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封困于樵.[下]
·袁许衍生/ooc/架空世界
·《秘密访客》于困樵x《一个人的武林》封于修
·身份设定还是用了他们各自的,但是世界观和剧情大改了,谨慎食用
·补:2024.6.28
006.
封于修的耳边除了电视广告嘈杂的声音,还有于困樵铅笔落在纸上绘画的细微沙沙声响,他为沈雪画的那张小像被封于修妥善放置在靠近心口处的上衣衣袋里,他阖眼,这周围的一切都让封于修觉着平静。在沈雪离世过后,他已经很少拥有这么平静的时候,毕竟他不是在杀人,就是在杀人的路上。
这样充满血腥气味的道路一直在封于修负伤昏迷后才勉强算暂停...
·袁许衍生/ooc/架空世界
·《秘密访客》于困樵x《一个人的武林》封于修
·身份设定还是用了他们各自的,但是世界观和剧情大改了,谨慎食用
·补:2024.6.28
006.
封于修的耳边除了电视广告嘈杂的声音,还有于困樵铅笔落在纸上绘画的细微沙沙声响,他为沈雪画的那张小像被封于修妥善放置在靠近心口处的上衣衣袋里,他阖眼,这周围的一切都让封于修觉着平静。在沈雪离世过后,他已经很少拥有这么平静的时候,毕竟他不是在杀人,就是在杀人的路上。
这样充满血腥气味的道路一直在封于修负伤昏迷后才勉强算暂停,他被于困樵给救下,带回家,在养伤的这段日子里,封于修的确重温了一次很久没有体会过的,宁静的时光,但也因此,他被麻烦的流浪狗给缠上,封于修将眼睛睁开,瞳孔中倒映着于困樵伏在桌上画画的背影。
桌上的台灯也打开着,因而细小的飞虫都聚集在更明亮的光源处,于困樵画得很专注,偶尔会抬起不握笔的那只手将飞虫驱散,这样看着于困樵作画时的身影和模样,封于修有时候还是会有些恍惚,他很难将这个怯懦的男人和之前做出那种事的变态联系在一起。
在起初,于困樵对封于修而言,与路边的草木并无太大区别,他不在意于困樵的讨好,也不在意于困樵想要做什么,他只知道于困樵把他带回了家,于是封于修就顺理成章理所当然的留下养伤。
再之后,于困樵任劳任怨的行为几乎让封于修感到困惑,至少在他的印象里,没有一个男人会这样心甘情愿地去照顾另一个男人,而且还是在不图谋任何东西的情况下。
但就算是于困樵有所图谋,又能如何?无论是要钱或者要命,封于修自信自己会在于困樵那样做之前,先下手为强地杀掉他。
那时封于修已经作出决定,如果于困樵安分,封于修打算就这样与他相安无事,直到自己伤势恢复离开,如果于困樵不安分…反正封于修已经杀过很多人,即使于困樵对他算不上威胁,甚至能说不值得封于修用出那些杀人技,但只要于困樵对他造成威胁,他也不在乎手里的血再多于困樵这一个。
但在种种的怀疑与分析之下,封于修如何也没想到于困樵最后表现出的,是另一种程度上的“不安分”。
灯光昏暗,画面不堪,深黑与浊白实在刺眼,那这算是什么?封于修想,他注视着于困樵那双和沈雪有些相似,却涌动着并不相同感情的眼睛,沈雪的眼中是爱,是暖意,而于困樵更多呈现给他的,是软弱可怜,是渴望被爱。
封于修终于得出一个荒谬的,但的确是真相的结论,他竟算是一个被流浪狗捡回家后,就被急切认定的主人。
所以强烈的杀意不只针对于这样的行为,更多来源是被冒犯的怒意,他想抓起于困樵的衣领质问他,你是怎么想的?你是怎么敢的?要从我身上来汲取依恋与爱意?又或者说,其实是谁都可以,只要是那天被于困樵遇到了,他这条缺爱的狗就会毫不犹豫的认主?
但无论是哪一种情况,对封于修来说,这都和他毫无关系,他没有那个兴趣去做一条流浪狗的主人,也没有那个闲心与时间对这种缺爱的狗施加关爱与呵护,他能付出的爱已经全然给了沈雪,耗尽后也再无法压榨出多余的去爱别人。
封于修意识到自己应该离开,在于困樵彻彻底底黏上他之前,就必须将于困樵给甩脱开,伤势已经恢复的七七八八,封于修可以自如地练武,这代表封于修可以走,再次回到那条失去妻子之后,他选择走上的,披戴一身鲜血的武林之路。
封于修没有打算要通知于困樵,这种矫情的道别不在封于修的范畴当中,何况他都能预见到这样做之后的结果,和他被于困樵拿走处理的那些衣服一样,封于修都不愿意去想象。
漫长的广告与令人乏味的电视剧结束后,就又重复播放起七点半曾播过的天气预报,伴随着轻柔舒缓的背景音乐,封于修又重新闭上眼,明天有雨,不是好天气,但择日不如撞日,他已经决定好明天就走,而且明天也是于困樵去交画稿的日子,这也为封于修的离开省去了很多不必要的麻烦。
他靠在沙发上,眼睛微闭,酝酿出几分朦胧的睡意,但神智尚还清醒,于困樵应该是画完了,封于修听到椅子拉动的声音,紧接着就是收拾纸张时的细弱声响。
随后是于困樵的脚步声,似乎被刻意地放轻了,但闭着眼睛,另外的感官就更为敏锐,何况封于修本就是习武之人,他能听出,于困樵是在朝他这边走过来。
封于修没睁开眼睛,或者加以制止,就像吃饱喝足小憩的豹懒得理睬路过身边的小型食草动物,或许其中也有几分好奇的意味在,他想知道于困樵要做什么,也想看看于困樵敢对他做什么。
接下来是很长一段时间的,胶着的沉默,封于修能感受到于困樵的目光落在他身上,长久地注视着,他甚至都不用猜于困樵眼睛里所流露的情绪,无非是渴望的、黏腻的、依恋的,是那样的令人…生厌。
有细碎的声响发出来,混合着烟味的气息凑近了,大概是于困樵俯了身,或者半跪下来靠近他了。
封于修感到自己放在被子外的左手,被浸着清冷凉意的手指触碰,于困樵的体温似乎天生就要低一点,尤其是再跟封于修比对,他小心翼翼地抬起封于修的左手,似乎想要留恋地用自己的手去包裹住,但最后他没这么做,封于修感觉到自己的左手被于困樵的手引领着,随后贴到了温热的皮肤上。
封于修的手心碰触到了于困樵的喉结,也听到了男人因为紧张而变得有些急促的呼吸,像于困樵这种艺术家类型的变态还真是花样挺多,封于修闭着眼睛想,于困樵竟然是把封于修的左手放到了自己的脖颈前,这又算是什么玩法?
但在这之后,于困樵再没有下一步举动,封于修的手贴在他的脖颈上,感受着温热皮肤下呼吸的起伏,仅仅这样就够了吗?于困樵?封于修忽然想,果然是一条缺爱,却又胆小的狗,封于修心中涌起一阵恶意,他放在于困樵脖颈上的手徒然发力,五指成爪,紧紧地扼住了于困樵的咽喉。
不必再装睡,睁开眼睛后的景象果然精彩,于困樵跪在他的沙发跟前,此刻正因为封于修的钳制而艰难地一点点呼吸着,因为窒息,于困樵的脸色涨红,眼中也蓄上雾蒙蒙的泪水。
他可以用杀死沈雪一样的方式杀死于困樵,他折断一朵莲,此刻也能折断一株脆弱的草木,封于修眯起眼睛,咧开嘴冲着于困樵笑,这是他第一次对于困樵笑,也可以是最后一次:“于困樵,你想死,我可以成全你。”
封于修觉得在这种时刻,自己应该看到于困樵眼里的恐惧了,畏缩,恐惧,反正这个男人一直以来都是这样的。
可于困樵没有,他甚至连条件反射的挣扎都没有做,透过将眼前遮挡的一片模糊的泪水,他同样看着封于修,然后艰难地,一点点地,在封于修冰冷噬骨的目光中,于困樵轻微地点了点头。
得不到爱的,怕孤独,也怕死的流浪狗,那么如果是死在认定的主人手中,这是否也算一种美好的归宿呢?
“你真他妈是…”他要怎么形容于困樵?不正常?疯子?变态?封于修咬牙切齿,他钳着于困樵脖颈的手恶狠狠地用力,也许这样最好,他杀了于困樵,摆脱流浪狗的纠缠,一了百了。
昏暗的灯映出墙上的影,电视再度播放起嘈杂的广告,飞蛾奋不顾身地扑上滚烫的灯泡,带起噼啪,一声烧焦翅膀的轻响,那一瞬间的封于修真的失去了理智,直到…直到有温热的眼泪滑落在封于修的手臂上,是于困樵因为窒息而涌出的生理性泪水。
封于修忽然松开了手。
于困樵狼狈地趴在地上咳嗽,急切大口呼吸着空气,他的脖颈上已经有一道深深的淤紫勒痕,封于修坐起了身,意味不明地望着。
“十秒钟。”封于修忽然说,他看着于困樵有些茫然地抬起头看过来:“给你十秒钟时间,你想做什么,我允许了。”
有时候人在一瞬间的千思万绪无法去用任何语言来解释或者描述,前一刻他还想杀了于困樵,可到现在,封于修却又宽容地给流浪狗一点甜头,也许是因为于困樵让他想起了之前的平静时光,也许是因为于困樵的确救了他的命,也许是因为那双湿漉漉的,含着泪水的眼睛…但不管是因为什么,封于修已经开始倒计时:“十、九…”
于困樵赶忙膝行着靠近了坐在沙发上的封于修,由于姿势的缘故,他抬头,封于修低头,他仰视,封于修冷冷地俯视。
“八、七、六…”倒计时仍在继续,封于修语气淡漠。
封于修的右手被于困樵用双手小心翼翼地捧起来,他抬眼,眸子里是浓稠到化不开的墨色,盛满虔诚、专注、依恋、渴望,他将唇轻轻地贴在封于修无名指的指尖,却不敢去吻封于修的指根,就像此刻他与封于修的距离,永远不敢再前进一分一毫。
被烧焦的飞蛾从灯泡上坠落,轻飘飘地落在水泥地面上,连一点灰尘都没溅起来。
这次的天气预报很准确,早上天刚蒙蒙亮的时候,就淅淅沥沥的下起了小雨,天幕是灰蒙蒙的颜色,透明的雨丝划过同样透明的玻璃,留下一道又一道水痕。
于困樵早早地就起了,并且格外地欢欣雀跃,他给封于修买了早饭,粥和小笼包,自己则兴奋地收拾着这个月要交的画稿,将它们放进自己的背包。
封于修醒了,但难得的没有起,他懒洋洋地蜷缩在沙发上,像极了猫,他注视着于困樵来来回回的收拾,忽然隐隐有种错觉,于困樵身后有条尾巴,此刻正不住地,开开心心摇晃着,也许能摇出一朵花也说不定。
待于困樵撑伞推门离开后,伴随着关门的吱呀声,封于修也随之站起身来,他给了于困樵一点甜头,但此刻也到了离开的时候。
封于修将自己身上于困樵给他买的衣服脱下,重新换回了属于自己的那一身,那衣衫上有洗不掉的血点,这很好,能提醒封于修现在的日子太安逸,而他应该回到自己要走的那条路上。
窗户外有混着雨水潮湿气味的冷风吹进来,吹落了于困樵桌上的画纸,封于修看了眼,善心大发地走过去捡了起来,重新放回于困樵的桌子上。
于困樵的桌子实在一塌糊涂,画纸凌乱地摆在一起,打火机危险地摆在台灯插座的旁边,抽屉也没推回去,而是拉开了一半,封于修皱眉,本着即将要走了,就当做次好事的心态,勉为其难地伸手,给于困樵收拾了一下桌面,画纸重新堆叠,火机摆到一边,封于修俯身去推抽屉,目光却忽然微凝,久久没有移走。
良久,封于修轻轻地嗤笑了一声。
在回家的路上时,于困樵的心情很好。归功于封于修昨晚的允许,所以哪怕现在他的脖子上仍有深深的淤痕,嗓子也疼痛的无法说话,于困樵仍能露出愉悦的笑意,他没遮着,唐仁看到了还吓了一跳,以为于困樵是被匪徒袭击。
他的情绪也体现在画纸上,这次的稿子唐仁很满意,还额外多给于困樵几张钞票,于困樵用这钱又给封于修买了几件衣服,他将装着衣服的塑料袋搂在怀里,撑着伞,几乎是脚步急切地跑回家里去的,带着期待与欢悦的心情。
钥匙在锁孔间转动,门发出长长的吱呀声,屋里实在安静的过了头,于困樵走进去,疑惑地看到屋中空无一人,但有时候也会这样的,封于修会早出晚归一阵,他想,将衣服放在封于修睡的沙发上。
但早餐也摆在桌上一动未动,于困樵走过去,伸手摸了一下,粥和小笼包已然凉透了。
封于修没有吃他准备的早饭,为什么?
一个毛线团抓出了一根线头,就能从头到尾的将凌乱的毛线抽离,于困樵心里忽然涌起极为不好的预感,他茫然四顾,又转身冲向放着封于修原来那件衣服的地方。
果然已经没有了,而是整齐叠着于困樵给他买的那几件。
于困樵意识到,这是封于修走了,他给于困樵一点甜头,然后再毫无留恋地离开,于困樵给他的,封于修什么都没要。
他曾以为可以获得一个家,哪怕是自己虚构的,幻想的,也没关系,但封于修此刻将这梦幻泡影给无情地吹灭,于困樵被抛弃了,他是一个人,他孤零零的,永远。
于困樵伸手拿出他给封于修买的衣服,将衣服抱在怀里,他在墙角无力地,慢慢地蹲下,将头埋在衣服之间,就像只被抛弃的流浪狗,发出受伤的、低低的呜咽。
封于修不会再回来,流浪狗为自己选择的,自己认定的,带回来的主人,不想要他,也永远不会再要他了。
007.
夜晚时分唐仁店铺所在的那条街总是交织着缤纷的灯红酒绿,于困樵就这么踩着一地的迷乱色彩走过去,像走在了调色盘被打翻后的画板上。
他路过时,靠在发廊门口的女人们已经不再有兴趣用妩媚的目光去诱惑他,除了讽刺几句这男人木讷又不解风情之外,就不再投以过多的关注。
对于这些,不在于困樵要关心的范围之内,像曾经一样,他低着头走路,不关心外界事物,发廊的灯光不断变幻着杂乱无章的色彩,给他身后拖下一道长长的,静默的影,偶尔随着灯的形状,沉默的影子也会改变为张牙舞爪,无法自控的扭曲。
扭曲的,狰狞的,一如于困樵画在白纸上的那些线条,成稿此刻就被唐仁拿在手里,在翻看了又翻看之后,唐仁收下,又把钱给他,只是总显得有些欲言又止:“你最近…变风格了?”
“我这样画,是反响不好吗?”于困樵问。
“倒不是不好啦…你这样子画其实还挺受欢迎的,卖得比以前要火。”唐仁回答:“我系觉得你比较奇怪啦,之前死活不肯画这个类型的,怎么现在一下子就放得这么开了?”
大抵人都是有阴暗面的,比起之前那些掺杂着复杂情感的漫画,也许如今这般粗暴而直截了当的更符合大众口味,只是于困樵看着不像经验丰富的类型,唐仁低头看着手中的画纸,也不知于困樵是如何搞清楚这些道具的用途的,还有被刻意在纸上画出来的,散落一地的止痛药、麻绳、锁链与伤痕。
而作为于困樵画笔下主角的那个男人,在画纸上,也从一贯的高不可攀生人勿近,转为一塌糊涂的模样,就像是带着于困樵的某种情绪发泄。
唐仁隐约猜测到大概于困樵是被喜欢的男人给彻底拒绝了,但他并没多余的额外时间去插手别人的感情问题,因为唐仁自己也是在悬崖之上牵着束缚野兽的绳去走钢丝,尽管他已经摸清野兽的习性,却也必须时时刻刻勒紧野兽脖颈上的绳索,否则也许他们会一同坠落。
更何况于困樵现在这副状态,不太像单纯的感情受挫,毕竟刚刚他进门的时候,唐仁就注意到了。于困樵眼角拖了一尾微红,眼窝下又有青黑,大概眼泪和无法入眠就是造成这两种色彩的答案,还有于困樵的神情,他仍旧有些沉默寡言,可眼中似乎少几分怯懦,更多几分……唐仁试图用某种形容词去概括,大约是,病态,这让他感觉到于困樵这段无疾而终的感情最后的结局可能是十分惨烈的。
于困樵拿着这个月的稿费离开唐仁的店,在走出这条泛滥着多情灯光与扑鼻香水味的巷子后,他停顿在了两条路的交叉口上,一条路是于困樵出租屋的方向,而另一条路,他已经很久没去过,有多久?自从遇到封于修之后,又是什么时候开始去的?是封于修不告而别之后。
在封于修离开的这一整个月里,酗酒这个习惯被于困樵重新拾回,除了必要的生活开支,剩下的钱也再没有别的用处,于是钞票被换成在瓶中摇晃的澄黄酒液,至少在一杯接一杯的辛辣味道下,可以短暂地麻痹大脑,虽然封于修从来没回应过,但于困樵表现得仍旧像是被二次抛弃的流浪狗。
于困樵交完稿无事可做,除了空荡荡的出租屋也无处可去,于是他迈向那条熟悉的,去往酒馆的路,不出意外的话,今天的深夜他会醉醺醺的回家,倒在那张沙发上熟睡不醒。
但意外就出现在过半的路程当中,或许是只顾专注低头走路的缘故,也或许是因为并不觉得这种破旧的巷子还会有另外的行人,于困樵猝不及防地和人相撞,但没有痛感,只有芬芳的花香气,首先撞进于困樵怀里的,是一大捧香槟玫瑰。
精致的花束后传来惊呼声,紧接着对方探出头来,于困樵先看清了他的脸,十六七的男孩,年轻稚嫩的模样,紧接着他又看到少年身上的校服,很朴素且常见的蓝白色调,只是在这灰暗的巷子里,显得格格不入,而且相对少年来说,这校服有些宽大,套在他身上,空荡荡的。
“对、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少年慌慌张张向于困樵道歉,他的普通话不太标准,带着些许口音,于困樵不欲与他多说什么,只摇摇头表示不在意,就想要继续往前走,但少年叫住了他,结结巴巴地向于困樵打听“兴仁影业”在哪条巷子。
这回于困樵多看了少年几眼,对方的神色显得局促又紧张。不过这也屡见不鲜,情窦初开,或者正懵懂却已经有了那种心思的青春期男孩,大多都会选择来这里去买唐仁的盗版碟,凭借着模模糊糊并不高清的光盘度过自己第一个正式往长大迈进一步的岁月。于困樵伸手给他指了指正确方向,或许是因为终于遇到愿意伸出援手的好心人,少年很感激地向他道谢,而且似乎太激动,毕竟他直接把那束花塞到了于困樵怀里:“我只有这束花,就把这个送你,当做谢礼吧,叔叔。”
于困樵没打算收下,他赶忙摇头拒绝,又想把花还回去,但奈何少年的速度很快,在把花递过去之后,就已经转身跑走,只剩于困樵留在原地,抱着这一大捧香槟玫瑰不知所措。
抱着一束昂贵的花去价格低廉鱼龙混杂的酒馆?这不是个好主意,这意外出现的状况打断了于困樵想要酩酊大醉的想法,他只好转身往出租屋方向的那条路走。
于困樵没有扔掉这束陌生少年送来的玫瑰,或许这可以称之为艺术家们的通病,过度遐想的浪漫,他抱着某种也许封于修还会回来的期待,在这漫长的等待之前,他可以将这束花养在瓶中,聊以作伴。
这条通往酒馆的街除了在深夜会有踉踉跄跄的醉鬼外,在平常其实基本无人光顾,于困樵碰到的男孩已经属于破天荒的陌生访客,但今晚很显然是个不寻常的日子,在于困樵往回走了没多久后,身后传来有些急促的脚步声。
“请等一下。”是个陌生的声音。
于困樵站住,回头,看到的也是一张陌生的脸,男人身形挺拔,在看到于困樵的目光落到他身上后,礼貌地笑了下:“抱歉,打扰你了,我只是想问一下,你手上的这束花是…哪里来的?”
似乎意识到自己叫住一个素不相识的人问这种问题有些太过突兀,于是这男人又继续说话:“我叫沈汉强,下午五点的时候我也买了一束这样的花送给我的…侄子,但放学之后我就再没找到他,又看到你手里拿着一模一样的花,所以才想找你问问情况。”
这一番解释属实合情合理,除了叔叔给自己侄子买香槟玫瑰显得有些怪异之外,但这是旁人的家事,于困樵没有身份置评,他没隐瞒,说自己的确见过沈汉强的侄子,是他把花送给自己的,但于困樵没有把少年去了哪里告诉沈汉强,属于青春期男孩的事情,他在之前工作过的学校也见过,那些家长大多都对这种事很排斥,谁知道眼前的沈汉强又会是什么反应。
沈汉强仔细地打量着于困樵的神情,似乎是在确认他有没有说谎,漫长的审视过后,沈汉强收回了视线,又彬彬有礼地对着于困樵伸出手:“我可以再看一下你手里的那束花吗?”
于困樵将那捧花递过去,他看着沈汉强接过,随后做出一个有些令人匪夷所思的举动,沈汉强将手探进了花中,似乎在搜寻着什么,大约几秒的时间就收回了手,但于困樵看到沈汉强的指间夹着一个东西,很精巧,闪烁着微弱的红光。
“花送给你了,但我需要把这个拿回来。”沈汉强笑了笑说,但于困樵还处在愣怔之间,也许这时候要托唐仁的福,在画那些漫画的时候,唐仁给他科普过一些这类的东西做素材,沈汉强从花束中拿出来的那个,应该是…定位器吧?
他突然意识到刚刚的少年,和眼前的沈汉强,也许关系并不只是叔侄那么简单,香槟玫瑰是隐晦的证据,而世界上又哪有叔叔要时刻定位侄子究竟在哪里的?于困樵头一次正视了沈汉强的眼睛,这两个男人对视了一眼,似乎都心照不宣的明白了什么。
“谢谢你回答了我的问题,我要走了,再见。”沈汉强说。
在他们擦肩而过的时候,一直沉默着的于困樵突然出声说话了,他那双眼睛里几乎是带着某种急切的渴望:“这样的行为,你不怕…把他吓跑吗?他可能永远不会回来。”
这个问题实在没头没脑,可沈汉强微笑着答了:“他会回来的。”
“为什么?”
“因为习惯实在是个很可怕的东西。”这是沈汉强对于困樵说的最后一句话,紧接着他就离开了。
习惯,于困樵想,玫瑰将他的双手也染上芬芳香气,覆盖住烟味,整整九十九朵香槟玫瑰会给出一个什么样的答案?一片花瓣代表着他会回来,又一片代表着他永远不来,花瓣被摘除,只剩花蕊和深青色的枝,于困樵低头默念着,在他撕到第十五朵花时,突然站了起来。
包装精致的花束伴随着撕扯揉碎的花瓣一起被毫不留情地扔进满是腐烂味道的垃圾箱里,于困樵重新来到了唐仁的店,他没看到那个问路的少年,但也并不多么关心,他只是从背包里再次拿出了两张画纸,递到了唐仁的手上。
“能帮我订做这个吗?”于困樵问。
唐仁只是看了一眼手中的画就僵住,眼神有些震惊,这纸上画的东西让他认为于困樵可能终于是为情所伤的发疯了。但于困樵无论是说话还是眼神看起来都很正常,除了莫名的有些亢奋外,甚至比他前几天都要正常,似乎并不像疯了,或者也有可能是疯到一定极点,无论是哪种,唐仁都爱莫能助,所以他只能点头,说:“当然可以定做的啦,下个星期,你就可以来拿。”
于困樵难掩兴奋雀跃地说:“谢谢。”他把订做这些东西需要的钱递给了唐仁,像是怕被传染这种不正常一样,唐仁伸手接钱的时候都是小心翼翼的,没敢碰于困樵的手。
于困樵走之后,黄利辉从里屋走出来,问道“他想订做什么?”
唐仁把手里的画纸举起来给黄利辉看:“项圈还有…狗链,看不出来,他瞧着怪老实的一个人,玩的还是蛮大的。”
不过话是这么说,对于手中的画纸,唐仁却看了又看,于困樵画功很好,因此每个细节也画的十分细致,如果按照他给的示意图将项圈和狗链做出来的话…唐仁目光有些游移,他看了一眼站在他面前的黄利辉,又赶紧收回目光,但是他的眼神被黄利辉敏锐地给捕捉到了:“你喜欢这个?”
“哎呀也不系啦!我没那个意思!”唐仁否认,但语气听起来又有点没那么坚定,黄利辉看他半天,又抛出个诱饵:“如果你喜欢的话,我也可以戴这个的。”
“那就试试!”唐仁迅速地回答,他这反应让黄利辉没忍住,笑了:“就这么期待?”
“那系当然。”唐仁说,他如数家珍地给黄利辉列举出来:“那我们也可以做项圈和链子,不一定是用他这种款式啦,我不是很喜欢他画的这个,而且,给你做的话,还要再多个配件。”
“什么配件?”黄利辉问,有些好奇。
唐仁拽了拽衣服领口,给他看自己脖颈间泛着青紫的牙印,黄利辉的杰作:“我还会再给你买个止咬器。”
黄利辉:“……”
正说话间,店门又被推开了,在这种深夜上门的大部分都是有需要的顾客,唐仁连忙又把领口给系起来,满面笑容地走过去迎接走进来的客户:“有什么需要吗?光碟、漫画、书、还有订做的道具,想要什么?我这里应有尽有的啦。”
眼前的男人携着一身血腥气味走到唐仁的面前来,很普通的连帽衫,可唐仁敏锐地看到他衣服上星星点点的血迹,有些是新的,有些则已经干涸褪色,再洗不去,这男人有双很凶戾的眼睛,冷冷注视别人时,像是野兽盯住猎物。
黄利辉警觉地将唐仁挡在自己身后。
“买两本于困樵最新画的漫画。”男人说,他从衣袋里掏出钱来拍在柜台上,那钱上也沾了丁点血迹,见男人似乎并没有恶意,唐仁稍稍放下心来,从柜台下取了两本漫画递过去。
男人接过,随手翻了几页,表情出现了某种变化,像是嫌恶,又像是……他冷冷地嗤了声。
在男人翻看漫画的时候,唐仁一直在黄利辉身后打量着他,不知出于什么原因,他觉得眼前这个人莫名的有些眼熟,好像…好像就从哪里见到过一样,可是…是在哪里呢?
男人用手捏着漫画,像是捏住了某种令人恶心的黏腻虫子,又重新将漫画扔在了柜台上:“看完了,谢谢,钱你留着。”说罢,他转身就走。
“…等等!”在他迈开腿开始慢慢走路的一瞬间,唐仁终于认出来,熟悉的身体线条,他在于困樵的画中看到过。
“你是不是叫封于修?”
封于修停住,转过身,重新用一种探寻的目光打量唐仁,他甚至弯起唇笑了一下,但那笑容也显得戾气十足。
“你为什么会知道?”封于修慢吞吞地问。
008.
他的梦境大多数都是一片光怪陆离的场景,像调色盘被打翻后无人擦拭的肮脏地板,也像暴风雨侵袭过后一脚踏入的泥泞沼泽,他在这种场景里永远孤身一人,从梦中无助挣扎,直到一线锋利的漆黑戳破这层绚丽的色彩,于困樵自梦中惊醒,从沙发上坐直身体,窗外的天阴沉沉的,似乎又要下雨。
于困樵曾一直想要一个家庭,他想,他可以的,他会成为一个好丈夫,好父亲。
“不合适。”但有太多女人这样对他说过,也许有人会欣赏艺术家的忧郁,喜欢他柔软敏感的眼睛,可相处之下,艺术家性格中的缺点也逐渐露出端倪,他就像是一个缺了最重要部件的音乐盒。也许有人起初接近他时会想,没关系啊,只缺这一块而已,没什么大不了的,但缺失了声音的音乐盒,除了当做摆件,又有什么用处?所以最后只会被人弃如敝履。
没人会想要和于困樵过日子,居无定所,又显得优柔寡断,懦弱可欺,被那副英俊皮相吸引的女人们最终和他分道扬镳,他甚至连手都来不及牵过,于困樵闷闷地吸烟,自觉人生已是一团画满粗糙铅笔稿的废纸。
后来,又出了“那件事。”还好他及时把住了方向盘,除了学生受惊以外,没人有生命危险,但学校最后还是辞退了他,言辞客气地将赔偿金递给他,于困樵沉默地接过,他由衷感到自己被生活抛弃。
没有再待在那个城区的理由,所以于困樵搬了家,租下一个破旧的出租屋作为容身之地,靠着画画谋生度日,其实养活自己没什么问题,只是灵魂深处却始终像破损了一个大洞,不停呼啸送进冷风,刮得人心底刺痛。
有时于困樵想他的要求并不过分,他只是太孤独,迫切地渴望着谁来将他空洞无望的人生填满,也就是在这种时候,于困樵在雨夜遇到了封于修。
也许在一开始,把封于修带回家的理由,仅仅是他被那声柔和的呼唤所吸引,可很难否认的是,封于修对他有吸引力,无论是因为与残忍手段形成反差的温柔,还是对待他时漠然处之的态度。人的本性都有点贱,于困樵承认,他的讨好在最初带着对封于修的畏惧,可当这种讨好成为习惯,就以此为养料,灌溉出阴暗的爱来。
缺爱的流浪狗,也要小心翼翼试探认定主人的底线,他们的破冰点在于一张封于修故去妻子的画,紧接着就是沾满于困樵气息的衣衫。于困樵一点点地向前迈进,想将自己融进封于修的生活里,而封于修从未表态,即使后来出了那样的意外,于困樵几乎以为自己会死在封于修手里了,可封于修没有做,分明应该是冰冷的、嗜杀的、禁不得冒犯的封于修,却轻飘飘地放过了他。
在认知到这点后,封于修对他的容忍,就令于困樵难掩兴奋,那颗空荡荡的心此刻填满再鼓胀,这样不好吗?这样有什么不好?他百分万分的愿意和封于修这样在一起,哪怕仅仅是想象到“在一起”这个词,都会让于困樵的灵魂产生颤栗。
可封于修不屑于养一条太缺爱的流浪狗,他不要他,也许那夜指尖的虔诚一吻是封于修容许的最后让步,可这更令于困樵痛苦,他不甘得不到,得到了一点,却又更想要,在封于修眼里他算什么?摇尾乞怜的流浪狗,可以随手逗弄,但绝不会带走。
和那些说出“不合适”就分手的女人不一样,封于修是不同的,于困樵情不自禁被封于修所吸引,甘心情愿地仰望着封于修,他没想着要拥有封于修,只想着也许自己有天能成为封于修的,他挣扎在这种患得患失的爱意之间,像条搁浅的鱼,不知道先迎来的是涨潮后的救赎,还是干涸后的死亡。
他抱着隐约的希冀,期盼着封于修回来,或许正是因为封于修的不告而别才让于困樵有了期待,这有两种解释,第一种是封于修不屑将要离开的事情通知给他,可那晚又为什么要给他甜头?第二种解释就是封于修不愿意面对他,而不愿面对他的原因又是什么?
那个叫沈汉强的男人对他说,习惯是个很可怕的东西,香槟色的柔软花瓣被于困樵捏在手中,慢慢地撕碎,在他手心染上香气扑鼻的花汁,于困樵默念,习惯,那么这几个月以来,封于修有没有习惯?
他想,是有的。
懦弱畏缩的流浪狗该怎么在这世间摸爬滚打着活下来?无非靠的是天性中的敏锐,察言观色的资本,看似漠然的封于修在面对他时,底线曾一退再退,这是否能作为封于修习惯的证明?于困樵低低地笑了,他会回来,封于修会回来的,于困樵发出和沈汉强一模一样的感叹。在他把那束香槟玫瑰果断地扔到垃圾桶里之前,他手底下正好数到第十五朵玫瑰。
他之前委托唐仁订做的东西,昨晚唐仁就给他打了电话,说今天可以过来拿,于困樵草草地应付了一顿早饭就出了门,他的这种亢奋显得有些病态,但这是于困樵必须要准备好的东西,在封于修回来之前就要准备好,流浪狗该如何向回来的主人宣誓忠诚呢?当然要有项圈和狗链。
他希望封于修看到后会喜欢。
于困樵推开店门时,唐仁正坐在柜台前用他那台上了岁数的电脑删除之前的监控录像,在这种地方是很常见的事,一年里总有那么一天两天,会有人心血来潮地来巡查这片早被抛弃的地方,也不排除是为了赚外快的可能,查监控,查店里有没有不该出售的东西,严的可怕,就是为了从店家手里捞点油水。
唐仁在这混迹许久,早对这里的规矩熟门熟路,于是每个星期总会固定删除一次监控,于困樵知道,但从来没碰上过,这次让他看见,倒是个稀罕事。不过于困樵满心满眼都是自己要的东西,见了面就迫不及待直奔主题,唐仁正忙着跟失灵的鼠标搏斗呢,头也不抬地叫他自己去货架上拿。
包装体贴的用了深黑色的纸盒,于困樵小心翼翼地将盒盖打开,皮质项圈和闪烁着银光的细细铁链就呈现在他眼前,项圈是纯黑色,挂着银质吊牌,只是吊牌上没有名字,于困樵爱不释手地左右翻看,而坐在电脑前的唐仁见他这样,撇了撇嘴。
想到接下来要做的行动,唐仁有些犹豫,他不知道封于修那样的人被于困樵缠上到底是好是坏,但归根结底,总不能比现在更差了吧?思绪辗转之间他下定决心,热情地询问于困樵是否满意,在得到肯定的答案后,唐仁附和着笑了两声,随后捂住了肚子,有些浮夸地表演起哎哟肯定是吃坏了怎么肚子疼呢,困樵你能不能先帮我删会监控啊,密码是六个9。
于困樵看他这模样似乎的确是疼极了,于是只得答应下来,见事情顺利发展的唐仁憋着笑进了里屋,现在换于困樵端坐在电脑跟前删监控了,他起初有点不熟练,但很快掌握要领,一段段黑白页面被删除,当然其中也有些限制级画面。
这让于困樵有些不太自在地咳了两声,尽量快速地删除这几段,他还在画面中看到了自己,大概就是来拜托唐仁订做东西的当天,他对出现在监控里的自己没多大兴趣,正准备继续往下删除的时候,手指却突然定住。
于困樵死死地盯着电脑上的黑白画面。
那个身影他在纸上画过无数次,也梦过无数次,所以几乎是一出现,于困樵就认出这是封于修,他看着监控里封于修走进来,看着封于修翻看两本漫画,看着封于修和唐仁说话,封于修回来了?可他为什么要来这里?他为什么不回到于困樵那里去?为什么他回来,却不来见他?
画面在封于修走出店门的那一刻终止,于困樵猛地站起身来,歇斯底里地去敲唐仁里屋的门,拉开门的唐仁即使有了心理准备,也被于困樵这疯狂模样吓了一大跳,于困樵语无伦次地问他是不是见过封于修,又问他跟封于修说了什么,得到了肯定的答案,可唐仁说封于修压根就没提起于困樵的名字。
封于修的确回来了,却并没有要找于困樵的打算。
于困樵可以忍受等待,可以接受永远无法触碰的仰望,却对这样的事实难以接受,他的神情有些崩溃,大约是从某种笃定的病态转为失望后的疯狂,他晃晃荡荡地拿着盒子往外走,很像是准备带着项圈和狗链当做遗物找个地方投河自尽,唐仁急忙把于困樵给抓住,给流浪狗塞颗定心丸:“我知道他还没有走!”
这句话总算把于困樵的神智从岌岌可危的边缘给拽回来,于困樵不语,像是在等待唐仁后续的话,而被他那双黑漆漆的眼睛盯着,唐仁竟有一瞬的毛骨悚然:“我只系知道他还没走啦!而且…虽然他没问起你,但是还买过你的漫画。”唐仁没提封于修满脸嫌恶的样子:“我想,他也许系对你有那么一丁点意思啦!接下来要怎么做…看你自己把握!”
流浪狗会做出怎样的行为?被认定的主人在看到这种行为后又会有什么反应呢?唐仁想,他不是个热心肠的善人,也不是什么慈善家,只要活在这里的人都不是,唐仁会愿意出手点拨这一下,也许是出于他和于困樵相识已久,也许是出于…封于修本身。
于困樵去了酒馆,抱着自己的盒子喝得酩酊大醉,易拉罐在他脚下堆积起一个又一个,电视又在播放晚间新闻,上面说沉寂已久的武痴封于修再度出手,这次又杀了一个武林高手,还是没有人抓住他,轻易被封于修逃脱了。
封于修,封于修。
于困樵默念着他的名字。他低垂着眼,单是看失意的背影,也许真的已经有些烂醉如泥了,可他盯着盒子的眼神却清明,酝酿开黑沉沉的一片。
不知何时一直沉寂的乌云间突然雷声大作,雪亮的闪电携着大雨一同浇下,一时之间雷声不断雨声不歇,于困樵的耳边再听不见新闻报道,只被轰隆的雷声和噼啪雨声占据,偏偏这时候他要起身走,老板说外面雨大,挽留了于困樵几句,但他似乎实在醉的糊涂,摆摆手,跌跌撞撞地出了门。
那雨一瞬间就把于困樵给浇湿淋透,可他还好好地将盒子护在怀中,这雨太大,刮在脸上的雨丝都有些令人疼痛难忍,于困樵几乎睁不开眼,循着本能去找回家的路,他踉跄着走路,裹紧身上的衣服。这样的场景似乎有些眼熟,好像一切回到最初,他慢慢地走进那条熟悉的路,只是这次再没闻见混杂潮湿雨水的血腥味。
漆成深灰的墙壁被雨水打湿,于困樵忽然停下了脚步,怔怔地望着,他就是从这里遇到封于修,带走了封于修,流浪狗把自己认定的主人给捡回了家。
他没有再往前迈进一步,反而抱着盒子靠坐到墙壁旁,雨水把蜷缩着的于困樵打得湿淋淋的,像极了垂头丧气呜咽着的,被抛弃的狗,他抱着盒子,如同抱住珍宝,在雨声里低低地喊着封于修的名字。
有脚步声传过来,在雨声里,显得有些不太清晰。
来人站到了于困樵的面前,停住,于困樵迟钝地抬头,用不知是被雨水打湿还是泪水模糊的眼,看到了撑着伞的封于修平静的脸,他用冷冷的目光,注视着眼前的丧家之犬。
多么戏剧化的一幕,他们的相遇就是在这里,于困樵救下遍体鳞伤的封于修,而这次在大雨中,则是封于修站在了狼狈不堪的于困樵面前。
“封于修。”于困樵喊他的名字,在喊出口第一声时,显得有些迷茫和犹豫,但紧接着他就喊了第二声,第三声,封于修一直没有说话,就这么看着于困樵发疯一般地喊他的名字,待于困樵终于脱力似的沉默,封于修才开口。
“站起来,回去。”
像是主人在对自己的狗发号施令。
009.
于困樵一路跌跌撞撞地跟着封于修回到出租屋,封于修把伞放到一边,伸手从于困樵的衣袋里摸出钥匙开门,在手贴到于困樵湿透的衣衫时,封于修感觉到他轻轻一颤,封于修扯了扯唇角,弧度有些讽刺,但没说什么,只是自顾自地开了门,随后他抓住于困樵的衣领,一用力,将于困樵拽进了屋中。
进屋之后他们也没有交流,于困樵踉跄着稳住身形,就又被封于修拎着给扔进了浴室,面对被封于修无情关上的浴室门,于困樵有些手足无措地呆滞了几秒钟,他伸手悄悄地将门推开一条缝,就对上了封于修凶戾的目光,他正坐在于困樵平时画画的桌旁,语气冷若冰霜:“滚进去,洗完再出来。”
于困樵听话地把门重新合上,不久后,浴室里传来哗哗的水声。
封于修的心情其实很烦躁,他认为自己不该回来,也不该去唐仁的店,更不该在雨里再把于困樵这条缺爱的流浪狗带回出租屋,封于修应该由着他去自生自灭的,死了才最好,就不必再去为于困樵而心烦。
只是他愈发看不懂自己,脑中的理智和心底的情感躁动着将封于修割裂为两半,可理智本就应当存在,早就被抛弃已久的情感却不该再度拥有。当封于修离开,重新踏上挑战各个隐世高手的旅途后,在交手时,他的确仍能感到嗜血的渴望,战意的兴奋。
但当对手轰然倒下,封于修擦拭沾染鲜血的双手时,却下意识地想要回头去看一眼,那一瞬间他几近恍惚,好像回到了他还在练武的当年,酣畅淋漓,专心致志,而他回头,就应该有个人在他身后,替他打点,安排好一切,那是封于修所长久怀念的。
沈雪,这是我在想你吗?还是你的鬼魂来找我复仇了?但无论是哪样都没关系,他可以接受。封于修将双手擦干,带着某种期许般的慢慢将头转过去,可他眼前隐约浮现的,不是他含笑翻书的妻子,而是另一个伏在桌前画画的,模糊的身影。
封于修想起的不是沈雪,而是一个男人,那个男人有着一双湿漉漉的,带着渴求的黑色眼睛,曾有条流浪狗这样看着他,眼中迫切,如此渴望被爱。
是否会感到惶恐?记忆中那些安稳的,宁静的时光正一点点褪色,消逝,逐渐被替换上另一个人的影子,那个人的目光一直追随着他,忠诚,又病态,让封于修甚至有些想不起妻子温柔的眼睛。
封于修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回来,他想只是为了看自己离开后,于困樵有没有死去活来吧?于是他回到那个腐朽破旧的城区,看着于困樵画画,看着于困樵去唐仁的店,看着于困樵歇斯底里,酩酊大醉,看着他蜷缩在那条自己曾受伤过的巷子里,呜咽着呼唤自己的名字。
那时候他想骂人,可以的话,也想痛揍于困樵一顿,但他不该再跟缠人的狗有任何牵扯,可是,出于某种连封于修自己都无法理解的情绪,他站在隐蔽处凝视呜咽的于困樵许久许久,最终撑开了伞,靴底踩上泥泞水坑,溅起一小片轻微水花,他就这么站到了于困樵的面前,牵着流浪狗脖颈间无形的绳,将于困樵带回家。
封于修知道这意味着什么,这间接意味着他的接纳和承认,也知道这会给于困樵怎样的一种暗示,甚至这些行为是封于修在意识清醒下做的,可他有时觉着自己也已经疯了,在反反复复的回忆起于困樵那双渴求的眼睛之后。
浴室门被打开,换好干净衣服的于困樵小心地从里面走出来,洗过澡之后他似乎已经恢复些许清醒,封于修回来了,并且在雨中和他一起回家,回他们的家,这让于困樵感到兴奋,这算是封于修的容许了吗?这算是他已经接纳自己了吗?
他克制着自己汹涌的喜悦,站在浴室门口偷偷地抬眼去看封于修,但看到封于修手中的东西时,于困樵微愣一下,纯黑的盒子被随意搁置在桌上,而封于修手里是皮质的项圈和纯银锁链,他用另一只手轻柔地摩挲着项圈,再抚摸过锁链,似笑非笑地盯着于困樵的脸。
“于困樵,就这么喜欢给人当狗?”封于修漫不经心地问。
对于流浪狗而言,呼唤名字几乎就是要他认主的行为,所以封于修从不喊于困樵的本名,这是第二次,在听到自己的名字从封于修唇齿间吐出时,于困樵的呼吸立刻急促起来,在封于修没有任何表示的情况下,他就已经没有丝毫犹豫地跪下去,不顾水泥地的冷硬,不顾膝盖摩擦的疼痛,膝行着,一点点靠近封于修。
“不是…”于困樵语无伦次地解释,他想伸手去碰封于修的腿,但在接触到对方冷若冰霜的眼神时,又怯懦地停止,只重复辩解着:“是你,封于修,是你。”封于修不为所动,而于困樵迫切想要证明,他目光焦急地游移着,在不经意间,望向了画桌的抽屉。
封于修注意到了他的目光,于是发出一声讥讽的冷笑,他伸手拉开抽屉,并不意外里面的东西,而是抓起了被精心堆叠好的画稿,粗暴地将画纸砸在于困樵身上,描摹着封于修身影的纸纷纷扬扬落下,零星几张划过于困樵的脸颊,轻飘飘的,却好似响亮的耳光。
“你在画我。”封于修阴沉沉地盯着于困樵,事到如今,他其实也并没想明白自己是如何吸引了这只黏人缺爱的狗,被这么坚持不懈地追逐,他有烦躁,有恼怒,这种种情绪交融混杂,令封于修也无法抑制心中的冲动,他将项圈和狗链扔到于困樵的面前,砸在水泥地上发出轻响:“十秒钟。”封于修说,不给于困樵任何思考的时间,开始倒计时:“十、九…”
项圈和锁链之间的搭扣被男人迅速地扣在一起,在封于修漠然的倒数声中,于困樵抬起手,将项圈戴在自己的脖颈上,唇角的笑容是发自内心的快乐,锁链垂到地下,于困樵也垂下了眼,他俯身低头,用牙咬住冰凉锁链的一截,随后将狗链的一端,送到封于修的手边。
屋中陷入漫长的僵持,窗外稍稍收势的雨此刻又转为瓢泼,惨白一道闪电划过,点亮于困樵的眼睛,封于修嗤笑,他抓住了那细细银链的一端,在于困樵含着浓重迷恋与执着的眼神里,封于修缓慢地将狗链环绕在自己腕上,一圈,再一圈,于困樵没有任何反抗,他顺着封于修的力道,两个人的距离一点点地拉近。
太近了,甚至能感觉到彼此的温热吐息,封于修仍然在收紧着手中的狗链,直到他们之间亲密地几乎毫无空隙,他猛地低下头,恶狠狠地咬住了于困樵的嘴唇,尖锐的牙磨破了唇肉,血腥味、酒味、还有潮湿雨水,还有顺着于困樵眼角滑下的,咸涩的泪,他竟是因为封于修赐予他这样一个暴戾而充斥血气的吻就哭了。
(省略4431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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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还会去和那些人比试吗?”于困樵小心地问,他看着封于修微微挑起眉毛要说话,但又似乎是生怕封于修说出那句经典的既分高下也决生死来,他胆大包天地赶紧伸手一把捂住了封于修的嘴。
封于修:“……”
“你可以不要去比试了吗?我不想你出危险,封于修。”于困樵闷闷地说,他不是个善于表达内心的人,也不擅长开口说话,或者就是嘴笨:“如果你死了,我不知道你死后,我会做出什么事来。”
封于修嗤笑了一声,他想说你又不是我,就你这种懦弱可欺的脾气,难道还能毁灭世界不成?但随即他又想到于困樵其实是个变态,虽然属于缺爱的温良型变态,不伤人的那种,但无论如何,变态仍旧是变态,他可能不会崩溃到去杀人,但精神不稳定的于困樵,很有可能刨坟后对封于修的尸体做点什么。
封于修不愿意想象那种毛骨悚然的画面。
于是封于修沉默了会儿,最后说:“别胡思乱想了,于困樵,我会努力,争取死在你后面,所以我答应你,在你死之前…我不会再去比试了。”
于困樵的眼睛显而易见的亮起来,他抱住了封于修,两人紧紧相拥,此刻像是一个承诺,封于修也难得没有不耐烦,而是接受了于困樵的这个拥抱,不过很快,在感受到于困樵的某种变化后,他猛地伸手,抓着于困樵扔出了浴室。
“滚出去。”浴室门被大力地关闭后,还能听到封于修充满怒气的声音。
但被扔出去的于困樵望着浴室,半晌,他微微地笑起来,这是于困樵鲜少露出过的笑容。
……
三年后,老城区公园。
扎着羊角辫的小女孩在绿茵茵的塑料草地间牵着自己的风筝来回奔跑,她的风筝是漂亮的燕子,因而小女孩十分喜欢。公园边就有冰淇淋车,她跟妈妈要了几张零花钱,想买一支冰淇淋吃,只是一手拿着风筝,一手拿着冰淇淋,有些很不方便,于是一阵风吹拂而来的时候,小女孩的手一松,她的风筝就轻飘飘的挂到了树上。
小女孩怔怔地看着,连手中的冰淇淋化了都没有察觉,她的眼中很快地蓄起眼泪,委屈地瘪着嘴,泪珠子在眼眶里打着转,她打算哭着喊妈妈了,让妈妈把她的风筝从树上救下来。
但这时候,有个叔叔走了过来,他微微俯身,问她:“你怎么了?”
小女孩以为他是故事里的大侠,毕竟大侠才有这么厉害的身手,陌生的叔叔穿着灰色的连帽衫,灵巧地跃上了树,像只矫健的猫,又或者像只灵巧的鸟,他轻而易举地将那只燕子风筝从树枝上拿了下来,递到了破涕为笑的小女孩手中:“拿着,别哭了。”
小女孩眨巴着眼睛,说谢谢叔叔,封于修看了她一眼,没有再说话,而是转身离开了公园。
于困樵就站在路口等他,手里拎了满满的菜和生活用品,封于修顺手接过了几袋,提在手中,和于困樵并肩往他们家的方向走。
“你想要个孩子吗?”在回去的路上,于困樵突然问。
“你有病?你能生?”封于修瞥他一眼,深觉和于困樵在一起这么久,自己的修养和忍耐程度已经大大提升。
“我们、我们可以领养。”于困樵小心翼翼地瞧着他。
“不养。”封于修说,他又扫了于困樵一眼,在大衣外套的里面,他能看见于困樵脖颈间皮质项圈的一角,银色吊牌上,写着封于修的名字,于是他说:“光是容忍你一个就够我烦的了。”
日暮西沉,残阳似血,两人的影子在柏油路上被拖得很长很长,其中一人甘心情愿为另一个人所有,而另一个人又何尝不是画地为囚。
说不清是谁困住了谁,但也许就这样过下去,也算天长地久。
END.
封困于樵.[上]
·袁许衍生/ooc/架空世界
·《秘密访客》于困樵x《一个人的武林》封于修
·身份设定还是用了他们各自的,但是世界观和剧情大改了,谨慎食用
·补:2024.6.28
001.
于困樵想,我是见过他的。
遇到封于修时,于困樵正踉踉跄跄地走在雨夜里,细密雨丝将眼前一切景象都淋成雾蒙蒙的。当然,也有可能是因为于困樵喝得酩酊大醉,才眼前发花,看不清楚前路。
他租住的房子在七拐八拐的破旧巷子最里面,环境和所付的租金一样低廉,但也要感谢这场雨,也许能帮把他门前的垃圾和污渍冲走一些,于困...
·袁许衍生/ooc/架空世界
·《秘密访客》于困樵x《一个人的武林》封于修
·身份设定还是用了他们各自的,但是世界观和剧情大改了,谨慎食用
·补:2024.6.28
001.
于困樵想,我是见过他的。
遇到封于修时,于困樵正踉踉跄跄地走在雨夜里,细密雨丝将眼前一切景象都淋成雾蒙蒙的。当然,也有可能是因为于困樵喝得酩酊大醉,才眼前发花,看不清楚前路。
他租住的房子在七拐八拐的破旧巷子最里面,环境和所付的租金一样低廉,但也要感谢这场雨,也许能帮把他门前的垃圾和污渍冲走一些,于困樵瑟缩着身体向出租屋的方向走,用外套的兜帽将自己大半张脸遮住,似乎这样才有几分安全感。
在这种明显鱼龙混杂,三教九流什么人都有的地方,于是酒味、烟味、油腻饭菜味、还有便宜的脂粉香气是永远不缺的,只是上天庇佑,幸好拜这场雨所赐,于困樵匆匆穿行在巷子中时,只闻到潮湿的雨腥气,没嗅到什么混杂的难闻气味。
有昏暗的灯光从别户人家的窗中透出来,算是模模糊糊给于困樵指引着回去的路,这场雨的阵势不大,只是一直连绵不断地浸湿人的衣衫,寒气几乎能渗透到人的骨头里去。于困樵裹紧身上的衣物,他的头更低了,内心几乎是渴望着尽快到家,租住的房屋虽然破旧,但好歹能遮风避雨,不必让他在这寒风凄楚的雨夜受冻。
于困樵后悔起来,他这一生里似乎时常后悔,下午他不该去喝酒的,如果少喝几杯,也就不会碰上这场雨。
也就不会遇到…封于修。
血腥味是猛然窜入鼻腔的,在湿漉漉的雨水气息中,这股血的味道太明显,不过更吓人的也许应该是出现在于困樵眼前的男人,他倚靠在漆成深色的石灰墙壁上,正挡住了于困樵的去路。
起初于困樵停在很远的位置,谨慎地观察着那个男人,他穿了件深灰上衣,被雨水浸的湿透,连衣兜帽把男人的脸遮挡的严实,于困樵看不清他是醒着,还是喝醉了睡过去,因为这里的醉鬼属实不少,但他鼻尖嗅到的,浓浓的血腥味,又否定了这个猜测。
他等了半天,见男人始终没有任何动静,才试探着朝前走过去,直到于困樵走到男人的身边,他才发觉事态的严重性。那件上衣本该是浅灰色的,只是被血给浸透成了深灰,甚至不用去掀开他的衣服查看,就能想象到衣衫下的累累伤痕。于困樵想了想,蹲下身去拉男人的兜帽,他看到男人紧闭着眼睛,或许因为痛苦,眉毛紧皱,并不算多出众的脸上,还有几道疤痕。
于困樵不该管,也不想管,多一事实在不如少一事,他连养活自己都费劲,也没有那种莫名其妙的善心去救助这种看起来就可疑到极点的危险男人。于是他带着漠然的表情准备站起身来,但脑海中还是不由自主地再次回忆了一下兜帽下男人的那张脸。
于困樵忽然一顿,他想,我是见过他的。
在什么地方?被酒精麻痹的大脑开始迟钝地转动,回想,人声鼎沸的闹市,乱哄哄的小吃店,油腻腻的桌板上放着几碟小菜,还有酒,墙角的电视在播放晚间新闻,当时于困樵已经醉醺醺的,不经意间,他抬头看了眼那屏幕窄小的电视。
对…对,就是眼前这张熟悉的脸,只不过在电视上,男人的眼睛没有紧闭,那是一双几近像是野兽的眼睛,凶狠且阴戾,在醉意迷蒙中,于困樵多看了几眼,就为着那双独特的眼睛。
武疯子,杀了很多人的危险分子,于困樵想。他低头看着形容狼狈,重伤昏迷的男人,想起报道上,女主持人念出这个男人的名字,封于修。于困樵自己在唇齿中将这个名字再度咀嚼一遍,封于修。
若是这样,于困樵就更不该救他了,这算是收留通缉犯了吧?就留他在这里自生自灭吧,于困樵想着,心底甚至带上某种恶意,很难形容那是种什么心情,就是作为弱势者,眼睁睁地看着一个强势者的生命逐渐逝去,这种感觉很好,让他莫名满足。
但他该走了,呆的时间太长,也许会出什么意外,于困樵不想跟警方有什么牵连,他甚至是有些不舍地又看了看封于修正挣扎着微弱呼吸的样子,随即就准备转身离开。
“雪。”
但一声微弱的呼唤,牵绊住了于困樵的脚步。
是谁的声音?这里只有他们两个人,于困樵顿住。这是封于修的声音吗?这是和他的外貌并不符合的柔软,雪?冬天?还是名字?封于修是在呼唤谁?用那般细软,温柔的声音。
封于修又轻轻呢喃了一声:“雪…”
于困樵站在原地,陷入犹豫,他不该把封于修带回家的,可是这种狠厉面容与温柔音色的反差,又吸引了他的好奇心。于困樵算是个懦弱的人,可懦弱的人也有阴暗面,也有不为人知的心理,那柔软的声音触动了于困樵的某种心弦,但绝不是同情,或者怜悯,是连他自己都说不清楚的,他想再听听那种声音,最好封于修,能用那种温柔的声音叫他的名字。
因为从没有人这样轻柔的呼唤过于困樵。
他鬼迷心窍地再次蹲下身,去把昏迷中的封于修搀扶起来,封于修伤口中流出的血沾湿了于困樵的衣服,却让他被雨水浇得冰冷的身体感觉到几分温暖,封于修是暖的,于困樵是冷的。
他把封于修给带回了家。
002.
于困樵从最内侧的衣兜里掏出钥匙,打开那扇破破烂烂的门。经年累月,木头可能已经腐朽,因而在推门时会发出长长一阵刺耳的吱呀声,于困樵习以为常,甚至这种声音在他听来已经变得亲切,代表着于困樵还有一个家,还有一个归属。他有些费力地拖着封于修进家门,没被人看到。其实被看见也没关系,在这样阴沉沉的雨天,他满身酒气地搀扶着昏迷不醒的封于修,在外人看来,也不过是两个醉醺醺的酒鬼,一个尚有神智,带着另一个半夜回家而已。
简陋的出租屋内家具少的可怜,望着满身是血的封于修,于困樵为如何安置他花了几分钟的时间思考,先给封于修包扎伤口止血是最必要的。于困樵拖着封于修,让他躺到沙发上,然后伸手去脱封于修的衣服,有些血迹已经干涸,伤口就同布料黏连在一起,但疼的又不是于困樵,所以他撕封于修衣服的动作格外干脆利落。
封于修精壮的上半身遍布着不少伤疤,有些已经是旧伤,有些还泛着血丝,就是新伤口,被雨水泡发开,就显得格外狰狞可怖,不过于困樵的工作还没有完成,他的手继续向下伸,解开封于修的腰带,把裤子也一并脱下。
最后呈现在于困樵眼前的,就是浑身赤裸的封于修。
不知是有意或者无意,于困樵的手在封于修的身体上停留了一阵,手下的那幅身躯肌肉紧实,线条流畅,于困樵甚至能想象到这具躯体紧绷起来时强大的爆发力,他慢慢地抚摸着封于修身体上的伤疤,也看到他先天残缺的腿,但于困樵很喜欢,他甚至觉得别有一种美感。
这让他想要画画,于困樵想要把封于修画在他的纸上,但他现在不能这么做,只能恋恋不舍地将手从封于修身上拿下来,意犹未尽的样子,他把角落里尘封了很久的药箱取出来,动作不太熟练地给封于修做了消毒和包扎,但即便如此折腾,封于修也没有一点要苏醒的迹象,要不是他身体触感温热,还有呼吸起伏,于困樵都差点以为封于修已经死了。
他给封于修盖了床被子,随后拾起那些带血的衣物,有枚吊坠从衣服里滑落出来,于困樵捡起来,吊坠被设计成可以打开的形状,打开之后,于困樵看到一张女性的小照,容貌温婉,笑容甜美,于困樵将吊坠放在桌上,他本能觉着,这个女人,应该就是封于修口中的“雪”。
于困樵将被血迹浸透的,封于修的衣物扔进盆中,想着等明天再洗出来,其实应该扔掉的,但封于修醒来之后穿什么也是个问题,于困樵从衣柜里找了件自己的衣服准备暂时应付着,不过出于某种不方便说出来的私心,他并没有立刻就给封于修穿上。
处理完这些事,于困樵的酒意都消去大半,但疲倦也随之席卷而来,他简单地冲了个澡,而且再顾不得沙发上的封于修了,径自到床上躺下,但大约是这终年寂静的房间内突兀多了一个人的缘故,于困樵始终睡得不沉,就这么迷迷糊糊间,他做了个梦,于困樵梦到自己站在街道上,人潮拥挤,来来往往,而他形单形只,逆行在人流里,茫然无措,却只能继续走。
有人在牵手,有人在欢笑,有幸福的家庭从他身旁走过,于困樵恐慌地左顾右盼,可只有他自己与别人走的方向不同,也只有他自己一个人。
他想停在原地,或者转身,和别人一样,朝前路去,可不知名的恐惧用蛮力将他裹挟,非逼着他朝反方向走,他无能为力,眼睁睁地看着自己与别人背道而驰,没人来救他,没人来抓住他的手。
将于困樵从噩梦中惊醒的,是封于修的梦呓,他坐起身,惊觉自己满身冷汗,于困樵摸着黑下床,将灯打开,看到沙发上的封于修睡得似乎很不安稳,他脸很红,眉头紧皱,不断呼唤着雪,那个女人的名字,语气时而温柔,时而悲伤。
于困樵上前去摸了摸封于修的额头,触感滚烫,他发起了高烧。
说实在的,于困樵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要做到这样的地步,把封于修捡回家,给他处理伤口,现在更是在照顾高热的封于修,于困樵用打湿的毛巾去给封于修擦拭身体,他做的很细致,很轻柔,期间封于修连一点挣扎都没有,下意识顺从的任于困樵照顾他。
这种行为几乎给了于困樵一点幸福的错觉,有人正和他住在一起,接受他的照顾,这让他感觉到自己不再是孤孤单单一个人。
只用冷毛巾去给封于修降温并不算多管用,那个许久未用的药箱又派上了用场,于困樵翻出一板药来,确认还没过期后,就打算给封于修喂进去。
这一步完成的没那么顺利,于困樵试图将药片喂进封于修口中,但封于修的齿关一直紧咬着,药片停在柔软的唇瓣间就停止住,再无法推进分毫,于困樵努力尝试了大半天,他把昏迷中的封于修扶起来,让他靠到自己怀里,在这时候于困樵才察觉到封于修和他之间的体型差,几乎只要他一伸手,就能把封于修整个裹进自己怀抱中。
分明在电视上,是被形容为穷凶极恶的疯子,还有一双又冷又阴戾的眼睛,可如今就这么安静地靠在于困樵怀里,于困樵的体温偏低些,而封于修因为高烧而浑身滚烫,在找到舒服的温度后,就下意识地紧贴了过去。
“雪…雪…”他仍旧在低低的呼唤着,轻柔地像在呼唤一片雪花,这让于困樵不禁开始幻想,如果封于修能用这样的语气来温柔叫他的名字……那他一定会什么都甘心为封于修做。
骨节分明的修长手指再次夹着药片轻轻地碰触上封于修的嘴唇,只不过这次没再那么努力了,于困樵凝视着封于修的脸,视线一点点地,近乎带着些痴迷的从封于修的眉间、鼻梁、慢慢下滑,最终定格在封于修的嘴唇上。
这不能怪他,于困樵自我催眠,是因为他实在没法给封于修灌下药片,才出此下策,他将药片含进自己口中,随后就低头去覆上封于修的嘴唇。于困樵不会接吻,胡乱地去用舌尖撬封于修咬紧的牙关,他尝到血腥味,鲜血的味道比现在舌面上化开的苦涩药片还要浓,于困樵想这不是亲吻,也不是趁人之危,他只是在给生病的封于修喂药。
或许是把于困樵当成了他一直喃喃念着的雪,总之在于困樵不得章法的吻里,封于修还真就下意识地回应了起来,在交缠深吻时,于困樵趁机将药片推进封于修的口中,然后他从这个吻中抽离,拿起桌上的水杯灌下一大口水,随即再给封于修将水渡了过去。
有来不及喝下的水顺着封于修唇边滑落,他的嘴唇被于困樵渡过去的水给润湿了,在昏黄的灯光下隐隐被晕染出丰润的光泽。
这回于困樵没有再把封于修留在沙发上,他将封于修搀起来,半揽半抱的,将封于修带到了自己的床上,他们合用了一床被子,封于修身上太热,不自觉地就靠近了睡在他身边的于困樵,而于困樵伸出手,将封于修揽到自己怀中,用这样一个,不该出现在他们之间的亲密姿势,于困樵拥抱着封于修,几近是幸福地靠着这份温暖,沉睡过去。
封于修昏迷了整整三天,也烧了整整三天,期间一直是于困樵在照顾着他。
这仿佛突然成为了于困樵的责任,好像他的家庭清单上忽然多出了一个人,虽然这份清单里一直只有于困樵的名字,但如今或许可以加上“昏迷的封于修”。
他仍然用口对口的方式给封于修喂药,并且乐此不疲,有那么一回于困樵尝试了一次用手去喂,发现封于修不再抵抗地那么强烈,在将于困樵手指间夹着的药片吃下去后,甚至还下意识地,用湿热的舌尖,舔舐了于困樵的手指。
但封于修一直喊的是,雪的名字,于困樵知道,身受重伤而昏迷的封于修,应该是以为,是雪在照顾他。
所以于困樵再次打开那个吊坠,对着女人的照片看了很久,他的目光落向桌边堆着的素描纸上,他已经很久没有画画了。
封于修苏醒的那天,于困樵正好买早饭回来,他推开门,就猝不及防地遭遇了重击,有人一脚踹在他的肚子上,将他踢飞出去,腹部传来的剧烈疼痛让于困樵扭曲了表情,他蜷缩着身子倒在冷冰冰的水泥地上,甚至连痛呼声都发不出来。
清晰的痛感却让于困樵眼前变得模糊,有人在他面前蹲下来,随后捏住了他的下巴,于困樵不得已顺着那只手的力道仰起头,看到封于修的脸。
那果然是双阴冷且充满戾气的眼睛,封于修就用这样的眼睛,冷冷打量着于困樵。
“吊坠在哪里?”他问。
疼痛会让思维变得迟钝,于困樵缓慢地开始在脑中反应这个问题的意思,但封于修没有那种耐心给他时间思索,他加重了捏着于困樵下巴的力道,再次问了一遍:“我说,吊坠在哪里?”
于困樵颤抖着手给他指了指最右边的,堆满画纸的桌子,封于修又看了他一眼,说了句,最好别给我耍花样。于困樵赶紧摇了摇头,但封于修没立刻就过去,他伸手,毫不迟疑地卸掉了于困樵两条胳膊。
这回于困樵是真的惨叫出声了。
封于修转身,走向了于困樵画画的桌子,他粗暴地将这些素描纸挥开到一边,寻找自己最想要的东西,终于在满目洁白的画纸中间,封于修寻找到那抹金色,他伸手将那枚吊坠拿起来,动作是万分珍惜的轻柔。
好了,接下来要做的,就是把那个男人给杀了,封于修想。这个男人救了他,的确如此,但那又如何?封于修并不为此感激,在沈雪死后,他就已经把这种多余的情绪尽数舍弃,不过为了报答男人的救命之恩,封于修可以让他死得痛快点。
封于修这么想着,也准备如此开始行动,但余光里,他好像扫到了一眼什么。
他忽然快速地伸手,从这些素描纸中抽出了一张,这是一张画像,大约是模仿了吊坠里沈雪的照片所画,铅笔稿,但线条细腻流畅,在这张画纸的角落,有人写了一个“雪”字。
“你画的?”封于修拿着那张画,走到于困樵面前去,看这个男人形容狼狈地点头,因为疼痛,于困樵的回答断断续续的:“你在昏迷的时候…一直在喊雪这个名字…然后我看到了你吊坠里的照片…我猜,她应该…就是雪,她很漂亮,所以…我给她画了张画。”
“她是很漂亮,而且很温柔。”那双凶戾的眼睛忽然蔓延开来一片柔和的情绪。
沉默了一会儿后,封于修伸手,把于困樵被卸掉的胳膊又给接了回去,然后他俯身,从地下捞起了装着油条的塑料袋,豆浆洒了一地,没法喝了,不过油条封于修不嫌弃,把沾到灰尘的那块掰下来丢掉后,封于修就自顾自的吃了起来。
“你叫什么名字?”封于修问。
“…于困樵。”
“哦,我是封于修。”他无所谓地点了点头,对于困樵的名字不怎么在意,仿佛刚刚只是问了一只小猫小狗的名字。
于困樵缓了很久,终于扶着墙站了起来,腹部的疼痛犹在,大概早就已经青紫一片了,但他什么话都没有说,或者是不敢说,只能一瘸一拐地,也走到饭桌跟前,小心翼翼地伸手,拿走了一根油条。
封于修没什么反应。
这顿早餐就在这样令人窒息的沉默与寂静中,结束。
003.
于困樵所住的这个街巷,房屋非常低矮,密密仄仄挤在一起,当抬头向上看时,只能从交织在一起的屋檐中窥得一线天光,不过都是居住在这种地方的人了,大多是没有那般诗情画意的时间去仰望天空的。
但于困樵每次出门时都会抬头看,灰黑或者棕木屋檐有高有矮,层层叠叠交织堆盖,从屋檐的缝隙中透出几缕光,他时常会想也许这算是一座破败的囚笼,用来放逐他们这些不被需要的人。
他带着自己深黑色的背包出去,从斜右方的小路拐进另一条巷子,即使是白天,这里的LED灯牌也亮得晃眼,俗媚的粉红与荧光绿,映进于困樵的眼睛里,旁边洗头房浓妆艳抹的女人正对他露出诱惑意味的娇笑,但于困樵目不斜视地走过去,呛人的低劣香水好像没对他造成一丝一毫的影响。
身后的女人呸了一声,说这男人真没劲又没种,和卖光碟的那家老板一样,都是一副死人脸。对这种奚落,于困樵无动于衷,洗头房屋内亮着的暗红色灯光从玻璃门中照出来,给他冷漠的表情打上模模糊糊的影子。
他的目的地是靠近最里的那家店铺,同样的LED招牌,但用的是明晃晃的黄底红字,煞有其事的写着“兴仁影业”,于困樵推开门走进去,里面是熟悉的陈设,铁质的货架上摆放着琳琅满目的盗版光碟,还有些封面不堪入目的,就这么大咧咧地摆在最显眼的位置,生怕客人看不见似的。
于困樵又往柜台的方向走了走,那柜台是玻璃制的,物品杂乱无章的堆叠着,但可以从透明的玻璃下看到里面摆着书,大多都是些漫画书,但绝不是老少皆宜的漫画,从封皮就能看出来了,交织的身影,格外突出的表情,女人与男人、女人与女人、还有男人与男人。
屋里没人,静悄悄的,但于困樵没有折返,他轻车熟路地摸到柜台上的按铃,不轻不重按了三声,随后他站定,耐心地等待了一阵,约莫十分钟过后,里间屋的门被打开,烫着卷发的花衬衫男人边用手擦着嘴角,边往外走,看到是于困樵,他并不意外:“哎哟你来啦,这个月的稿子画的怎么样啦?”
男人声线偏软,但口音浓重,咬字时有些发音不准,封于修刚认识他的时候还要费力去分辨他说的话,不过现在已经习以为常,于困樵点头,他把一沓画稿从背包中取出,给男人递到手中:“给你,唐老板。”
“都这么久啦,你还系这么生疏呀?”男人笑嘻嘻地接过画稿翻看:“就叫我唐仁就好啦,或者小唐,他们都这么叫。”
于困樵没有接话,而唐仁也没有非要强求于困樵这样喊他的意思,手里的画稿被他一页页快速翻阅着,唐仁有一搭没一搭的和于困樵闲聊:“你这个月画的比上次好啊,特别是身体线条,是不是看了上次我送你的光碟啊?”
“没有。”于困樵连忙摇头。
“哎呀别装啦,这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唐仁朝他挤眉弄眼的,但好歹接下来没再刨根问底下去了,于困樵松了口气,看唐仁把画稿收下,再递给于困樵一沓红色钞票,没错,这就是他赖以生存的工作。
这份工作还是唐仁主动找上门来的,于困樵刚搬来时总在这儿迷路,有次误打误撞地进了这家店,而且还正好碰见了场限制级画面,他被吓跑了,但手里的素描本落在了唐仁店里,第二日于困樵出去找,就看到唐仁站在巷子口等他,笑眯眯地说要给他介绍份工作。
起初于困樵是不同意的,但架不住唐仁好一番逻辑无可挑剔的劝说,挣钱嘛,不丢人,想搞艺术也得先吃饱饭活下去吧?再说了,谁说这种画就不叫艺术了?只要大众喜欢看的,都能叫艺术。于困樵被唐仁给说服了,稀里糊涂地接受了这份画黄色漫画的工作,刚开始他坚守着底线,只画男人和女人,但后来迫于生计,可悲的底线就一降再降,唐仁说,在这种地方,还是画俩男人最受欢迎了。
于困樵将自己这个月的工资接过,郑重其事地放进背包里,随后唐仁就有些迫不及待地跟他道别了,急急忙忙要回到里屋去,于困樵知道是为什么,他已经跟唐仁认识了一年多,自然该见的不该见的都见过。
比如唐仁刚刚推门出来时有些红肿的唇角,被擦拭抹去的可疑浓白,花衬衫的领口有些凌乱,露出一点点带着青紫色彩的牙印,还有没完全关闭的里屋门后,男人沉沉的一双眼。
那是唐仁的相好,唐仁喊他细伟,说他大名叫黄利辉,大大方方地将他介绍给于困樵认识,唐仁说很早之前,还在泰国的时候,他和黄利辉就在一起了。
在一起,这个词对于困樵而言,是一个遥远的、陌生的、又有些令他羡慕的词。
他识趣地从唐仁店里推门出去,不再打扰别人的好事,现在天色还尚早,对于去哪里,于困樵有些犹豫,如果是换在原来,他是会去喝酒,酩酊大醉一场再回家的,可上次酒醉捡回了封于修后,于困樵就没再喝过酒了,他现在手里有钱,其实可以去喝酒,再买两包烟抽。
他本可以这么做的,但于困樵却久久地停留在原地举棋不定,眼神迟疑地望向自己居住的,出租屋的方向。
等到天色从明亮的蔚蓝演变为干涸鲜血一般的深红色时,于困樵到了家,木门的吱呀声是欢迎回家的温馨提示,屋里空荡荡的,没人在,他把购置的一些食物蔬菜放好,剩下的几个袋子,于困樵将它们轻柔地放到沙发上。
那是于困樵买给封于修的衣服。
尺码是根本不需要思索的事情,在之前那几日的照顾中,于困樵早就对封于修的衣服尺码烂熟于心,他没坐沙发,而是在另一边的椅子上落座,因为沙发已经成了封于修的地盘,那是封于修晚上睡觉的地方。
自那日之后,封于修没再袭击过他,可也没怎么搭理过于困樵,他全然没有应该感谢救命恩人的自觉,但也许是因为伤势没能完全恢复的原因,封于修也没有离开于困樵的家,而于困樵做了或是买了两人份的饭菜,封于修也会吃,只是并不和于困樵有多余的交流。
他没再睡于困樵的床,转移去睡沙发,有时候于困樵半夜被噩梦惊醒,下意识转头看时,就能看到沙发上的封于修背对着他睡觉,沙发不算大,于是封于修只能弓起身体,那样子被于困樵在心底里暗暗形容为山猫。
封于修的确像只猫,随性且自我,天刚蒙蒙亮的时候他就会出门,于困樵在白天几乎见不到他,也只有偶尔在画稿的深夜,他会撞见封于修回来,封于修看到他,并不开口说话,只是坐到饭桌边,吃于困樵给他反复热了很多次的晚饭。
于困樵不指望着能喂熟一只时刻警惕且危险的猫,也没抱着能抚摸他皮毛的期待,但还是感觉到失落,他以为在这些时日的相处中,多少能得到野猫的友好对待,但没有,一丁点没有,封于修无视他,好像于困樵和这房子里腐朽的家具一样,除了会喘气之外,其余的可能没什么不同。
当然,如果是家具的话,是不会任劳任怨地给封于修洗衣服做饭的,但于困樵会,他很自觉地承担起了这种义务。在于困樵第一次给封于修洗衣服时,封于修看了他很长一阵时间,于困樵被他那种意味深长的注视盯的有些心虚,但最后封于修没说什么。他穿上了于困樵的衣服,对封于修而言有些宽大,在封于修夜晚背对着他入睡时,于困樵会悄悄地睁开眼。他隐约能从衣摆中,窥见封于修柔韧精瘦的腰。
于是那天晚上他做了个极混乱的梦,大片大片的亮色从调色盘中泼出来,大红、蔚蓝、明黄、青草绿、它们不断交织迸溅,在于困樵眼前炸开绚丽的花。
但封于修不常穿于困樵的衣服,只要自己那身衣服干了,他绝对会第一时间换上,也并不怎么在意那衣衫上有些洗都无法洗去的干涸血点。
就像野猫偶尔会睡在投喂他的人院子里,最后还是会回去自己的地盘,于困樵知道他留不住封于修,但照顾封于修让他感觉很好,让他感觉自己被需要,尽管封于修从未说过需要他做任何事,于困樵很甘愿自我奉献,哪怕封于修并不把这里当做居所,因为有他的出现,于困樵很少再感受到那种令人窒息的孤独。
于困樵特意等到了深夜,等封于修回来,像往常一样,封于修扫了他一眼便将目光给移开,径自去吃桌上于困樵给他留的饭菜,吃完后他也不会去收拾,封于修站起身,朝自己睡觉的沙发走过去,于困樵坐在自己画稿的桌子前,有些紧张地扭头看着,他看到封于修在沙发前站住,看了看那几个袋子,但没伸手,只是用目光打量了再打量。
那一瞬间于困樵甚至觉得封于修这样,好像猫在盯着从未见过的新奇事物。当然了,他本人不觉得自己这种形容很古怪,也不觉得自己实在神经的无药可救。
“这是什么?”良久,封于修开口说话了,这大概是一个月来,封于修第一次主动跟于困樵说话。
于困樵条件反射地绷直了身体,早就打好的腹稿这时候又突然一个字也吐不出了,面对封于修的目光,他有些结巴了:“这、这是我给你买的衣服,以后你就不用穿我的了。”
封于修又用那种于困樵看不懂的目光注视他了,像是看到冬天的雪地里开了一株荷花,或是看到游泳池里清凉的水是滚烫的岩浆。
“你、你可以试试合不合身。”于困樵又强行逼着自己说出一句话来,仍然是很狼狈的结巴了。
回答于困樵的,是封于修干脆利落脱衣服的动作,他的皮肤在出租屋暗黄的灯光里却显出一种健康的色泽,不再是之前昏迷着的,微弱呼吸的状态,此刻的封于修更为鲜活,于困樵直直地看着,移不开分毫目光,但在封于修解腰带的时候他终于反应过来,急忙将头扭回去。
他好像听见了封于修的嗤笑声,随即是衣物的沙沙声。
但看不到不代表着无法幻想,特别是于困樵的想象力还比较丰富,只是伴随着穿衣的细微声音,他就能想象到一些画面,残缺却有力的腿,流畅优美的身体线条…这下好了,现在紧绷的不止是他的身体了,于困樵绝望的想,紧绷绷的还有于困樵的裤子。
新衣服被封于修给收了起来,他没有说谢谢,只是自顾自地睡觉了,仍旧是背对于困樵的姿势,而于困樵也因为自己脑中想象的画面心乱如麻,完全画不出任何东西,他又苦熬了一会儿,等某些热度消下,才悄悄地关灯,回到床上。
又是那种色彩绮丽的,迷乱的梦,在半梦半醒之间,于困樵听到水流的声音,他迷迷糊糊地微微睁开一点眼睛,看到的是封于修的背影,饭桌上已经被收拾干净,封于修正在洗碗。
他好像的确,得到了凶猛山猫的一丁点友善对待。
004.
封于修再次跟他说话是一个星期之后,那天的封于修难得没有在清晨出门,破天荒的跟于困樵一起吃了早饭,在沉默的早餐过后,封于修待在沙发上,并没有准备去哪里的意思。
他跟于困樵说话时,于困樵正认认真真地洗着衣服,自己的和封于修的,那样子看起来很贤惠。
“你很擅长画画?”在封于修的声音出现时,于困樵还以为自己是终于出现了错觉,他反应了几秒钟,在确认封于修是在和他说话后,就赶紧点了点头,毕竟上次他没及时回答封于修的问题时,封于修对他所做的,还让于困樵记忆犹新。
“给我画张画。”是一种理所当然的语气,而于困樵也并不觉得其中有什么问题,他正想理所当然地答应时,封于修却又表情奇异地补充了一句:“可以吗?”
这几乎让于困樵有些受宠若惊了,他急忙说可以,并且迅速地完成了洗衣拧干晾晒接下来的一系列行动,在将手擦干净后,于困樵坐到自己画画的桌子边,在废稿成稿中艰难找出一张洁净的画纸,他问封于修:“你想让我画什么?”
“我的妻子,沈雪。”封于修说。
他念出自己死去妻子姓名时,语气温柔的好像就是在亲吻一片轻软微凉的雪花,于困樵把头低下去,听封于修说话,这大概是封于修对他说过的最长的话了,封于修连眼神都变得温暖起来,他说想让于困樵画一张坐在椅子上的沈雪,手中捧着一本书,但目光没有落在书上,应该是在看前方的。
于困樵明白过来,这应该是封于修曾和妻子相处时的回忆,作为艺术家的天性让他很快就了解了封于修为何会这样做的想法,记忆不能永远封存,它会随着时光的流逝而逐渐模糊、消逝,也许封于修是怕有一天,回想不起和妻子在一起的时光。
铅笔尖在纸上轻盈地落下线条,于困樵有些嫉妒地想着,封于修的妻子,雪,沈雪,真好,哪怕她死了,也会有人永远记得她,封于修永远记着她,至少现在,她在封于修的记忆中绝不会褪色。
不像他自己,孤家寡人一个,哪怕有一天死在这个出租屋里,大约也并不会被人立刻就发现,也不会有人到于困樵坟前哭泣,更别说有人会记住他。
于困樵默默地画着。
等他完成,递给封于修后,他第一次见到封于修那张惯常淡漠或是阴戾冷笑的脸上露出了怔然的表情,封于修轻轻抚摸着那张画,又怕手擦花了铅笔的线条,只是虚空地,一次又一次轻轻地拂过,神色里流露出某种怀念。
于困樵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封于修的这种表情。
直到过去了很长时间,封于修似乎才从那种幸福的回忆中清醒过来,他拿着于困樵的那张画,又抬眼看了于困樵很久,对方并不习惯这种注视,甚至是有些瑟缩害怕的,封于修看着于困樵那双墨黑色的眼睛,眼尾有些下垂,所以常是一副有些畏缩加可怜的神情,而于困樵的眼睛在望向他时,大多都是小心翼翼地讨好。
“谢谢。”封于修说。
他看到于困樵露出了不可置信的表情,但也不想再多和于困樵说什么了,封于修拿着画转身,坐到了窗边去,有夕光会照过来,那里是唯一能照到光线的地方。
封于修就这么坐着,将画着沈雪的纸,轻轻地放在自己的心口处,他微微闭上了眼睛,在橘黄夕阳光的照射下,封于修的侧脸甚至是温柔的。
于困樵怔怔地看着他,忽然又拿起了笔。
这次于困樵画的是封于修,只是他不敢让封于修发现。
在画完后,他将这张画藏到抽屉里,然后继续画自己的稿子,素描纸上,屈居人下的男人的身体线条被他勾勒的精壮完美,那副身体的线条,其实有几分像封于修。
如果他们能一直这样和平下去,其实也不算是件坏事,但这是在没发生“那件事”的情况之下,那天的于困樵灵感枯竭,再画不出什么激烈的线条,他焦躁不安地抽了好几支烟,在屋中来回踱步地走了一阵,墙角堆放的杂物吸引了于困樵的注意力,那里放了几盘光碟,是之前,他交稿的时候,唐仁免费送给他的“好东西”,但于困樵一直没看过,那几张光盘就这么被弃置在角落。
唐仁之前说,为了灵感,也要看看,之前于困樵不赞同,但现在…他似乎真的已经有点走投无路,于是他捡起其中的一个,将光盘放进放映机,盗版的光碟先是呲呲拉拉的放了一阵雪花点,然后不带任何前戏的直奔了主题。
于困樵瞪大了眼睛。
(省略1722字)
论坛:沧澜万川
凹THREE:CanLan0303
005.
屋里的灯一向是偏暗的昏黄色调,有几只扑闪着透明羽翼飞蛾正围绕着灯光飞来飞去,渴望被灯泡的滚烫表面烧灼翅膀,即使最后落得无法飞翔的下场,但在迎来死亡之前,暖盈盈的光芒总是诱人且甘美的。
电视上画面仍在播放,不堪入耳的声音在屋中一阵阵回荡着,但此刻于困樵耳中听不进别的声响,封于修阴沉沉注视过来的目光让他窘迫地低下头,那句骂声却让于困樵沦落到更为难堪的地步。分明脑子正警铃大作地叫嚣着要他弥补,道歉,做无用功的挽回,可封于修的话却只让于困樵感到可耻的兴奋。
因为在寥寥可数的,封于修和他的全部对话里,几乎都离不开有关沈雪的话题,可这次不一样,封于修终于正眼看他,哪怕是冰冷的危险的,那也是给于困樵自己一个人的。
变态,这就是封于修对他的评价吗?于困樵愿意接受,因为无论好坏,这都是封于修给予他的,并且只是给他的。
那么接下来,封于修会怎么做呢?脸上火辣辣的痛感犹在,于困樵想,也许封于修会再痛打他一顿…不,按封于修的性格,他做了那种出格的事,也许封于修会直接杀了他也说不定。
在封于修没有下一步动作之前,于困樵用唯唯诺诺的语气小声说了句对不起,这种无力的道歉实在苍白,他为自己的这种行为找不出任何可以辩解的理由,于是只能说对不起,重复了好几次,直到封于修失去耐心,封于修喝道:“闭嘴。”
于困樵听话地住了嘴。
封于修又看了他一眼,目光在下方定格了一瞬,随即眼中再次涌上怒火,看起来好像随时要杀死谁,或者折磨谁,或者折磨谁之后再杀死,于困樵在这种阴冷的目光下隐隐约约地颤抖着,若不是这些行为,封于修会认为于困樵现在的表现是在害怕,毕竟这个男人就是这么懦弱胆小的一个人。
可事到如今,封于修又有些怀疑自己的判断了,他不知道于困樵的这种颤抖,到底是不是来源于恐惧。他知道于困樵不算个正常人,正常人不会把杀人犯捡回家,甚至承担起做饭洗衣服照顾他的义务,起初的封于修并不明白于困樵的目的,但他伤未痊愈,因而选择对于困樵的所作所为冷眼旁观,他不怎么管于困樵要去做什么,就像他不关心路边的一棵草,或是一只流浪狗,谁会有那个闲心去关注它们?
可就是封于修所认为的,畏缩的,怯懦的于困樵,做了出乎他意料的举动,彩色电视里直到现在还不断播放的画面,两位主角已经结束,现在情节重头开始,当然,还有那件他穿过的黑色T恤,于困樵给他买的,而上面,于困樵留下的白色污迹也实在显眼。
这些行为至少说明了一点,于困樵显然是个同性恋。
封于修是个痴迷武学的疯子,他不关心外界任何事物,但不代表他毫无社会经验,之前也不是没见过这种人,但他们选择的对象大多都是白净秀气的男人,通过于困樵的种种行为表现,封于修确认了于困樵喜欢男人的事实,但那件衣服也说明了另一个问题,不管是不是饥不择食。于困樵对他是有想法的,尽管封于修不清楚这种想法来源于哪里,又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他冷眼望着于困樵,这男人即使站着,也永远微微有些佝偻着身体,从不敢挺直腰背,不敢直视别人,那双眼角微微有些下垂的黑色眼睛,有时会让封于修想到狗,而于困樵眼眸中流露出的,极度渴望被爱的情绪,又让封于修给狗这个形容词前面附上一个新身份,也许这还是条流浪狗。
令人讨厌的点就在这里,一条极度缺爱的流浪狗,只要稍微给予丁点好脸色,他便冲你摇尾乞怜,想要认主,于是后续收拾起来就变得很麻烦,哪怕是厉声呵斥或者驱逐殴打,除非能一了百了的解决掉,否则他会一直阴魂不散地跟在身后,如何也撵不走。
封于修的眼中隐隐有暗光流动。
他能用很多种方式把于困樵杀了,或是先折磨一阵,再让于困樵满怀痛苦悔恨的死去,算是作为他对于困樵这种冒犯行为的报复,但于困樵又偷偷地抬起眼来看他了,于困樵有着一双哪怕是封于修,也不得不承认的漂亮眼睛,此刻那墨黑的眼中湿漉漉的,看起来有些讨好的可怜,这样一双无害的眼睛让封于修会恍惚的想起沈雪。
他想起沈雪濒死的那一刻,形容枯槁,憔悴苍白,是封于修不敢去看的脆弱与枯败,他无疑是爱沈雪的,爱她的温柔,爱她的美丽,爱她漂亮的眼睛,可这样的日子实在太痛苦,是封于修无法支撑坚持下去的痛苦,于是他伸手扼住沈雪的脖颈,他在病中的妻子,纤细的脖颈在他掌中,是一朵易折的莲。
那时的沈雪本能地挣扎着,那双漂亮而忧郁的眼睛同样也湿漉漉的,她望着他,一直望着,直到封于修最后猛地用力,沈雪的眼睛就那样一点点失去光彩,像一朵莲花般凋零。
身患绝症的沈雪,痛苦挣扎的沈雪,他亲自结束了妻子的生命,从此再也没有人用那种眼神注视过他,直到遇到于困樵,直到封于修遇到于困樵,他再次被那种湿漉漉的眼神凝视,且温柔包裹。
封于修沉默,目光在于困樵,和被扔在地上的黑色T恤间,来回巡梭。
于困樵等待封于修给他这场罪行定下最终的宣判,他从男人锐利的目光中窥见隐约的杀机,但那柄悬在他头上的达摩克利斯之剑没有刺穿他的脖颈,砍下他的头颅,封于修只是伸脚,用鞋尖点了点那件黑色的T恤,动作像是触碰到什么恶心至极的垃圾,甚至有时候巷子里那些乱丢的垃圾混合物封于修都没这样嫌恶过,他甚至能熟视无睹,再面无表情地踩过去。
“把它烧了。”封于修说:“我不想再看见它。”
这对封于修而言已经很不寻常,他算是轻飘飘地将这件事情揭了过去,但听到这句话后的于困樵,脸上流露出的神情不是劫后余生的庆幸,而是有些伤心欲绝的悲恸。
那副表情让封于修想再骂他一句变态,又怕给于困樵爽到。
于困樵是抽烟的,因而身上总带着打火机,此刻他站在家门口,这个塑料制品被他牢牢捏在手里,封于修站在离他不远的地方,表情阴沉沉地看过去。
“烧。”封于修冷冷地吐出一个字:“我不会再说第二遍。”
打火机终于被于困樵依依不舍地按下,火苗猛烈地攒动起来,于困樵犹豫着靠近,用火机点燃衣服的一角,纯棉质的布料很容易引燃,几秒钟的时间,火就着起来,一点点将这罪恶的证明付之一炬,于困樵蹲着,没有站起来,那背影看起来就垂头丧气。封于修甚至能想象到于困樵此刻的表情,充满遗憾和惋惜。
封于修冷笑了声,不知道是在讥讽,还是被于困樵给气笑了。
待那件衣服彻底化为灰烬的时候,封于修转身就走,把于困樵自己一个人留在原地,他懒得说什么下不为例,或者给于困樵什么危险的警告,于困樵不正常,但他是个聪明人,大概是个聪明人吧,封于修知道,这样的事情,于困樵绝不会再让他撞见第二次。
于困樵是个聪明人,他自觉地给封于修重新买了几套衣服,但之前的几件封于修没再见过,他知道是于困樵偷偷拿走了,但于困樵拿走之后又做了什么,根据于困樵的精神状态来看,封于修完全不想去猜测。
这次事件发生过后,于困樵似乎很怕封于修会离开,他也明白封于修如果要走,不会跟他打任何招呼,而且会永远不再回来,他怕那样的情况发生,因而待封于修更为殷勤,种种行为简直就是讨好,但封于修对此置之不理,一切仿佛恢复到最开始的状态,封于修拿他当做空气。
如果一直被以无视对待的话,于困樵可以接受这种冷漠,但分明封于修面对他时态度已经有一点松动的,因此这种无视就让于困樵难以忍受,流浪狗呜呜咽咽地乞怜,可认定的主人却不再有回应。
“最近发生什么事啦?”唐仁问:“看你的画状态不好,是缺钱花?还是失恋了?”
于困樵摇摇头说不缺,却没有否认唐仁最后说出的那个问题,唐仁何许人也?见的世面太多,单是看于困樵的表情,就能猜测几分,于是拍着于困樵的肩笑笑调侃他:“是哪个靓妹拒绝你啦?”
坐在柜台后面的黄利辉咳嗽了两声,他今天难得从里屋出来,此刻一双眼眨也不眨地看着唐仁落在于困樵肩上的手。
唐仁选择性无视黄利辉的暗示,仍笑眯眯地冲着于困樵说话:“你外貌条件不错的,困樵,就系太闷啦,老在家里憋着,怎么追女孩子都不会啦,女人是要哄的,你嘴巴要甜一点,行动也必须多一点。”
于困樵说:“他不是女人。”
唐仁明显吃了一惊,毕竟他还记得前一阵子,于困樵还极为抗拒漫画中出现两个相同性别的角色,当时他还劝于困樵要放手去画,勇敢迈出第一步,哪知道于困樵看着闷不吭声的,这第一步就直接跨越了性别的门槛:“那就是…他不喜欢男人?”
于困樵想想封于修提起沈雪时那种温柔的表情,微微点了点头:“他很爱他过世的妻子。”
“这…你知道吧?人争不过死人的。”唐仁显得有些为难:“要不你再换个别人?或者要是真喜欢,就只能先陪伴啦,本来想帮你出出主意的,但你这种情况,实在很难办啊。”
于困樵沉默着没说话,他不擅长和别人分享内心的想法,同样也比较抗拒这样做,唐仁见他这模样,就知道于困樵是不想继续这个话题了,于是识趣地把这个月的钱取出来给他:“这次给你按之前的算,下次再这种状态画就得扣钱啦,你得赶紧调整一下。”
于困樵收下钱,低声说我知道了。
他不再打扰,将背包给背上,就转身出去,临走时礼貌地关门,在关门的一瞬间他从缝隙里看见黄利辉站起来,极有压迫感地伸手箍住了唐仁的腰,但唐仁不慌不忙的,笑嘻嘻地将手又搭到了黄利辉肩上。
就像某种食肉野兽被驯服似的,黄利辉的表情不再那么危险,而是心满意足地搂着唐仁坐下,将头埋在唐仁肩膀上。
于困樵无法想象有一天他能和封于修如此亲近,但这并不影响他羡慕。
他回去时一路低着头,层层叠叠交织的不同形状的屋檐随着日光投下的影子织成细细密密的,让人透不过气来似的网,于困樵就踩在网格中,他没有再次去抬头仰望屋檐中细细的那一线天,总要接受流浪狗也有心情低落的时候。
快走到家门口时,有什么忽然吸引了于困樵的目光。
他看到封于修正在天台上练武。
封于修站的实在高,因此于困樵轻而易举能将他收入眼中,封于修在打拳,一招一式都充满肆意的野性与凶戾,于困樵着迷的望着,望着封于修高高跃起,矫健的身影就像一只猎豹,这时候于困樵才注意到已是暮色时分,天空是耀金,流动大朵大朵相同色彩的云,这样远远地看过去,封于修就像是站在天际。
于困樵清楚地听到自己心脏的跳动声,他呼吸有些急促,他急切地想要画画,实在很想,胸口有猛烈汹涌的感情即将呼啸而出,他最后恋恋不舍地再看一眼封于修练武的身影,就匆匆冲进了屋里,于困樵在杂乱无章的桌子上推出一小块空间,素描纸被仔细平铺在桌面,于困樵拿起铅笔,要落下,却又一时情怯。
他的记忆力不错,或者不提别的事情,有关封于修的事情,于困樵至少都记得清清楚楚,他勾勒出暮色天边,勾勒出险峻天台,最后一点点,细致去描画封于修练武的身影,于困樵绝对忘不掉的,甚至封于修做出的每一个动作,于困樵都记得清晰。
于困樵的抽屉里藏了整整三十二张有关封于修的画,而这是第三十三张。
另一边,唐仁开始钉装起于困樵这个月交上来的漫画,于困樵画的不错,销量一直很好,因而他会多印刷几本,在整理到最后一页时,有副铅笔稿却掉了下来,唐仁顺手捡起来扫了一眼。
纸上是个男人,身体流畅结实的线条看起来很熟悉,于困樵画的是男人坐在椅子上,低头看着一条吊坠的画面。
有时候,画就表达了作者的所思所想,唐仁本能觉着,这大概就是于困樵所说的,喜欢的那个男人。
他左右翻看了一下画纸,发现在最下角有字,那字迹唐仁倒是眼熟,毕竟他和于困樵合作了那么久。
在画纸的最下角,于困樵写的是“封于修”。
TBC.
【袁许】意义(二)
第二章 伺机而动
许三多是第二天见到楚明非的。
例行训练过后,在旖旎晨光和啁啾鸟鸣中,楚明非披着微凉的薄雾,出现在了众人的面前。
除了许三多,大部分人对袁朗的评价褒贬不一,但没人能够否定他的出色。
但楚明非站在那里,即使同袁朗相比,也不逞多让,轻而易举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投注在他身上的目光,自然包括许三多的那一道。
但与其他人不同的是,许三多心神在震颤,不适在脊背上寸寸攀爬,带来战栗的气息。
那是小兽对危险的本能直觉。
就在此时,楚明非突然一抬眼,两人的目光在空中不期而遇,倏然相撞,仿佛刀剑相击,似有金铁之音在空中响起。...
第二章 伺机而动
许三多是第二天见到楚明非的。
例行训练过后,在旖旎晨光和啁啾鸟鸣中,楚明非披着微凉的薄雾,出现在了众人的面前。
除了许三多,大部分人对袁朗的评价褒贬不一,但没人能够否定他的出色。
但楚明非站在那里,即使同袁朗相比,也不逞多让,轻而易举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投注在他身上的目光,自然包括许三多的那一道。
但与其他人不同的是,许三多心神在震颤,不适在脊背上寸寸攀爬,带来战栗的气息。
那是小兽对危险的本能直觉。
就在此时,楚明非突然一抬眼,两人的目光在空中不期而遇,倏然相撞,仿佛刀剑相击,似有金铁之音在空中响起。
许三多没有躲闪。
楚明非勾了勾唇。
这是个与A大队格格不入的兵。
并不是说他的军事素质有什么问题,从他端正的坐姿,沉静的眼神,裹在衣服下流畅利落的肌肉线条,他毫不怀疑这个士兵的能力。
只是眼睛太干净了。
一双透明,柔软,如白水般一望到底的眼睛。
袁朗,这是你要的兵吗?
身边的袁朗似有所感,微微向前半步,正好挡住了他投向对方的探究视线。
一个不可理喻,却又不容置疑的保护姿态。
许三多有些沮丧地低下了头,他又犯错了。
却没看到,楚明非的笑容蓦地加深。
他想,他找到了绝佳的猎物。
楚明非送来了三个兵,按照惯例,自然要与三中队的人进行一次亲切友好的切磋。
袁朗大气表示,让他们随便挑随便选。
第一个被选中的,是三中队格斗水平排名倒数的吴哲。
吴哲在众人调笑声中,硬着头皮上了场。
刚在场上站定,吴哲寻思要说几句场面话,还没张口,一个钢铁般坚硬的拳头裹挟着阵阵劲风呼啸而来,吴哲一惊,迅速矮身下蹲,狼狈地躲过了这次袭击。
这一打,打出了吴哲的几分火气。
他看准时机,抬腿横扫,却被对方轻易躲过,紧接着,一只犹如铁钳的手突然抓住了他的脚腕,未等反应过来,吴哲的视线突然旋转,下一刻,就感觉到了砂石摩擦皮肤的粗粝痛感。
两招被KO。
不敢看袁朗的脸色,吴哲低眉顺眼地归队,不出意外遭到了一众战友无情的嘲笑,只有善良的许三多同志探过头:“吴哲,你脸都出血了,要不要去卫生队?”
吴哲赶紧使了个眼色,上首袁朗的目光让他如芒刺背,他心里不断默念,安全第一,低调做人,平常心,平常心。
第二场比试很快开始。
两个缠斗的身影倏忽分开,这一次,三中队所有人的脸色都不复轻松。
又败了。
所有人都看了出来,对方的技巧和力量并没有更为出色,只是他们的出招方式总是出其不意,让人防不胜防。
如果说,老A是草丛中隐蔽的猎豹,对方则是森林里阴险的毒蛇,暗中窥探,伺机而动。
袁朗的脸色没有什么变化,但所有人知道,自己已经大祸临头,死期将近,但同时,也因为难得的失败燃起了久违的战意。
不少人跃跃欲试,欲主动请缨。
楚明非对旁边最后一名士兵低声交代了几句,下一刻,那个高大的年轻士兵将目光转向了许三多,做了一个邀请的手势:“战友,请指教!”
许三多记得,在做自我介绍时,这个士兵的名字,叫做伍思危。
伍六一的伍,许三多觉得,这是一个很好的名字。
吴哲一把抓住了许三多裤脚:“三多加油啊,你可是全村最后的希望了啊。”
能不能活着看见明天的太阳,在此一举。
齐桓拍开了吴哲的手。
伍思危看着面前的对手,隐藏在作训服下的肌肉紧绷,嗅到了危险的气息。
这个叫许三多的兵与他的战友们不同,眼中没有澎湃的战意和必胜的决心,甚至在对上他的眼神时,还有些羞涩地笑了笑。
但他有预感,这是个不可小觑的对手。
没有多余的寒暄,两人瞬间交汇在一起,如同两道流星碰撞,爆发出璀璨的光芒。
伍思危的身躯像是游龙般灵活,抬起腿对许三多当胸一脚,被对方轻松避过后,又猛然一个回旋,单腿横扫,双手却在悄无声息中,攻击向一个意料之外的薄弱之处。
许三多感受到瞬时的疾风,但并未移动身体,只是简单地转过身来,一记重拳迎向伍思危的攻击。
他们的身影交错,快速地在空中划过一道道虚影,彼此的攻击犹如巨浪般连绵不绝,难以阻挡,每一拳挥出,都像是巨石落地,勇武有力。
突然间,许三多身形一晃,如蛇般绕到伍思危的身后,右手迅捷如闪电,牢牢抓向对方的喉咙。
伍思危眼神微眯,瞳孔紧缩,下一刻,突然觉得膝盖一痛,不由向前一个趔趄,紧接着就被牢牢压在地上,背后有五指关节紧抓,从指尖传来的热度简直要烫坏他的皮肤。
喝彩声响起,一场精彩至极的对决。
许三多站起身,伸出手想要拉起伍思危,对方抬眼看他,目光深沉。
许三多有些不安:“我是不是出手太重了?”
伍思危没有理他,一跃而起,转向了楚明非:“队长,我要和他住。”
楚明非笑着转向袁朗:“袁队,你看这个事?”
齐桓在后面嚷嚷:“怎么还当面挖墙脚呢?太不够意思了吧!”
袁朗神色淡淡:“要看当事人的意愿。”
这场酣畅淋漓的胜利好似并没有给他带来多少愉悦,许三多觉得,今日的队长和平时不太一样。
他不知道该怎么形容,非要说,就像下榕树那口荒废了很久的枯井,小时候成才非要拉着他偷偷看一眼,深不见底,寒气森森。
许三多过剩的责任心告诉他,他该表现地更好一些,他的队长才能更开心一些。
想到这里,许三多挺直了身体:“队长,我愿意!”
“叛徒!”齐桓愤愤道。
袁朗的视线下意识地放在了许三多脸颊抿出的酒窝上,落在楚明非的眼中,掀起微不可见的波澜。
许三多的动作很快,趁着伍思危三人办手续的工夫,许三多不但帮齐桓搬了宿舍,还替伍思危收拾好了铺位和桌面。
等伍思危回来时,第一眼看到的,就是光亮整洁的宿舍,和站在门口,呲着牙乐呵呵迎接他的许三多。
“有病!”伍思危心里默默想。
但不管怎么样,他在A大队的生活要正式开始了。
楚明非很快就要离开,没人知道他作为一个指挥官,亲自送部下过来的行为出于什么目的,但许三多还是暗暗松了口气。
他和那位楚队长没有什么直接接触,但当对方的眼神有意无意扫过来时,他老觉得自己像村里过年时,被绑住手脚等待宰杀的小白猪。
可惜,自己想躲,麻烦还是找上了门。
一个训练结束后的黄昏,战友们勾肩搭背有说有笑地走向食堂,身后,是金色的晚霞和归巢的倦鸟,前方飘来炖排骨的香气,这是许三多每日最为期待的时刻。
可今天,他被拦住了去路。
“三多啊,”楚明非很是熟稔地搭上了他的肩,“明天你们休假吧?我后天就要走了,你明天能带我在市里转转吗?”
“啊,”许三多有些茫然,他不明白为什么会找上他,下意识地想要拒绝,“我也不熟,我平时休假都不出去的。”
“没事,我相信以你的能力,丢不了我。”楚明非笑容温和,落在许三多肩上的手掌微微用力,带着不容拒绝的意味。
许三多就有些不知道该怎么说,眼看明日的行程就要敲定,身后突然响起熟悉的慵懒声线:“许三多明天有约了。”
“和谁有约?你吗?”
“自然是我。”袁朗长臂一伸,许三多一个晃神,就被拉到了袁朗身边。
“是吗,三多?你自己说。”不知为何,楚明非的神情总是带着别样的意味,许三多看不懂,但起码知道,不能下了自己队长的面子。
于是,他轻轻点了点头。
楚明非摆出一副十分夸张的遗憾神色:“那真是太可惜了,明天玩的开心啊,两位。”说完便干脆利落地离开。
许三多松了口气,感激道:“谢谢你,队长,不然我还真不知道该怎么办。”
袁朗低下头,看向这张年轻的脸庞,并不出色的五官,却意外地十分顺眼,头发根根挺立,昭示着主人倔强的性格,但袁朗清楚记得,摸上去时那柔软温热的触感。
袁朗突然有些手心微痒。
他轻咳一声,压下胸口不知为何突然产生的一点热意:“楚明非那个人不好糊弄,明天我带你出去转转。”
许三多有些诧异:“你明天不回家吗?嫂子怎么办?”
袁朗微微一顿,紧接着,说了一个自己也不明白原因的谎言:“她明天出差。”
第二天七点,袁朗准时接到了许三多。
作为一个标准的土包子,许三多对城市的繁华总是惊叹不已,这股兴奋在袁朗将车停到欢乐世界门口时,达到了顶峰。
很多年后,有人问许三多,你的童年是什么样子的?
许三多笑容灿烂,在一个贫穷封闭的家庭中,他的童年不算快乐,但在一个阳光明媚的春日,曾经有个人,为他弥补了所有的遗憾。
过山车,跳楼机,海盗船,还有滑稽的小丑,动听的歌声,以及将天空都遮蔽了,五彩斑斓飞向远方的气球。
许三多回头看向他的队长。
于是,他看到了冰川消融,冷梅绽放,那一刻,目光流转,山高水长。
夜色如约而至。
他们登上了这座城市最高的摩天轮。
夜景如同一幅画卷,在许三多的眼前缓缓铺开。
许三多趴在窗前,为下面的流光溢彩而惊叹。
漫天的星辰,闪烁的霓虹,还有许三多晶亮的眼睛,在袁朗眼中交相辉映,一时间,他竟然分辨不出,哪一个更为璀璨。
摩天轮慢慢升到了最高点。
袁朗突然想起排队时身后小情侣的一句话:“当摩天轮达到最高点时,如果与恋人亲吻,就会永远走下去。”
袁朗的视线不受控制地落在许三多的双唇上。
唇色浅淡,有些干燥开裂,但无端让人觉得柔软,此刻因惊讶微微张开,隐约可见一点殷红的舌尖。
袁朗悚然一惊。
他在想什么?
与此同时,在城市的另一个角落,夏雨微坐在桌前,盯着眼前热了几遍的饭菜,脑中突然浮现出了相同的画面。
两片紧闭着的,不算饱满却因摩擦染上红润的嘴唇。
她的恐惧与胆怯。
她的梦魇与心魔。
【袁许】简单夏日(番外四)
楚成峰给众人放了一个大长假,轻轻松松地玩一玩,想干什么干什么,想睡到几点就睡到几点,虽然限定不出老A,对许三多等人来说,也是难得的休闲了。
可是张扬天生就对这样的日常不感冒,他看向一边看书的许三多,后者坐在桌前,眉毛微凝,很入神地沉浸在故事里的样子。
“喂,许三多!”他喊道,为了引起对方的注意,他甚至拍了拍床板,发出砰砰砰的声音。
许三多头也没抬:“无聊就和其他中队一起训练吧。”
“不去,看不惯他们那套。”张扬在床上翻了个身,还没安静五分钟,又开口问,“你看什么呢?”
“一本小说,讲的是儿子和父亲的关系,两人之间因为观念不同产生...
楚成峰给众人放了一个大长假,轻轻松松地玩一玩,想干什么干什么,想睡到几点就睡到几点,虽然限定不出老A,对许三多等人来说,也是难得的休闲了。
可是张扬天生就对这样的日常不感冒,他看向一边看书的许三多,后者坐在桌前,眉毛微凝,很入神地沉浸在故事里的样子。
“喂,许三多!”他喊道,为了引起对方的注意,他甚至拍了拍床板,发出砰砰砰的声音。
许三多头也没抬:“无聊就和其他中队一起训练吧。”
“不去,看不惯他们那套。”张扬在床上翻了个身,还没安静五分钟,又开口问,“你看什么呢?”
“一本小说,讲的是儿子和父亲的关系,两人之间因为观念不同产生了许多矛盾。”许三多翻过一页,突然想到什么,扭过头问,“对了,你爹有没有催过婚啊?”
“当然有了,说起这个我就心烦,女人有什么好的,比得上枪吗?”
“那你是咋回复的?”
“他说他的,信纸又不要钱,反正我从来不回。”
许三多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他正要说什么,门被人轻轻敲了两下。
“三多,大队叫你。”
来者是几日不见的齐桓,他颇为复杂地看着自己,目光中似乎有淡淡的忧虑。
许三多低低头,装作没有看见这富有存在感的眼神,幸好得益于他这两年的训练成果,应付老谋深算的组长够呛,对齐桓还是勉强管用的。
他把书合上,正要动身,却像突然想到什么似的冲进卫生间。
“稍等我下,上个厕所。”边喊着,许三多边冲到洗手池的镜子前,整了整衣服。
俩人缓缓走在路上,谁也没有说话,在许三多默数到第354时,齐桓犹豫着开口道:“完毕啊,你说的……是真的吗?”
“是真的。”许三多点点头。
齐桓想想许三多说的话,即使他已做了几天的心理准备,眉头仍不禁紧皱起来,无论如何,他不觉得这是个好主意。
在此之前,齐桓没有接触过同性恋一词,这两天他找了不少资料看,看来看去,竟是伦理上的担心成了其次,倒是袁朗本身……齐桓有句话在嘴边转了几转,终于说出口:“队长这个人,你了解吗?”
“了解。”许三多脱口而出。
“我不是这个意思……”
许三多一愣:“嗯?”
“我是说,他外面是什么样,你是知道的,我们都知道。”他停下脚步,正视许三多的无知无觉的双眼,“但是他里面呢……”
许三多脸红了红。
“可能就跟外面不一样,甚至截然相反。”
“你说的对。”许三多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几乎要以为齐桓都知道了,“我没想过,会这么,这么……”
见他这反应,齐桓来劲儿,他一巴掌拍到许三多肩膀上:“所以说,你看过他喜欢别人的样子吗?”
“哈?”许三多傻眼了。
根本不给他说话的机会,齐桓继续说:“就看他跟他前妻吧,感觉他俩有多亲昵吗,没有!”
“我跟着袁朗的时间不久了,他这个人啊,是好人,好战友,好领导,但是不适合做对象,他的心思多半给了工作,又剩多少在这种事儿上呢?不然他为什么离婚。”
齐桓确实是发自肺腑,他回忆着往昔种种,虽然找不出多少依据,却发自直觉地认为袁朗并不适合做一个好伴侣。
许三多一默,他如何不明白齐桓是为他好……当时在冲动之下,他在齐桓面前吐露心声,说实话,现在的他有些后悔了。
“袁朗对你是很好,三多,我们都知道。但是这种好,是战友间的,是兄弟间的,如果换成那种……那种感情,你觉得他还会继续喜欢你吗?”
“其实我……”
许三多嘴巴张了一半,不料齐桓根本不给他插话的机会,“我不知道你是什么时候开始有这种想法的,但是你太年轻了,想的和实际的,可能完全是两码事。”
他这样,倒真不知道让许三多说什么好了,他不忍心让队友烦恼,几次欲语还休,最终决定不再解释了,他带着感激看着齐桓,安静地聆听,对方说什么,他都“嗯”“嗯”着应着。
这一番苦口婆心后,离袁朗的办公室不远了。
看着乖乖巧巧的许三多,齐桓自以为说动了他,心下微松,两人站在门前,他深吸一口气,给了后者一个眼神,“明白了吗?”
在得到后者肯定的点头后,他敲响屋门。
“进来。”
两人走进来,齐齐敬礼。
袁朗本在伏案工作,闻声抬起头来,神色平静道:“东西拿来了吗?”
齐桓抬抬手里的文件夹:“带来了。”
袁朗接来,边翻开边随口道:“齐桓啊,上次辛苦你了,最近休息的怎么样?”
“还不错。”
袁朗翻页的手顿了一下,目光移到一边的许三多身上,很平常地问,“你呢,许三多?”
许三多想想自己还酸的腰,说:“还,还没有。”
袁朗眼里渗出微不可见的笑意,他朝齐桓挥挥手,示意他可以走了。
“许三多呢?”不怪齐桓过度紧张,他一想到袁朗和许三多共处一室就不禁头大,连忙打岔,“我是说,让他跟我一块儿回去看看吧……”
谁料袁朗没给他面子,淡淡道:“我有事情要找许三多了解,你先回去吧。”
见袁朗态度鲜明,齐桓偷偷拽了下许三多的衣服,又瞪他一眼,意思是“臭小子别忘我说过的话”,两脚蹭了蹭地,才敬礼离开。
门合上后。
办公桌后的袁朗往后一靠,收起那副故作严肃的表情,俨然变成一副带笑的模样。
他朝许三多招招手,许三多站着,磨磨蹭蹭没动。
袁朗干脆直接起身,走到许三多面前,拉着对方的手,便带他走回到办公椅边,只环起他的腰一提,便把人稳稳置在桌上。
“没锁门呢。”许三多提醒他,说话间袁朗已迫不及待地倾身吻上来。
“没事,他们不敢进来。”袁朗呢喃着,两人一纠缠便情动不已,袁朗的军装被许三多潮湿的手心里捏得发皱,似是想起齐桓临走前的嘱托,觉得这样一点就着的姿态不太合适,许三多气喘吁吁地推开袁朗,才终结了这个似乎永远不会停下的拥吻。
袁朗替他抹去唇边的水渍,许三多不擅长此事,急促地呼吸着,他闻到空气中淡淡的树木香气,那是独属于夏季的燥热和清新。
“想你了。”袁朗以不符合他身份和年纪的热烈道,“只分别了一会儿,我就开始想见你,整一个晚上,都没怎么睡着。”
许三多问:“为什么不睡?”
“因为想你。”袁朗说,“想那天晚上的事儿。”
他的话惹得许三多脸红红的,他看鞋,看地,看窗外的繁密树冠和细碎阳光,偏偏不看袁朗。
突然,他趁袁朗没注意,扭头亲了袁朗一口,脆脆地说:“我也是。”
袁朗没忍住笑了,他伸手去掐许三多的脸,后者忙后仰躲开,两人就这么没大没小地闹了起来,最后以许三多的抗议为止。
“说正事。”许三多坐在本该他队长坐的椅子上,不乏忧虑地说,“我爸又催我了,让我找个喜欢的对象,怎么办啊?”
袁朗抱手靠在桌子边,说:“你想怎么说?”
“我就说我有喜欢的人,行吗?”
袁朗的表情不动声色地松了下,他把短短的一个“哦”说得抑扬顿挫:“喜欢我哪里啊?”
许三多没察觉被转移了方向,他还真的认真想了想,不好意思地说:“你性格好,对,对我也挺好的。”
说话这么甜,真是不怕甜死人。袁朗噗嗤笑了出来,他像是实在受不了了,把头扭到一边去笑。
“不对,你转移话题!”许三多恍然大悟,“说我爹的事儿呢……这件事很重要。”
和他的严肃不同,袁朗反而悠悠道:“这件事当然重要,你喜欢我哪里也很重要,不分先后。”
许三多简直不能理解世上有这样一个丝毫不惮于说喜欢的人。
“好了好了。”袁朗怕真把人惹急,急忙摆正表情,沉吟道:“你要是真说自己有喜欢的了,估计下一步就催你要孩子了。”
“那怎么办啊?”许三多知道袁朗说的情况,发生的可能性极大。
“按你对你爹的了解,他是属于开明的,还是传统的……当然,催你要孩子肯定是传统,我的意思是说,如果为了你的事业进步,把这事放放,他能松口吗?”
许三多想了想:“他是希望我日子能好好的,只是,他应该觉得结婚生子才能过得好,他不是特别瞧得上我,如果我说为了事业,为了进步,他肯定说,龟儿子,你有啥事业进步的,到点就复员回家抱个大胖孙子。”
说罢,他烦恼地看着袁朗:“我爹就这样,我一直都说不过他。”
不指望事业进步,是因为它并没有真正发生,现下应该积极推动三多提提干了,以他的履历,素质应是问题不大的……袁朗暗自有了思量,他碍于某些顾虑,没有说出口,只温温望着许三多。
“先别急着这么说,再拖拖吧。”
许三多不明白,为什么他还是一副从从容容,不慌不忙的样子,但是随后袁朗对他说:“不要紧,车到山前必有路,你走着走着,说不定前头就有什么转机呢,很多事,拐一个弯,反倒实现了。”
想了想,是这个理儿。
许三多被说服了,他有个顶顶好的优点,就是很少为“以后”焦虑。
对他而言,能和袁朗在一起,便是很好的事了,至于以后,谁知道什么以后呢?恐怕只有天知晓。
透过办公室的窗户,能看到375碧青的山体,远处似乎有队伍训练,隐隐约约的口号声顺着风进到许三多的耳中,他惬意地眯了眯眼,继续低头看书,那是袁朗不知道从哪找来给他解闷儿的,是一本关于爱情的书。
他竟不知道他还看这种书呢!
站在窗边的袁朗偶尔回头看看他,一边用手挥着烟气,免得飘入屋里,他叼着烟,脑中忽然蹦出一个念头:该戒烟了。
“我戒烟吧。”他便对许三多说。
“为什么突然说戒?”
“不是都说吸烟有害健康吗,反正不是什么好习惯。”袁朗说,“再说了,抽烟是不是不好亲你。”
“抽烟也可以亲我。”许三多不抬头地说。
袁朗一愣,在他回过神的时候,他已用指腹搓灭了火星,快步走到了许三多面前吻他,吻这个读书的人,袁朗只好用唇齿缓解心瘾。
深色的办公桌边缘,一只握着书脊的手垂下来。
“啪”地一声,
书掉到地上。
折返的齐桓心一慌,不合规矩地放弃敲门,而是猛得推开,目瞪口呆地看着眼前的场景。
那背对着他的领导忽地转过头来,一双前所未有冰冷的墨眼直直盯着他。
几乎是从齿间咬出来的两个字:“出去!”
齐桓落荒而逃。
他一头扎进炎热的夏日,不知是烈日晒得或是别的原因,生生被燥出一脑门热汗,他像蚂蚁一样转了几圈,震惊而懊悔地朝树上锤了一拳。
坐在地上良久,脑袋仍是嗡嗡的,齐桓往楼上望了一眼,什么也没看见,他突然像被撞了那样捂住脑袋,嘴里不住“哎呦”着。
“我要是再多管闲事,我就是傻子!”
他恨恨地发誓道。
【袁许】深海(完结)
第九十一章 不曾错过(终章)
沉闷的发动机轰鸣中,越野车从环山公路盘旋而下,有段路难走极了,岩壁里探出的野草啪啪地打在车窗上,既下公路,再上143国道,路途颇有些沉闷,甘小宁拧开车载广播,放了一首歌,跟着调子轻轻哼起来。
他的行程安排得很工整:上午去医院看望战友,下午去市里探亲,谁料中途多了一个小小的意外。
甘小宁向右边瞟了一眼,副驾的许三多穿着一身病服,垂下头,手里紧紧握着他的手机,浑身透露着一股不同寻常的气息。
“还是关机?”
“嗯。”
许三多心烦意乱地向窗外看去,不知从何...
第九十一章 不曾错过(终章)
沉闷的发动机轰鸣中,越野车从环山公路盘旋而下,有段路难走极了,岩壁里探出的野草啪啪地打在车窗上,既下公路,再上143国道,路途颇有些沉闷,甘小宁拧开车载广播,放了一首歌,跟着调子轻轻哼起来。
他的行程安排得很工整:上午去医院看望战友,下午去市里探亲,谁料中途多了一个小小的意外。
甘小宁向右边瞟了一眼,副驾的许三多穿着一身病服,垂下头,手里紧紧握着他的手机,浑身透露着一股不同寻常的气息。
“还是关机?”
“嗯。”
许三多心烦意乱地向窗外看去,不知从何时开始,周围渐渐多了许多行驶飞快的轿车,他的瞳孔里倒行着高楼大厦的虚影,规整的行道树,匆匆而过的行人……这座城市在阳光的照耀下散发出特有的淡灰色的味道。
正失神中,耳边传来甘小宁的提醒:“我们进市了。”
“把你送哪儿?”
“不知道。电话不打通,我就什么也不知道。”
“要不去我表姑那住一晚,明天再说呗。”
“不了。”
电台的音乐一停,女主播恰到好处地播报日期和时间,这几个数字简直是在许三多神经上跳舞了,他急促道:“没时间了,明早的飞机,如果今天找不到人.......”
甘小宁大吃一惊,许三多没有太多时间低落,他强打起精神,报了一个地名:“先把我送到这儿吧,小宁。”
这是他初次来到这里入住酒店的名字,任许三多记性怎样好,也无法回忆起袁朗的家庭住址,他只记得袁朗向北走了,这是唯一一条线索。
他没有意识到“北边”是多么宽泛的概念。当他下了车,站在十字路口上,那条宽阔的马路一直延伸到看不见的远方,与许多支路相互贯通、勾连,许三多心里狠狠咯噔了下,怎么可能从这样复杂的路里找到袁朗呢?几乎不可能。
甘小宁看着许三多呆呆地眺望远方,样子有点可怜,当他知道许三多在想什么后,叹了一口气。
“你傻不傻啊,找不到就别找了。”甘小宁拉他的胳膊,“走走走。”
没拉动。
甘小宁拉长了语气:“走吧——”
许三多把自己的胳膊抽出来,紧抿着嘴,眼睛没从前面这条大路上离开。
“你走吧,小宁。”他执拗地说,“我试一试,哪怕是碰运气呢。”
甘小宁怎么可能不了解他,一看这模样,就知道许三多又犯倔了,班长走时,看着小小一个人,谁也掰不动他的手指,拽不开他的身子。
现在也一样,他甘小宁阻止不了许三多不撞一撞那渺茫的希望,他从车里拿出自己的外套,给许三多搭上:“需要帮忙就打电话,别啥事都一个人扛。”
许三多的手藏在口袋里,摸了摸手机,他打算每隔十分钟给袁朗打个电话,直到打通为止,在此之前,他将一路向北。
许三多离开的背影是渺小的,他是天桥下的一枚螺丝,不起眼,灰扑扑,走远时竟显得十分孤绝,甘小宁目送自己的战友渐行渐远,直到彻底消失,他“啧”一声,踩下油门,向反方向驶去。
父女俩在外面玩了半天,袁朗把玥玥送到回家,笑眯眯的玥玥拽了拽他的衣角,袁朗没动,她疑惑地抬起头,不明白他为什么不和她一起进去。
“进来。”她说。
“不进了。”
袁朗摸摸她的脑袋,默默地看了她很久,他的眼睛深邃而悠远,女孩年龄尚小,不懂得父亲的神色,却模模糊糊地感到有些低落,多年后的十八岁生日,她刚刚成年,知道一些事,但不是很多,父亲对她讲起往事,讲述他和母亲为什么分开,在婚姻、爱与人生上,她第一次成长。
袁朗揣着兜,散漫地在街头闲逛,看天,天上有云,看人,人挤着人……看一切热闹的事物,他被隔离在外,有些不咸不淡的寂寞。
熬,不知道要熬多久,某些烙印深刻入骨,他试着忽略它带来的疼和空,或许,他们会随着明天的一架飞机的远离而淡去。
会吗?
今天的天气不错,临至黄昏,晚霞漫卷,该回去了,袁朗掏出手机,发现它不知道何时关机了,兴许是离开的太匆忙,忘了充电。
正好到了饭点,街头巷尾大大小小的门面开张了,他随便找到一家店,问柜台的服务生有没有能充电的地方,对方给出肯定的回答。
“袁队长?”
身后一道女声响起,带着不确定的犹豫。
“……是你吗?”
袁朗转头,站在他身后不远处的是一个女孩,她身穿职业装,像个干练的年轻白领。
回忆如同浪潮般汹涌而来,还扎着两个麻花辫的她和许三多并肩站在一起,两个人都微笑着,渐渐的,男孩的幻影消失了,女孩也换成眼前的面貌,她仍微笑着,却是因为认出了他。
他收起刹那间的恍惚,说:“好久不见,小巧。”
两人相对而坐,身前各放一杯白气袅袅的热水。
陈小巧呷了一口水,她对袁朗,虽说是相识,可是并不算十分熟悉,然而在街头偶遇,陈小巧仍感到很亲切。
男人依然成熟而英俊,只不过,比上次的表情淡了许多,显得有点疲惫……两年,一眨眼的功夫,居然过去两年了。
她想起了无踪迹的许三多,陈小巧的表情有微末的不自然,她调整了下,面色如常地看向袁朗,开始提起旧事。
陈小巧说到那场无疾而终的相亲,让她哭了好几天的事,她已能玩笑般提起,那时候他们都年轻,哪里懂得什么爱,年轻的心装不下太过沉重的东西……不,或许,许三多不是。
袁朗静静听着她叙旧,未着一字。
“在那之后,我陆陆续续收到他几笔汇款,我写信说不要,他说,女孩子在异乡打拼很辛苦,我们交流过很多,梦想,生活,现实,这种乱七八糟的,这两年......”
陈小巧感慨不已,她的眼里散发着柔柔的光,明显有点动情,“说实话,有过特别艰难的时候,他给了我很多力量,不是钱,是那种...你知道还有人在挂心你,记得你,即便那人不在身边。”
“我明白。”袁朗注视陈小巧的目光让她想到许三多,“现在呢,生活怎么样?”
陈小巧自然地微笑道:“好多了,工作基本稳定了,虽然挣得不多,但是能在这里落脚了,家里人,家里人也替我开心。”
袁朗温和地笑了,下意识说:“那很好,如果…...”他没有说出那三个字,而是含糊过去,“...知道,想必也会欣慰的。”
“许三多。”陈小巧无比清晰地念出这个名字,袁朗垂下眼,伸手拿过桌上的水杯。
“他说调岗了,一连两年都没消息......你知道他在哪儿吗?我想把钱还给他。”
“收着吧。”
陈小巧追问道:“你和他还有联系吗?”
袁朗一顿,只是淡淡道:“联系不多。”
袁朗惜字如金,态度冷淡,似乎并不愿意提起许三多。
这让敏感的陈小巧感到怪异,她记得上次那次会面里,每当许三多说话,袁朗总是无时无刻不在注视着他,这样的亲密让她都有点小小的妒忌。
许三多也说过,他帮助他,关照他……是很好的人。
为什么,他如此避之不及,她轻轻抬起眼,疑惑地看着袁朗,袁朗并没有什么多余的反应,陈小巧便收敛了神色,把话题带过去。
“这次是......休假回家吗?”陈小巧问他,“怎么没有带上太太?”
“我们离婚了,就在两年前。”
陈小巧一愣,未免露出懊恼之意:“不好意思,我......”
“不碍事,已经过去了。”袁朗的表情并没有什么变化,好像离婚是件十分平常的事。
当然,陈小巧懂得人往往把伤心藏在心里,未必会表露出来,便有点惴惴不安,双方都沉默下来,只余店内背景的粤语女声细细柔柔地哼着歌。
她用杯子挡住自己的脸,这个不幸的消息始终在她脑中萦绕不消,联想到袁朗提到许三多表现的冷淡和回避,她的心莫名怦怦跳起来。
越跳越激烈,停不下来。
难道,难道袁朗的离婚另有内情,莫非他发现了许三多对自己妻子的感情?
怎么会呢,许三多绝不可能去破坏别人的婚姻,他只会忍着,克制着,全让自己消化了,消化不良也得独自扛着。
许三多那么闷的性子,笨笨拙拙的,大概什么也没说。
“虽然有点冒犯。”陈小巧犹豫道:“但是,请你稍微......有些事不能强求,都是缘分。”
袁朗苦笑道:“是啊,强求不了。”
要不要说呢?
毕竟是人家的私事。
陈小巧焦躁不安地喝了好几口水,她想起许三多微微落寞的脸,她怎么忍心让他背上这样的罪责,不行,哪怕惹怒袁朗,她也不管那么多了,她要帮他多少解释一下,至少……表达她自己的立场。
“你和许三多……”陈小巧磕磕绊绊地说,“我这样说可能有点自私,但是,爱一个人是不受自己控制的,你别怪他,他尽力了......”
爱?
袁朗的眼神有细微的变化:“我不明白,你指的是?”
“就这么说吧!”
陈小巧一狠心,直接说:“即使他喜欢嫂子,也绝不会主动抢她,是不是里面有什么误会,如果就因为这个,影响到你们两个的关系,那太可惜了。”
“嫂子?唐梓欣?”袁朗蹙眉,他不禁倾身,紧紧盯着陈小巧,“许三多喜欢唐梓欣?这怎么可能?”
袁朗的反应是陈小巧根本没想到的,她努力搜寻袁朗的神色,没有看出哪怕一点假装的成分,他是真的,非常惊讶……陈小巧傻眼了。
完了,弄巧成拙!
“没事,没事。”陈小巧尴尬不已地解释道,“是我说错了,你就当我脑袋不清楚吧。”
“哦?”
袁朗敏锐地察觉到其中异常,秘密像是有烟草般的气味,细而诡秘地飘着,他被牢牢吸引住。
他逼视陈小巧,不尖锐,却不给她丝毫逃避的机会:“小巧,我想听听。”
凝滞的气息持续了相当长一段时间,陈小巧的眼珠不安地移动着,面前人的眼睛是片黑黢黢的海,暗涌着要把她卷入,她突然意识到自己能找的所有借口都会如石头般下沉。
“既然你已经离婚了……”她抵抗不住压力,终于开了口,“其实,许三多喜欢过唐梓欣。”
她做了些小小的掩饰,然后抬眼偷觑袁朗,后者神色不动,说:“依据呢?”
“两年前,许三多拒绝我的时候,说他有喜欢的人了,他还说,那个人已经结婚了。”
袁朗一怔。
既然说出来了,陈小巧干脆全都说清楚:“你说你离婚了,我还以为和许三多有关,这里面或许有什么误会,结果......既然你已经知道了,是我的错,希望你........”
陈小巧的声音渐渐远去了,袁朗的思绪几乎不受控制,出现又消失,上升又下沉,许三多是绝不可能和唐梓欣有什么关系的,他认识几个已婚者?而跟他最密切的是.......袁朗的脑袋一下下疼起来。
怎么可能?
如果是这样,为什么会拒绝他。
理智下意识否认着,他却不由想起他们在一起的每个细节,拂去记忆的灰尘,微笑依然明亮,他眼里的光,忽明忽暗地远去了……袁朗越看越清楚,越看越恍然,他不受控制地下坠了。
一个不可思议的、胆大妄为的秘密落在嘴边,呼之欲出。
许三多对他的信赖,莫非真的有……哪怕只是一点喜欢?
袁朗眼睛不住地颤抖,像是承受不住地捂住下半张脸,然后他拿过杯子,大口大口地喝着水,陈小巧看见他握杯的手也在抖着。
她说:“我能看出来,他想让自己死心。”
袁朗猛地抬起头,陈小巧被他的眼神震慑住,她不能形容那种情绪,让她都有点喘不上气。
她张张嘴,正要说什么,却见袁朗站起来,从前台夺过手机,冲出了门外,她连忙跟着起身,追至门口。
袁朗很快跑到马路边,招了招手,一辆出租车停下,他踉踉跄跄地坐上去,那辆出租车就这样在呆滞的她面前飞驰而去。
“去军区医院,老的那个。”袁朗快道,“我们走高速,向南。”
司机应了一句,出租车向反方向驶去。
许三多不知道袁朗在哪,他走了不知道有多久,腿伤还没有完全恢复,一旦运动过度就会隐隐作痛,他得走一会儿,缓一会儿。
天边是成片成片的晚霞,簇成淡紫、橙黄、粉红的云团,他无心驻足风景,虽没有目的地,却存着什么希望,此时,他已走到更远的地方,到了一棵树下。
他又给袁朗打了一个电话。
还是那个呆板的女声:“对不起,您拨打的……”
许三多擦了擦额头的汗,慢慢坐在树下,他茫然地望着远方,这样的走,还有意义吗,是否只是为了宽慰自己呢?可是,他总要做点什么吧。
出租车行驶得很快,金色的阳光被行道树断开,在袁朗脸上流动不已。
他的世界突然发生了一场大地震,一片空茫茫的、灰蒙蒙的废墟,他应该起身去收拾,却只能失魂般坐着,他震撼、喜悦、慌张……无数情绪在跑马,五味杂陈,最后,它们汇成眼底的酸意,袁朗闭上他的眼,他已明白了一切,可是,他宁愿许三多不要那么早动心。
既然至此,只剩下一个念头,去找许三多吧,还犹豫什么,去拥抱那个的小小的兵,他的爱人。
出租车司机寡言少语,不愿与乘客多聊,只稳稳地开着车,他不知道袁朗存着希望,更不知道,每走一步,就离他的希望远一点。
就这样加大油门,终于到了高速口,如果按这个速度,袁朗可以在晚上抵达医院,他抹了把脸,从口袋里搜到手机,为了看时间,按下电源键,却没想到,刚一开机,一堆未接来电的提示撞入眼中。
许三多站起身,拍掉身上的土,打算继续前进,他眼睛望着前方,尽管前方并不能给他带来希望。
因此,当来电铃声突然地响起时,他竟然愣神了。
那首悠扬的钢琴曲变得越来越激烈,许三多终于意识到那不是幻觉,慢慢地按下接通键。
袁朗仿佛等了一万年,他忘记呼吸,忘记一切,终于等到让他魂牵梦萦的回复:
“喂?”
“是我,袁朗。”他的声音颤抖着,“你……”
许三多轻轻地说:“队长,我找不到你了。”
袁朗重重喘了一口气,他的心快碎了:“你在哪儿,许三多?”
“长安路和黄会园路的交叉口,我刚刚过去。”
“身旁有什么标志?”
许三多抬头看看,说:“一棵树。”
“我收到,收到.....”
从电话里传出的失真的声音好像已失去控制,颠簸而发哑:“这就过去,等我,一定要等我。”
许三多还一眼不眨地看着这棵树,阳光让他目眩不已,刺眼得想哭,“好,我等你。”
袁朗再也不需要怀疑了,许三多的爱意多么隐晦,像一个藏着不肯露面的秋天,只是微微送来一些秋风,他想要迎上去,毫无顾忌地迎上去。
许三多等啊,等。
等了不知道多久。
他终于看到袁朗,袁朗下了车,形容狼狈,在人群中仓皇地张望,寻觅着一棵树,然后他看见了目标,焦急地跑过马路,在距离许三多几米远时,终于停下。
四目相对,时间像是暂停了。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两个人的双眼都湿润了。
袁朗凝视着许三多的脸,许三多想要说话,喉咙却被黏住,只能发出细微的哽咽。
终于,袁朗决心要动了,他的步伐就这样沉稳地迈出,眼睛没有离开许三多,维持着他贪婪的注视,走着,走着,突然踉跄了一下,原来地上有个坑,他勉强站稳后,一抬眼,却见许三多笑了,挂着泪花的眼睛弯弯的,袁朗也没忍住,也笑了。
俩人像傻子一样,对着对方,泪中带着笑。
袁朗不再犹豫。
一个带着风的拥抱,许三多被紧紧抱住,他也抬起手,环住袁朗的肩膀,拥抱不需要什么代价,连时间也没有权利夺走它。
“让你久等了。”袁朗低低地说,“……久等了。”
他缓缓收紧双臂,把许三多拥得更紧一点,从这个怀抱里汲取到体温、气息和……一个爱的答案,袁朗恍惚着想,心里的空洞竟这么容易填平,可他还想问,他还想确认,便有点胆怯,有点期待地说:“我,我听说,你有喜欢的人......”
许三多从他肩膀上露出的两只眼笑眯眯了,却不料看到一个男人,那是与他有过几面之缘的醉汉,那人挥起手,显然认出他了,许三多心一慌,拽着袁朗的手,转身跑进了弯弯曲曲的小巷。
许三多开始越来越慌乱了,倒不是因为陌生的道路,而是情急之下握的那只手,滚烫得不行,他不敢停,因为生怕看见袁朗的脸。
袁朗没得到他的回答,他转头,看向许三多的侧脸,在风里,许三多只看着前路,眼里闪烁着专注的光,袁朗忽然就笑了,他低下了头,跟着许三多在巷路里四拐八拐。
他已经不需要回答了。
“是你。”
这时,许三多忽然带着气喘说,“喜欢的人是你。”
袁朗怔愣不已,脸上不知道要做什么表情。
“我听见了。”许三多继续说,仍没有看向袁朗,他慢下来,由跑变走,走着,像是毫不关心的样子。
回过神来的袁朗另一只手握成拳,抵在嘴上咳了一声,他向下瞥了一眼,手还牵着呢。
夕阳暖的惊人,把两张脸照得也是暖暖的,远处传来清亮的车铃声,不知谁家的孩子放学了,晚风轻盈而不知疲倦地吹着。
去他妈的放手,这能放吗?
袁朗想。
————(完)————
【袁许】深海(二十四)
第二十四章 服气
见许三多没动,袁朗友好地提醒道:“许三多同志,表现表现?”
这个表现的机会还不如不要呢……许三多同志极不情愿地想。
可是在队长含笑却极富压迫感的注视下,许三多只好从高台跃下,一步步向高台挪去,他感觉走的这两步无比沉重,能不沉重吗,这可是六十分,一只脚三十分。
南瓜们不服气地看着许三多,他们不相信这个一贯存在感不高的教官能在限定的时间内完成任务,此外,许三多因不忍而表现在外的拖延在他们看来更是心虚的佐证。
只有冯理提前预支了结局,没人能比自己这个许三多的俘虏更清楚他的实力了,何况冯理知道自己那位以狐狸著称的表姐夫。于是他看着毫...
第二十四章 服气
见许三多没动,袁朗友好地提醒道:“许三多同志,表现表现?”
这个表现的机会还不如不要呢……许三多同志极不情愿地想。
可是在队长含笑却极富压迫感的注视下,许三多只好从高台跃下,一步步向高台挪去,他感觉走的这两步无比沉重,能不沉重吗,这可是六十分,一只脚三十分。
南瓜们不服气地看着许三多,他们不相信这个一贯存在感不高的教官能在限定的时间内完成任务,此外,许三多因不忍而表现在外的拖延在他们看来更是心虚的佐证。
只有冯理提前预支了结局,没人能比自己这个许三多的俘虏更清楚他的实力了,何况冯理知道自己那位以狐狸著称的表姐夫。于是他看着毫无察觉的众位战友,不免有所同情。
他在心里叹了几声气,再抬起眼时,难免带了点轻松,即使他自己不愿意承认,冯理打心底是期待胜过遗憾。
他对自己说:能怎么办呢?不如好好欣赏我们许教官的表演吧。
他们不知道,许三多和袁朗擦肩而过时,袁朗用仅能两人听见的声音低声说:“别放水,否则......”
后面的话他没说,不过许三多不用猜也知道,肯定不是什么好事。
他身影一顿,微小的点头动作被袁朗纳入眼中,袁朗总算满意,拿起计时器,“准备一下,听我指令。”
“是!”许三多应道,在铁丝网前热了热身,他最后看了一眼南瓜们,心里想:实在对不住了,我得服从命令。
准备好后,许三多闭上双眼,慢慢吐出一口气,再睁眼时,目光已经变了。
那目光不着一物,除了瞳孔深处的目标,其余已悄然黯下。
“开始!”袁朗喝道。
与此同时,齐桓拧开阀门,喷洒成雾状的水冲许三多兜头而下。
突然间响起的喷涌声和淋下的水雾是干扰因素,南瓜们只晃了一下神,再眨眼时,竟惊讶地发现许三多已跃出去,模糊的身影像只野豹,身体几乎与地面平行,以一种似乎漠视了头顶铁丝网的速度精准而快速地伏行。
人们恍惚间以为豹子在奔跑,这奔跑因过分纯粹而透出某种冰冷的优雅,在雨雾中忽现忽隐,像是闪电于密云中惊炸又消隐。
南瓜们几乎是失神地看着,当人体的绝对力量展现,就会爆发出一种协调而自然的美感,冯理已经目眩神迷,或许自己心底另有隐晦的迷恋,震耳欲聋的心跳中混杂了一丝别样的频率。
不消片刻,许三多已握上枪械的零件,冷硬的黑铁在手中翻转,他甚至没有低头看上一眼,只盯死了靶子,指腹一抹,抬手,毫不犹豫地开枪,击中目标。
“砰——”
枪声响起,唤醒众人的神志,他们才发觉自己竟然一直在屏息。
所有人注目下的许三多,已垂下手腕,虚攥着枪,安静地低下头。
袁朗按下计时器:“齐桓,去数个靶。”
吩咐完齐桓,袁朗这才转头看向已成了个泥人的许三多,他似乎想说些什么,却没说,只在许三多身上一触后,视线便转到南瓜们身上,他们的表情俱是难以言喻。
没人说得出话来,齐桓的报靶声化成激流涌进众人的耳朵里,使他们的脑袋嗡嗡作响。
……老A,竟能强到这个地步吗?
在这种死水般的沉默中,袁朗走上前的声音显得尤为明显,他们抬起眼看他。
袁朗面无表情,被黑色半指手套包裹的手划向许三多:“你们要的证明。”
南瓜们面面相觑,垂下了脑袋,冯理没有收回投向许三多的目光,事实上,他应当庆幸自己没有看向袁朗,否则会在自己的表姐夫眼中看到与自己相似、却更为覆水难收的存在。
南瓜们没了脾气,在实力能够碾压你的人面前,还有什么可说的呢?他们苦笑着看了看彼此,彻底服气了。
许三多静悄悄地走到袁朗身边,后者仿佛没发现,朗声道:“说真的,我有点烦,陪着你们一群小孩过家家,但上边的命令摆在这,是时候给你们看点大人的东西了。”
“就到这吧。”袁朗命令他们解散后,才转向齐桓和许三多,让他俩跟他去趟办公室。
许三多打开步子就要走,被袁朗叫住,袁朗没看他:“回去换身衣服,十五分钟。”
许三多这才意识到自己浑身泥泞:“是。”
等许三多换了身干净衣服,回到队长办公室,敲了敲门,听到“进来”两个字。
他进来看到的就是袁朗靠在椅背上,闭目听齐桓和的汇报。
“基本上就是这样。”齐桓合上本子,“按你的吩咐,没发生什么意外情况。”
袁朗捏了捏鼻梁,眼下现出淡淡的乌青,他对齐桓的报告不置可否,嗓音沙哑地问齐桓:“给根烟,我的都抽完了。”
齐桓从兜里抽出一盒,扔过去。
袁朗兜住,摸索出一根点上:“许三多有什么想说的吗?”
“我是有个事想汇报......”许三多说。
“嗯,说吧。”
许三多把那天和冯理的相处一五一十地说了,末了,担忧地说:“选拔开始之前,我就和冯理有过接触,我感觉现在冯理好像不是很怕我,队长,这样会不会对练兵有什么影响?”
袁朗仿佛来了点精神,他撑着脑袋,眸光微亮,像是感到十分好笑地反问:“怕你?”
齐桓没忍住笑了一下,许三多可听出队长的嘲笑之意了,意思是认为自己就不招人怕呗。许三多不服气地瘪了个嘴,事实上他觉得继前两天之后,自己要成为南瓜们眼里最可恨的教官了,没有之一。
玩笑过后,袁朗懒洋洋道:“不用让人怕,让人怕不是目的,威信不是这么着建立的,道理你以后慢慢体会……说回到冯理吧,这个人我清楚,整体来说挺正派,其实跟他结交不是件坏事。”
“这事不用担心,还有问题吗?”
许三多想了想,觉得是这么个理:“其他的没了。”
继上次许三多露了一手后,南瓜们的气焰基本上被打没了,原因很简单,他们都认可一个东西,那就是绝对实力,实力难道不能证明世界上大多的意义吗?
当然可以,所以大家的话少了很多,整天闷头苦练,让许三多都有点不习惯了。
队长回来后,他和齐桓的日子好过了很多,前段时间可把他俩折腾得够呛,有时候,他俩看着总是兴致勃勃、思维灵敏的队长,都怀疑他哪来的这么多的精力?
齐桓就感慨:“真不像个结了婚的男人。”
许三多附和道:“是啊。”
俩人带着这样的敬佩看袁朗,看着看着,就发现了一点古怪。
不知道是不是许三多的错觉,总觉得今年队长仁慈了许多,不,不是仁慈,而是可预见了。
像去年,袁朗的扣分标准有点莫测,至少在作为42号时,许三多是难以理解的,而今年扣分的主观性似乎没有去年那么强,袁朗的位置放得有点疏离。
在他说完自己的想法后,齐桓也认可他的感想:
“可能你不知道,练兵这事上,说难听点,是他的一言堂,他有自己那么一套标准。”齐桓回忆道,“但是前两天,他告诉我完成泅渡的要求,让我来扣分,竟然没有说任务完成度之外的事,这种情况可是发生好几次了。”
袁朗从来不打没有准备的仗,不管多么奇怪的举动,背后自有他的道理,两人简单讨论几句,便不再纠结了,整体来说,还是信任自己队长的。
说完公事,许三多便想起私事来,昨天去拿了寄给自己的信件,总共两封:一封是家里的,一封来自小护士庄安安,拿回来之后就因为工作搁置了,到现在还没拆呢。
言及此,许三多先拆开家里的信,浏览一遍,内容不出他意料,还是说相亲的事,知道儿子答应相亲后,许百顺大喜,立刻订好了相亲对象,他说女方是个好姑娘,听说许三多时间不由已,贴心地答应:等什么时候许三多有空,什么时候再约。
许三多“呀”一下,他都快把找队长请假这事忘了,等练兵结束吧,到时候队长应该能准假。
随后他拆开庄安安寄来的信,上面记了些她最近的工作感想,庄安安骄傲地说她成功把一个病人从死亡线拉回来,自己的心态有了很大的提升,随后便是一些生活上的琐事,她提到,唐护士问她和许三多进展如何,可把她闹了个大红脸,忙说两人不是那种关系。
随后唐护士便鼓捣些什么,搜罗了身边许多未婚女孩的消息,庄安安问,她就说是给许三多介绍的,回头还要把名单寄给袁朗一份,让他也帮着参谋哪个好。
在信中,庄安安不无质疑地写道:这都什么年代了,搞得像选妃一样,再说了,你许三多就一个人,用得着那么多对象吗?依我看,唐护士就是瞎操心。
许三多也困惑地写:嫂子张罗了名单,还有这么一回事?我不知道,队长没有和我说起过,如果他说了,我一定会拒绝的,因为家里已经给我安排好相亲了。
他自然不知道,来自遥远的唐梓欣的心意,正被袁朗捏在手中。
本来佟立国在汇报工作,袁朗叼着烟,一边拿起桌面上厚厚一沓信件,这些都是收发室送过来的,他一心二用,挨个拆信再快速浏览,看到某封信上写着家里的地址后,他把它单拎出来放在一边。
等看完一系列或是来自问候或是来自邀请的信后,烟灰缸里已积了好几个烟头,袁朗漫不经心地拆开最后一封。
内容不长,他很快读完了,接着展开另附的一份名单,名单倒有些长,除人名外还附着女孩的基本信息。
唐梓欣的意思很直接:负起你队长的责任来,帮他挑一个,一个就好。
佟立国忽然觉得自家队长的表情似乎有些不对,虽然面上没多少表情,可是比常人拥有更敏锐观察力的他分明发现队长攥着信纸的指节十分用力。
在这种队长明显心不在焉的情况下,佟立国的声音越来越低,慢慢噤声了。
“怎么不说了?继续。”袁朗觉察到他停止汇报,微微抬头,却不抬眼地道,他的目光一直胶着在那张淡白色的信纸上。
佟立国接着中断的部分继续,只这两秒内,袁朗已恢复正常,他松开手,那张写着那种许多女孩们名字的单子坠在桌上,袁朗深深吸了一口烟,不由眯起眼,佟立国看着他黝黑的、却令人有些不舒服的眼睛,竟然越说越觉得艰难。
“有火吗?”袁朗忽然问他。
“报告队长,我没带,你......”佟立国想说,难道你这没有吗?
也许袁朗比他更早意识到自己的问话像是未经大脑思考的条件反射,还没等佟立国把话说完,袁朗又突然道:“算了。”
他把唐梓欣的信和这份名单一同扔到抽屉里。
合上时发出十分响亮的一声,佟立国的困惑转瞬即逝,袁朗已抬起头看他,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先生,您的脸违章驾驶了
*徐云峰×马杰,普通职员与好人上司,正文+彩蛋1.4w+
*下腰的缘分,对不起了瑞幸。
*想象力丰富的小马与擅长用脸炒人的徐总。
都是瑞幸犯得错。
马杰眼前一黑掉下沙发时,第一反应是以后老子只喝蜜雪冰城。
时间回到三个小时前。
“Magic,这里有个文件你得处置一下。”
“怎么个处置法?”
马杰从电脑后探出头,呆呆的。
“得去交一下。”
“交给谁?”
“交给徐总。”
马杰眼前一黑。
“他没秘书吗?”
人称众和九千...
*徐云峰×马杰,普通职员与好人上司,正文+彩蛋1.4w+
*下腰的缘分,对不起了瑞幸。
*想象力丰富的小马与擅长用脸炒人的徐总。
都是瑞幸犯得错。
马杰眼前一黑掉下沙发时,第一反应是以后老子只喝蜜雪冰城。
时间回到三个小时前。
“Magic,这里有个文件你得处置一下。”
“怎么个处置法?”
马杰从电脑后探出头,呆呆的。
“得去交一下。”
“交给谁?”
“交给徐总。”
马杰眼前一黑。
“他没秘书吗?”
人称众和九千岁,管理层的二把手,事业型合情合理合法黑社会——徐云峰徐总,Jeffrey,众合公司副总。到底是有什么圣旨,要一个普通打工仔亲手交给他?
在琢磨了半个小时公司那个人工智障扫地机器人无法担此重任之后,马杰放弃了幻想,接受了现实。
只是送个文件,又不是去送人头,把心放在肚子里就好。
马杰抬手欲敲门,动作暂停,非静止画面又向后退了两步,做好思想工作,上前两步走,抬手,停滞,后退两步,以此规律进行无限循环。
“……”
刚谈完投资回来的徐云峰同志站在离自己办公室门三步远的地方,沉默地看着,迟迟不敢上前。
虽然知道新年将至,员工们的精神状态日益可观,但是一会儿还要开会,他要拿电脑,不管这小子要唱哪出戏,天大的事也得等他开完会。
“…你是?”
马杰头是转过去了,但身体还具有着惯性,一个没刹住,撞在了门上,发出清脆的一声“啪”。
好听,就是好人。
“……”
惨不忍睹,徐云峰选择闭上了眼睛。他认真的在考虑,员工精神损失费需要走保险吗?
这么点小事儿,怎么能这么狼狈。马杰尴尬得想扇自己俩耳光,他的眼镜歪了,推了好几下,越推越歪:
“徐,徐总,我,我是马杰,人力的,呃,我来找您,送送送一份人头…”
“……”
人头,Head?他说的是中文吧…徐云峰八核大脑卡顿了。
“不,不是!那个,是送,送一颗文件!”
马杰憋得整张脸都红了,干脆闭上了嘴,将那份被他折磨了一路的文件双手呈上。
徐云峰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犹豫再三,干脆打开了办公室的门:
“进来说。”
吾命休矣。马杰正襟危坐,低着头盯着桌子。
这个桌子怎么这么桌子…
“你是叫马杰是吧。”
徐云峰翻了翻那些文件,皱起了眉头:
“怎么让你给送过来了?”
“因为那个扫地机器人送不进办公室…”
话刚出口,马杰便为自己惊叹——他是怎么能做到一本正经的说出如此清澈愚蠢的话的?
“……”
我是善解人意的领导。徐云峰默默想着,看了一眼表,幸好会议室离得不远。他深吸一口气,稳下心来:
“工作压力大吧。”
“年末了,事情比较多,我能理解你的辛苦。”
“总是要忙一点的,上坡路永远是累的,反而是下坡路更轻松。”
棒,幸好平时刷视频有刷到过一些考公笑话。马杰握拳,为自己打气。
“领导再辛苦也还是我们辛苦。”
妈的,这张嘴呀…小马一巴掌捂住了嘴。
“不是,那个,徐总,我不是那个意思…”
“不要紧张,我又不是什么大尾巴狼。”
这小伙子太有意思了,徐云峰失笑:
“压力大,一定要注意休息,调整好状态,身体才是最重要的。”
他把电脑装进电脑包,看了一眼手表:
“我现在有个会要开,那个文件我一会儿仔细看一下,你先在我办公室休息一会儿,我不会耽误你太多时间。”
“是我打扰您了,没事的…”
早知道刚才就果断一点,趁人还没回来直接进门放下文件就走了。马杰悔得肝肠寸断。
似乎是看出了人的不乐意,徐云峰瞥了一眼干干净净的茶几,上面放着一杯咖啡。他从来不喝咖啡,就算喝也不会喝星期一瑞幸九块九。
“我会很快回来,你就当在我这里放松一下,调节调节精神状态。喝杯咖啡,你在我这儿,没人敢说你。”
徐总压根儿没细想那杯莫名其妙来历不明出现在他桌上的咖啡,拎起电脑,走出了办公室。
造孽啊…
马杰真想吐槽一下,他真是活神仙,送个文件送到人家副总办公室喝咖啡来了。啊哈,真是被自己逗笑啦。他伸手去摸手机,Wonderful,手机在工位上充电。
手机也玩不到,那只能四下环视,最后得出了一个结论——副总办公室可真像办公室啊。
办公桌椅子书柜,沙发茶几,连地毯都没有,也没有什么领导必备的发财树,鱼缸里养着一缸自来水。
这样的装潢结合了老一辈高山流水派和年轻一辈极简主义的共同特色。
新颖,实在是新颖。
马杰喝了一口咖啡,甜得他差点怀疑自己的声带被粘住了。
没想到徐总表面上看是冰山一般雷厉风行不苟言笑的高冷领导,转过身却喜欢甜口的咖啡。
不过也是,人家每天动脑子动得多,多补充糖分也是应该的。
就是这一口瑞幸,为马杰带来了此后生活上的“不幸”。
时间回到现在。
马杰没有证据,但深度怀疑这杯咖啡是蜜雪冰城安插在瑞幸的卧底做出来的。
啥好咖啡呀,自带化学攻击buff?
他以一个晕车后蹶在马路牙子边上吐的姿势,蹲在了沙发与茶几之间的缝隙中。
不对劲,很不对劲。身体在发热,头要蒸发了。
卧槽了,这哪里是咖啡啊,这是APTX4869。
马杰发出了一声低低的悲鸣,忍着想脱衣服的冲动,他想站起来,却发现双腿发软,根本走不动道,而他的经济精神抖擞容光焕发。
卧槽卧槽卧槽卧槽卧槽卧槽。
要死要死要死要死要死要死。
这可是在领导的办公室里啊,这是什么样叹为观止骇人听闻的气运?
马杰趴在地上,努力将腰塌了下来,他恨不得直接倒立,以便将血液回升上来。
完了大蛋了,小职员在副总办公室的奇妙之旅——这绝对是新年最大的瓜。马杰感觉脑子里一秒钟闪过几百张辞退信,他的眼镜已经不知道甩到哪里去了,这一瞬间,他突然理解了甄嬛传里太医温实初为什么会自宫。
和事业比起来,挤挤算个屁啊。
但凡现在有其他人推门进来,后果简直不堪设想,徐总让他在办公室里放松,但这样也未免太放松了吧,我真的是服了。
马杰此时由衷地呼唤着他的领导。
徐总啊,你赶紧回来吧!!
仅隔一层楼,会议室后面的电子表悄无声息地跳动着,徐云峰皱起了眉头,总觉得有些怪异。
“徐总,怎么了?”
“是数据有问题吗?”
发言人见这位活爹脸色阴沉,吓得不敢说话。
“……”
徐云峰自然不会承认自己在走神,粗略扫了一眼报表:
“你这行的数据用得是旧的。”
“不好意思!我检讨…”
“下次开会前记得更新数据。”
徐总扬了扬下巴,示意会议继续。
他这简单的两句话,足以让一个部门的人汗流浃背,数据管理部的部长眼前一黑。
会议比想象中要花费的时间长。
徐云峰把平板电脑装进电脑包,心说秘书这东西可以不用,但是不能没有,他没有秘书,简直就像鱼没有了自行车。
本来也是有的,但干一任跑一任,辞呈上清一色的:“压力山大。”
所以徐副总身边是流动秘书制,让外面的人一说就是他心机深沉,生怕被算计,不敢重用身边人。虽然倒也不是没有这方面原因,作为领导,他知道往往很多时候大事都毁在手下人上。
但是——徐总停下脚步,沉默,转身又走进会议室。
妈的,电脑装好忘拿了。
“…电脑装进电脑包,意思是收拾好东西?”
“但又没有拿走,是因为里面的数据还有用吗?”
“徐总这是在暗示你,你全身上下有用的只有那点数据,你说说你,那点小数据都搞错了。”
“这是徐总对你的考验…”
“……”
我又怎么对你们考验了?
徐云峰无语,不知道里面这样的对话他现在进去合不合适,怪尴尬的。
我一天闲着无聊,光考验你们了。
他抬手敲了敲门。
“徐总!”
全体起立。
“…我电脑。”
徐云峰脸上没有表情,不苟言笑、处变不惊。
电脑提在手里,他关上会议室的门,隐约听到里面有人在悲鸣:
“应该给徐总送过去的!”
“领导怎么可能有那闲功夫亲自回来拿电脑?”
“这肯定是考验!”
“完了完了,咱们都没get到…”
“……”
随便,跟我没关系。员工多想想领导的话也不算是坏事。
徐云峰摁下电梯,电梯门打开,里面站着一位披着长长风衣、身材曼妙的女性,看到他,女人愣了愣,立马低头闯出电梯,跑了两步,高跟鞋崴了。
徐云峰犹豫着要不要问候一声,以显示自己“平易近人”的美好品德。
他犹豫的工夫,女人直接抓起两只高跟鞋,赤着脚一蹦一跳地跑了。
…真是令人安心的精神状态。
他无语地摇了摇头,看着电梯门上自己一人的倒影,嗤笑一声。
他的笑与几十米外他办公室里的人的悲泣重合。
马杰用手掰着两个膝盖,蹲着一步一步向门挪去,每走一米他都要休息一下,作为一名三十岁还是处男的魔法师,他感觉自己快尿在办公室里了。
如果不是场合不允许,他真的是想上手。
啊…徐总啊,这个文件您是不打算回来看了吗?
门外传来了声响。
马杰几乎是手脚并用爬了过去,一把抓住了门把:
“谁?”
他的声音又软又哑,像是吃了两斤二踢脚。
“……?”
门外的徐云峰愣了愣,沉默了好半天。
“我。”
“你,你明天来吧…徐总不在…”
徐总本人站在门口,想了想,退后两步,看了一眼门上的名牌——Jeffrey,徐云峰——没走错啊,是自己办公室啊,怎么里面有个男人?
哦,对。他想起来了,他让那个小孩在办公室里等他。
“马杰?是我,你怎么了?”
无人应答。徐云峰皱了皱眉头,狠咬槽牙耐下心来:
“是我,徐云峰。”
谁家领导进自己的办公室还要做自我介绍?
哦,原来是我这个领导。
徐云峰想也觉得搞笑,手下用力一拉门把——拉出来一条人。
马杰死抓着门把,半死不活。
“……”
徐副总倒吸一口凉气,慢慢关上了门。
“……”
他闭了闭眼,又打开门,地上要死不死的人没有消失。
…不是幻觉。
徐云峰第一反应是这小伙子有心脏病什么的,立马向办公桌跑去,拽出First Aid,又小跑到门口:
“坚持住,我给你做Aid,救护车马上就到。”
“不是,徐,徐总…”
马杰快哭了,他也不知道该如何形容现下的情况。
“……”
徐云峰紧皱眉头,蹲下身一手捏起马杰的脸看了看——呃。
不像是有病的样子,倒是像被下了…
他站起身,四下看了一周,视线锁定在茶几上的那杯咖啡。徐云峰何等人也,脑子浅动了一下,立马明白了状况。刚才在电梯口遇到的那女人反应着实不太正常,就算是社恐,怕领导,也不可能那样。
真是活得不耐烦了。
徐云峰表情十分有十二分的恐怖,感觉他下一步穿上防护服举起扳手杀人都有可能。
马杰直接吓懵了。
“徐,徐总,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我…”
“徐总…”
“……”
徐云峰看着地上的年轻人,沉默了。他利索地迈步上前,啪地把门锁上了,又确保窗帘严实得透不出光,才又走回来。
完了,要杀人灭口了。
马杰靠着门蜷缩着,他努力想站起来,双腿却不听使唤,只能在地上蛄蛹。
“徐总,我,我错了,我道歉,您别…”
徐云峰内心是崩溃的,他可不想被下属误会成那种不堪的上司。
“你冷静点,听我说。”
“别杀我,我,我就一小职员,不值当您动手…”
徐云峰:?
“公司有规定,上班时间禁止谋杀同事…您虽然是我领导但是也不行…”
“况且杀人犯法,虽然您拍入狱照肯定也帅,但是违法乱纪的行为是不对的…”
徐云峰深吸一口气闭上了眼睛,又想笑又生气。
“我现在规定,下班时间也禁止谋杀同事,尤其是下属。”
“你先起来,我两天没拖地了。”
“……”
马杰动了动腿,脸红到了耳根。
“起不来?”
“可以!”
求生欲刺激下,马杰撑着两根儿打颤的腿巴子站了起来,走了两步,扑通一声,直接跪在了徐云峰脚边。
…太糟糕了。
徐云峰闭上眼睛,槽牙快咬碎了。
太糟糕了。
“你别怕,听我说。”
他叹了口气,俯身将人扶了起来,像提暖壶似的拎着放在了沙发上。
“徐总…”
马杰尴尬的坐着,胯骨两侧的肌肉酸胀得发痛,浑身又很烫,难受得他咬牙切齿。
“我得先和你说声抱歉,我没弄清楚那饮品的来历就让你喝了,不好意思。”
徐云峰冷静地打了两个电话,然后十分正经地看着马杰,十分正经,甚至算得上严肃。
“这件事我会严查到底,我已经安排好了,一会儿送你去市里最好的医院,你不用担心。”
“而且有我在,你也不用考虑请销假什么的问题,没人敢说你。”
“嗯…”
马杰感觉自己可能真的中毒了,他看着他领导的脸,居然应了。
妈啊,太恐怖了,但是——
但是这张脸,这个气质…
卧槽,太糟糕了。
“还有什么问题吗?”
徐云峰看这年轻人呆呆的,觉得有点好笑,也有点过意不去。他去开会了,把人家一个人忘在办公室里那么久,人四舍五入也算是替他中的招。
“没,没有。”
马杰结结巴巴,弯下腰抱住自己的身体,呼吸不畅。
蛙趣,这就是成熟男人的魅力吗?什么也不干光是一张脸就…
徐云峰以为他冷,脱下西装外套给他披上了。
God bless Magic.
马杰同志看着他们那不苟言笑的领导将衬衫袖子挽到了肘关节下,小臂的肌肉线条十分明显,感觉一手能压住他。
…啊啊啊啊啊!!!
疯了,我是疯了。
马杰被自己的想法整得满脸通红,感觉头上都快冒白烟了。
不行,脑子卡得要死。
“徐总…”
徐云峰沉默。
“徐总?”
徐云峰沉大默。
“徐,徐总?”
马杰又怕又委屈,他想问一下他什么时候可以走。
“你先别喊我。”
徐云峰闭上了眼睛,抿紧嘴,险些在这一声声“徐总”中败下阵来。
他睁开眼,眼前的年轻人红着一张脸,眼睛湿漉漉的,像是在向他发出请求。
“……”
“徐总…”
马杰压根儿不懂他那好上司的为难,一心只想回家,脱光光冲个凉水澡冷静冷静。
受不了了。
徐云峰起立,努力装作潇洒的低头看了看手表。
“我在门口守你,你不用不自在。”
然后僵硬地迈步走了出去,合上了门
真是个好人。马杰感动得要死,同时也自惭形秽,人家当领导的有这般气度,处处让着他,可他却对人家有不该的想法,太可恨了。
绝对,绝对不能——绝对不能让徐总发现他的心思,这关乎他的工作与小命。
马杰这样想着,眼前起了雾,迷糊间蹭了蹭什么东西,安心地闭上了眼睛。
医护人员赶到时,徐总正靠在办公室外的墙上思考人生。为了穿西装体面,他的衬衫还是薄款,幸亏公司暖气还是不错的,此时没冻死他。
匆匆地脚步声传来,徐云峰一句话没说,打开门,沉默,然后扶额——马杰缩在沙发上,抱着他的西装外套,将脸埋了进去,睡得很香甜。
“……”
造了孽了。
“他没事吧?”
“不好说,这个药有点儿猛,他虽然没喝多少,但也遭不住。您别担心,明天早上醒来打两针就好了。”
“不过也真是奇迹,正常人可能直接失去控制了,这位却能进入婴儿般的睡眠。”
别小看了打工人的睡眠需求。
徐云峰哭笑不得,他是见识过的,冬天早上八点的办公室,死气沉沉,走过条狗高低都得眯会儿。他也理解,有时候早会他也犯困,坐在董事长旁边疯狂用圆珠笔扎大腿。
“我送您回家?”
“不用,回公司。”
徐总心里打着算盘,冷冷地笑了:
“算计到我头上了…”
他笑得有几分狠戾,阴冷冷的。
第二天马杰醒来的时候,看着医院的天花板,冷静下来的脑袋动了动,然后心也凉了凉。
我这一生如履薄冰,最后栽在了一杯瑞幸上。
“你是马杰先生对吧?”
一个穿西装的男人打断了他的流泪猫猫头。
“徐总让我给您送来的。”
“啊,谢,谢谢…”
马杰习惯地双手接过,并点了点头——点滴的针头扯掉了。
“抱,抱歉!”
男人惊恐万分。
“对不起,不是,没,没关系!”
马杰惊恐万分。
“护士小姐!”
“我没事!”
可以看出双方都很恐慌。
“少乱动,打着吊瓶还不老实。”
护士长轻轻拍了拍他的手背。
“你要有个什么问题,你领导还不气死啊。”
马杰没懂,看着护士长姐姐脸上的笑容,更不懂了。
“啊?”
“你领导也是心疼你,哪像有些主儿,一点都不体恤民情…行了,你休息吧,不舒服的话摁铃儿。”
我应该是在医院,而不是在坐飞机吧?
马杰死机了好一会儿,耳边仿佛传来Window导航系统的开机声效。
什么意思…啊。
他红着脸,努力让自己忙起来,去看手里的东西。徐总给他的,一个小手提袋。
好像是一个盒子,他打开,看了一眼,然后合上了。又打开,看了一眼。
卧槽,手机。
一部崭新的手机,还是花威新出的那款。
不,应该只是给自己用一下,这又不便宜,怎么可能随手给人?
马杰摸到了一张纸条,是公司的便签纸。
[我有早会,不能去看你,这手机给你用,里面存了我的手机号,有事打给我,没事也要打。——徐.]
笔迹略有点飞,可以看出写者的匆忙,但不妨碍好看,干净利落,又透着一点野蛮与专断。
“……”
马杰咬了咬牙,热泪盈眶,徐总真是个好人啊!而他居然…那样肖想徐总,真是太罪恶了。
我检讨,我自首。
我对不起党对不起人民,对不起公司对不起同事,更对不起我的领导!我再也不敢了。
记住此时一脸正气、眼神坚定得像是要入党的马杰。
怎么还没打过来?
徐云峰看了一眼手机,皱了皱眉头。
年轻人这么能睡的吗?已经十二点多了,保不准是药劲儿副作用还没过。
算了,好好休息一会儿吧。
徐总小小的叹了口气,靠在座位上,想了很多事,无非归类为两种:一是工作,二是马杰。
这件事绝对不可能一了百了,敢算计他的人,他绝对饶不了。就是苦了那小孩儿了。
马杰…有点期待他来上班时的样子了。
徐云峰已经听到外面开始传他半夜把情人送进急诊的故事了,有一二三版本,版本核心都是他狼面兽心潜规则下属。
冤枉,我才是差点被规则的那个。
徐总虽然早习惯了当领导被骂的日常,但这种罪名他还是担当不起的。
只能说多亏马杰起到了一个试毒的作用,否则那杯咖啡可能在他办公室里放到坏,他也不会动一口。当然,如果没有马杰,他也不能这么快开展调查。
…罢了,那孩子也是倒霉,遇上个这事儿。
不行,我也得休息一会儿。
他昨天晚上风尘仆仆地回到公司,开始安排调查,调监控、查记录,早上又去开会,坐在董事长眼皮底下打瞌睡,他用尽全力睁大眼睛,搞得对面同事以为他是在翻别人白眼,吓得瑟瑟发抖,一场会议下来,人心惶惶。
天王老子来了,我也要睡…
手机响了。
徐云峰牙都快咬碎了,一看手机,又沉默了。
“喂,董事长…”
午后的阳光非常刺眼,不知道这样好的阳光还能再看多少次。马杰颇有种赴死的悲壮,走到公司楼下,又犹豫了。
应该怎样和徐总道歉?
对不起徐总,我不应该那么不小心!
有点太敷衍了。
对不起徐总,我错了,您要不打我两巴掌吧!
太不真诚了…
“就麻烦你了。”
“我应该做的。”
马杰吓得一个后撤步,躲到了保安大哥宽厚的肩膀后面。他探头,董事长和徐副总两人正在门口交谈。
“不过啊,云峰,我也得说你两句。”
董事长严肃地皱起了眉:
“你这觉得有什么不对的地方,会议上直接说就行,别顾虑着扫我面子,都是为了公司,不用想太多。”
“我从没顾虑这个。”
徐云峰莫名其妙,一脸无辜。
“你看你这开个会,金口玉言的,板个脸,大家都不敢发言,思前顾后的,不好。”
早会上犯困的某副总没忍住,笑了:
“董事长,您冤枉我了,我没金口玉言,也没板着脸,我那是…”
他放低声音:
“太困了,用力睁眼睛呢。”
董事长愣了愣,哈哈大笑,拍了拍他的肩膀:
“你啊!”
“我还寻思着你哪部分不满意,憋着火呢。”
“我的问题。”
徐云峰诚恳地进行了一个错的认。
“他们平常也就怕你,这下我敢说,下来他们能郁闷好久,想着哪里得罪你了。”
董事长笑着摇头:
“你也注意休息,身体是革命的本钱,事儿多就分散开,找帮手。你有秘书吗?”
“有过一些。”
“什么叫‘有过’,什么叫‘一些’?”
“云峰,你就是心思太重了。下来多培养些年轻人,既能帮公司栽培人才,你留在身边也能帮上忙。”
“好的,董事长。”
两人握了握手,徐云峰目送董事长坐上车扬长而去。
…服了这群人了,我打个瞌睡也要解读。
他无语,转身,正对上躲在保安大哥身后瑟瑟发抖的马杰。
“……”
活祖宗。
马杰见被发现了,战战兢兢地走了过来。
“你——”
徐云峰是想问为什么不打电话,却不想这小伙子腿一软差点给他跪下,幸亏他眼疾手快扶住了,不然他潜规则下属的故事会在今天下班前翻新出五六七八个版本。
“对不起!”
马杰满脸通红,立马站直,他也不知道怎么回事,腿似乎有它们自己的想法。
“没事吧?”
徐云峰看着他的模样,感觉有点好笑,低眼看着他打颤的双腿,笑了:
“怕我?”
“不,不是。”
马杰紧张得直扣手:
“可能是,是那个什么,后劲儿没过。”
“……”
也是。徐云峰沉默地点了点头。
“跟我来。”
他们进了电梯,上了天台。
马杰心跳如同打鼓,忐忑,极其忐忑。
“马杰,这个事情我希望你先不要对外说。”
徐总开门见山。
“嗯,我,我知道。”
说出去丢脸的是我,丢饭碗的也是我。小马委屈巴巴。
“那杯咖啡我确实是不知道被人动过手脚,我向你道歉。”
“我希望你能相信我,给我一周的时间,我一定查个水落石出。”
徐云峰十分诚恳,严肃的一张脸少有的带上了真切。
“……”
马杰大脑浅浅死了一下。他,不是来威胁我守口如瓶的吗?怎么,还,还道歉呢?
太惊悚了。
见他犹豫,徐云峰紧张了一下:
“我知道你很不满,这样,不用一周,这周五,我便给你个结果,可以么?”
“没,没问题,您说怎样办就怎样。”
马杰脑子上线,有点儿受宠若惊的感觉,同时又十分感动。
这样的好领导不多了啊!
“这样的好领导不多了。”
马杰坐在工位上,看着手里的手机傻笑。
“什么不多了,我看你是脑子不多了。”
潘怡然翻了个白眼,回头一看,惊讶:
“我去,花威新出的,你昨天一天不在是去卖肾了吗?”
“不是,别人给的。”
马杰笑了笑,用袖子擦了擦手机屏幕。徐云峰走前和他说,钉钉留言不方便,急事直接打电话。
什么是急事呢?不知道,领导的语言艺术罢了。
“应该也就是给我用一下,过两天就还回去了。”
“鬼信啊?”
潘怡然大为震惊,欲言又止,止言又欲。
“哎,你听说了没有,那位大佬的八卦…”
“谁啊。”
马杰眨着无辜的眼睛。
Penny无语,凑近耳语:
“徐副总,Jeffrey。”
马杰耳朵一下红了,十分紧张,伸手去够水杯,想喝口水压压惊。
“什,什么,徐总有,有什么八卦?”
擦,不会吧。潘怡然看着他的反应,表情一言难尽。
“听说他昨天晚上把情人送医院了,好像是潜规则不成起了冲突。”
而且那个情人好像是你。
“噗——”
马杰一口水喷了出来,呛了个半死。
“不是!”
周围的同事投来了好奇的视线。马杰脸红得快蒸发了,连忙道歉,然后小声说:
“徐总不是那种人…”
“……”
漂亮。Penny竖起大拇指,为他点赞。
她点开微信,给胡建林发了一条:继你是董事长私生子后又一大谣言出现了。
马杰发现这两天他的日子分外好过,没太多活儿,而且同事对他十分友善,就连Peter找他说话都客气了二十分。
怪啊,很怪。
马杰拎起桌上的一盒小笼包,四下看了看,同事们都躲在电脑后面,只有他一脸懵逼。
“早餐,巴结你的。”
Penny淡淡地说。
“谁啊?是不是楼下保洁阿姨又拜托我帮她浇发财树了…”
“不是,话说原来那发财树是你浇的啊,怪不得长势那么萧条。”
“那谁啊?”
“……”
潘怡然耸肩。
“啊?”
马杰不明所以,满头问号。
“Magic——”
Peter在门口喊了一声。
“徐总叫你去一趟他办公室。”
“哦,好的。”
哦对,今天周五了。马杰突然想起来徐云峰给他的承诺,一下紧张了,站起身就朝外走,走了一半又折回来,脱下了土里土气的绒面外套。
他走后,办公室里窃窃私语的声音更多了。潘怡然恨铁不成钢地咬牙,点开胡建林的对话框,发送:艹,好像不是谣言。
上一次来这里还是上次。马杰深呼吸,敲了敲门。
“进。”
熟悉的冷漠声音。
没事的,没事的。马杰试图安抚双腿。
“徐总…”
“来得这么快,你还挺上心。”
徐云峰穿着衬衫,袖子挽到肘间,小臂的肌肉线条还是那么明显。他抬眼,神情十分疲惫,缺乏睡眠使他身上的气场变得更压抑了。
安抚失败。
马杰感觉腿在抖。不争气的东西,又不是怕,抖什么啊?
“您找我,我肯定上心。”
徐云峰心情颇好,低眸瞥了一眼他打颤的腿,笑了:
“后劲儿这么大?”
“……”
马杰垂在两侧的手用力拽紧了裤腿。
“我,我…”
“我很可怕吗?”
徐总似乎缺乏一些自我认知。
马杰摇头。
“那为什么?”
马杰耳根子一热:
“我也不知道,莫名其妙的就…”
他抬头,发现徐总在看他,又低下头,脸红得发烫。
加油马杰,你可以的!千万不能暴露了你那些奇怪的想法。
“过来坐,别又给我嘎嘣跪下了,我受不起。”
若是没有正事,徐云峰很乐意多逗这年轻人一会儿。
“你看一下,满意否。”
马杰正襟危坐,打开桌上的文件袋看了看,不禁感叹这人出奇的效率。
从主谋到从犯,到如何收买停车场的门卫大爷,证据逻辑缜密,滴水不漏。
不愧是领导,能当领导,能力果然牛。
“如何?”
“特别厉害。”
马杰丝毫不掩饰敬佩:
“真的特别特别厉害,这么多东西您这么快能搞定,太厉害了。”
“……”
看得出来这小伙子是真心的,眼睛睁得快比半个眼镜大了。徐云峰抑住小小的得意,冷哼一声:
“少说废话,你觉得这个结果可以吗?”
“可以,太可以了。”
马杰不好意思地抓了抓头发:
“实际上我什么结果都可以,只要您说我就都信。”
“您说是有人害您,那我还挺庆幸自己帮您试了毒呢。”
“你就不怀疑是我下的吗?”
“不会,您不是那样的人。”
“……”
徐云峰点了点头,小小感动了一下。
“下午我得跟董事长去谈个项目,你忙吗?”
我怎么敢说忙。马杰抿了抿嘴。
“不是很忙,这几天大家莫名其妙对我挺好的。”
徐云峰当然知道为什么了。那八九十版本的故事他都听过了。
“享受吧。”
“你要没什么事就跟我一起去,帮我分担些。”
马杰看着他领导眼下重重的黑眼圈儿,拒绝的话咽了回去。
“徐总,您是不是没有秘书啊?总是这么累。”
“有过一些,后来陆陆续续都离职了。”
“反正也用不上,一直都没管。我的日程安排什么的有人会给我做好,平时也就只是少了个端茶倒水的。”
“有也一样,没有也一样。”
好惨。马杰摇了摇头,心说当领导也不容易,尤其是地位这么高的。说实话,从K8到K11,有作为的好领导数不出两个半,上面的老板们忙里忙外,中间的小官们悠哉悠哉,下面的员工们累死累活。
他叹了口气,又突然意识到自己居然叹出了声,立马捂住嘴,转移话题。
“徐总,您这个鱼缸…真好看。”
马杰依稀记着上一次来里面还有水,今天便只剩个缸了。
“鱼呢?”
“没养过。”
“水呢?”
“放生了。”
“……”
马杰捂脸,心说尴尬死了。
徐云峰被逗笑了,起身拍了拍他的肩膀:
“行了,这是我微信,你加一下。走的时候把我的发言稿带上,中午睡一觉,下午我下去接你。”
“所以嘞,他是没秘书吗?”
潘怡然看着打扮了一中午的同桌兼同事兼兄弟,无语死了。
“喊你去,你就不觉得他目的不纯吗?”
“徐总能图我什么?”
马杰将领带压得平平整整,坐了下来。
“图我不会讨领导欢心,还是图我没事儿喜欢瞎打听?”
“也许他就喜欢你这种类型。”
“小社畜,天然呆,人夫感满满。”
“别胡说。”
马杰十分严肃,十分严肃地红了脸。
“徐总才不会喜欢我。”
“……”
完了。Penny窒息。
远方标准件厂,正在验收一批货的胡建林厂长又收到了一条信息。
叛逆:我最多随两百。
胡建林:?
徐云峰看着眼前这个呆头呆脑的年轻人,想了很多事。
他第一次认识马杰是在去年,和那个胡什么林的,来他这里举报Thomas,后来也没什么交集了,工作平台不一样,也不怎么见面。只记得是个不错的小伙子,似乎有点儿社恐。再后来公司团建的时候见过一面,马杰帮女孩子挡酒,醉了就吟诗,水平赶得上董事长上小学的孙女。喝多了在洗手间碰见管他喊“叔叔”,跟他说:“叔叔,你长得真好看,像我领导…”
这么一想,他们好像还挺有缘分。
……
“你结婚了吗?”
“没有。一直单身,以事业为重嘛。”
马杰不好意思地笑了。
…为什么要带他来呢,为什么会对他上心呢?
徐云峰也不清楚自己到底是在想什么。
可能是想死。
徐总手里握着麦克风,情绪意外的稳定。
三分钟前,马杰突然发现忘了给他拿发言稿了,他手机里也没有存档。
三分钟后的现在,徐云峰深吸一口气——
“大家好,我是众合Jeffrey…”
一边的马杰沉默着,感觉自己身体硬硬的,应该是快死了。
结束后坐上了车,憋了半天的徐总才开口:
“你是不是考验我?”
“我错了徐总,我真不是故意的,没有下次…”
马杰根本不敢抬头。
“……”
徐云峰无语,也不好再说什么了。毕竟是他把人家喊出来的。人家又不是你秘书,凭什么帮你操心。
小马过意不去:
“徐总,我错了,要不您打我出出气?”
徐总气极反笑:
“打你为什么能出气?”
“我觉得我挺欠打的…”
“没事,下次注意就好。”
“你别内疚,是我喊你陪我的。反正我也说挺好不是吗?”
马杰落泪。这样好的领导去哪里找啊!
“徐总,我听他们常说,一个团队里有镇山的虎、领头的羊、善战的狼、忠诚的狗…”
“你是什么?”
“我是害群的马。”
徐云峰笑了,用手指了指他:
“你啊…”
马杰做了一番心理准备,终究还是十分严肃的开口:
“实际上,徐总,我得跟您道歉。”
“为什么?”
“您真的是个好领导,能力又强,对待下属又好,情绪稳定,性格又那么好…”
“……”
拥有较高自我认知的徐总真想问这小伙子一句:你是不是瞎了。
能力强不否认,没有绝对强悍的实力他干不到今天,但是对下属好和性格好是从哪里看出来?
“您帮了我好多,但我却…”
马杰头更低了。
“你却怎么?”
徐总眯了眯眼睛,居然有些期待。
“但我却对您产生了不应该的想法,我检讨、我纠正,我对不起祖国对不起人民,对不起公司对不起同事,更对不起您…”
马杰脸红得感觉头上要冒烟,正好到了公司门口,车停了下来,他解开安全带,推开车门,光速逃离。
留下徐云峰坐在那里,大脑重启,思考着人生。
“啊?你疯了吗!”
潘怡然猛拍桌,一把拎起了身边唯唯诺诺的马杰,一副恨铁不成钢的严母形象。
“你是不是不想干了?”
“你冷静一点…”
马杰冲四周看热闹的同事们尴尬地笑了笑。
“我,我也不知道怎么了,脑子一热就…”
“但我确实也…也有那个什么…”
他红着脸,支支吾吾:
“想法。”
“啥想法啊?我看你是真的饿了!”
“我也不懂啊,就,就可能是,觉得他长的好看吧?”
“您这口味还真是独特,你是受虐狂吗?”
Penny咬牙切齿。
“你这叫引狼入室、自找苦吃、惨不忍睹、尸横遍野…”
“没那么夸张。”
马杰强颜欢笑:
“徐总最多也就是以后不理我、看不起我,我也最多就是被排挤,被开了呗…”
“大哥,你可真乐观——”
“别冤枉我。”
一道冷厉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同事们纷纷起立。
“徐总好。”
徐云峰摆了摆手,示意各自忙各自的,走了过来,居高临下地看着坐在椅子上发愣的马杰。
“谁敢排挤你?”
潘怡然狠狠踹了他一脚,他才反应过来,起立,结结巴巴:
“徐,徐总好…”
“坐门口说话也不知道小声点。”
徐总看着潘怡然,对这小姑娘似乎也有些印象。
“年末了,这个年过的好不好,可不是靠说出来的。”
“年轻人要知道先苦后甜,项目干完指定加钱。”
妈的,男人。凭啥说我不说他?
Penny无语,决定再也不管他们的事了。
“给你十分钟,”
徐云峰看了看表,指着马杰:
“把东西收拾好,证件带全,我在楼下等你。”
完了,真被开了。马杰失力靠在椅背上,吐魂烟。
马杰失魂落魄地抱着纸箱子走出公司,委屈得不行,蹲在马路牙子上emo。
实际上仔细一想,人家对他已经够尊重了,他还自讨苦吃什么呢。
“嘀——嘀——”
他抬头看去,徐云峰坐在驾驶位,眉头紧锁,简直是用脸在骂人。
“拿那么多东西干什么?”
知道是又被误会了,徐云峰哭笑不得:
“东西放地上,我一会儿找人给你搬上去。”
“上车。”
马杰愣了两秒,呆呆地站起来:
“让您开车不太好,我来吧?”
“可以。”
徐云峰潇洒下车,打开副驾驶的门,坐了进去。
“徐总,我们去哪里?”
马杰哆哆嗦嗦,系好安全带,双手紧握方向盘,慢慢给油起步。
“民政局。”
马杰猛跺一脚刹车,安全带还没插口里的徐云峰差点儿起飞。
“对不起!您没事吧?”
“……”
祖宗,活祖宗。徐云峰肋骨被硌得生疼,差点吐血。
“好好开车。”
“哦。”
马杰好好开车。
“等等,徐总?”
他又一脚刹车,副驾的徐总向前一倾,快插好的安全带又缩了回去。
“咱们去哪儿?”
“让我把安全带先系上,你要这么开的话,安全气囊一会该蹦出来了。”
徐云峰头一次发现自己的脾气居然这么好。
“去民政局,不认识路的话导航。”
“去,去办低保吗?”
马杰疑问。
“我用得着办低保吗?”
给徐总气笑了。
“那,那去干什么?”
“你说呢?”
徐云峰笑了,看着他:
“你不是和我说了吗,你有想法。我这也不算是强迫你对吧?”
马杰沉默了,他似乎听到自己的脑袋“嘭”一声,像烧开了的茶壶,腾腾冒热气。
“徐,徐总?”
“我,不是…啊????”
“可,可是,我那样想你,你不生气吗?”
“你怎么想我了?”
“……”
马杰回头看了一眼他那伟大的领导,脸似乎更红了。
“您的脸,就像是在违章驾驶…”
徐云峰憋不住,笑出了声:
“我的脸违不违章驾驶不知道,但如果你再看我不看路,咱们就不是违章驾驶那么简单了。”
【徐马】年会一等奖抽中和副总共进晚餐后(5)
五.组合拳
【很难讲是徐总打了一套组合拳,还是小马用棉花组合拳击穿徐总的钢铁心脏。】
马杰被借调的这件事出乎意料地在部门里没引起什么过度的讨论,一个原因是他平时做人非常低调朴实,勤勤恳恳专注工作,除了业务上有对接的人,知道他的也不多,另一个原因是在他刚把工位搬到徐云峰的办公室外间还没坐热,就被徐云峰要求陪同出了一个长差,没几个人发现他来了。即将要过年的大好日子还要出差,这是不人道的,但既然都打工了怎么还能想着是人呢?
Fiona 正在小会议室里面给马杰叮嘱陪同徐云峰出差的一些注意事项,马杰原本是捧着笔记本手写的,后面觉得要记录的实在太多,索性抱了电脑过来,事无巨细,分门别类......
五.组合拳
【很难讲是徐总打了一套组合拳,还是小马用棉花组合拳击穿徐总的钢铁心脏。】
马杰被借调的这件事出乎意料地在部门里没引起什么过度的讨论,一个原因是他平时做人非常低调朴实,勤勤恳恳专注工作,除了业务上有对接的人,知道他的也不多,另一个原因是在他刚把工位搬到徐云峰的办公室外间还没坐热,就被徐云峰要求陪同出了一个长差,没几个人发现他来了。即将要过年的大好日子还要出差,这是不人道的,但既然都打工了怎么还能想着是人呢?
Fiona 正在小会议室里面给马杰叮嘱陪同徐云峰出差的一些注意事项,马杰原本是捧着笔记本手写的,后面觉得要记录的实在太多,索性抱了电脑过来,事无巨细,分门别类进行记录。Fiona偏过头去看了一眼笔记,万里河山一片重点,不是标颜色就是加粗。
“你这样满篇都是重点和没有重点有什么区别?”总助小姐指出。
“我分类了的。”马杰说:“红色的是工作习惯,蓝色的是生活细节,绿色的是饮食习惯,加粗的是重要日程。”
Fiona给马杰比了个大拇指,欣慰极了。
“吾辈楷模,苏培盛。”马杰说:“我会把徐总照顾好的。”
马杰抱着电脑快乐地离开会议室,去分类整理细化他的记录了,没看到Fiona在后面摇头,苏培盛是我辈楷模,你的楷模可能得是苏妲己。
身居高位久了的人一般生活得都比较挑,有经济能力保障的情况下大家都愿意挑剔一点来保证自己的生活质量和健康。所以在马杰看来,徐云峰也不是难搞,对他来说完全都是合理的要求。
按照马杰的差标,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和徐云峰可以订到同一家酒店,但为了能随时响应徐云峰的指示。订酒店的时候还是把两个人订在了一处,一个套间一个标间。相隔几层楼,有什么问题处理也很方便。
尽管做了那么多记录,但真出差起来,徐云峰比马杰一起出差过的同事都要好相处,这次出来除了谈合作,还有几家子公司需要核验,日程表满满当当,还有电话会和临时的紧急消息,足够塞满徐云峰每一个时间的间隙。所以大多数时候和马杰的对话都是工作,夹杂了几句您喝咖啡吗?和今天降温,帮您带上外套。
在堵车的间隙,马杰刚合上自己的电脑,坐在副驾驶掐自己的虎口,这是一些缓解晕车的偏方,走走停停再加上盯着屏幕,实在是让人受不了,马杰摁下车窗看了一眼外面的长龙,晚高峰的队伍漫长得好像没有尽头。徐云峰刚结束一个电话会,看了一眼导航上显示的前面路况,问马杰是不是有点晕车。
“有一点。”马杰说,“我开窗透透气就好了。”
“我们下车走过去吧。”徐云峰说,“反正只有两公里,在车上不知道还要堵到什么时候。”
这是市中心沿着江边的车道,坐落两旁的高端酒店和常年众多的游客让这条路的路况从未缓解过。马杰下了车和徐云峰顺着江边步道慢慢走,他背着电脑,手机开着导航。心里面正在反复天人交战,我因为要看导航为领导带路,所以走在领导斜前方,还是应该按照领导出行法则,老老实实走在领导后面呢?
马杰盯着手机看,不妨徐云峰从后面凑过来,他比马杰高一些,从马杰的肩膀探过去看他的手机屏幕。徐云峰扫了两眼,说:“我知道路了,别看手机了。”
“好的。”马杰把手机收起来,心里疯狂感谢徐云峰解决了他的苦恼。他走在徐云峰后面一步左右的位置,谁知道徐云峰走了两步停下来等他,说:“还在晕车吗?”
“没有没有。”马杰立刻走到徐云峰旁边来:“已经没事了。”
“吹吹风挺好的。”徐云峰揣着大衣口袋慢慢走,“今晚左右逃不过要喝酒,你总不能还没喝就先吐了。”
“我酒量很好的,今晚我可以先帮您挡一轮。”马杰说。
徐云峰没忍住笑着偏头看了一眼马杰,不说话只是笑,他看着马杰在镜片后面的眼睛,看着他的时候瞪圆了,脸颊边的酒窝显现出来。会为他挡酒的下属很多,但他有点喜欢这个酒量很一般,说愿意为他挡酒说得像愿意为他挡刀一样的神情。大概因为长得很乖,又不是很擅长说这样的话,所以显得特别的真诚。
徐云峰没有接这个话题,他毫不怀疑只要他应一声,马杰今晚会喝得竖着进去横着出来,这不是他喜欢看到的场面,所要他只是指了指江边,说:“看,晚霞。”
“啊,好看。”马杰退出导航,笑着举起手机来拍。他拍照的技术很一般,但这样的场景,只需要举起手机就不会拍得难看,天际是一片暖金色,即便是冬日,也因为这样的色泽而显得温暖起来。
徐云峰以前玩过一段时间摄影,有很多昂贵的相机和镜头,并非真的喜欢,不过是他们这个阶层里一些精英男士一段时期内的乐子,拍动物迁徙,拍梯田,拍飞鸟,用于证明自己有钱有闲有格调。但之后会被别的玩法取代,高尔夫,品酒会,德州扑克……很多很多的乐子,但本质上都是换一个地方的应酬。
他几乎不用手机拍照,没什么随时记录生活的必要,但他从口袋里掏出手机,没怎么仔细构图,随意地拍了一张今天的晚霞。并不需要太精美的画面,只需要拍到那个看着晚霞发自内心高兴的人就可以。
“很久没看过了吧。”徐云峰说:“我看你的打卡时间,偶尔能迎来日出,但确实没空送走晚霞。”
“是。”马杰放下手机,有点局促地回答,很担心领导质疑他是否在无效加班延长工时,他立刻说:“不过现在工位在窗边,应该能经常看到了,真好。”
马杰,你的脑袋瓜真是转得太快了,你及时得转变了话题,赞美了领导借调你之后给你换工位为你生活带来的转变,从侧面衬托出了领导的英明和对员工生活的关怀,苏培盛之路未来可期。
他和徐云峰一起走了一段路,晚霞渐渐散去,江边大楼的灯火开始亮起来,是人造出来的星空,车灯汇成河流,有人归家,有人继续奔忙。
晚上是合作方的接待餐会,不喝酒是不可能的,马杰从包里摸摸索索摸出了一小瓶口服液递给徐云峰,说:“您的解酒药。”
“以前不都是吃药片的吗,现在升级了?”徐云峰接过来看了两眼,打开喝了,说:“苹果味。”
是这样的,马杰想,Fiona建议我为你准备好解酒的东西,我在各个网站上研究查询选了一个比较贵的功效说的特别牛的,但是现在这个场景,一个穿着特别贵的大衣马上就要去名利场厮杀的成功人士喝下去,我在旁边解说它的功效好,口味佳,多说一句都会像一个不合时宜的中插广告。
“迭代了一下。”马杰说,“感觉这个会好喝一点。”
“有没有柠檬味的。”徐云峰说:“我喜欢。”
“我去给他们公司写邮件,建议开发一下这个口味。”马杰积极响应,但是您带着黑色皮手套的手捏着这个小药瓶的样子,真的很有捏着什么神经毒素准备大杀四方的feel。
马杰脑子里面又演了一出大戏,这样的应酬场合他去的不多,心里难免紧张,又很害怕自己酒后失控给徐云峰丢脸惹事,只能靠胡思乱想来排解。
酒桌文化是糟粕,但是目前还没有人来掀桌,不知道到底是谁喜欢这样的场合,人坐下去,菜没有吃上几口,人脸都没有认熟,一轮红的先下去了,等到气氛热络起来,白的就端上来,借着热辣的液体,好像什么不能开口的话都能顺下去,什么情分都能提起来,大家都拍着肩膀称兄道弟,情比金坚。
一开始马杰还能挡上一些,他并不擅长说什么漂亮的场面话,到后面喝多了脑子更是转不过来,徐云峰如今的身份地位,劝酒的人不敢太过分,但还是挡不住一波一波的人上来,本来就是年关将近,总结过去展望来年,什么话都在酒里,他是酒桌的中心,一部分人讨好,一部分人许愿,一些人小心试探 。酒桌就是拳场,推杯换盏,比谁内力深厚。
马杰喝得脸颊发红,眼睛带着水汽雾蒙蒙地看着徐云峰笑着喝酒,也只能摇晃一下脑袋,示意服务员给徐云峰多盛了一碗热汤。柠檬味柠檬味,喝酒的间隙马杰还给Fiona发了条消息:“徐总喝不喝水溶c?”
Fiona回复了一个“?”然后回复“没喝过,不确定,你试试。”
“他这个身份地位,水溶c是否僭越了?”
“你喝多了,你先自己喝点水溶c。”
于是马杰在溜出去呕吐的间隙,去旁边的便利店买了两瓶,冬天的好处就是衣服口袋够大,可以顺利地把饮料带回来。
酒局散场的时候已经不知道几点了,徐云峰看上去还是很清醒,走出去的时候步子都稳稳当当,两个人站在路边等司机开车过来,马杰跟在他背后,看着他的羊绒围巾跃跃欲试。
“怎么了?”徐云峰问。
“在想要不要把围巾裹在头上,这样就不会被风吹到头痛。”马杰说。
徐云峰真的喝醉了,他看了马杰一眼,小狗的眼睛比平时更亮一点,好像看不清他,小狗咪了咪眼睛,脸颊也在用力,鼻子皱起来,酒窝显现出来。下一秒,徐云峰的羊绒围巾就罩在了马杰头上。
“这样吗?”徐云峰一手拉着围巾的一角,好像在研究怎么把马杰的头包进去而不至于像下一刻就要去唱山丹丹开花红艳艳。马杰拉着围巾往下扯,嘴里嚷嚷着说:“您先来,您先来。”
司机的出现及时终止了这场闹剧,马杰顶着徐云峰的围巾裹着羽绒服蓬松地坐进车里,他也醉了,所以在徐云峰扯着他一起坐进后排的时候也没有意识到什么不对。
坐了一会儿,徐云峰以为马杰已经睡着的时候,一瓶饮料塞到他手里,可能是在身上揣太久了,带着一点体温,“柠檬味的。”马杰笑着跟他说。
徐云峰高速运转的大脑此刻被酒精浸泡的有点卡壳,他想,难怪有人会被冬天揣在怀里的一包栗子或者红薯打动,地冻天寒胃里又空荡荡的时候,很容易被一些带着暖意的东西打动,即使这瓶便宜的饮料上,只有那么一点温度。
他接过来,和马杰的手指不露痕迹地相碰,一触即分。
【强欣】批判情诗·上(民国AU,六万五千字完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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强烈建议搭配BGM观看、以及字数真的蛮多的,为了阅读体验请规划好阅读时间哦w
对了,还要重点感谢 @Chris 老师和我讨论,听我每晚固定的‘我明天一定能写完’的抱怨(。)这篇文原本计划是BE,她以她正在写的番外中让我心软的墙成功扭转了这一切。感谢她和我一起捋时间线,捋逻辑,安慰我于水深火热之中,没有她这篇文或许就不会存在,比心!!!(●'◡'●)ノ♥
这篇文拆分成了上下2篇,都在同一个合集里。
和响盛的《择日疯》同宇宙。这篇六万六千字,其实考虑过要不要一次性放出,毕竟我每天发六千字也能发十天,可是考虑到我更喜欢一次性看完,所以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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强烈建议搭配BGM观看、以及字数真的蛮多的,为了阅读体验请规划好阅读时间哦w
对了,还要重点感谢 @Chris 老师和我讨论,听我每晚固定的‘我明天一定能写完’的抱怨(。)这篇文原本计划是BE,她以她正在写的番外中让我心软的墙成功扭转了这一切。感谢她和我一起捋时间线,捋逻辑,安慰我于水深火热之中,没有她这篇文或许就不会存在,比心!!!(●'◡'●)ノ♥
这篇文拆分成了上下2篇,都在同一个合集里。
和响盛的《择日疯》同宇宙。这篇六万六千字,其实考虑过要不要一次性放出,毕竟我每天发六千字也能发十天,可是考虑到我更喜欢一次性看完,所以就一次性放出来了。但是lofter一篇文章只让发五万字,所以这篇文拆分成了2篇,都在同一个合集里。
是民国AU哦,文中带*段落都能在报道中找到依据和原文。
千人千面,每个人看角色的角度不同,祝阅读愉快。
===============
“千万张批判词,只一张是情诗。”
<序>
1.
“时事新报不发了。”面前人静静地说。
安欣执着笔的手顿了顿,忽然皱起了眉来,抬起头看向站在书房另一端的女人。
“这么严重?”他轻声问。
孟钰轻轻点了头。
“人怎么样?”他又问。
孟钰神色凝重,只道了句城北巡捕房。
安欣握着笔的手几不可觉地一缩,顿了顿才又说:“那我们得想想办法,那几个孩子才十五六,如果被赵立冬带走了,几乎没有生还可能。”
孟钰点了头,转身准备出了门,却又像想起了什么,忽然又开口,“这次他们这么快被发现,是被邻居举报了。”
“为了高启强的赏钱?”安欣知道她要说什么,眼神落回面前稿纸,“持人长短,他一向如此。”
孟钰没有说话,只是看着他,杏眼已经脱了少女时期的稚气,唯剩一种奇妙的沉静,仿佛被她这么盯着,便能被她看个清楚明白。
书桌上的台灯光透过绿色的琉璃灯罩,打在安欣的稿纸上时是清晰的亮,映在他脸上时确是晦涩的昏暗,他在那昏暗光影里看着孟钰,像是没什么能被孟钰看穿。
孟钰眨了眨眼睛,转身出了书房,门锁轻轻碰上发出咯噔一声,再然后就是一些细碎的衣物摩擦声,那是孟钰正在穿大衣,接着便是大门被打开,再关上,安欣一直梗着的脖子随着那一声隐约一颤,他眨了眨眼睛,缓缓呼出一口气,视线才微颤着落向桌上稿纸。
红色细线勾着竖框的泛黄稿纸上,第一行那句“启强唯名,积弱为实”的字眼,被漂亮的楷体刻在那里。
安欣看着那几个字,下颌几不可察地绷紧,过了几秒又悄悄松了,握着的笔尖再次落在干燥纸面,继续他刚刚没写完的稿子去了。
《时事新报》不发了,这篇稿子还是得写完。
房间里安静了下来,一时间只有笔尖在纸上滑动的声音簌簌响起,像是春蚕在咬桑叶,又像是雪正在被厚重靴底踩实。
然后,那声音忽然停了下来,好一会儿,房间里没有任何声音,只有安欣的背影,陷在台灯的光里,房间里没开别的灯,除书桌前这一片昏黄之外,再有亮便已经到了窗前,是窗外漏进来的路灯光。
城南的路灯,是会亮一整晚的。
而那个几个孩子被关去的城北,晚上供电甚至时有时无,也不知道他们会怎么样。
安欣将钢笔盖套上,最终还是站了起来,他看了眼稿纸上洋洋洒洒写了半篇却还是没有写完的稿子,下笔时的力道很重,遒劲笔锋似刀,有些地方甚至划穿了薄薄稿纸,若是有人仔细看,便会看到那通篇都在批判一位叫高启强的商人,用词之毒辣,描述高启强之恶劣,简直令人咋舌,读到最后那句‘则直罪恶而已’甚至会让人忍不住想拍案而起,去将那位商人绳之以法。
写这激昂稿子的人此刻却平静,摘下挂在红木衣架上的大衣,开门出去了。
2.
那辆擦着不少灰的雪佛兰驶入一条宽敞的、种满法国梧桐的街巷深处,停在两扇漆黑的铸铁门前,轻轻按了三下喇叭,接着便再不动。
有人从黑暗中赶来,手电光亮在夜色中像一把摇晃跳跃的黄色直尺,是来人正匆匆行路。高家前门是装了敞亮路灯的,但是安欣现在所在之处是另一道门,他并没有下车,面色仍是古水般沉静,看着抵达门前的高家管家一边冲他行礼一边打开了那道铁门。
他微微点了头,算是回礼,车轮轻轧,便往那门里开去。
安欣被引进门的时候,高启强在书房里,正在算账。
男人其实和他上回见无甚区别,还未梳洗,便仍是那个二八分的油头,整整齐齐,身上也还是西装,外面草草披着一件柔软的法兰绒睡袍,应该是夜凉了随意加的。但安欣还是微微皱起了眉,听到身后管家关了门,才开了口:“放人。”
高启强听他这句抬了头,安欣穿着暗色的长袍马褂,此时大衣整齐挂在他手弯,不肯坐,人站得笔直,似一棵长在他书房里清瘦的,不肯折的竹。
他脑子里忽然浮现出清晨火车上,耳边是火车有节奏轧过两轨衔接处时发出的“咔嚓”响声,蒙蒙天光从窗外溢进来,浮尘在光里飘荡,照亮了安欣半边身子,那时候安欣也是这样,站得笔直,死活不退。
那画面让高启强嘴角扯出了一个笑,没有理安欣那两个字,反而是抬了头,示意了一下他书桌前那张高椅,“不坐?”
“放人。”安欣还是那两个字,眼睛定定地看着他。
高启强不知道这人每天要写那么多字,怎么眼睛还这么好的,不应该早就被挑灯夜战折磨得近视了吗?阿盛就近视,都是小时候点着煤油灯看书搞的,然后他忽然又想起安欣那家境,用的该从来都是透白澈亮的电灯,自然也不会伤眼睛到什么地步。但这念头也没让他有多想法,只是头又动了动,“坐下来说。”
安欣皱着眉,被他那副倨傲的安排姿态刺痛了,那双透亮眼睛闪了闪,眼眶微眯出了一个审视。这么一眼,高启强又无奈了,他把账本放下来,站起来走近安欣,他刚绕过书桌,站着的那颗竹便往后一侧,像是错开风一样,错开了他伸上来的手。
高启强叹了口气,手缩回来插进自己的西装裤口袋里,松松靠了身后书桌倚坐,开口语气还是那副油滑,“又不是我抓的他们。”
安欣不说话,只是看着他。
“他们被关在城北巡捕房呢。”高启强任他看着,另一只手去拿放在桌上的茶杯,抿了一口,又像献宝似的将那茶杯递向安欣,“老陈皮,要不要喝一口?”
这动作大概终于触动了安欣,他后槽牙微紧,终于还是开口,“他们都是些孩子。”
“我管不着,”高启强见他不接,又喝了一口才懒懒说到,“你找李响去,老同学了,央求巡捕房队长放个人应该不算大事吧?”
安欣不理会他语气里的奚落,而是被那句管不着气得朝他走了一步,“高启强,那些孩子要是落在赵立冬手里,你知道会怎么样吗?”
高启强没说话,只是放了手中茶盏,微歪了头,那双原先是温和弧度构成的眼睛此刻全是一些安欣看厌了的市侩强势,盯着他,就好像猫盯着老鼠,意味再明显不过。
安欣厌恶自己能看懂这意味,胸膛起伏了一个压抑弧度,最终还是往高启强的方向又走了一步。
这一步似乎就足够刺激他了,脖子死死地梗着,几乎是咬牙切齿:“放人。”
高启强也不真是猫,也并不真想把眼前这人逼得走投无路,他只是放了那条原本半支着的腿,像是无意一样落在安欣右脚外侧,转身拿起电话,拨了一个号码。
电话那边有人应了他的声音,又过了一会儿,才有下一个人说话。
“去趟城北巡捕房,”他一边说话一边看着安欣,忽然觉得这么久没见了,年轻人其实还是变了点,眉眼更坚毅了,单眼皮压瞳的眼睛本该是个不太好的面相,却被安欣自顾自长出了一副开阔正义,此刻那正义毫不犹豫地落在高启强脸上,哪怕安欣明明已经感觉到了不适。高启强恶劣心起,脚又往里移了移,皮鞋便撞上了安欣那双鞋的边。
“把他们带回来,”高启强慢悠悠地说,电话那边的人似乎不认同这命令,高启强挑了眉,语气便强势了些许,“让你去你就去。”
电话落回去,他耸了耸肩,头摆了一个微小弧度,就差没把那句‘可以了吗’说出口了。
安欣转了身,布鞋的鞋边便从皮鞋边离开了,他头也不回地往外走,高启强靠着书桌,扬声又问了句:“这回准备怎么骂我啊?”
安欣用一声撞门回答了这个问题。
<京海>
壹.
出来的那段路和进去时一样黑,只有车前灯的黄光照亮了铺着细碎石子的路,这条小路原本是高家下人采买时才用的,便只铺了石子,安欣盯着前路,微亮的光照亮了他的轮廓,他想起刚刚高启强的眼神,只觉得烦闷。
他不该来,他有这想法。要是让人知道日日对高启强口诛笔伐的那位时评人竟然还会趁夜光临高家大宅,不知道会掀起什么轩然大波。
和高启强这比烂债已经太久了,久到他懒得梳理,懒得扯清,扯不清的。
车灯光影影绰绰,不断地打在安欣脸上又消失,一如那年那辆火车外头透进来的日光。
那时安欣揣着一袋银元北上,准备去北平的学校报名考试,因为不同的学校招生时间不同,需要学生自己来回跑。安长林在省里,孟钰又早早地被孟德海接去北平了,安欣自己一个人揣着钱上火车,他穿着一件烟灰色的长衫,整个人看上去薄得像是能从火车门缝里挤出去。一个壮得和座山似的男人从他身边挤过去,钱袋便已经到了那人手里。
安欣虽然瘦,但是警觉性倒是强,揪了那小偷,那小偷专门干这个的还怕他一个看上去书生气明显的学生吗?演起戏来几下就把锅甩了,还倒过来奚落是安欣偷了他的钱,火车上的人都看出来了安欣就是个学生,是绝不可能干偷钱这事的,但是各扫门前雪一向是广大群众铭记于心的真理,都像看热闹似的看着站在车厢口的那两人。那小偷仗着自己人高马大,甩了他的手就要走,坐在安欣斜对面一直靠着车厢没说话的一个年轻男人却忽然轻轻开了口,顶着一头卷毛说他看见那人偷安欣钱了,有第一个人开口,第二个第三个也就有了。指责之声如潮水,那小偷愤愤地丢回了钱袋,安欣转身和那个开口的卷发男人道谢。
那个男人,就是高启强。
那时高启强还不是如今这样,只要站在那便自能让人感觉到气场。那时的他不过二十三岁,甚至显得柔弱,极其温和。穿着一件灰扑扑的马褂,有些旧,却挺干净,衣服上还能闻到一股轻微的碱水味,边角被搓洗得发白,对着安欣的道谢避开了眼神说没事,又愣愣地扯出个笑容,说你下次再坐火车要小心些,那些人最爱拉着学生和穷人欺负了。
学生有钱,穷人没尊严。
安欣那时才不过十七岁,还没成为后来那个咳唾成珠,笔扫千军的攥稿人,气质较之如今也更柔和,不过就是个性子轴一些的学生罢了,高启强帮了他,他便抱着自己的钱袋好奇看着高启强,问他此去是否也去北平。
高启强愣了愣才点头,他还没习惯叫北平。说去北平是为了送货,他是京海人,有人在他店里买了东西,让他送去北平。
“你也是京海人啊?”安欣那时惊喜,这趟火车从南到北,什么人都有,遇见一个同乡,还帮了自己,他便高兴。
高启强挂着一副算的上憨厚的笑容说是,又听安欣兴冲冲地问他的店开在哪了,他愣了愣才答:“城西。”
城西在京海算倒数第二穷,最穷的是城北,可城北人又莽又穷,多的是人去混黑帮了。城西人不至于穷到穷凶极恶,都做些不入流的小生意。于是城西和城北互相看不上,大哥不让二哥的。京海人不管说起哪个来,是多少都会带点嫌弃的,高启强都习惯了,而安欣那钱袋的分量,怎么看也是城南出来的孩子,城南出来的孩子,惯会用眼神来表达鄙夷不屑。
高启强都做好这学生愣住然后随口扯两句来掩饰的准备了,可是没成想安欣只是新奇地瞪圆了眼睛,说他还没去过城西呢,下回回京海,怎么也得去高启强那看看。
彼时高启强已经父母双亡担着弟妹生计近十年,人是真单纯还是假慷慨他一眼就能看出来。他也就真心笑起来,接了安欣的话,说下回他来城西,带他去吃城西一家不怎么出名但做猪脚面很厉害的店,安欣就抱着自己的手提箱说好,一定去。
两人聊了一路,那辆火车摇摇晃晃,安欣伴着摇晃睡着的时候,甚至还会要高启强帮自己照看着些他的手提箱。
那是高启强就在想,这学生属实是太没心眼了点,怎么能就因为他开了一个口,就完全地相信了他。
可那相信在那时是奢侈品,对在城西那欺软怕硬楼宇间长大的高启强来说,越发是。
他便也就真的乖乖帮安欣看着行李箱,天黑下来,车厢里只挂着几盏昏暗的煤油灯,大部分人都沉在睡眠里,高启强却拽着那个手提箱的把手,看安欣趴在桌上的脸。
学生长得很单薄,那是高启强的第一个想法,安欣上车的时候他就是这样想的,又瘦又薄,脸也是,是副寡淡面相。可是此刻这寡淡在昏黄里,便生出了温和,城南馥郁财气养大的脸白润,带着十六七岁的朝气,让他又想起白日里安欣梗着脖子拦着那小偷的样子。
高启强原本是不准备开口的,他常需坐火车,分辨得出火车上有三种人惹不得,一是前拥后簇的达官显贵,二是衣衫破烂的穷凶极恶,三便是粗鄙流窜的地头蛇。
可是安欣站在车厢门口,看上去及单薄,却固执地拽着那个比他宽两倍的小偷的样子,不知怎么回事就让高启强在发现之前,就已经先听到了自己开口的声音。安欣听到他说话时投过来的那一眼,让他内心有什么隐约一动,他当时不明白那是什么,直到多年后才意识到——
那是蛰伏地底多年的虫,终于听到了春天第一声雷鸣。
他又在昏黑光影中看了看安欣的脸,大概是他目光有重量,落在安欣脸上没一会儿,男孩发出一声迷糊的声音,把头埋进了自己手肘里,只剩下一个漆黑的后脑给高启强。男人笑了笑,转头看着窗外漆黑夜色,手还是没有松开那手提箱。
第二天下午火车到站,两人互相道了别。站台上高启强看着安欣拎着手提箱远去的背影,三点钟的阳光斜斜打过头顶屋棚,伴着被旅客们来去激起的扬尘,安欣在光里远去。他忽然觉得说不定安欣根本就不会来城西,等到考上了北平的学校,大概也不会再回京海了。
两人再也见不着了。
他有些踌躇,想要上去再和安欣说说话,却又觉得这么一趟火车也够了。终究还是没上前,而是转身出了火车站。
安欣在火车站磨蹭了一会儿,是孟德海硬派来接他的人说孟老讲了让他在这里等等,孟钰随后就到。
孟德海对于促成自己这位世侄和女儿的事情一直很上心,安欣拎着箱子叹气,想起安长林送他上火车时也叮嘱他‘在北平要多听孟叔叔的。’
孟钰和安欣都对孟德海和安长林的安排毫无办法,两家从小就亲近,还在肚子里的时候就定了要是一男一女得结门亲事,一人是北平硕彦名儒,另一人是京海社会贤达。又是老朋友,哪怕是孟钰和安欣对对方都毫无兴趣,也只能无奈接受。
磨蹭了这么一会儿,孟钰的车到了。
她下车时瞥向安欣那一眼抱怨意味明显,明摆着就在说‘你怎么不放抗一下,竟然在乖乖地等。’
安欣便也晓得孟钰这个‘随后就到’应该也是故意拖的。
他和孟钰做不了爱人,但确实也因为自小相识是极好的朋友,走过去躲了女孩撞过来的手肘,反倒是顺着力把箱子塞到了她手上。“辛苦了。”他一副调皮的样子皱着脸,做出来不好意思,看得孟钰生了气,抬手就想来拧他耳朵。
恰就在此时,安欣听到旁边没几步的巷子里传来了沉重的闷哼声,他拍了孟钰的手,探头便看向巷子深处。昏沉阴影里,有三五个人围着一个人拳打脚踢,地上那人缩成一团。他下意识就开口喊了一声,抬脚奔了进去。
打人的其中一人抬了头,安欣迅疾认出了那张脸,是火车上那个小偷。那彪悍人士也看清了安欣,嘴角挂了个恶意的笑,正准备把这不知死活的学生揪过来一起打,忽然又瞥见安欣身后那辆车。
那车看上去就很贵,而在北平,能开得起贵车的人往往惹不起。
他拉了那几个人的手,传递了个眼神,迅速往后跑进巷子里逃了。
高启强缩在建筑的影子里,拎的皮箱被扔在一边,满头是血。那件先前整洁的马褂也被扯破了,前襟沾着斑斑血迹。看得安欣的脚步都不禁顿了顿,被这惨烈场面吓到了。
高启强的眼前一圈一圈发白,脑袋也涨得发疼。起先没听出来安欣的声音,只是迷茫着想穷人在这世界是不能发善心的,他发了一回,便立刻糟了报应。直到他感到有人在捧他的脸,手掌是温的,还有呼唤,声声急切。
“高启强?”那声音伴随着拍他脸的手,越来越快,“高启强!”
他睁了眼想去看是谁,北平没人认识他,可是眼睛被打肿了,只能勉强睁开一线,还被血糊了,那人的脸在血泊后面,看不真切。
他感觉到有人搀着他手肘把他拽起来,接着便是那声音对别人说:“最近的医馆在哪?”
那声音像是隔着一层水,被拉长了,还被波浪带着飘荡。高启强昏昏沉沉,迷茫着去跟那声音。他的额头撞到了什么,四周喧闹声音有短暂地一滞。“高启强,”他又听到那个声音,“你能不能走?”
有点耳熟,然后他意识到是安欣,片刻前和他在站台告别,他以为永远不会再见了的安欣。
他点了点头,顺着那只手拽自己的力道走,接着便是一段混乱时间,高启强后来想不起那段时间具体发生什么了,只有一些光怪陆离的失真画面和声音,像是他撞了鬼,又或者是抽了大烟出现了幻觉。那些混乱场面里,只有安欣的声音始终清楚,叮嘱医生给他好好看看,交代谁帮他去买身干净马褂,还有隔一段时间叫他名字让他不要睡。
等到好不容易清醒过来,眼前糊了的血也被清理干净,北平都已经入了夜。
安欣坐在床边的一张椅子上,正在看一本书。
见他似乎清醒了,安欣盖了那本书给他说了说他的伤,没什么大碍,但是得休息两天,希望不会耽误他送货,又说如果高启强很急的话,他可以帮忙去送,确实也是因为帮他才会被那些人打,他过意不去。高启强只是恍惚地摇头。安欣见他神色,顿了顿又说要请他吃饭,高启强眼神迟钝,眨巴着眼睛,被挫伤了的手搓摸着自己被扯烂的马褂,用旧衣边擦着自己手上干了的那些血,说没关系。
安欣忽然皱了眉,这伤对于高启强来说完全是无妄之灾,那些人竟仅仅因为他开了一句口,就把他往死里打。他忽然掏出自己的钱袋,只留出了报名费和考试费用,又算了算自己在北平留下的日子捡出了几枚,把剩下的全塞到了高启强手里。
高启强还陷在脑震荡的余波里,对他给自己塞钱袋这动作有些反应迟钝,下一秒安欣就已经站了起来,他帮高启强把被子拉起来,盖住那个钱袋,一字一句缓慢地说:“我得走了,明早六点还需赶到学校报名,但是这个钱你留好。”他站起来,似乎是准备走,忽然又对高启强道:“你回京海可以来城南雍园找我,你还记得我叫什么吗?”
高启强发着愣,脑子里模模糊糊地想:记得,叫安欣嘛,火车上说过,安全的安,欣……
“安欣,安宁长久的安,”安欣已经开口了,说得极慢,是真的希望高启强记住,“欣欣向荣的欣。安欣,记住了。”
病房里又安静了下来,高启强昏昏沉沉地睡去,只有那句话萦绕在他梦里,安宁长久,欣欣向荣。安欣,记住了。
贰.
后来再遇到,是安欣刚从城北回来,那是曹闯刚升了队长,特意让李响叫安欣去吃饭,说怎么也叫过他一两句师父,得捧这个场。
曹闯和李响都是城北人,要说起来城南安家的小少爷怎么会和他们成了朋友,中间可有太多的事可说道了,概括起来就是他读高等小学的时候因为帮了一个路边乞丐,被一群不认识人的街头混混追着打,他被追着一头扎进城北凌乱盘绕的巷弄里,正撞到了李响。李响帮了他,两人从此成了朋友,后来李响肯读书,考上了城南的私立中学,但交不起学费,还是安长林出了钱,让李响和安欣做了同学。曹闯也是那时候认识的,城北巡捕房的一个警察,偶尔在路上碰到两小孩被欺负,会帮帮忙,两人便开玩笑地叫他师父。后来李响真成了他徒弟,但那都是后话了。说回正题。
他吃完饭,电车早就停了,黄包车这时间段又都在城南,他便和李响道了别一个人慢悠悠地走回家,安欣看到前面有个人拖着一辆木板车,垂着头,正用虚浮的脚步踩着路灯光走来,看上去很有几分眼熟。他眯了眯眼睛,视线从那卷发扫到脸,终于想起来了那是高启强。
这回高启强还是脏兮兮,拖着一辆木板车,脸上似乎又有伤,似乎也感觉到了安欣的视线,抬头看向了他。
安欣不确定他还记不记得自己,连忙轻轻笑了一下,那时已经是八月,他们在的那条辣斐德路的洋槐正好开了花,起了风,白色花瓣落下来,忽然就卷到了高启强拖着的那辆木板车上,上面摆着许多商品,安欣随便扫了一眼,就看到一些鞋帽、五金制品、面包小吃。甚至还有几包美国香烟、和包装简陋的丝袜。
他有些愣住,忽然意识到,这就是高启强和他说过的‘店’。
他又看回高启强,两个人都有一瞬间的尴尬,昏暗路灯光底下,甚至都能看出来高启强的脸红,男人局促地低下头去,抓着木板车把手的手都不自在地动了动,那让安欣忽然觉得自己是个闯入者。
他这样闯入了一个人的窘迫里。
但他又看到了高启强卷着袖子露出的那截手臂,黑灰色的擦伤从手腕拉到手肘,泛着细密的血珠。
他只觉得自从上回之后他便见不得高启强受伤了,自然地忘记了那尴尬,也不再顾虑高启强认不认识他,几步走上前去看那擦伤。眉头皱起来,“你受伤了?”
不过是个老套的故事,京海苦无生计的人要讨生活,一般都会去摆摊,卖什么的都有,香烟,食品,小吃,五金制品,安全套,等等等。摆摊有两种,固定和流动,固定虽然稳定,但是要租金和缴税。流动自由,也不用租金,却经常被警察撵得满街跑。除此之外,因为争夺“风水宝地”,商贩之间爆发争斗的情况也属家常便饭。
高启强就是流动摊贩之一,今日不过是因为和几个固定摊贩起了冲突,人家趁着夜深了人少,又把他收拾了一顿。
他没想到会在这时候遇到安欣。
他上次在北平醒来,手边一袋沉甸甸的银元,是他那趟差事报酬的两倍不止,他便觉得是他运气好,老天爷看他窘迫,便给他送来了安欣,让阿盛和小兰明年的学费都有了着落。但这晚他就着满街飘荡的洋槐花瓣和香气,又觉得是他运气不好。
他为什么总能在最惨的时候碰到安欣。
凄惨是高启强习惯了的词,城西捧高踩低,斤斤计较,在那种地方十二岁没了爸妈,还有一个不过四岁的弟弟和甚至还在襁褓里的妹妹,没有人能理直气壮地活。他总是凄惨的,需要陪着脸色求隔壁刚生了孩子的赵婶奶一下饿得脸发青的妹妹,求楼下的陈姐在他出去找活时照顾一下路都走不快的弟弟,他干过码头工,帮赌场打扫过卫生,担过剃头挑子,甚至当过捡五金的乞丐,他什么都肯干,却不是什么工都愿意收他,十二岁的小孩子,搬货都比别人搬得少,他便少要工钱,别人一个月给三块银元,他便只要两块,甚至一块。自尊和骨气是换不来钱的。他一点一点攒,攒下来一个木板车,攒下来一间移动的‘店’。
他习惯了凄惨,便也习惯了有人侧目看他,有人嫌弃地皱眉。
安欣不同。高启强这样想,说完今天被打的始末,靠着木板推车,头却慢慢低下去。安欣是不同的,安欣不会侧目,不会嫌弃,他是那么好一个人,因为高启强一句帮腔就愿意交洽无嫌,因为高启强被打了就留下了一袋沉得几乎能烙进掌骨里的银元。
结果这回再见面,他依然这么凄惨,没有任何改变,他们之间也同上次没有区别。
可是和他一起靠着木板车边坐着的安欣却忽然轻轻笑了,有那么一瞬间,高启强甚至都以为这学生终于受不了次次见证他被踩进尘埃里的人生,但是下一秒男孩还带着未脱青春亮色的声音说:“我可真受不了这样的京海。”
高启强愣了愣,转头看向旁边的安欣。
安欣还是穿着那件烟灰色的长衫,和高启强身上那件马褂是一个色,看着不怎么起眼,高启强卖了这么多年货,却也知道同样的颜色,那件长衫的布料比他身上的贵上几倍不止。
安欣穿着这样的衣服,却仍不喜欢这样的京海。
高启强没说话,安欣也不在意,自顾自说着,“这世道不对。”
那是第一回,有人对高启强说:“这世道不对。”
这世道怎么会不对呢?高启强这样想,所有人都是这样的,有钱便发达,没钱便被踩在脚下,自古以来,从来如此。
可是安欣定定看着他的时候,他忽然也觉得这世道不对。
该有个像安欣说的那样的世道。他笑起来,忽然从身后木板车上捞起一个苹果,其实挺老了,是小兰的同学给她的,她舍不得吃,塞给了高启强,让他一定要吃。高启强也舍不得,日日闻着这苹果香气,便能多在人潮拥挤里撑一会儿,想想自己的弟弟妹妹,多赚一些。
他把那个苹果递过去,“安欣,吃吗?”
他说完这句话才意识到苹果朝向他这面有一块已经撞黑了,但他还没来得及改口,旁边的安欣就拿了那苹果,抛着玩了两下,才又像想起了什么似的:“你记得我名字呢?”
高启强只是笑。
叁.
再后来便总是遇到,主要是高启强老推着他的‘店’去雍园附近摆摊,他甚至开始卖早点了,安欣有天早上出门,手里还捏着一顶黑色的帽子,一抬头就看到高启强。
蒸笼的蒸汽白雾般腾起,年轻的男人在雾里给客人装包子,一边点头扯着笑一边收钱。
安欣捏着帽子上去要买两个包子,高启强认出他来,惊喜地叫他名字,又多塞了个烧麦给他。
有时候夜深了安欣才回来,街上就只剩高启强孤零零的一个摊子,男人坐在木板车上就着路灯光看书,安欣好奇问他怎么还没回去,他像是刚发现这条街就剩他自己了似的说看书,看忘时间了。
安欣就好奇去看他在看什么书,却发现是本《京海画报》,高启强一边收东西准备回家一边不好意思地笑,把那本画报往木板上摆着的货物底下藏,说那书是一个客人扔他这的,他无聊了就看看。安欣听了只是轻轻笑,又说明天给高启强带几本书来。
于是第二天高启强就只看到雍园那条漂亮巷口,安欣抱着一大摞书,下巴搁在最上面那本,大概被挡了视线,路也走得摇摇晃晃,长衫衣角被京海早晨的风卷起来,落回安欣那笔直细瘦的裤管外侧,又被扯起来,一落一扯,循环着合上了高启强的呼吸。
“快快快,老高,”他们熟悉起来之后,安欣就爱叫他老高,明明十七岁的人,少年老成得厉害。他几步躲过街边飞驰而过的自行车摇摇摆摆的车轮,抱着那摞书,穿过蒸笼的白色雾气,“快接一下。”
高启强连忙在腰间围裙上擦了因为发热而出汗的手,才又去接男孩手上的书,最上头放着一本红楼梦,主人定是时常翻看,书页都打了卷,却爱护得很好,只是打卷。
“这么多本吗?”高启强的语气惊讶。
“对啊,没客人的时候你不是没事做嘛,多看看书,”他看着高启强往板车底下的木箱子里一本一本放书,一边答着一边掀开了高启强的蒸笼找他爱吃的豆沙包,“比看画报强多了。”
话音没落,他被豆沙包烫得缩手,呼着气手忙脚乱地去摸耳朵,逗得高启强笑了起来。
安欣发现高启强其实挺爱笑的,笑起来的眼睛会弯成桥,显得整个人老实又有些……甜蜜?安欣被自己脑子里这个形容词撞得有些发愣,又想好歹自己读了这么多书,会的词数不胜数,竟只能找出一个甜蜜来形容一个男人。
他不愿再纠缠这念头,选择转头去看蒸笼里的包子,推了推还蹲着放书的高启强肩膀催着:“快快快,我想吃包子。”
高启强把那些书都放进箱子里,就留了本红楼梦放在盖子上,准备待会儿看,听了安欣这话好脾气地笑着去帮他捏包子,安欣喜甜,京海人都喜甜,所以豆沙包卖得最好。
他把包子装在纸袋里,递给安欣,却见后者没像之前一样道了别就走,反而是在他用来休息的木制小马扎上坐了下来,一边往嘴里塞包子一边被烫得皱了一张脸,但是皱了一张脸还要说话:“我今天陪你在这卖东西行吗?”
高启强有些意外,心脏猛跳了几下,吓得他立刻转开了眼神去盖蒸笼的盖子,手没拿稳,无名指都差点让笼屉给夹住,所幸不远处电车驶过,还有川流不息的小汽车不断按出滴滴的喇叭声,他的慌乱被这些声音一盖,不至于引起安欣注意。
过了几秒,他才转过身看着旁边安欣,“你今天不用忙吗?”
“不用,”安欣咬着包子,“我准备给报纸写个稿子,好好写写摊贩的事,你就当我取材了吧。”
“摊贩的事怎么写?”高启强把另一个小马扎拿出来,放在安欣旁边,正准备坐下,又来了客人,他只好一边去装包子一边问。
“就用笔写嘛,”安欣说完也觉得自己回答好笑,叼着包子笑了起来,然后才又正色道:“京海摊贩管理存在的问题太多了,不写出来他们永远装作看不见。”
“写出来有用吗?”高启强坐到他身边。
“一定有用。”安欣自信极了。
安欣陪他卖了几天东西,帮他和一些爱计较的顾客吵架,也会看高启强和那些来找麻烦的固定摊贩扯皮,那些人气焰嚣张了,他也会上去理论两句。安欣才十七岁,人正血气方刚的时候,有时候吵着吵着比高启强还急眼,最后变成他在前面梗着脖子理论,高启强拉着他让他消消气。
晚上人少了,安欣就撺掇他去拿丝袜跟对街卖女士香烟的小女孩换根三炮台抽,高启强也会揶揄他怎么不自己买,安欣就坐小马扎上拿木板车当桌子,一边把那个卷成筒的本子摊开往上面记录他的素材,一边提了声音对高启强说:“你就帮我换一根嘛,我买了我会不停地抽的。”
路灯光不怎么亮,安欣却完全不在意,钢笔不停。
高启强想说你才十七岁怎么能抽烟,又想着安欣一天下来得往那本子上写不少字,抽一根烟又没什么大不了的。
他拿了双包装破了些的丝袜,去和对面穿着小衫的小女孩套近乎去了。
不过一会儿,他讨来那支烟,还请人家姑娘给他点了,才慢悠悠踱回木板车前,安欣闻到烟味了,头也没抬还在不停地写,只伸了左手出去,两根手指伸着,让高启强把烟给他。
他眼睛还是盯着纸,只觉得字词都在胸腔里顶着打转,吵吵嚷嚷地等着从他笔下喷薄而出,却见面前纸张上光影一闪,高启强已经把烟递到了他嘴前。
他脑子里还想着字,毫不犹豫地张嘴去叼,嘴唇擦在男人还沾着香粉味的指腹。人体温润温度相触,又分了两边,一边滚上粗糙手指,一边蹭上柔软唇瓣。
两人皆是一愣,安欣甚至抬了头诧异看向他,高启强手指一缩,想阻止那股带着电的触感窜上来,却看安欣叼着烟挑了半边眉忽然道:“你手上怎么有香粉味?”
声音是从叼着烟分不开的唇瓣里挤出来的,听上去都有些不像安欣了。
高启强一愣,手松开了凑近鼻子去闻,确有一股雪花膏的香气,他看了街那边挂着香烟盒子的姑娘,期期艾艾:“可能是那姑娘递烟过来的时候染的吧。”
安欣闻言偏了头,视线擦过高启强的身侧去看对街那姑娘,那女孩正看着他们这边,对上安欣眼神,忽然不好意思地转开了头。
他头又正了,看着站在木板车对面的高启强,“以后离她远点。”
高启强不知道为什么要离她远点,他只是下意识搓着自己马褂的下摆,哦了一声。
安欣听他哦,又觉得想笑,高启强明明比他年长近五岁,每次听他这样说话却又从不觉冒犯似的,都只会乖乖认同。
那让他有一股忽然而来的得意,眼尾压的弧度都快要飞出去,低下头把烟从嘴上拿走,忽然朝着站在对面的高启强喷了一口白烟。
高启强不抽烟,躲了那阵烟绕过推车往安欣旁边走,一边用手挥那些烟,一边低头去看安欣的本子,安欣让他看,边抽烟边给他指了生僻词,告诉他怎么认。
这样持续了一星期,把要写的素材都积累了个够,安欣就好几天没见再出门。高启强就一边卖东西一边看那本红楼梦,有些字太生僻了他不太认识,会拿笔抄下来准备一起问安欣。
没过几天,安欣揣着份报纸,兴冲冲挤到了他摊位前,都没管高启强还在给客人装包子,把那几张报纸翻出了哗哗声响,铺到高启强的木板车上,指着头版让他看。
报纸上的字密密麻麻,还有印刷精度不高导致的字团和有些错乱的句号,但是高启强还是一眼看见了那篇标题为‘民生多艰,京海摊贩难逃漩涡’的时评。
标题底下写着撰稿人的名字,一个小小的安字。
“头版啊?”高启强惊讶地看着他,连忙去拿那张报纸,他这几天虽然在看书,但是乍一看报纸那密密麻麻的排版还是有些头晕,不由地眯了眼睛,想仔细瞧清楚安欣写了什么。安欣看着他那副样子却忽然笑了起来,一把把他手里的报纸夺下来想折好塞怀里。他准备去给安长林寄信,让安长林看看他的第一篇时评,但是忽然想起来可以路上再买一份,又把那份报纸拍回了高启强手里。
“你先看!”他的眉眼都在飞扬,“我去趟邮局,晚上请你吃饭啊。”
他从高启强的蒸笼里捏了个包子,又被烫得龇牙咧嘴,他索性把那包子往嘴里一塞,一边回头冲他招手一边往远处的电车跑,高启强看了都想皱了一张脸,那包子该多烫啊。但他只是无奈在笑,视线黏在安欣身上,看着男孩跳上了那辆远去的电车,像一条鱼一样钻进车厢里,随着电车远去了。
晚上的饭定在七重天。
七重天的名字高启强知道,在永安公司的第七楼,是个寻常人去不了的地方,高启强每回回家都会经过那楼下。九层楼高的建筑,是京海最高的一栋楼,高启强曾试图抬头去看,却觉得顶楼好像都已经被云遮住了,怎么也看不到头。能看到的一层全是店面,铺着马赛克地坪,被擦得一尘不染。
是他绝去不起的地方。
安欣却不管这个,帮他把推车推进自家院子里,那是高启强第一回看到安欣家,在雍园深处的一栋花园小洋楼,院子里的花园打理得极好,高启强推车进去的时候园丁看见他还准备开口让他出去,直到看到身边跟着自己的主家才低了头。
安欣察觉到这个,眉头微微一皱。
这眉头在七重天门口皱得更厉害了,七重天门口的男人拦着高启强,说辞很委婉,但是在安欣听来和奚落是没有任何区别的。
那男人说:不好意思二位,咱们这需衣冠整洁,您二位要不去换身衣服再来?
他用的是您二位,但是眼神却停留在高启强身上。
刚刚上楼时就被身边富丽装饰包围紧绷着的高启强立刻下意识就去拽安欣手肘,嘴上小声重复着,“算了算了。”
他晓得安欣肯定是要去和这个守门人理论的,安欣身上就是有这股子莫名其妙地理直气壮,但那理直气壮在京海行不通,高启强知道这个。
“不如我请你去吃猪脚面,”他拽着安欣往楼梯间走,“以前不是说要请你吃吗?”
他们往城西走,一路上安欣都不说话,只有脸颊边的肌肉僵硬地绷着。高启强晓得,少年人嘛,对这世界的要求还是一条条刚硬的铁律,更别说还是雍园长大的孩子,从小到大,没有人会去挑战安欣的‘铁律’。世界会自动把自己软成安欣所需的形状,给他规则放行,京海就是这样。
但少年人总会长大,京海之外还有更大的世界,有北平有重庆有南京,会有更多更复杂的规则,安欣总有一天会明白将那刚硬揉成圆滑,学会高启强从出生起就明白的那套法则。
他那时没想到后来安欣仍然是一根笔直的竹,在这污浊世间,秉持的铁律不变刚硬,和手里的钢笔一起,始终对抗着所有世界的约定俗成,甚至试图以那笔翻了这世界的天,翻出来一个崭新的新世界。
“你吃过猪脚面没有?”他看着身边的安欣开腔,想转移男孩的注意力。
“没有,”男孩的声音闷闷的,盯着前面的路,随着一路出城南,路灯之间的距离逐渐越来越远了,他们要穿行过好一段黑暗才能抵达下一次光明里,刚刚路过的路灯已经是一两分钟前了,他甚至不知道接下来还会不会有路灯。
“老徐用料很足的!”高启强的声音里是刻意上扬的语气,伸手碰了一下安欣的手肘,“你今天那篇头版我看了,写得很好呢。”
安欣沉闷地嗯了一声,又突然叹了口气,几步走快了,“咱们快点走吧,我饿了。”
高启强不晓得该怎么办了,他读的书不多,想不出来什么漂亮的安慰,只好跟上了安欣,转了个街角,前方终于又出现了下一盏路灯。
他察觉到身边的安欣轻轻呼了口气,忽然后知后觉意识到,这人是不是怕黑啊。
他将这问题问了出来,安欣几不可察地一愣,开口时声音都带了些羞恼:“谁怕了。”
高启强只是笑,带着笑的眼睛在路灯逐渐溢过来的光里像一块泛着甜味的太妃糖,他整个人都像,是被旧马褂包裹的,不管安欣说什么都用柔软糖心接住的太妃糖。
安欣眨了眨眼睛,忽然伸手去掏长衫掩襟下的小口袋,那袋子太小了,他平日里是不爱往里面放东西的,可是今天早上应该是——他摸了摸,那袋子里空空的,并没有他想象中的那颗太妃糖。
他早上明明随手塞了的,他有些愣,手指在空布袋子里又动了动,好像希望那颗糖从哪里自动冒出来似的。
看他动作,高启强不再笑了,以为他丢东西了呢,“怎么了?”
“没事,”安欣放了手,整个人比之前看上去更颓丧了,拖拉着脚步往路灯下走,路灯照亮了他,随着他走过,落在他身上的光又逐渐暗下去。高启强看着那光渐亮又渐弱,眉头也随着那光展了又皱。
在最后那一点光从安欣身上滑下去前,他忽然快走了几步,挤到了安欣身边。
安欣还颓着呢,被他一挤有些发愣,正准备往路那边再走走,却忽然被高启强拽住了手肘,拽得他依然牢牢挨着高启强的右侧手臂,男人的声音还是温吞,带着浓厚的京海腔调:“我有点怕黑。”
安欣下意识就想笑,却感觉高启强松了左手,改成用右手拉着他手肘了,拉得更近了些,安欣的手臂都撞上了他胸膛。
行吧,安欣看向下一盏更遥远的路灯,先这么走着吧。
肆.
猪脚面其实没有多好吃,汤倒是还可以,高启强一边吃着那面一边给他絮絮叨叨自己小时候和弟弟妹妹吃面的故事,吃完了又把安欣送回城南,安欣让他自己先回去,板车明早直接过来拖就可以开摊。
第二天一早,高启强来接板车,安欣从二楼卧室推了窗,一边扣扣子一边探出头去叫他等会儿。
高启强正借着园丁的火钳给炉子加炭,他不好意思在安欣家的院子里生火,那味道烟熏火燎,怎么看都会染了安欣这一院子漂亮花一股糊味,只好先堆好炭和煤团,等会去外头的街上起个火就行。他把昨晚做好的包子往笼屉里放的时候,安欣正风风火火地下楼开了大门,手上正捧着一大堆细碎的东西,高启强没看清。
“给你,”安欣已经簇到了他身边,把手里捧着的那些往高启强板车上收钱的匣子里放,落进去的声音噼里啪啦,高启强定睛一看,才发现是一大捧太妃糖。
这糖在彼时京海还是个新奇玩意儿,又贵又少,高启强只在商店橱窗里草草看过两眼,有一回他赚得比平常稍多点,还想买两颗回去给小兰,又因为那上头的标价望而却步。
现在那望而却步的东西堆了他钱匣子小半边,像一座小山。
高启强诧异地看着他,不明白他怎么忽然给自己拿糖了。
“拿去给你妹妹,小姑娘应该正是喜欢吃这些的时候。”安欣神色很正常,伸手帮高启强把木板车上的货摆好,没看高启强,他下来得急,长衫领子在后颈那潦草地折进去,高启强看他手在那忙,忽然抬手帮他把领子翻了出来。
安欣一缩脖子,回头看着他。
两人又在发愣着对视,高启强的手指颤了颤,只觉得自己唐突,正要说话,安欣却已经转过了头去,手摸了摸自己后颈,声音里有些不好意思:“刚刚没注意,”他的手其实有些慌乱,把几袋丝袜都摆到了葵花籽这边,自己发现了,又着急忙慌地摆回去。他索性不摆了,站直了动了动手,“你快出摊去吧,不然赶不上第一波人了。”
高启强愣愣地点头,手指动了动嘴张了张,最终啊了一声,推着木板车出了院子。
安欣站在原地,眼睛瞪得溜圆眨了眨,又抬手揉了揉自己后颈,打开家门进去了。
后来一整天,安欣都没出现,高启强摆着摊到了晚上十点,摆的去跳舞的人都三三两两散了,安欣都没露过脸。
摆到最后,只有对街那个卖香烟的小姑娘还在了。
她好奇地看着高启强,似乎不明白他为什么这么晚还在这里。
小姑娘并不是真的小姑娘,只是人不高,其实和安欣差不多大,高启强看到她望着这边,一边收摊一边问了句:“你还不回去啊?”
姑娘没想到他会和自己说话,张了张嘴,一张脸霎时飞上了几抹红霞。她慌慌张张地盖自己的木盒子,一边盖一边胡乱答道:“就回去了。”
因为矮,在高启强眼里,只觉得这姑娘和小兰差不多大,他听她说话,又抬头瞥了一眼,“快回去吧,这么晚了不太安全,也没什么客人买烟了。”
他们其实不怎么说话。那姑娘这样想,只觉得高启强大概不记得了,有回她被固定摊位的小贩找麻烦,高启强帮过她一次,但那是几个月前了。她见过高启兰来找过高启强几次,那女孩穿着高等小学的蓝黑色校服,扎着两个小辫子,明明看上去比她小不了多少,眼里的光却是单纯且跳跃,在京海,那是只有被保护得很好的女孩子才有的眼神,她便猜测高启强大概对那个妹妹极好。
她不一样,她刚学会走路就被她娘带着出来卖烟了,现在娘老了走不动了,香烟盒子又传给了她。
她便很羡慕高启兰,也不由得多注意了几分高启强。
能靠着摆摊把妹妹护得那么好,让妹妹上得起学,一定很厉害。
更别说这两个月他好像还交上了雍园的学生朋友,雍园那种地方的人,非富即贵,都愿意和他做朋友,他一定很厉害。
十六七岁的姑娘,春心萌动,早上扎头发的时候都用上了几分认真,也会细细地去抹雪花膏了,可她还是不敢和高启强说话,哪怕高启强看上去脾气好得不得了,整个人都像个绵软的白棉花枕头,不管如何都不会欺负她的样子。
她愣愣应了高启强那句快回去,手被木盒夹了一下,夹出了她一声痛呼。
深夜的京海,路上人都走空了,只有很遥远的地方传来舞厅里还未停息的留声机声,传到了他们这,声音都寥落了,那声痛呼便非常清晰,引得高启强看了一眼。
女孩捂着自己的手指,上面汨汨血流。
“怎么了?”他扯了板车上的一张帕子,那是他用来擦手的,几步跑了过去,看着那手指,连忙帮她提了木箱,让她往板车那边去,“快用热水冲冲,”他的炉子上热着水,帮人放了箱子,又帮女孩处理伤口,他全程算是很有分寸,没有碰到女孩的手,只是小心翼翼帮她冲了伤口盖好了。
可是他低头帮她绑帕子的时候,还是让女孩忍不住抿着嘴轻轻笑。
“快回去吧。”高启强不知道这些,只是叮嘱她,“过几天就好了。”
她点着头,又看高启强打开钱匣翻出一块什么东西来,他似乎很犹豫,不知道该不该把那东西给她。女孩以为他要给自己钱,连忙摇手:“你别给我钱,我这伤不打紧的,而且你给我钱做什么,又不是你弄伤的!”
她这么一说,倒让高启强笑了起来,手伸过来,是几颗水果糖。
高启强的木板车上常卖的那种,便宜,用白纸包着,一袋只要十文钱。
“上回拿丝袜换了根三炮台,”其实是换贵了,高启强也知道,“这个就算再谢谢你。”
女孩伸手去接,接了就攒进手心里,低着头小声说谢谢,又抬了头,正准备再说些什么,忽听到一声问句轻飘飘传过来:“你们还没走呢?”
她抬起头,发现是雍园那个学生,正穿着长衫,手里捏着一本书,好像是忽然出现的一样,正站在高启强木板车前不远的地方。
高启强看到安欣,下意识就往后退了一步,没再管女孩,只愣了愣说:“怎么这么晚了还要出门?”
安欣只是抓着那本书笑,“我刚回来。”
高启强还想说什么,却见安欣笑着冲他们两点了点头,“很晚了,你们还是早点回家吧。城西不是挺远的嘛?”话音落了地,安欣也转了身,他的长衫被京海深夜的风吹起,突然让高启强感觉有些冷。
后来安欣又是几天不见,女孩倒是不再站在街对面了,会站在高启强木板车不远的地方叫卖那些香烟,在客人少的时候也敢和高启强搭话了,有一搭没一搭的,聊聊天气和难搞的客人,高启强眼睛时不时瞟向雍园巷口,又一次次地转回来,女孩察觉他心情不好,便也不多说话了,这样过了好几天,又是深夜。
固定摊位的贩子又来找麻烦了,他们其实老早就想找高启强麻烦了,只是看他和雍园里的人好像关系很好,才忍着没来,这不安欣几天不见了,他们便觉得有钱人稍纵即逝的注意力已经到了尽头,该管不着高启强了。
在他们看来,人嘛,趋炎附势的时候和狗是差不了太多的,狗要是被主人丢了,被其他狗咬死也是正常的。
没成想那卖烟的小妹还在,但他们无所谓,冲上去便是一顿打砸,把高启强摁在地上,又把上来拉架的女孩烟盒打翻,有人趁乱拿了几包烟,但谁管得着呢?
“你们干什么呢!”有人在街那边大喊,回头一看是雍园的几个保卫,正拎着警棍呵斥他们,那几个人便一哄而散,谁管这些保卫够不够格管他们呢。雍园的人,把他们打死了也没人会管的。
高启强被女孩搀起来,她细碎的声音带着哭腔,问他有没有事,又慌张掏了自己的手帕想帮他擦额头上的血,高启强按着胸腹,那里面隐隐作痛,让他暗自祈祷最好没伤着骨头。饶是痛,他还是好脾气地握住女孩的手腕摇头说没关系,想让她别擦了。
女孩似乎在发愣,高启强起先以为是因为自己握着她手的缘故,便立刻松了,又发现女孩还是没动,似乎是在看板车前面,便也转过头。
安欣站在那里。男孩还有些喘,似乎是匆匆赶来,表情在路灯光里莫测,看到高启强望了过来,顿了顿顺着气才问:“有没有事?”
高启强想摇头,但最终只是看了眼安欣。
安欣眉头轻轻动了动,是想皱眉,又忍住了,转过身看了眼那女孩,她没受什么伤,只是衣服有些脏了,“我带他去清理一下,”安欣说这话时很有礼貌,也有分寸,“你要同去吗?”
他其实想让女孩一起去整理一下,可是大半夜地若贸然邀请一个女孩回自己家,他倒是没什么关系,只怕明天早上这女孩出他家门的时候流言蜚语便能立刻把她给埋了。
女孩也想到了这点,连忙摇头,捡起自己木盒,匆匆道别。
他让保卫帮高启强推了板车,自己去扶高启强,但却破天荒的一句话都没说,沉默地搀着高启强回了家,沉默地打开门让高启强进去,沉默地冲家里的刘婶招了招手,让她帮高启强处理一下伤口,最后沉默地上了楼。
高启强也没说话,好像被打懵了似的,只是安静地任由刘婶帮自己清理了头上的伤口,又和刘婶道谢,站起来木然地拍了拍身上的灰,经过那道楼梯时,心脏还是扯着抽痛了一下。
他想和安欣告个别。
一些浑杂的念头拱在他脑子里,和胸腹一起隐痛。他的手指颤了颤,是这几个月来一直忍下的那些带着电的窜麻感在隐隐作祟。
他最终上了楼,看到年轻人正在书房里翻一本书,他上楼梯时并非无声无息,年轻人早该听到他来了,却还是盯着台灯下那本书。低下去的头和脊背,撑成一个高启强靠近不了的形状。
他便忽然又退缩了,脚步轻轻一顿,想转身离开。
“你要走了吗?”安欣的声音传过来。
高启强的动作顿在那里,和安欣对上了眼神。
“对不起,”他忽然木讷地开口,躲闪开安欣的眼神,“我又给你添麻烦了。”
安欣眉头一跳,手里的书放了下来,头一偏,便要说话。
“我不该老是给你惹麻烦,”高启强没让他开口,他只是看着打蜡地板,上面一丝灰尘都没有,不像他。他眉头轻轻一皱,胸口压出了压抑起伏,“我……”
他的视线里原本只有地板,伴随着他这句话落地,却忽然出现了一双鞋的鞋尖,他抬起头,是安欣走到了他面前。
安欣还是一股子学生气,看不出表情,忽然轻轻问,“那卖烟的小姑娘,叫什么?”
“我不知道。”高启强也轻声回复,眉头微皱。
“我过几天就要去北平了,”安欣这么说,“九月十日就要开学了,若是迟到,便不能入学了。”
“你考上了?”高启强有些意外,他没听安欣提过这事,就以为这事没成。
安欣点了点头,高启强又问他什么时候去,安欣答还有两三天,去了北平还得准备一下,他不打算住宿舍,租房和入学都得处理。
高启强木然地点头,张了嘴又想问那你还会回来吗?但最终还是闭上了。
“送你吧。”安欣去拿他放在桌上那本书,淡黄色的封皮上写着的是英文。高启强接过来,下意识觉得自己该翻一下,里面也全是英文,他看不懂,只是单纯地做着翻书这个动作,好让自己的茫然失措不那么明显。
“那天晚上就准备送你的。”安欣忽然这么说。
哪天晚上?高启强的脑子依然卡在安欣过几天就要去北平了这件事里,没反应过来。
他的没反应让房间里安静了下来,外面雍园沉静的夜里有夏虫细细鸣叫,显得岁月静好,但是站在书房里两个人都皱着眉,却谁也没看谁。
安欣忽然叹了口气,说:“你走吧。”
高启强听了,把那本书攥进手里,呆呆地跟随着安欣话里的指引,转身往楼梯走,可是没走两步,他又转过身,看着站在书房正中的安欣。
男孩身上映了身后书桌上的台灯光,身影被暖黄色的光勾勒了,衬着京海八月末的高温,该显得暖融融,他的表情却低落,藏在影子里,明明该看不清,高启强却看得明白。
“这本书是写什么的?”他忽然问,“上面全是洋文,我没看懂。”
安欣恍了一下神,然后才道:“啊,那个是一本诗集。”
“说什么的诗?”高启强的手指用力捏紧了那本薄薄诗集,指节都泛了白。开口声音都带了些不易察觉的抖,他顿了顿,压住了自己的呼吸,以平息那种抖。
安欣却顿了一会儿,撑着长衫的肩膀忽然轻轻地塌下去,“就是……普通的诗。”
“我读不懂,”高启强突然拔腿走了回去,一些东西涌动在他身体里,他从未有过如此剧烈的冲动。他已经习惯了什么东西都不去要,不管是十二岁时父母的命,还是后来这十几年天道的公平和正视。
二十多年来,他第一回,胸腔里涌动着无法克制的欲望,驱使着他迈步走到安欣面前,把那本诗集递回去,看着安欣的眼神急切地道:“你能读给我听吗?”
这要求让安欣意外,事实上,高启强重新走回他面前这事就已经让他意外了,但是他的心脏鼓噪,不顾他的意外,只催着他反应。他接了那本诗集,手指去翻那些他日日翻过的纸页,翻到第一篇,下意识开始读。
“I will arise and go now,”安欣的英文习得不错,声音也好听,带着那句高启强听不懂的句子,在书房里泛开。
安欣瞟了一眼他,又低头看着书页上那些字,想要念下一句:“and go to Innisf——”
“安欣,”高启强带着些抖的声音打断了他,安欣顿下来嗯了一声,抬头看向眼前人,却感觉自己握着诗集的手被极轻却也极紧地抓住了,男人身上还带着被摁着殴打过的灰尘和血腥气味,伴随着后半句,倏忽而至。
“我要亲你了。”
和近乎绝望的话语不同,那吻是轻柔颤抖的,落在安欣嘴角。
书房里一时寂静,静得两人的心跳声都清晰可闻,高启强那腔冲动便飞速化作潮水,迅疾褪去。
他在做什么——他震惊地松了安欣的手。面前的是一个过几日便要去北平上大学的学生,住在雍园深处,院子里种着昂贵鲜花,地板上一尘不染。若不是安欣首肯,他甚至不能踏进这精致洋房的,他却在吻他。
他竟然想吻他。
他的手一颤,坠向身侧,慌乱开口,“我不是……对不——”他那双柔软眼睛甚至迅速窜了红,但是下一秒,握在安欣手里那本诗集便落到了地板上,落出了一声有些闷的砰响。他的手下坠趋势被阻住了,被那只寻常只握着钢笔的手牢牢握住,安欣吻了上来。
少年的吻还带着血气,和一股面包香气,卷上来,毫不留情地卷走了高启强的理智。男人擦伤了的手捧上安欣的脸,侧头加深了这个吻。他该知欲望之所以名为欲望便是因为一经满足便会源源不尽,越积越多,正如此刻,他已不再只想要个吻,手钝重地揉上了安欣的腰,把那件长衫揉得凌乱。
他比安欣的力气要大得多,两人被他吻上来的力道挤得撞上书架,好几本书被撞了下来,安欣以往是极爱书的,此刻却懒得顾及,十七八岁的冲动来得不需要任何理由——又或者只需要一个理由,那便是,他想要。
他伸手拽住高启强那件破旧马褂,后退着把他拽进了自己的房间。
那上好洋松制成的门砰的一声关上,震得那本落在地上的诗集封面轻轻一颤,又落回去。
<北平>
伍.
后来安欣总能记得那几天,那年京海的夏天特别短,短到他离开那天已经刮了秋风。所以他回忆起那年夏天最后的末尾,都觉得整个夏天都是在他和高启强的厮混里过去的。
其实明明也没几天,雍园深处的花园洋楼周围全是巨大的枫杨,梧桐,矮一些的也有乌桕,黄檀,遮蔽了日头,冬暖夏凉,从来不至于闷汗,但那几天他的房间里总是很热的,两人的皮肤挂了细密的汗水,又因为磨蹭,蹭到了对方身上,低喘伴随着轻笑,是这大千世界住着一对相爱之人的任何一个房间会有的模样。
高启强没有出摊,只在其中的一天,因着弟弟妹妹从学校回来回过一趟城西,第二天上午又匆匆赶了回来,去亲吻他正在书柜前收拾书的爱人。
安欣总是会偏了头,用脸颊或者额头接下那个吻,一边看哪些书他不用带去北平,哪些书他可以留给高启强,可是他的书能给的之前都给了,剩下的就是英文书了,都是些诗集或者小说,高启强一个字都看不明白,几天下来,知道I是我,YOU是你就已经算不错了。
但要到ME,HE,HER,他总要皱着鼻子摇头的,然后捧着安欣的脸去堵那张往外头冒英文的嘴。
安欣挣扎着说别闹,好好和你说呢。
高启强就缩了手,让他说,听出来他话里那些道别意味,又会皱了一张脸说没关系,他会来北平的。
那时候安欣只当他瞎说,高启强怎么去北平?他们能通几封信就不错了。想到这,他又担忧看了高启强,问他会写信吗?
高启强说不会,其实他会,但他乐意看安欣皱着眉头费尽心思地教他,好像教高启强是他安欣在这世界上最重要的事一样,明明比他小那么多,却像个兄长,又会皱着鼻子在他帮他带了酸菜包的时候抱怨说不喜欢酸,像个小孩。
他想到这些就忍不住笑,安欣正用钢笔教他信封上的地址要怎么写呢,一抬头看到他那副笑容,忍不住拿笔戳了一下他,“笑什么呢,你能不能听了?”
高启强哄着说能听能听,低下头假模假样地正经去看那信封皮上的字,人倒是越凑越近,最后两人又会亲成一团,把刘婶早上铺好的床单弄得一团乱。
安欣上火车那日担忧看着他,秋风已经起了,带了些凉,一些矫情的话他说不出口,最后只说了句:“记得写信。”
高启强点头,话比他多多了,让他记得把钱袋收好,别像上回一样,记得行李别离手,记得晚上睡觉的时候别和上回一样相信陌生人了。
安欣心不在焉地说好好好,最后上车时,手却忽然攥进他手心按了一下,按得高启强手心发疼。
火车在哨声中发动,煤炭烧起来的味道伴随着滚滚白烟在站台上漾开,安欣从窗口探出身,看到高启强还是穿着那件旧马褂,冲他挥了挥手。
‘此去北平,望君珍重。’
北平的日子过得比京海要紧凑得多,安欣要租房子,最后在景山东街寻了个一个月两块钱的住处。孟德海晓得他来了,还遣孟钰来过几趟,给他送被子衣衫书桌书架的,孟钰靠着安欣那小房子的墙壁说还好她没考北大,要是同一个学校,她爸非得让她搬过来和安欣做邻居不可。
安欣想说孟德海不是让她来帮自己收拾吗,怎么最后变成他在收拾孟钰坐着在看啊。
但有熟悉的人存在确让安欣最初的北平生活不至于混乱或者寂寞,孟钰是北平人,对这了解比安欣多多了,她带着安欣去天坛,北新桥雍和宫,又去西四牌楼南龙泉居吃饭,还有卧佛寺和碧云寺,带着他骑驴去八大处,几乎是尽职尽责地当一个好友,甚至直到清华开学前一天,都在帮那时已经开学了的安欣买教科书。
第二本教科书——学校发的那本被安欣上周上街参加学潮时弄丢了。
1928年的北平,算得上一团混乱,夏天有学生闹着抗议盐税政策,在街上的讲演一直断断续续持续到了九月,闹得狠了,两方又起了冲突。安欣刚上完课听说了这事,立刻赶去了,街上学生和盐商挤挤攘攘,互不想让,他的书袋都给挤丢了。孟钰找着他的时候,他正灰扑扑地坐在路边和那些学生聊天呢,长衫都被人群挤坏了,扣子狼狈地坠着,头发上全是灰,还粘着不少碎纸。他却好像感觉不到,手上捏着张地上捡的宣传纸,翻过来拿空白地方当草稿,一边聊一边记,这事夏天闹得最狠的时候他还没来北平,对具体经过没有了解。
孟钰去拉他,他甩了甩手说就记完了就记完了,眼睛还是盯着那个学生,飞速地在草稿上写着。孟钰无奈,只好坐在他旁边陪他一起,听到天擦黑才回去。
安欣身上有一股子无法熄灭的热气,就好像他生来便是为了记录这些东西似的,孟钰从小就习惯了,也不埋怨他,还开着车把他送回了景山东街,刚下车就听房东探头看他们,一边叫着安欣,“学生,这有你的信。”
安欣几步就跑了过去,把那信揣进了怀里,孟钰站在车前看他:“是安叔的吗?”
“不是,”安欣冲她摇摇头,“你快回去吧。”
他看着孟钰的车出了大街,才赶紧回了家,给自己煮了碗面,看高启强给他写的信。其实高启强会写的字不多,但是描述也都挺简洁,不过是京海的什么花又开了,他最近和固定摊贩们的关系也好了,或者是他的弟弟妹妹们从学校给他带回了什么,琐琐碎碎,都是些不重要的小事,最后才磨磨蹭蹭地说,他年前要来趟北平。
年前于是变成了安欣期待的年前,这期待还需持续好几个月,但好在他忙得很,他现在给大公报供稿,换了个笔名,写作‘应无恙’*。专门批判国民政府的苛刻恶政,也写写时评和散文,想到什么写什么,写迁都后北平‘人口日减,商业日衰’的景象;写政府南迁的数月里,北平歇业商铺达三千余家;写盐商还是本质不改,仗着国民党在牛栏山设有党分部和警察四分所,变本加励,克扣百姓;孟钰晓得他在写这些,劝他多换几个笔名,省的被其他人发现。
安欣就是横,不服气地说发现便发现。
孟钰又说那你不想想安叔啊,他心脏可不太好了,万一让你给气死怎么办。
安欣又觉得也是,换了好几个名字,稿子也跟着名字换风格,单字G的时候骂人就阴阳怪气;换成‘火发*’时便慷慨陈词;再换成‘振衣岗’时便温和,潺潺流水,细细涓涓;换投满洲报时又会换名‘虞渊’又或者是‘枯山’,他不仅投报纸,杂志也投,换了‘梅雨’和‘蓄风’投《朝花》和《语丝》,再换‘幽阶苔’和‘嚼火’投《怒潮》和《苦恼报》
孟钰知道了,又笑他笔名多得和蜈蚣的脚似的。
高启强来的那天北平下起了大雪,是1928年的第一场雪,北平的雪和京海不大一样,洋洋洒洒,似羽毛满天飞散,落在树上路上衣服上,会有清脆的簌簌声响,也难化,落在掌心,有时还能看清雪花精致的纹路。安欣裹着棉衣和帽子,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去火车站。这大雪天,黄包车都不会出车的,他原想借了孟钰的车来接高启强,又担忧自己那没练习过的车技雪天打滑,最终选择了搭电车到附近然后步行。
他走两步停两步的,到火车站的时候,高启强都已经站在了候车大厅了,穿着一件黑色的新袄,安欣进门的时候浑身都是雪,高启强一时都没认出来,直到安欣摘了帽子,在台阶上抖落那些厚厚的白雪,年轻的身影似雪地里的一道清瘦影子,高启强一顿,忽然觉得北平的冷空气随着安欣拍帽子的动作卷进了候车大厅,窜进他的鼻腔里,带着干冷的凉意,进了胸腔,却化作一股炙热的暖。
心脏短暂凝滞,又因为这暖激烈跳动。
他的手攥紧了自己的手提箱,自己都没注意那把手被他攥得要嵌进手掌心。
安欣回过了头,又低头看表,似乎是在看火车抵达时间,再抬头时高启强已经走到了他眼前。
他愣了愣,有几秒钟甚至像是不认识眼前人,接着便在反应过来之前伸手抱了上去。他明明穿着厚重的棉衣,却还是在那瞬间觉得触到了高启强的暖意。
那拥抱在那时可太正常了,他们像每一对久未见面的旧友,毫不在意候车厅里其他人看过来的目光。安欣想要拽着他仔细看看,又想起这是在外头,连忙拉着他往外走,高启强伸手去拽他手里捏着的帽子,给他往头上戴。
出了火车站,来时摇摇晃晃走两步停一步的一个人影,变成走两步停两步的两个人影,好在没走多远就赶上了电车,他们钻进车厢里,挤着坐在椅子上,两人都被大雪落成了白色,高启强的手指便在椅子阴影里不动声色地搅进安欣手里,安欣带着手套,用了好一会儿才意识到高启强的手握上来了,他立刻甩开了,高启强还没反应过来,也没来得及为他这一甩手悲春伤秋一会儿,就见安欣咬着指尖去摘自己的手套,手套上还落着雪,他去咬的时候蹭上了脸,人体热度把雪化成细碎的水,粘在他唇瓣上。
接着,他握住高启强的手,面上没有表情,还是看着窗外的北平大雪,手指却扣进高启强指缝里扣紧了,冰凉指节还在高启强手背上摁了摁,跟玩儿似的。高启强看他指节冻得发红,又把两人握着的手塞进自己的衣服里,帮他暖着。
他们回了景山东街,安欣走之前没熄那口铁皮烟筒的西式洋炉子,屋子也小,进了屋便不觉冷了,他忙着摘自己的帽子和大袄,身后的高启强已经放了那手提箱上前来捧着他的脸吻他。
安欣脸顿时一片通红,不好意思地挣脱了,嫌两人都穿得像熊,挤在一起都得抻着脖子才能亲着,高启强就笑着去脱棉衣,也去扯他的,屋子里暖融融,裸露出的身体滚进被子里,便因为情动泛出诱人的潮红。
年前的北平其实没什么热闹的,更别说国民政府决定从明年起只过阳历新年,坚决废止阴历新年,废除春节。他们认为阴历春节是迷信的大酱缸,推行阳历就是与世界接轨,就步入了世界强国之林。老百姓们虽背地里我行我素,但春联不让贴,鞭炮不让放,还有警察日日在街上巡逻,说是只要让抓住过春节,就搁牢里过去吧。是以今年的北平很是有一些寂寥,安欣却没觉得,他只觉得高兴。他在景山东街那间小房子里给高启强讲他的稿子,讲他的学校,讲他那些才华横溢,让他无比敬佩的同窗,又问他京海这半年怎么样,说起他有个特别想要参加的社团十月份的时候在京海集会,他原本想要回去的,可是稿子没写完,给绊住了。
高启强就包着被子听他讲,还捧着杯子温着热水等他口渴了喂他一口,听他说起京海,又连忙起了身去拿自己的行李,从里面掏出一打被白纸包得仔仔细细的蟹壳黄来,安欣看他没穿衣服,着急地让他别现在找,反正他现在不想吃。
高启强刚运动过,不觉得冷,捏了一小瓣,凑到安欣眼前:“玫瑰枣泥的,你不吃吗?”
安欣确实是想吃的,北平好吃的也不太多,合他口味的更是少,即算是照着京海味做了,也有些不伦不类,更别说高启强还送到嘴边了,就张嘴咬了囫囵嚼了吞下去,一边问高启强来北平做什么,又是来送货吗?
高启强只是轻轻笑着,说差不太多。
后来高启强便常来了,隔一个月或者两个月,最长不超过三个月,他总是给安欣带来些京海才有的小玩意儿,豆腐干,糖糕,又或者是黄松糕,在景山东街那间小房子里吻他,看窗外那颗枣树长了芽又开了花,又落了叶。
高启强在北平的事情似乎变得越来越多,有时候一个月还会来两趟,匆匆敲了安欣的门,连茶都顾不上喝一口,只来得及拽着他的手在唇边吻一下便得仓促离开。安欣倒不觉得有异,他也忙得要命,稿子一篇一篇写,十月,北平的人力车夫们掫聚,砸了不少电车,安欣又上了街。北平市当局出动军警进行镇压,晚上10点宣布戒严,下令逮捕人力车夫。卫戍军以及宪兵、警察全部出动,并且终夜未眠,当晚在东西城及天桥等处拘捕人力车夫多人。另有在火药库集合的人力车夫千余人被军警包围押赴光明殿。所有人力车工会各支部也都被警察查封。*逮捕了一千多人,安欣知道这绝不是应该靠抓人解决的,他写了好几篇稿子投给了大公报,引起了不小反响,数日审讯后,大部分车夫都无罪释放了驱逐出城,可是剩下的悉数判去充军,还处死了好几个人。
安欣得知这消息时,高启强恰好又在,见安欣看了报纸气得把那薄薄纸张揉成一团狠狠扔到了桌上,有些无奈,哪怕是等自己的车都在景山东街的街口停了好一会儿,还是放了手提箱上前去抱安欣的肩膀,细碎地吻那双皱起的眉。
安欣任他吻,只是拽着他的棉大衣,轻轻叹气,手指留恋地攥了那衣服揉了揉,感觉到指腹下的布料软得几乎要把他手指圈陷进去,才又说:你去吧。
高启强挠了挠他的后脑,又低头亲了他的嘴唇,方才离开。
安欣趴在窗前的书桌上看着高启强从前面过,拎着的还是那个手提箱,进了街口停着的那辆车。
高启强什么时候有车接了?他脑子里闪过这个念头,没来得及细想又瞥到被他扔到了一边的报纸,只觉得刚被高启强吻下去的烦躁顿时又翻了上来。伸手摁亮了台灯,摊平稿纸,他的钢笔又落到了纸上。
在这人荒马乱里,新的一年又到了。
安欣回了趟渤北,安长林在那长住了,他那个便宜父亲受不了京海的潮,一辞了职位就立马搬去了渤北养那些湿漉漉的关节。安欣陪着他吃年夜饭,安长林问他最近稿子写得怎么样,他便才晓得原来安长林早晓得他在搞这些,又听安长林说他一个朋友近几月在京海成立了一个什么同盟,如果安欣有兴趣,可以去了解一下。
安欣一听那同盟名字,便诧异地瞪大了眼睛,只觉得安长林真是特别可怕的一个人,竟然将撺掇他去参加一个反南京的同盟这事说得不痛不痒,好像只是让安欣去买个菜似的。
但他咬着筷子笑,问你不生气啊?
安长林轻笑一声,挥手让厨娘把安欣爱吃的菜往他那头再端一端,“我生气你就不干了?”
“你生气我也干。”安欣夹菜。
“那不就得了。”
安欣却还是没去京海,他给李响去了封信,让他帮自己留意留意。
年后学校开了学,他叮嘱安长林多注意休息,别老殚精竭虑了,安长林就逗着画眉鸟让他赶紧去火车站,别错过火车又得让他送去北平。
安欣的1930年就这么急匆匆地开始了,课业越发重,暗流汹涌在阳光之下,他弃用了好几个笔名,就连孟钰偶尔端着崔姨给他开的小灶来找他,眼神里都会隐约带上担忧。她看出来安欣也被压得透不过气,北平之外,事态正迅速变化,就连原本对这些事并不了解的她也感觉到一丝惆怅,更别说安欣。
但好在高启强还是时不时会来,来得没有去年那么频繁了,但好在也并不那么急匆匆了,甚至高启强不那么忙的时候,还会陪着安欣上一两天的课,北大是欢迎蹭课的,安欣坐在前面,高启强就混在后面蹭课的人里面,一边假模假样地拿着讲义看。别人在听课,他在看安欣,下了课的时候,安欣会偷偷回头看他一眼,又飞速转过头去,那时高启强已经和京海时不一样了,安欣却没察觉出来,只觉得男人坐在蹭课的人里也显得极显眼,是转头一眼就能看到的。
但他以为那是因为…他就是能看见高启强。
他说这样也挺好,做生意的时候多知道一些都是好的。高启强就看他的脸,还是那个笑,看上去似乎能软化北平所有让安欣觉得压抑的镣铐和钳制。
他给高启强读诗,还是那本诗集,封面上写着《The Lake Isle of Innisfree》高启强现在已经知道了那是什么地方的湖之类的意思,里面不止一首诗,安欣给他读《When you are old 》高启强问他那题目是什么意思,安欣就假装听不见,只是继续读。
“When you are old and grey and full of sleep,”
他挤在高启强身边,他那时总是没骨头似的,懒散地挨着高启强的手臂靠着,那是1930年的春天,北平的春天来得晚,也不像京海,早早地就柳绿花红,就和安欣念诗时的语气一样,是静悄悄地,带着轻声的底噪,在那间小屋里蔓延开来。
“How many loved your moments of glad grace, ”
安欣读这句时会张嘴咬住高启强给他夹起来的汤包,那是高启强特意从京海带过来的,拿冰冰着装在密封罐里,包了三四层棉被封住温度,就为了让安欣在北平的小胡同里也能尝上一口京海的味道。
“And loved the sorrows of your changing face”
他读这句的时候声音是含糊的,塞着小包子,眼睛死死盯着书页,好像没什么大不了的,高启强却能看出来他在害羞,故意开口问:“这句又是说什么?”
“说你老。”安欣几口咬碎了把那汤包吞下去,就着他递过来的毛巾擦嘴。“说你虚岁都要三十了。”
“北平的虚岁是这么算的?”高启强笑着去拽他的手,那本被主人翻过千万次的诗集又落到了床上。
过了一段时间后又会被捡起来,安欣热得连手指上都是汗,他分不清是自己的还是高启强的,沾着书页轻轻翻了几页,又会在温暖的房间里给懒散揉着他头发的高启强读那首诗。
Murmur,a little sadly,how Love fled
And paced upon the mountains overhead
And hid his face amid a crowd of stars.
高启强总忘记问那首诗具体是什么意思,安欣读诗的时候安静又蓬勃,是在他掌心,在他血脉静静扎根的春笋,慢慢地长成不折不挠的竹,簇在他心房里,随风发出簌簌声响,挠得他心头连带着整个身体都在发痒,那痒非安欣不能阻止,让他忘记该问。
那些诗集堆在安欣书柜旁边,后来高启强再来,又发现它们都不见了,安欣也皱着眉,看着报纸忧心忡忡。
高启强把自己的大衣脱下来,随手搭在了安欣的书桌椅上,将沉甸甸的手提箱放下来,弯腰去吻他,安欣皱着眉,却让他亲,那让他心情不错,只觉得昨晚和不合适的人吃得那顿让人厌烦的饭也算不了什么大事。
“怎么了?”他靠着书桌,低头看安欣。
“我大概得回趟京海。”安欣看是看着报纸,高启强瞥了一眼,他其实不爱看报纸,以往也只看安欣写得那些,瞥一眼,看出来是京海那边的消息,他认识那报纸上提到的名字,眼眸闪了闪,转开了目光。若无其事地问:“现在吗?”
“年前吧,”安欣忧心忡忡。
高启强去拿安欣放桌子上那盏银托白瓷小盖碗,里面是双窨过的茉莉花茶,还飘着几片白色花瓣,北平人惯爱喝这玩意儿,他却喝不惯,抿了一口嫌太香,又放了回去,轻轻道:“年前的京海大概会不太安全。”
安欣闻言抬头看着他。
高启强轻轻一笑,解释道:“年关将至嘛,那些小偷小摸的最爱那时候了,你坐火车还会被偷钱袋,我不放心。”
“都什么时候的事了,”安欣闻言不好意思地眨了眨眼,转开了目光,想喝茶,又见那本来就小的瓷杯被高启强一抿不剩多少了,遂站起来去拿饭桌上的茶壶,没注意脚下,踢到了高启强刚刚随手放在一边的手提箱。
那箱子砰通一声倒下,搭扣没扣稳,被撞开了,一些闪着柔和金色的东西漏在箱子边缘,安欣一看,下意识就想去帮他收拾。
高启强眉头一皱,本来想动,却倏忽间压下了表情,继续那副无所谓的样子靠着书桌边坐着,好像手提箱里掉出来几根金条是一件再正常不过的事了。
安欣看清那些东西,有些发愣,抬头看向高启强,诧异地问:“怎么这么多金条?”
幸好是安欣,换个穷苦人来,大概第一眼要先震惊一下这些金条数量。
“老板的,”高启强轻笑,接过安欣手里的箱子扣好,放到了书桌上,他的样子非常随意,好像那箱子并没有什么了不起的,不需要他紧张,不需要避着安欣,“我不是帮他送东西嘛。正好,那个汇丰银行你知道吧,京海那家取不出钱来了,他就要我从北平的取出来给他带回去。”
安欣微微一愣,下意识觉得这说辞不对劲,可是高启强看上去那么闲适,毫无心虚,他便也觉得这真也就是京海哪个老板顺带要高启强取了带回去。
他的心思还是放在报纸上的那则消息,网已经越收越紧,若不早做提防,只怕许多人都在劫难逃。
高启强瞥了他一眼,知道他在想回京海的事,伸手就去拉他的手,放低了声音哄着他:“你准备启程前给我来个信,我到时候去接你,最近搬家了。”他的眼睛还是柔和,却不像太妃糖了,安欣忽然想起那些太妃糖,轻轻笑了起来,然后又反应了过来,“你搬家了?”
“是啊,”高启强点头,“阿盛考到了庚子赔款,要去美国了。”
“他学习现在竟然这么厉害?”安欣有些惊讶,晓得高启强有个聪明的弟弟,高启强偶尔谈起来总是骄傲的,没成想能考上庚子赔款,每年能考上的也就那么十几个。
高启强笑着,露出一种谦虚的骄傲,伸手打开手提箱拿了一小盒米松糕出来,满意地看着安欣眼睛都亮了,注意力也顺利被转移开了。
1930过得很不太平,全国上下吵吵嚷嚷,孟钰来过好几次,眉目较之两年前已有了沉静的忧虑,她给安欣带来了两本杂志,被安欣小心地压在床板下头,北平时不时有人拍着门查人,他们一般不会怎么难为安欣,大概是孟德海提前打过招呼,警察看过他的证件,看他那小屋没别人也就走了。
九月,查得更严了,安欣停止了写稿,将精力投入了课业之中,那几本杂志被包进油纸里,小屋的青砖撬开,压进去,又压了书桌,才看不出来。
孟钰没什么空来了,女孩神色匆匆,她剪短了自己的长卷发,身上蔓延出一种让人无法轻视的缄默来,偶尔来帮她母亲来给安欣送东西,将东西放下轻轻摇摇头,让安欣不要离开北平。
秋末冬初飞快地过了,到了年前,安欣想收拾东西,他觉得这趟京海他是如何都得回去的,可是李响的信先到了,信上没说什么重要的事,先道新年快乐,又说曹闯最近身体不太好了,大概是受了风寒,京海这个冬天比以往冷,估计都能比上北平,要是准备回来记得多添些衣服。
‘最好还是不要回来。’李响又这么写,‘太冷了。’
安欣把信折好,放在了书桌上,窗外北平的傍晚正暗下去,只有微弱天光,也几近消失。
他还是准备回去,那时已过一月一,北平依然不许过春节,非逼着百姓庆祝一月一,没人肯听,只潦草地糊弄过去了。他去了东安市场,买了一些北平的特产,决定先去渤北,再南下京海,安长林虽去渤北安了家,但雍园深处那套屋子还是他们的,回去实在是太正常了。
没成想在去渤北的火车上,竟碰到了高启强。
高启强穿着一件深色的大衣,里头是一件浅色的西装,那是安欣第一回看到高启强穿西装,第一时间甚至都没能认出来,只是擦着男人身边过去,又被拉住了手肘。
“你还说你会注意,”男人的京海口音温吞,侧着头去看安欣的表情,“想什么呢?连我都没看到。”
安欣这才意识到这人是高启强,说来也没出息,哪怕他从未见过这样的高启强,在火车车轮滚滚轧过渤北的那个蒙蒙大雾的清晨,还是在那一瞬间觉得那些无形的压力从他身上散进雾里,因为高启强的眼睛倏忽散去了。
高启强只被他看那么一眼,便知道安欣在想什么,眉头轻皱起来,不再笑了,拽着安欣去了自己的包厢,包厢的移门一滑上,他就伸手去拽安欣手腕,把人搂进怀里,手指轻轻揉上安欣后脑勺,轻声问:“怎么了?”
安欣没说话,安欣这些事总不爱对他说的,高启强知道。
所以他只是拽着人坐下来,火车蒙蒙光影里,安欣还是那个安欣。他忽然轻笑了一下,拧开了暖水壶的盖帮他倒水,北平的冬天来得太早太猛了,他刚刚搂上去,只觉得安欣衣服里都是干燥的凉意。
安欣捧着那杯水,回过了神来,问高启强怎么在这,是要去渤北吗?
高启强说是啊,哪晓得这么巧,竟然能在这碰上安欣。
又问既然这么巧,安欣在渤北准备待几天,他好久没见他了,有些想。
高启强说想的时候不像以前一样磕磕绊绊了,带着些理所当然,让安欣轻轻笑了一下,火车车厢不大,水的热气升起来,都散不去,只有火车有节奏的行驶声不断响着,窗外是浓得化不开的大雾,可这车厢里没有雾,只有他和高启强。
他松了肩膀,终于不再那么紧绷着,道是去看安长林。
高启强晓得安长林虽然不是安欣亲生父亲,但在安欣心里是没什么区别的,他挑了眉说那正好要去拜访一下,即算是作为朋友,这么些年了,也该去拜访安长林。
“更别说——”他故意停顿,看着安欣低头喝茶的眉尾浮上一层薄薄红色。
他们在渤北停留了一星期,高启强拎着一大堆补品去拜访了安长林,安长林听他介绍说是安欣的朋友,年老却依然矍铄的目光瞟向站在一边的安欣,没说什么,只是招待着高启强吃了顿午饭。
渤北和京海不同,安欣其实不怎么待,高启强却很熟悉,带着他在城里左逛右逛,安欣惦记着京海,想早些回去,高启强就像刚想起来似的,说行,但还有个地方得带安欣去看看,渤北一年里可也就如今这时候能见着那奇景,怎么也不能错过。
安欣看了眼手表,算了算时间,还是点了头。
他其实没怎么和高启强出过门,在京海那几天,还是在北平那些零碎的时间,他们大多待在房间里,或者学校里。
第二天天还没亮,高启强就把他床上拽起来,安欣眼睛都不大能睁开,迷迷糊糊问现在什么时候,鸡都还没叫呢。
“等鸡叫了就来不及了,”高启强给他围围巾,厚厚的毛线围巾,围了安欣下半张脸,安欣让他折腾,头上一热,又是个厚厚的棉帽。
他从帽子和围巾的缝里去看高启强的脸,声音从毛线堆里传出来:“你是要拽我去北极吗?”
高启强爱看安欣这幅小孩样子,安欣这一年大多数时间都忧心忡忡。他拽着面前人的帽子去亲他,可是安欣被他亲手遮得严严实实,只剩一双眼睛露在外头,他便凑合着亲了亲那双眼睛。
安欣啧着摆头,跟野猫不让人摸时一样。
奇景原来是雾凇,安欣被拽着爬上山顶时只觉得这奇景他在北平其实也见过,但他没和高启强说这个,天蒙蒙亮,雾凇也化成了柔软的弥漫山林的白色,其实还是挺好看的。他拢着袖子看高启强兴高采烈,靠着一块石头听男人讲他‘第一回’发现这‘奇景’是个怎么回事。
天渐亮了,他面前的高启强从一个影子变成一个模糊的人影,又渐渐清晰了轮廓,然后是可以看清的眉毛,鼻梁,嘴唇。
他轻轻笑,目光投向天边,浅色天光下翻滚的云海那边,天呈现出一种温暖的橙红,朝阳正浅浅地露出一线。
那是日出,他惊喜地从石头上蹦起来,推了一把自己的帽子和围巾,喜出望外地说:“我们碰上日出了啊。”
他回头去看高启强,却见男人正坐在石头上看着他笑,是和以前别无二致的笑,软得像快太妃糖,好像安欣只要回头看一眼,他便能全然地把安欣的一切温柔地托住。
安欣明白了过来,他又拽了一把那围巾,让自己的脸能全露出来,这样说话也清楚点。
“奇景?”他看着高启强。
后者没说话也没点头,只是看着他。
安欣也不用听到回答,他又转过头看了眼身后,太阳又升起了一点点,他呼了口气,只觉烦闷也被这日光一扫而空,高启强却还是坐在那石头上,没往他这来,只是和他一起看着那太阳。
太阳越升越高,天光也已骤亮,安欣不自觉又回头瞥了他一眼,“你干什么呢,”他的手动了动,“过来。”
太阳跃出翻滚云海,天大亮之前,高启强终于走了过来,他拽着安欣的围巾,踩着那一瞬间去吻他。
老套。安欣这样想,却还是伸手扯住了高启强的大衣,任由日光在这吻中大盛。
大概是因为爬了山,安欣那晚睡得极沉,沉到第二天高启强慌慌张张推他,才发现两人一起睡到了日上三竿,他们预计要坐的那班火车估计早到了京海,两人决定去火车站等下午最后一班,结果一出了门就见安长林的管家正守在旅馆外头候着,见了安欣便低头道:“少爷,家里有你的电话。”
安欣一愣,转头对高启强道回家一趟。
高启强点了头,让他去了。
他急匆匆上了车,没注意到高启强懒散招了手,旅馆大堂里一直坐着的一位客人便低头上前来了,听高启强说了几句,又静悄悄退下了。
是孟钰的电话,女孩的声音听着急切,问他是不是正准备回京海。
安欣微皱了眉,答是。
“父亲近日沉疴复发,”顿了顿,孟钰在那边忽然说,“今日上午十时入院了,危急难测,安欣,你回北平吧。”
安欣沉默了一会儿,忽然问:“怎么忽然复发了?”
“病从心内,”孟钰回答他,声音通过电话音拉长,有些失真,透出一种失望,“非剜心不能医。”
安欣放了电话,怔忡了好一会儿,安长林坐在厅内的八仙桌后,腿上盖着厚重的羊绒毯子,他看了眼安欣,眼中深沉。
“去吧,”安长林最终还是这么说,“回北平。”
安欣怔怔看着他,却听自己父亲咳了咳,“家里的灯该点了,”安长林在招呼管家,“去取折子。”
安欣看着老管家低头答是,沉默了好一会儿,才站起身,和父亲辞别。
<京海二>
陆.
二月过后,北大又开了学,学生们都很沉默,他们大多穿着深色的长衫,间有几个穿着灰棕色的中山装,安欣每回上课的路上,都觉得自己是卷进了一股深色的潮水之中,潮水之下是压抑着的正沸滚的呐喊。
街上巡警的警察数量也愈加多了,北平看上去比以往显得更沉闷,孟钰很少来了,她有太多的事情要做,安欣把那两本杂志烧了。李响给他来了信,信上说最近京海建了不少新房子,先前七重天在的那座楼要翻修了,说是一楼要开个新的夜总会。
‘等你下回回来,’李响这么写,‘将认不出。’
安欣收了信,眉头轻轻皱起来,又将那信折好,和李响的上一封信放在一起。
高启强来得少了,好像京海有很重要的事要他做,安欣问起来,高启强就说盘了个小店,从摆摊到固定了,其实还是一样的。安欣却很惊喜,硬拉着高启强去吃了顿饭,喝了酒之后两个人你扯我我扯你地回了景山东街,安欣歪歪斜斜往床上一瘫,任由高启强帮他脱鞋卷被子。
那次高启强在北平待了大半个月,甚至有时候会直接在外头房东的小厨房做好饭等安欣下课回来。北平的夏天就那么不知不觉来了,他们在夜里搁天井里看星星,北平温热的风裹着沙子卷过他们垂在藤椅边的手指。
安欣问他这回怎么有空在这里待这么久,高启强说:“陪你嘛。”
安欣笑了一声,不再问了。
到了暑假,安欣收拾了东西,谁也没告诉,还是回了趟京海,一下火车迎面而来的却是洁白的雪,疯了一般扬在空中,伴随着京海的夏日潮热,滚着落进安欣手里。
那不是雪,安欣后知后觉,是丝丝缠绕的棉线团和扯碎了的薄如蝉翼的棉花,他拎着手提箱,低头怔怔看着,听耳畔传来一阵扯布声音,看到路边一个馄饨摊的老伯正着急忙慌地扯纱布盖自己的摊,才回过了神来几步上去帮那老人家扯布去了。
“这是怎么了,”不断有白色的细碎棉线飘落到安欣身上,他抬头去看,满天全是这样飞扬的棉线,好像今日的云不是由水汽而是由棉絮组成似的。
“纱厂的工人闹罢工呢,”那老人家也跟着他的视线看了一眼,“在宝健路后头那,烧棉纱撕布,闹了几天了。”
“纱厂工人罢工?”安欣眉头皱了皱,“是周阳生先生那个纱厂吗?”
“您有一阵没回来了吧?”那老头听出来了安欣的京海口音,也感谢这个看上显贵的学生刚刚肯帮自己来扯布,馄饨落了棉线,煮给客人吃是要扯皮的,“周阳生那纱厂俩年前就卖了,现在都换主咯。”
“卖了?”安欣一愣,“卖给谁了?”
“高家呀,”那老头看着他,“您不知道啊,现在全京海的厂子,茶叶,棉纱,烟,糖盐,都姓高啦。”
老头一边拍着纱布上的细小棉絮,又说了好一会儿,说这高家发家速度快得很,从换了市长之后忽然就有钱了,当家的确实也会做生意,去年还给京海捐了一座桥呢,应该明年就能落成了,直到他察觉到面前这学生好一会儿没说话,才抬眼看过去。
却见那个学生面色发青,定定问他:“您说的当家的,是叫高启强吗?”
“我哪知道他叫啥啊,”那老头笑,“我们这种走街串巷的,也做不了他们的生意,不知道名字的。”
他看着那学生扯着嘴角笑了笑,提着行李箱上了一辆黄包车。
“去宝健路。”他听到安欣这么说。
“宝健路那烧得热火朝天呢!”他连忙扬声阻止那孩子,“现在可不兴去啊学生!”
可是黄包车已经驶远了。
火舌几乎窜了两层楼高,热浪扭曲了空气,伴随着黑烟滚滚,越靠近宝健路,空气中漂的白纱便逐渐被黑灰代替,有一些没燃尽的,落下来时还会烫伤过路人,那车夫把安欣送到路口,怎么也不肯进了,安欣晓得他是怕那些掉下来的棉纱烧坏他的车,也不为难,结了钱戴上了帽子,就自顾自地往里去了。
棉纱厂在宝健路中段,远远就能看见路中央烧着的巨大火堆,工人们正一边喊着口号,把那些成卷的棉纱往火里扔,撕下来的布卷在竹竿上,用红油漆写了不同的标语,满街都是长的短的的旗幡,不远处有个学生模样的人正在演讲,底下人举着手大声应和,场面热火朝天。有人挤过安欣身边,给他塞了一张宣言,安欣低头看了一下,是一些条件和棉纱厂苛待的证据。他又粗略扫了扫,意识到这场罢工的起源大概是苛待工人和无故开除。
他的眉头一直皱着,抬起头看向人群中的横幅。这场面对他来说不算陌生,他在北平时参加过大大小小数十次这样的运动,却没有哪一次,看到横幅上写着自己认识的人的名字。
高启强——
他看着那上头清楚明白的三个字,忽然觉得满天飘落的棉纱线,几乎模糊了他的视线和大脑。
沉默着,他的下颌紧绷成一条直线,漠然视线似毫无波澜,从帽檐下投出去——警察和宪兵还没来,这不正常。
现场不见任何维持秩序的人,这也不正常。
高家没有派任何人在这里,这更不正常。
他似一道碑,身后是空无一人的街道,身前是那些挤挤攘攘地,正准备自这条街道涌入京海各街巷的工人。
有地方不太对劲,他敏锐地想,几乎是下意识地看向远处那个巨大的火堆,忽然明白了过来,迅速拔腿朝着那方向挤了过去,“撤离!”他拉着身边每一个能碰到的人,疯狂地冲他们喊道,可是口号声铺天盖地,他的呐喊被振臂呼声和横幅在空中猎猎声响给盖住了,就算是在他眼前的人都听不太清这个忽然激动的人在喊些什么,有一些会疑惑地侧头过来想听清他喊的内容。
可是来不及了——刹那间,热浪卷开,轰然一声巨响。
高启强的那辆普利茅斯停在宝健街口的时候已经是五分钟后了,他整了整自己的西装,下车时把头上的帽子摘了下来,后边紧跟着的一辆车上下来了一个拿着相机的男人,高启强招了招手,他便连忙跟了过来。
黑烟从街那头飘过来,卷着无数黑灰色的棉絮灰尘,在京海城西下了一场深色的雪,飘飘扬扬。高启强面色凝重,好像是刚见识到这惨状,不断地招呼着身后的医生护士们上前去。
前方的街道一片狼藉,黑烟撕扯开空气腾空直上,裹进路边的洋槐树里,槐花白色的花瓣伴随着翻飞的,烧成沫的纸屑和棉线落下来,满地都是印着宣言和口号的纸。一时有些像是高启强小时候看过的,京海人去世出灵时那些穿着孝服捧着灵位的子子孙孙们沿路洒纸钱的场面。
他以前也撒过,在他爸妈出殡的时候。他捧着他爸的灵位,阿盛捧着他妈的,纸钱撒不了这么多,只有潦草几张。
他走过那些三三两两靠着路边推车哀嚎的工人们,迈过坠落在地上的竹竿和大量烧了一半的横幅,这场工人罢工将成功地,不费吹灰之力地,殁于这场意外引发的爆炸。
那爆炸控制得极好,死不了人,只会伤几个靠近周围的领头人,但高启强特意安排了人在那周围,所以大概连伤也伤不了多少的,连钱都不用大赔。
不过那些人,死了要没什么要紧的。
他不禁有些得意,又觉得那些哀嚎的工人毫无必要,这么外围的地方,根本没伤着哪,顶多吓到罢了。
他特意在一个人稍多的地方停下来,用尽可能多的人能听到的音量嘱咐身边的管家,“这是场无妄之灾,”他面色沉痛,仔细叮嘱,“一定要做好善后工作,不能落下一个伤者。”
警察也来了,几部警车正在街口停下来,那些警察们像是没看到高启强一样,都从他身边绕过去,往爆炸中心点去了。
那里还燃着火,爆炸炸开的那些棉纱又点燃了路边的推车和招牌,让这里一时有些像个战场。
他往前走了几步,装模作样地又说了些体恤伤者的场面话,一边假作担忧地扫视着周围,前方有一些工人颓丧地坐在地上,对片刻前他们还想抗议的对象来到这毫无反应。但高启强没来由的,眼球忽然狠狠一痛。
他下意识闭上眼睛,想要去揉,却突然顿在了那里,意识了过来,猛地抬起头看向那个方向。
工人堆里,护士正在给一个男人进行简单包扎,那个男人的右肩被一根断裂的竹竿刺穿了,护士没法在这给他立刻处理,正在用绷带固定那根竹竿,男人身边坐着一个十五六岁的小女孩,一张脸几乎被爆炸燎成了黑色,胡乱地流着泪又擦脸,擦成了一张花脸。
男人低着头,明明看不见面容,但是肩背撑出来的熟悉模样,还是让高启强那颗心脏疯狂泵血,激烈地几乎要从胸腔里一路往上,从他的喉咙里撞出来。
怎么回事,他茫然地想。怎么会在这里。
高启强不敢置信地往前迈了一步,这动作似乎引起了那男人的注意,他抬起了头来。
一双漠然的眼睛,单眼皮压瞳,该是个阴狠的三白眼面相,眉目却开阔,瘦削脸颊上擦着血,是从他不知被什么划破的额头上流下来的。
那双眼睛,高启强看过太多次了,带着喜悦,兴奋,情动,愤怒,像个兄长,又像个孩子——太多次了,没有哪一刻如此刻这般,毫无感情。
在漫天飘落的黑灰里,安欣的眼睛像一盏终于不再为高启强点亮的灯,灭了那抹光,空洞的,漠然地看着他。
护士正搀他起身,让他去救护车那接受下一步处理,安欣却木然地把手抽了出来,那动作扯动了伤口,血又涌出来了些许,把那身灰色长衫的肩膀染成了深色。
高启强看那变深的布料,下意识往前迈了一步,想要去触碰受伤的人。
安欣只是看着他,面无表情,那眼神如有千钧之力,生生止住了高启强的脚步。
他们都太了解对方了,只这么一眼,高启强便忽然明白自己说什么都没用的。他准备给报纸的,给公众的,那些漂亮说辞和沉重歉意,在安欣的眼睛里,是让人厌恶的虚伪。是如果真敢说出来,是会被安欣憎恶至极地视作蔑视。
所以他顿在那里,任由安欣沉默地,像阳光穿过洋槐树折出来的一道影子,血腥气伴随着烟烧火燎挤上来,挤着那些从空中飘落的黑色的棉絮灰和白色的花瓣,还有那些被烧成糊色的口号纸。
他忽然就害怕至极。
几近慌张的,他去拽安欣擦过去的左手,下意识开了口:“安欣,我——”
“松手。”安欣漠然地看着他,轻声道,“松手。”
他茫然松了手,于是那影子终究远去了。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