州的夫妻。”
“这画的是…?”莅阳随着灯屏缓行起来,指尖游离,却是勾勒着画中的轮廓。
“画的是这对夫妻看灯。”谢玉仍立在原处,目光似糅进了烛焰,晕开些明亮的温暖,将眼前的身影描摹得愈发生动。
“他们看的是河灯?…还有天灯?…”
“对,河灯和天灯。”
“这女子在看灯,男子却在看女子…”莅阳掩面笑了起来,眼眸里亮着灯屏,又映在身边人的眼眸里。
“你说,那女子可知道?”
莅阳思索片刻,正欲开口,可目光轻抬时,却在谢玉目光的倒影里忘记了答案。
“好看吗?”她的目光闪烁起来,他在其中,站在灯后。
“好看。”
……
游船回行时,那仙音烛还在窗棂间隐隐亮着。两道身影依偎在一起,随着水光轻轻荡在画舫中。
“你是如何知道这对夫妻的故事的?…”
“因为这故事,是我画的…”她在他的话音里微微颔首,又向他的心口贴近了些。
“…我也有个故事,你可愿猜猜?…”
“那我猜…是你我在秀州看灯。”
“你可是窥探过我的梦?…”她笑了起来,仿佛要软软地化在他的怀里。
“这也是我的梦。”他的怀抱每紧一分,就同她的梦境愈像一分。
“或许…你我的梦,是我们一起绘就的…”
“也许…这可以不止是梦…”他的语息流连在她的鬓间,月色胧胧,倒似分不清此刻谁更沉醉。
“你已梳起发髻,要待何时才肯告与天地,汝为我妻,从吾栖?…”绾成的发髻在谢玉的胸膛前垂下丝缕,绕在指尖,穿上心头,百转千回,终于才牵出这句话来。
“若得山花插满头,再问奴归处…”
醉杀风月
九.
“过罢中秋,我还需回秀州做些打点。待摄山红遍,我定归来携你赏枫。”
“又是妄言…你一去许久,如何知道摄山红遍?…”莅阳说着便想从谢玉的怀中挣出,倒是被谢玉往怀中藏得更深了些。
“不如,你传信给我?”
“你倒是净想好事…难道我还去摄山上守着枫红不成?…”玉指是一分力气也没攥,叩在谢玉的心口上,闷闷地响着些风情。
“你只需好生在碎月斋里将养着,大雪为期,我自当归来。这日子平白过着只是冗长,若有书信牵挂,百日亦是弹指而过。”
“还是胡言…牵挂只将那日头捻得长了又长…温柔乡里,才是光阴如梭...
九.
“过罢中秋,我还需回秀州做些打点。待摄山红遍,我定归来携你赏枫。”
“又是妄言…你一去许久,如何知道摄山红遍?…”莅阳说着便想从谢玉的怀中挣出,倒是被谢玉往怀中藏得更深了些。
“不如,你传信给我?”
“你倒是净想好事…难道我还去摄山上守着枫红不成?…”玉指是一分力气也没攥,叩在谢玉的心口上,闷闷地响着些风情。
“你只需好生在碎月斋里将养着,大雪为期,我自当归来。这日子平白过着只是冗长,若有书信牵挂,百日亦是弹指而过。”
“还是胡言…牵挂只将那日头捻得长了又长…温柔乡里,才是光阴如梭…你可是在秀州有人了?…”碎月斋的灯还是头一回留到了五更天,那轿辇还没停稳,少女就强拽了衣袖,赌气似得将二人的影子掰了开来。谢玉也不慌,只借着女子侧首时钻巧俯过身去,在那本该点着酒窝的地方啄了一下,就让少女故作井然的动作瞬时失了章法,又趁乱攥住了女子的手,只消顷刻的功夫,二人便同那轿辇一道安稳下来。
“登徒子!”少女空出的手即刻将指尖覆在嘴角,生怕此刻不慎走漏一汪笑靥。
“一亲芳泽,风花雪月无颜色。”帐泄初霞,天光摇曳在她的颊上,偷蘸了三分绯红,在水色的天际悄悄氲开。缄默时,十指却又难舍难分,少女唇间的胭脂薄了些,一点调和在芳泽,一点印在男子耳畔。
“点一樱桃劫,胭脂锁风月。”一双人各乱各的分寸,心却是离不开的意思。
“芳泽无加,铅华弗御。”
谢玉此去将近四月光景,莅阳共寄过四封信。前三封内容大同小异,寻常问候二三,便以“安好勿念”结尾,总是不署名,只是在那三折的纸绢上抿下一枚胭脂;第四封没有问候,仅以小楷书就“摄枫将红”四字,附印胭脂,便发了出去。前三封谢玉皆是悉心回复过,每次随信附一枚漆红鎏花银铃,铃珠皆是珍珠,只是最后一封信送至秀州时,谢玉已然启程返回金陵,便没有回复。今年金陵冬暖,始终无雪,大雪前一日,谢玉独自快马入了城,虽是如期而至,却也教少女一连几日寝食不安。
初拆回信时,姑娘们早已围在一处,只等莅阳珊珊来迟。笔墨含情,文采不俗,而行文恪礼,琢磨完字里行间,姑娘们自然还不肯放过那一枚银铃,众议纷纷,却皆是一头雾水,请教黎妈妈时,老人竟是一脸忍俊不禁,嘴里念叨了一句“登徒浪子”,却又闭口不肯再说愿由,姑娘们只好等到霞姑自街市采买归来。物什交到霞姑手里,霞姑只瞧了那铃儿一眼,亦是同黎妈妈一样笑了起来,时不时还将莅阳打量几眼,姑娘们又好一通纠缠,才教那霞姑开了口。
“这意头也不难猜,就是要那收信的小娇娥,嫁与他做娘子!”
“这有何难言?为何连妈妈都羞于言说,还骂那公子?”姑娘们仍在起哄,莅阳夺了铃儿扭头就要走,却又被捻商和绾羽拽着留了下来。
“这铃儿…”霞姑刚说了一半,就掩面笑了起来,姑娘们更觉得稀奇,霞姑向来是个口无遮拦的,如今这副模样倒也实在稀罕。
“…行了行了!…这铃儿是洞房花烛夜拴在新娘脚踝上的!…”姑娘们听了,有的脸红,有的窃笑,只是都将目光捉在莅阳身上,直望得少女霞飞双鬓,还不肯作罢。
“…摄山遍栖红霞,也比不过我们这娇美娘双颊的一点云翳!…”
日子倒当真在那两三封书信的往来间流转得快了起来,每每书信抵达时,都要让那收信的少女烟视媚行一番。荟闰还不时张罗着要让莅阳捻道红绳将那纷至的铃儿串在一处,莅阳却迟迟不动手,总等着下一封回信。姑娘们偶尔也好奇那银铃为何要漆红,霞姑也不懂,莅阳也只言不知,但也只有她心中清楚,那银铃涂上红漆,看上去才更像樱桃。
后来碎月斋又演过一次舞,演的是新排的胡旋。可那结舞时的回眸一笑,却总教莅阳觉得黯然辜负。最后一封信是在演舞次日发出的,可迟迟没有回音。相思虽不至穿肠断目,却也总是在心底暗起波澜,搅得少女心魂不安。正入茶饭不思之境时,那人的归讯才同屋外街道上的勒马嘶鸣一道传来。
进屋仍是不妥,黎妈妈便吩咐人在客室摆了酒,去催莅阳时,莅阳正在屋内为梳妆忙得不可开交,分明是心急如焚,却还是冷冷地抛出一句——“教他等着!”
谢玉独坐片刻,已喝了一壶酒。他原是乘轿辇缓行,途径驿馆便歇息,可眼见约期将至,索性换了快马,未眠未休地驰行了一天一夜,才赶回金陵。莅阳从房中出来时,只见谢玉支着头,却没个动作声响,似是睡着了。少女说是梳妆,最后也只是随意挑了发,披了件苔绿褙子就急急出来了。莅阳在他面前坐下,仔细将呼吸屏起,才轻轻抬起指尖沿着他颊上的浅浅醉意若即若离地游走,抚过那一点胡茬时,便也将他这一路的奔波劳顿猜到了八九分,谢玉的倦容自是让她心疼。不归时心中总怨他没个归期,相见时心中又怪他走得太急,一来二去,还是先自责起来,泪水不由分说就打起旋儿来,正是不忍吵醒他时,那啪嗒啪嗒的一点一滴却又将他惊了起来。
“…嗯?…莅阳…我回来了…”蒙着醉眼的睡意还未散去,倒先如此柔声说了一句。莅阳方欲仓皇拭泪,却又在话音里顿住了手。这话仿佛脱弦之箭,穿轮回而行,逆入前尘时,又化作一串敲门声,叩在那扇为等待而虚掩的心扉之上。她像是想起什么,又忘了什么,只跃身而起,扑在了谢玉怀里。抽噎声里,他襟前一片潮热,只觉得那数行泪水像是弹入心间,无措时还是本能地将她搂紧了些。
“莅阳…莅阳…怎么哭了?…我不是回来了吗?…可是怨我?…”
“…是想你了…”谢玉将那泪人儿抱在怀里,总觉得她消瘦了些,身影凝在眼眸中,竟也滴出泪来。
“…下次,你可要同我一起走。”
……
辰时刚过,莅阳已然撩了帐帘,坐在镜前。昨夜谢玉来时已是深夜,但碎月斋向来不宿客,谢玉也不愿坏了规矩,最终还是回去了,但二人自是约定今日共游摄山。
“什么事?”少女对镜结鬟时,听得有人叩门,不需多猜也知是荟闰来送早饭,却还是故意问了一句。
“自然是想你了。”昨夜姑娘们感慨羡慕之余,亦是不忘偷听。
“清早讨骂!”少女当然听得出那取笑之意,虽是骂了一句,还是不禁笑靥轻陷。
“这么凶的娘子,也就他谢公子敢讨!”荟闰嬉笑着推了门,将一碗热腾腾的羹饭放在了屋内的圆案上,莅阳不言语,只是笑着描眉。
“你看你,你年纪最小,却嫁得最早。”荟闰坐了下来,撑着脸看镜中的少女梳妆。
“那我再等两年,等你先嫁了,我再嫁。”
“别!你可赶紧嫁了,我可不稀罕你!”
“你不稀罕我,我稀罕你!”
“我才不信!…山上风大,别忘了带披风和手炉……”
……
轿辇刚停在门外,谢玉就跳了下来,正见着莅阳出来。二人先后上了轿,谢玉便掏出一个手炉,正想放在莅阳手里时,却发现莅阳怀里已揣着一个,那份体贴被莅阳看在眼里,二人相视一笑,莅阳便将怀里的手炉塞给谢玉,又将谢玉捧着的手炉放进袖间。
“昨日…荟闰姑娘说,你寄了信给我,但信到秀州时,我已启程返回,因而没有回你,你莫要往心里去。”
“数她话多…谁往心里去了?…”两只手炉皆是暖融融的,可谢玉的掌心似比那手炉还暖些,竟将一只纤手攥出一层细汗。
“那就好,那就好…”谢玉痴痴地笑了起来,不过那笑意里也隐隐闪过些狡黠。
“我…我不往心里去…那你也不往心里去了?…”少女望着痴笑的谢玉,几度欲言又止后,才酝酿好一番理直气壮,可开口时声音便比心中小了好些,愈往下说,竟声音愈小。
“岂敢!”谢玉故作惊异,这才被莅阳看穿那一点狡黠。莅阳正欲抽手,谢玉却掏出另一只手,将一个物什塞进莅阳的手心,又轻轻摇了摇她的手,也不是旁的物件,正是一枚红漆银铃。可莅阳突然想起那铃铛的意头,霎时羞红了脸,倒又被谢玉一番追问。
“好端端的,如何脸红了?怎得一夜之间就同我生分了?”
“登…登徒子!你明知故问!”
“我不过是回了你的信,如何就成了登徒浪子?”
“难道你…不是知悉那婚俗…才赠我银铃?…”
“难得难得,你竟已开始研习婚俗了,若我再不娶你过门,才真真是辜负你的心意!”
“谁要你娶!”
“你那几道胭脂樱桃劫,比敕令还能锁着我,你占着我又不嫁,当真是好生霸道。”
“胡言!…祸从口出!…我…我又没说不嫁…”
“你不要我娶,却又要嫁给我,姑娘对在下当真是情深意重,岂敢辜负!”
“强词夺理!不同你说了!…”
“我是巧言善辩,才能三言两语就讨来这如花似玉的美眷。”谢玉将佯嗔的少女拢进怀里,仿佛听得见少女表情的微妙变动。
“待到山花插满头…若我为你簪满山花,你可愿与我说定终身?…”
“刚入腊月,哪里来的山花…”一句“愿意”穿起折转的千言万语,却就是将那关键的二字遮遮掩掩。
“花开有期,东君为主,自有天造地设。”
轿辇落在了半山处,轿帘轻掀时,层林皆入眼帘。枫红似火,燎灼三峰遍野,千丈深红,如栖霞蒸蔚。莅阳沿石径而上,一身雪青织锦披风微微卷动,墨发拂肩,身影孑立于红枫之中,竟也让谢玉怔忡一时,恍如前世初遇再度浮现眼前。林间有幽径,是前人为访桃花涧而辟就,顺之穿林而过,便有曲桥相接,结连水榭亭阁,此期虽无桃花,可水天遥映,更有晚枫红叶叠浪,古刹佛音回响,万物钟灵,融热烈清寂于一方天地,可谓景盛致深,涧水凝碧而不滞,以动流静,落枫点缀其中,仿佛栩栩游鲤。水榭旁拴着一叶小舟,船上无蓬无桨,不知是谁人泊在此处,少女经曲桥而过,却在亭台边翩然一跃,正落在扁舟腹处,引得微微涟漪。
“你若再不上来,我可要放了这舟。”莅阳的声音在空谷里显得格外悠扬,谢玉自然是不肯让她独自泊舟的,便也飞身上了船,立于船尾,那孤舟也随之晃动起来,莅阳立步撤向船头,二人对立轻荡许久;直到船身渐稳,谢玉才解了船缆,又将之荡起,在石栏上一抽,推得舟船离了岸,小舟随波逐流,二人并坐依偎。
“你是一向胆大,若这舟船离岸太远,你我上不了岸,可如何是好?”谢玉的指尖捻着少女的发梢,似在琢磨如何将那散落的青丝缕缕绾起。
“若是上不了岸,我们就在这孤舟上永远作伴。”莅阳顺势枕在谢玉怀中,将手炉埋在二人之间,又拢了拢他的披风。
“如若这不只是小湖,而是沧海,你说的话,可还作数?”
“如何做不得数?若是沧海,你我二人,就去寻访蓬莱。”
“…那我今生必不负你。”见她双眸轻合,他的眼周才敢微微泛起些红色,指尖抚上她的面颊,流连之处,漾起浅浅笑意。
“说得好像你曾负我一般…”
“…若我前世真曾相负呢?…”
“…我好似隐约记得,前世在等着一人…我总觉得我同那人是相辜负的…若你就是那人…我只求你我今生长相厮守,再不相负。”这次换她捉住了他的手,将他的掌心覆在颊上,捂着一方红润,格外温暖。
“…今夕何夕兮?…搴洲中流…今日何日兮?…得与…王子…同舟?……蒙羞被好兮…不訾垢耻,心几烦…而不绝兮…得知王子……山有木兮…木有枝兮,心悦君兮君不知…君不知……”扁舟穿拱而过古桥,谢玉叩舷伴歌。南柯恍然,依稀犹见那男子独立桥头青阶,一声叹息,八泪尽洒,便纵身投了奈河滞水;凝望千年,只一朝得见佳人泣笑间饮了汤,过了奈何往生桥,再是噬啮加身,也无怨无悔。
“…得与君同舟,当知君心,既得君心,奴复何求?…但求同心,白首不离…摄山霞栖,得裁嫁衣似火,不负山花之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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得(de)裁嫁衣似火
摄山即南京栖霞山
摄于2019,栖霞山
桃花涧
栖霞山红枫
谢玉唱的是《越人歌》,关于这首歌普遍认同的说法是唱恋情,也有普遍认同这是唱同性...这里取恋曲之意
推荐的越人歌版本是周迅为电影夜宴唱的《越人歌》,也推荐腾格尔老师的版本...主要是推荐旋律...我怕你们听了腾格尔老师版自动代入谢玉唱腔(真不是),但是腾格尔老师真的很专业也很煽情了....
最后附上我的破字
逝者长安,英魂常青,魂绿九州,魄树华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