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龙弛 | 关于异地恋,蒋龙给张弛的三点建议
在这个年代,一个中国人是没办法神不知鬼不觉地从一个省份飞到另一个省份的。蒋龙挂着和张弛的视频,看小窗口里张弛在迷你吧烧开水,第四次放弃买往返机票飞泉州的念头。
“张弛,”蒋龙清嗓,“给你个建议。”
张弛远远地嗯了一声,握着空杯晃晃悠悠佝偻着坐回镜头前。
“怎着。”
蒋龙说,“背挺直。”
张弛下意识听话,“就这建议啊?”
“啊?”蒋龙没反应过来,“不是——你,我是,我想说,你也得为我主动主动。”
张弛吸鼻子,“啥意思,啥主动?”
“你来看看我呗。”蒋龙把脱下来的T恤往胸前一围,“我给你展示展示最近的成果。”
张弛——干巴瘦的对象——嘿嘿一声,“咋了,练腿了。”
蒋龙拍胸脯:“......
在这个年代,一个中国人是没办法神不知鬼不觉地从一个省份飞到另一个省份的。蒋龙挂着和张弛的视频,看小窗口里张弛在迷你吧烧开水,第四次放弃买往返机票飞泉州的念头。
“张弛,”蒋龙清嗓,“给你个建议。”
张弛远远地嗯了一声,握着空杯晃晃悠悠佝偻着坐回镜头前。
“怎着。”
蒋龙说,“背挺直。”
张弛下意识听话,“就这建议啊?”
“啊?”蒋龙没反应过来,“不是——你,我是,我想说,你也得为我主动主动。”
张弛吸鼻子,“啥意思,啥主动?”
“你来看看我呗。”蒋龙把脱下来的T恤往胸前一围,“我给你展示展示最近的成果。”
张弛——干巴瘦的对象——嘿嘿一声,“咋了,练腿了。”
蒋龙拍胸脯:“练胸了呀。”
张弛还是嘿嘿笑,“我帮你问问,哪个穴位涨胸肌。”
“再帮我问问,哪个穴位涨二头肌。”
“再帮你问问,哪个穴位长个。”
蒋龙翻了个白眼,又凑近,“再帮我问问,哪个穴位能缓解——”
张弛挑眉。
“——相思之苦啊?”蒋龙刹车,嘻嘻一呲牙。
张弛早对蒋龙没事找事的一套免疫,自顾自说,“泉州老热了。”
“说这没用的,”蒋龙把拖鞋踢掉,用脚趾头勾,“说说你同事,说说你工作,说点我爱听的。”
张弛说你能能穿上点衣服,现在这互联网都窃取人信息,你光膀子都被看见了,给你发网上。蒋龙说那我就告他,我对象都没看过几回,他要看,我给他告法院里。
张弛笑说因为啥啊你告人家,蒋龙说告他妨害男艺人谈恋爱罪。张弛翻个白眼乐,说我水烧开了。
“你别喝那老些水了,肿了。”
“不能,”张弛的声音远远传来,“我上海水里泡来,泡盐水。”
蒋龙心说神经,托着脸看张弛泡茶;他也想去泉州,他也想和张弛一块泡盐水。
此时距离蒋龙发现自己微博手滑还有四十一分钟。
“你微博没回我呢。”张弛的蓝牙耳机没电了,翻箱倒柜找出个耳机孔合适的,戴上了。
蒋龙正沉浸式回顾春晚段子,听见耳朵里张弛一提醒,没回过味来:“你说啥了?”
“你说——你说与有荣焉么,”张弛揉眼睛,“我说你造饺子没。”
蒋龙哼一声,“多烦人你,捞干的说多好。”
“咋了,”张弛正摸黑,坐起来后手机屏幕的光荧荧映着脸,“烦我了,厌倦了,不乐意回我了,面子都过不去了,表面功夫也不做了。”
蒋龙也坐起来,“你咋了,过年在北京看牙了,咋这能说了呢?”
张弛说我累一天一宿了说两句还不行了?
蒋龙说行。
张弛常常跟他抱怨春晚有多累人,几乎是事无巨细地跟蒋龙抱怨。照以往来看,张弛绝不是喜欢跟对象早晚请安的类型,自从节目单敲定,他反而跟蒋龙联系没断过。
蒋龙从没觉得有压力——说好听的,张弛想让蒋龙一块参与,但又没把这事包装成同情,于是被典型的张弛表演法扭曲成了粘人:这春晚我看也没多厉害嘛!我都能上!你说何欢咋这逗呢,你早该把他微信推给我了!
蒋龙说张弛你臭显摆;蒋龙说张弛你臭嘚瑟;蒋龙说张弛我给你个建议,异地恋也需要空间,你别老跟我挂视频,你多跟人后台前辈老师沟通沟通。
张弛说我不的。
说难听的,张弛对蒋龙有点遗憾,有点想念,有点孤立无援。
蒋龙忍不住笑,抬头回应厨房里的呼唤,让他陪着出门买年夜饭的鱼;于是蒋龙匆匆撂下:“我出门了,听姐的话,听各位前辈老师的话,别年过完了人全得罪光了。”
然后在张弛“你把我当什么了蒋龙”的谴责中挂掉电话。
蒋龙于是对着耳机里的张弛说,今儿出力了,搭档。
张弛静音一秒,鼻音里较劲:嗯呢呗,你还不回我微博,我老伤心了。
蒋龙说我这就回,你说我回啥。
张弛笑了,视频窗口一歪斜,没说话。
上次——上次俩人在一块,也是北京。
在这个年代,一个中国人是没办法神不知鬼不觉地从一个省份飞到另一个省份的;对于俩人ip都在广东这事,蒋龙没想瞒谁。
架不住张弛想瞒。
蒋龙从张弛身上爬下来:“非得走啊?”
“走啊!”张弛给蒋龙系腰带,“一会播完了你回来就完了。”
“这整一半,”蒋龙抓张弛衣领子,“回来能续不?”
能能能。张弛把蒋龙推出去,扔给他房卡一张。
“哎张弛!”蒋龙不走,在门口叫。张弛险些关门,“把你手差点夹上!”
“啵儿一个,”蒋龙撩起张弛的厚刘海,嘬了一口。
然后怪笑着逃离,留张弛一个人左手捞着偶像包袱右手捋刘海。
坐出租上蒋龙观察张弛,渐渐咂摸出不对劲——明明被赶走的是自个,怎么说话没分寸的变他了?下直播蒋龙给张弛飞消息:哥们,悠着点乐,万老师在线呢。
张弛没理——那是肯定的,万老师在线呢!
想了想蒋龙又发一条:给你个建议张弛,粘牙也得分场合。
过许久张弛下播回复:王皓知道这事吗?你俩一块吃饭啊?
蒋龙说王皓知道。
张弛说那你还回来吗?蒋龙说回啊,那不得续上吗?
张弛说我成钟点房了,蒋龙大笑不止,立刻挂电话过去。
“上哪去了?”张弛嗓子有点哑了,“回来带吃的。”
“万老师微信先推我。”蒋龙耍赖。
“做梦你还想加万老师。”然后咻一声,张弛推来了万鹏的名片。
蒋龙说你不是钟点房,你是有求必应屋。
“有求什么夫?”
蒋龙窝在后排笑,脸颊卡在安全带上,有点冒汗。广东真热,平时他俩因为天各一方,好像始终暖和不起来;现在终于不再异地恋,好像全球变暖的症状更具体了。
“你要吃啥,”蒋龙说,“想好了再说,别都吃,得给我留点。”
张弛哼哼,“我减肥,我减肥你不知道吗?”
蒋龙说我知道,我咋能不知道。
完
【堂良】山海问爱人
“岁聿云暮,阳和启蛰”
上一棒:@小六子
下一棒:@暮慕斓姗
————
「别用嘴描述夕阳多美,请带我去。」
在途旅人孟 × 酒馆老板周
8.5k+一发完。
要看到最后噢。有幸的话,这篇很期待大家与我分享感受🥺
新年快乐,祝大家同样热烈且自由。
🚫人物行为为剧情需要,涨潮危险,千万远离。
——
“你好,这里卖茶吗?”
黄昏时周九良的小酒馆终于要忙起来,他刚为驻唱的歌手放出一首伴奏,就有人裹着风尘闯进来,一句话问得他发懵。
“茶铺在头里,”周九良瞄一眼头顶已经转...
“岁聿云暮,阳和启蛰”
上一棒:@小六子
下一棒:@暮慕斓姗
————
「别用嘴描述夕阳多美,请带我去。」
在途旅人孟 × 酒馆老板周
8.5k+一发完。
要看到最后噢。有幸的话,这篇很期待大家与我分享感受🥺
新年快乐,祝大家同样热烈且自由。
🚫人物行为为剧情需要,涨潮危险,千万远离。
——
“你好,这里卖茶吗?”
黄昏时周九良的小酒馆终于要忙起来,他刚为驻唱的歌手放出一首伴奏,就有人裹着风尘闯进来,一句话问得他发懵。
“茶铺在头里,”周九良瞄一眼头顶已经转起来的灯球,在五颜六色的灯柱间隙里狐疑地望向来者,“这是酒吧。”
“酒吧就酒吧吧。”
对面像是在音乐的节奏点中清醒过来,旁若无人地跃坐上正对吧台的一把高脚凳。他饶有兴致地扭身去看小舞台上歌手的演唱,风衣上身随着坐姿绷紧,下摆松垮着垂在两边。没多久一曲结束的鼓点就被他攥进手里,用食指假当鼓棒在桌沿敲响。
“能随便给我来杯解渴的吗?”
他笑得明亮,周九良的视线一瞬就仓乱移开,只目及他因为干渴起皮的唇角和挂在锁骨处的汗滴,想起刚刚门被推开时扑面而来的寒气。
露个大脖子给谁看,真不怕中风。
见那人又兴致勃勃地转过去看下一个节目,周九良心里叨叨着,挖了一小勺蜂蜜丢进面前的高脚杯里递过去,用指节叩叩桌面。对面回神接过,猛灌了一口,浅杯几乎见底。
“你管这叫酒吧?”
“酒可不是解渴喝的,” 周九良拎出一壶柠檬水给他续上,见他质疑,挑眉夹出一片柠檬插在杯壁作作鸡尾酒的样子,“就是去了茶铺,人家那文雅地方也见不得你这种喝法。”
干涩一天的嗓子倒确实被这杯温甜的柠檬水恰到好处地润养起来,孟鹤堂觉得这人实在有趣,端起高脚杯轻轻抵上吧台台壁,当一个表达感谢的碰杯。
“酒量确实不行,” 明知那人在听,他转身望回舞台,只让余光落在正从酒柜里替顾客挑酒的身影上,“这街一眼望不到头,走不到茶铺准得渴死在路上。”
“就非得喝茶,就不能先在路边买瓶水?”
好像也没有多爱喝茶,但毫无来由地,整个下午脑子里全是打旋的茶叶和甘涩的茶香。孟鹤堂捕捉到吧台那边一声轻嗤,自己也晃着柠檬水笑自己脑子轴。
“是啊。”
说是酒吧,其实只是个步行街上的小酒馆,打烊时间随着旁边的商场,刚过十点就灭了顶灯。
孟鹤堂就借这一杯续了无数次的柠檬水坐到了关门,在吧台上方唯一亮着的复古吊灯下托腮看着那人收拾桌子,将一块方才暖和下来找他要的冰块随意地拢向舌尖。
“打烊啦。”
周九良打扫完毕将笤帚簸萁归于墙角时,终于听到高脚凳移开的声响。自己该是有一句没一句地和那人唠了一晚上,内容却恍惚着记不清了,只记得他说是来旅游的,不想去那些人流攒动的所谓景点,就一个人优哉游哉跑些偏的地方,说要感受大自然。
再想起来周九良还是摇摇头,自己一个开酒馆的,什么怪人倒也都见识过了。拍打风衣的扑簌声响在身后,他扭头,探询的眼神被轻盈地攒进一个掌心。
“孟鹤堂。”
周九良的手下意识地抬起,在要握上去的前一秒反应过来自己刚用完抹布,还湿着的手尴尬地急停。他只能先点点头示意自己知道了,对面也了然,转而去系风衣的腰带,细瘦的腰线即使隔着厚实的呢料也大致有形。
“明天要不要和我去河沟捡石头?”
这种荒谬的邀请被如此自然地发给一个只认识了一晚上的陌生人,自己刚刚到底和他聊过什么,周九良关店门的一分钟里三番五次地回想也无果,只能将这点失忆归咎于不久前被店里的熟客拉去喝的几杯清酒。
门外路灯还亮着,他扫过孟鹤堂外套边缘剐蹭的泥痕,叹一口气,把锁利落地按进锁芯。
清酒恐怕要罪加一等,而自己多半也是怪人一个。周九良听见自己说,行。
再反应过来时孟鹤堂已经不见了,夜风像有意让他清醒,扑面打了他一个激灵。
——
第二天周九良习惯性地开门上班,和往常一样又站在吧台后时,才意识到今天似乎还有个邀约。只是一没地点,二没时间,三没联系方式,关于昨晚记忆里仅存的只有空荡荡的一个名字。
和滚到吧台角落的一颗尚未被切片的柠檬,他在手上掂了掂,把它扔回冰箱。
“你刚不是发消息说今天有事?”
一同开店的朋友也来上班了,见他人在店里有些意料之外。
“应该吧。”
周九良招呼一声,也起身开始新一天营业前的准备工作。那把高脚凳已经被人推回吧台下了,他抓不着昨晚的痕记,又忽然怀疑起自己来,话音变得摇摇欲坠。
“可能?可能。”
孟鹤堂来得神不知鬼不觉。
过了中午饭点周九良推门想挂上营业中的牌子,才发现孟鹤堂就在外面背对着店门站着。
他显然没注意到自己,周九良看着他从兜里摸出一支烟,于是在一旁的窗台上捡起一个客人遗落的打火机,在孟鹤堂把烟叼进嘴里的那一刻,咔哒一声先一步让火苗靠近那人的唇。
“周九良。”
他还上一句昨晚欠下的自我介绍,心中是石子落地的脆响。
周九良其实是个不太爱动的人。并不是不喜欢亲近大自然,闲暇里也爱爬个山滑个雪骑个摩托,只是绝大多数时间堕于日常工作,却也乐在其中,没有怨言自然就孕育不出什么崇尚自由追寻挑战的野心来。朋友总说他适应能力强,人又稳当,他从来不接应这种夸奖,总轻轻地“嗐”一声了事。
他骨子里有一种不足为外人道的清逸,而他的开怀是服帖于每一段看似相同的平淡生活中的。
孟鹤堂的出现显然是他的变数,但就像他朋友说的,周九良到底是个适应能力强的人。
——
“也就我是个男的,不然真怕你拐了我。”
他由着孟鹤堂开车一路把自己捎来不知道哪里的一条干枯河道,推开车门时才发现远处还亘着几座荒芜的山头。
车停在了一个年久失修的砖瓦房子前面,周九良下车趟过没到小腿的野草,隔着一个泥水坑接住孟鹤堂从后备箱旁扔过来的一瓶水。
“男的就不能拐吗?”
孟鹤堂的声音摇摇荡荡的,即使知道是一句玩笑,周九良还是有一瞬间晃在刺眼的阳光下。“神经。” 他嘁一声,拧开瓶盖想喝口水,抬手时赶跑了因为脚底腐木积聚的蝇群。
“回去再喝,” 孟鹤堂锁了车,拎个小篮子跨过来顺走他手里的水瓶,“这是自来水,冲石头用的。”
周九良跟上他,然后眼睁睁看着那人如履平地一样走下通往河道的陡峭斜坡。他小心翼翼地踩上一块石头,往后每一次落脚都是松动的沙土或石块,只能张着双臂忽忽悠悠地站稳每一步。
还是孟鹤堂来救的他。他攀回离他两步远的地方,抓住了周九良沁着薄汗的手。
当然是因为看不下去自己磨叽,周九良甚至从他回眸时上挑的眼尾里看出一点嗤笑的意味,却无法生出一丁点的埋怨来。
孟鹤堂捡的石头是用来画画的,刚刚从城区过来的路上堵车,他就兴致勃勃地掏出手机给周九良看自己的大作。他的画技说不上好,但总与石头上天然的纹路结合得恰到好处,周九良目及那些用颜料绘出的女孩的长发,老人的花袄,山顶的瀑布和长河落日,浸润其中的灵气如散了绑的绒毯一样向他铺张开来。
而孟鹤堂正举着手机骄傲地冲他笑。周九良知道他在等自己的夸奖,嘴唇翕动,又不知脑海中浅薄的形容词能否满足那人预设的期待,只能先偏头示意一下前方开始移动的车流。
“开车。”
在车驶出拥堵路段前俩人都没再说话,周九良的棉袄被安全带紧箍着,正好借着纵身调整身位的假势偷瞄两眼那人的表情。
“很好看,” 直给就直给吧,他终于还是开口,语气笃定得像一个被围观的发誓,“是艺术品。”
回应他的是汽车一次轻快的提速,后视镜里孟鹤堂的眼睛亮成一角阳光下的湖。
“你看这个像不像一个拄拐杖的老头?”
周九良回神望过去的时候,孟鹤堂正托着一块冲洗好的石头从各个角度观摩。水滴从他的掌心溢出,周九良在他身边蹲下,伸手接住从他指间滑落的一串,又将它们掸进周围的石堆。
“哪儿是脑袋?”
“这儿,然后这是耳朵,和胡子,到时候在这里简单描个轮廓就行,然后这是拐棍。诶你看,这还有两个暗点可以当眼睛……”
的确是一块花纹独特的石头,孟鹤堂的指尖只移动了毫厘,周九良的心里却被勾勒起一整片山川。
他们在河沟寻觅到傍晚,孟鹤堂在构思的时候不常说话,周九良就也安静地蹲在一旁,伸手去把玩篮子里被千挑万选出来的石头妃子们。
他的思维没有孟鹤堂的发散得那样具体,却也能偶尔给出一点画龙点睛的飘渺灵感来。孟鹤堂看着他在石头上圈点出一片雾,虚虚散散的,恰好掩住他沿着石头的肌理设想的巷边。
“行啊你小子,也颇有点艺术家的天分。”
他起身心满意足地把最后这块石头放进篮子,活动活动因为久蹲而麻木的腰,将用完的矿泉水瓶一脚踩瘪。那一篮石头挺沉的,他怕周九良和下坡的时候一样找不稳平衡,爬上去前先从那人手里接了去。
借着这些干楞蒙灰的石块,孟鹤堂用一下午的时间带着周九良从壮阔的山河步及湿婉的水乡,沿路帮放风筝的小女孩扽一扽线,又忍不住扭头多看两眼倚靠在槐树底下打盹的妪翁。日落后紫粉色的天空下那人的背影雀跃在自己身前几步,周九良知道,在这一下午脑海中的旅途后,自己就快要到站了。
而孟鹤堂是不停靠的船只。
“你什么时候走啊?”
周九良又坐回孟鹤堂的车,路边依旧没什么风景可看,天也渐渐黑下来。
“明天吧。”
“去下一个城市继续找这种荒郊野岭?”
“怎么了,你不喜欢吗?”
没人会喜欢这荒郊野岭本身,沙砺随着脚步灌进鞋里,空气中弥漫的是农作物腐烂和动物粪便的朽味,人烟罕至,找不到一个卖水的地方。
可周九良喜欢这个下午。他分不清自己喜欢的是什么,是从日复一日的生活里出逃的叛逆,还是头一回知道这个城市还有这样荒芜边缘的惊奇,亦或是这场有人做伴的淋漓尽致的畅想或者……
他深呼吸一口,逼自己直面这最后一点可能性。
或者这个出现得莫名其妙的人身上洋溢的热烈本身。
但无论是哪一种过了明天都不再属于他,掰扯这个毫无意义。周九良伸手挠挠掌心刚刚被蚊子叮出来的包,开口不咸不淡地把自己撇出去。
“跟我有啥关系,你喜欢就行了呗。”
孟鹤堂听见了,没再接他的话茬。
酒馆在那条步行街街尾。孟鹤堂执意要送回周九良,没几百米的路偏要掏个五块钱停车费,然后和他一起慢慢悠悠地晃过去。
周九良不知道怎么道别,甚至不知道他们之间需不需要一个道别。他把酒馆的门拉了半开,带着破釜沉舟的勇气第一次仔细打量那人的眉眼。屋里的热流在这一刻和外面的冷空气撞个满怀,隔着眼镜片上升腾的雾气,孟鹤堂美得像朦朦月华下一现的昙花。
“请我喝杯酒吧。”
店里有人在抱怨门总开着灌风,周九良有点慌乱地转身合门。孟鹤堂在这时自然地跟着他一起迈进屋里,带上门后望着他的眼睛笑得晦涩难明。
“周九良,我也可以后天走的。”
关于那晚,周九良后来只记得自己在试图用酒精去填满自己无谓的安全感,而孟鹤堂就坐在他旁边,一次又一次地与他碰杯。
他知道这是一场被赠予的施舍,而自己再也没理由挽留。
——
第二天是在酒馆里屋的沙发上醒来的,摸出手机发现已经晌午,孟鹤堂还在对面皱着眉头睡得正香。
人家是说过酒量不行来着,自己昨晚干的什么缺德事儿。周九良顶着还发胀的头,去吧台给自己冲了一杯蜂蜜水,给朋友发了个消息感谢他昨晚的安置。
“在我老家这可是要裹干豆腐吃的,要么蘸大酱。”
打孟鹤堂睡醒后他就生怕那人难受个好歹的,担心他会因为宿醉厌食,还专门让朋友上班的时候捎根黄瓜过来。此刻周九良闻言长出一口气,眼下那人啃着黄瓜还能和自己闲扯,多半也没什么再操心的必要。
“你东北的?真没听出来。”
“那必须——的。” 孟鹤堂举着半拉黄瓜,仰着脑袋冲他使了个大相,“你晚上想不想去海边?”
这个城市有海,和酒馆就隔着两条街。
“你不都不去人多的景点吗?”
“景点都在这附近吧,咱往远了走走,海岸线那么长呢。”
应是应下了,周九良跺跺还酸软的脚,不得不敬佩起他的精力来。
他们在临近日落时出发,前一晚喝了酒,只能坐着公交沿着海滨路走走停停。目的地车站旁那个栏杆的小缺口不知道是孟鹤堂什么时候发现的,他领着周九良从树根旁钻进去,跳进一片只有他二人的沙滩。海边有建好的秋千和长椅,看海的视野也比景点广阔得多。
“这种好地方怎么没人啊?”
孟鹤堂笑而不语,腰抵着木板,双手抓住铁链仰身躺倒在秋千上。周九良怕伤到他,只敢轻轻地摇一摇。
“接下来想去哪啊?”
“最后想去云南,” 孟鹤堂荡够了,把自己从秋千上撑起来,“路过哪算哪。”
回话轻飘飘的,被海风湿重地拍进周九良耳朵里。他被孟鹤堂引到秋千前,又不敢像他那样躺着,只能老老实实地面朝大海坐下去。
孟鹤堂瘦,荡得格外流畅,以至于俩人谁也没看到侧杆上贴着的“仅供儿童”。周九良很努力地塞坐进去,马上听到生锈的铁链连接处吱扭一声,又有点尴尬地把自己拔出来。孟鹤堂偏宠地笑,抱膝陪他坐在一旁的长椅上,软柔的发丝被海风撩起,金灿灿的,被落日染就的一蓬结晶。
“你要不要和我一起去?”
夕阳是刹那间变成橙色的,天空没遮着几片云,海面上是熠熠零碎的倒影。长椅离海边有一段距离,偶尔浪头猛了,最后几簇未消的泡沫便沾上鞋尖。
又一次忽然的邀约——江水最终要落回河道。
感受到脚底彻底被海水侵袭时,周九良被伸手拉住。
“没人是因为这里会被水淹。”孟鹤堂冲还发懵的周九良眨眨眼,领着他三步并两步跳上来时的入口,“第一次路过这里就是涨潮,椅子腿没了一半,要是个野湖那里不知道得多适合钓鱼。”
周九良顺着孟鹤堂的目光望过去,不到一分钟的功夫,水已经快要漫过秋千的座。
掌心的蚊子包在无意识间已经被搔得泛红,有人握停自己不断蜷动的手指,牵起来对着掌心轻轻呵了一口气。
“再挠该破了。”
止痒效果立竿见影,心也被热气熥得一齐酸胀起来,周九良觉得自己还困在那块木板上,仓惶又担忧着,在海浪来临前被孟鹤堂高高荡起。
“要不要和我一起?”
开始需要征询意见的出游,开始被推迟的安排,和开始变得不果断的告别。
计划对于孟鹤堂来说太过冗余,而自己的存在无疑就是一个计划本身。
可他该是绝对自由的,周九良不忍心。
“别。”
终于下定决心回应时,周九良平静得像每一席来势汹汹却将自己浸散在沙滩上的浪。
“孟鹤堂,”他声音微弱——一句呢喃,“跑慢点就没有退路了。”
海水还在涌上来,他眼底的起伏化为他胯下的马。
“那就勇往直前。”
孟鹤堂的确向前去了,他们在那晚正式说了再见。
“回头给你寄明信片。”
“好。” 周九良对着他探出车窗挥舞的手点点头。
他从没有给过孟鹤堂地址,两人都心照不宣。
再回到酒馆时,正是生意最热闹的深夜。朋友忙得提溜转,看见他像看见天使降临。
“祖宗,您可回来了。”
他一面拉着周九良直奔工作岗位,一面犹疑着望向那人身后。
“就我自己。”
周九良哑然失笑,在店门口的台阶上磕掉脚底的沙石,又回到吧台后熟练地抄起酒瓶替客人调酒。
那些薄而脆的,和孟鹤堂共度的时辰在翻腾的酒精中加速腐化,他又做回扎根泥土中的劲劲野草,傍着一块溪水冲刷的石头,等待被一只蝴蝶的翅膀再次链起。
就像他朋友说的,周九良到底是个适应能力强的人。
——
再醒来时是前所未有过的疲倦。周九良伸个懒腰,嗓子里火辣辣的灼烧感未消,人也像还醉着,变得有点迟钝起来。
酒这东西到底有什么好喝的?
自己开店该不会只因为它赚钱吧,他皱着眉头咂咂嘴,下次不如让那人好好品品自己的手艺。
天亮得越来越晚了,周九良今天却破天荒醒了个大早。这两天是得去找趟物业,昨天半夜睡梦中他被一激灵冻醒,起床后把手探上床头的暖气片,果然只剩一半还烫着。
他在平日的穿搭里又增了一件加绒打底,第一次放弃了开车上班,在小区门口稀稀拉拉的路灯下扫开了一辆共享单车。
这个城市有海,他每天上班都路过那条海岸线。他的店面沾了旅游景区的光,生意不错,又不需要早起,上班路却也因此很少能有机会无阻地畅通,被堵在旅游团的大巴后是常有的事。
那人领着自己穿过的那个栅栏缺口还真就是自己每天上班的必经之路,只是开车时总要当心从路中间忽然蹿出的,手拉手挤过车流奔向海边的情侣或朋友,周九良也就无心看什么风景。
何况是那么寻常的一棵树旁。
这片海永远是一个样子,早晚有天能看的。
周九良一路卯着全身的力气撞进海风里,蹬得五脏六腑像遭了趟车祸一样抽疼,也难怪平时这条路看不见多少人骑车。他以往开车都是多绕一圈,把车停在店铺后门,但步行街不在共享单车的停车区域内,周九良腿酸得打晃儿,实在无法再骑动一点点,只能作罢,在街头红绿灯的地方刹住了车。
这下倒是彻底清醒了,他用一整个走到街尾的功夫骂自己有车不开神经病。
朋友还没到,他开门开窗,屋里静得不像话。
前一天营业后沉淀下来的清繁茶香被晨气重新扑搅开来,给窗角的一尾米竹浇过了水,周九良独自站在茶柜前,眼底的紫砂壶色泽暗淡却一派温润。
的确是相反的,他想起类似位置上曾经映射出灯带斑斓律动的一排高脚杯。
海边这两天起雾,过了八点天上才现出太阳,圆得标准,恍若谁家早饭时就着白粥敲开的一颗橙红流油的咸蛋黄。
他已经在云南了吗。
周九良坐在茶桌旁,天上那轮湿罩罩的投影布上播放的是面前流动的云。
茶勺入罐,他用茶匙轻轻拔出一小拢茶叶来。
——
孟鹤堂清晨钻出帐篷的时候,正面对着一片高耸的雾松。昨晚和路上结交的朋友一起在这里扎营时天已经快黑了,安顿妥当钻进睡袋后耳边只剩断续的虫鸣,闭眼像回到童年的家乡,睡梦也格外安稳。
的确是相反的,他释然地笑笑。来时路上一个人单凭着股野劲日夜兼程,由着自己的身体在高线地图上画大江大河。没人比他更自由了,直到到达目的地,一切也都是美好又如自己所愿的。
怎么一踏上返程,却开始对着磅礴的群山隐约生出一点难言的孤寂来。
有攀谈声从不远处的帐篷里漏出来,是一对退休夫妻,女人正督促男人抓紧洗漱。孟鹤堂独自坐在一把小凳上,掏出手机去拍从枝桠间渗过的晨阳。
光在镜头里晕成一片,孟鹤堂斜举手机,将对焦锁定,一点一点拉下屏幕的亮度来。与那人共度的几天光阴像嫁给了一个影子,随着暗下来的手机屏幕一点一点隐藏不见,清晰起来的是那些光斑,在欲晓时分竟还给了他一片星。
那人要是也在就好了,孟鹤堂盯着照片看了两秒,又空落落地把手机收回口袋。
临别那晚在海边,他们并没有看到星空。
他起身收拾行李,装好车后和营地的其他人告了别,推让无果后笑着收下了那个女人递过来的一袋橘子。
快过年了。今天路上顺利的话,他的回程也暂时快要到达终点了。他驶在空荡荡的高速公路上,眼前是逐渐密集起来的高楼大厦,呼吸像鸟栖回树梢。
他曾经把这趟出行视作一次探险,总当自己捻着无度而难驯的针脚,也从下针时就断定难免会有被刺得手指沁血的时刻。但山海原来并不凌厉,也没有棱角,它由着他蛮闯,然后化作一枚顶针护进他的指节,只让他捧回一轮圆月来。
这该是一程游历。他意识到的有点晚了。
孟鹤堂剥开一只橘子,将一瓣软果连着乳白筋络一起含进嘴里,爆开的汁液又酸又甜的,像一杯兑了蜂蜜的柠檬水。
而游历是可以与人共的,他原本不需要任何果决的离开。
——
那片被栅栏围起来的海域已经正式作为景点开放了。那个秋千还在那里,紧挨着还贴心地加盖了一个大号的供成年人玩。旁边杵了块大牌子,用醒目的大字提醒着因为涨潮禁止逗留的时间段。
茶铺的生意几乎在每个落日时分都会告一段落,再晚了喝茶毕竟会难以入睡,也托它的福,自己每天都能下个早班。
周九良抬手看看手表,还有大概半个小时,秋千上是尚未尽兴的妈妈和孩子,在悠起来的瞬间一起冲着旁边爸爸的镜头比一个爱心。
他就一个人坐在长椅上等。
夕阳在海面上被倾倒了个底朝天,太阳如沉进高脚杯底的一颗红樱桃。小朋友开心的尖叫声高荡在耳畔。
左,右,左。
终于坐上那个秋千的时候,离景点关闭还有最后五分钟。没人在一旁帮着推自己,周九良就屈着腿蹬着沙滩,把自己一点一点地荡起来,在一次次下落中撞进扑面而来的黄昏。
警告牌上的字被起舞,恍成几条红色的线,缠在被周九良紧握在手里的秋千铁链上。远处传来保安催促他赶紧离开的呵斥,他置若罔闻,叛逆地咀嚼下警示灯由远及近的红,像吞下一团甜津津的火。
前,后,前。
当然最终还是安全地撤回了路边。保安大爷一路赶着他往回跑,跟在他身后劈头盖脸地骂他不要命。周九良理亏,站在那棵树下喘着粗气,乖乖和大爷道了歉。
裤脚早就被打湿了,凉气顺着脚踝渗进全身。月亮倒是圆得正好,今天是阴历十四还是十五,周九良记不清了。
他走回到店里才想起自己今天没有开车上班,想着也别白回来一趟,干脆打点起店里的零碎工作来。
店门口的风铃在这时叮叮当当响起,周九良皱皱眉,头也没抬地回拒。
“打烊啦。”
穿堂风还没止住,他知道来人还没离开。
“你好,这里卖酒吗?”
“酒馆在头里……”
周九良愣住一瞬,心口酥痒,难耐如蚁群路觅。再开口时他声音微微打颤,让人眼酸的玩笑意味却呼之欲出。
“这是茶铺。”
所有夜晚为浮显同一个梦境而暗茫,周九良小心翼翼地抬头。
梦是相反的,而他们互相创造。在与孟鹤堂目光交融的一瞬,他们张开双臂,彼此拥抱住一粒落定的尘埃。
fin.
——
其实是
归途旅人孟 × 茶铺老板周
希望不会让大家看得云里雾里。
祝大家都有独属于自己的,醒来依旧不会落空的好梦一场。
秋分(修订)
最近把文锁了之后,有读者表示想看,我就再放出来,这一版是之前的修订版。
秋分
今天是秋分,转眼又是一年。
街边的银杏叶子开始泛黄,天朗气清,午后的阳光刺目,透过树叶撒在地面上,落下星星点点的影子。风未转凉,却逐渐没有了夏虫的鸣叫声,夏日就像是随着这阵风落下的秋雨,捧不起,留不住。
这样的日子里,我总会想起些往事,想起两位朋友。
说起来,我时常为他二人的事所感伤,也曾有多次想把某一刻的心境记录下来,可最终于桌前思索良久,最终叹息着将笔搁在一旁。
一是因着这千头万绪,不知道该从哪里讲起,另是现下这故事仍未落幕,所以也不知我今日......
最近把文锁了之后,有读者表示想看,我就再放出来,这一版是之前的修订版。
秋分
今天是秋分,转眼又是一年。
街边的银杏叶子开始泛黄,天朗气清,午后的阳光刺目,透过树叶撒在地面上,落下星星点点的影子。风未转凉,却逐渐没有了夏虫的鸣叫声,夏日就像是随着这阵风落下的秋雨,捧不起,留不住。
这样的日子里,我总会想起些往事,想起两位朋友。
说起来,我时常为他二人的事所感伤,也曾有多次想把某一刻的心境记录下来,可最终于桌前思索良久,最终叹息着将笔搁在一旁。
一是因着这千头万绪,不知道该从哪里讲起,另是现下这故事仍未落幕,所以也不知我今日的看法是否会在未来发生改变。
二是因我和我搭档是这二人多年以来的朋友兼同事,每每回想那些细节之处,诸多感慨,翻涌而至,情绪满腔满肺,话梗在喉头,吐不出来,咽不下去,以至于我本人也不忍回头仔细思量。
如今又是一年秋分时节,站在后台门口,跟我搭档旧事重提,他沉默良久,最后只说:“你要是想写就写吧,想到哪写到哪,也不用特地难为自己。”
他垂下眼睛,点了一根烟塞进嘴里,盯着脚边干枯的落叶出神,“以那两个人的脾气,知道你把这些写下来大概都会开心的。”
他如是说。
这为我现在坐在桌边写下这些找到了合适的缘由。
1
小孟和九良原先是我们队的,我搭档是他俩的老队长,那几年天天台上台下呆在一起,相互间再熟悉不过了。两个人从九良出传习社起就一直是搭档,逗哏的比捧哏的大上五岁。
这两个人很有意思,性格迥异。小孟性格活泼,精明却不世故,一笑起来眼底有莹莹的光亮,走到哪里都是讨人喜欢,这样一个人,活得认真,小心又认真。九良则是惯常沉默寡言,偶尔跟师兄弟们玩闹起来却又有单纯俏皮的一面,不过他沉默的表象下藏着一个坚硬的内核,碰到自己认准的事,执拗非常,小孟毫无招架之力,更遑论他人。
如今想想,他认准的事无非是相声和小孟本身,所以在那些年里,他这份执拗实际都用在了小孟的身上,以至于,二人时常要闹一场。好在这种别扭大概是关系亲近的另一种体现,两个人从没动过裂穴的想法,坚持和一次又一次的磨合让这二人变成紧紧插在一起的榫卯,成名成角儿是早晚的事。
大概在17年前后,德云七队成立,小孟去任队长,我们都明白他们算是真的要熬出头了,真心为这二人高兴,不过日常忙碌,就不比当年天天在一起的时候交流多了。再后来,二人因着一档电视节目走红,天天奔波于各地,见面的机会便更少了。
还记得那年末,他俩第二年商演日程一公布,全社的演员都为之惊叹。五十多场的商业演出,怕是要创造德云社的记录了。也不是没有人眼红,但这刨去对活、写新节目和演出大概连充足睡眠都不能保证,所以倒是没有人传些无用的闲话,只道是红得发紫。
当时,我们都道是公司统一安排,毕竟捧角儿就是要趁热打铁,这么密集的演出安排说到底也是好事情。聚会惯常二人来不了,久而久之,小孟和九良的商演日程变成了一个包袱,专门用来打趣栾哥。
可这个包袱不是总能响的,当时觉得没什么,事后想想,后来种种,皆有预兆。
一次,师兄弟相约去烧饼家里吃火锅,烧饼正要给小孟打电话,栾云平摆摆手,只揶揄烧饼,说“他俩今天晚上北展,来不了,你家请人吃饭都现请啊。”烧饼听到这话倒也没客气,“他俩之前一叫就出来,现在难了还不是都怪你,话说就这么个演法儿,来年不干了啊?”
我记得那时,栾哥曾有一瞬间敛去笑意,他合上扇子,眼中尽是难以揣测的意味,他是个惯于掩饰自己情绪的人,而那一刻神情却让我困惑。
不过转头间他换上一副玩笑模样:“人能挣当然多挣,我看你啊,就是眼红。”
烧饼闻言不服气,凑到跟前跟他闹,嘻嘻哈哈,话题便岔开了,我也就没在深究老栾那一瞬间的敛色究竟是何含义。
说起来,大家日常都不见得过得有多轻松,谁又能真正顾得上谁呢。
而在那之后,是许久之后,我才从钟叔那里得知,那一年的日程是小孟自己争取来的。
不是没有人苦口婆心地劝说过,可他铁了心,让钟叔应下了所有商演,难得两日休息,还跑到小园子里,有时九良来不了,他自己也要去。
听到他曾经甜糯的牙痕记竟已是掩盖不住的喑哑,我也曾打电话狠狠敲打他,想让他明白竭泽而渔难以长久这种浅显的道理,然而每一次,电话那头的人总要哑着嗓子笑呵呵地说他好得很,他没事。
似乎没有人理解他究竟在坚持什么,除了九良。可是九良在此事上过于沉默,以至于像我们这样的关系尚不能让他开口解释或抱怨分毫。
后来听九寿谈起,那一年,台前幕后,九良只是默默地跟在小孟的身后,不曾多说一句话,多行一步路。
2
那一年,九良台上逐渐收起带着少年棱角的表演风格,变得比以往任何时间都要平静而宽和。但台下这个人愈发沉默寡言。我们有个微信群,他几乎没有出现过,数月未发一言,只在栾哥调侃他俩初演梁祝的舞台照时发了一个俏皮的表情。
当然,小孟也不常出现,师兄弟圈他,许久才回复。就这样,他错过了一次又一次聚会,以至于我时常怀疑他仅有的休息日是否真的呆在北京。而每当某种隐隐的担忧情绪即将突破阈值,他都会适时地回上一句:“对不起四哥,刚刚在外面,我才看见。”
烧饼曾说,小孟就是有某种能力,透过屏幕就会让人觉得他在笑,能瞧见他弯弯的眼睛里的星光,这让看见的人心安。
可是,他台上的状态似乎不太好。别人大概只觉得他是疲惫,我却隐约察觉到情形不太对头,我与他太过熟悉,早已见惯了他台上神采奕奕游刃有余的表演,可那时他分明用尽了力气,带着近乎决绝的坚持。
那天,我和烧饼在无锡开专场,恰巧孟周二人第二天在南京演出,刘筱亭张九泰说演出结束二一日去秦淮河乌衣巷转转,顺便晚上去看看他们队长和队副。
第二天,约摸快散场了,我问九泰什么时候回来,直到十一点半才收到信息,他说他们二人才上车,小孟返场后在后台呕吐不止,大家很担心,前后忙碌许久,错过了原本的车,重新买的票。听到消息,我亦忧心不已,连忙拨通电话。
说起来,这似乎是那年我第一次在下班后主动打电话过去。
先是打给九泰,他只说孟哥大概是吃坏了东西,人又疲累,灌下药止住吐,死活不去医院,非说回宾馆睡一觉就好了。九良全程没吱声,只帮他顺气擦嘴,随后扶着人便走了。九良动作干净利落,二人又一贯亲密,眼看着疲惫的孟哥靠在他身上,耳语了三两句分明是不想让别人知道的话,旁的人也不好再多说什么。
我当即把这事说给烧饼听,他说九良贪嘴不知道这次是拉着小孟吃了什么,我却觉得整件事透着一丝古怪,隐隐心内不安,复又打电话过去,电话接通了,听筒那边却传来九良的声音。
“四哥,这么晚,您还没睡呢。”
“诶……九良?你孟哥怎么样?吃什么吃坏了?”
“呵,谁嘴这么快啊,没事儿四哥,他啊...”
电话那头似乎什么东西倒在了地上,九良说了一半突然就停下,随后对面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也不知他突然在忙些什么,停下半刻,我在这边唤了他半天,他那头才拿起电话,声音略带喘息。
“他刚刚肠胃不舒服,吃了藿香正气就没事了……四哥我洗澡去了啊,先不跟你说了。”
“真没事啊?不行去医院看看吧。”
“行,四哥放心,我且看着他呢。”
九良声音轻快,确实是平常的语气。我虽有疑惑却也不知该如何问下去。
后来,这样的电话我还打过几次,记忆中每次都是九良接起的,而小孟不是在洗澡,就是在回程的车后座上睡着了。不过事后,小孟总会另外给我回条信息,以感谢我的关心。
对此,虽有疑惑,但那年我们商演日程也非常紧张,便没精力思考其中深意。看着微博每周按时更新,也知二人巡演忙碌,大概难得休息,也不便再打搅了。偶尔,我们五队的人给他俩专场跨刀,台下忍不住问起二人近况,都说,九良还好,小孟一直疲累困倦,常常窝在沙发中睡意沉沉。九良惯常陪着他,紧紧挨着他坐,温声细语,寸步不离。
那时我还与烧饼感慨,九良看着像个孩子,实则再可靠不过了。外界都道是小孟带着九良一路走上这条路,而我们则是知道,九良实是小孟的依靠,他承接住他内里最柔软脆弱的部分,令他的每一步都走得温柔坚实,又隐隐透着属于两个人的执拗。
那一年,九良还搬了家,但天天奔波于各地,并没请我们过去吃顿温锅饭。他没有提起自己搬去了哪里,我们都只道是这人越发神秘,连师兄弟也瞒得好紧。有时,想要调侃他们是不是自己过上了小日子,孟周二人却也未给我们一丝调侃的机会。
就这么挨到秋风萧瑟,百草渐枯。后来,北风吹进京城,卷起大街上的落叶,打在漆着白漆的铁栏杆上,沙沙作响,直至行道树的枝头覆盖上北京那年冬日的第一场雪。再后来,过节的彩灯挂上行道树,节日悄悄来临。
在这样的日子里,一切却戛然而止,猝不及防。
一纸公告,事实摆在眼前,社内没人敢有放在明面上的质疑,所有的窃窃私语和胡乱猜测蔓延至舞台下的各个角落。社外风波一浪高过一浪,公司始终沉默以对。就这样,各种质疑和漫天的流言如同初冬雪片一样洋洋洒洒的落下,又随着时间流逝和信息更替逐渐消失在刺目的阳光里。
这一切只因着小孟和九良在那年最后的专场结束后,突然消失不见了。
3
现在想想,开端并不是惊天动地的事,二人来年年初的商演日程迟迟没有定下来,烧饼说开年终队长会的时候小孟没来,老栾也没提。私下里他曾问过栾哥,但他只说演出部有别的安排。
元旦过后,靳鹤岚接到调令,代管德云演出七队各项事宜。这二人从演出部带回消息的当天并不知事情前因,朱鹤松只说孟哥九良谁的电话都打不通,微信也没回。问七队几个熟识的师兄弟,张九泰意味不明,像是对其中隐情有所猜测,始终没有详说,但也分明不知道换队长的事。
彼时烧饼一把将手中的大褂甩在沙发背上,抄起手机就拨了过去,可是没人接听。老栾的电话同样打不通,问了几个演出部的师弟说孟哥九良请了长假,一时半会儿回不来,上面为了不耽误工作直接安排的队长调换。烧饼当机立断,开车便去小孟家,去了才发现竟早已换了租户。因着工作忙碌,我们都不知他是何时搬的家。
这太不寻常了,烧饼难耐心焦,想去问师父和大爷,我始终拦着他。我虽也同样担忧,但顾虑总是更多,只先等一等,说这二人或许有什么别的安排也未可知。
而这一等,就是数日。终于,我同意了烧饼向小孟老家打电话的提议。
电话那头的孟阿姨十分惊诧,直说是二人因着去年日程太满要休假几个月,出去玩了,但电话始终是能打通的。
我们突然意识到,他们没有跟家里说实话。
烧饼对着免提,怔愣片刻,只笑着说,
“嗨,也没啥事儿阿姨……怪不得呢,他让我给您二老寄点吃的,我就是看看这个电话还能不能打通。”
这话漏洞百出,按说我应当说点什么帮他圆回来,但不安蔓延至心头,一时失语。下意识打开微博,胡乱翻看。孟周粉丝的消息和各式各样的猜测铺天盖地。有人说他们去了国外,有人说在海南,有人说好似在医院看到了周九良,也有说似乎电影院里碰见了……林林总总,孰真孰假,实难分辨。
不过很快谜底揭晓,当晚九良主动打来了电话,那时我们正带着五队在外聚餐,周遭混乱嘈杂,而来电显示亮起的一刻,我再听不到那些声响。
我至今都记得那个电话。
“四哥。”
透过话筒,仿佛能看到与我交谈的是个憔悴而苍白的影子,他像往常一样喊我四哥,有些尴尬地笑了笑,无奈却温情脉脉。
“听说您和队长都找到孟哥家里去了?”
“九良,你俩是不是在一起呢?”
“……啊…嗯……”
“周九良,你让孟鹤堂滚过来接电话,你俩干啥去了?为什么不接电话?”烧饼冲过来,一把夺过我的手机。
周遭的嘈杂随着烧饼的暴喝彻底消失,我没有再犹豫,一声不吭地拉着他找了个空包间,打开免提。
对面安静了许久,小孟的声音传来,他似乎是在笑,却如同一丝抓不住的流云。
“哥,你别生气,我俩就出来歇两天。”
“又是搬家又是辞职,歇两天?”
对面一时无话,直到小孟结结巴巴地说,像是想说点什么不知道从何说起:“嗐,我啊,我嘛....”
手机被挂断了。
烧饼火冒三丈,只几分钟的功夫,电话拨了回来,这次听筒对面的人是九良。
“饼哥,让您担心了,我俩其实挺好的。”
“你电话都打来了还不说实话,什么事你俩至于让弟兄们操心?”
电话那头再一次沉默,随即听到了关门的声响,我把烧饼摁在凳子上,示意他别再说下去了,接过电话直接问道:“你俩在哪呢?”
“四哥,饼哥,我哥他”,九良没有回答我的问题,他深深地呼出一口气,吐出的话带着鼻音和似乎是内心深处的颤栗。
“他剩的时间不多了。”
4
当天晚上,我和烧饼就向社里告假,订机票。
队长请假需要演出部批复,我们拿着单子赶到办公室,老栾坐在桌前正在审下两周的节目单。
“去海南?”
“嗯。”
老栾没再多问,直接从抽屉里翻出印章盖了上去。
临出门的时候,我回头看向老栾,扇子扔在桌面上,他望向窗外出神。烧饼没有把门彻底关上,透过门缝,他瞧向我们,突然开口。
“你帮我……”
烧饼闻言回头看他,但他则是欲言又止,却最终只是叹了口气。
“算了,早去早回。”
第三日一早,我们就坐上了前往海口的飞机。
到达琼海时已是黄昏,九良发过来的定位并不好找,说是离博鳌近,却也差着几十公里。这附近都是窄窄的水泥路面,错车的时候要十分小心。说是海南岛,一路景致却不是大海,而是成片的槟榔树和连绵的菠萝田。金色的夕阳洒在田野中散落的池塘上,泛起橘黄色的暖意。
随着导航,路越走越窄,最后指向一个叫做三更村的地方。停好车,我看着不远处的二层小楼,握着车门把手,却突然犹豫,似乎不太敢下车走过去。身旁的烧饼还抓着方向盘,指节泛白,许久都没有下车的意思。
但我们还是去了。那户院门虚掩着,一楼的门没有关,这其实是当地常见的情形。我给九良打了电话,然后听他从楼上跑下来,出现在门前的玄关处。
数月不曾见过面,他消瘦了许多。头发剪了,大概是离开北京时候理的,只留下薄薄的一层,倒是有点像14年那会儿的样子了。他脚上踩着拖鞋,身上穿的开衫我仿佛在哪里见过,似乎是小孟的,之前人人都笑九良的小肚子,现下也没有了。
他看到我们,挥手打着招呼,见我们手里提着东西,连忙接过迎我们进去。我看着身边的烧饼脸色不佳,感觉下一秒质问的话就要冲口而出,便去拉他的衣角,朝他摇了摇头。而烧饼始终冷着脸,见到人火气丝毫未减。九良看到了,却只是笑笑,什么也没说。
跟着九良上到二楼,是两间卧室,迎着楼梯口的那间敞着门,干净明亮,一张宽大的双人床和着两床被子,暖水瓶和便携式氧气袋放在地上,隔着帘子,有一个小小的阳台。微风吹动纱帘,残阳西斜,迎着温柔的光亮,屋内的装饰和家具变成剪影。一张藤椅摆在阳台边上,一人窝在里面,因方向逆光,看不真切。
“吃了药,正睡着呢。”
我们轻手轻脚地走过去,是小孟。他歪倒在躺椅背上,只露出半张脸,脸色病态青白,一丝血色也无,此刻却睡得安稳。身上裹着一条宽大的薄毯,毯子一直垂到地面,漂亮的手捏着件大褂,还攥着颗核桃,因人消瘦,手背隐隐可见青紫色的血管。
这个位置选的很好,能看得到窗外田野风光,却也不会受凉。轻轻的晚风撩起他额前的发丝,轻抿着唇,隐约可见一丝若有似无的笑意。若不是眼前人近乎瘦脱了相,这样的神情竟似乎让我一瞬间回到广德楼的后台,他还是那个候场时迷迷瞪瞪的小孟。
九良拎着暖水瓶沏茶,苦笑着说,
“听说你俩要来看他的事儿,他闹了半天别扭。不过我知道,他就是嘴上说说,其实心里可高兴了。”
他动作一顿,似乎一时失神,暖水瓶灌得太满,水洒在自己的裤腿上,但他只一瞬便恢复常态,放下水瓶,复又说道:
“他是想等两位师哥,可又受不住,一直想再见一面,可又怕你们难过。”
“他不敢提,我知道的。”
酸涩泛上眼角,我从未知道,这个曾经活力四射、师兄弟前透着顽皮的小孟个把月未见竟虚弱至此,连衣服都撑不起来,似是经不起一场雨,受不住一阵风了。
九良塞给我们一人一杯茶,示意我们坐在沙发上,然后转身把老孟捏着的那件霁蓝色大褂抽出来叠好放到一旁,复转身回去抱起小孟,放到床上,掖好被角。烧饼见状想要帮忙,九良却摇摇头。
“现在轻得很,胳膊腿儿细得针都不好扎,哪儿需要两个人,饼哥您坐着就好了。”
其间,小孟原先拿在手里的核桃掉在地上,咕噜噜滚到我脚边,我咽下心头的钝痛,弯腰拾起,抬头正能见小孟枯瘦的胳膊顺势垂下,钝痛更甚。
“要.……要不,咱们出去唠吧”,我提议道。
“没事儿,我给他吃了点安定,且醒不过来呢。”说这话的间隙,九良伸手探探小孟的额头,轻皱眉头,随后从旁边的水盆里拧了条帕子覆在他额头上。安顿好他,摁亮屋内脚灯,走过来,坐在床脚,带着笑意。
“饼哥四哥,今天就住在家里吧,旁边那间客房没人住,昨天我给收拾出来了,条件虽然不怎么好,但是挺干净的”
烧饼似乎并未在意九良刚刚说出口的话,只抬起眼眸,锐利的眼锋一闪而逝。
“就,不治了?”
“嗐,治不好。”
“没劝劝?”
九良闻言沉默片刻,垂下眼帘,右手在身后轻轻抚摸小孟藏在被子下的脚踝,像是温柔抚摸心头珍宝,久久不愿停下来。他嘴角的淡然里隐约夹杂着浓烈的不舍,刺得我眼睛生疼。
“劝有什么用,他心思重,说完两个人都更难过。就,他想怎么着我就陪他弄,想干什么都成。”
他抬起眼,目光柔和却坚定。
“不劝。”
坐在身侧发烧饼一瞬间变得颓唐,他不再说什么,我亦然。他这么说,我们再问便都是多余的话了,实是没什么必要的。
旁的人或许不明白,九良身为搭档为什么不劝说他,不拦着他,还要陪他一起疯,陪他出逃,帮他瞒着所有人。
可是我们明白。坐在我们对面的,是这个世界上最懂小孟的人。没有人比他更了解他,他在想什么,他想要什么,什么能让他开心,什么会使他难过,所有面上无奈和心底的涌动,一桩桩,一件件,九良甚至不是见证者而是当事人。所以,尽管内心深处掩藏着巨大的恐惧,满心满肺的绝望和孤立无援,九良却依然选择默默不语,只是执起手,让小孟靠在自己肩头,做他
此生最后的支柱。
他们曾经活成一个人,便从不需要再将“理解”、“尊重”、“妥协”这样的话挂在嘴边了。
身为朋友,或许不理解这二人一直以来的各种决定,却绝不能苛责。思及自身,曾深埋心底的某种情绪翻涌至心头,如同一把锐利的尖刀挑破最为脆弱的屏障:
如果换做我们二人,我大概也会如此行事的吧。
5
我们在小孟和九良的家中住了两天。
第二天小孟醒来见到我们二人兴奋得半天没有说出话来,嘴上埋怨九良给我们徒增了许多烦恼,其实开心得像个小孩子。一度还要起身给我二人弄点新鲜的菠萝吃,但被九良强行摁在了床上。
他一双眼睛亮晶晶,与过往时日并无任何不同。之前种种,我们既不问,他俩也不再提,一时间倒像是四个人相约来郊游的模样。九良烧了一桌子好菜,我坐在小孟身侧,看到他眼睛中的骄傲和自得都要溢出来了。
“咱周老师近来做饭水平见长,二位师哥请上眼。”
可是,他的情况很不好。一桌子菜只动了几口,九良给他盛了碗粥,喝两口便笑着说吃饱了。中午休息,我听到隔壁传来阵阵的呜咽声,顺着门缝看过去,只见小孟在床上疼得浑身发抖,紧紧缩成一团,嘴中咬着块手绢,尽量不让自己发出声音来。九良在一侧翻找,随后扶起他,把细细的针管插进他皮肉里。随后,他半靠在床头,帮他伸展蜷缩的手脚,又揽过肩搂着他许久,直至他沉沉睡去。
而九良只静静地凝望着他。半晌,他伸手摸摸他的脸,又拿毛巾擦去他淌湿衣领的汗,有些嗔怪,却语气轻柔,“诶呀,你瞧瞧你啊,师哥来了得意忘形,我就做个饭的功夫,你连个药都能忘了吃。”
我心下难过,不仅为着小孟,更是为九良,可这是命运使然,作为一个旁观者,大概只有静默地伫立一旁,连安慰的话都不知道该怎么说出口。
那日稍晚些时候,九良和烧饼去琼海市内买东西,我则留在家中陪小孟闲聊,他在发烧,精神却还好,拉起我的手,思索了半天如何开口,最终却不知道要从何谈起。
“四哥,能再见一面是挺开心的,您真的别....”他说了一半停下来,有些不好意思。
“嗐,这话怎么说都觉得没意思。”
“你就是想得太多了,全是顾忌。”
“顾及来顾及去,感觉还不如一开始就坦率一点更好。”他笑得越发不好意思。
“你爸妈那边没告诉,师父大爷告诉了么?”
“都没敢提,都是一把年纪的人了,平白让他们操这份心是不孝敬,虽说现在这样更不孝敬,但就这么着吧。至于将来,缓缓着告诉,九良说让我别担心。”
“他可真惯着你。”
“哈哈,我搭档大概是我上辈子积德换来的。”
“我看是。”
他突然沉默,望向窗外,然后垂下长长的睫毛,深深地呼出一口气,
“四哥,我对不起他。”
我啜了口茶水,强忍着内心滔天的巨浪,装若无意。
“你可千万别跟他这么说。”
“我知道,这不是跟您么。”
他依然望向窗外,因着消瘦,眼窝深陷,侧脸轮廓更加凸显。
“四哥,我不怕,可我真不敢闭眼。”
“别瞎说。”
“真的。”他一丝犹豫也无。
这句话直指痛处,但是他还是说出口了。但只一瞬间,我明白了小孟的意思,他打开心门让我踏足其中最忧虑恐惧的禁地,是在求我,是想要抓住着最后的救命稻草。
他不放心他。
他什么都看开了,但是牵挂紧紧缠绕,让他毫无还手之力。
半晌,我稳了稳颤抖的手,把杯子放在床头柜上,握住他的冰凉的手,郑重其事:
“你放心。”
小孟闻言怔愣,随即笑得开怀,眼底盈着水光,还有强烈的、从未言明的感激。那个笑脸如今依然映照在我的脑海深处,无比清晰生动,
“谢谢,四哥,谢谢。”他声音逐渐低下去,但那两个字清晰恳切。
“跟我你别来这套”,说这话的时候,我欲落泪,却觉得这样大约不好。
这便是我们之间最后一次谈话了。
后来趁着他服下药睡去,我和烧饼踏上回程,想留给九良一些现金,他直说不用。不过有他在,大概也不需要再嘱咐些有的没的。临近离别时分,竟一时无话,只是车开出去很久,我回头看,后挡风玻璃模模糊糊,却依然能看到那栋二层小楼门口伫立这一个小小的身影。
回程的路上,夜幕渐渐降临,月至中天,烧饼的表情藏在暗处看不真切,他只说了一句:“九良不易。”
我想,大概不会有再见之日了,终于为此事落下泪来,九良不易,小孟何尝不是,但是始终未再说些什么。
7
回京后,我们没有再联系过,直到三个月后,九良打来电话。彼时,我和烧饼刚下北展的舞台。我拿着手机看到九良的未接来电,半天没有反应过来,却知道那一刻大约已经来了。
我拉住烧饼,找到一个四下无人的角落回电。
“四哥,饼哥?”,对面的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疲累喑哑,他清清嗓子,咳嗽几声,随后沉默了很久,我们虽知道当下情形,却并不敢说什么来打破寂静无声。
“我哥走了。”
如同秋风拂过的一汪池水,这份深埋的平静和稳重似乎不寻常,但想想对面的人是九良,大约也没什么不寻常的。
“什么时候的事?”
“前天早上。”
“我们这儿能帮上什么忙?”
“不用,就是跟您和饼哥说一声。”
我想问的事分明还有很多,但因着九良的平静,我问不出口。
“他……最后怎么样?”烧饼替我问出来。
对面沉默片刻,轻轻说道:
“还行,没遭什么罪。”
“接下来,你预备怎么办?”
“这边还有些事,我得办利索”,他似是稳了稳心神,认真说:“饼哥,四哥,我哥这事现在就跟您二位和冯爷说了,但这事儿早晚还是要知会师兄弟和各位同仁的,要不不像话。”
“跟师父和大爷说过了么?”
“说了,都还好。”他顿了顿,“就是都觉得挺可惜。”
“……那行。”
“到时候还得请您这边多帮衬,别因着这个事再起风波,虽然其实也没什么,但是他一向不喜欢这个。”
“行。”我知道他担心什么,直截了当地应下。
随后,我们都沉默许久,未发一言。最终,烧饼放软语调:“你自己多保重,这些事儿别瞎操心。”
这话像是小石子没入湖水,打破宁静表象,对面传来沉重的喘息声,九良深呼吸压下了翻涌情绪,最终只是乖巧地应下,挂断电话。
在那个昏暗的后台隔间里,我与烧饼相顾无言,大概所思所想都是一个人。这两天,九良究竟是如何度过的?他大约是微笑着陪小孟走到尽头,然后孤身一人强打起精神处理着小孟身后事。这四十八个小时里,没有人问他有没有吃过东西,有没有合过眼,他没有向任何人求助,包括我们。而在我们通话那个夜晚,他该是了结这些事后回到那栋二层小楼中,对着摆在阳台边上的躺椅和照进阳台的月光,觉出心中空空荡荡,独自淌下泪来。
抬起头,街边树影婆娑,昏黄的路灯下,恍恍惚惚像极了两个模糊的人影,一阵风吹过,影影绰绰,让我又一次想起那日拉着我的手说着谢谢的小孟,以及离别时分门前久久不愿意转身离开的九良。
只是从那时起,九良是真的孤形影只了。
8
时间不会因为任何人的离去停下脚步,而生活本身不会留给人太多悲春悯秋的时间与空间。小孟的离去如同一声惊雷炸响,却也像夏日骤雨,很快便不会再被众人提起了。
但是,我不敢想,这始终是我心上的一道疤,每当遇到和小孟相关的记忆都觉心痛。而我不更敢想,这对九良而言会意味着什么。对于这一点,我也是今日才有所感悟。
当然,这都是后话了。
日子如白驹过隙,半年后,秋风渐起,在漫天飞舞的落叶中,九良回来了。
他从哈尔滨回来那天是我去接的站,说是小孟爸妈给我和烧饼拿了些干蘑和木耳,九良顺道就直接把东西给我,省得还要再跑一趟。
放下电话,他很快出现在北京站的到达口,手中提着大包小卷,一副风尘仆仆的模样,见到我,拎着东西便迎上来。
“四哥”,他看到我,眼中噙着温和的笑意,露出雪白的牙。因眼前情形太过熟悉,我下意识地看了一眼他身后,突然心下恸切,九良在我跟前,这样的反应是极不妥贴的。我有些不安而担忧地望向九良,他却只是笑笑,两步并做一步,给了我一个拥抱。
他比在海南那会儿圆润了不少,小肚子又有了鼓出来的趋势,但比起去年还是瘦了许多。精神很好,帽子似乎是新买的,身上却还穿着小孟那件薄薄的开衫。
因不知道他的新住址,随导航走了半天,快到大兴机场时下轧道,最后停在了一栋五层的居民楼前。我停好车想帮他把行李提上去,他却连连摆手,说:“大半年没回来了,家里乱糟糟的,等我收拾利索,一定请四哥过来坐坐”。我闻言也没再坚持,由着他的身影消失在门洞深处。
我目送他上楼,在车里愣了半晌。想到路上,九良听着交通广播还能偶尔蹦出俏皮话的样子,似乎眼前还是那个我所熟知的九良,但分明又有哪里不同了,细琢磨却又说不上来。
好在,情形不坏,我担忧他,更是始终挂着对小孟的那份承诺。
9
就这样,九良回到社里,说起来,事情已经过去半年有余,他的回归并未引起太大的波澜。
随着天气转凉,又是大雪纷飞的光景,玻璃窗蒙蒙水气覆盖,屋里越发显得暖意融融,这样的日子里,生活也逐渐变得平顺而忙碌。九良照常在小园子里演出,也还兼着社里弦师的工作,时而去学员班代课,倒是跟杨主任关系越发亲近起来。每周安排节目单前都要惯常给老靳和烧饼打个电话,给七队和五队补缺,或去青年队带带刚进演出队的师弟和师侄,老栾也曾把他一连借走两个月。他风格稳重,业务也出众,是个好捧哏,跟谁都错不了。
只是,大家都刻意避讳着小孟的名字和与他相关的事,怕惹得九良回忆往事,徒增伤心。
直到那一日,九良冒着雪来队里帮忙,他抱着个装着大褂的白色塑料袋,取出大褂抖落开,去一旁熨平展。转身间,一张照片从侧兜滑落,他没注意,径直走开了。
恰逢几个孩子在台下讨论业务,正巧瞧见,便拾起来看。也是凑巧,那时正谈到结巴论的底包袱。
其中一个指着照片直言,“当年孟师哥的八宝山结巴吵架是使得好,我记得还有句‘你也找不着自己坟了’”,
因九良在,此话一出,屋内霎时安静一片,霄盛伸手扇了那孩子的后脑一巴掌,发出“啪”一声脆响,孩子委屈地抱住头,却也不敢吱声。九良手上动作一顿,把还在冒着热气的熨斗立在架子上,走过来接过孩子手中的照片,凝视着上头那两个穿着枣红色缎面大褂的人,翘起嘴角,双眸中噙着某种浓烈的情感。
随后只淡淡说道,“他是擅长塑造人物,不过人各有长处,一块活不同人演只要是能耐到了都能不错。”
像这样这些零零碎碎的事,不胜枚举,难以捡拾。九良谈起,总是平和而温柔的,未见一丝哀恸伤神。
他们都道是,九良大概已走出了萦绕周身的苦痛,尽管他其实从未在表露一丝一毫。但我觉得,他没有,或是陷得更深,或是已经成为习惯。
后来,我得知,他已经惯于想念,以至于,这是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一部分。
我不知道,这是好事还是坏事,但既是他遵循自己内心的铭刻,旁人大约没有资格干涉劝阻。
10
我抱着这样的想法直至今年四月,草长莺飞,轻风细雨,是好时节。可那一日,九良显见是心不在焉的,他像往常一样拎着塑料袋子走进后台,临上场惊呼一声,“嗳,大褂拿错了”,随后就四处借衣服。
师弟跟他说,“没事的,九良哥,不拘是什么颜色。”
他摆摆手说:“不是不是,这件不是我的,穿不进去。”师弟困惑片刻,没有多问,也开始帮他寻摸合身的大褂。
上了台,嘴里拌蒜。这件事并不常出现在他身上,莫名想着他上台前说的话,立在侧目条的我也觉得疑惑。
下了晚场,我和烧饼拉着他去吃夜宵,这个惯常滴酒不沾的人竟是主动要了两瓶江小白,给自己满上一杯,仰头一饮而尽。我们二人觉得惊异,却也是拦着他,不敢让他多喝。可我们聊着闲,他一杯接着一杯,最后晕晕乎乎地被我们架了上车。
我凭着模糊的记忆七拐八拐到了他家楼下,烧饼架着他往上走,他迷迷糊糊地说自己住四楼一号,看着他醉酒后傻乎乎的模样,竟让我突然想起那些年小孟台上台下从不叫他的外号,而是坚持叫他周宝宝。
进一家门,九良跌跌撞撞奔向洗手间,抱着马桶把晚上吃掉东西尽数吐了出来。
烧饼跟着他进了洗手间,我则是摁亮了客厅的灯。
这是我第一次来九良家里。
这是个很干净整洁的一室一厅,很难想象是个一单身男孩子的住所。家里没有电视,只是茶几上有个手机支架。三弦盒子和琴谱散落在沙发上,显见是常常练习的缘故。阳台上则是有几盆花,有洋桔梗有杜鹃,都开得很好。
我想要拉上窗帘,一回头在角落里看到一把吉他,系着黑白相间的带子,放在这么一个平常看不见的角落里,却一点灰尘都没有。
那是小孟的吉他。
我愣在原地,突然知道小孟搬家去了何处,又为何那日九良不请我上来坐坐,一时间,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像是撞破了某个秘密,却知大约不能提。直到烧饼喊我去屋里给九良找件衣服换上。
慌忙走进卧室,一拉开衣柜,整整齐齐,平平展展,挂着一柜子的大褂,都是两件对着放。这冲击让我半天没有缓过神来,突然想到今日他在台下说自己大褂拿错了,原来竟是这样的缘由。
怔愣间,烧饼已经扛着脱去上衣的九良进到卧室,他把这个近来有些发福的小朋友扔在床上,转头正准备埋怨我,看到这样的情形却也同样被震撼,停在原地。
我一件一件、仔仔细细地摸过那些大褂,都是两件对着挂的,这五颜六色,是他们这些年在台上演出的身影不断闪回,记忆里,小孟神采奕奕,九良俏皮可爱,让我眼眶发热。
摸到一件霁蓝色的大褂,独独剩下一件。猛然间想起在海南去见小孟的那晚,他手里攥着的大褂似乎就是这个颜色。我一个哆嗦,攥紧着了烧饼的袖子。
我看向九良,他趴伏在床上,脸上残存着泪痕,却抿起嘴,半晌,只听他喃喃梦呓:
“哥,我好好活,我一定好好活....”
后来,等他酒醒了,他一反常态地跟我们说了许多:
那一天是他哥的祭日;
小孟曾拉着他手让他好好活着;
柜子里少的那件霁蓝色大褂就是他当年熨糊的那件,小孟临走时要求穿上,说是他最喜欢;
以及,他真的很想他。
但在这之后,当第二天太阳升起,他还是那副优哉游哉的样子,乐呵呵地投入到新一天的生活。
11
日子这么一天天的过去,转年又是夏天,过了这个月哼哼都要上幼儿园了,而九良依然过着自己的小日子,每天拎着大褂晃悠到后台,四处给人量活。
但九良始终没有第二个搭档,看架势,自己满足于现状,也没有再找的想法。不过今年北展专场,我和烧饼给师父暖场,后台休息时偶然听到师父和大爷闲聊,似乎是合计着给九良再安排个固定的逗哏,我留意着记在心里,但最后不知怎么的,也没有了下文。
关于这一点,我也曾想问问他,毕竟,靠着这门手艺吃饭,又不愿意说单口,还是找个合适的人。
于是,我约他周末一起去逛花鸟市场,天气炎热,蝉鸣不迭。路上,我旁敲侧击了几句,九良似乎猜到了我的想法,并不接茬但也没推辞,到了花鸟市场正正经经地逛,还因一盆麦秆菊跟店家杀了半天价,洋洋得意地拿来向我炫耀。路过卖鸣虫的摊子,他指着油葫芦说,孟哥当初就喜欢这个,他就只觉得吵得头疼,有一次趁他哥不注意,把他的几只虫都放跑了,气得小孟抄起拖鞋就要揍他。
听他又一次说起小孟,我忍不住提了个不相干的问题:
“小孟临走除了那一堆大褂就没给你留下什么别的念想?”
他一边把玩着一个做旧的鸟笼子,一边说:“有啊,有把湘妃竹的扇子和一对儿狮子头,但我给烧了。”
见我惊诧,他抬眼笑笑,语气稀松平常,“那都是他喜欢的物件,我想着,万一他想玩呢?”
“而且,我不需要什么念想。”他眼底泛起温柔的涟漪,“我时时想着他。”
那一刻,他神色平静而幸福,我原先想说的那些劝他的话都哽在喉头,似乎我不该有这样的提议,也不该问这些。
我又何必说出来徒增他的烦恼。
春去秋来,又是一年。这一年里,他热爱生活,平实而悠闲,养花养鸟弹弦子,我从不认为这是做给我们这些故交看的,他就是活得很好,
只是,他惯于想念。
就不知,小孟泉下有知,又当如何?
他是会开心,还是会难过?
9
今日是秋分,又是一年秋分。这一天,白天和夜晚一样长,除此之外也不是什么特殊的日子。
九良跟往常一样在五队给孩子量活,不过今次不同寻常,他穿了那件仅剩一身的霁色大褂上台。我本想问问他缘由,奈何节目到了,只能站在侧目条那里看他表演,过不多一会儿,烧饼也来了,见他穿着这件大褂,只与我对视一眼,没说什么,就站在我的身侧。
他们演的是结巴论,九良慢悠悠地托着逗哏说,效果不错。结束时掌声不断,烧饼示意他俩加个返场。
逗哏的唱了段流行歌曲,下面就有观众起哄让九良也唱一个,他有些抱歉地笑着,垂下眼睛说,“算了算了,这玩意儿咱也不会啊。”
孩子见九良笑得为难,也知他的脾性,不敢再跟着起哄,笑眯眯地跟观众说,“周老师不想唱,咱听点别的吧。”
这句话如同一声炸雷,震得我有些发懵。
当年小孟常说。
果真,而我这个角度看过去,九良的脊背果然一下子僵住,如同一瓢冰水淋头,他有些失措,拿起一旁的扇子,又放下,执毛巾擦擦汗,停了半刻又扔在一边,最终抬眼看着观众,笑得开心。
“要不给大家唱一个吧。”
“唱什么呢?唱个东北小曲。”
灯光有几分刺目,舞台炫亮,让我有点挣不开眼睛,偏头看着烧饼,他双手交握,有些止不住颤抖,我闭上眼,只听不远处的那人唱道:
“送情郎啊送送之在,”
“大门东啊,”
“偏赶上老天爷下雨又刮风,”
“留我情郎多待.....”
他停在这里,张张嘴,没有发出声音,深吸了一口气,又复试了几次,都没成。逗哏的孩子不敢打搅他,下面的观众也是宽容,台上台下一时间竟是寂静一片,直到九良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去,又给观众鞠躬:
“实在对不住,唱着唱着忘词儿了,但是不退票啊。”
偏赶上老天爷下雨又刮风,留我的情郎多呆几分钟。
命数如此,又哪里留得住呢?
演出结束,走出后台,我们三人往停车场走去,一时无话,直到九良挠挠头,有些不好意思地笑道:
“对不起啊,饼哥四哥,今天演砸了。”
烧饼终于绷不住了,转身逃走。
我回头看着烧饼跑远的背影,不再管他,只问:“九良,今天什么日子,为什么突然穿这件衣服啊?”
九良笑笑,抬眼看了看寂静的星空,路灯把他的影子拉得老长,半晌,一字一句地说,
“也没什么,只是今天,突然,特别想念他。”
尾声
大概真的不会有结束之日的。
我动笔写下这些,连带着竟让我想起这么多往事,说我作为一个旁观者有多么理解他二人间深切的爱并不可信,只是,我所见到的,即使不言明,也会有人看的明白。
直至今日,我还会在夜深人静之时思索小孟的抉择和夙愿,九良的选择和想念。层层剥开这些事的外壳,或是两个灵魂相拥,也是一个等待的影子。
我时常想,我应当给九良一拥抱,跟他说,小孟真的很担心你。抑或是,应该再给小孟上柱香,跟他说,九良现下安好。
但是我没有。
因为这些事无需多言,他们都知道的。
龙弛|我更喜欢你的身体
还是太难了,张弛难受地拉了拉背心的肩膀,站在主播身后象征性地扭了扭。
运营比比划划:张弛你得动起来!
张弛苦笑着,在心里骂老板的疯狂行径——带货主播不靠谱,领导不想着怎么给他们提溜起来,却把自己拉来造势——其实张弛能接受普通的吵吵嚷嚷,宝贝宝贝,犹豫徘徊等于白来!他接受不了的是让自己穿着个小背心站在主播身后扭。
“现在都流行这个,你看那椰树,”老板给张弛递了根烟,“我给你涨工资。”
张弛二话没说就答应了,烟退了回去。
小作坊是这样的,小作坊的员工也是这样的,为了赚钱无恶不作。张弛站在主播后面试图隐藏自己的身体,不好露出那么多自己——毕竟他既不锻炼,又不是健康的小麦肤色,白花花的软......
还是太难了,张弛难受地拉了拉背心的肩膀,站在主播身后象征性地扭了扭。
运营比比划划:张弛你得动起来!
张弛苦笑着,在心里骂老板的疯狂行径——带货主播不靠谱,领导不想着怎么给他们提溜起来,却把自己拉来造势——其实张弛能接受普通的吵吵嚷嚷,宝贝宝贝,犹豫徘徊等于白来!他接受不了的是让自己穿着个小背心站在主播身后扭。
“现在都流行这个,你看那椰树,”老板给张弛递了根烟,“我给你涨工资。”
张弛二话没说就答应了,烟退了回去。
小作坊是这样的,小作坊的员工也是这样的,为了赚钱无恶不作。张弛站在主播后面试图隐藏自己的身体,不好露出那么多自己——毕竟他既不锻炼,又不是健康的小麦肤色,白花花的软肉毫无吸引力,张弛实在不知道自己的加入能给收益带来什么质的提升,但他的的确确在月初收到了多两千块于是闭紧了嘴。
张弛愿意为了两千块出卖一下肉体——那可是只扭了一周的报酬。
平心而论,效果拔群。小作坊的直播间里无论卖的是卖火锅店的券还是自助餐,是公园亲子游套餐还是卡丁车团购,只要张弛在直播间站在主播身后扭,核销反馈都相当喜人,人人都喜上眉梢,除了张弛。
每次四小时直播结束,张弛都要一个人在马桶上缓至少半小时,这种症状在运营拉着他劝他刮腋毛之后越发严重,带薪蹲坑一小时打底。
羞耻啊——张弛扶着头,话是说挣钱不寒碜,可张弛脸皮子就是算薄,本身身材不算好他就压力颇大,白花花露着肉跟条大蛆似的扭更是击碎了他所剩无几的自尊心,让张弛每天坐在马桶上一半时间小声哭,一半时间掏出boss直聘找新工作。
两千块也不行了。
“你能不能出来了?”
张弛抬头。
“咱这层就这一个厕所了,你能不能快点?”
“你去别的楼层上啊。”张弛擦擦鼻涕,发觉自己还有点哭腔,于是清清嗓子说,“我还没完。”
外面没声音了,但也没有离开的脚步声。
张弛想了想,最后扯了块纸擤鼻涕,转身冲了马桶推开门,看见门外是公司的救命稻草——探店主播蒋龙。
蒋龙就是张弛想要成为的那种人。
肌肉紧致,皮肤黝黑,个头精悍——语速快,思路清晰,满满一桌子菜半分钟就能讲个七七八八,亲和力强路人缘好,走在大街上都能被商家牵走吃顿饭,顺手还能拍回来五六十条素材。
老板签下他之后,公司业绩扶摇直上起死回生,说蒋龙是这家小作坊的菩萨都不为过。
而张弛似乎完全是他的反面。眼下张弛站在厕所隔间里擦着红红的鼻子,看着台阶下面刚扎好了一个小辫子的蒋龙。
“你上吧。”张弛鼻音很重。
“不哭啦?”蒋龙问。
张弛原本对蒋龙的一点点崇敬之心被他的调笑踢飞了,张弛摔着脸侧身经过蒋龙,肩膀狠狠撞了对方的。
“哎你,”蒋龙拉着张弛,“你鼻涕没擦干净。”
张弛站住,手在脸上摸也不是不摸也不是。
蒋龙笑了,伸手去隔间里扯了块纸,又去张弛脸上给他擦了。
“哭啥,”蒋龙走进隔间,“不挺好看的吗,我可愿意看你了。”
门关上,张弛站在原地,吸了吸鼻涕,转身去了水池子洗脸。
第二天的直播张弛密切关注着大屏里的id,他知道“a探店龙弟_带你呜呼起飞”是蒋龙的账号,但他不确定对方会不会直接来看——也许会被官方判定为引流,这都不好说。
张弛!运营比划,你扭大一点!
张弛狠狠闭眼,破罐破摔,扭腰送胯。
张弛!运营又叫,你不是刮毛了吗,胳膊举起来!
张弛气血上涌,他瞥见直播间里唰唰过消息:卖肉小哥快害羞爆炸了。
身前的主播还在用极快的语速狂轰滥炸:家人们有什么问题呢?有什么问题现在就来问主播不要等到买了券再去店里问多浪费时间现在就和主播说主播和你唠唠嗑……
张弛瞥钟表:难熬,还有一个半小时才下播。忽然直播间的门被拉开,张弛眼睛瞟了过去,又飞快地躲闪——
是蒋龙!他怎么没去探店?
蒋龙叼着烟站在直播间门口,笑吟吟地看张弛身前声嘶力竭的小女生卖券,一眼也没看张弛——张弛知道蒋龙昨天说的是客套话,但也难免失落;张弛其实自己也说不好他是喜欢被人看还是不喜欢,他只知道自己不愿做。
运营又比划上了,张弛,扭啊!
张弛挂上笑,擦了擦头上的汗,卖力地扭了扭——虽然是客套话,至少也不能给蒋龙看扁了。
果不其然蒋龙盯着张弛看了起来,小个子的两个肩膀抱着,眼睛上下审视;张弛敏锐地觉得不舒服,于是也瞪起眼睛看蒋龙,四道目光来回欻欻,运营又伸手比划:
张弛,张弛,看这,你看蒋龙干嘛?
蒋龙乐了,把烟掐灭,开门离开了直播间。
张弛一下泄了气。
直播结束后张弛忙不迭套上了白T恤换上了牛仔裤,坐在直播间外面的沙发上开了一瓶汽水牛饮,仿佛喊了四个小时的是他一样。
“晚上有事吗?”蒋龙一屁股坐在他身边。
张弛被呛得极惨,肺叶子都快咳出去,蒋龙担心地在他后背摸了摸,说不就是问你有没有事你至于的吗?
张弛摇头,“没事。”
“我想请你吃饭。”蒋龙收回手,看着他。
张弛下意识要脸红,又制止自己:蒋龙怎么可能为了和自己吃饭而和自己吃饭?他肯定有别的目的。
“我帮你买券吗?”张弛问,“还是我帮你拍视频?”
蒋龙一愣,“不——不用。”
张弛纳闷地看着蒋龙,他想不通对方要利用自己干嘛。
“我就想请你吃饭。”蒋龙说。
张弛耸肩——无所谓,他已经没有脸面了——“随便吧,你请就行,我没钱。”
tbc
对我们缺德人就是什么都敢写,什么有病的ooc都敢写!
【堂良堂】不一样的天空(现实向he)
补个甜文吧~现实向,无差
本文纯属虚构,切莫上升!!
-------------------------------------------------------
【壹】
“搭档周九良”孟鹤堂伸手往旁边一指。
紧接着退后半步,略略弯腰鞠上一躬,抬起头,走上前来,双手合十抱在胸前,凑近话筒接着说道,“学生孟鹤堂”。
他向四周每一个方向都转一转。
现场的欢呼声,尖叫声,掌声,经久不息。
孟鹤堂和周九良对这一切早就习以为常了。
这不过是他们那么多场子中的又一次返场结束罢了。
孟鹤堂抽下话筒,伴奏响起来了。
九良盯着他后脑勺发呆。
舞台给了光,他们...
补个甜文吧~现实向,无差
本文纯属虚构,切莫上升!!
-------------------------------------------------------
【壹】
“搭档周九良”孟鹤堂伸手往旁边一指。
紧接着退后半步,略略弯腰鞠上一躬,抬起头,走上前来,双手合十抱在胸前,凑近话筒接着说道,“学生孟鹤堂”。
他向四周每一个方向都转一转。
现场的欢呼声,尖叫声,掌声,经久不息。
孟鹤堂和周九良对这一切早就习以为常了。
这不过是他们那么多场子中的又一次返场结束罢了。
孟鹤堂抽下话筒,伴奏响起来了。
九良盯着他后脑勺发呆。
舞台给了光,他们看不清场下的观众——但是一片漆黑里,手机灯闪闪烁烁。
他有点困了,这个场子说得有些久,已经十一点半了。
他没怎么休息好,现在只想唱完歌回宾馆舒舒服服躺一会儿。
他就这么盯着发呆,直到面前的这个人忽然转了过来。
说了一个晚上,舞台的灯又烤得挺热的,面前这个人额角处的头发稍微有些汗湿了,一缕一缕服帖地黏在了额头上。
他可能唱得嘴有些干,伸出小舌头很快地舔了舔嘴唇,然后咧嘴冲他笑了。
九良一愣。
这时候伴奏响起来了,是他自己的声音。
他忙不迭把话筒凑到嘴边开始接着唱。
孟鹤堂背对着观众,见到了九良这片刻的愣神。
因为不怕观众看见,所以他笑得格外放肆,眼睛弯弯的。
九良看着面前这个逆光冲他笑着的人,背后闪烁着茫茫星海,把他好像包围在了中间。
有点不真实的样子。
好好一首歌,愣是被九良唱得断断续续的。
烦死了这个人。
九良瞪了他一眼。收收心接着唱。
他唱错了一句歌词。
九良看着孟鹤堂又一次没忍住笑出来的样子。
他愤愤地把话筒插回支架上,最后那句戏腔,就留着伴奏在那场馆里空响。
他不唱了。
谢了幕回后台。
孟鹤堂一边叠着大褂,一边忍着笑意冲九良说道,“今天咋了?这怎么还唱错了呢?”
九良叠着大褂不理他。
孟鹤堂不识趣一般,见九良不理他,便蹭到他身边,用手肘杵杵他,“你咋啦,是不是困啦?”
九良别过身去。
“哎呀,这不是没怎么见过你嘴瓢嘛。”孟鹤堂跟过去,继续死皮赖脸地问。
孟鹤堂喜欢逗九良,这人尽皆知。
几个助演也在旁边看个乐呵。
九良被烦得忍无可忍,回呛道,“是,我不嘴瓢。你嘴瓢。你今晚又瓢了好几次。”
九良把大褂叠好,仔仔细细放回袋子里,直起腰接着呛道,“这么多年一点长进没有。”
孟鹤堂伸出两指,点在九良额头侧边,顺势推了一下,“那你这么多年也一直没大没小啊。”
九良没还手。
他低头摸了摸裤口袋,翻了个白眼,“你快收拾,我出去抽根烟等你。”
【贰】
孟鹤堂容易嘴瓢,这真是一个改了很多年都改不太过来的小毛病。
九良从刚开始和他搭档的时候就发现了。
那会儿孟鹤堂还黑黝黝的,留个小寸头,愣愣的。
每天去干爹马场里打打下手,回小园子里收拾收拾卫生。
登台演出的时候,他的手会不自觉抠自己大褂的扣子,或者干脆拿着扇子在手里玩,掩饰自己的紧张。
他那会儿就有嘴瓢的坏毛病了。
九良见过好多次,他大清早爬起来喊嗓子,背贯口了。
他们去找个公园的草坪,清早的草坪还带着点点露珠。
他们就在那儿练。
有时候九良闲着没事儿也会和他一起喊喊嗓子。
但是捧哏对贯口几乎没什么要求,九良虽然也会,但是不用天天反复练习。
他就拿着贯口的册子,帮孟鹤堂检查着。
孟鹤堂这天背着背着,就嘴瓢了,然后就梗住了。
他抬头望着天,死命地回想。
九良抖抖手里的册子,逗他,“要不要看一下?”
孟鹤堂把头摇得再坚决,也在两分钟都想不起后败下阵来。
他凑到九良身边,“给我看看。”
九良本能地坐开一点点,把册子移过去,“喏。”
孟鹤堂挨着他坐下。
九良单手拿着摊开的册子,册子在不停地晃着。
孟鹤堂伸手拿起另一边儿稳定住,仔细看起来。
孟鹤堂在看册子的时候,九良就在看他。
孟鹤堂贴着他坐的,大腿挨在一起。
此刻正微微低着头,凑近册子努力去背着贯口,嘴巴里无声的念念有词。
九良尽可能不动声色地吸了吸鼻子。
没有香水味,但是有一股好闻的香皂味道,孟鹤堂的衣服一定是新洗的。
九良暗暗点点头肯定自己。
他喜欢孟鹤堂用的这款香皂,虽然不知道是啥牌子,但是闻起来真好闻。
九良又抽了抽鼻子。
九良左手拿着册子,孟鹤堂右手拿着册子另一头,俩人挨着坐。
九良的右手就和孟鹤堂的左手自然而然碰到一起。
这姿势就有点尴尬。
九良也不好意思把自己右手刻意地拿到胸前,位置就那么大。
孟鹤堂在仔细地背贯口,他不想打扰他。
他的右胳膊贴在孟鹤堂左胳膊上。
九良努力把全身上下的“触觉”都尽可能转移到自己右胳膊上。
可惜不能上手摸一摸,胳膊的触觉总还是差一点,除了能够感觉出孟鹤堂胳膊的温热和光滑,感觉不到其他的了。
九良继续盯着孟鹤堂一张一合念念有词的小嘴发呆。
小兔子嘴,九良暗暗想到,他是小兔子嘴。
人中短短的,一说话就露出两颗白白的小门牙。
九良还想再放空一会儿的时候,孟鹤堂背完了。
他一扭头望见发呆的九良,噗嗤一声乐了。
孟鹤堂很自然地伸手捏了捏九良那时候还肉嘟嘟的小脸,“想啥呢?”
九良身子一震,把册子拽过去。“你背完啦,那你接着背,我帮你查着。”
孟鹤堂松开捏他小脸的手,走到面前,挺挺腰,继续背起来。
九良有一搭没一搭地看一眼册子。
这刚大清早,天才蒙蒙亮。
九良有些困,他忍了三次没忍住,还是打了个哈欠。
哈欠会传染,传染给了在他对面的孟鹤堂。
孟鹤堂也打了个大大的哈欠。
贯口又中断了。
“不背了不背了。”孟鹤堂走过来,贴着九良一屁股坐下。
他看了看九良还拿着的贯口册子,拽过来,合上,丢到一边。
“睡一会儿,”孟鹤堂冲九良说道。
“那晚上怎么办,师父说今晚要查你说贯儿啊。”九良挠了挠头。
“嗐,没事儿,晚上说利索了就成了。”
“那你刚刚还嘴瓢。”九良翻了翻白眼。
“睡觉睡觉!”孟鹤堂堵住九良的话头。
九良在草坪上躺下来。
草坪翠色欲滴。
清早还没有出太阳,天还不很亮,但能看得到几片云彩。
青草香随着风吹过,一阵一阵的,清清凉凉的。后背被露珠稍微沾湿一些。
一阵好闻的肥皂香,孟鹤堂躺倒在他旁边。
两个人头碰头,把四肢伸展开来,面朝着天空。
九良偷偷侧过一点点,偷瞄着孟鹤堂。
孟鹤堂看着天空,伸出一只手往上方举起,五指虚握着。
“九良。”他轻轻叫道。
“欸,孟哥。”
“总有一天,这片天空会不一样。”孟鹤堂举着手冲着天空,微微摇了摇,画了一个圆。
九良看着孟鹤堂举起的手臂,他不接话,仿佛下意识一般,他放在身侧的手臂也不自觉抬了抬,像是想要去抓什么一般。
孟鹤堂的手臂垂落下来,他扭过了头,侧着看九良。
九良感觉身子僵了僵。他感觉到孟鹤堂的视线落在了他的侧脸上。
九良学着孟鹤堂的样子,赶忙举起手臂伸向天空。
他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只看到自己的手臂也在对着天空画圈。
孟鹤堂笑了。
孟鹤堂伸手覆上九良的大臂时,九良举着的胳膊抖了一下。
他试着孟鹤堂的指头,一点点从试探到用力地攥紧自己胳膊。
他不敢扭头,不敢去看孟鹤堂。
他的手停止了画圈,就这么直愣愣举在半空中。
孟鹤堂轻轻握住九良胳膊,然后慢慢顺着他的胳膊攀上去。
直到最后,他用小拇指勾住了九良的大拇指。
一根指头,一根指头地慢慢勾过去。
孟鹤堂把指头都卡进九良指缝以后,他攥紧了。
九良的指头还是虚张着,仿佛没有反应过来。
孟鹤堂再一次轻轻笑了。
他抬起自己另一条胳膊,伸过来,把九良的指头一根一根地轻轻摁拢在自己握着他的手背上。
他放下自己那条胳膊的时候,九良的右手和孟鹤堂的左手紧扣在一起,高高地举向天空。
“毕竟今天的天空已经和昨天不一样了啊。”孟鹤堂没头没脑地接着说道。
“孟……孟哥?”
九良呆呆地问道,他依然不敢转头。
可孟鹤堂攥着他手的力度,是实打实感受到了。
他看着他的手就这么举着,和孟鹤堂握在了一起,伸向天空。
“你怎么知道的?”
“你啊,你个傻孩子,你是不是背活儿的时候,手里无聊拿了只笔啊。”
九良点了点头。
孟鹤堂对他很了解。知道他看东西时有转笔的习惯。
“背活儿也就算了,你说你没事儿背我的贯儿干嘛。”
孟鹤堂攥着九良的手,晃了晃,
“背东西的时候你还老是喜欢写写画画,你写我名儿来着,你是不是都不知道啊?”
“啊……啊??”
“你昨晚拿着我的册子,背我的贯儿,写我的名儿,咋,还指望我发现不了?”
九良赶忙用另一只手满身边乱摸,摸到被他丢开的贯口册子,举到眼前。
册子最后一页空白处写了好多个“孟鹤堂”,字迹潦草,一看就是无心状态下瞎写的。
刚刚孟鹤堂没背到最后一页就躺在草坪上了。
难怪没看到。
孟鹤堂却不容许他再看册子了。
他又攥了攥握着九良的那只手,轻轻摇了摇。
“别看了,我背贯儿无意识也写过你名儿。”
“孟…孟哥,那你也…”九良不太敢相信自己。
今天起的太早了,也许还没有清醒过来。
孟鹤堂攥着他手的胳膊,这时稍一用力往自己这个方向一顿。
本来仰面躺着的九良,整个人被带了一下。
“哎呀。”九良下意识叫了一声。
他贴紧了孟鹤堂。
他俩的手垂了下来。
孟鹤堂把握着的那只手从九良指缝里抽出来,抬起另一只手,从手背处覆上九良的手,再依次把指头卡进去。
他用这只手把九良的手包在自己掌心里。搭在自己的大腿上。
而腾出来的那只手,从九良的脖颈下穿过。
他温柔地揽住九良的肩膀,略略一用力。
九良的上身微微离开了地面,孟鹤堂把九良往自己这方向带了一下。
于是九良的脑袋不偏不倚,正落在了孟鹤堂的胸口处,枕了上去。
他的耳朵,隔着孟鹤堂的胸腔,听到了一下一下,一下一下越来越快的心跳声。
扑通,扑通,扑通,扑通,扑通。
孟鹤堂一手温柔地揽着九良,另一只手握着九良的手,拇指慢慢地摩梭着。
扑通,扑通,扑通扑通扑通扑通。
心跳越来越快。
“听见了?”孟鹤堂的声音,透过胸腔闷闷地传到九良耳朵里,和平时听到的声音不大一样。
“所以和我在一起好不好?”
天亮了。
【叁】
孟鹤堂当天挨了师父一脚。
贯口背得嘴瓢了两次。
第二次时师父忍无可忍,抬起一脚就踢在孟鹤堂屁股上。
师兄弟们见状,都捂着嘴嗤嗤地笑。
九良也在嗤嗤地笑。
一边笑,一边对上了孟鹤堂的目光。
孟鹤堂冲他挤挤眼睛,转头跟师父撒娇去了,“师父我错了,我保证下次不嘴瓢了。”
师父没好气地摆摆手。“明天再来。”
没人注意到,当晚本该径直回干爹家的孟鹤堂,送九良回了宿舍。
那天早晨,从草坪上爬起来前的最后一句话,是九良说的。
“孟哥,那咱小心点,不要被别人发现好不好。”
孟鹤堂没有接话,但是点了点头。
他先爬起身,然后拉住九良的手,一扯,把九良也拽了起来。
接着很自然而然地绕到了九良的身后,替他拍落了沾在后背上的草屑。
他俩离开草坪时的最后一句话,是孟鹤堂说的。
“行,这是咱俩的小秘密。”
从那天后,师兄弟只觉得这对儿搭档,好像磨合得比其他人格外好些。
没有人知道原因是什么。
他们活儿的种类越演越多,可唯独不演口吐莲花。
师兄弟们问起来,小哥俩就冲师兄弟们稍点一点头,“太多人演了,我们就不演了,怕撞活儿。”
那时候孟鹤堂的贯口已经背得很利索,是肌肉记忆了。
那会儿还在老三队。
观众来得不很多,可总归能够经常登台表演了,虽然大多是前两个节目。
孟鹤堂还是一大清早就和九良去喊嗓子。
九良已经不用再拿着册子替孟鹤堂检查着了。
所以孟鹤堂站着喊时,九良就躺在草坪上昏昏欲睡。
孟鹤堂每次看到九良躺在草坪上,像个小猫儿一样打盹的时候,他都会不自觉地咧开嘴角,上扬。
相声演员不可以笑场。
孟鹤堂赶忙抬手,揉揉自己扬起的嘴角,尽可能抚平。
可九良有时候打着打着盹儿,一睁眼,还是会看到孟鹤堂一边喊着嗓子,一边冲他笑得眼睛弯弯。
九良总会愤愤地背过身去接着睡,丢给孟鹤堂一句,“你笑场了,你又得扣钱了。”
孟鹤堂就停下来,凑过去蹲下,扒拉扒拉背朝着他躺着的九良,“那你明天别这么早出来了,我一个人喊,一样的。”
九良梗着身子,就是不翻过去,他闷闷地小声说,“不要。”
“可是你这么困。”
“要你管。”
“你在宿舍里多睡会儿多好。”
“不要!”
孟鹤堂抬手,摸了摸九良的小脑袋,“唉,那你就躺着休息会儿吧。我不喊了。”
“你接着喊,不影响我。”
“我怕吵着你。”
九良蹭地一下坐起来转过身,“你快喊啊,我不困了。”
孟鹤堂捏了捏他的小脸,“不喊啦,天快亮了,咱得回去了。”
孟鹤堂挨着他坐下,从背后一伸手把九良揽在自己怀里。
太阳出来了。
从地平线上慢慢跃出几道光亮。
九良靠在孟鹤堂怀里。
他听着孟鹤堂的声音低低地响在他耳侧,“你说你孟哥,到底是不是吃这碗饭的啊。咱俩,以后能火吗?”
太阳越升越高,染得那一片的云朵都红彤彤的。
“孟哥你能的。”九良抓过孟鹤堂的手,抱在自己胸前。
“真的吗?可现在都没什么人听相声了,更别说冲咱俩来的了,要是你孟哥当时没来德云社,说不定就当个小演员去了。”
“孟哥你能的。”九良又重复了一遍,捏了捏孟鹤堂软软的手心。
“你就这么相信你孟哥?”孟鹤堂低下头去,用鼻尖蹭了蹭九良的耳廓。
“嗯。”九良把孟鹤堂的手拉到自己鼻子前,他吸了吸鼻子去嗅孟鹤堂的味道,“明天的天空肯定会不一样,这还是孟哥你说的呀。”
孟鹤堂笑了。他抬起头,看着逐渐跃上天空的太阳。
“明天的天空肯定会不一样。”他紧了紧揽着九良的那只手臂重复道。
“再让你孟哥抱会儿,回去就得装搭档啦,抱不到喽。”
又是一个普普通通的清晨。
天儿,大亮了。
【肆】
相声没有如预想中的一般,逐渐走向安乐死。
师父的号召力反而在接下来几年重新带动了去小园子听相声的人数。
那会儿孟鹤堂已经知道捯饬自己了。
周九良也知道该健健身了。
他们一块儿从三队调到了五队。
也许是五队的队长队副也是多年的“搭档”。
孟鹤堂和周九良没再那么小心翼翼了。
憋着这层关系不说,装作只是上班时才碰面的同事也太难了。
孟鹤堂转头看了看站在自己身旁半米,盯着自己侧脸随时准备给自己捧哏的九良,这么想到。
太难了,他真的很难忍住想要伸手捏捏他小脸的冲动。
好在五队气氛也活跃,队长队副都能闹得开。
孟鹤堂又扭头看了看最近健身初有成效的九良,大褂笔挺穿在身上,线条若隐若现。
孟鹤堂喉结上下动了动,舔了舔自己的嘴唇。
他决定不管了,上手。
刚好他的活儿说到要问九良要钱的地方。
他转过身去,把手伸向九良的大褂开口处,伸进去,然后从九良的领口那儿钻出来。
他一把捏住九良的脸,九良还没有完全褪去婴儿肥的脸被他捏得鼓鼓的,嘴巴也嘟嘟的。
九良就这么被捏着脸看着他,冲孟鹤堂眨巴了几下眼睛,好像没反应过来。
孟鹤堂噗嗤一声就笑场了。
直到孟鹤堂笑了,九良方才反应过来,赶忙挥手推开他。
台下哄笑一片。
孟鹤堂一边笑着退开,一边看着九良有点儿恼羞成怒的样子,一边回忆着刚刚的手感,一边看着观众笑得乐不可支。
一心四用,孟鹤堂脑子都快不够使了。
他得悄悄捏自己一下,才能再回想起接下来的台词了。
他俩在舞台上的肢体接触越来越多。
队长队副和队员们看一乐呵。
台下观众也看一乐呵。
没人往其他地方再多想什么。
也许是因为不再那么小心翼翼,不再时时刻刻提心吊胆怕被发现,九良的性格开朗了好多。
他越来越喜欢在台上逗孟鹤堂了。
孟鹤堂就是禁不住九良露出一口大白牙冲自己笑没了眼睛的样子,他每次看到,都比九良笑得还开心。
他笑到需要拿把扇子把自己遮起来,背过身去冷静半天,擦擦笑出来的眼泪才能回过身继续说活儿。
这是九良最大的成就感。
比抖个响包袱什么的,有成就感多了。
每每这个时候,有桌子挡在他身前,观众们看不到,可孟鹤堂知道,九良都会用一条腿支撑站着,另一条腿屈膝。
九良的那只小脚,脚尖点地,在桌子后,一下一下颠得可欢腾了。
那会他们腻在一起的时间已经不再是每个清晨了。
孟鹤堂不需要每天都喊嗓子了,九良有时候就也会赖赖床睡个懒觉。
他们会约着在下午出去爬爬山,钓钓鱼,射射箭。
钓鱼的时候,他俩坐一块。一人拿着一个桶。
九良盯着在水面上沉浮的鱼漂。
孟鹤堂盯着九良。
都出了神。
孟鹤堂的鱼漂先上下晃动起来。他没发现。
盯紧湖面的九良发现了,他兴奋地喊着,“孟哥,孟哥。快,快,咬钩了!”
孟鹤堂被他这么一喊回了神,赶忙拿起自己的鱼竿往回收线。
他把鱼线收收放放,一条小鱼被他顿出水面,在空中挣扎着。
孟鹤堂把小鱼从鱼钩上取下来的时候,九良围在他旁边,兴奋得跟个小孩子一样。“孟哥,你好厉害啊。”
孟鹤堂笑了。
他把小鱼拿着,走到了九良的桶旁边,放进去。
他知道有这条小鱼在,这孩子回去后,又能跟师兄弟们炫耀半天啦。
到了射箭场,就是九良的天下了。
夸“好厉害”的人,变成了孟鹤堂。
九良稳稳端着弓,弓弦被他扯开,下巴抵住弓弦一段,闭上一只眼睛瞄准。
双腿叉开,稳得一动不动。
“嗖”地一声,箭抛物线飞出,落在靶子上。
孟鹤堂坐在后面,翘着二郎腿,看着九良认真的样子。
这孩子长大了,不知不觉中都这么高了,他想。
九良回身,举着弓冲孟鹤堂点点头,咧嘴笑了,“孟哥,你要不要来试一下。”
孟鹤堂赶忙摆了摆手,“不了不了,我拉不开,我手劲儿小。”
九良四下打量了一会儿靶场,见周围没人,他蹿到孟鹤堂跟前,把弓撂下,抓起孟鹤堂的手。
“孟哥你手真的好小啊。”九良一边捏着孟鹤堂的手一边说到。
孟鹤堂任由他捧着自己的手玩。
他抬起另一只手,拍了拍九良的胳膊,“弦勒得手疼不疼?”
“不疼。”九良仰起头来说。
他对上孟鹤堂的视线。
孟鹤堂的眼睛像是含了一汪水一般,漾满了对自己的关切。
“真不疼。”九良看着他的眼睛补充道。
孟鹤堂点了点头。
“我们九良真厉害。”孟鹤堂摸了摸他的小脑袋。
他们通常玩一下午,在傍晚的时候匆匆吃过饭往小园子赶。
你还真别说,这晚霞,有的时候和朝霞挺像的。
天色都是暗淡的,一抹被染得红彤彤的云,一方被映得红彤彤的天。
九良不自觉地就回头看向和自己并肩走在一起的人。
他回想起了几年前。
第一次和这个人一起仰面躺在那片草坪上,后背被露水沾湿,自己的手伸向天空的时候,这个人的手顺着自己胳膊攀了上来。
然后,天渐渐亮起来。
那是这辈子都不会忘记的美好画面。
而现在,他们一起拐入了园子后门的小巷,前后无人。
头顶就是落日余晖。
他悄悄牵起了孟鹤堂的手。
孟鹤堂没有扭头,没有说话,也没有停下脚步。
他只是攥紧了伸进自己掌心里的这只手。
他们一起推开了园子老旧的后门。
【伍】
九良第一次有了危机感是来到七队以后的事情了。
他的孟鹤堂,九良在心里肯定地想着,他的孟鹤堂当队长了。
这意味着,新的七队,几乎都是冲着他俩来的观众了。
也不是不好,可九良有种说不出来的感觉。
在师父任命孟鹤堂作七队队长的那晚,孟鹤堂把九良叫出来喝酒。
酒喝了很多,孟鹤堂酒劲儿本不大,喝得红了眼眶。
“我舍不得队长。”孟鹤堂抬起手背擦了擦眼角
“我也舍不得五队。”孟鹤堂眼睛红彤彤的,像个小兔子一样看着九良。
九良抬手给孟鹤堂擦了擦眼睛,“孟哥我陪着你呢。”
孟鹤堂还要端起酒杯接着喝,被九良从手里夺下来。
“孟哥,你喝多了,咱走吧。”
九良把孟鹤堂小心地搀起来。
孟鹤堂很轻,九良第一次觉得他孟哥怎么如此娇小。
孟鹤堂歪靠在九良身上,九良揽着他往门外走去。
出了门,街边有隔着几十米有一盏昏黄的路灯。
九良搀着孟鹤堂,慢慢坐到了马路牙子上。
他想让孟鹤堂醒醒酒。
那会儿还是寒冬。
孟鹤堂酒劲上来后,脸红扑扑的。
九良伸手试了试,滚烫。
他半秒钟犹豫都没有,伸手把自己穿着的棉袄脱了下来,罩在孟鹤堂身上,把孟鹤堂裹紧,裹成小小的一团,揽进怀里。
孟鹤堂靠在他肩膀上。
九良仰头望着天空。
月明星疏。
月亮周围笼着一圈淡淡的光晕。
有几颗很明朗的星在闪烁着。
怎么说呢,虽然这个比喻不好,但是九良脑子里的第一想法就是,这夜空,真干净啊。
干净,无垠,浩瀚。
九良低头用脸蹭了蹭孟鹤堂的头发。
软软的自来卷拂过九良的脸颊。
“孟哥。”他低声叫道。
孟鹤堂迷迷糊糊地抬起头来。
“孟哥你看。”九良拉拉他的手,指了指天空。“你看这天空,是不是和之前不一样了。”
他顿了顿接着说,“孟哥,你别再质疑自己了。你就是吃这碗饭的,你现在啊,可是火了。”
孟鹤堂迷迷糊糊,在喃喃自语些什么,九良听不清。
但是他笑了。
“孟哥,我在呢。你去哪儿我都在呢。”
夜深了。
可九良没成想,他的危机感伴着他俩的“火了”,一起来了。
孟鹤堂已经变得很好看了。
他褪去了年少时的青涩,白了回来。
也把头发留长了,一头漂亮的自来卷,一双明媚的眼睛,两瓣儿薄唇。
有时候扮个柳银环,那娇俏劲儿九良都会看愣了,更别说观众了。
观众们开始会在开场前送许许多多的礼物。
返场后也会有好多女孩子举着票根往前挤,想要一张签名。
九良每次都签得心不在焉。
他不住地打量着,单膝跪在地上,认认真真签着名的孟鹤堂。
他垂眸看向票根,睫毛微微抖动着,大褂被他撩起。
他接过一张,放在腿上,签好,然后笑着把票根递回给台下叫着的女孩子。
九良收回视线,草草签了一个名,又扭头打量孟鹤堂。
孟鹤堂又接过一个女孩子的票根,照例放在膝盖上签好,笑着递回去。
那个女孩子接票根的时候,手指覆上了孟鹤堂的手指。
二人手指叠在了一起。
孟鹤堂不动神色把自己手指抽出来。
依然笑着去接下一张。
“九良,九良……周老师”听到女孩子的叫声,九良方才回了神。
一低头才发现,自己接过的票根已经被他拇指捏得变了形,有道很明显的折痕了。
“欸,抱歉抱歉。”九良签上自己的名字,递回去。顺手接了下一张。
他一点都不想再签名了。
他又扭头去看孟鹤堂。
他的腿已经麻了,不知道他孟哥现在是不是也腿麻了。
看着孟鹤堂温柔地笑着,不停地签着名。
九良只想把这个人扛在肩膀上,扛回后台——他反正那么轻,扛得动。
不想他再签名了,不想那么多人喜欢他,不想他把他的温柔分给别人。
“周老师……”女孩子又叫起来。
九良收回视线,签上名递回去,不再接下一张了。
他站起了身,走到孟鹤堂身边。
孟鹤堂正单膝跪地牵着名,忽然觉得眼前一暗。
他抬头一看,九良站在他旁边。
“孟哥,差不多了,再晚耽误她们回家了。”九良说道。
他伸手把孟鹤堂拽起来。
孟鹤堂抱歉地笑了笑,把笔插回笔帽里,双手合十鞠了一躬,“今天先到这了,不好意思不好意思,太晚了,别耽误了您各位回家。”
下面攒动着的女孩子们发出了阵阵失望的声音。
聒噪。九良没好气地想,克制住了自己翻白眼的欲望。
低头只顾拽着孟鹤堂的手肘,一句话不让他再说,直接把他拖回了后台。
后台堆满了送给他们的礼物。
孟鹤堂走过去开始整理起来。
九良没有兴趣,他摊在沙发上盯着孟鹤堂收拾东西的身影发呆。
茶几上有一摞随意散着的信封。
九良扒拉了一下。
“孟鹤堂 收”
“孟鹤堂 收”
“孟鹤堂 收”
……
“孟哥,全是你的信。”
“欸,你帮我拆开念念吧。”孟鹤堂此时正把一个玩偶装回袋子里。
九良撕开信封。
开头前三句,女孩子炽热的心意已经一览无余了。
九良不再往后看了。
他把信重新折好,塞回信封,丢回茶几上。
“怎么了?”孟鹤堂把装着玩偶的袋子拎过来,见九良鼓着嘴坐在沙发上,不禁笑着问道。
“没啥,你的又一个追求者。烦死了。”
孟鹤堂把玩偶抽出来,塞在九良怀里,“喏,送你的,别生气了。”
九良哼了一声,拍了一下玩偶,丢开一边。
孟鹤堂蹲下身,开始划拉散落在茶几上的信封。
九良气鼓鼓地看着他收拾。“你还要这些信啊。”
“都是观众一份心意。”孟鹤堂淡然地说道。
“都是爱你的心意。”九良呛道。
“那也是心意。”孟鹤堂把信收拾成一摞,装好。
他走过去,捏了捏九良的脸,被九良一把把手打开。“别碰我。”
“为什么女孩子都那么喜欢你。”九良看着孟鹤堂问道。
“是啊,谁知道呢。”孟鹤堂也走到沙发旁,坐下,仰靠在沙发背上。
“……不就因为你长得好看嘛。”九良没好气地接话道。
孟鹤堂扭头,冲他咧嘴笑了。
九良发誓他刚喜欢上孟鹤堂的时候从没想过有一天他会变得这么好看。
每当孟鹤堂咧嘴冲他笑,眼睛都亮得像藏了颗星星一样的时候,他每每都想溺死在孟鹤堂眼里那汪沉静的水里。
他想把这颗星星摘下来不给别人看到。
他想把这汪沉静的水面封住,不让其他人溺死在这。
可他做不到。
九良又闷哼一声。
这次他在生自己的闷气了。
“要不是我没有粉丝,我也气死你。”九良愤愤道。
“你怎么会没粉丝呢?”孟鹤堂语气变重了,“台下的不都是你粉丝……你怎么这样妄自菲薄。”
“那都是冲你来的。”九良没好气道。
“那是咱俩的粉丝。”孟鹤堂纠正道。
“不跟你争。”九良把头扭过去了,“迟早有一天,我让你尝尝我现在的滋味。”
九良揪过刚刚被他仍在一边的玩偶,又拍了一下。
孟鹤堂摸了摸他的小钢丝球儿,没有再说话。
“还有,以后你不可以让别人捏你手指。”
九良拽过孟鹤堂的手,十指相扣狠狠攥了攥,“这是我的。”
“欸。”孟鹤堂用拇指轻轻摩挲着九良的拇指,“我答应你。”
“信你可以带回去收起来,但不许看。看了也不许动感情。”
“欸。”
“送礼物的时候,你拥抱人家,不可以抱实了,只能虚抱。”
“欸。”
“你不可以对别人那么温柔。”九良想了想,颓然地叹了口气,
“算了,这个你肯定做不到。”
闻言,孟鹤堂靠过去,轻轻把九良的脑袋掰过来。
他贴近了九良。
越来越近,他慢慢闭上眼睛。
用他鼻尖蹭了蹭九良的鼻尖,低声说道,
“我答应你。”
【陆】
孟鹤堂压根没有想到,九良的一句气话,竟成了真。
自打他们上了一档电视节目后,九良的可爱被挖掘得淋漓尽致。
越来越多的人爱上了这个时而活泼放飞,时而不动声色翻个邪包袱,逗得满场笑声震耳欲聋,自己还镇定自若的男孩子。
那会儿他们已经不在小园子演出了,他们有自己的专场了。
有时候他听着九良在台上发出个小奶音,台下就一片仿佛喝醉了般心满意足的“啊~”轻叹,他心里就不是个滋味。
尽管他能最近距离看九良的可爱。
尽管他私下里看了不知道多少次他的可爱。
可他就是不想分享给其他人。
所以每次听到台下的起哄声,他都抬起手,往下压一压,示意节目要继续,请保持安静。
孟鹤堂一点儿都不想听到台下因为九良可爱发出的任何声音。
迫不得已还得在每次结尾介绍时都要说一句“搭档周九良”。
话音刚落,面对震耳欲聋的尖叫,孟鹤堂都会有一丝丝的酸涩。
他后退一步,鞠躬,“学生孟鹤堂”,再抬起头,面对全场又一波的尖叫欢呼时,他总会不自觉看向九良。
他现在体会到九良说的,“迟早让你也尝尝这个滋味”是啥意思了。
这滋味,不太好受。
一个夏日午后。
没有商演计划,九良来孟鹤堂家里打发时间。
因为九良微博不经常营业,所以孟鹤堂看着躺倒在自己腿上刷微博的九良便问他,要不要考虑发一条。
九良拒绝了。
孟鹤堂心里反而松了一口气。
他知道九良每次一发微博,评论区全都是庆祝过年的,感叹九良可爱的,哭爹喊娘的,和涕泪满面的。
他也不想看到这种评论区。
“九良。”孟鹤堂一边摩挲着枕在自己腿上的九良的小钢丝球,一边喊他,“你后不后悔。”
“我不后悔。”九良一边刷着微博,不假思索就脱口而出。
他在孟鹤堂腿上稍微挪动了一下脑袋,让自己躺得更舒服些。
孟鹤堂的大腿软软的。九良满意极了。
“我不是说后不后悔和我在一起,”孟鹤堂轻轻笑了,“我是说你后不后悔,你自己当初提出的要求啊?”
“什么要求?”九良问道。
“你自己说的,你不想被别人知道,要跟我一直装‘搭档’啊。”
“还行吧,之前后悔过。”
“啥时候?”孟鹤堂问道。
“刚来七队那会儿,全是你的粉丝,天天给你写信,要你的抱抱。”
九良的脑袋在孟鹤堂大腿上蹭了蹭,“那会儿烦死了。”
“那现在呢?”孟鹤堂追问道。
“现在啊,现在还行吧。习惯了。”
孟鹤堂若有所思。
“经纪人让我营个业。”九良看了看弹出的最新一条消息。
然后他把手机举起来也让孟鹤堂看看。
“那你营业吧。”
九良随手编辑了一条内容简短的微博,祝粉丝们好好活着。
发送。
几乎是刚发不到一分钟,评论就破了千。
评论区又是一阵喜气洋洋的过年气息。
孟鹤堂拿起自己的手机,点进九良主页看了看。
九良懒洋洋地继续躺在孟鹤堂腿上,他有点困了。
孟鹤堂放下手机,垂眸看了看躺着的九良。
“可是啊,九良,我有点后悔了。”孟鹤堂说道。
“你后悔能咋办。咱俩这事儿,说真的,现在包容度这么低,会被当做异类吧。我九年前不想你被当作异类所以才跟你约好不告诉任何人的。九年后我也照样不想你被当作异类。”
“所以你在刚来七队的时候,那么难受也不愿意公开,是害怕我被影响到吗?”
“嗯。”九良点了点头。“孟哥,你是要火的人,所以别有这些节外生枝的事情。你是吃这碗饭的,你就好好走下去,我想看着你火,所以我没关系。就算一辈子不公开也没事啊,反正咱也是一辈子搭档啊。”
孟鹤堂无声地笑了。
“那九良呢?九良怕吗?”孟鹤堂爱怜地摸了摸九良的小脸。
“我不怕啊。我对火不火又无所谓,只要你开心就好了。你去哪儿我陪你去。你那天喝醉了,可能不记得了,你来七队当队长那晚上,我就答应过你了,你去哪儿我都跟着你。你火了我陪你商演,你不火咱就继续小园子,我都无所谓,有你就好。”
九良抱住了孟鹤堂的手。
他的声音渐渐低下去,梦呓一般。
他躺在孟鹤堂腿上,睡着了。
孟鹤堂沉默良久。
盯着九良的睡颜,他想起了很多年前,在那个草坪上,他还需要每天喊嗓子那会儿,九良都陪着他起大早,然后躺在草坪上打盹的样子。
他那会儿就睡得像只小猫。
这会儿还是睡得像只小猫。
真是一点儿没变。
孟鹤堂抓起手机看了看九良的微博,评论已经好几千条了。
他心一沉。
低头看看此刻枕在自己大腿上睡得香甜的九良。
又扭头看向了窗外。
阳光明媚,和煦温暖。
【柒 大结局】
随着两个人的名气越来越大,商演一场接着一场。
电视节目,综艺和各类采访,杂志邀约也都接踵而至。
周九良其实不爱拍照,也不爱采访。
可陪着孟鹤堂,他一次都不会拒绝,眉头都不会皱一下。
所以在孟鹤堂告诉九良,又接到了一个杂志拍摄和采访的邀约时,九良一点都不意外。
他只是微微有一些奇怪。
这次的邀约,杂志拍摄和杂志采访并不是在同一天,中间相隔了小半个月。
先拍摄,再采访。
他想了想,兴许是主持人没有档期吧。便不疑有他。
像平时杂志拍摄一样,他俩那天都起了个大早。
九良在化妆的时候,几乎闭着眼睛要睡过去了,他好困。
他也不知道今天的孟鹤堂为什么这么精神抖擞的样子。
第一套衣服是两人的便装。场景雨天。
孟鹤堂一身运动装,白衣黑裤,脖子上套着一副耳机。
周九良一身运动装,黑衣棕裤,脖子上套着一副耳机。
二人都穿着雨衣。
撑一把伞。
九良配合着摄影师摆出各种姿势。
那把伞他举着,举得很高,不自觉往孟鹤堂那边倾斜着——即使在拍摄,也想帮他尽可能挡更多的雨点。
第二套衣服依然是便装。二人都是暗色衬衣。场景缆车包间。
孟鹤堂没有看镜头,他侧脸凝望着缆车外的风景。
九良伸出一只手,像是阻拦着镜头一般。
孟鹤堂和九良挤坐在狭小的座位上,腿碰着腿。
缆车悠悠转着,风景从他们眼前慢慢掠过。
第三套衣服是二人的西装。
西装笔挺,衬得九良肩膀宽阔,也衬得孟鹤堂帅气异常。
开拍前,孟鹤堂拒绝了化妆师的帮忙,他仔仔细细地把九良脖子下的领结,正了正。
九良微微仰着脖子,待孟鹤堂给自己正完领结,他也顺手给孟鹤堂整理了一下衣领。
他没有注意到,孟鹤堂在他低头整理衣领的时候,冲摄影师挤了挤眼睛,摄影师捂着嘴笑了笑。
第四身衣服是二人的大褂。
这也是九良觉得穿得最舒服的一件衣服了。他和孟鹤堂都穿了许多年。
拿起扇子那一刻,熟悉的感觉油然而生。
这也是他所有照片里表情最自然的一套衣服。
拍摄了整整一天。
九良傍晚去卸妆的时候,已经累摊在椅子上了。
可不知道为什么,孟鹤堂依然神采奕奕。
“那孟哥,采访是几天以后啊?”九良问道。
“十天后吧。”孟鹤堂低头查看了一下手机。
“在哪儿?”
“到时候通知你。”
第九天,九良收到了孟鹤堂的短信。
很简短。
“明天上午。在湖广。要求穿红色的大褂。”
湖广。
九良看了看这熟悉的两个字,是了,好久没回去了。
他们第一个专场就是在那儿。
他孟哥被吓到的几次也都是在哪儿。
他胆儿不大,还总喜欢讲个鬼故事吓唬观众,每次都是自己被反过来吓,傻乎乎的。
九良笑了。
也许这次杂志采访,主打怀旧向吧。
九良到的很准时。
化妆完毕换好大褂,孟鹤堂也一身红色大褂。
他们撩开门帘。
舞台很小,现在被白色的布整个儿罩住,密封了起来,简易地搭建了一个摄影棚。
他看不到台下观众席的桌子和椅子。
只是舞台上的桌子和那三个话筒,还放在那儿没收拾。
九良皱了皱眉头,想上前把桌子和话筒搬开,给一会儿来的摄影师和主持人腾出地方。
奇怪,怎么主持人还不来。
正当他走向前去刚刚想搬桌子的时候,孟鹤堂拦住了他。
九良回头,笑着跟孟鹤堂打趣道,“这又不是腿子活儿,嗐,我搬,你歇着。”
孟鹤堂还是拦住了他。“等等再说。”
九良疑惑地松开手,站在桌子后,问孟鹤堂,“对了,怎么主持人和摄影师还不来?”
孟鹤堂掏出手机看了看,看到了最新一条弹出的信息后,不禁嘴角挂上了笑。“就来了。”
当烧饼举着照相机走上台来的时候,九良愣住了。
四爷撩开门帘,一身西装走上来的时候,九良傻了。
罩着舞台的简易摄影棚的布帘被撤走那一刻,看着台下坐着的一张张熟悉脸庞的时候
九良彻底呆了。
师父,干爹,双方父母,双方兄弟姐妹。师兄,师弟,发小。
齐聚一堂。
再远处,今天的湖广,设置了一块大荧幕。
此刻正在循环播放着他们十天前拍摄的那一套照片。
九良是在最后才把目光投向孟鹤堂的。
看着他愣愣的样子,孟鹤堂笑了。
九良此刻手刚刚从桌子上松开,所以还是站在桌子后面,他一贯捧哏的位置。
孟鹤堂也走到他经常站的逗哏的位置,伸手拍了拍话筒,“喂喂”了几下试了试音。
台上第三个话筒被“主持人”四爷拿在了手里。
四爷说了什么,九良已经完全听不见不记得了。
他脑子好像彻底停滞了一般。
他抬头,想像以往一样看看天空,证明自己在做梦。
可是一抬头,是湖广的天花板。
真真实实地显示这就是现实,因为连木头天花板的纹路他都看得一清二楚。
这确实是一片,不一样的天空。
他再次看向孟鹤堂。
孟鹤堂一身红大褂,精心打理好的发型。
感觉到九良在看他,他也扭头温柔地回望像九良。
九良在他眼睛里看到了这辈子他见过最亮的星星。
这星星太亮了,九良被晃得彻底出了神。
所以他那天只记得孟鹤堂最后说的几句话了。
孟鹤堂在最后,对着台下说道,
“两姓联姻,一【堂】缔约,【良】缘永结,匹配同衬。执子之手……”
孟鹤堂顿住。
他微微转过了身,望向九良的眼睛,轻声接着说道,
“与子偕老。”
而他在最后的最后,像平时商演返场自我介绍时那样,后退了小半步,微微一低头,鞠了一躬,双手合十抱于胸前,再走上前来,对着话筒说道,
“晚辈,孟鹤堂”
紧接着他挺起腰,这次不再只是单纯往九良方向一指了。
他走到了九良身旁,自然地牵起九良的手,冲着台下所有的人摇了摇。
九良下意识攥紧他的手。
十根指头就这样紧紧地扣在了一起。
孟鹤堂凑近了话筒,轻声却坚定地继续说道,
“爱人,周九良”
【全文完】
【堂良堂】寻忆记㉑(正文完)
现实向,无差,长篇,本章正文部分完
本文纯属虚构,切莫上升!!不做任何授权
-----------------------------------------------------
【正文结局】
我到底还是说通了老人。
那日他送我出门时早已是深夜。
其实见完娱记就已经到了下午,父亲丢了又赶回家,一通折腾到现在,踏出老人家门的时候,早就过了午夜12点了。
已经不方便再去探望。
他说他第二天随我一起去看看父亲。
说这话的时候,他正送我出门,手握在门把上捏得很紧。
我安慰他。
我说现在没事儿了,疗养院的人都没有认出他是明星来,谁也不会把普普通通的患者孟...
现实向,无差,长篇,本章正文部分完
本文纯属虚构,切莫上升!!不做任何授权
-----------------------------------------------------
【正文结局】
我到底还是说通了老人。
那日他送我出门时早已是深夜。
其实见完娱记就已经到了下午,父亲丢了又赶回家,一通折腾到现在,踏出老人家门的时候,早就过了午夜12点了。
已经不方便再去探望。
他说他第二天随我一起去看看父亲。
说这话的时候,他正送我出门,手握在门把上捏得很紧。
我安慰他。
我说现在没事儿了,疗养院的人都没有认出他是明星来,谁也不会把普普通通的患者孟祥辉和大明星孟鹤堂联系在一起的,很安全,不会有人偷拍。
次日母亲把父亲送回疗养院。
而我开着车来接老人。
老人一手握着盲杖,一手拎了一个袋子,站在小区外等我。
我把他扶上车的副驾驶,他连声道谢。
一路无话。
为了避免尴尬,我把车里的音乐打了开来。
老人怀抱着那个袋子,靠在椅子上半闭着眼,似睡非睡。
我一路上都尽量把刹车踩得轻柔些。
开到疗养院后,我停了车,去扶他下车。
不知怎的,他竟一脚踏空,一个踉跄,我连忙上去搀住他。
他看不见,第一次来疗养院地形不熟悉,我握着他的胳膊,给他带着路。
他把盲杖交到我手里,还是执意自己拎着那袋子。
电梯一停到那楼层,老人竟然迟疑了,半天都不肯挪出电梯门。
我也不催他,电梯门开了又合上,楼下有人摁,我们就又下去到了一楼。
他在深呼吸。
我贴着他耳畔跟他说,周叔叔,别紧张。
老人点点头,我又摁了父亲所在的楼层。
门开了,我扶着老人出了电梯门。
他一路走得很慢很慢。
末了他停在了一个门口。
我诧异极了,那正是父亲的房间。
他看不见,一层楼那么多房间,他是怎么认出来的?
“他就喜欢些花鸟鱼虫的,这么多年也没变过。”
老人笑了。
房间里有几声鹩哥儿清脆的叫声伴着阵阵花香传了出来。
我也笑了,我们终于都放松了下来。
我扶着他想往里进。
可他忽然住了足,说,“等一等”。
他把那袋子放到地上,探手进去翻找。
找了不一会儿,他拿出一个东西来。
那是叠在一起的两只手套。
老人摸索着,把手套带好。
把那双粗糙枯槁,满是伤痕的手小心地包了起来。
我在一旁静静地看着。
等他彻底带好了手套,最后一次深呼吸以后,我扶着他进了房门。
……
父亲还是那一身大褂,正浇着那一窗台的花儿,见有人进来,回身放下水壶。
疏离客气地跟我打了声招呼,“你好,请问你是?”
我点点头,我也笑着回他,“我是你儿子。”
他并不质疑,一招手拍了拍一旁的椅子,“宝宝,来,坐。”
听了父亲唤我,不知怎的,身边的老人浑身一震。
父亲也注意到了那个老人,礼貌地问他,“你好啊,请问你是?”
老人没说话。
口都没来得及张,泪就先下来了。
末了,他终于开口了。
他哑着嗓子,抖着叫了声,“孟哥。”
他又喃喃自语,“声音没变,现实中果然和电影里听的声音不一样……我都快忘记了。”
父亲在仔细端详着老人。
可他见其他人时那种疏离感,竟没有体现出分毫。
他就只是坐在那,静静地看着这老人。
看了一会儿,他就起身,并不询问,反而像在陈述。
“你要喝热水,我去给你打。”
老人赶忙摆手,“孟哥你坐着,不,不用。”
父亲就又坐回去,看他,就那么不错眼珠地盯着。
看着看着,他就又起身,走到房间那落地镜前兀自照着。
照着照着,他就抬手摸自己的额头,一边摸一边自言自语,“怎么的就有皱纹了呢?”
我上去拉他胳膊,我说,“爹,人家还在那边坐着呢,你跑过来照镜子,不太好吧。”
我没拉动父亲。
想不到他力气还挺大,自顾自执拗地摸着自己的额头,尽力把皱纹拉平,“怎么的还就有这么多皱纹了呢?”
他又揪揪自己头发,“头发怎么也白了这么多?”
我说,“爹,你今年75啦,已经是同龄人里最显年轻的了。”
父亲还是不挪窝,他就是不肯把头扭过去,盯着镜子照个不停。
我从没见过父亲这样。
他自小就跟我说,别看他是演员,演员不是花瓶,人要为戏活着,不能戏为人活着,人好不好看不重要,戏要好。
如果一个演员有了包袱,那他就不是一个好演员了。
父亲说到做到。
演戏一直放得很开,需要他扮丑需要他表情夸张的时候从不多说半个字。
他从来不曾像现在这般在意过自己的脸。
我笑着打趣他,“这么大年龄了,现在知道爱美了?”
父亲就笑了,说,“哪能啊,就是觉得自己老得不像话了,不好看了。”
我说,“好看着呢,爹,咱坐回去好吗?人家一直等着呢。”
他还是不挪窝。
我就扭头看老人。
老人坐在那边,双手不安地搓着。
那是一双在盛夏依然带着厚厚手套的手。
我心底一声叹息。
这俩人真是……
好一个人为悦己者容。
我于是转回头贴着他耳朵告诉他,“他看不见的,他眼睛不好啦,看不见你老的样子啦,放心。”
父亲没被我这一句话安抚下来,相反他一把钳住我的胳膊。
他声音有点抖,问我,“他怎么了?为什么看不见?”
我说,“他有白内障,看不到东西啦。”
说完我就觉得不对劲,很不对劲,我连忙追问,“对了,你认识他?”
父亲摇摇头,“不认识,可总觉得很熟悉。”
顿了顿又接,“……而且很难过。”
我还是扶着他回去坐下了。
父亲试探性地问老人,“你来找我有什么事儿吗?”
老人的泪就没止住过。
他颤着声说,“没事儿,就,就来看看你。”
“可他……”父亲指了指我,“可他刚刚告诉我,说你看不到东西了,怎么会这样呢?”
“……那就过来听听你,听听你就可以了。”
父亲笑了。
他说,“听我什么?我会说相声,那我给你说一段好不好?你别哭了,再哭眼睛就更不好了。”
老人闻言,抬手就擦泪,点头,“好,你说,你说,我听着。”
父亲站起身来,身板一正,拍了一下桌面,开口朗声道,“赵钱孙李,周吴郑王,冯陈褚卫,我叫孟鹤堂”。
老人和我俱是一惊,这段是我听过的,熟悉至极。
可这定场诗说完,父亲就没了动静,末了,他垂头丧气地坐了回去。
我赶忙问,“怎么不说啦?”
“这是个单口。”
“单口怎么了?”
“我不说单口的。”
“你当年说过一次。”
“……是吗?可是我不记得了。”
我试探着问,“那你知道这单口后面要怎么说吗?”
他就点头。
他说,我知道,这是个关于找长寿秘籍的故事,找到了百岁村。
我亦知道内容,在比赛里他说过这一段的。
可他又接着说,“百岁村的故事不能一个人说。”
“怎么不能呢?”我疑惑不解地问。
“因为我不想去找百岁村了,百岁村不会让我开心,那里没有咕咕嘎嘎。”父亲没头没脑地冒这一句话出来。
“咕咕嘎嘎?咕咕嘎嘎是什么?”我更不解了。
父亲好像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说一句话,他反而扭过头来问我,“对啊,咕咕嘎嘎是什么?”
旁边的老人听到这里,终于哭出了声音。
父亲听到哭声,连忙过去,手足无措地上去拽他胳膊摇,说,“你别哭了。”
老人哭得止不住。
父亲就说,那我给你唱歌好吗?
我以为父亲又要开始唱那耳熟能详的,什么滴答啦,电台情歌啦什么的,我从小到大听了无数遍。
可父亲清了清嗓子,唱的是另一首我完全没有听过的歌。
歌词他可能有些不记得了,有的时候就干脆用哼哼代替,“……心在一起,走下去……爱你拥抱这瞬间,会去考验,变成依恋,坚定着重现,永远……”
他唱,那老人就跟着哼,一边抽泣一边哼。
唱完,老人的眼泪依然像断了线。
可不知道为什么,他就是不开口说话。
父亲束手无策地站在一旁,说,“你别哭了,哭得我好难受,好难受……还是得听相声,听相声好,听相声开心,我给你说,你别哭了。”
老人就点头。
可父亲又叹了口气,“但我还没有对过词呢,怕说不好。”
老人此刻终于第一次开了口。
他说,“前两天伤了手一直没过来,我现在来找你对词了。”
父亲眼睛里这时出现了一点点碎钻一样的光。
他像个孩童一般迫切地问,“那敢情好!我们该表演什么呢?”
低头看了看自己那蓝色大褂上的糊印,仿佛了然般笑了,他自问自答,“下一场是不是三节拜花巷啊?”
老人依然不做声,默默把怀中抱着的袋子放到地上。
他佝偻着腰就去翻找。
这次他翻出来了两件东西。
一件是大褂,墨绿色缎面,我熟悉得很——那是他们当时夺冠时候穿的。
父亲生来喜绿,我知道的。
他把那大褂抖开,板板正正地穿好,大褂还差一公分就要垂到地上了。
竟和父亲的差不多。
他们都老了。
老人又弯腰,翻出来了第二件东西。
那是一副快板,暗红色,有些掉漆,右下角刻了一个小小的字,“周”。
他站直,尝试着把板夹在自己指尖。
戴了手套的手显得极为臃肿,不好拿板。
他想了想,终于还是把手套摘了下来。
那双满是伤痕的,难看至极的手,夹了那快板,打响了第一声。
清脆极了。
那是一套完完整整的开场板。
完整得我只能看着那板在我面前飞舞,有花点儿,有剃头。
父亲和我一起看着,看着看着喝了一声好。
他起了身就去枕头下翻找。
他把他带来的那副板拿了出来,那副右下角刻了极小极小的“孟”字的板。
他把板夹好就对着老人说,“咱一会儿可得打齐了。”
老人应一声,“好嘞。”
我刚想去告诉父亲,老人看不见了,不可能打齐的。
仿佛察觉到我想做什么,老人扭回身,白茫茫的眼睛看向我,说,“小孟儿放心。”
我便停了下来。
于是我见证到了奇迹。
父亲先落的第一声板,板音刚落,两幅板竟以同样的节奏打了起来。
齐得甚至板儿摆动的幅度都一致。
打几下后,父亲开口便叫,“哎!我的老婆zei!”
老人想都不想,应声就回,“哎!我的老头zei!”
父亲就停下,说,“你没有演出老婆子那股劲儿。”
老人笑着不语,父亲道,“来,咱俩换换。”
板儿没停。
老人开口便叫,“哎!我的老婆zei!”
父亲想都不想,应声就回,“哎!我的老头zei!”
一边笑还一边往那老人那边靠。
虽然看不见东西,但那老人仿佛知道父亲会怎么做一般,迎上去接住他,脸上笑意是越来越深。
老人开口接着往下唱了,“叫老婆子你跟我走,咱一到大街拜朋友,千千万这个万万千,千万别给我丢了丑。”
父亲就接,“叫老头子你放心,奴家不是这样人,奴家不是这样人。”
也许本来这节目还要接着演,可老人在这时候收住了。
他说,“我知道你不是那样人。你就从来没有丢丑的时候。”
父亲也把板一停,说,“你不哭了,真好啊。”
他们又静静地对视。
确切地说,是父亲盯着老人,而老人睁着芒白一片的眼睛,也定定望向父亲。
父亲看了他很久,忽然说,“贤儿。”
我赶忙应,我说,“爹我在!”
他扭过头不解地看看我,问我,“宝宝,你怎么了?”
我疑惑,“爹不是在叫我?”
他轻轻摇了摇头。
他又望向那老人,重复了一遍,“弦儿。”
那天我终于知道了,我这名字的由来。
孟贤。梦弦。
梦的是他昔日听过无数次的那曲三弦。
老人摇摇头,黯然道,“不再弹啦。”
父亲也跟着摇摇头,“那太可惜了。”
我又问,“爹,你是不是认出他了?”
他还是摇头,说,“好像有些东西并不是我想到的,就自己跳了出来。”
我问,“你真不知道他是谁?”
父亲摇摇头。
我说,“那你怎么知道他弹三弦?”
父亲道,“我并不知道,就感觉他会弹。”
我说,“他确实会弹。他就是周航。”
父亲咧开嘴笑了,说,“那不能。”
“周航才多大,刚到我这儿呢……”父亲用手比划了一下肩膀,笑得见牙不见眼。
“个儿还得再长长,我就不高,不能再比我矮了吧,起码也得和我差不多才行。”
“这孩子也是,见天儿的熬夜,憋着一股劲非得把台词都背过了才睡,说了多少次了,让他早点睡,还长身体呢,就是不听,把成绩看得比什么都重要……”
父亲喋喋不休。
我虽不忍心,但还是打断了他,说,“爹,他真的是周航。”
父亲就摆手,“别骗我啦。周航才多大啊,他都多老了。周航的手可好看了,你再看看他的手……”
老人这时候已经把快板收了起来,重新戴上了手套。
坐着又沉默不语。
我想了想,换了种说辞。
我说,“爹,那你还记得九良吗?周九良?”
“他就是周九良。”
……
我万万没想到,那笼子里一直蹦跳着的鹩哥儿,竟比父亲先开了口。
“九良!九良!”它在笼子里上蹿下跳,“九良!九良!”
像是在一堆天书中,终于听到了自己会的唯一一个词一般,它开心极了,叽叽喳喳几声鸟叫以后,又开始叫,“九良!九良!”
那声音有些低沉,并不如它原本叫声那般清脆。
竟有七成像了父亲的声音。
这应该是它这些天里,唯一学会的一个词。
现在正卖着力气向所有人炫耀呢。
“九良!九良!”它还在坚持不懈地叫着。
老人刚刚止住的泪,此刻又滚落下来。
父亲站起身,开了笼子去逗那鸟。
鹩哥儿乖巧,小爪子一勾,抓在了父亲伸出的指头上。
父亲就把那鹩哥儿带了过来,放在桌子上。
鹩哥儿好奇,伸喙就去啄父亲放在桌子上的那副快板儿上拴着的红穗儿。
父亲笑着挡开它,把那快板儿小心地又收了起来。
鹩哥儿许是觉得无趣,又蹦蹦跶跶往一旁跳。
跳到了那老人膝头上,扑闪几下翅膀站牢了,叽叽喳喳几声鸟叫后,冲着他叫了起来
“九良!九良!”
老人看不见。
他流着泪,探手摸索,试图摸摸那鹩哥儿。
鹩哥儿被父亲养得好,不惧生人。
见有手指伸来,不躲也不避,乖巧地跃上去,小爪抓牢,冲他接着一声一声地叫
“九良!九良!”
老人颤着声音,应那鸟儿,“哎,在呢,在呢,在这儿呢。”
“九良回来了,九良在呢。”
那鹩哥儿不知道是不是通人性,老人话音落了,便不再叫,安安静静地站着。
父亲探手把那鹩哥儿接过来。
摸了摸它的小脑袋,又扭头看看我,疑惑不解地笑笑。
父亲边笑边说。
“你也是,它也是。你们一个个儿的,都在说九良。”
“九良九良的。”
“可是,九良是谁啊?”
【正文部分完】
------------------------------------------------------------
至此,寻忆记所有正文部分结束了,明天会发后记和番外
正所谓
花发多风雨,人生足别离
【堂良堂】寻忆记⑲
现实向,无差,长篇(今日第二更)
本文纯属虚构,切莫上升!不做任何授权
---------------------------------------------------
【拾玖】
车行入那小区的大门时,保安拦下了我们,问我们来找谁。
我报出了周航的名字,那保安随即手一挥,放行了。
我一颗悬着的心终于落了回来。
虽不知道住址,但他家还是极为好找——门外种着柿子树的,满小区也就这一栋楼。
我进去后,虽然知道对不起其他住户,但是仍然挨家挨户地敲了门。
直到有一扇门一开,是一个头发花白,脸上皱纹如刀刻般深邃的老人,缓缓扭开了门把。...
现实向,无差,长篇(今日第二更)
本文纯属虚构,切莫上升!不做任何授权
---------------------------------------------------
【拾玖】
车行入那小区的大门时,保安拦下了我们,问我们来找谁。
我报出了周航的名字,那保安随即手一挥,放行了。
我一颗悬着的心终于落了回来。
虽不知道住址,但他家还是极为好找——门外种着柿子树的,满小区也就这一栋楼。
我进去后,虽然知道对不起其他住户,但是仍然挨家挨户地敲了门。
直到有一扇门一开,是一个头发花白,脸上皱纹如刀刻般深邃的老人,缓缓扭开了门把。
他低着头并不看我,声音有些暗哑,开口询问:您是?
我张了张嘴,第一次竟然没有发出声音来。
他侧耳听了听,没得到回应,又偏着头问了一遍,您是?
这回我终于能震响自己的声带了。
我说,周叔叔,您好。
他身子猛地晃了一下。
我憋了一口气,不等他回应又继续说了下去,我说,周叔叔,我能进去坐坐稍微和您聊聊吗?
他终于抬起了头。
眼睛里一片芒白——我懂为什么足疗店的人说他眼睛不太好了,白内障,已经挺严重的了。
他踉跄一下,身子微微抖着,探过胳膊就来牵我,我赶忙伸手架住他,他开口了。
“小……小孟?”他语气中满是不相信,迭声问道,“是小孟儿吗?”
我说我是,我是小孟。
他摸着我的手背,“孩子你怎么……你从哪里知道我家的?”
我说,“咱进屋说,慢慢说,周叔叔,我的名字叫孟贤。”
他喃喃自语,“孟贤,孟贤,好,小孟儿咱进屋。”
可他刚要拉着我进屋时,忽然想起来了什么,身子猛地一震,说,小孟你先等等。
我不知为何。
可毕竟是他的家,我也不便反客为主,应一声,收了腿站回门外。
他进了门,那边传来悉悉索索的声音,像是他把什么东西收起来了一样。
末了,他又摸索着过来打开门,这次终于将我邀请进了屋。
那屋子里已经什么都快不剩了。
除了一些带不走的家具,竟和刚搬来的新房差不多。
他应该是已经到了搬家的最后几天,根本没有料到我会上门。
没有住过其他人的痕迹——这老人一直是独居的。
家里很整洁。
很难想象这么大岁数了,眼睛又几乎看不到东西,是怎样一点一点摸索着把东西装好再搬家的。
可能是叶落归根的迫切,可能是执念完成的释然,可能是仓皇逃离的急迫……我看不出面前的这位老人脑子里一切的所思所想。
那老人现在在我对面,有些不安地低头搓着他的双手。
末了,他喃喃自语了一句,小孟儿啊,抱歉,我看不太到你的样子啦。
我说,周叔叔,咱再留一段时日行吗,我带你去治眼睛。
他急急地摆着手,“不用不用!”
头垂得更低,整个人甚至有些佝偻了。
我形容不出那种,满带诚惶诚恐的拒绝。
像是他在市井最下层里滚打过许多年,沾染满了人间烟火气,身上遍布灼伤后的焦痕,受人一点点恩惠便手足无措。
那和我视频里所见,并肩站在父亲身边,落落大方不卑不亢,在对手挑衅父亲后冷然一笑的男孩子,根本不一样。
他当初身上那一切锋芒毕露的锐气,被打磨得再找不出一丝痕迹。
他连声说完不用不用以后,又开始不安地搓着双手。
我注意到了那两只手。
枯槁粗糙暂且不谈,上面细细密密的,竟布满了伤疤。
陈年旧伤堆砌,又被足疗店那洗脚桶里的热水日复一日地泡着,泡得微微有些发白起皱。
长期施力捏脚,手也或多或少地变了形,骨节粗大,手指有些弯曲了,衬着那一条一道的伤疤,竟显得有些可怖。
这是一双极难看的手。
就算放到老人的手里,也实属难看。
和我印象里的,那双白净修长,细腻柔软又指节分明的手,根本不一样。
我叹了口气,说,“这双手可是当年弹三弦的手,不该变成如今这个样子啊……”
他看不见我,自然看不见我在盯他的双手。
听到我这么讲,他像是个做错了事情的孩子一般,仓皇地把双手背到了身后。
我问他,怎么想起去捏脚了呢?
他缓缓吐了一口气,“这说来可就话长了。”
我说,您慢慢说,只要您肯说,我就一直听。
……
“年轻时候不懂事,总是有些冲动。”
“有次我喝多了,你爹好心陪我醒酒,我自己耍酒疯不说,还连累了你爹。但当时年轻气盛,不光不感谢,反而记恨你爹让我当众出丑,那会儿的女朋友也不依不饶,怒气上头,就把你爹打了。”
“打得很重,是我不知好歹了……你爹没有继续追究我的责任已经是善人中的善人,我这些年的,都欠他一句道歉。”
他这些话说得极为平稳自然,听不出任何波澜。
“打人本就不对,更何况打了师哥,这犯了师门大忌,家规中都明确写了的,自然是留不得了。”
“学的那些东西,又基本和那师门有所牵连,这一臭,是臭遍圈了的,被从师门逐出的人,就算不说相声,人家传统曲艺那个圈儿的人,也都鄙视的,不会给饭吃。”
“其他的咱也不会啊,十几岁就出来学习那些东西了,书是没怎么好好念,学历文凭一样都没有,跳出这个圈子,根本找不到什么工作。”
“去过饭店厨房帮厨。但也没怎么系统学过,手脚笨,可厨房要求效率高,所以手上总被割伤,到处破口子,一来二去血经常沾染到客人点的菜了,就被辞退了,没继续做下去。”
“当过一段时间销售,可虽然是说相声出身吧,但在这块儿的嘴皮子不如人家利索,又不讨喜,卖不怎么出去东西。”
“也看过一段时间大门,可渐渐年龄大了,保安也不要咱了。”
“这后半辈子断断续续的,就全是些零工,赚一天钱,吃一天饭。”
“再后来是真的没辙了,说真的都快忘记自己说相声那段时候的事儿了。”
“有天脑子里忽然想起曾经抖过的一个包袱,想想不然真的可以试试看修脚,就去学了学手法,倒是不难,我手劲儿有大,也就做了这工作了,十几年了。”
“再后来眼睛也慢慢不好了。好在这工作是熟练工,闭着眼睛也没问题并不影响什么,老师傅反而客人会更青睐一些。”
说到这儿,他有些尴尬有些凄凉地笑了笑,“……可我也没想到有一天你会是我的客人。”
我浑身都难受了起来。
当时看一个头发花白的老人给我捏就于心不忍,更何况他还是……
可他接着说了下去,“小孟儿平时挺辛苦的吧,当时我捏得不重你就疼了,工作很累?”
我眼泪有些想往下掉,掐了掐自己手腕忍了回去。
……
我没答这问题。
我也不打算再瞒他其他。
我说,“当年有个人,连你的手不小心被热水烫了一个小泡,都心疼得不得了,从此再不让你自己打热水。”
“你的手被护得那么好,本该在弦子上弹一辈子的。”
“那人现在若是看到你这手,估计得肝肠寸断,心都要碎成渣子了……你还记得那个人吗?”
他猛地抬头。
我对上了他眼睛里那芒白的一片。
“你知道了?”
“我知道了。”
“他说的?”
“不,我自己去寻的。”
“他不可能有机会再看到我的手了。”
他说着,手已经背到身后去看不到,可胳膊在细细地发着抖。
“他会看到的。他在找你。”我虽然知道他眼睛看不见,可仍注视着他眼睛对着他说道。
“不可能,那事过后,我们再无联系,那么些年老搭档的默契,他不可能现在了突然反悔。”
“他之前从没有反悔过。可他现在在找你,因为你是他唯一还记着的人了。”我苦笑了,“他连我都认不得了。”
这句话一出,对面这人蹭地站了起来,完全不像一个古稀之年的老人。
他发着抖,颤着声连连问我,“他……他怎么了,孟哥,孟哥怎么了?他怎么了?怎么回事?你……你爹他还好吗?”
我说,“他身子骨还好,只是得了阿兹海默症,已经忘了很多事情很多人了。”
对面的人颓然坐下,“他……怎么会得上这种病啊?”
我的苦笑就没下去过。
我说,“谁知道呢,他也八成想不到你的眼睛出了问题,不过你的眼睛好治,他怕是……只能由着他忘了。”
“他这些天一直都在找你,所以我想带你去见见他。”
说完我摸了摸口袋,把随身带着的那铝盒子掏了出来,放到他的腿上,“这是他让我给你的东西。”
老人摸索着,找到盒子,打开,摸了摸里面的东西,戴上,长叹一口气,“好多年了。”
“他这些天找你找不到,我不得已骗他说你射箭伤了手,他整个人都担心坏了,非找出了这扳指,让我给你,让我提醒你小心点,别再伤着手了。”
“你看,你一个小伤,他都能焦急成这样,你这些年的,怎么把自己糟蹋成这般模样了……”
我也跟着叹了口气。
“跟我说说当年的事情吧。”
“我其实有好多问题想问你的,但先从这件开始,可以吗?……我不想听你那应付外界的说辞,不想听网上那些报道,我想听当事人说。”
“怎么的就非得是这么一个结果,怎么的你就打了我爹?”
他终于带上了表情,不再像之前说话的那样,毫无波澜。
眼眶在肉眼可见地一点点泛红。
他哀求了我。
他说,“小孟儿,你别怪我,成吗?”
我说,“我不怪你。我只是想知道,为什么你要去那么作贱自己。”
“你打我爹,说那些屁话,无非就是想让他摆脱这件事儿的纠缠,你在帮他,我怎么会怪你……可除了这一条路,就再无其他了吗?非要搞得两人再不来往。”
他仰了仰头,长出了一口气。
他说道,“有很多事情,年轻时候的无知总要以几倍的代价去偿还。”
……
“很早很早以前,我和你爹还在小园子说相声。”
“那会儿我俩都是穷光蛋,我比你爹还好些,家里尚且不需要我去支撑。你爹不同,他从农村出来的,一家老小都指着他在大城市安身立命以后,再去支持一下家里。”
“他那会儿辛苦,一连做好几份工。”
“一大早先去他干爹马场里维护一下日常运营,中午饭点儿一到,就得跑饭店里当大堂经理,下午如果有午场还要赶回来说午场。”
“如果没有午场,但他干爹有外出计划的话,得去开个车,还要跟全程当助理,晚上再着急忙慌地往小园子里赶,去说晚场的相声。”
“晚场散场了都快十一点了,收拾完东西回了家,还得把第二天他干爹一家三口的早饭提前准备好材料,因为他干爹人好,让他住在家里,所以很多家务他就包了,一天到晚的,忙得脚不沾地。”
“可纵然这样,依然攒不下什么钱来,一笔一笔地往家里汇——他很孝顺。
“我们慢慢从正二正三说到了攒底,收入更高了一些。”
“再后来,当时有师哥挑中我们去助演,每一场的收入抵得上我们在小园子说好几天的收入了。”
“第一次我们去助演的时候都惊呆了,场下座无虚席,那么大个的剧院,上千人呢,从没见过这场面。”
“他那会儿就眼放光。”
“我看得出他真心喜欢,他本就是学表演出身的,享受这种在舞台之上表演给更多人看的感觉。”
“另一方面,收入越来越多,也让他渐渐踏实,能够在支持家里之余还攒下些自己的钱。”
“再到后来,一次机缘巧合,有个导演在现场,一眼就挑中了他,让他演戏。他模样生得好,是真的好,潘安之貌……”
老人说到这,顿了顿,嘴角挂上一丝笑意。
“……卫玠之容,被人挑中也是意料之中的事儿。” “他就去演了,那部戏水花不大,他又是配角,可也算第一次触电荧幕,薪酬……也非常可观。”
“那部戏播的时候,我们找了家小电影院,和经理通融了半天,打了个对折,连着一口气看了五遍,没放过任何你爹出现的画面。”
“那次你爹给家里汇完后还有富裕,第一次请我下了个很贵的馆子。”
“真的很贵,吃了啥都记不得了,是个自助。”
“我们面对面坐着,拼命塞,吃不下了也还在塞,一边塞一边对着笑。塞的时候你爹就在感叹,拍电影真好啊。”
“于是后面陆陆续续又接了几部,这时候就有工作室找了上来,说想和你爹去合作,会去捧他。”
“你爹不知道这个‘捧’是怎么个‘捧’法,我也不知道。我俩都以为,就是像我捧你爹一样的那种捧,尽心尽力,然后收入对半劈。人家拿了好多东西让你爹签。”
“我俩把,说个相声啥的还行,都没怎么好好上过学。拿了那些东西,闭门在家研究了一整天也没搞明白,可你爹喜欢演戏,最后我就鼓励他,签了那些东西。”
“我好后悔……”老人说着,眼眶比之前更红。
“我不该鼓励他,一步一步脚踏实地地走多好……”
“那公司确实开始捧你爹了,你爹终于接了一部大红的戏,也作为配角跟着出去各地跑路演了。”
“我开心,是真的开心,只要能去的城市,我都跟着跑。”
“每次我最喜欢坐在下面,看着你爹在首映结束后,站在大荧幕下回答粉丝问题的样子,他眼睛真亮啊……那是我见过你爹最快乐的样子。”
“最后一站圆满结束后,我们给他办了庆功宴,我喝多了……我平生第一次喝那么多,多得事后一点意识都没有了,大脑一片空白。”
“等我一天过后清醒过来,头疼欲裂,摸出手机看到的第一条新闻,就是那张照片。”
“我手机里没有任何其他信息,师兄弟估计都被惊到了,没有一个人来问我。”
“我唯一收到的信息是来自你爹的。”
“他什么都没说。他只是让我,醒了以后喝点茶,如果头疼的话,吃点止疼药会好一些。”
“我疯了一样给他发信息。他并不回我。我给他打电话,他也不接。”
“我忽然想起了什么,就去联系了你爹工作室的人,那边的口气很不好,说你爹这样算是自断前程,他们前期的‘捧’都打了水漂。”
“我原想着,如果和相声圈差不多,那顶多是赔点钱,当作前几部电影白拍了就了事。”
“可并不是这样。”
“娱乐圈的事情,我们都不懂,我不懂,你爹也不懂。他们开出来的赔偿金额,是我想象不出的,以我们当时的能力也根本还不上的。”
“我急了,我说这不可能。可人家说他都签过字了,白纸黑字的,跑都跑不掉。”
“挂完电话,我的大脑是真的空白了。”
“我不知道你爹不回复我信息,是不是就是在为这件事情焦头烂额,他什么都不肯告诉我。”
“又过了整整一天。我在家里出不去,社里的师兄弟,我不敢面对,最想联系的人,不回我信息。 ”
“我连一句道歉都说不出,都不知道该向谁说。”
“我也想找拍那照片的狗仔,可找到了又怎么样,照片都登出了,这件事情并不能挽回什么。”
……
“所以我终于在第三天想通了,你爹前程不能因为这个就毁了。”
“他还得挣钱,他还得养家,他喜欢荧幕喜欢舞台。他在小园子时期每天累得脚不沾地,奔的就是这个未来,他就应该红的。他太温柔,什么都自己扛着,可他这次是真的做不到了。”
“我就决定,既然也当了他小半辈子捧哏了,那就再捧他最后一次。”
“于是我给他又发了一条信息。”
“我说,我好像酒喝得太多,第三天了头还是疼得受不了,钻心的疼。”
“这次他秒回了我,他说,你呆着别动,我马上到。”
“我就出了门,大老远就看到你爹往这边急匆匆地赶着。”
“然后……”
老人红了很久的眼圈,忍了半天的泪,终于落下来了。
他把脸埋进了掌心里。
我不忍叫他。
由着他静静地平复。
……
他的眼睛是真的不好了。
在开门前藏的东西,他以为藏好了,其实我从坐下后就发现了。
非常明显,一眼就能看得见——从侧面能看到在一个柜子后面,有镜框一样的东西。
那镜框很大,非常大,立着被塞在了柜子和墙壁之间。
这个家里已经被收拾的空空荡荡,这镜框是这个家里最后剩下的一件摆设了。
我轻起身走过去,把那镜框小心翼翼地抽出来。
镜框很旧了,里面的照片被放大到像素不足有些模糊。
可整个镜框干净极了,连一丝灰尘都没有。
照片上面是两个人。
看得出来,天色昏暗,画面也不是很清晰,一看就没打闪光灯。
可放大了许多倍以后,倒也能看到一些细节。
那是在人行道上,两个人站着。
一个斜着面向镜头,一个斜着背向镜头,各能看到半张脸。
斜着面向镜头的,是一个明显看得出喝多了的少年,整个人歪歪倒向另一人。
他一手拽着那人的胳膊,一手拥着他后背,像是生怕怀里人跑了一样。
那背向镜头,被拥入那少年怀中的人,一头柔软的卷发,清瘦,腰挺得笔直,手轻轻扶着那少年。
他们侧着脑袋,在安静地接吻。
安静得一如多年前在马场上的那个吻。
唯一的区别……
我凑近了那镜框细看,唯一的区别是,那少年是闭着眼睛,眼圈红红的,脸上泪痕都还未干。
而背对镜头的那人,被镜头捕捉到了他侧过的小半张脸。
他是睁着眼的。看向了近在咫尺那闭眼的少年。
他眼睛处有一点点反光,亮得即使不用放大照片,也看得一清二楚。
那一刻的父亲没有任何的情绪。
没有察觉出有人偷拍的焦虑,没有被窥破隐私的愤怒,没有对面前耍酒疯少年的无奈和埋怨。
没有害怕,没有不安,没有惶恐,没有羞愧,没有忐忑。
没有一切。
我第一次见他那样的表情。
他就只是在深深地注视着眼前的人,深得好像要把眼前的人,完完整整地装进他眼睛里。
父亲眼睛一向很亮,很有神。
可我二十七年了,竟从未见到过那样的光。
当时他眼睛里那处细碎的反光,亮得就像是一颗温柔到了骨子里的星。
【未完待续……】
【堂良堂】寻忆记⑮
现实向,无差,长篇(今日首更)
本文纯属虚构,切莫上升!!不做任何授权
------------------------------------------------
【拾伍】
“是他?”女朋友问道。
我点点头,无力到看不进那封信。
“这么巧?”她倒吸一口气,“怎么认出你来的?我记得那老师傅眼睛看不太见了啊,再说他也从没见过你。”
“挂饰。我那挂饰本就是他送我的。”
我累到一个字都不想多说,“我睡得迷迷糊糊的时候,试到脚踝痒,应该是他摸到了那个金饰,在确认吧。”
“回家吧。”她轻声说,从我手里取走了那信纸和盒子。...
现实向,无差,长篇(今日首更)
本文纯属虚构,切莫上升!!不做任何授权
------------------------------------------------
【拾伍】
“是他?”女朋友问道。
我点点头,无力到看不进那封信。
“这么巧?”她倒吸一口气,“怎么认出你来的?我记得那老师傅眼睛看不太见了啊,再说他也从没见过你。”
“挂饰。我那挂饰本就是他送我的。”
我累到一个字都不想多说,“我睡得迷迷糊糊的时候,试到脚踝痒,应该是他摸到了那个金饰,在确认吧。”
“回家吧。”她轻声说,从我手里取走了那信纸和盒子。
她搂着我往外走,那天晚上我没回家。
我到了她家,把自己撂沙发上,读信前我跟她说,明天我去蹲。
她点点头,“好,我请假陪你。”
她陪我坐在沙发上,攥着我一只手。
我单手把那信抖开。
那信不长。
“小孟,你好”
“这封信在你出生时我便打算去写了,却不知道这辈子有没有机会交到你手上。
那日在医院,探听得你是个男孩儿,我好开心——只可惜,我这辈子没有福分收你做徒弟了。
我是周九良,你应当不认识我。
我与你父亲,是故交,识于微时。
可如今你父亲已经是相当出名的演员了,我与他差距越来越大,身份和地位都在这儿摆着,就不方便再去联系和打扰了。”
你父亲把你保护得很好,这么些年都没有什么消息。
我每年重写一封信,想着如果知道了你什么消息,也好写进来。
可惜时至今日,我对你几乎一无所知,只知道你今年27了,连名字都不曾知晓。
可不妨碍你是个好孩子,我看过你父亲的采访,他谈及你时,很是骄傲。
我们同城,总想着能有一日见见你。
但茫茫人海,谈何容易,即使见了,也未必能够认出。
所以如果能有一天将这封信送到你手上,也算缘分中的缘分了吧。
我老了。
这信写了一年又一年,已经是第27封了。
我不知道这辈子还能不能把它送出。
写这信,不为其他,只是想让你知晓,这世上关爱你的人有很多,比你预想的,还多一人。
我尚且不知道你是否成婚,是否有了心仪的人。
盒子里是我经年攒下的一些钱,如若你已成婚,便当作一份迟来的贺礼。
如若你至今一人,也请把它们当作这些年来,身为长辈给你补上的,缺席了许多年的压岁钱。
你能读到这封信,那便已是很好很好。
钱你心安理得地收下,去花,我就非常知足了。
知你父亲身子骨尚且很硬朗,真是一件幸事。
不必再去打扰你父亲,也不必提及我,把这封信当作是一个秘密,也算是我这古稀之人,最后的一点请求了。
人老了,也该落叶归根。
这么些年守在这大城市里不曾离去,凭的是一份执念。
这封信交到你手上后,我就该离开了。
孩子,我会一直记挂着你。
好好活着。”
我把信纸叠了,重新塞回信封里。
女朋友还坐在我一旁,搓着我的手。
我把那盒子取过来,里面的钱,零零碎碎,从十元到百元都有,新旧不一,厚厚的一沓,装满了整个盒子。
“他说谎了。”我扬了扬那信封,对女朋友说。
女朋友不说话,默默地从我手里接过那盒子,小心地盖上。
“我爹从不是嫌贫爱富的人,不可能因为差距大,就不再与他相见。他们是多年挚友也好,搭档也罢,包括可能超越搭档之上的关系,绝不可能因为这么简单的原因就不再相见了。”
“他也爱你啊。”女朋友轻声说,“所以他不会去说太多和你爹之间的事儿给你听。”
“可我这些天都知道了啊?”
“他并不知道你知道了。他只知道你们家庭圆满,而他很重视你爹,也关爱着你。他能做的就这么些了,给你写封信,帮你多捏捏脚,不再去打扰。”
“帮我一个忙,行吗?”我攥住她的手,“明天我要去疗养院找我爹,你能帮我去足疗店蹲他吗?”
“当然没问题。”
……
第二天我站在疗养院大门口,接到了女朋友给我打来电话。
“他没来上班,说是辞了。”
“帮我问问他家住址?”
“这里的人,谁都不知道。”
“草!……对不起。”我脱口而出,反应过来了赶忙道歉。
“没事儿,你去见见你爹吧。”
我踏入父亲的房间。
他的大褂未曾脱过,还是那一身浅蓝,正扒着窗户张望外面。
见我来了,他迟疑半晌,“您好,请问您是?”
我拽着他手臂坐下,“我是你儿子,爹。你这些天渐渐在忘记一些事儿,不记得我很正常,我是你儿子,出生时脚上有颗痣,你还把这东西给了我。”
我挽起裤脚,露出那金饰。
父亲应当还认得,我能肉眼看见信任重新回到了他眼中。
“宝宝。”他又叫我,“那你看着九良了没有?他怎么还不过来对词呢?”
我摇摇头,哄他,“九良说他有事儿得耽搁一下,爹你再耐心等等。”
“怎么了?什么事儿?”父亲一下子紧张了起来,“那孩子就是粗心。”
我想起了马场的视频,试探性地跟他说,“他好像前一天射箭太累了,手也不小心伤着了,今天怕是不能过来对词了,你们的演出很急吗?”
父亲赶忙摆手,“我跟队里说一下,不去了不去了,他手怎么伤着了?”
我摇摇头,我说,“我也不太清楚,等啥时候他来了你问问他吧。”
他就去枕头底下翻找。
我看着他翻,直到把那个小小的铝盒翻了出来。
我猛地想起,在临走前收拾行李的时候,他带上了这盒子,装到袋子里时,还发出了清脆的一声响。
他把那盒子递给我,说,“宝宝,那你把这东西给他。我都说了我不要,我不玩,他自己也不留着,非得给我,你看看,手伤着了吧。”
我把那盒子接过来,打开。
里面是一枚扳指。
做工精细,一晃在盒子里叮当作响。
想来应该是那日周九良看着父亲手指被弓弦勒破,就送了这扳指给他。
那扳指虽然做工精细,但看得出有了不少使用过的痕迹,应该是他随身的物品,爱护有加又经过精心打理。
我刚想把那盒子扣起来,发现盒子里还有一张小小的纸条。
我偷偷瞥了瞥父亲,父亲一脸焦急,应当是没有察觉出来,我连声说,“好的好的,我带给他。你别急,你放宽心,他手不碍事儿的。”
父亲长舒一口气,“那就好,那就好……对了,这儿是哪里呀?”
我说,“这是疗养院,是你新的家。”
他问我,“那九良知道这儿吗?”
我回他,“知道的,你放心,你看,那鸟儿一直在叫,可能是饿了,你要不要去喂喂它?”
父亲就站起身来喂鸟,我冲他背影说,“爹,我走了,这盒子我带走了,你多休息,明儿我再来看你。”
他背对着我摆摆手,“千万记得带给九良啊!”
我说,“一定,一定。”
退出他房间来到走廊后,我又把那盒子打开,把那纸条取了出来。
上面简简单单的只要一个人名。
我不认识,但看名字格式,并不是德云社里的人。
我想了想,掏出手机搜了一下她。
这一搜,就搜到了很多信息。
非常好搜,相关联的信息特别多。
她是一名娱记。
我隐隐觉得,应该快要了解到那件事了。
如果这盒子,并不只是存放了九良的东西,还放了外人的东西进去,那想必应当和那件事有关。
这小小的盒子,怕是保存着他们之间的开始,与结束。
始于一箭,止于一人。
【未完待续……】
【堂良堂】寻忆记⑭
现实向,无差,长篇(今日第三更)
本文纯属虚构,圈地自萌,切莫上升!!
----------------------------------------
【拾肆】
我给那路人鞠了深深一躬,拜托他把视频拷给我。
他拷完,挎着身旁那人的手,继续遛弯去了。
我躺倒在草坪上。
夜幕已经降了。
马场偏远,没有城市的灯光,头顶上陆陆续续出现了许多星星,衬在藏蓝色的天幕中。
不知道为什么,可能是因为骑了一下午马,我有些累了,身心俱疲,但又长舒一口气。
想了半天,我掏出手机来,给未婚妻拨过电话。
她接通那一瞬间,我试到鼻子有些酸。
我强忍,也...
现实向,无差,长篇(今日第三更)
本文纯属虚构,圈地自萌,切莫上升!!
----------------------------------------
【拾肆】
我给那路人鞠了深深一躬,拜托他把视频拷给我。
他拷完,挎着身旁那人的手,继续遛弯去了。
我躺倒在草坪上。
夜幕已经降了。
马场偏远,没有城市的灯光,头顶上陆陆续续出现了许多星星,衬在藏蓝色的天幕中。
不知道为什么,可能是因为骑了一下午马,我有些累了,身心俱疲,但又长舒一口气。
想了半天,我掏出手机来,给未婚妻拨过电话。
她接通那一瞬间,我试到鼻子有些酸。
我强忍,也没忍住,开口带了一点点哭腔。
我说,“我累了。我好想你呀。”
我能听得到她惊慌失措的声音,她迭声问我,“你还好吗?你在哪?要我去接你吗?”
我朝她撒娇,“没事儿,我就是累了,我就是想你了,我在看星星呢。”
她哄我,“累了,这周末等我不工作了,陪你找个地方好好休息一下。”
我向来很体谅她,可这次不知道怎么了,就是忍不住地想跟她撒娇。
我说,“我等不到周末了,我现在就好累好累,今晚你能陪我吗?”
她在那头闷闷地笑,然后问我,“你在哪呀?我待会把手头工作交一下,给我半小时。”
我说,“我给你两个小时。我在马场,赶回去要很久,你不急。”
她说,“那一会儿见。”
我听得出她要挂电话,脑子一热,冲她喊,“先别挂!”
她有些疑惑地问我,“怎么了?”
我说,“咱这周末,结婚吧?”
她到底没同意。
我说过,我一直很依赖她,她能在我脑子不转的时候,理性地制止我的冲动。
她说,“这终归是个大事儿,咱还是得坐下来仔细商量一下,免得将来回想起来,留什么遗憾。”
我扁了扁嘴,她继续哄着我,“跑不掉啦!大二就被你黏上啦,跑不掉也不会跑啦,等有空了,咱商量商量这个事儿,好不好?”
我点点头,想到她在电话那头看不见,又哼唧了一声。
她说,“那你快回来吧,骑一天马也累了,今晚好好休息休息。”
我赶回市区,已经九点多快十点了。
她站在我们约好的地方等着我。
见面了我就抱住她,扑她肩膀上深呼吸,她抬手抚着我的后背。
……
没处可去。
我不饿,不想吃宵夜。
看不进电影,没兴致唱歌。
到最后,她说,“足疗去吧,刚好也给你放松放松。”
我们挑了一家离约定地点最近的足疗店。
一进去我就瘫倒在那个能够仰躺着的,像床一样的沙发上。
她推了推我,笑着让我把鞋子脱了。
我懒得动手,两只脚蹭来蹭去,把鞋蹭掉,闭了眼睛装死。
我听见她在和服务员询问,然后确定了我们点的套餐,她点了个最贵的。
我听见细细簌簌的响动,抬了抬眼皮,看到她绕过来,帮我把我刚刚蹭掉的鞋子收拾好,对齐了放在沙发边,又躺回去自己脱掉了鞋。
在两个师傅端着木盆进来前,我就已经有些昏昏欲睡了。
这些天,工作,家里,疗养院,三点一线折腾不说,还得抽空跑小园子跑马场。
那边一个渐渐记不住事的爹,还有一大堆让我一时间消化不了的过往,我感觉大脑像个灼热的CPU,随时都要死机了。
她拍了拍我的胳膊,柔声和我说,累了就睡会儿吧。
我迷迷糊糊的时候,听着师傅在做介绍,说其中一个师傅,眼睛有些不太好了,看不到客人的表情,但手法是这边最好的,如果摁得疼了,记得要跟他说一声,否则师傅不知道。
我头都没点几下,当脚伸入那个泡脚桶后,我就一歪头睡了过去。
我是疼醒的。
醒来发现师傅已经开始捏了。
力度很足,摁到穴位的时候,一阵阵酸疼的感觉。
我龇龇牙,女朋友刚准备开口和师傅说,我摆摆手制止了她。
摁得疼些,摁完了就越舒坦。
我抬眼看了看给我捏脚的那师傅,他低着头,头发花白一片了。
我忽然有些不忍,让一个这么大年纪的人伺候我。
我就开口道,“师傅,您不然可以轻一点。”
他有些惊慌,手上的劲儿一下子收了,问我,“是太疼了吗?那我收收劲儿。”
他嗓子有些喑哑,透着些苍老。
我赶忙否认,“不是不是,您捏得很好,我是怕您累着喽。”
他笑了,“没事儿不累,你说你这孩子,我还是第一次听到有客人跟我这么说呢。”
我也随口跟他聊着,“您都没抬头看我,怎么知道我是孩子?”
他恢复了几分力道,“我都这么大岁数了,看谁也都是孩子,更何况我虽然看不太见了,但耳朵还是好使的,一听就能听出来,小伙子你没到30吧?”
嚯,还真挺准的,我点点头,应他,“是没到,不过也快了,今年27啦。”
他换了个穴位,接着摁,问我,“这力道行吗?”
我说,“行的,我耐疼,您只要不累,不用太过在意我。”
他摁到一个地方时,我轻轻“嘶”了一声。
我“嘶”得很轻声,怕他自责,可他依然还是听了出来,问我,“这儿疼?”
我笑着说,“还好,有点儿。”
他叹了口气,“现在的年轻人啊,真是过度劳累了,小小年纪的,得多注意注意自己身体喽。”
我顺着他说,“平时还好,今天累了点,睡一觉可能就恢复了,不碍事。”
他感叹,“到底是年轻人,火力足,恢复得快,今天工作很忙?”
我说,“还好,我今天去了趟马场,跑了一下午,腰有些吃不住,明天就好了。”
“马场?”他手上动作微微一顿,“爱骑马?这爱好在现在小年轻里可不多见。”
“也不是多爱,只是会骑,今儿过去转转而已。”
他手上继续缓缓使力,“你们是两口子?”
果然上了年纪的人,总是会不自觉地问这些问题。
若是平时,我其实很反感这种八卦式的打探消息。
但足疗店有着独特的隐蔽性,门一关,灯光暗暗的,会让人有一种安心感,好像在这里面说的事情,就都会变成不出这个房门的秘密一般。
我回他,“我俩还没结婚呢,订了婚,这不,刚来之前我还和她商量着要不然这周末结婚,她给我否了。”
女朋友娇嗔地瞪了我一眼。
我赶忙改口,“是我太冲动,这事儿还得商量,但肯定提上议程了,谈了好多年喽。”
那师傅一下一下捏着我的脚,道了声,“小伙子,恭喜啊。”
我回了句谢谢。
我还是困,加上本身话不多,此时房间里一沉默,我又有些昏昏欲睡。
我和女朋友撒娇,“我还困。”
她伸过手来拍拍我,“困就再睡会儿。”
那师傅也说,“困了就再睡会儿,我轻着点。”
手劲儿不轻不重,极其舒服,我闭了眼,又沉沉睡去。
半梦半醒之间,我试着脚踝有些痒,好像有什么东西在轻轻摩擦,条件反射一般抽了抽腿。
那种痒痒的感觉就消失了。
不知道是不是做梦了,我抽腿的一瞬间,听到一声,像是鼻子不通气一般,略微厚重的吸气声。
等我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房间里只剩下我们两个人了。
女朋友坐在一旁玩着手机,见我醒了,站起身把鞋子给我拿了过来。
“我睡了多久?”我打了个哈欠问她。
“有两个钟了,不忍心叫醒你,帐我结了,你衣服扣扣好,免得出去着凉。”
我低头按亮手机,已经快半夜十二点了,把脚一边往鞋里塞,一边伸了个懒腰。
疲乏感减轻了好多,又睡了个好觉,现在挺神清气爽的。
“那老师傅手艺确实可以。”我跟女朋友说。
“你睡了不知道,那老师傅早过点儿了,给我捏的师傅已经回去了,他不回,又给你多捏了一个钟。”
“我轻声问过他怎么加钟,他说不用,说看你太累了,就当让你好好放松放松。你还真别说,这老师傅,人真不错。”
“那你就真让他给我多摁了一个钟?”我不自觉拔高了一点语调。
“那哪儿能啊,刚刚结账的时候,我按实际时间结的账,咱不能占人便宜,再说你休息好了,比啥都强。”
我说过我很喜欢她。
我太喜欢她了。
喜欢到现在若不是午夜十二点,我恨不得拖着她手直奔那红本本而去了。
“回家?”她见我盯着她不说话,试探着问我。
“我爱你。”我很少说这么肉麻的话,但都到嘴边了,也不想咽回去。
“睡傻啦?”她笑着过来摸摸我额头。
我顺势抓过她的手,贴在我脸上,哼哼唧唧道,“我也不知道怎么了,本来也不想打扰你工作,但今天就是好想见你啊,结果现在都晚上十二点了快,你不会生我气吧……”
她伸了另一只手,揉了揉我的头发,轻轻地说,“我也爱你啊。”
我收拾好东西,牵着她出门。
我刚要推开大门的时候,前台叫住了我。
我不解地回身,女朋友也上前一步柔声解释,“刚刚我们已经结过账了。”
前台那小姑娘摆摆手,“不是不是,是这儿有东西给你们。”
我折回身,下意识地摸了摸裤兜——手机,钥匙,钱包,都在啊,应该没掉东西。
前台小姑娘弯腰,从柜台里拿出一个盒子。
挺大一个盒子,递给我。
我伸手接过来,就在接过盒子的那一瞬间,脑子里忽然像过了电一样。
我猛地一把攥住还没来得及抽手回去那小姑娘的手腕。
她吓了一大跳,瞪大眼睛望着我。
我抖着声音问,“刚,刚刚给我捏脚那个老师傅呢?”
“他……回家了啊?”
“他家在哪?”
“我不知道啊……我哪儿知道这个。”
“他明天还来吗?”
“我……我真不知道。”
那小姑娘看着快要哭出来了。
我颓然地松开她的手腕子。
心脏又要从嗓子眼里跳出来了。
我有些站不住,抱着盒子退了两步,女朋友上来扶住我,没有说话。
我其实猜到了。
我早该猜到的。
我TM就是最蠢的那个猪。
我打开盒子。
盒子里是一摞钱,新旧都有,厚厚的一沓,一股好闻的油墨香。
旁边有个信封。
我拿出来,信封皮儿上什么都没写,也没封口。
我抖了抖,把里面的信纸抖出来,展开。
那笔迹,似曾相识,工整,遒劲。
第一行写着,
“小孟,你好。”
【未完待续……】
【堂良堂】寻忆记⑬
现实向,无差,长篇(今日第二章)
有两个版本,上面这个版本怕有些人觉得不接受我写的,原版附在后面,只有人称的变换,酌情选一个看就好~
本文纯属虚构,圈地自萌,切莫上升!
-------------------------------------------
【拾叁】
我算是找到了父亲拍戏时,骑马骑得好的原因了。
问到了马场地址,我过去,从下午就坐在马场边上,一直坐到了天黑。
我请了一礼拜的假,连着去了七天。
不得不说,马场是个极好的地方。
人烟稀少,风景优美。
马儿飞驰而过,看得人不由得也感觉轻快了起来。
这些天来,过来骑马的人不是很多。
那靶场在马...
现实向,无差,长篇(今日第二章)
有两个版本,上面这个版本怕有些人觉得不接受我写的,原版附在后面,只有人称的变换,酌情选一个看就好~
本文纯属虚构,圈地自萌,切莫上升!
-------------------------------------------
【拾叁】
我算是找到了父亲拍戏时,骑马骑得好的原因了。
问到了马场地址,我过去,从下午就坐在马场边上,一直坐到了天黑。
我请了一礼拜的假,连着去了七天。
不得不说,马场是个极好的地方。
人烟稀少,风景优美。
马儿飞驰而过,看得人不由得也感觉轻快了起来。
这些天来,过来骑马的人不是很多。
那靶场在马场的角落一块空地上,一排钉了几个靶,简陋的木桌子上摆着几把弓和箭,但也没什么人过去玩。
我看累了马,就索性躺倒在草坪上。
阳光耀眼。
我戴了顶遮阳帽过去,罩在脸上。
能从遮阳帽布料那很小很小的孔里,看到蓝天,也能看到白云在我头上悠然而过。
我忽然就在想,不知道多少年前,骑马骑累了的父亲,会不会也躺在这儿,看着这蓝天白云。
虽然云不是同一片云了,天倒一直都会是这片天。
确实挺惬意的。
看到最后一天,我交了钱,入了场。
我是会骑马的。
从小跟着父亲在片场,闲暇时他也会将我托到马上,他在一旁护着我,那马踢踏踢踏地往前慢慢走,我坐在马背上,一颠一颠。
“爹,颠得屁……疼。”已经知羞的我不好意思说出那词。
他就笑,把我抱下来,然后自己翻身上马,干净利落。
腿一夹,马撒开蹄子往前跑。
我看入了迷,也忘了疼,只伸了手叫他。
他“吁”一声喝住马,跳下来,把我重新抱上去,自己再翻身上马,坐在我身后,护住我,拽着缰绳,带我一起骑。
久了便也不害怕了。
再久了,还学会跟着马背的起伏去调整自己的动作,不再会颠得疼了。
一想起这些回忆,就觉得很温暖。
我想着,笑着,骑了一圈又一圈。
最后我翻身下马时,已近黄昏了,马场边出现了一些人,那是饭后结伴出来散步的人。
我退出马场,又坐回那片草坪上休息。
一对路人朝我走了过来,我抬头看了看。
那是两个中年男人,手挎在一起。
我看出了他们的关系,但也不甚在意。
见他们冲我走来,笑着点了点头,礼貌地打了个招呼。
没想到其中一个倒是先向我搭了腔。
他说,“一连好几天你都来这了,看着你面生,不像这块儿住的人,喜欢骑马?”
我心里一紧。
我向来话少,其实不太善于应付陌生人的客套寒暄,心想,好家伙,敢情这人自来熟。
我摇了摇头,“也不是很喜欢。”
“不是很喜欢?那一连好几天都看你坐着儿发呆了……”
另一个人轻轻拽了拽他,示意他不要再继续打扰我。
我说道,“我不是很喜欢骑马,来这里是因为几十年前,这地儿应该有什么故事,我想过来看看,但是感觉好像人气不太旺啊。”
他点了点头,“我从小在这地儿长大,小时候就常来这附近。”
“这马场从来人气都不旺,据说是因为老板本身是玩票性质的,没打算靠着这个赚钱,雇的人也不多。我记得我小时候来,这儿就一个工作人员,晒得黑黑的,帮着老板管理马场。”
我心脏又开始跳了。
我试到自己声线有点抖,“就一个工作人员?晒得黑黑的?”
他比划了一下,“大概这么高,挺瘦的,黑黑瘦瘦的,留一锅盖头。”
我一下子坐直了身子,“请问您有照片吗?”
他和挎着他的那男人对视一下,像是在交换什么信息一般。
我不懂他们的默契,我只心焦。
他转过头来,冲我摇摇头,“我没有照片,但那小伙子长得可精神了。”
我确定了百分之八十,可还不敢确认,抖着声音问他,“那您小时候经常来这玩,看到过这个小伙子什么故事吗?”
他们又对视一眼,然后那人像下定什么决心一般,问我,“你到底是谁?”
我说,“我是他儿子。应该是,不能确定你说的是不是他,但……应该是的。”
“儿子?”他喃喃自语,又转头去看他身侧那人,像是询问他一般,“不应该啊?”
他身旁那人没说话,轻轻捏了捏他的手,摇了摇头。
我追问,“不应该?为什么不应该?到底怎么了?您能不能……拜托您……能不能跟我说说。”
他开口道,“虽然有些不尊重您,但是我没想到他会有孩子……他应该,像我们一样啊。”
我看了看他们两个扣在一起的手。
他们的手应该挺热乎的,能互相取暖。
我不行,我的手现在没人握,冷得就像一块冰。
“像您一样……什么意思?”
“我虽然没有照片,但我有一段视频。”
“那是我还在自我怀疑的时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烦躁得紧,索性逃了学,在这儿瞎溜达。那天工作日,这里一个人都没有,就只有那个小伙子,和另一个人。我那天下午躲着,录了那段视频。”
“那天下午过后,我知道了原来这世界上不止我一个人这样,就不再自我怀疑了。这么些年了……”
他含着笑望向身边的人,那人又捏了捏他的手,温柔至极,“这么些年了,我过得也挺好的。”
我没心思看他们秀恩爱。
我言简意赅地问了,“这视频,您还有吗?能给我看看吗?”
他点了点头,“可以,这些年我没给人看过,但如果是你的话,应当可以。”
他坐到了我旁边,把视频调出来给我看。
按他话说,这视频应当是不让他再自我怀疑的珍贵东西,所以即使拍摄时间很久远了,但也保存完好,一直能播,并没有掉帧。
那镜头一开始有些抖。
等逐渐稳定了,我能看到确实就是这个马场。
即使几十年过去,依然没怎么变样。视频中马场里的那些马,估计是现在这些马的曾曾曾爷爷了。
确实和他说的那样,视频里除了成群的马以外,一个人都没有,毕竟那天是工作日。
我看到有一个人走入了镜头。
那是父亲。
和参加比赛时那软软的妹妹头不一样,父亲那会儿顶着个锅盖头,晒得黑黢黢的,比他后来日子要壮实些,看得出经常干活,练出了些肌肉。
父亲入画面以后,紧跟着又走入一个少年。
那是周九良。
毫无疑问。
和最初那张照片上的人一模一样,还没留起那一头小卷毛,梳了个很短的寸头,比传习社时期大了些,应当已经给了字,看上去十八九岁的样子。
接下来我知道,那路人为什么这么说了。
我看到了父亲的手,牢牢地扣在周九良手上。
像极了我刚刚看到他们俩的画面。
父亲是牵着他走进马场的。
我看到这,虽直呼名讳不好,可还是决定接下来用“孟鹤堂”来代替父亲二字了。
一来是总觉得继续去用父亲二字,有些怪怪的。
二来,我知道这个视频,是周九良和孟鹤堂的故事了。
孟鹤堂在这里面,不是谁的爹,也不是大明星,他就只是……孟鹤堂而已。
也可以说,他就只是,孟祥辉而已。
周九良四处看了看,有些紧张的样子,手指也往回缩了缩。
孟鹤堂攥牢了他的手,安慰了他几句话,隔得远,视频里听不清,就看到周九良仿佛放下心来一般,反手也扣住了他的手。
视频镜头跟着他们移动。
孟鹤堂把他带到一匹马前,介绍似的说了几句话,应当是说这马温顺些。
之所以这么猜,是因为我看见孟鹤堂扶着周九良坐上马背,周九良那生疏还夹着害怕的样子,应该不太会骑马。
孟鹤堂在前面牵着马笼头,那马果然温顺,压着步子朝前慢慢走。
看得出来周九良很紧张,缰绳也不攥,握住了马鞍子上的那个铁环就不撒手。
马才走了几步,他就吆喝着要下来,孟鹤堂喝住马,小心翼翼又把他扶了下来。
紧接着孟鹤堂身一翻,跃上一匹马的马背。
那马没配鞍,孟鹤堂腿一夹,马朝前飞驰。
我第一次见那样的他,骑着无鞍马,当真是飒爽英姿。
周九良在边上看着他,给他鼓掌。
视频镜头一会切到孟鹤堂那边,一会切到周九良那边,看得出来是一点儿都不想错过。
孟鹤堂骑够了,喝住马,又轻飘飘跳下来。
他走到周九良面前,说了些什么,周九良使劲摇头,再问,还是猛摇头。
但孟鹤堂又说了几句话,我看到周九良终于迟疑地点了点头。
他又朝四周紧张地望了望,然后攥住鞍子,骑上了马。
我知道他这次为什么肯再上马了。
就像我小时候父亲教我骑马时候一个样。
孟鹤堂紧跟着,踏了马蹬子,翻身一跃,坐在了他的后面。
他把周九良环在怀中保护着,手从他两边身侧绕过去,抓了缰绳,腿微微夹了一下马肚子,马开始往前小跑。
不得不说,能入得了干爷爷法眼的马,都是一等一的好马。
即使驮着两个人,也丝毫显不出疲乏感,依旧矫健。
孟鹤堂环了他,腿夹着马,俯身在他耳边说着什么话。
能看到周九良慢慢地也不再那么害怕,尝试着调整坐姿,腰能稍微直起来一些了,手也不再牢牢地攥着马鞍上那铁环了。
他们骑了好几圈。
最后一圈的时候,周九良的手,终于敢从铁环上松开。
孟鹤堂于是把缰绳塞到他手上,让他攥着,自己的手覆上他的手背,带着他操控缰绳。
我又看到了那个熟悉的笑。
那个龇出一口白牙,笑得见牙不见眼的笑。
孟鹤堂带着周九良的手,拽了拽缰绳,马奔跑的步子放缓,渐渐停了下来。
他从马上利落地翻下来,然后张着手,小心翼翼把周九良也护了下来。
周九良指了指那马场一角,孟鹤堂笑着摇了摇头,甩了甩胳膊。
周九良拍了拍胸脯,孟鹤堂笑意更深了。
他们还是朝靶场那边走去了。
那木桌子,比我现在看到的要新上许多,其他倒是没什么太大变化,还是那几个靶子,几把弓。
周九良伸手挑了把弓拿起来,在手上颠了颠,转身从一旁的箭筒里抽一支箭出来,搭上弓弦,拉开,拉了个满月,脚下站得定定的,纹丝不动。
他瞄了瞄,旋即一箭射出,箭飞向靶子,虽没中最中间那小圆心,但却也至少是个七环。
他把弓递给孟鹤堂。
孟鹤堂接过来,也从箭筒里抽一支箭,但笨手笨脚的,愣是没办法把那箭搭上弦。
周九良就笑,探身帮孟鹤堂搭好。
孟鹤堂也拉开弓弦,弧度非常小。
看得出孟鹤堂很用力了,即使视频里看不清晰,也看得到他胳膊因为吃力,在抖个不停。
孟鹤堂瞄了瞄,松了手。
箭飞出,划了一道抛物线,脱靶。
孟鹤堂把弓放回桌上,笑着摇了摇头。
他素来力气小,这我也知道。
我初中以后,家里拧个罐头盖,换个大桶水之类的活儿,就再也没麻烦过他。
我看到周九良把弓又重新拿在手上,和孟鹤堂耐心讲解。
孟鹤堂还是笑着摆手,摇头。
这次周九良没有再四处张望了。
我看到他把孟鹤堂环在身前,手抓了他的手,一手撑弓,一手搭箭。
他沉喝一声,把弓猛地拉开,两个人手覆着手,孟鹤堂凑上去瞄了瞄,点了点头,周九良搭箭的手一松。
那箭离弦而去。
虽然赶不上他自己的那一箭,可好赖也上了靶。
视频里,在那箭飞出的一瞬,孟鹤堂猛地抖了一下。
隔得远,看不出发生了什么。
但等到两人手松开,我看到了一个颜色,红色。
孟鹤堂指头,应当是被那紧绷的弓弦勒破了,出了血,一点点往下滴着。
可他还是笑得一脸温和,丝毫没有任何疼痛的样子。
倒是他对面的周九良急了。
他一把抓起孟鹤堂的手,细细端详。
像是不愿意被他发现一般,孟鹤堂使劲把手往后缩。
孟鹤堂劲儿比他小得多,手被攥牢了,纹丝不动。
周九良撩起自己的衣服下摆,就把他的手缠上。
不一会儿,那衣服就殷出了一小片血渍。
他捂了一会儿,把孟鹤堂的手从衣服里拿出来,血珠又徐徐冒出,止不住。
孟鹤堂笑着摇摇头,还想往回缩。
下一刻,看得出周九良是真的急了。
他一口把孟鹤堂的手指含在了嘴里。
像是只慌不择路,手足无措的小兽一般。
周九良含着孟鹤堂的手指,脸上那心疼,愧疚,自责,担心,还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神情,一览无余。
孟鹤堂想来也不曾料到这一幕会发生,脸上的笑容定格了,眸色越来越暗。
他渐渐收了笑,伸了另一只手在周九良头顶轻轻拍着。
周九良不放那只手,双手紧抓着,像想要补救什么似的,就是不撒开。
孟鹤堂还是温柔地一下下拍着周九良的脑袋,像是安慰着孩童一般。
他的手此刻又往回抽了抽。
不知道是不是这一抽,把如困兽一般的周九良最后一点理智也给烧了个一干二净。
他任由孟鹤堂把手指从他嘴里抽回。
然后没有一丝犹豫地,他伸手拢了孟鹤堂的后背,把他拥向了自己。
一如相声有新人夺冠那一刻孟鹤堂所做的一样,自然,坚定,有力。
被拥的那一刻,重心不稳,孟鹤堂张了嘴,条件反射一般“啊”了一声。
那声“啊”很短促,短促到迅速被堵住了。
贴得很近,近到周九良的鼻尖压上了孟鹤堂的鼻尖。
周九良此时尚比孟鹤堂稍矮一些。
他闭了眼睛,僵着身子,微仰着头,像只倔强的小狼一般,拥住了身前的人,手指紧紧扣着他后背不让他后退逃离,生疏执拗地进攻着。
不知所措且不得要领,但不留余地,不给退路,孤注一掷。
我看到孟鹤堂笑了。
有细细的笑纹从眼角漫开,可眸色暗得仿佛深不见底的漩涡。
他把那受伤的手伸出,爱怜地摸了摸周九良早已染得通红的耳朵。
然后从耳根绕到了他的脑后,轻轻揽住。
他闭了眼,偏过一点角度,微微低头,轻启唇,温柔地指引着他,回应着他,给那只被困得迷茫又焦躁的小兽,引了一条让它逃生的路。
就像之前骑马骑到最后一圈那般,周九良僵硬的身子慢慢放松了下来。
马群还在场里面悠闲地散着步。
天上飘着如丝如屡的轻薄的云。
靶子上的箭还未曾拔去。
手指上的鲜血又在慢慢渗出。
风吹草动,摇摆个不停。
明明一切都还是动着的,可时间却好像静止了。
云卷,马嘶,草浪翻涌,像是都被定格了一般。
而处在画面中心的这两个人,丝毫不在意周围的这一切。
仿佛这世界上其他的一切东西,此刻都无关紧要了,管它是凝固还是变换,就算下一秒世界塌陷,也都无所谓它们。
那两个人就站在那边。
闭着眼睛,安静地接着吻。
我大约能猜到那张父亲留了几十年的周九良的照片,是夹在写生集哪一页里了。
那天的靶上,有两只箭,却没有一箭中十环。
可我分明记得父亲的画。
那画里,只有一支箭,但那箭头,正中最小的圆心。
【未完待续……】
---------------------------------------------------
【原版】没有改成孟鹤堂,就带的还是人称还是父亲,怕有人接受不了,原版如下(只做了名称的替换,不看也可)
我算是找到了父亲拍戏时,骑马骑得好的原因了。
问到了马场地址,我过去,从下午就坐在马场边上,一直坐到了天黑。
我请了一礼拜的假,连着去了七天。
不得不说,马场是个极好的地方,人烟稀少,风景优美。
马儿飞驰而过,看得人不由得也感觉轻快了起来。
这些天来,过来骑马的人不是很多。
那靶场在马场的角落一块空地上,一排钉了几个靶,简陋的木桌子上摆着几把弓,也没什么人过去玩。
我看累了马,就索性躺倒在草坪上。
阳光耀眼,我戴了顶遮阳帽过去,罩在脸上。
能从遮阳帽布料那很小很小的孔里,看到蓝天,也能看到白云在我头上悠悠而过。
我忽然就在想,不知道多少年前,骑马骑累了的父亲,会不会也躺在这儿,看着这蓝天白云。
虽然云不是同一片云了,天倒一直都会是这片天。
是挺惬意的。
看到最后一天,我交了钱,入了场。
我是会骑马的。
从小跟着父亲在片场,闲暇时他也会将我托到马上,他在一旁护着我,那马踢踏踢踏地往前慢慢走,我坐在马背上,一颠一颠。
“爹,颠得屁……疼。”已经知羞的我不好意思说出那词。
他就笑,把我抱下来,自己翻身上马,干净利落。
腿一夹,马撒开蹄子往前跑。
我忘了疼,伸了手叫他。
他“吁”一声喝住马,跳下来,把我抱上去,自己再翻身上去,坐在我身后,护住我,拽着缰绳,带我一起骑。
久了便也不害怕了,再久了,还学会跟着马背的起伏去调整自己的动作,不再会颠得疼了。
一想起这些回忆,就觉得很温暖。
我笑着,骑了一圈又一圈。
最后我翻身下马时,已经黄昏了,马场边出现了一些人,那是饭后结伴出来散步的人。
我退出马场,坐在那片草坪上休息。
一对路人朝我走了过来,我抬头看了看。
那是两个中年男人,手挎在一起。
我看出了他们的关系,但也不甚在意,见他们冲我走来,笑着点了点头,礼貌地打了个招呼。
没想到其中一个倒是先向我搭了腔。
他说,“一连好几天你都来这了,看着你面生,不像这块儿住的人,喜欢骑马?”
我心里一紧,我向来话少,其实不太善于应付陌生人的客套寒暄,心想,好家伙,敢情这人自来熟。
我摇了摇头,“也不是很喜欢。”
“不是很喜欢?那一连好几天都看你坐着儿发呆了……”
另一个人轻轻拽了拽他,示意他不要再继续打扰我。
我说道,“我不是很喜欢骑马,来这是因为几十年前,这地儿应该有什么故事,我想过来看看,但是感觉好像人气不太旺啊。”
他点了点头,“我从小在这地儿长大,小时候就常来这附近,这马场从来人气都不旺,据说是因为老板本身是玩票性质的,没打算靠着这个赚钱,雇的人也不多。我记得我小时候来,这儿就一个工作人员,晒得黑黑的,帮着老板管理马场。”
我心脏又开始跳了。
我试到自己声线有点抖,“就一个工作人员?晒得黑黑的?”
他比划了一下,“大概这么高,挺瘦的,黑黑瘦瘦的,留一锅盖头。”
我一下子坐直了身子,“请问您有照片吗?”
他和挎着他的那男人对视一下,像是在交换什么信息一般,我不懂他们的默契,我只心焦。
他转过头来,冲我摇摇头,“我没有照片,但那小伙子长得可精神了。”
我确定了百分之八十,可还不敢确认,抖着声音问他,“那您小时候经常来这玩,看到过这个小伙子什么故事吗?”
他们又对视一眼,然后那人像下定什么决心一般,问我,“你到底是谁?”
我说,“我是他儿子。应该是,不能确定,但……应该是的。”
“儿子?”他喃喃自语,又转头去看他身侧那人,像是询问他一般,“不应该啊?”
他身旁那人没说话,轻轻捏了捏他的手,摇了摇头。
我追问,“不应该?为什么不应该?到底怎么了?您能不能……拜托您……能不能跟我说说。”
他开口道,“虽然有些不尊重您,但是我没想到他会有孩子……他应该,像我们一样啊。”
我看了看他们两个扣在一起的手,他们的手应该挺热乎的,能互相取暖。
我不行,我的手现在没人握,冷得就像一块冰。
“像您一样……什么意思?”
“我虽然没有照片,但我有一段视频。”
“那是我还在自我怀疑的时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烦躁得紧,索性逃了学,在这儿瞎溜达。那天工作日,这里一个人都没有,就只有那个小伙子,和另一个人。我那天下午躲着,录了那段视频。”
“那天下午过后,我知道了原来这世界上不止我一个人这样,就不再自我怀疑了。这么些年了……”他含着笑望向身边的人,那人又捏了捏他的手,温柔至极,“这么些年了,我过得也挺好的。”
我没心思看他们秀恩爱。
我言简意赅地问了,“这视频,您还有吗?能给我看看吗?”
他点了点头,“可以,这些年我没给人看过,但如果是你的话,应当可以。”
他坐到了我旁边,把视频调出来给我看。
按他话说,这视频应当是不让他再自我怀疑的珍贵东西,所以即使拍摄时间很久远了,但也保存完好,一直能播,并没有掉帧。
那镜头一开始有些抖。
等逐渐稳定了,我能看到确实就是这个马场,即使几十年过去,依然没怎么变样。视频中马场里的那些马,估计是现在这些马的曾曾曾爷爷了。
确实和他说的那样,视频里除了成群的马以外,一个人都没有,毕竟那天是工作日。
我看到有一个人走入了镜头。
那是父亲。
和参加比赛时那软软的妹妹头不一样,父亲那会儿顶着个锅盖头,晒得黑黢黢的,比他后来日子要壮实些,看得出经常干活,练出了些肌肉。
父亲入画面以后,紧跟着又走入一个少年。
那是周九良。
毫无疑问。
和最初那张照片上的人一模一样,还没留起那一头小卷毛,梳了个很短的寸头,比传习社时期大了些,应当已经给了字,看上去十八九岁的样子。
接下来我知道,那路人为什么这么说了。
我看到了父亲的手,牢牢地扣在周九良手上。
像极了我刚刚看到他们俩的画面。
父亲是牵着他走进马场的。
周九良四处看了看,有些紧张的样子,手指也往回缩了缩。
父亲攥牢了他的手,安慰了他几句话,隔得远,视频里听不清,就看到周九良仿佛放下心来一般,反手也扣住了他的手。
视频镜头跟着他们移动。
父亲把他带到一匹马前,介绍似的说了几句话,应当是说这马温顺些。
之所以这么猜,是因为我看见父亲扶着周九良坐上马背,周九良那生疏还夹着害怕的样子,应该不太会骑马。
父亲在前面牵着马笼头,那马果然温顺,压着步子朝前慢慢走。
看得出来周九良很紧张,缰绳也不攥,握住了马鞍子上的那个铁环就不撒手。
马才走了几步,他就吆喝着要下来,父亲喝住马,小心翼翼又把他扶了下来。
紧接着父亲身一翻,跃上一匹马的马背。
那马没配鞍,他腿一夹,马朝前飞驰。
我第一次见那样的他,骑着无鞍马,当真是飒爽英姿。
周九良在边上看着他,给他鼓掌。
视频镜头一会切到父亲那边,一会切到周九良那边,看得出来是一点儿都不想错过。
父亲骑够了,喝住马,又轻飘飘跳下来。
他走到周九良面前,说了些什么,周九良使劲摇头,再问,还是猛摇头。
但父亲又说了几句话,我看到周九良终于迟疑地点了点头。
他又朝四周紧张地望了望,然后攥住鞍子,骑上了马。
我知道他这次为什么肯再上马了。
就像我小时候父亲教我骑马时候一个样。
父亲紧跟着,踏了马蹬子,翻身一跃,坐在了他的后面。
他把周九良环在怀中保护着,手从他两边身侧绕过去,抓了缰绳,腿微微夹了一下马肚子,马开始往前小跑。
不得不说,能入得了干爷爷法眼的马,都是一等一的好马。
即使驮着两个人,也丝毫显不出疲乏感,依旧矫健。
父亲环了他,腿夹着马,俯身在他耳边说着什么话。
能看到周九良慢慢地也不再那么害怕,尝试着调整坐姿,腰能稍微直起来一些了,手也不再牢牢地攥着马鞍上那铁环了。
他们骑了好几圈。
最后一圈的时候,周九良的手,终于敢从铁环上松开。
父亲于是把缰绳塞到他手上,让他攥着,自己的手覆上他的手背,带着他操控缰绳。
我又看到了那个熟悉的笑。
那个龇出一口白牙,笑得见牙不见眼的笑。
父亲带着周九良的手,拽了拽缰绳,马奔跑的步子放缓,渐渐停了下来。
他从马上利落地翻下来,然后张着手,小心翼翼把周九良也护了下来。
周九良指了指那马场一角,父亲笑着摇了摇头,甩了甩胳膊。
周九良拍了拍胸脯,父亲笑意更深了。
他们还是朝靶场那边走去了。
那木桌子,比我现在看到的要新上许多,其他倒是没什么太大变化,还是那几个靶子,几把弓。
周九良伸手挑了把弓拿起来,在手上颠了颠,转身从一旁的箭筒里抽一支箭出来,搭上弓弦,拉开,拉了个满月,脚下站得定定的,纹丝不动。
他瞄了瞄,旋即一箭射出,箭飞向靶子,虽没中最中间那小圆心,但却也至少是个七环。
他把弓递给父。
父接过来,也从箭筒里抽一支箭,但笨手笨脚的,愣是没办法把那箭搭上弦。
周九良就笑,探身帮父亲搭好。
父亲也拉开弓弦,弧度非常小。
看得出他很用力了,即使视频里看不清晰,也看得到他胳膊因为吃力,在抖个不停。
他瞄了瞄,松了手。
箭飞出,划了一道抛物线,脱靶。
他把弓放回桌上,笑着摇了摇头。
他素来力气小,这我也知道。
我初中以后,家里拧个罐头盖,换个大桶水之类的活儿,就再也没麻烦过他。
我看到周九良把弓又重新拿在手上,和父亲耐心讲解。
父亲还是笑着摆手,摇头。
这次周九良没有再四处张望了。
我看到他把父亲环在身前,手抓了他的手,一手撑弓,一手搭箭。
他沉喝一声,把弓猛地拉开,两个人手覆着手,父亲凑上去瞄了瞄,点了点头,周九良搭箭的手一松。
那箭离弦而去。
虽然赶不上他自己的那一箭,可好赖也上了靶。
视频里,在那箭飞出的一瞬,父亲身子猛地抖了一下。
隔得远,看不出发生了什么。
但等到两人手松开,我看到了一个颜色,红色。
父亲的指头,应当是被弓弦勒破了,出了血,一点点往下滴着。
可他还是笑得一脸温和,丝毫没有任何疼痛的样子。
倒是他对面的周九良急了。
他抓起父亲的手,细细端详。
像是不愿意被他发现一般,父亲使劲把手往后缩。
他劲儿比周九良小得多,手被攥牢了,纹丝不动。
周九良撩起自己的衣服下摆,就把他的手缠上。
不一会儿,那衣服就殷出一小片血渍。
他捂了一会儿,把父亲的手从衣服里拿出来,血珠又徐徐冒出,止不住,父亲笑着摇摇头,还想往回缩。
下一刻,看得出周九良是真的急了。
他一口把父亲的手指含在了嘴里。
像是只慌不择路,手足无措的小兽一般。
他含着父亲的手指,脸上那心疼,愧疚,自责,担心,还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神情,一览无余。
父亲想来也不曾料到这一幕会发生,脸上的笑容定格了,眸色越来越暗。
他渐渐收了笑,伸了另一只手在周九良头顶轻轻拍着。
周九良不放那只手,双手紧抓着,像想要补救什么似的,就是不撒开。
他还是温柔地一下下拍着周九良的脑袋,像是安慰着孩童一般。
他的手此刻又往回抽了抽。
不知道是不是这一抽,把如困兽一般的周九良最后一点理智也给烧了个一干二净。
他任由父亲把手指从他嘴里抽回。
然后没有一丝犹豫地,他伸手拢了父亲的后背,把他拥向了自己。
一如相声有新人夺冠那一刻孟鹤堂所做的一样,自然,坚定,有力。
被拥的那一刻,重心不稳,父亲张了嘴,条件反射一般“啊”了一声。
那声“啊”很短促,短促到迅速被堵住了。
贴得很近,近到周九良的鼻尖压上了他的鼻尖。
周九良此时尚比父亲稍矮一些。
他闭了眼睛,僵着身子,微仰着头,像只倔强的小狼一般,拥住了身前的人,手指紧紧扣着他后背不让他后退逃离,生疏执拗地进攻着。
不知所措且不得要领,但不留余地,不给退路,孤注一掷。
我看到父亲笑了。
有细细的笑纹从眼角漫开,可眸色暗得仿佛深不见底的漩涡。
他把那受伤的手伸出,爱怜地摸了摸周九良早已染得通红的耳朵。
然后从耳根绕到了他的脑后,轻轻揽住。
他闭了眼,偏过一点角度,微微低头,轻启唇,温柔地指引着他,回应着他,给那只被困得迷茫又焦躁的小兽,引了一条让它逃生的路。
就像之前骑马骑到最后一圈那般,周九良僵硬的身子慢慢放松了下来。
马群还在场里面悠闲地散着步。
天上飘着如丝如屡的轻薄的云。
靶子上的箭还未曾拔去。
手指上的鲜血又在慢慢渗出。
风吹草动,摇摆个不停。
明明一切都还是动着的,可时间却好像静止了。
云卷,马嘶,草浪翻涌,像是都被定格了一般。
而处在画面中心的这两个人,丝毫不在意周围的这一切。
仿佛这世界上其他的一切东西,都无关紧要,管它是凝固还是变换,就算下一秒世界塌陷,也都无所谓它们。
那两个人就站在那边。
闭着眼睛,安静地接着吻。
我大约能猜到那张父亲留了几十年的照片,是夹在写生集哪一页里了。
那天的靶上,有两只箭,却没有一箭中十环。
可我分明记得父亲的画。
那画里,只有一支箭,但那箭头,正中最小的圆心。
【未完待续……】
【堂良堂】寻忆记⑪
补文
现实向,无差,长篇(今日第三更)
本文纯属虚构,切莫上升,圈地自萌,不可转到其他地方!!
------------------------------------------------
【拾壹】
和前两次空手去小园子不同,这次我双手拎满了东西,也叫上了我的未婚妻。
毕竟这次是去拜访长辈,不敢怠慢了。
不知道是不是说相声的,都喜欢那些个文玩。
长辈家中,一开门,那种古色古香的气息就扑面而来。
我鞠了个躬,有些拘谨,身边的未婚妻挽着我,落落大方地打了个招呼。
他年近七十了,精气神倒是特别好,说话中气十足,握我手时可用力了。...
补文
现实向,无差,长篇(今日第三更)
本文纯属虚构,切莫上升,圈地自萌,不可转到其他地方!!
------------------------------------------------
【拾壹】
和前两次空手去小园子不同,这次我双手拎满了东西,也叫上了我的未婚妻。
毕竟这次是去拜访长辈,不敢怠慢了。
不知道是不是说相声的,都喜欢那些个文玩。
长辈家中,一开门,那种古色古香的气息就扑面而来。
我鞠了个躬,有些拘谨,身边的未婚妻挽着我,落落大方地打了个招呼。
他年近七十了,精气神倒是特别好,说话中气十足,握我手时可用力了。
他把我让进门去,迭声招呼我坐。
我双手放在膝盖上,局促地坐着寒暄了一会儿,到底还是没沉住气。
我问他,“伯伯,您认识家父吗?”
他笑着纠正我,“叫叔叔,我比你爹小。”
我改了口,“叔叔,那您熟悉我爹的事儿吗?”
他思索了一下,“倒不是很熟。你父亲从没有在传习社学习过。”
我问他,“那您和周叔叔熟悉吗?”
他点了点头,“很熟,我们曾经是同学。”
我觉得我来对了地方。
这是我遇到第一个,对周九良要比对父亲更熟的人。
我赶忙接着问他,“周叔叔是什么样的人啊?”
他说道,“少年老成。”
我收了声,等他继续说下去。
“……少年老成,基本功扎实,祖师爷又喂饭吃,一把好嗓子,成绩一直都很好。其实师父给他字也是,优良优良,不能给优啊,得戒骄戒躁,就给了个‘良’字。”
我点点头。
这和我从各方面,包括自己补相声有新人视频时所了解到的大差不差。
我补充道,“我知道他这些,我主要是想问问,他在传习社时候,您记不记得关于他的各种事儿啊,随便什么都成。”
他笑了,“其实啊,我们虽然是同学,但当时在传习社时候,和他的交往不多。”
“事实上,我们和他交往都不算很多。”
“那会儿我们都差不多大,十五六,十六七的男孩子,天天凑一块,不是打篮球就是打架,就他最老成,也不和我们打篮球,更不和我们打架,话也少得很。”
“我们打篮球热了,都直接在水龙头底下哗哗地冲冷水。他呢,盛夏三伏天也都端着个大茶缸子,里面热水腾腾地冒着热气,好家伙,跟刚滚开似的。”
他忽然凑近我,压低声音说,“其实我们当时都觉得他怪。挺老气不说,话又少,孤僻,也没什么玩得特别好的朋友。”
“当然,后来熟了也就自然而然成为朋友了,他待人很真诚,又很谦恭,性子也温,不争不抢的。甚至到后来,反倒越活越回去一般,跟个小孩儿一样了。”
“但我们学习那会儿,确实没什么人理他,他也不理我们。就一个人可以接近他。”
“我爹?”
“你爹。”
“你爹经常来看他,有空就来。”
“其实你爹那会儿挺忙的,除了在学艺,还帮着我们大爷打理马场和饭店啥的,还得给他当助理,一天到晚忙得脚不沾地。”
“但即便是这样,你爹只要得空,就往传习社跑,找他玩儿。”
“九良看书,你爹就在旁边默默背贯儿;九良写字,你爹就凑过去看他运笔。”
“我们都喊你爹过来和我们打篮球,你爹其实打得挺好的,可他就是不来。宁可不说话在那边尬着,也不来。”
“九良一开始不怎么搭理你爹。他那会儿性子可冷了。”
“现在想想看也不容易,屁大点小孩儿,独自一个人来北京求学,十四五的年龄,人生地不熟的,本能地就把自己缩起来了,就像小动物到了新地方,总得学着保护自己。”
“你爹不恼,也不急,吃了好多次闭门羹,坐了好多次冷板凳以后,九良终于搭理他了。”
“后来我们有时就瞧见他俩在那儿聊天,隔得远,听不清说了啥,能看见九良站着写毛笔字。写完一个字,蘸墨的间隙,就把笔停空中,笑着和你爹说话。”
“你爹分腿反着跨坐在教室椅子上,手把着椅背,仰头回他。”
“九良说完话,伸了笔蘸好墨汁,悬着腕子写。你爹就探头凑近了去看,把下巴搁在宣纸上,眼睛盯着那笔尖儿落。”
“有时候九良刚刚写完的字没干,你爹不小心蹭一下巴墨,九良就笑他,你爹抬手擦,一边擦还一边笑着打他。”
“到最后那墨还是擦不干净——你爹找不准位置啊。男孩子家家的,身上又没常备镜子,你爹看不见。九良笑够了,就抬手帮你爹擦下巴。”
“你爹也不客气,仰了头,抬着下巴只顾让他擦。擦半天,擦完九良手指上都全是墨了,你爹下巴还是有墨痕。俩人互相看了看,嘿嘿地对着乐,也不知道在乐个啥。”
“我们当然也有点好奇,可也都只是远远看着,不往跟前凑。”
“一凑近,九良就不说话了,低头写字。你爹也不说话了,搁那儿看着他写。我们离远了,他们才又开始有说有笑的。”
“有时候九良也教你爹写字。手把手地教。”
“你爹坐着,他就站你爹身后,俯身握着你爹的手写。可你爹还是写得不咋地,歪歪扭扭的,不过也可能是你爹并不是很用心吧。他经常一边写还一边扭头冲九良笑,九良就没好气地拍你爹脑袋。”
“我们当时看了都咧嘴。好家伙,你爹到底啥人啊,能让那么个冷性子的人,耐着性子一点点教着写字。”叔叔感叹道。
我听入了迷。
这和我认识的父亲简直天差地别。
父亲给我的感觉,性子向来清冷,不会是那种坐了好多次冷板凳,还舔着脸往上凑的人。
父亲做事更是专心致志,不可能一边做事,一边分心的。
和叔叔感叹的不同,我感叹的是,周九良到底是啥人啊,能让对啥都温温和和,无喜无悲的父亲,竟变得像个顽皮的小孩儿一样。
我给叔叔添了杯茶,示意他接着往下说。
他喝了一口茶,感叹道,“你说这人奇怪吧。我也好几十岁的人了,怎么就对十几岁的事情记得那么清楚呢?后来这日子越过越快,稍不注意几十年就过去啦,还是那会儿的日子,过得充实。”
我虽然理解不深,但也附和道,“是啊,是啊”。
他接着说了下去。
“他们有时候也不练字,九良端个茶缸子坐那听曲,你爹也不作声,一起听。”
“啥时候那缸子里热气没了,你爹就拿了那缸子,起身去打热水。我在走廊上碰着你爹好几次,手上小心翼翼地端了一缸子热水。我还开过他玩笑呢,我说‘好家伙,给人当苦力呐?’”
“你爹吧,脾气是真的好,也不生气,笑着应,说‘周航护嗓子护得紧,喝不了凉水,这不,给他打点热的。’”
“对了”,叔叔忽然停了跟我解释,“九良那会儿在传习社还没给字呢,我们都喊他原名。”
我点点头,表示知情。
他于是接着说。
“我也笑,毕竟你爹是我师哥,再开玩笑也不能太过了,我跟他说‘哪儿有让师哥给师弟打水的道理?’”
“他摆摆手说,‘啥师哥不师哥的,师哥就得照顾着师弟吧。他这孩子,一听曲就入迷,随手抓过茶缸就喝。喝了凉水激他嗓子,我给他打打热水,也不是什么大事儿,顺便溜达溜达。’”
“你是不知道,我们那会儿都可羡慕了,我们去拜托师哥帮个忙,都得小心翼翼毕恭毕敬的,毕竟德云社重视师兄弟之间的规矩,我们都不敢造次。让师哥帮忙打水,自己跟个大爷似的坐那儿一动不动的,九良那可是头一人。”
“你说不羡慕那真是假的,我日常想喝点热的都得自己去打。”
“所以我那会儿有点小嫉妒,就接着说了,我说‘听曲也不是什么要紧事儿,你怕他喝凉的,大不了提醒他,让他暂停了来回打个水又不难。”
“你爹依然冲我笑,说‘他这孩子,不太在意小细节的,打了热水回去也不知道收步伐,之前热水就晃出来过一次,烫了指头上好大一泡,一礼拜才消呢’。我听了直咂舌。”
“十五六的男孩子正是最糙的时候,我们那会儿打篮球打架的,天天一身的伤,好了结疤,疤没掉就又打架。手上烫了个泡而已,你爹说得跟多么大的事儿一样。”
“你爹不光给他接水,每次来,还变着花样给他带水果。”
“传习社伙食不错,但也就正常饭菜,不会额外给水果,我们想吃了,都得自己出去买。九良,就像你爹说的,他糙得很,一般都不会出去买水果。”
“你爹就给他带。今天苹果明天梨子的,啥当季给他带啥。带了还不够,还得督他吃,生怕他一走,九良把水果随手一搁,搁忘了吃。”
“我曾经有一阵子特别馋桃子,你爹那次给他带了好大俩水蜜桃,我看了眼睛有点直,你爹就分了我一个,说‘你吃’,我没好意思的,推了两下,你爹坚持给了我,那桃子真甜,我第一次发现原来还有师哥这么没架子。”
“再后来,你爹带水果,就一次多带几个,在我们班分分,我们都跟着沾过好多次光。分完了,照例还是督着九良把水果吃完,他才走。”
“就有一次,我记得特清楚。你爹带了好几个柿子来。那柿子橙黄橙黄的,软软的,手都不敢使劲拿,怕捏破了,看起来就甜。”
“我们一看带了那么多,那会儿脸皮够厚,就往你爹跟前蹭,想着能沾沾光分一个。”
“但那次你爹没给我们分。”
“他不好意思地笑笑,跟我们说这柿子九良爱吃,一口气能吃不少。熟柿子不能久放,所以他这次没带多,刚刚够,实在对不住我们。”
“你说你爹这人,脾气好吧。他自己掏钱买水果带来,分给我们,那是我们跟着沾光,不分给我们才是正常的,你爹还跟我们道歉。”
“我们赶紧摆手,一个比一个摆得快,说不要不要我们不要,全都一窝蜂跑开了。”
“我们跑开了,你爹就仔仔细细把柿子皮剥了,递给九良。”
“九良是真爱吃,一口气吃了好几个,全给吃完了。”
“你爹一个都没吃,光坐那儿笑着看他吃。”
我听到这笑了,我跟叔叔说,“我爹不吃很正常,他不爱吃柿子的,从来就没买过柿子回家。”
那叔叔听了,一脸疑惑地盯着我。
我被盯得有些发毛,我问他,“怎么了叔叔?”
他喝了一口茶润润嗓子。
他说,“不可能吧。”
“你爹最爱吃的水果就是柿子了啊。”
“我也是后来跟九良熟了以后问他,他才告诉我的。”
“九良说他其实对柿子一般,之所以那么喜欢吃你爹带的柿子,是因为那些柿子个顶个的甜,好吃得很。而之所以那么好吃,是因为那是你爹自己种的。”
“你爹爱吃柿子,可是爱到自己种了好几棵柿子树啊。”
【未完待续……】
【堂良堂】寻忆记⑨
补文
现实向,无差,长篇
本文纯属虚构,切莫上升,圈地自萌,不可转到其他平台!!
---------------------------------------------
【玖】
我万万没想到,父亲接下来忘记的记忆,竟然是我。
从七队小园子回去,因为照顾父亲耽搁了部分工作,又很久没和女友见面,因此接下来的日子里抽空去见父亲的次数变少了,呆的时间也都不长。
在房间里陪他喂喂鸟儿,浇浇花,他闲来无事跟我说说我儿时的趣事。
我不是不想打听那个周九良。
我也问过,为什么我脚踝上那金饰,之前出现在他的脖子上。
可是每每我提及此事,父亲都说,“我暂时还不会忘,咱们以后再聊。”...
补文
现实向,无差,长篇
本文纯属虚构,切莫上升,圈地自萌,不可转到其他平台!!
---------------------------------------------
【玖】
我万万没想到,父亲接下来忘记的记忆,竟然是我。
从七队小园子回去,因为照顾父亲耽搁了部分工作,又很久没和女友见面,因此接下来的日子里抽空去见父亲的次数变少了,呆的时间也都不长。
在房间里陪他喂喂鸟儿,浇浇花,他闲来无事跟我说说我儿时的趣事。
我不是不想打听那个周九良。
我也问过,为什么我脚踝上那金饰,之前出现在他的脖子上。
可是每每我提及此事,父亲都说,“我暂时还不会忘,咱们以后再聊。”
他每次聊完,都会小心翼翼地问我,他这是在什么地方。
我不厌其烦耐着心跟他一遍遍说,这儿是疗养院,这儿是新的家。
他就非常信任我一般地笑了,说,家好,家好。
我在一个月以后的周六,腾出了一天时间,带上了母亲去探望他。
当我挎着母亲一起迈进他房门的那一刻,父亲望向我的眼中,多了一丝丝疑惑和疏离。
他走过来,从我臂弯里把母亲轻轻拽了过去,用手掩了口,轻声问道,“他是谁呀?”
“爹。”我叫道,感觉有一把小刀在钝钝地磨着我心脏上的肉。
“他是你儿子。”母亲也轻声回他,“这一个月隔三岔五就来看你啊,你好好想想。”
父亲就努力回想,努力到我看到他额头上的皱纹都挤在了一起。
想了许久,他就无奈地摇摇头,“我实在记不得他,但你说的肯定是对的。”
父亲对母亲的信任,自始至终充足,且毫无由来,不需要原因。
我凑近,把他的手拉过来捧住我的脸。
他的手指有些粗糙,摸在脸上像砂纸划过。
我说,“爹你看看我,你仔细看看我,我是你儿子。”
他就笑着看我。
他眼神中有些疏离,但我能看到他在本能地压制。
那种感觉,我见了无数次。
那是他演戏时独有的压制。
演爱情戏,演情侣,喊开拍前还互相生疏客套着的陌生女演员,在开拍后一秒就要捧着她的脸深情款款wen住她时,父亲眼底就有这种本能的压制。
压制住疏离,压制住尴尬,全心全意地演着一腔热情。
我想不到有朝一日,父亲的这种压制,也会用在我身上。
“爹,我是你儿子,我真的是你儿子。”我不知道自己在极力证明什么。
“诶,乖。”他就应着,接着他试探着,唤了我。
“宝宝。”
我眼泪一下子没憋住。
父亲一辈子,从未称呼过我这个,他从来就唤我“贤儿”,自小就是。
我不知道他是不是把我当作了别人家的孩子,在试图增加亲切感。
可我从没想过再听不到他唤我的那声“贤儿”。
那天我离开得很早,留母亲一个人在那边陪他。
我直奔了德云社,冲到售票处就问,“五队在哪里演?”
售票的人被吓到了,结巴着报了个地名,试探地问我,“那……那您要买张票吗?”
“不买!”我撂下这句话就走,也顾不得家教不家教了。
我不知道我在慌什么,又在气什么。
在赶去五队演出园子的路上,我一遍遍深呼吸,试图理清已经乱成麻的大脑。
我知道我在气什么了。
他忘记了我,那我就想窥探他更多的“隐私”。
像是带着一种恶意的报复。
我知道这心态不对,这心态太不对了,他只是一个病人,道理我都懂。
那么支撑着我去实施这种“恶意”的,让我明知道虽然这种“恶意”不对,可我还是要这么做的,便是让我慌的点——他遗忘得越来越多了。
医生跟我说过,他不容易形成新的记忆了,并且开始遗忘过去。
他已经把我忘记了,还尚且能认得出母亲。
那么如果再不去了解他,很多记忆就此将被遗忘,再也不会被“寻回”了。
我绕过了大门,从后头那条小巷疾走进去,拍了园子的后门。
一个演员拉开后门,打量了我一眼,客气地问我,“您找谁?”
“我找你们队长。”我气还有些喘不匀。
“队长……”他回头叫,“有人找。”
“请问您是?”他转回头来问我。
“我是孟鹤堂的儿子。”
等我把气喘匀了,又喝了好几口对面的人递过来的茶水后,这才抬眼打量他。
四十多岁,看得出来是中年人了,可身材却维持得极好。
“你好,我是五队队长。”他对我说道,
“你可以叫我烧麦。”
我终于知道为什么七队队长说,也许在五队能了解到更多了。
我父亲曾经是他父亲的队员。
我俩应是平辈儿,但他父亲生他生得早,便凭空比我大了一轮还多。
他父亲是开创德云社的郭老先生最早收的一批学徒,徒子徒孙,关系至亲,他说话便放得开许多,不像七队队长一样含糊其辞。
我爽快地问了,他也爽快地答了。
我在问之前还稍微铺垫了一下,“我爹的事儿在七队已经打听得差不多了……”
没想到他嘴很快,立马接上说,“我爹也时常跟我说起你爹,说在他们小时候,还去你爹老家那儿,一起喝酒蹦迪,还和你父亲经常去钓个鱼什么的,关系特好。”
我清了清嗓子,直截了当,“所以我这次来,主要是想了解一下周九良。”
他也直截了当,“他已经不在师门内了,犯了家规,被从家谱上抹去了。”
草。
这就是我听完的第一反应。
我TM傻了
见我愣住了,他以为吓到我了,赶忙补充,“……不过放心,你爹还在。就算你爹后来不演出了,也一直都在家谱上呢,郭师爷很是以你爹为骄傲的。”
“为什么?”我直接忽略了他安慰我的话。
“打架斗殴。”
“打得很重?”
“打得很重。”他点点头,“我爹当时非常震惊。”
“打的谁?”
他忽然凑近我,拉了拉我胳膊,“这点就非常奇怪了,社里没留下任何信息,谁也不知道怎么回事。郭师爷知道,我爹应该也知道,他们那辈儿的都清楚,可就好像他们约好了集体保密似的,我们这辈儿没一个人知道,我爹缄口不言,从没和我说过。”
我就问他,“那你怎么知道是打架斗殴逐出的师门?”
他也坐了回去,“家谱上写着原因的。”
这条路好像被彻底堵上了。
我不甘心这趟跑来,只收获一个“逐出了师门”的答案。
我随口问道,“那你知道他们关系怎么样吗?”
说真的,我没盼着什么与众不同的答案。
他虽说比我大个十几岁,但也跟我是同辈儿,上一辈人的事情,他也未必了解得有七队队长多。
大抵能给出的答案也是诸如“搭档关系,挺好的啊,捧哏逗哏嘛,默契不错的”之类的。
没想到他听了我的话,手微微抖了一下。
幅度极轻,肉眼几乎看不出。
若不是我刚好把茶杯放回桌上,无意间视线从他眼睛落到他手上,肯定要错过这个小细节了。
他开口道,“他们是搭档,那关系肯定是挺好的。”
“小时候我爹和我说过,说周九良也跟着他们一起去过你爹的老家,也一起蹦过迪,抓过鱼,好像还一起出去摄过影,聚餐也是常有的事儿,嗐,就是一个队的师兄弟嘛,你爹和谁的关系都不错。”
“我爹天天说就没有比你爹更温和更有人缘的人了,你说说,这种又有意思又温柔的人,搁谁谁会跟他关系不好呢是不是?……”
他这一通叭叭叭的,直说得我头晕。
我连声说道,“打住打住打住……”
我还是没忘刚刚查觉到的那个小细节。
他直爽,我也不打算跟他绕弯子了。
我问道,
“你刚刚为什么手抖?”
他搪塞我,“哪儿的事儿,看错了吧。”
我抬起头看着他的眼睛,又问了一遍,“你刚刚为什么手抖?”
他垂了脑袋,避开了我视线,思考良久,沉声问我,“你……非得知道?”
我也干脆不瞒他了。
我说,“我爹得了阿兹海默症,现在已经不太记得我了,我只怕他会越忘越多,我爹这人,有事儿不爱说出来,爱憋在心里。”
“他可能以为他能憋一辈子,但没想到现在他开始忘记了,我总觉得,有些东西如果他忘了,再也没有人知道,没有人提醒他的话,他会很难过。”
他又沉默了很久,方才低着头感叹了一句,“也许吧,也许你爹忘了,是会很难过。”
我心脏又开始不受控制地跳了起来。
就像是在一个秘密面前,捏着钥匙准备打开它前的一秒钟那样。
我追问,“你说我爹会难过?你怎么知道我爹忘了会难过?”
他说道,“你给我点时间,我找一下给你看。”
我说,“好,不急,我有的是时间。”
他开始低头翻找手机。
我看到他调取了隐藏照片。
趁他翻找的当口,也许是为了转移忽然没人说话的尴尬,也许是为了掩饰自己的迫切,也许是为了压制自己在嗓子口跳得奇快无比的心跳,我开始没话找话。
“嘿,你比我预想中要话多一些嘛,我还以为队长都是很严肃不好相处的那种呢。”
他笑了笑,眼睛还是盯在屏幕上,随口答,“也不是都严肃,我爹你爹都不太严肃,可好相处了。”
“可我爹话挺少的,挺沉默寡言的,我也随了他。你这话挺多,你爹也是吗?”
他还在笑,“那倒不是。我这随的不是我爹,主要是跟我师父在一块儿呆久了。”
“你师父?”
“对,我师父,德云社出了名的话唠碎嘴子。”
“你师父是谁啊?”
“曹鹤阳,听过吗?”他余光瞥过来,我摇了摇头。
“我爹的捧哏,一辈子的搭档。”
“你师父是你爹搭档?”我像是确认一般重复问了一遍。
“对啊。”他奇怪地看了我一眼,好像我多么不懂规矩似的,“我们都会认爹的搭档当师父的啊。”
他又笑了笑,“要不是周九良不在师门里了,你的师父可就是他喽。”
好家伙。
我想到了那个照片上笑得龇牙咧嘴的虎头少年,再想想看相声有新人总决赛里,那一身翠绿翠绿带着假头套的“大妈”, 这人竟还差点成了我师父了?
我没憋住,吃吃地笑。
经过这么一舒缓,心跳也一点点恢复了正常。
我还在笑呢,他叫了一声,“找到了!”
我没回过神来,条件反射一般“啊?”了一声,他就把手机递到了我面前,还真是猝不及防。
“不愧是健身的,身手这么快!”我在没看清照片前,还笑着打趣了他一句。
等我的视线在照片上聚焦的时候,应该怎么形容呢?
心脏在胸腔里空了一整拍?
那玩意儿医学术语叫什么?早搏?
是的,我心脏空了一拍。
我也知道他为什么说,如果父亲忘掉了会难过了。
画面挺简单的,我甚至就在刚刚还去过那个地方。
那是德云社小院子后门那条小巷。
光线不是很好,看得出应该是黄昏向晚了,整张照片暗暗的。
照片上是两个人的背影。
拍摄角度是仰角,非常仰,像是有人蹲着往上照一样。
我从右边那人的头颈弧度认出了是我父亲,我从左边那人的卷发认出了是周九良。
他们俩走在一起,父亲在右前,周九良在左后,前后错出去半个身位。
父亲右手拎着个袋子,周九良左手拎着个袋子——明显他要邋遢一点,我看到从袋子里耷拉出衣服的一个角儿。
小巷很窄,没有其他人,高高的墙阻碍住了大部分落日的光。
我看得很仔细。
我连周九良袋子里耷拉出来的那个衣服角儿的材质都看了出来。
我自然不会错过画面最中心的那一点。
父亲负手而行,空着的那只左手,背于身后,搭在后腰处。
周九良空着的那只右手,往前伸了一些。
伸的距离,恰巧也是半个身位。
他伸出那手的食指,搭在了父亲背起那手的小指处。
父亲的小指牢牢勾住了那根指头。
勾得十分用力,我能看到他小指比平时微胖了一圈,明显是因为挤压。
照片里他俩都没回头,也没侧头,看上去都在匆忙朝前赶路。
只是这扣着的两根指头,像是在说着什么,众所周知,又不需要言明的秘密。
【未完待续……】
【堂良堂】寻忆记⑧
补文
现实向,无差,长篇
本文纯属虚构,切莫上升,切莫上升!!!
-------------------------------------------
【捌】
德云社并不难找,相声也从未失传。
在父亲跟我交底以前,我压根没把他往这上边联想,但现在既然已经知道,按图索骥地去找,并不难。
德云社也依然在一场一场办着商演。
可我都不认识那些如今卖座的人,想了想,还是应当追本溯源。
我买了一张小园子的票。
那是我正儿八经第一次现实中听相声,从头笑到尾。
和在家里补父亲的视频不一样,我第一次体会到现场听相声的乐趣。
小园子很古朴。
木制装修,台...
补文
现实向,无差,长篇
本文纯属虚构,切莫上升,切莫上升!!!
-------------------------------------------
【捌】
德云社并不难找,相声也从未失传。
在父亲跟我交底以前,我压根没把他往这上边联想,但现在既然已经知道,按图索骥地去找,并不难。
德云社也依然在一场一场办着商演。
可我都不认识那些如今卖座的人,想了想,还是应当追本溯源。
我买了一张小园子的票。
那是我正儿八经第一次现实中听相声,从头笑到尾。
和在家里补父亲的视频不一样,我第一次体会到现场听相声的乐趣。
小园子很古朴。
木制装修,台子搭得高,古韵完好无损地保留了下来。
桌上一碟瓜子儿,一壶茶,听得乐时便笑,便鼓掌,贯口结束喝一声好。
不自觉地就会让人沉浸在里面。
结束了,观众逐渐散场,我借着演员还未离去的当口,近一步叫住了那返场的演员。
我问,“您认识孟鹤堂吗?”
他第一遍没听清,俯身弯腰,凑过耳朵来,客气地跟我说,“对不住没听清,您再说一遍?”
我就拔高了声调,“您认识孟鹤堂吗?”
这回他听清了。
他站直了,疑惑地问我,“嚯!那您可找错地儿喽,他早就不在园子里演出了,那可是叫得出名儿的演员啊,您得去电影院看他。”
我苦笑了一下,“我知道,但他现在不演戏了。”
他问我,“您怎么知道?我记得他还在拍啊?”
我点点头,“我知道的。因为我是他儿子。”
我被请到后台的时候,看到他们拎过来一壶茶。
想想刚刚灌下的那壶,感觉膀胱有点不对劲。
我打了个手势阻止住想和我说话的人,“不好意思,那个,咱待会儿再聊,我想问一下洗手间在哪?”
等我神清气爽地解决完毕走出来,后台已经挤了一堆的演员了,一个个眼巴巴地盯着我从厕所里走出来。
我感觉后背一凉,浑身不自在,低头去看自己裤子拉链,生怕拉链开了。
为首的那个,上来冲我微微鞠了一躬,说,“您今儿赶巧,来看的是我们七队的场子,我是七队的队长,他们都是我的队员。”
背后那一个个年轻的演员纷纷和我打招呼。
我有些小尴尬,抬手挥了挥,“什么叫赶巧?”
“怎么,令尊……您父亲没和您说过?”
“说过什么?”
“他是我们七队的老队长了。”
“也是七队建成时的第一个队长。”
他带着我,逛起了后台。
后台有两面照片墙。
其中一面墙,挂了一排祖师爷们的黑白照片。
另一面墙上,是鲜活的五彩照片,我仔细看看,都是现在这帮年轻人们聚会时候的合影留念。
在这一堆照片的上方,还挂着一排照片,那排照片张数很少,一共三张,都是单人照。
第三张是我眼前的这个队长。
“这是我们七队历任的队长。”他解释道,“我是第三任。”
其实也无需他解释。
我看到了第一张照片,正是年轻时候父亲的照片。
穿一身素白短袖T恤,手撑着台子,有些意气风发,冲着镜头笑弯了眼睛,苹果肌鼓鼓的。
“我想了解一下父亲在德云社时候的过往,随便什么事儿都成。”
我眼神从照片上收回来,看着眼前的队长。
眼前的队长面露一丝难色,“我听过的倒也不是很多,自打他进入娱乐圈当演员后,就不常来剧场演出了,我和他也没怎么打过照面儿。”
“随便说点您知道的就好,拜托您。”我双手合十。
他赶忙回我一躬,“我尽力。”
“七队成立于2017年,孟前辈是第一任队长,可以说七队就是他一手带出来的。那会儿除了他以外,都是一帮比他小上不少的前辈,九字科霄字科的居多。”
“当然,现在四字科海字科的都是我们老前辈了,都是师叔了,更不用谈九字科和霄字科,可毕竟孟前辈是鹤字科的,所以九字霄字都是他的师弟。”
“他就带着这么一帮师弟,一场一场踏踏实实演出,后来孟前辈走商演了,也经常把队员们提出去给他垫场助演,渐渐的七队有了些小名气,从最开始的无人问津,到后面一票难求。”
“孟前辈基本功挺扎实的,说学逗唱里,‘学’最是好,直到今天也是我们模仿的目标。”
“ 据说他管理队伍有一套,别看前辈温柔和气,队员们没一个敢对他不敬的。”
“我们……”他笑了笑,环顾四周他的那群队员,“……我们不过是前人栽树,后人乘凉罢了。”
“七队的名声响在外,早已不需要我们发扬了,所以我们也只能尽力像孟前辈所做的那样,踏实做人踏实做艺,争取对得起他留下的七队名声。”
我听他的描述,有种油然而生的亲切感。
是父亲没错了。
隔了几十年的时空,他也一点没变过。
他踏实,不争,淡泊,温柔,谦和。
但他也有严肃的时候,在一些问题上决不让步,我也和他的这些后辈一样,确实不敢对他有半分不敬。
他好像有一种不怒自威的能力。
但是听了半天,我还是察觉出不对劲儿来。
我问那队长,“你是逗哏还是捧哏?”
他说,“逗哏。”
我接着问,“那你的捧哏呢?”
在一旁作陪的另一个人,默默站了出来,鞠了一躬,“您好,是我。”
队长介绍道,“这是我们的队副。”
我看着他眼睛问他,“可是自始至终你都在说我父亲一个人,他也有搭档啊。”
“不知道您认不认识周九良?”
那队长脸色,不易察觉地变了变,支吾道,“也认得。但没打过照面。”
“他有故事吗?”
“早些年,他是跟着孟前辈一起在七队演出,可以说七队最早的名声就是他们两个人一起打拼出来的。”
“还有呢?我爹和他之间,关系如何?”
“关系据说挺好的,嗐,相声搭档,讲究一个默契。如果没了默契,自然不会有什么很好的配合,一般来说真不合适的,也就裂了,能一直搭档的,关系都不错。”
他的捧哏也凑上来补充道,“队长和我也已经搭档八年多了,关系就是铁哥们儿,他们搭档的时间比我们还久,想来应该挺好的。”
“除了搭档默契,他们有没有什么让人印象深刻的事情呢?”我追问
那队长思索良久,“好像……好像也没什么了吧。他俩除了基本功扎实,名气大以外,就和普通的相声搭档一样啊,关系挺好,演出不错,没什么了吧……”
我问出了最想知道的问题,
“那既然关系不错,默契也有,为什么你们刚刚都不提他?”
那队长含糊其辞,“您看,我来得晚,前辈的事情知道的也就这些,并不很多。
“不然这样,据说孟前辈在来我们七队以前,是在五队表演的,您不如择日去五队问问?听说现在五队的队长好像还和您父亲那辈儿的人有什么关系。”
我察觉出了他的为难,只是不明白为什么,但既然他这么讳莫如深,我也不再强求,“好。”
我又扭过头去,看墙上那照片。
父亲的照片,我总觉得有什么奇怪的地方,又说不清楚。
那照片很旧了,很小,装在一个精致的木制相框里,保留得还算完好,能看得清楚他的眼睛。
他的眼睛,亮得有些不同寻常了,笑得也和我认识里的笑不大一样。
是真真正正的那种笑,我不知道如何形容。
父亲影片的宣传照我看过很多,帅气的,沉稳的,眼睛也亮,也在微笑。
可都不是这样。
这张照片里的父亲,好像并不是刻意摆好的动作和笑容。
我细看。
虽然脸上很清晰,但手部却有些虚焦,应该是在他手准备撑到台面上时的一个抓拍。
父亲的眼睛亮极了,像装了颗星星一样,笑得温柔又安心。
又像是把那颗星星在眼底变成了蜜糖,然后化开,染上了唇边嘴角眉梢一样。
他那神情带了点小惊讶与小惊喜,想来应该没有料到有人在抓拍他。
那人应当是喊了一声他的名字,那神情和他发现我突然去片场找他时,很是相似。
可父亲也太开心了些。
像是……隔着镜头,看到了镜头后面有什么让他无比欢喜的东西。
除了眼睛的亮和唇角的笑意,我总觉得还有什么奇怪的地方。
我就转头问那队长,“请问这张照片能送我吗?如果您需要我父亲的照片,我可以去家中找其他的送来。”
他忙不迭点头,“自然没问题,您拿去就好。”
我赶忙道谢,从墙上把那小小的相框摘下来。
摘下来捧在手里再细端详,我终于知道还有什么不一样的了。
父亲身着素白T恤,手腕盘了一串珠子,脖子处带了一个小小的挂饰,挂饰很小,垂落在他的领口下方一点。
那是一个小小的金饰。
外人看不太出,可我一眼就认出了,那是一条做工粗糙的小龙。
和我脚踝上的,一模一样。
我心中腾地跳了一下,像是有了什么奇怪的预感,鬼使神差地,我开始拆那镜框。
镜框很久没被启开过了。
有些生锈,我的力气又有些大,铁锈簌簌地扬成粉末飘洒下来。
拆开的那一瞬间,其实我的手就开始抖了。
我就抖着手把那镜框背面揭开,果不其然,照片背面如我想象一般,有着两行字。
一行字大些,一行字写得很小。
那行大一点的字,写着:
贺你今日升任队长。摄影:周九良
那行很小的字,我得眯了眼睛才能努力辨认出,上写着:
“堂上相伴七余载,而今鹤唳一片天。”
【未完待续……】
-----------------------------------------------
一点小小的说明:
我的文不做任何形式的授权,如果在其他任何地方看到了这篇文,麻烦私信告诉我,感激不尽!~
【堂良堂】寻忆记⑦
补文
现实向,无差,长篇
本文纯属虚构,切莫上升,切莫上升!!!
-------------------------------------
【柒】
“周九良是你搭档?”
“是我搭档。”
我闯进房间问的时候,父亲正伸了手给鸟笼里的一只鹩哥儿喂食,应得云淡风轻。
“托人买的?”我朝那鸟努了努嘴。
父亲似是疑惑地回想了一下,然后点点头。
“你不奇怪我为什么忽然问你这个问题?”
父亲摇了摇头。
“那你为啥也忽然和我说了这个,你不是不能说吗?”
“你妈允了。”
“你怎么知道?”
父亲不说话,就笑。
母亲说得一点没错,他们之...
补文
现实向,无差,长篇
本文纯属虚构,切莫上升,切莫上升!!!
-------------------------------------
【柒】
“周九良是你搭档?”
“是我搭档。”
我闯进房间问的时候,父亲正伸了手给鸟笼里的一只鹩哥儿喂食,应得云淡风轻。
“托人买的?”我朝那鸟努了努嘴。
父亲似是疑惑地回想了一下,然后点点头。
“你不奇怪我为什么忽然问你这个问题?”
父亲摇了摇头。
“那你为啥也忽然和我说了这个,你不是不能说吗?”
“你妈允了。”
“你怎么知道?”
父亲不说话,就笑。
母亲说得一点没错,他们之间的默契出乎我想象。
“他在哪儿现在?”我开门见山,“你为啥把他的东西都带来?为啥想把他名字放我名字里?”
第一个问题,父亲摇了摇头。
第二个问题,他默不作声。
第三个问题,他拍了拍我的胳膊,说了声对不起。
看他也没有想回答的意思,我岔开了话题。
“说相声?”
“说相声。”
“你俩谁逗哏,谁捧哏?”
父亲就笑,“我逗他捧。”
我也不知道还想问些啥,而且看起来父亲也不打算和我继续说什么。
“那你说两段我听听?”
父亲一辈子宠我,几乎不推脱我提出的任何要求。
他清了两声嗓子,张口就来,“蒸羊羔蒸熊掌蒸鹿尾烧花鸭烧chu鸡烧子鹅……”
字正腔圆,和我想象中的一模一样。
我努力回想,父亲往年的角色中,确实也曾扮演过一次说书人。
可不知道为什么,他斜靠在疗养院椅子上,清清嗓子随口而来的这两句,比那个电影角色,更让我觉得有一种说不清楚的“味儿”。
我看着父亲,父亲也看着我,噙着笑,皱纹布了满脸。
过一会儿他张张嘴,我问,“想说什么?”
他轻轻拽了拽我,努力回想了一下,可还是摇了摇头,苦笑着问道,“贤儿,我这是在哪儿啊?”
我一个电话给医生打了过去。
医生跟我说,患了这种病,会随机遗忘一些事情,而且新的记忆很难产生。
换句话说,因为父亲是患病以后才搬来这个地方的,他对这个地方几乎很难再产生新的记忆了。
可没关系,他还记得我是“贤儿”就好,我就还可以一遍遍跟他解释。
我继续问,“你们一直是搭档?”
他点头,“一直是搭档。”
“那为什么我从不认识他?”
“因为发生了一些事情。”
“什么事?”
他又不说话了。
我有种无名之火,压也压不下去,拔高了语调,“爹,是你说的,想要把事情都告诉我,怎么我问什么你都不说,你这是什么意思?”
父亲被我一吼,不知为什么露出些孩子一般的无措,“回家说,咱回家说,咱不在外边儿说这些。”
我就哄他,“爹,现在没人,就你和我,你跟我说,没人知道的。”
父亲环顾一下四周,小心翼翼地拉拉我袖子,“贤儿,可这里不是咱家,咱这是在哪儿啊?”
我的火气烟消云散,拍了拍他苍老布满青筋的手背,“爹,你好好休息着,咱什么时候想说了再和我说。”
想了想补充了一句,“爹,这儿是新的家,这儿很安全。”
父亲就笑了,“家好,家里安全。”
当天回了家,我直奔书房。
在拉开抽屉前,我学着父亲日常做的那样,双手合十默默念叨了一下,“爹啊你可别怪我啊,对不住了。”
我记得那个奖杯,他当时嫌沉并未带走,上面说不定写了什么。
我取出那个奖杯,沉甸甸的。
上次我擦拭过,所以并没有浮尘,有些掉漆,看得出来已经非常有年岁了。
我一字一顿地把上面写的读了出来。
“相声有新人 冠军”
我早该想到。
我就去找资料。
那是很多很多年的一个电视节目了,几十年前的古早比赛,留下的视频资料并不多了。
我端了杯水喝了一口,顺势点开了唯一残留的,还能找到的视频资料。
画面开始的第一幕,我没喷水。电视电影里那种“噗!”地喷出一片水雾的场景,太过夸张。
我只是呛了。
呛得我大声咳嗽,还有一股水愣是从鼻子里流了出来。
“这个梳着软软刘海,顶着妹妹头的年轻人,居然是我爹?!”
“我爹穿粉红色的长衫?”
我一眼就能认出他来。
爹一辈子样貌其实变得不多,只是视频里如此年轻,比他养的那些花花草草,还朝气蓬勃得多。
那个我在照片上见过的虎头虎脑的男孩子,坐在他身旁,我也一眼就认出来了。
头发留长了,一头小卷毛,可龇着牙乐呵那样子,活脱脱和照片上一模一样。
他比父亲显得壮实些,俩人坐在一起倒是一般儿高。
他捧得父亲稳当极了。
入围的那个节目最后,父亲唱了一段刘伶醉酒。
嗓音极好,和我从小听的父亲哄我入睡时唱的摇篮曲完全不同。
我一辈子都以为父亲是个低音炮,磁性,你可以说他带着一点慵懒,也可以说带着一点疲惫。
语调平淡,低沉,清冷,收敛。
可节目里完全不同,那曲刘伶醉酒唱得特别清亮。
最为不同的是,父亲眼睛里带的那种光亮。
乍一看,他的那种神采飞扬,模仿时的淋漓尽致,像极了他拍电影时秒入戏的状态。
可是仔细看了,他眼睛里的光亮是我从没有见过的。
我能感觉到他是真的喜欢,在享受每一刻的表演。
旁边的那个男孩子,表演时把父亲捧得稳稳当当,在父亲亮嗓开唱的时候,眼睛不转地盯着他。
那种欣赏和赞许,我曾经在母亲谈论起父亲时也看过。
可终究还是有些不同,我说不出来,但好像就是不太一样。
那不是伯乐的眼神。
那眼神,与其说是伯乐,倒更像是……伯牙。
我那天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一集一集地看了下去。
我看到了“盘它!”这个梗,方才明白在疗养院时候,父亲在听完我夸赞那核桃后喃喃自语了。
后来我又看到了《搭档之争》。
我本以为父亲的嗓子已经清亮到让我足够震惊了,可那个少年开嗓的一瞬,我下巴掉了下来。
音域极高,音色极亮,稳当,气又长。
父亲那场拿出了吉他。
我很熟悉。
在我小时候,他经常弹给我听,有时也带去片场,休息的时候弹一弹。
可他从来弹的都是些莫名伤感的歌。
父亲曾跟我说过那些歌名,《滴答》,《不明不白的伤》,《电台情歌》,还有,《你怎么舍得我难过》。
每次弹到这首,父亲眼睛都变得红红的,他就背过身去,抬手擦擦眼角。
我小时候也不懂事,非得蹦高去拽他的胳膊,“爹,你咋啦,你眼睛疼吗?”
他放下手,冲着我咧开一个笑,“不碍事,眼里有点进沙子了。”
我很懂事,凑上去轻轻给他吹,“爹,不疼,吹吹就不疼了。”
父亲就伸手摸我脑袋,
“吹吹就不疼了,一直咯着我的沙子被吹走喽,不知道它现在飘到哪里啦!”
他就接着唱,从头唱,我就跟着哼哼,“……对你的思念,是一天又一天,孤单的我还是没有改变……”
父亲从不唱这歌的副歌部分。
直到很久以后我搜过歌词,才知道还有“最爱你的人是我,你怎么舍得我难过……”那一段。
长大后我也曾问过他,为何不跟我唱后面的。
他还是只笑着,抬手摸摸我的脑袋——我已经长得比他还高了。
他说,“你那时候才多大呀,怎么会知道爱是什么呢?”
可那场的父亲完全不同。
他斜挎着吉他,弹的是一曲活泼极了的曲子《小跳蛙》。
那股子少年,甚至可以称得上是可爱劲儿,简直就像十几岁的小孩子一般,他就是给我唱儿歌,我都从没有见过这样的他。
而他身旁的那个少年,弹三弦,打快板,卯足了劲去捧父亲。
我始终想不通他们那场怎么会输了。
事后采访中,父亲谈到这个本子,“是九良花了很长时间写的”。
他没有愤愤不平。
他只是珉紧了嘴唇,默然立着,恭敬但笔挺,眼角泛起一圈浅淡的红。
可他毕竟是我父亲,刨开这些小细节,单是语调中那点不甘心,我都听了个十成十。
他不是在为比赛输了不甘心,他是在为“九良写的本子”输了不甘心,而一旁的少年,面对这个结果,却始终笑得云淡风轻。
后来,父亲的单口也输了。
输了以后,不知怎么的,这回他却笑得云淡风轻。那笑,像极了那个少年。
我忽然想起了当时在医院里,护士长跟我说的话。
他俩确实,有一种说不出来的相似感。
我看着他们夺冠以后,父亲哭红了眼眶,含泪把那少年拥入怀中,少年倚靠在父亲肩头,笑得见牙不见眼的样子,竟和多年前那张照片上的人无差。
母亲说得没错。
光是这一场比赛,都已经算是“风风雨雨一起闯过来了”,那么那二十年,究竟发生了哪些事儿,我愈发好奇了。
父亲在节目中自我介绍时说,他是来自德云社的。
看来,是时候去拜访一趟了。
【未完待续……】
【堂良堂】寻忆记⑤&⑥
补文
现实向,无差,长篇(⑤和⑥都不长,合并一起发了)
本文纯属虚构,切莫上升,切莫上升!!!
------------------------------------
【伍】
等我到了家,已经暮色四合了。
母亲做了一桌子的菜,习惯性地还是摆上了三双筷子。
见我回家脱了鞋,坐到餐椅上,方才回过神来,撤走了一双筷子,叹了一口气。
我直奔主题。
“妈,我今天去疗养院了,爹说住得不错,还托人买了一窗台的花。”
“你父亲平时就喜欢摆弄些花花草草,鸟兽鱼虫的,也正常,看看花心情也好些。”
我捧了米饭扒了一口,没抬眼睛接着说,“从疗养院出来我去了一趟XX市...
补文
现实向,无差,长篇(⑤和⑥都不长,合并一起发了)
本文纯属虚构,切莫上升,切莫上升!!!
------------------------------------
【伍】
等我到了家,已经暮色四合了。
母亲做了一桌子的菜,习惯性地还是摆上了三双筷子。
见我回家脱了鞋,坐到餐椅上,方才回过神来,撤走了一双筷子,叹了一口气。
我直奔主题。
“妈,我今天去疗养院了,爹说住得不错,还托人买了一窗台的花。”
“你父亲平时就喜欢摆弄些花花草草,鸟兽鱼虫的,也正常,看看花心情也好些。”
我捧了米饭扒了一口,没抬眼睛接着说,“从疗养院出来我去了一趟XX市立医院。”
母亲夹菜的筷子抖了一下,筷尖儿在盘子上敲出清脆的响声。
“你去哪儿干嘛?不舒服?”
“我去打听事情去了。”
“什么事?”
“我出生那时候的事。”
“打听到了?”
“打听到了。”
我又扒了一口米饭,余光瞥到了母亲放下了筷子。
“吃完饭想聊聊?”她问我。
“吃完饭聊聊。”我说道,扒了第三口米饭,才意识到我一筷子菜都没夹。
“想现在聊?”母亲总是很懂我。
我放下了碗筷,“那就现在聊吧。”
“九良是谁?”我问了第二遍这个问题,开门见山。
“是你爹的一个老朋友。”
“他送我的这个?”我把金饰掏出来,递给母亲看。
“是他。戴上吧,这是我和你父亲约好的事情,下次你去疗养院看他,脚腕上没了这个,怕是他要着急了。”母亲叹了口气。
我把脚蹬在椅子上,把红绳重新又栓了回去。
“为什么他不见你们。”
“他怕。”
“怕谁?我爹还是你?”
“都不是,但我和你爹不会见他,他也不会见我们,这好像就是不需要摆到明面上说的事。”
“可你才说了他是爹的老朋友。”
母亲沉默片刻,说道,“我和你爹,在婚前曾有过一些约定。”
我从没打听过父母之间的事,好奇心升了上来。
结果没想到母亲第一句话就把我打蒙了。
“我和你爹约定的第一条,就是婚后彼此相敬如宾。”
我在努力揣测这句话的真正意思。
“你是说……”我试到嘴巴发干,“……柏拉图的那种相敬如宾?”
母亲点了点头。
“他……他遵守了?”我依然口干舌燥。
母亲笑了。
“这条其实是他提出来的。”
我脑子有些迷迷瞪瞪的,像糊了一层米浆。
“我爹提的?那你同意了?”
“我同意,这也是我本来想和他提的,没想到反倒是他先开的口。”
“那我……是怎么来的?”
“现在医学也发达了,我们又都爱孩子……”
“停停停!打住!”我忽然有点反胃,不想继续纠结这个问题,“我知道了我知道了你往下说。”
“而我提的约定,是一辈子当你爹的经纪人,帮你爹挑选剧本,规划方向。”
“所以那些剧……”
“是的,那些剧,不管最后大热与否,你爹虽也和我商量,但基本都是我敲定的。你爹也确实稳扎稳打按我的规划演了一辈子戏,小有成就。”
“可是……为什么?”
“我认识你爹的时候,你爹已经入行一些年了,人踏实,可总是缺一把火候。我自始至终都想在娱乐圈混出点名堂,可先天条件让我没法去到幕前演戏,所以遇到你爹,一拍即合开始合作,也算是你爹给了我一个机会去圆自己一个事业梦吧。”
“可为什么要结婚?”
“是我提的。你爹同意了。”
“当合作到一定程度,男未婚,女未嫁,我都尚且不年轻了,你爹更是已经四十出头了,彼此相熟,就一拍即合了。”
“妈妈自始至终从未想过婚姻,我迷恋那种事业有成的快意感。可我父母,也就是你的姥姥姥爷,都是传统的人,妈妈当时年龄已经不小了,迫于压力,把这事儿跟你爹说了一下,试探着问他,要不要考虑一下,继续‘合作’,搭伙过日子。”
“你爹犹豫了一个月,终究还是同意了。”
“我只想问你们,如果不喜欢对方,为什么要结婚?”我声调不知不觉拔高了。
母亲苦笑了。
“一个人久了,总归也是孤独的,何不凑成双呢?要说喜欢,你爹和我也互相喜欢,只不过我们的喜欢无关爱情罢了,我欣赏他的演技,一如他欣赏我的能力,并不是所有的喜欢都指的是爱情,知己之间,也可以互相喜欢的。”
“爱情保鲜期也只不过三个月,三月过后,流于日常的也都是亲情了。”
“夜戏散了给他留的一盏家灯,我生病时你爹熬的一罐鸡汤,过日子怎么不能过,一辈子也都这么过来了。更何况我们都喜欢孩子,所以商量好就有了你。这辈子我很爱你,你爹也爱你啊。”
我总觉得哪儿有种说不出的奇怪感,把额头抵在手心里理着思路。
“那妈……如果真的像你说的这样,你和我爹就是‘合作’一路发展到‘搭伙过日子’,照理说也都各自明白,爹又何必多此一举跟你再约定‘相敬如宾’呢?”
“我说过,我遇见你爹的时候,你爹是只缺一把火候了,并不是刚刚才点燃的柴火。换句话说,你爹已经不能够脱身了。娱乐圈是个奇怪的地方,有着吸引力,有着无穷的吸引力,可浅尝辄止地试探可以,一旦双脚都踏入这个圈子,便再难离开了。”
“妈你好像有些答非所问……”
“我是说,你爹本想抽身,可已经抽不出来了。”
“我爹想抽身?为什么?他不是当演员当得好好的吗?”
“你爹曾经很想抽身,抽不出来了,只能往前走,你爹跟我的约定,是他最后一点点还能停住不动的坚持了吧。”
“可这一切和那个九良有什么关系呢?”
我终于绕了回来。
“约定还有几条……他不可以在你面前提到这个人。”
我点点头,“这点爹做到了,是我无意间发现的。爹一个字没说。”
“他不可以不顾这个家。”
“……爹自小照顾我,他真的很好,我很爱他。”
“我否了他第一次想给你取得名字。”
“哦……啊?为什么?是啥名字?”
“孟洲航”
“洲航?五大洲的洲?航行的航?还可以啊……”我想了想,“比叫孟贤好听点。”
“你问我的那个九良,姓周。”
“啊?他叫周九良?”
“那是他的艺名,和你爹叫孟鹤堂一样。”
“那本名呢?”
“他的本名,叫周航。”
-------------------------------------
【陆】
我沉默不语。母亲也沉默不语。
末了还是她打破了沉默,“那是你爹最后一次坚持,我给否了,你爹也再没说过什么。”
他事后跟我道了歉,说不应该在孩子身上投影其他的东西,孩子就是孩子,他会好好爱你一辈子。
“他最后就只剩一个小小的请求了,那个金饰他想给你带着,说他许了愿能保佑你一生平安,并且不会告诉你它的由来,我同意了,你这一辈子确实也顺风顺水长大了,再怎么说,也图了个心安吧。”
我有些乱。
我想不通。
“他干嘛曾经想在我名字里带别人的名字呢?你说他是爹的老朋友不是吗?可我不会把我朋友的名字冠到我孩子身上啊。”
“是老朋友了,曾经风风雨雨一起闯的老朋友了,你爹认识我的时候已经快40了,可你爹认识他的时候,才刚过二十。”
“嚯!那么早!”
“你爹和我合作几年,就积攒了足够的默契,那你爹和他相识许多许多年了,怕是……”
母亲摇了摇头,“我总觉得有种不对劲的感觉,虽然我把你爹给你的名字否了,可你现在这名儿依然是你爹取的,我觉得‘贤’这个字挺不错的,便没有再次否掉,可……”
我想了想,安慰她,“妈你就是想多了,我这名字里,没‘周’没‘九’没‘良’也没有‘航’,更何况我一辈子都不认识他。”
母亲长叹一口气,“到最后,你爹带的记忆,还是他。”
“在你们认识之前的那二十年,应该发生了什么。”我仔细回想了一下,“我爹一辈子为人清冷淡泊,虽然片场和大家关系都很好,可总觉得他有种疏离感,我没见过我爹特别感情外溢的时候,每次拍完一场戏,导演喊‘咔’,我爹就整个人从那个状态里抽离出来了。”
“你爹确实是个好演员。”母亲赞许地点了点头。
时至今日,她谈起来这事儿,眼睛依然亮亮的。
我懂这个亮光,伯乐曾经眼中也有。
“可我爹从不会和人私下成为挚友。”我接着说道。
父亲平日里,除了拍戏和必要的应酬,大部分时间都呆在家,看看书,做做家务,陪陪我,很少见他出去和朋友聚会,一辈子更是没把任何朋友带来家中。
“等明天你去看看你爹,陪他聊聊吧。就说没关系,之前的约定,可以不作数了。”
“妈你为啥现在忽然改口了?”
“你爹现在开始遗忘了,一些没和我说过的记忆,如果再不说出来就再也不会有人知道了,你就当给你爹存个念想吧。”
“好。”
“对了,最后一件事忘了和你说。”
“妈你说。”
“你一直以为你爹是演员吗?”
“要不然呢?他演一辈子戏了,不是演员是啥,总不能在家管他叫大明星吧?”我开了个玩笑,母亲却没被我逗乐。
“看来你爹确实是最好的演员。”
“一辈子都在你面前演了一个自始至终当演员的人。”
我疑惑,“难道不是吗?”
“不是的。”
“你爹在很久以前,是个说相声的。”
【未完待续……】
【堂良堂】寻忆记②
补一下之前的文
现实向,无差,长篇
本文纯属虚构,切莫上升!!
-----------------------------------------------------
【贰】
父亲是在一次收工之后,被发现患病的。
我家门口是一条单行道,车开进来就不好掉头出去,所以每次收工之后,助理就将车开到路口,父亲身子硬朗,散散步溜达着回家,偶尔还会在家楼下那个水果摊儿上买些水果和蔬菜什么的。
那天傍晚助理也如以往一样,将车停在了路口,看着父亲下了车。
可直到夜里十二点多,母亲打电话联系他,询问今天是不是有加场的夜戏,助理惊慌失措地口气让我们仿佛掉入了一个冰窟窿。
父亲一生为人正派,从...
补一下之前的文
现实向,无差,长篇
本文纯属虚构,切莫上升!!
-----------------------------------------------------
【贰】
父亲是在一次收工之后,被发现患病的。
我家门口是一条单行道,车开进来就不好掉头出去,所以每次收工之后,助理就将车开到路口,父亲身子硬朗,散散步溜达着回家,偶尔还会在家楼下那个水果摊儿上买些水果和蔬菜什么的。
那天傍晚助理也如以往一样,将车停在了路口,看着父亲下了车。
可直到夜里十二点多,母亲打电话联系他,询问今天是不是有加场的夜戏,助理惊慌失措地口气让我们仿佛掉入了一个冰窟窿。
父亲一生为人正派,从不撒谎,更不去风月场所,因此不论是母亲还是我,压根没往那些地方想。
只有一个解释,这短短一段路,父亲愣是走丢了。
找到他也极容易,他并没有走远,就在水果摊那儿的马路牙子上坐着。
我和母亲一出门,走不远就发现了他。
他孤孤单单一个人坐在路灯下,手里还拿着剧本。
我们叫他,他就抬起头看着我们笑。
“爸你急死我们了,干嘛不回家?”
“我在读剧本。”
“回家读啊?天儿多冷啊。”
“脑子里忽然忘了一句词,想找出来背过再回家。”
“哪一句?”
“忘了,所以我这不在找吗?”父亲温和地笑。
“那,我们回家?”我意识到有些不对劲,试探着问。
“好”,父亲顺从地站起身,拍拍裤子上沾的土。
我暗暗拽了一下母亲的胳膊,示意她让父亲走在前面。
父亲迷茫地望了望路灯,终于迈步出去。
只这一步,母亲刚刚就因焦急,盈在眼眶里的泪,刷就掉了下来。
父亲迈向的是和家相反的方向。
他不光忘了台词,也忘了家的位置。
那部剧父亲终究没拍完。
我们第二天一早就带他去做了检查,病历上出现“阿尔兹海默症”的时候,母亲带着哭腔骂了一句“造孽啊!”
我没说话,我也说不出什么话来了。
父亲一辈子注意身体,健康得很,临了还是没防住,得上了这么个病。
母亲还在哭,“这是不是就是他们说的老年痴呆?”
我试到血液往头上涌,一把攥住母亲的胳膊,“他不是痴呆,妈你别乱说话。”
父亲坐在椅子上,低头看着他的病历。
他没笑,但也没有很难过的样子。
他就像我无数次见过,刚从角色抽离出来,褪去一切情感,审视着自己在摄像机里的表演的那样,冷静地低头看着自己的病历本。
末了末了,他把病历收了起来,喃喃自语了一声,“还是给剧组添麻烦了。”
得了这病身边离不了人。
可母亲白天有事,我也不常住家,家里没人盯着父亲,怕他又走丢,我和母亲商量了下,联系了这边最好的疗养院,我们一有空就过去陪他,其他时间也都有人照应着,能放心些。
疗养院回复,让父亲第三天入住。
趁着中间间隔了一天,我和母亲兵分两路,她去剧组那边说明情况,顺带给父亲置办入院所需的一切。
我陪着父亲在家收拾东西,一些他喜欢的,常在身边带着的玩意儿,准备给他装好一并带去疗养院让他打发时间。
父亲没从卧室里带什么东西,简单的睡衣睡裤,换洗衣服,牙具毛巾那些我都已经替他打包好了。
他进了书房。
他的书房我不经常进,小的时候觉得索然无趣,不是书柜就是各种文玩,什么玩具都没有,没意思极了。长大后常年在外读书,回家的时候一家人往往在客厅聊聊天,也很少进书房。
更重要的是,他一向在书房里读剧本,母亲自小不让我打搅他,她自己也不进父亲的书房。
这是我第一次陪着他到书房里整理东西。
书桌上剧本摞成了山,封面上不乏有不少大热的剧名。我还能想起小时候我用粉色荧光笔给他划剧本,时间怎么就这么一晃许多年了,看着父亲花白的头发,我有些想掉泪。
但父亲眼睛没往那摞剧本上瞄。
他拉开了书桌底下的抽屉,从里面取出了一个本子,本子有些毛边儿,微微泛黄。
他不说,我便不多问,只是陪着他。
他合上那个抽屉,又拉开了下面一个,从里面取出了一副快板。
这东西我从没在家见过,但我知道也听过,“竹板这么一打啊,别的咱不夸,夸一夸……”后面的就不记得了。可这跟父亲有什么关系?他为什么会有这个东西?我有些困惑。
父亲不言语,把快板拿出放在桌上,继续翻找。
我凑上去,把快板拿起来观察,暗红色,有些掉漆了,右下角刻了个极小极小的“孟”字。
父亲又拿出一个小小的奖杯,奖杯蒙了灰,我接过去,抬袖子擦干净。
还没来得及细读上面的话,父亲就拿走了,摇摇头说,“太沉了,不带了罢。”
我只看清了最后几个字,什么什么有新人,冠军。
父亲又翻出一个小小的盒子。
他捏在手里半天,抬起左手仔细擦了擦,愣是舍不得放下。
我取来一个以前收到的礼物里用来包装的丝绒套递给他,他小心翼翼地把那个铝制盒子装了进去。
装进去的时候,我听到盒子里传来一声清脆的撞击声。父亲手没拿稳,竟是晃了一晃才塞进去。
“也带不了太多的东西吧?”他抬头,似是问我,似是自问。
我点点头,“需要的东西医院都有。电视啥的,你要愿意我还可以给你带个电脑去。”
父亲笑了,“电脑就不用了,我也不大用这些东西。带几本书看看得了。”
我就到书柜前,拉开柜门,扭头问他,“你想带哪几本?”
这时我才注意到,书柜最下层放了个小包裹。
父亲也看到了,他走上来,把包裹取出来,默默放到了他带的那一堆东西里,“差点把这个忘了。”
“这里面是什么?”纵是再不想打探他的隐私,我也没忍住问出了声。
“衣服。”父亲言简意赅地回答。
“衣服?可换洗衣服我不都给你打包了?”
“没事儿,多一件不多。”
我点点头,不再多问。
“贤儿,你帮我把这些都收拾一下吧。”父亲拍拍那一堆东西,走到躺椅上,坐下,眯着眼睛歇息着了。
我答应着就上前把那些东西装袋子。
装到那个本子的时候,有什么东西从里面掉出来一角,我捏着那一角扯出来,是一张照片。
照片上是一个虎头虎脑的男孩子,留着非常非常短的寸头,正龇着一口整齐的大白牙乐呵。
那不是父亲的照片。
父亲一辈子清瘦,就算是没怎么见过父亲年轻时候的照片,我也一眼就认出这并不是他。
照片有些泛黄,看得出有了好些年岁。
在我记忆中,好像并不认识照片中这个虎头虎脑的男孩子。
我有些困惑,刚想举起照片问问父亲,躺椅上响起了轻轻的鼾声,父亲睡熟了。
我不好打扰,只能小心翼翼地再把照片塞回去。
塞回去的时候,无意间瞅到了照片背面有两行文字。
一行大些,一行很小。
字是父亲的字。
这字就和他签“孟祥辉“时候的字迹一样,不算难看,也不算好看,工整,简单,十分容易辨认。
那第一行大一些的文字写道:
贺你今日得字“九良",摄影:孟鹤堂。
那第二行很小的字,我得眯了眼睛去努力看,上写着:
“不求十全求九良,自此相伴于堂上。”
【未完待续……】
------------------------------------------------------
提前保命防杠:
1、不是tong妻,不存在欺骗,后面会说明的!
2、不是医学生,可能对症状描述有偏差。
秋分
胡乱写写,随便看看,圈地自萌,请勿上升。
一段爱的回忆,送给大家(要看到最后哦,我有认真写,不会让您失望的~)
相关:分享Denean的单曲《Reflections of Life》https://music.163.com/song/2424854/?userid=75609693 (@网易云音乐)@
秋分
2019年6月29日
今天是秋分,转眼又是一年。
街边的银杏叶子开始泛黄,天朗气清,午后的阳光刺目,透过树叶撒在地上,留下星星点点的光影。风未转凉,却逐渐没有了夏虫的鸣叫声。
这样的日子里,我总会想起些往事,想起两个朋友。
说起来...
胡乱写写,随便看看,圈地自萌,请勿上升。
一段爱的回忆,送给大家(要看到最后哦,我有认真写,不会让您失望的~)
相关:分享Denean的单曲《Reflections of Life》https://music.163.com/song/2424854/?userid=75609693 (@网易云音乐)@
秋分
2019年6月29日
今天是秋分,转眼又是一年。
街边的银杏叶子开始泛黄,天朗气清,午后的阳光刺目,透过树叶撒在地上,留下星星点点的光影。风未转凉,却逐渐没有了夏虫的鸣叫声。
这样的日子里,我总会想起些往事,想起两个朋友。
说起来,感念于这两个朋友的事,我曾经有多次都想把某一刻的心境记录下来,可最终都将笔搁在一旁。
一是因着这千头万绪,不知道该从哪里讲起才好,而现下故事仍未落幕,所以也不知我今日的看法是否会在未来发生改变。
二是因着我和我搭档是这二人多年以来的朋友兼同事,每每想起,满腔满肺的话梗在喉头,诸多感慨,翻涌而至,以至于我本人也不忍回头仔细思量。
而如今又是一年秋分时节,这次跟我搭档旧事重提,他沉默良久,最后只说:
“你要是想写就写吧,以他一贯的脾性,知道有人见证大概会开心的。”
这便是我现下坐在桌边写下这些话的缘由了。
1
小孟和九良原先是我们队的,我搭档是他俩的老队长。那几年天天在一起,再熟悉不过了。两个人从九良出传习社起就一直是搭档,逗哏的比捧哏大上五岁。尽管我们都是吃这碗饭的,但混在人堆里这种情况也不常见。
这两个人很有意思,性格迥异。小孟性格活泼,精明却不世故,一笑起来眼底有莹莹的光亮,走到哪里都是讨人喜欢的人,这样一个人,活得认真,小心又认真。九良则惯常沉默寡言,偶尔跟师兄弟们玩闹起来却是单纯俏皮的,不过遇到自己认准的事,却惯常执拗,旁的人一般都劝不动。
如今想想,当年他这份执拗其实都用在了小孟身上,以至于,时常要闹别扭。好在这种别扭大概是关系亲近的另一种体现,两个人倒是没动过裂穴的想法。这才有了后来二人成名成角儿的事。
大概在17年前后,德云七队成立,小孟去任队长,我们虽舍不得,却也真心为这二人高兴,不过日常忙碌,就不比当年天天在一起的时候交流多了。再后来,二人因着一档电视节目走红,天天奔波于各地,见面的机会便更少。
还记得那年末,他俩第二年商演日程一公布,全社的演员都为之惊叹。这一年五十多场的商业演出,怕是要创造德云社的记录了。也不是没有人眼红,但这刨去对活、写新节目和演出的时间,大概连充足睡眠都不能保证,所以倒是没有人在这方面传些闲话。
当时,我们都道是公司统一安排,毕竟捧角儿就是要趁热打铁,这么密集的演出安排说到底也是好事情。聚会惯常二人来不了,久而久之,小孟和九良的商演日程变成了一个包袱,专门用来打趣栾哥。
可这个包袱不是总能响的,当时觉得没什么,事后想想,后来种种,皆有预兆。
一次,师兄弟相约去烧饼家里吃火锅,烧饼正要给小孟打电话,看看时间,二人估摸着都上了北展的舞台了,只得苦笑一声转向栾云平,打趣道:
“栾哥,他俩这么个演法儿,来年不干了啊?”
我记得那时,栾哥曾有一瞬间敛去笑意,拄着扇柄,眼中尽是难以揣测的意味,他是个惯于掩饰自己情绪的人,而那一刻神情却让我困惑。
不过转头间他换上一副玩笑模样:
“人孤儿寡母的多赚一点钱糊口,哪儿就不干了。”
烧饼闻言打着哈哈,话题便岔开了,我也就没在深究老栾那一瞬间的敛色究竟是何含义。毕竟,大家日常都不见得过得有多轻松,谁又能真正顾得上谁呢。
而在那之后,是许久之后,我才从钟叔那里得知,那一年的日程是小孟自己争取来的。
不是没有人苦口婆心地劝说过,可他铁了心,让钟叔应下了所有商演,难得两日休息,还跑到小园子里,有时九良来不了,他也要自己过去。
听到他曾经甜糯的牙痕记竟已是掩盖不住的喑哑,我也曾打电话狠狠敲打他,想让他明白竭泽而渔难以长久这种浅显的道理,然而每一次,电话那头的人总要哑着嗓子笑呵呵地说他好得很,他没事。
似乎没有人理解他究竟在坚持什么,除了九良。
因着后来听九寿谈起,那一年,台前幕后,九良只是默默地跟在小孟的身后,不曾多说一句话,多行一步路。
2
那一年,九良台上逐渐收起带着少年棱角的表演风格,变得比以往任何一个时刻都要平静而宽和。但台下,这个人却愈发沉默寡言。我们有个微信群,他仿佛不在群中一般,数月未发一言,后来,只在栾哥调侃他俩初演梁祝的舞台照时默默地发了一个拱手的表情。
当然,小孟也不常出现,师兄弟圈他,许久才回复。就这样,他错过了一次又一次聚会,以至于我时常怀疑他仅有的休息日是否真的呆在北京。而每当某种担忧情绪即将点燃时,他都会适时地回上一句,“对不起啊,四哥,我才看见”,再跟着一个笑脸,以此浇灭我心头的忧虑。
烧饼曾说,小孟就是有某种能力,透过屏幕就会让人觉得他在笑,能瞧见他弯弯的眼睛里的星光,这让看见的人很安心。
可是,他台上的状态似乎不太好。别人大概只觉得他是疲惫,我却隐约察觉到情形不太对头,因着与小孟太过熟悉,早已见惯了他台上神采奕奕的模样。
那天,五队轮到南京德云社,恰巧孟周二人也在南京演出,九龄九龙下了台说要去看看两个大忙人,许久没有回来。
约摸快散场了,我收到了九龄的消息。他说小孟返场六次之后在后台呕吐不止。听到消息,我忧心不已,连忙拨通了电话。说起来,这似乎是那年我第一次在下班后主动打电话过去。
先是打给九龄,只说孟哥大概是吃坏了东西,人又疲累,灌下药止住吐,却是拒绝去医院的,硬要回宾馆睡觉。九良没吱声,只帮他顺气擦嘴,随后依着他的意思,扶着人便走了。九良如此,旁的人也不好再多说什么。
我当即把这事说给烧饼听,他只当是那二人贪嘴,我却隐隐心内不安,复又打电话过去,这次却是九良接的:
“四哥,您怎么这么晚打过来。”
“诶?九良啊,你孟哥呢,听说在后台吐了一地?”
“呵,谁嘴这么快啊,没事儿四哥,他啊...”
电话那头似乎什么东西倒在了地上,九良应是放下了电话,说了一半突然就停下,随后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也不知他在忙些什么,停下半刻,我在这边唤了他半天,他那头才拿起电话:
“他没事儿,四哥,刚刚洗澡去了,轮到我了,先不跟你说了啊。”
“真没事啊?不行去医院看看吧。”
“行,四哥放心,我且看着他呢。”
九良声音轻快,确实是平常的语气。我虽有疑惑却也不知该如何问下去。
后来,这样的电话我还打过三两次,记忆中每次都是九良接起的,而小孟,不是在洗澡,就是在回程的车后座上睡着了。不过事后,他总会给我回条信息,感谢我的关心。
我虽然隐约觉得这不同寻常,却因着下半年商演日程也比较紧张,便是没再把这件事放在心上。看着微博每周的更新,也知二人巡演忙碌,大概难得休息,也不便再打搅了。偶尔,我们五队的人给他俩专场跨刀,台下忍不住问起二人近况,都说,九良还好,小孟一直疲累困倦,常常窝在沙发中睡意沉沉。不过九良惯常陪着他,照顾得十分周全。
这跟我预想其实也差不了多少,九良看着像个孩子,实则再可靠不过了。
期间,九良搬了家,但天天奔波于各地,没时间请我们过去吃顿温锅饭,以至于,我也不知他搬去了哪里,只道越发神秘,连师兄弟也瞒得好紧。想要调侃他们是不是自己过上了小日子,孟周二人却也未给我们一丝调侃的机会。
就这么一天天挨到秋风萧瑟,百草渐枯。后来,北风吹进京城,卷着大街上的落叶,迎着北京那年冬日的第一场雪。再后来,过节的彩灯挂上行道树,节日悄悄来临。
这样的日子里,一切却戛然而止,猝不及防。
一纸公告,事实摆在眼前,社内没人敢有过多质疑。社外风波倒是一浪高过一浪,公司始终沉默以对。就这样,各种质疑和漫天的流言随着时间流逝和信息更替慢慢平息下去。
这只因着小孟和九良,在那年最后的专场结束后,突然消失不见了。
3
开始是,二人来年年初的商演日程迟迟没有定下来,临近年关,这很不寻常。私下里我曾问过老栾,但他只说演出部有别的安排。
元旦过后,九龄接到调令和聘任,接任德云七队队长。这二人从演出部带回消息的当天并不知事情前因,只说孟哥九良电话打不通,微信一条都没回复。问七队几个熟识的师兄弟,却分明也不知道换队长的事。
彼时,烧饼一把将手中的大褂甩在沙发背上,抄起手机就拨了过去,可是依然没有人接听。老栾的电话也打不通,问了几个演出部的同事都说不知道是怎么安排的。烧饼当机立断,开车上小孟家,去了才发现竟早已换了租户。因着工作忙碌,我们都不知他是何时搬的家。
这太不寻常,烧饼难耐心焦,去问师父和大爷,却也未得到回应。我虽也担忧,却觉得此刻需得等等消息,始终拦着他,只说二人或许有什么别的安排也未可知。
这一等,就是数日。终于,我同意了烧饼向小孟老家打电话的提议。
电话那头的孟阿姨十分惊诧,直说是二人因着去年日程太满要休假几个月,出去玩了,但电话始终是能打通的。我们才知他们是没有跟家里说实话的。
烧饼对着免提,怔愣片刻,只笑着说:
“嗨,没事儿阿姨,怪不得呢,他让我给您二老寄点吃的,我就是看看这个电话还能不能打通。”
这话漏洞百出,按说我应当说点什么,可实在是没有这个帮他圆着说的心情。随手打开微博,孟周粉丝的消息和各式各样的猜测铺天盖地。有人说他们去了国外,有人说在海南,有人说在电影院里碰见了,孰真孰假,实难分辨。
不过没想到,当晚九良主动打来了电话。
我至今都记得那个电话。
透过话筒,仿佛能看到与我交谈的是个憔悴而苍白的影子。
“四哥,听说您和队长找到孟哥家里去了?”
“周九良,你让孟鹤堂滚过来接电话,你俩干什么去了?为什么不接我电话?”烧饼冲过来,一把夺过我的手机。
我示意烧饼冷静,拉着他找了个隔间,打开免提。
对面安静了许久,小孟的声音传来,他似乎是笑的,却如同一丝抓不住的流云。
“饼哥,别这么大火气,我俩就出来歇两天。”
“孟鹤堂,你搞什么名堂,又是搬家又是辞职,歇两天?糊弄鬼吗?”
对面一时无话,直到小孟结结巴巴地说,像是想说点什么不知道从何说起:
“嗨,我啊,我嘛....”
手机被挂断了。
烧饼火冒三丈,而只几分钟的功夫,电话拨了回来,这次是九良:
“饼哥,让您担心了,我俩其实挺好的。”
“周九良,你信不信今天要是不说实话,我就把事儿捅出去!”
电话那头再一次沉默,随即听到了关门的声响,我把烧饼摁在凳子上,拿过电话,稳住声线,用我所能发出的最温和的声音问,“你俩在哪呢。”
“四哥,我哥他”,九良深深地吸了口气,吐出的话带着一丝鼻音和似乎是自内心深处发出的颤栗:
“他剩的时间不多了。”
4
当天,我和烧饼就向社里告了假,买好了机票。
队长请假需要演出部批复,我们拿着单子赶到办公室,老栾没多问,只是从抽屉里翻出印章盖了上去。
临出门的时候,我回头看向老栾,他坐在转椅上,拄着扇子,显得郑重其事。门吱呀呀的关上,透过门缝,他瞧向我,欲言又止,却最终只是叹了口气。
第二日一早,我们就坐上了前往海口的飞机。
到达琼海时已是黄昏,九良交代的地方并不好找,说是离博鳌近,却也差着几十公里。这附近都是窄窄的水泥路面,错车的时候要十分小心。说是海南岛,一路景致却不是大海,而是路边成片的槟榔树和连绵的菠萝田。金色的夕阳洒在田野中散落的池塘上,泛起橘黄色的暖意。
随着导航,路越走越窄,最后指向一个叫做三更村的地方。停好车,我看着不远处的二层小楼,握着车门把手,却突然犹豫,似乎不太敢下车走过去。身旁还抓着方向盘的烧饼分明也是这样的,他靠在方向盘上许久没有下车的意思。
但我们还是去了。那户的院门虚掩着,一楼的门也没有关,但是这其实是当地常见的情形。我给九良打了电话,然后听他从楼上跑下来,出现在门前的玄关处。
数月不曾见过面,他消减了许多。头发剪了,大概是离开北京时候理的,只留下薄薄的一层,倒是有点像14年那会儿的样子了。他脚上踩着拖鞋,身上穿的开衫我在哪里见过,似乎是小孟的,之前人人都笑九良的小肚子,现下也没有了。
他看到我们,挥手打着招呼,连忙迎我们进去。我看着身边的烧饼怒气上涌,便去拉他的衣角,摇了摇头。而烧饼始终冷着脸,见到人火气丝毫未减。九良看到了,却只是笑笑,什么也没说。
跟着九良上到二楼,是两间卧室,迎着楼梯口的那间敞着门,干净明亮,一张宽大的双人床和着两床被子,暖水瓶和便携式氧气袋放在地上,隔着帘子,有一个小小的阳台。微风吹动纱帘,残阳西斜,给屋内的装饰和家具留下剪影。一张藤椅摆在阳台边上,一人窝在里面,因着逆光,影影绰绰,看不真切。
“吃了药,正睡着呢。”
慢慢走过去,是小孟。他歪倒在躺椅背上,只露出半张脸,脸色病态青白,一丝血色也无,此刻却睡得安稳。身上裹着一条宽大的薄毯,毯子一直垂到地面,漂亮的手捏着件大褂,还攥着颗核桃,因着消瘦,如今隐隐可见青紫色的血管。
这个位置选的很好,能看得到窗外田野风光,却也不会受凉。轻轻的晚风撩起额前的发丝,他抿着唇,隐约可见一丝若有似无的笑意。若不是眼前人太过单薄瘦削,竟让我一瞬间觉得是回到广德楼的后台,而他还是那个候场时迷迷瞪瞪的小孟。
九良拎着暖水瓶沏茶,苦笑着说:
“诶,听说你俩要来看他的事儿,他且闹了半天别扭呢。不过他也就是嘴上说说,心里可高兴了。”
他动作一顿,水洒在自己的裤腿上,却只一瞬间恢复常态,复又说道:
“我知道,是想等两位师哥,可又受不住,想着见一面,又怕你们难过。”
酸涩泛上眼角,我从未知道,这个曾经喜爱骑马钓鱼、做惯粗活的人如今竟虚弱至此,连衣服都撑不起来。这样的小孟,似是经不起一场雨,受不住一阵风。
九良塞给我们一人一杯茶,示意我们坐在沙发上,然后转身把小孟捏着的那件霁蓝色大褂抽出来叠好放到一旁,复又抱起小孟,放到床上,掖好被角。烧饼见状想要帮忙,九良却摇摇头,轻轻说:
“他现在轻得很,哪儿需要两个人,饼哥您坐着就好了。”
其间,小孟原先拿在手里的核桃掉在地上,咕噜噜滚到我的脚边,我咽下心头的钝痛,弯腰拾起,抬头正能见小孟枯瘦的胳膊顺势垂下,钝痛更甚。
“要..要不,咱们出去唠吧”,我提议道。
“没事儿,他吃了点安定,且醒不过来呢。”说这话的时候,九良伸手探探小孟的额头,然后拧了条帕子盖在上头。安顿好他,这才摁亮屋内脚灯,走过来,坐在床脚,带着笑意:
“您二位今天住在家里吧,旁边那间客房没人住,昨天我给收拾出来了,条件虽然不怎么好,但是挺干净的。”
烧饼似乎并未在意九良刚刚说出口的话,只抬起眼眸,锐利的眼锋一闪而逝,脱口而出:
“就,不治了?”
“嗨,治不好。”
“你没劝劝?”
九良闻言沉默片刻,垂下眼帘,抠着手,淡淡地说:
“劝有什么用,说完他还要多想。就...他想怎么着我就陪他弄,想干什么都行,不劝。”
烧饼一瞬间变得颓唐,他不再说什么,我亦然。再问便是多余的话,实是没什么必要的。
旁的人或许不明白,为什么九良身为搭档不劝说他,不拦着他,还要跟他一起疯,陪着他出逃,帮他瞒着所有人。
可是我们都明白,坐在我们对面的,是这个世界上最懂小孟的人。没有人比他更了解他在想什么,他想要什么,什么能让他开心,什么会使他难过。所以,尽管内心深处掩藏着巨大的恐惧,满心满肺的绝望和孤立无援,九良却依然选择默默不语,只是执起手,让小孟靠在自己肩头,做他此生最后的支柱。
而作为朋友,或许不理解二人一直以来的各种决定,却绝不能苛责。思及自身,曾深埋心底的某种情绪翻涌至心头,如同一把锐利的尖刀挑破最为脆弱的屏障:
如果换做我们二人,我大概也会如此行事的吧。
5
我们在小孟和九良的家中住了两天。
记忆中,第二天小孟醒来见到我们二人兴奋得半天没有说出话来,嘴上埋怨九良给我们徒增了许多烦恼,其实开心得像个小孩子。一度还要起身给我二人弄点新鲜的菠萝吃,可终究没有那个气力,被九良强行摁在床上。
他一双眼睛亮晶晶的,与过往时日并无任何不同,之前种种,我们既不问,他俩也不再提,倒像是四个人相约来郊游的模样。九良烧了一桌子好菜,我坐在小孟身侧,看到他眼睛中的骄傲和自得都要溢出来了,直说,“咱周老师近来做饭水平见长,二位师哥请上眼。”
可是,他的情况很不好。一桌子菜只动了几口,九良给他盛了碗粥,喝两口便笑着说吃饱了。中午休息,我听到隔壁传来阵阵呜咽声,顺着门缝看过去,只见小孟在床上疼得浑身发抖,紧紧缩成一团,嘴中咬着块手绢,尽量不让自己发出声音来。九良在一侧翻找,随后扶起他喂下两片药,又揽过肩搂着他许久,直至他沉沉睡去。九良半靠在床边,静静地凝望着他。半晌,他伸手摸摸他的脸,又拿毛巾擦去他淌湿衣领的汗,有些嗔怪,却语气轻柔,正如情人间的低语: “诶呀,你瞧瞧你啊,师哥来了得意忘形,我就做个饭的功夫,你连个药都能忘了吃。”
我心下难过,不仅为着小孟,更是为着九良,可这是命运使然,作为一个旁观者,所能做的,大概只有静默地伫立一旁,无能为力。
那日稍晚些时候,九良和烧饼去琼海市内买东西,我则留在家中陪小孟闲聊,他在发烧,精神却还好,拉起我的手,思索了半天如何开口,最终却不知道要从何谈起:
“四哥,真的别.....嗨,说出口觉得自己假惺惺的,没意思。”
“你就是想得太多了,全是顾忌。”
“其实颠过来倒过去,现在觉得也都没啥用。”
“你爸妈那边没告诉,师父大爷告诉了么?”
“都没敢提,都是一把年纪的人了,平白让他们操这份心是不孝敬,虽说现在这样更不孝敬,但就这么着吧。至于将来,缓缓着告诉,航航说让我别担心。”
“他真惯着你。”
“哈哈哈我搭档大概是我上辈子积德换来的。”
“我看是。”
他突然沉默,望向窗外,然后垂下长长的睫毛,深深地呼出一口气:
“四哥,我对不起他。”
我啜了口茶水,强忍着内心滔天的巨浪,装若无意:
“你可千万别跟他这么说。”
“我知道,这不是跟您么。”
他依然望向窗外,因着消瘦,眼窝深陷,侧脸轮廓更加凸显。
“四哥,我不怕,可我不敢闭眼。”
“别瞎说。”
“真的。”
这句话直指痛处,但是他还是说出口了。但只一瞬间,我明白了小孟的意思,他打开心门让我踏足其中最忧虑恐惧的禁地,是在求我,是想要抓住着最后的救命稻草。
半晌,我稳了稳颤抖的手,把杯子放在床头柜上,握住他的冰凉的手,郑重其事地说:
“你放心。”
小孟闻言怔愣,随即笑得开怀,眼底盈着水光,还有强烈的、从未言明的感激。那个笑脸如今依然映照在我的脑海深处,无比清晰而生动。
“谢谢。”
“跟我你也别来这套”,说这话的时候,我欲落泪,却觉得,大概这样不好。
而这,便是我们之间最后一次谈话了。
后来趁着他服下药睡去,我和烧饼踏上回程,想要留给九良些现金,他直说不用。不过有他在,大概也不需要再嘱咐些有的没的。临近离别时分,竟一时无话,只是车开出去很久,我回头看,那栋二层小楼门口依然伫立这一个小小的身影。
回程的路上,烧饼只说了一句:“九良不易。”
我看着夜幕渐渐降临,月至中天,想着,大概不会有再见之日了。头一次,也是唯一一次为着此事落下泪,九良不易,小孟何尝不是,但是始终未再说些什么。
6
回京后,我们就没有再联系过,直到三个月后,九良打来电话。彼时,我和烧饼刚刚下北展的舞台。我拿着手机看到九良的未接来电,半天没有反应过来,却知道那一刻大约已经来了。
我拉住烧饼,找到一个四下无人的角落,打了回去。
“四哥,饼哥?”
对面的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疲累而嘶哑,他清清嗓子,咳嗽了几声,随后沉默了很久,我们并不敢说什么来打破眼下的寂静无声。
“我哥走了。”
如同秋风拂过的一汪池水,这份深埋的平静和稳重似乎不寻常,但想想对面是九良,大约也没什么不寻常的。
“什么时候的事儿?”
“前天早上。”
“我这儿能帮上什么忙?”
“不用,就是跟您说一声。”
“他最后怎么样?”
我想问的事分明还有很多,但因着九良的平静,却是问不出口。
对面沉默半刻,轻轻说道:
“还行,没遭什么罪。”
“接下来,你预备怎么办?”
“还有些事儿,我这儿得办利索”,他似是稳了稳心神,“两位哥哥,我现下就跟您二位和冯爷说了,但这事儿早晚还是要知会师兄弟和各位同仁的,要不不像话。”
“到时候还得请您这边多帮衬,别因着这个事再起风波,虽然其实也没什么,但是他一向怕这个。”
我们都沉默了许久,最终,烧饼轻轻说了句:“你自己多保重,这些事儿别瞎操心。”
对面似是传来沉重的喘息声,不过最终,九良只是乖巧地应下,便挂断了电话。
彼时,我与烧饼相顾无言。这两天,九良究竟是如何度过的。他或是微笑着陪着小孟走到尽头,然后孤身一人强打起精神处理着身后的诸多事宜,没有人问他有没有按时吃东西,能否成眠。而通话那个夜晚,他该是了结这些事后,回到那栋二层小楼中,对着屋内的陈设和明亮的月光,方觉出心中空荡荡,独自淌下泪来。
抬起头,街边树影婆娑,昏黄的路灯下,恍恍惚惚像两个模糊的人影,一阵风吹过,让我又一次想起那日拉着我的手说着谢谢的小孟,以及离别时分门前久久不愿意转身离开的九良。
而如今,他是真的孤形影只了。
7
时间不会因为任何一个人的离去停下脚步,而生活本身不会留给人太多的空间悲春悯秋。小孟的离去如同一声惊雷炸响,但也像夏日骤雨,很快便不会再被众人提起。
但是,这始终是我心上的一道疤,而我不敢想,这对九良而言意味着什么。对于这一点,我也是今日才有所感悟,当然,这都是后话了。
日子如白驹过隙,半年后,秋风渐起,在漫天飞舞的落叶中,九良回来了。
他从哈尔滨回来那天是我去接的站,说是小孟爸妈给我和烧饼捎了些干蘑和木耳,顺道就直接把东西给我,省得再拿着东西让别的同事看到,总归不好。
放下电话,他很快出现在北京站的到达口,手中提着大包小卷,一副风尘仆仆的模样,见到我,拎着东西便迎上来。
“四哥”,他看到我,眼中噙着温和的笑意,露出雪白的牙。可大概因着眼前这情形太过熟悉,我下意识地看了一眼他身后,突然心下恸切,九良在我跟前,这样的反应是极不妥贴的。我有些不安而担忧地望向九良,他却只是笑笑,给了我一个拥抱。
他比在海南那会儿圆润了不少,小肚子又有了鼓出来的趋势,但比起去年是瘦了许多。精神很好,帽子似乎是新买的,身上却还穿着他那件薄薄的开衫。
因着不知道他的新住址,跟着导航走了半天,快到机场时下轧道,最后停在了一栋五层的居民楼前。我停好车想帮他把行李提上去,他却摆摆手,说:“大半年没回来了,家里乱糟糟的,等收拾利索的,一定请四哥过来坐坐”。我闻言也没再坚持,由着他的身影消失在门洞深处。
我目送他上楼,在车里愣了半晌。想到路上,九良听着交通广播还能偶尔蹦出俏皮话的样子,似乎眼前还是那个熟悉的九良,但分明又有哪里不同了,细琢磨却又说不上来。
好在,情形不坏,我担忧他,更是始终挂着对小孟的那份承诺。
8
就这样,九良回到社里,说起来,事情已经过去半年有余,他的回归并未引起太大的波澜。
随着天气转凉,又是大雪纷飞的光景,屋里就越发显得暖意融融,这样的日子里,生活也逐渐变得平顺而忙碌。九良照常在小园子里演出,也还兼着社里弦师的工作,时而去学员班代课,倒是跟杨主任关系越发亲近起来。每周安排节目单前都要惯常给烧饼或者九龄打个电话,基本都在七队和五队给刚开始演出的师弟和师侄量活,时而也会去二队或者三队。他风格稳重,业务也出众,拿起年长风范很合适,跟谁都错不了。
只是,大家都刻意避讳着小孟的名字,大概也是怕惹得九良回忆往事,徒增伤感。
直到那一日,九良冒着雪来队里帮忙,他抱着装大褂的塑料袋,抖落开,便去一旁用蒸汽熨斗熨平展。转身间,一张照片从侧兜滑落,他没注意,径直走开了。
恰逢几个孩子在台下讨论业务,正巧瞧见,便拾起来看。也是凑巧,那时正谈到结巴论的底包袱。
其中一个指着照片直言,“当年孟师哥的八宝山结巴吵架是使得好,我记得还有句‘你也找不着自己坟了’”。
因着九良在,此话一出,屋内霎时安静一片,霄盛踹了那孩子一脚。九良手上动作一顿,把还在冒着热气的熨斗立在架子上,走过来拿起照片,凝视着上头那两个穿着枣红色缎面大褂的人,牵起嘴角,双眸中噙着某种浓烈的情感。
随后只淡淡说道,“他是擅长塑造人物,不过人各有长处,一块活不同人演只要是能耐到了都能不错。”
像这样这些零零碎碎的事,不胜枚举,难以捡拾。九良谈起,总是平和而温柔的,未见一丝哀恸伤神。
他们都道是,九良大概已走出了萦绕周身的苦痛,尽管他其实从未表露一丝一毫。但我觉得,他没有,或是陷得更深,或是已经成为习惯。
9
后来,我得知,他已经惯于想念,以至于,这是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一部分。
我不知道这是好事还是坏事,但既是他的选择,旁的人又能说些什么呢。
我抱着这样的想法直至今年四月,草长莺飞,轻风细雨,是好时节。可那一日,九良显见是心不在焉的。他像往常一样拎着塑料袋子走进后台,临上场惊呼一声:“嗳,大褂拿错了”,随后就四处借衣服。
当时,师弟跟他说:“没事儿,九良哥,不拘是什么颜色。”
他摆摆手说道,“不是不是,这件不是我的,我穿不进去”,只留下师弟困惑地立在一旁。
上了台,嘴里拌蒜。这件事并不常出现在他身上,想着他上台前说的话,我也觉得疑惑。
下了晚场,我和烧饼拉着他去吃夜宵,这个惯常滴酒不沾的人竟是主动要了两瓶啤酒,给自己满上了一杯。我们二人觉得惊异,却也是拦着他,不敢让他多喝。可他跟我们聊着闲,是一杯接着一杯,最后还是晕晕乎乎地被我们架了上车。
我凭着模糊的记忆七拐八拐到了他家楼下,烧饼扶着他往上走,他迷迷糊糊地说自己住四楼一号,看着他醉酒后傻乎乎的模样,竟让我突然想起那些年台上台下有一个人从不叫他的外号,而是坚持叫他周宝宝。
一进家门,九良便忍不住奔向洗手间,抱着马桶把晚上吃的东西尽数吐了出来。
烧饼跟着他进了洗手间,而我则是摁亮了客厅的灯。
这是我第一次来九良家里。
这是个很干净整洁的一室一厅,很难想象是个一单身男孩子的住所。家里没有电视,只茶几上有个手机支架。三弦盒子和琴谱散落在沙发上,显见是常常练习的缘故。阳台上则是有几盆花,有洋桔梗有杜鹃,都开得很好。
我想要拉上窗帘,一回头,在角落里看到一把吉他,系着黑白相间的带子,放在这么一个平常看不见的角落里,却一点灰尘都没有。
那是小孟的吉他。
我愣在原地,突然知道小孟搬家去了何处,又为何那日九良不请我上来坐坐,一时间,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像是撞破了某个秘密,却知大约不能提。直到烧饼喊我去屋里给九良找件衣服换上。
赶忙走进卧室,一拉开衣柜,整整齐齐,平平展展,挂着一柜子的大褂,都是两件。这冲击让我半天没有缓过神来,我突然间想起今日他在台下说自己大褂拿错了,原来竟是这样的缘由。
愣神间,烧饼已经扛着褪去上衣的九良进到卧室,把他扔在床上,转头似想要埋怨我,看到这样的情形却也同样被震撼,停在原地。
我一件一件仔仔细细地摸过那些大褂,都是两件对着挂的,这五颜六色,是他们这些年在台上演出的身影不断闪回,让我也有些眼眶发热。
摸到一件霁蓝色的大褂,却独独剩下一件。猛然间,我想到在海南去见小孟的那一晚,他手里捏着的大褂似乎就是这个颜色。我一个哆嗦,攥紧着了烧饼的袖子,吓了他一跳。
我看向九良,他趴伏在床上,脸上残存着泪痕,却抿起嘴,半晌,只听他喃喃梦呓:
“哥,我好好活,我一定好好活....”
后来,等他酒醒了,他一反常态地跟我们说了许多:
那一天是他哥的祭日;
小孟曾拉着他手让他好好的;
柜子里少的那件霁蓝色大褂就是他当年熨糊的那件,小孟临走时偏要穿上,说是他最喜欢;
以及,他真的很想他。
但在这之后,当第二天太阳升起,他还是那副优哉游哉的样子,乐呵呵地投入到新一天的生活中。
10
日子这么一天天的过去,转年又是夏天,过了这个月哼哼都要上幼儿园了,而九良依然过着自己的小日子,每天拎着大褂晃悠到后台,四处给人量活。
但九良始终没有第二个搭档,看架势,自己满足于现状,也没有再找的想法。不过今年北展专场,我和烧饼给师父暖场,后台休息时偶然听到师父和大爷闲聊,似乎是合计着给九良再安排个固定的逗哏,我留意着记在心里,但最后不知怎么的,也就没有了下文。
关于这一点,我也曾想问问他,毕竟,靠着这门手艺吃饭,又不愿意说单口,还是找个合适人的搭。
于是,我约他周末一起去逛花鸟市场,天气热得很,蝉鸣不迭。九良倒也没推辞,正正经经地逛,还因着一盆麦秆菊跟店家杀了半天价,洋洋得意地拿来向我炫耀。路过卖鸣虫的摊子,他指着油葫芦说,孟哥当初就喜欢这个,他就只觉得吵得头疼,有一次趁他哥不注意,给他买的那几只都给放跑了,气得他抄起拖鞋就要揍他。
听他又一次说起小孟,我忍不住提了个不相干的问题:
“小孟临走除了那一堆大褂就没给你留下什么念想?”
他一边把玩着一个做旧的鸟笼子,一边说,“有啊,有把湘妃竹的扇子和一对儿狮子头,但我给烧了。”
见我惊诧,他抬眼笑了笑,语气稀松平常:“那都是他喜欢的物件,我想着,万一他想玩呢。”
“而且,我常常会想念他,还需要什么念想呢。”
那一刻,他眼底泛起温柔的涟漪,而我原先想说的那些劝他的话都哽在喉头,似乎我不该有这样的提议,也不该问这些。
他既不愿意,我何必说出来徒增他的烦恼呢。
春去秋来,就是一年。这一年里,他热爱生活,平实而悠闲,养花养鸟弹弦子,我从不认为这是做给我们这些故交看的,他就是活得很好,
只是,他惯于想念。
小孟若是得知,又当如何呢?
他是会开心,还是会难过?
11
今日是秋分,又一年秋分,却也不是什么特殊的日子。
九良跟往常一样在五队给孩子量活,不过今次不同寻常,他穿上了那件仅剩一身的霁色大褂上台。我本想问问他缘由,奈何节目到了,我就只能站在侧目条那里看着表演,过不多一会儿,烧饼也来了,见他穿着这件,只与我对视一眼,也没说什么,就站在我的身侧。
是结巴论,九良慢悠悠地托着逗哏说,效果不错。结束时掌声不断,便让他俩加个返场。
逗哏的唱了段流行歌曲,下面就有观众起哄让九良也唱一个,他有些抱歉地笑着,垂下眼睑,直说: “算了算了,这玩意儿咱也不会啊。”
孩子见九良笑得为难,也知他的脾性,不敢再跟着起哄,笑眯眯地跟观众说: “周老师不想唱,咱听点别的吧。”
这句话如同一声炸雷,震得我有些发懵,因着当初,多少场景,小孟常说。
而我这个角度看过去,九良的脊背果然一下子僵住,如同一瓢冰水淋头,他拿起一旁的扇子,又放下,执毛巾擦擦汗,停了半刻又扔在一边,似是有一刻手足无措,却偏又笑得开心:
“要不给大家唱一个吧。”
“唱什么呢,唱个东北小曲。”
灯光有几分刺目,舞台炫亮,竟让我有些挣不开眼睛,偏头看着烧饼,他双手交握,有些止不住颤抖。我闭上眼,只听不远处的那人唱道:
“送情郎啊送送之在”
“大门东啊”
“偏赶上老天爷下雨又刮风”
“留我情郎多待.....”
他停在这里,张张嘴,没有发出声音,深吸了一口气,复又试了几次,都没成。逗哏的孩子不敢打搅他,下面的观众也是宽容,台上台下一时间竟是寂静一片,直到九良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去,又给观众鞠躬:
“实在是对不住,唱着唱着忘词儿了,但是不退票啊。”
是了,偏赶上老天爷下雨又刮风,留我的情郎多呆几分钟。
若是命数如此,又哪里留得住呢?
演出结束,走出后台,我们三人往停车场走去,一时无话,直到九良挠挠头,笑得有些不好意思:
“对不起啊,饼哥四哥,今天有点砸了。”
烧饼不知想起了什么,突然转身逃走。
我看着烧饼跑远的背影,只喃喃地问,“九良,今天什么日子,为什么突然穿这件啊?”
九良笑笑,抬眼看了看寂静的星空,路灯把他的影子拉得老长,半晌,一字一句地说:
“也没什么,只是今天突然,特别想念他。”
尾声
大概真的不会有结束之日的。
我动笔写下这些,连带着竟让我想起这么多往事,说我作为一个旁观者有多么理解他二人间深切的爱并不可信,只是,我所见到的,即使不言明,也会有人看得明白。
直至今日,我还会在夜深人静之时思索小孟的抉择和夙愿,九良的选择和想念。层层剥开这些事的外壳,或是两个灵魂相拥,也是一个等待的影子。
我时常想,我应当给九良一拥抱,跟他说,小孟真的很担心你。抑或是,应该在给小孟上柱香,跟他说,九良现下安好,但是我没有,
因着这些事都不肖多说,他们都知道的。
Fin
感谢您看到这里,非常感谢。
目前四时哀歌写到第三篇,也就是秋分,这是最长的一篇,也我最喜欢的一篇,前前后后写了有一个星期的时间,终于觉得可以拿给大家看了。
我所要表达的观点期盼传递到您那里去,我们可以在评论区进行交流,我十分期待。
在此感谢狗狗老师提供的底就是章11的情节 @风苟(对就是她!不要被她的甜饼迷惑虐死我了...)
感谢 @我最讨厌起名字了 陪我梳理时间线
最后隆重感谢 @玄山 狐狸姐姐帮我提的修改意见,真的是学习到了。
写文不易,但是真的很快乐。
愿你们也快乐,再次感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