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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在野

【藕饼】穿心针

私设穿心针后遗症|1w+  

——为三界,开这生门。

  

  哪吒是最先发现敖丙不对劲的人。

  

  

  自阎王殿一行,为陈塘关百姓讨了公道,撕了阎王簿,重开生门后,两人就携手同李靖、太乙一起修缮房屋庙宇,赈济难民,忙得脚不沾地。又因为有大量岩浆残留要清理,敖丙不知道施了多少布雨咒,陈塘关的百姓一抬头,就能看见那条银蓝雪韧的小龙在天间徘徊。

  

  

  所以,一开始见他脸色不好,哪吒只当是法力耗损过度。这几天连太乙的猪都瘦了,一筐筐物资驮得不停,太乙拍着它的耳朵说做猪不要太贪心,要知足,驮这些不比驮我轻松吗。

  

  

  这几天几乎是头沾了枕头就能睡,有时...

私设穿心针后遗症|1w+  

——为三界,开这生门。

  

  哪吒是最先发现敖丙不对劲的人。

  

  

  自阎王殿一行,为陈塘关百姓讨了公道,撕了阎王簿,重开生门后,两人就携手同李靖、太乙一起修缮房屋庙宇,赈济难民,忙得脚不沾地。又因为有大量岩浆残留要清理,敖丙不知道施了多少布雨咒,陈塘关的百姓一抬头,就能看见那条银蓝雪韧的小龙在天间徘徊。

  

  

  所以,一开始见他脸色不好,哪吒只当是法力耗损过度。这几天连太乙的猪都瘦了,一筐筐物资驮得不停,太乙拍着它的耳朵说做猪不要太贪心,要知足,驮这些不比驮我轻松吗。

  

  

  这几天几乎是头沾了枕头就能睡,有时候都不用枕头,有次哪吒躺在岩浆灰堆里就不知不觉睡了。一个推铲车的大爷差点把他埋了,等他灰头土脸爬出来,连太乙都没认出来,一拂尘先甩他脸上了。

  

  

  这几天哪吒都是化形形态,美名其曰好干活。只有太乙知道,是因为吃饭的时候敖丙不经意一句“这身还挺帅的啊”,给人熟红透了埋头扒了一大口饭,差点没噎死。

  

  

  “最近咋个脸色这么差?累狠了?”太乙歪头看敖丙,不由分说上去号他的灵脉。

  

  

  敖丙清泠泠一句“不用”毫无抵抗力,没躲得开,低了头避开哪吒微微沉皱的眼神。

  

  

  “真是,”太乙还在惊异他的灵脉之微,“这几天岩浆灰都处理得差不多了,李总督也请了够多的人力,你们就别忙了,元神耗损成什么样了都…哪吒你也莫看我,你以为你脸色有多好看撒?”

  

  

  哪吒沉沉地压下眸光,筷子戳进饭里。

  

  

  他脸色当然不好看。

  

  

  当天下午,那条小龙又出现在了临近陈塘关的海面上。

  

  

  哪吒抬手接了几滴雨丝,捻了捻指尖的湿凉,脸色阴得也快滴水。太乙还没开口,他就抡着火尖枪一踏风火轮,朝海面上去了。

  

  

  “不是说了让你在府里用宝莲修复灵脉吗?结界兽呢?又打晕了是吧?”

  

  

  敖丙自知理亏,只能耐着性子跟他顺毛,“陈塘关西岸还有几处庙宇困着,要是不尽快弄完有坍塌的风险……”

  

  

  “几个年久失修的破庙而已,就算修好了也是供小孩儿藏猫猫的地儿。”哪吒摇了摇头,伸手摸了摸小龙尚且新嫩的龙角,潮湿,温莹。

  

  

  小龙只是温驯地甩了甩尾巴。意思多半是在跟他讨价还价。

  

  

  “混天绫!来!”

  

  

  “干什——”

  

  

  “捆你回去。”

  

  

  混天绫系得看上去温温柔柔不算紧,却也不由分说难以挣脱。敖丙挣了几下没挣开,只能化回人形,这红绫却依然咬着黏着不放,还恶趣味地在他腰间绑了一个蝴蝶结状。

  

  

  他的脸一下由瓷白涨得通红,奈何双手被反绑在身后,纵他惊怒,威胁认错告饶什么招都使了,哪吒也无动于衷,只是云淡风轻牵着红绫的一端往李府荡去。

  

  

  “再不服一句,我不拽混天绫,改揪你尾巴了。”

  

  

  混天绫在一旁欢欣鼓舞。

  

  

  很快,哪吒就意识到,龙的脾性就是不能惹。

  

  

  三天闷在屋子里不见他了。

  

  

  哪吒也只当他是闹脾气,匆匆忙忙和李靖修整完最后几处房屋,想着回家慢慢磨,他就不信还有他磨不圆的石头。

  

  

  月色冷白。院子正中生着树,一树的枯枝高高印在淡青的天上,像瓷上的冰纹。

  

  

  混天绫从门缝里溜进去,利索地开了锁。哪吒将门轻轻推开一道缝,漏出一线纤温的皎白。屋里没点烛台,只有月色透过糊得厚厚的窗棂,于是那黑也变得清幽幽的。水纹鲛绡幔帐垂掩着,绣遍洒珠银线海棠花,在月光下粼粼地动,帐里自然云遮雾绕,看不清晰。

  

  

  “敖丙。”

  

  

  哪吒没想吓他,出声提醒。

  

  

  回应他的,只有断续一点压抑着锋锐的刺划声。像指甲划过蒲席或沉木,又因为不想被发觉端倪而堪堪止住。

  

  

  血腥味。虽然只有一点浮在空气里,却仍逃不过他此刻绷得极紧的神经弦。

  

  

  帷幔被用力一扯,半撕半落了下来。

  

  

  他蜷卧在榻间一角,身下云水潇湘纹的褥子早已褶皱不堪,露出底下凉硬的蒲叶席,有些地方被扣得横出倒刺,断在指尖里,指缝间尽是血软肉糊。左手死死攥住心门处的衣裳,冰纨纹锦被蹂躏得狠了,像落了几叠碎梨花瓣。

  

  

  哪吒记得敖丙的发色分明是帝释青,此刻却淡成了桵蓝,几绺发丝散湿着遮了半张脸,还在随着胸腔的忽起忽伏而缓缓淌落,滑在褥子上,像一浅池的弱水。

  

  

  哪吒慌了心神,去摸他的脉。内力紊乱四蹿,冲撞迂回,灵脉已经像呼吸滞涩已久的树根,微弱得像油豆一般的烛火。

  

  

  凑近了才看见他唇角破了,渗出一点血丝,颈上的皮肤云纸似的薄,纤脆的玻璃体组织都清晰可见,浅痕青筋浮动。颈侧、腕间都有指甲抓出的血痕,连黄梨木的床栏都不能幸免。

  

  

  太乙被哪吒拎起来的时候人还是懵的。

  

  

  看到帷幔里的人时他更懵了。

  

  

  他跟哪吒一样,号脉也号不出个所以然来。无非就是内力紊乱,灵脉微弱,但原因,实在毫无头绪。

  

  

  太乙见他一直紧摁心口不放,神色已经冷了几分。他问敖丙是什么时候开始的,具体什么地方,也不敢多问,等人捱过一阵疼,喘息的功夫,才从那风干的玉梨花一样的唇瓣里抖落些字句。

  

  

  回陈塘关之后几天。

  

  

  心脏…里面。

  

  

  ——你受那无量仙翁穿心咒的一瞬间也是这样的痛法吧。

  

  

  太乙问。

  

  

  敖丙咬白了唇,点头说是。

  

  

  哪吒回忆起,那些棘刺从敖丙身体里挣出的一刹,他眉眼间一瞬而过的痛色。

  

  

  ——他到底怎么了?又跟那老…无量仙翁有关?穿心咒我不是给他解了吗?!

  

  

  太乙嫌他聒噪,让他去点一炉安神香。点香的空隙,他一边观天象一边解释。

  

  

  穿心咒的本质就是用驺吾的尾骨制的棘刺控制心脏深处的一脉灵血,哪吒是通过下咒控制的,而敖丙确是硬生生在一瞬间强行攫取,穿心而入的。后者较容易失控,所以无量选择用温和保守的方式给哪吒下咒,而敖丙,因为找不到机会,只能通过后者。但后者,明显更有损于心脉。

  

  

  况且哪吒在穿心针里剜骨碎筋重塑肉身,早已经是新的灵脉新的灵血,敖丙的穿心针的确是他亲手解的,但毕竟是靠外力,如果不彻底,那控制住心脉灵血的主刺,依然有狠狠咬在他的心脏深处的可能。

  

  

  “当然,这也是我的猜测罢了,无端大痛,是灵血冲撞不安,如此一来,定有异情。”

  

  

  哪吒此刻根本静不下心来打香篆,帷幔里每一声压抑着的喘息和低嗽,都像千万缕银苦丝似的往他皮肤里钻。

  

  

  “师伯…可是我父王……?”

  

  

  敖丙刚刚捱过一阵,堪堪撑起半边身子,也不让哪吒近身扶靠,只是朝着太乙的方向。

  

  

  太乙观天象,早已预料到今夜风云诡谲,确是东海的方向。本还在想怎么瞒过敖丙,只带着哪吒前去查看,可惜父子连心,连计划都落了空。

  

  

  末了,只能再问一句。

  

  

  “你得不得行,自己最清楚。”

  

  

  不是劝阻。也不可能劝阻。

  

  

  “开什么玩笑?他这样怎么去?没到东海呢就……”哪吒一惊,硬生生咽回剩下的字句,转头,“你还能操纵得了内力吗?都紊乱成这样…你飞都飞不过去!”

  

  

  “刚刚痛得厉害,现在还好,痛了一阵就没事了,”敖丙握了握他支在自己身侧的攥拳的手,“你带我御风。嗯?”

  

  

  哪吒自知拦不住他,哪里敢说半个不字。

  

  

  也许是安神香真的起了作用,一路上真的再没有发作过。只是刚出了一身冷汗,又吹了风,他那眼下处白色出云纸似的皮肤,已经烧上苍苍的红。

  

  

  

  

  情况比他们想的糟得多。

  

  

  三龙不知道什么时候又现身了,围着龙王正厮得难舍难分,血溅海池。无量仙翁仍执着那木藤古杖,置身云端,微眸睥睨,但真正让几人大骇的……

  

  

  天帝。

  

  

  金光护体,只模糊一个圣白巍伟的轮廓。

  

  

  龙王早已杀红了眼,雪银龙鳞已经溅了几处扎眼的红,龙角不知何时被掀了血口,那红的,还在随着他撕咬闪躲的动作甩出一条血链。

  

  

  “父王——!”

  

  

  心下痛意骤起,几乎要将他从那劲瘦的臂弯里折软。

  

  

  “住手!干啥子嘛干啥子!以多欺少啊?”太乙见天帝在,就想着他应该是被无量那老贼蛊惑了,正想上前说理,无量古藤手杖突然生出粗筋藤蔓,化作龙形,若不是太乙避得及时,估计拂尘都要被它掀断。

  

  

  “天帝还在!你咋个就这么无礼这么粗鄙哟!”太乙举着拂尘一边躲一边观察天帝的动向,很可惜,他错了。

  

  

  天帝只顾欣赏三龙夹击的血景,对无量的作为像是眼不见为净一般。

  

  

  默许。

  

  

  哪吒已经踩着风火轮直奔敖闰去了,一通火尖枪舞得飞快,刺、扫、撩、劈、削、截、崩、穿,火痕交错,行云流水,直逼得敖闰不得不抽身,专心对付起他来。

  

  

  “不需要你们搅和进来!滚回去!”敖光怒对哪吒。

  

  

  “您还是收收吧,您不在了……吃小爷一枪!”哪吒一枪挡过敖闰的龙角,掀手便翻,一抽一刺,枪尖将红黑的东西甩成一道血链,“…我向谁提亲去?”

  

  

  一句话把敖光气了个七窍生烟,把气都撒对面俩龙身上了,缠斗撕咬的动作越发狠戾,“提什么亲?!滚回陈塘关去!滚!”

  

  

  “哎这就对了,”哪吒不忘激他,“了完这仗,我任您处置。”

  

  

  敖光又是一句肺炸了三个的滚。

  

  

  敖钦见敖闰对付地吃力,尾巴一甩直奔哪吒身后,不料下一秒,火尖枪枪头一转,直直地刺捅进他的左眼,登时血色迸溅,惨叫戾天。

  

  

  敖闰得了空隙,不愿再吃火尖枪的亏,转身跑了,直逼敖光而去,哪吒待追时,那一鹤一鹿拦住了他的去路。

  

  

  清逸仙门客,当真是,又可气又可笑。

  

  

  缠斗之间,余光里一线银白雪蓝的颜色一瞬而过。

  

  

  哪吒才知何为慌了心神,“敖丙!别去!”

  

  

  那无量下的咒显了效,三龙龙骨戾痛,魂识走火,比昔日更加嗜血残狂,敖闰腾伸出裂空爪,一声尖嘶直逼敖光而来。

  

  

  敖顺此时也紧紧缠住龙王不放,分明是想逼得他无法动弹,让敖闰得以一击毙命,魂魄散灭。

  

  

  龙王同三龙缠斗已久,早就到了法力耗损,内力紊乱的穷途之际,他唯一的心念,就是保全龙族,保护好敖丙,不受牵连。

  

  

  敖丙?

  

  

  敖丙……

  

  

  敖丙!!!

  

  

  那雪蓝细韧的小龙不知何时已游奔至他身边,一蹴而上,恰恰挡住那裂空爪的致命一击。

  

  

  连敖闰都下意识止住了动作,但,太迟了。

  

  

  堪堪将鳞身穿了个透彻。

  

  

  云翳大动。

  

  

  火光冲天。

  

  

  敖闰只觉得龙鳞被灼得痛了,转身张口向哪吒咬去,那三头六臂全身浴火的魔丸就朝她掷出一个金圈,正中龙首,不等她挣扎越缩越紧,直至勒进鳞肉里。

  

  

  敖顺见势不好想溜,被太乙摸了个全乎,一记拂尘收缩自如,一圈圈将他捆了个结实,随手掐诀将他定了身,下一秒,火尖枪的火光就烙进了因惊惧而睁扩到发颤的龙眼。

  

  

  魔丸在血戾和火光里睁眼,三头六臂,一枪一绫,面对着天帝,面对着无量。

  

  

  ——三龙已死。

  

  

  像是先斩后奏,又像是纯粹的宣告。

  

  

  下一秒,微微侧头,金光箭擦着发梢带过。

  

  

  ——无量与三龙沆瀣一气,乃一丘之貉,无端起事,意图挑起祸端,实威胁于三界清安。此火尖枪乃元始天尊所制,传于我师傅太乙,师傅又传之于我。原始天尊有令,若天地为棋,万物如刍狗尽陷囹圄,凭此枪,下可杀鬼,上可斩神,以杀破局,以开生门。

  

  

  ——今日,哪吒斗胆,为三界,开这生门。

  

  

  

  

  长枪在手,你奈我何。

  

  

  

  “魔丸,不得放肆。”天帝幽幽开口,回音辽远阔长,久久于东海之上徘徊,“无量仙翁奉命讨伐诸邪,还三界太平,灵台清明,有何不可,又怎好无端责难?”

  

  

  天帝,真是好样的。

  

  

  即便不论哪吒,就连太乙都捏了把汗。

  

  

  天帝这是铁了心要诛灭龙族。

  

  

  “既是讨伐诸邪,敖光自知难免一死,但在死前,望天帝垂怜龙族镇压海妖千年有功,了却遗言一愿。”

  

  

  敖光看着太乙接住化回人形后的敖丙,输法施救,才堪堪回头,眸光沉静地如千年前被捆上锁柱的一刻,连暗礁的灰影都不见,无非是深调的麒麟黑与帝释青的撞色。

  

  

  “自盘古开天,所谓清气上升,浊气下沉,却不知何时上清被冠为天庭,下浊成了堕魔。于尔等,清浊有别,同于高低有差,强弱有辨,可清静经分明又言,天清地浊,天动地静,男清女浊,男动女静,清者浊之源,动者静之基,清浊本同宗同源,又何来高低等差之分?不过世人执念,兼之尔等名正言顺的统治之需,从而有了正统,有了邪魔歪道,有了仙界,有了炼狱。”

  

  

  “物无非彼,物无非是。有无相生,难易相成,长短相形,高下相倾,音声相和,前后相随,世间万物最初都无高低等差之分,而尔等第一次提出正统之名,便自然而然默认了异族皆为异端。都说天庭尚和合,讲仁义,谈清雅,又闻人间求大同,崇仁政,谋万物共生而不敢为,那又何须一再强调天庭之神义、妖魔之祸端?又何须再三敲击阐教之正统、截教之异端?”

  

  

  “尔等身处正道,尔等身为正统,又心虚什么?是怕真正到了齐物境界会影响你们所处高位摇摇巍巍?那就只有一个说法。”

  

  

  “你们所处之高台,自谓灵台清明,不过朽木累累。”

  

  

  “应龙吾妻,斩蚩尤杀夸父,名列创世神,又身兼战神,却被困于禁制终日不得脱身,最后将神力心法都赋于我儿敖丙,才助他逃脱禁制。长子敖甲,战后记忆尘封,被蛟族拐去掰去龙角,扮成他们死去的太子,至今杳无音讯;次子敖乙,被逼拔去龙角保全龙族,沉睡海底。千年来龙族早已归降天庭,俯首帖耳,镇压海底妖族,何罪之有?唯留敖丙一子,我将他藏匿千年,从孵化至今不过三年有余,龙角尚新嫩,披的是全龙族身上最硬的龙鳞做的万龙甲,因无端天雷,参差之差就魄散魂飞,千难万险重塑肉身,又遭天元鼎三昧真火,穿心针至今未愈,敢问天帝,就此番还要赶尽杀绝,意欲何为?!”

  

  

  陈词之激烈,掷地有声,语惊众人。敖光于浴血里抬头,一身雪色早已血污斑斑,凌瀑白发从背脊上散垂至一侧,偏偏血溅三尺仍神色狠戾,眸光分不清是盛怒,还是盛怒之后的沉静。

  

  

  “父王,你说……”敖丙怔然,不顾胸口灵血淋漓,穿心针搅肉剜骨之痛,朝着敖光的方向跌了半步,“最初在禁制里……”

  

  

  ……是母亲。

  

  

  只有太乙心下明镜一般,应龙为助敖丙逃脱禁制,将神力心法一并赋与他,连着敖丙珍珠蚌的法器,都是应龙曾经用过的,自己却元神消散,又怕敖丙自责,所以到死都没有告诉他母亲的身份。敖丙与母亲的第一面,也成了永远的最后一面。

  

  

  

  “为什么不说……”心神大动,免不了痛得他肝胆裂颤,又蜷缩不得,偏偏又想朝龙王的方向挣去,一时间冷汗齐下,慌得太乙输渡灵力的手都不稳了。

  

  

  “娃儿你现在还不能动噻!穿心针一旦完全控制心头灵血你魂魄不保!”

  

  

  他痛,龙王更痛。

  

  

  敖光猩红着双目嘶声厉,仰天盯着那神光护体的隐约轮廓,“让他解了穿心咒!我…任凭你们处置,但求不牵连龙族,不牵扯到我儿。”

  

  

  哪吒正和鹤童、鹿童二仙鏖战,闻言眉骨一耸,抬手一铮火剑枪,直指苍穹之上,“别废话!要是不解,小爷我打上玉虚宫去!再不行就打上上天庭!”

  

  

  “比起你的威胁,本座倒更愿意接受东海龙王的…交易。”天帝微微一笑。

  

  

  “那就快解!”缚龙锁越紧,龙王挣得越狠,那锁也就更紧。

  

  

  “不要!”灵珠厉声,分不清是血是泪,“别跟他们走!孩儿求您…别再留我一人……”

  

  

  “母亲走了,大哥走了,二哥说好永远陪我结果呢…也走了……我不想再……”

  

  

  ——不想再一个人。

  

  

  ——我只有你了。

  

  

  话音未落,他心门的那道裂口竟撑扩开,一时间灵血涔涔,面上难掩痛色,弯腰弓背,又难辗转。身下是太乙的野水层岚祥云,云气是盛不住那赤灵红的,往下,一线一线地滴,一丝一丝地落。太乙掷出一枚琼瑶错金纹海螺,四处接盛着那灵血,有接不住血点的依然掉在海里,供鱼虾聚而啄食。

  

  

  是穿心针在长。

  

  

  “哎呀你个老不死的不要掐你那个破诀囖!不是说解啊快解嗮!”太乙急得肉疼。

  

  

  “找死————!!!”

  

  

  魔丸眼中喷火,手腕上一圈乾坤圈开始震颤,咯咯作响,那两边的龙纹接口处竟迸裂了一道小缝。

  

  

  魔气大荡。

  

  

  “娃儿不能全开!!!全开了你魔性压不住!!!”太乙慌了心神。

  

  

  “哪吒!”

  

  

  敖丙顾不得心间疾痛,一手握抵着胸前血口,指缝间殷红连成血链,勉强支起身侧向那魔丸的方向去够。

  

  

  一道红绫却飞快袭来,攀缠上他伸去的一截小臂。

  

  

  “若我入魔,用它缚我。”

  

  

  ——不要……

  

  

  “乾坤圈————开!!!”

  

  

  魔气劲疾,一时间连同两百里开外的滩岸都飞沙走石,海水卷荡,掀起狂浪,苦厄困顿如同入魔的燥兽。

  

  

  万里昆仑谁凿破,海云苦厄浪翻雪。

  

  

  他生出三头六臂,并着一杆长枪,直抵苍穹。

  

  

  那是深稠的麒麟竭和骊青的碰撞。

  

  

  无量也惊,手中诀速更快。

  

  

  再快些…杀了他…三魂飞七魄灭!再也不会有人知道这一切…然后再借天帝的手诛了魔丸…他是魔…他可是魔!!!

  

  

  海是佛赤色。

  

  

  灵珠的血,要耗尽了。

  

  

  再快…就快了……

  

  

  就快……

  

  

  就……

  

  

  无量缓缓低头,看着心门处刺出的莲花枪尖。

  

  

  血是黑的。

  

  

  淤沼一般。

  

  

  可他无量……不是仙么。

  

  

  他缓缓回头,唇缝溢血。

  

  

  那魔丸一手拎着鹤颈,一手提着鹿角,魔气戾然,火尖枪长杆被另剩四臂控持得极紧,内力聚凝,堪堪捅刺入他的后背,再从前胸穿出。

  

  

  你个魔丸……真真是……

  

  

  不得不诛……

  

  

  就该……魄散魂飞…不得轮回……

  

  

  但,你刺了我…就能杀我不成?

  

  

  魔丸,你忘了,无量乃十二金仙之首,重魂双魄,自我修复能力极强,这是修仙得道的本事。你杀不死的。要怪,就怪你非仙非神,非圣非贤,实妖实魔,至穷至恶。

  

  

  魔,杀不死神。是自古以来的道理。

  

  

  “人刀合一————!!!!”

  

  

  无量正重新凝魂聚魄,准备从魔丸枪下剥离抽身,但龙王并没有给他这个机会。

  

  

  缚龙锁崩断了。

  

  

  一把冰纹龙骨钧陌刀,刀风如瞬,凌戾纵横,刀身萧索戾空之气直逼无量而来,砍入筋骨,劈入魂魄。堪堪哪吒在身后用火尖枪抵着,都连人带枪后逼了十余步,那刀却只进不退,横刀一挡——

  

  

  刀身剧震。

   

  

  水寒风似刀。

  

  

  刀似水寒风。

  

  

  风销浪止。

  

  

  一代仙宗,魂魄也尽。

  


  

  哪吒枪尖一轻,那无量的身魂早已随风俱尽。同时,敖丙心尖一空,那困他许久的棘刺也随无量的法力尽褪而消损。太乙见刺已除,毒血已尽,这才快速给他点了穴止血。

  

  

  完了么。

  

  

  天帝尚在。

  

  

  太乙心下清明,若是天帝执意怪罪,几人纵使法力无边,天涯海角也会形魂俱灭。


  

  还未措辞,那魔丸就一蹬风火轮,一杆枪——

  

  

  直逼那圣光去了?!

  

  

  太乙肝胆俱裂,恨不得亲自把他拎着脖子薅下来,十八班法器揍个稀烂。

  

  

  你这是要与上天庭为敌!

  

  

  就连一心想与其玉石俱焚的敖光也大骇。

  

  

  但……

  

  

  天帝难道不该有金光盾……

  

  

  这火尖枪又怎么会如此轻易地直逼而入?!

  

  

  圣光大动,那老茯神黄像受冲般迅速散淡。哪吒枪杆一挑,太乙这才看清那枪尖——

  

  

  不过一黄妖。

  

  

  哪里有什么天帝!

  

  

  日后太乙再问哪吒何时察觉不对,哪吒答,他一开口,灵息就不对。另,既是天帝,怎可随意出行,而不带左右护法,再说,无量对待他的态度也不那么谦敬,甚至有种一切尽在掌握的洋洋得意。种种,只能说明,那不是天帝真身,甚至连幻像都不是。

  

  

  太乙一拍脑门,真是急糊涂了,都如不你个瓜娃子灵巧。

  

  

  “他控制不住魔气了。”太乙仰头,神色峻然。三年前他仰头观天雷滚滚,手持宝莲冲进雷劫护住二人魂魄,也是这样的神情,“混天绫呢。”

  

  

  “不用缚他。”

  

  

  敖丙撑着膝站起来,伤口已经不再渗血,胸前像开了一朵妖冶的尖晶玉血海棠。脊骨要直起来还有些费力,他唤混天绫,那红绫乖戾地缠攀于他的小臂,垂下一端在他手腕松松地一系。

  

  

  哪吒杀红了眼,纵使敖光、太乙并上也拦不住他,何况龙王方才耗损了太多功力,此刻内力正乱,如何凝聚。

  

  

  一道霞火在帝释青与钧玄黑的天际烧出碎红,也许下面正沸着几道黄栗留,正一点点向霞火的边缘溢。

  

  

  火尖枪尖距淡琉璃的龙瞳还有一寸之遥,堪堪定住。

  

  

  混天绫已经紧绷起来,随时准备咬跃枪尖。

  

  

  敖丙只是用指腹的轻摩安抚了那红绫。抬手,指尖恰好触到那凝着不动的枪尖。冷泠泠的灵力顺着枪杆汇入魔丸燃着魔火的心脉。

  

  

  ——没事了。

  

  

  ——哪吒。

  

  

  

  灵珠眉间一川弱水,似乎汇入了魔丸燥郁焦堕的墨黪双眸。原本浓得化不开的麒麟黑和赩红,也逐渐清漾开。

  

  

  哪吒化回形,慌忙收了枪尖,甩背在身后,不敢去看敖丙的眼睛。

  

  

  更别提龙王。

  

  

  三年前,他也是参差之差就伤了他。

  

  

  索性迁怒于混天绫的不尽责。

  

  

  混天绫委屈地缩回敖丙袖间,继续缠着那一截冷藕。小龙身上的萘芜冷香让他贪恋又心安,他才不想被哪吒粗暴地绑成一团蒯在腰上。

  

  

  ——你又何须混天绫来缚?

  

  

  敖丙清泠泠一句,就戛然止住了对那红绫的滔滔批审。

  

  

  天际的一抹霞火烧至他颊颈间,酡红,或是鎏金。

  

  

  ……鎏金?

  

  

  “师尊?您这是出关囖?”太乙大喜。

  

  

  真真是元始天尊。祥云四散,鹤发龟背,身骨昭昭,秋水为神玉为骨,乘着九龙沉香辇,徐徐而来。

  

  

  “太乙,你可知罪。”

  

  

  “知道知道,”太乙恭恭敬敬跪下,忙不迭点头,“这个…徒儿误事,灵珠魔丸托生的事情也出了差错,也…管教无方,让他惹了这么大祸,惭于师门信任,也愧对师尊教诲。”

  

  

  “那…玉虚宫鹤童已被你徒儿震下九重天,那洒扫灵台一职空缺,就罚你三月为灵台净洒甘露,以消拂业障。”

  

  

  原始天尊悠悠然道。

  

  

  太乙应下。一边暗自腹诽,这任务说是责罚,但这清闲一职于他而言都算褒奖了……

  

  

  “有过为一,有功也为一,毕竟功过不相抵。”原始天尊继续道,“无量犯下大过,是以神魂俱灭,空出一十二金仙之位,你且暂替了罢。”

  

  

  “功?十二金仙?”太乙诧然,“弟子…这一铺烂摊子还没收得完……何来有功一说?”

  

  

  “谁说你无功?”

  

  

  “老夫将灵珠魔丸交付于你时,那灵气与魔气分明极端相斥,可如今再看,灵珠,魔丸,非但无斥,反而有相吸之态,融会贯通,相生相和,相伴相成。此乃大功一件。”

  

  

  “若非你提醒,老夫都忘了,灵珠魔丸本同根同源,是世人之成见而致其大相径庭。灵珠聚世人赞誉美名,清灵矜骄,魔丸集世人之唾弃厌绝,堕暗躁狂。”

  

  

  “可如今老夫看到的,竟是混沌初开时的融会贯通之态。不过两个不知天高地厚的毛头小子,破了灵魔结界,并肩凿空了这成见的通天之山。”

  

  

  “太乙,这就是你的大功所在。”

  

  

  太乙挠了挠脑袋,不知该骄傲还是心虚,“师尊,这桩桩件件归功于弟子,弟子实在无福消受。况且,十二金仙之位,即使弟子诚如您所言有了资质,也断不能从命。”

  

  

  “为何?”

  

  

  “我那师弟…说得对,弟子不过酒囊饭袋之辈,碌碌无为之徒,修行练功皆不及师弟一半用功,还得师尊如此信赖,实属愧对师尊与仙界的厚望。况且……”

  

  

  “那玉虚宫金銮绣彀,桂殿兰宫,弟子这种闲散之辈,走惯了人间泥泞,怕是走不稳那琼瑶殿阶。至于那玉莲也定是坐不住的,倒不如隐隐青山,迢迢绿水来得自在。”

  

  

  “不过,弟子倒是有一个推荐人选。”

  

  

  “说来听听。”

  

  

  “申公豹。”

  

  

  “他虽是妖,可也勤勤恳恳修道行千年,未曾片刻懈怠,论刻苦勤勉,弟子不及他一半;论明辨是非,聪灵睿智,弟子更是鞭长莫及。在丧亲之痛下仍能洞悉真相,守护哪吒父母二人,为陈塘关孤身与三龙为敌,太乙…诚然,钦佩之至。”

  

  

  “申公豹,你都听清楚了?”元始天尊微微一笑,抚袖将掌心朝上,一个巴掌大的玉制错金葫芦至于掌上,申公豹的幻影从葫芦里钻了出来。

  

  

  “?!”太乙一看懵了。上次我俩见面还打得你死我活唇枪舌剑水火不容,那我这煽情了一回还被他听了个透彻?!我乾元山金光洞太乙真人的脸面嗮?我成服软的那个了啊?

  

  

  “师尊!恕弟子直言申公豹也大有鄙漏之处!”太乙憋红了脸,开始数落,“他执念太深好胜心太强容易动不动就搞黑化使用敖闰裂空爪火燎城墙的也是这个龟孙儿!掉包灵珠魔丸天雷降劫的时候二话不说跑没影了也是他害得我…害得弟子被削几百年道行!……”

  

  

  申公豹愤愤一句死胖子,刚要反唇相讥就被元始天尊闷了回去,“申公豹,太乙所言在理。”

  

  

  “你可知为何我将宝莲交付于他,而非是你?”

  

  

  “你败在太有上进心,已经到达了执念的地步。”

  

  

  “常言,无为而无不为。为者败之,执者失之。是以圣人无为故无败,无执故无失。”

  

  

  “如果是太乙落选,太乙不会有怨在心,更不会四处钻撞找梯子,且还是逍遥自在的骑着他的坐骑,只要一口酒,一座山,一道水,青鸾白鹤。太乙已经把心态修炼的放平了,明白事物不会一下就成功,中间有弯路是正常的,这种看起来不着调的做派,你认为是酒囊饭袋的闲散,反而代表他充满韧劲不会轻易堕溃,本事不高不怕,他乐于慢慢来,也心平气和接受慢慢来。这就是原因。

  

  

  “你得失心太重,自我意识又强,太有上进心,凭借这份执念,你就很容易失控走偏了。若是真位列十二金仙,你道行高,一旦剑走偏锋,你都未必控制的住你自己。申公豹,心无杂念,放下偏执,为师让你继续历练,未尝是件错事。”

  

  

  申公豹对着天尊一揖,看神色也不知他是否真的听进去了,“弟子谨…谨记在心。”

  

  

  “今后,你就跟在我身边修行修心罢。”元始天尊阖目一笑。

  

  

  “弟子……”申公豹神色微怔,能追随天尊修行,放眼仙界都是千载难逢的良机,更是他一直以来的心愿,如今却只是牵了牵嘴角,颔首笑笑,“如今清竹轩被毁,弟子只想先回去陪父亲重新修种竹林,也陪陪弟弟,家弟虽性情顽劣,却有资质,将来定会胜过弟子一二。”

  

  

  元始天尊微微颔首,心道,心境若早如此,何愁十二金仙之位遥遥无望。

  

  

  “对了老…老天师,玉虚宫无量假借天帝之名,乱伤无辜,那条烂命也抵不过一二,又神形俱灭,这您看这剩余的业障如何消得?”

  

  

  “自是老夫管教无方,”原始天尊微微一笑,捻须一二,“不过,你且回头。老夫倒未见得什么伤处。”

  

  

  果然,敖丙心口的碎血海棠都落空了去,血渍不再,伤口愈合,连衣襟上因咬痛而揉褶的皱痕都了无踪迹。龙王身上的斑斑血迹也被抹了去,银甲流光转雪,一辙如初。

  

  

  老神仙,你这是羞于面对自己徒弟的孽障恶业啊。哪吒心笑,却不戳穿。敖丙得以痊愈,已让他落稳了心。

  

  

  

  “哪吒,老夫既已言灵魔一体,不该用贰心待之,你也顺理成章通过了三轮考核,这玉牌理当归还于你。”元始天尊将玉牌置于掌上,递向哪吒。

  

  

  “我不要,”哪吒一句话呛得太乙差点跳起来又往他头上抡一拳,“这牌子太重,我挂不住。”

  

  

  “灵珠呢。”元始天尊似乎并不意外。

  

  

  “既哪吒不要,弟子留它何用?”敖丙朝老天师谦谦一揖,“何况骷髅山石矶一关,并非弟子所为。”

  

  

  “那老夫这玉虚宫的仙灵玉牌倒成了没人要的蠢物了?”原始天尊捻了捻白须的一簇纤尖,“也罢,本就不是给你们准备的。”

  

  

  “东海龙王敖光,天帝念在龙族千百年震治海妖有功,保三界太平,特赦天职,以嘉其功。”

  

  

  龙王并未言语,那玉牌缓缓升降至身前时,弹指间就化为齑粉。

  

  

  “龙族既被上天庭归位妖族,就不该再有亵渎神职的打算。请仙长禀明天帝,恕难从命。况且锁龙链将龙族困于岩浆千年之久,纵使再有心,也无力,回报上天庭如此…大恩。”

  

  

  ……

  

  

  等太乙和申公豹一同远去之际,天光已然大亮。

  

  

  海水淬红,霞火渐灭。

  

  

  龙王一袭银甲,目送一行人远去。

  

  

  太乙依然悠哉悠哉骑着他的猪,哪吒正欲将混天绫从敖丙臂间诱哄过来,可惜那绫也不蠢,千哄万骗都不过去,哪吒说一句它甩一下绫梢,一来一往地互呛,逗得敖丙闷头躲笑。太乙举着葫芦闷一口酒,哪吒挑乱似的一枪策在猪屁股上,猪嗷嗷背着太乙跑,剩两个人在霞火鎏晖里笑得直不起腰。

  

  

  龙王回神时,竟也在笑。

  

  

  他却始终未察。

  

  

  “你个瓜娃子还敢欺弄为师?…你懂啥子,我这是只有喝够了,才能凝聚法力,回去帮你娘化形重塑神形的嘜……”

  

  

  三界,生门已开。

  

  

  END.

司其(四处漏风的原著)

魏无羡你爱他像谁。

三编。

  有时候在胡思乱想中,忽然有个角度,觉得很理解魏无羡的纠结。

挺多姐妹都在说,魏无羡很喜欢通过刺激江澄证明自己的在江澄的心中的地位,但是我再回想,其实不止如此。

正如很多姐妹都说的,魏无羡很了解江澄,甚至有时候恃宠而骄巴拉巴阿,这样看是不是有些矛盾了?明明知道自己很重要了,还需要刺激去证明吗?

两相结合看,我认为应该是,魏无羡知道自己对于江澄很重要,可以是亲情、友情、同门情,唯独不确定有没有爱情,是的,魏无羡从头到尾的招蜂引蝶,到处勾搭,其实他不是想证明自己重要,他是想测试江澄对他有没有独占欲。

先说,我从前就一直觉得魏无羡就是弯男,不是因为他跟蓝,而是他赖着江澄背他那里,...

三编。

  有时候在胡思乱想中,忽然有个角度,觉得很理解魏无羡的纠结。

挺多姐妹都在说,魏无羡很喜欢通过刺激江澄证明自己的在江澄的心中的地位,但是我再回想,其实不止如此。

正如很多姐妹都说的,魏无羡很了解江澄,甚至有时候恃宠而骄巴拉巴阿,这样看是不是有些矛盾了?明明知道自己很重要了,还需要刺激去证明吗?

两相结合看,我认为应该是,魏无羡知道自己对于江澄很重要,可以是亲情、友情、同门情,唯独不确定有没有爱情,是的,魏无羡从头到尾的招蜂引蝶,到处勾搭,其实他不是想证明自己重要,他是想测试江澄对他有没有独占欲。

先说,我从前就一直觉得魏无羡就是弯男,不是因为他跟蓝,而是他赖着江澄背他那里,魏无羡前世就是弯的,或者说,他不算弯,他只是喜欢江澄,魏无羡的视角,他可从来不会承认自己很逊的一面的哦,他一开始就弯了。

他不说是不点破,不在描述里告诉我们。

我从前跟群里的姐妹聊过天,我说其实在魏无羡的视角看,江澄是从未回应过魏无羡的,是不是很多人觉得不可思议,明明江澄也在奔赴的路上。但还是那个议题,魏无羡知道江澄会对自己好,但是他区分不了这个好有没有爱情,而真正每一次魏无羡抛出爱情的测试的时候,江澄从来没有接过招。

回看蔚蓝二者的爱情道路,就会发现,魏无羡其实很会,他会在不经意间抛出一些爱情的测试,测试蓝对他没有特殊的情感,可能开始无意聊了暧昧的话题,比如初吻,这种问题,蓝忘机接招了,他就开始下一步的测试,同房睡什么的,发现你同意了,就开始用提问的方式诱导蓝忘机说出对自己的感觉。好的,让我们恭喜蓝同学,魏无羡的每一次测试,他都回应了,所以成功备胎逆袭转正由此可见,魏无羡是很会一步一步的诱导别人跟着自己走,达到自己的目地,他并不是在他的视角里,漫无目的,散发性思维。

回看魏无羡对江澄,其实他有意无意的测试过江澄很多次,

无羡一开始测试的时候,在莲花坞,用妹纸去试探,发现江澄无动于衷,求学时期,他转变思路,江澄没反应,或许,有没有可能,江澄也是......?他可以用男人测试,那选谁好呢?当然是大人眼中的标准模版--别人家的孩子,蓝忘机,蓝忘机够耀眼,够突出,势均力敌的人出现,才最能刺激人。

看他是怎么操作的。

魏无羡故意在江澄面前提作弄蓝忘机,江澄就说魏无羡胡闹、惹事。

魏无羡故意先给蓝忘机枇杷,再绕一圈给江澄,江澄照吃不误,毫无芥蒂。

魏无羡说邀请蓝忘机来“我们家”,江澄大惊,这不是把标准模版请回家,等着母亲骂吗?

魏无羡说跟蓝忘机睡(放大招了),江澄震惊,你不怕被人踢下床?

看到没有?跟他用在蓝忘机身上的手段如出一辙,甚至更胜一筹。

所以魏无羡前世是直男?NO NO NO,不要相信他。

魏无羡根本就不直,所以很好的理解了,为什么以前他的武器叫随便,为江澄剖丹后,他的武器有了姓名,还叫陈情,敢说没有意义吗?没有意义的就会像那头驴一样,小苹果。怎么,笛子不能叫小苹果?

他就是个断袖,断在江澄身上。

所以现在我们还能说,魏无羡嘴不把门吗?并不是,相反他是很聪明的下意识试探江澄,江澄没反应,他就加码,江澄给的反应告诉他,江澄对他并没有独占欲。

这些事求证无果后,事情发生到了灭门,在那以后,兵荒马乱的逃亡,他无心再试探,只想着活下去,保护江澄复仇。

但是,江澄不回应给他埋下了脆弱的种子,

崩溃于仙门不容的挑拨之下。

别人说魏无羡什么,他几乎都毫不在意,不高兴了就收拾收拾那些人,唯独在江澄面前,很脆弱。

还记得有次,他去招蜂引蝶回来后,江澄在狂吃莲子,原本开开心心的他立刻就沉下脸。

还有他们赤条条被虞夫人打的时候,他跳上了船,我记得当时别人都捧场的说他帅。威武什么的,江澄直接说他厚脸皮,他就把江澄弄下船。

  

  再补充一个,就是当时我很疑惑屠玄武那里,绵绵老哭,魏无羡就不耐烦的让绵绵别哭了,这里重点是,他转头竟然冲江澄发火道:别扶了,又不是断了腿(大概意思),我就特别奇怪这里,还问了其他姐妹,为什么迁怒江澄,然后再回看才发现,原来这句话之前魏无羡在跟江澄开玩笑让江澄吃他(这块熟肉),江澄肯定怼他让他闭嘴啊,其实他心里应该不高兴了,恰好绵绵一直哭,撞枪口,他就发火了,而且他说的话很有意思:还要我哄你,你哄哄我好不好啊?就很……这里真的很有深意,要知道魏无羡对江澄,在蓝家被鞭打也没伤腿还非要赖在江澄背上,到这里却忽然怼江澄让他别扶了又没伤到腿,就很奇怪,所以,魏无羡的火气很可能是因为他希望江澄哄哄他,他甚至主动开口了,结果江澄还怼他,他不爽就借着对绵绵哭这件事发泄不满凶江澄,这就是为什么他之前不断腿非要背,这次忽然扶都不让扶。魏无羡对江澄超敏感的。

夷陵老祖时期,他遇到蓝忘机那里,当时的魏无羡已经崩溃的边缘游离了,因为蓝忘机是求学时代,羡澄PLAY的一环,他也算是魏无羡跟江澄回忆的媒介之一。魏无羡疯狂的提过去以找回他跟江澄不变的感觉,难道就他蓝忘机聪明?魏无羡就是在自欺欺人,但人在快崩溃的时候,自欺欺人才是最好的良药,蓝忘机非要扎他,告诉他:一切无可挽回。可以说,就仿佛如果有人因为生活不顺要跳楼,蓝忘机就像那些自以为是的圣母:你想想你的家人,今天过得怎样巴拉巴拉,看着是好心,实则全是刀,然后别人当场跳下楼死给他看。

看得出,魏无羡崩溃有迹可循,(蓝忘机实在一言难尽)

看吧,魏无羡脆弱的一批,而重生后的魏无羡,他所有的爱情试探,蓝忘机全都通过后,别人还重磅告诉他,蓝忘机对他爱得深沉,他那种被江澄杀透的心,得到了缓和,他还光明正大的秀恩爱,他认为他应该是收获了爱情了,那么既然,他爱上别人了,他应该......不会再在意江澄了吧?

所以他说,江澄的态度他无所谓了....大概。

甚至,并回绝了江澄的邀约回家,顺带还一副幸福美满的样子示威。

有意思的是魏无羡的回家,指的是继续爱江澄这件事,回江家,回到江澄身边,等于继续爱江澄。 所以魏无羡为什么不能跟江澄和好,然后跟蓝忘机双宿双飞?而是选择了蓝忘机,就要放弃江澄?因为在他那里从头到尾都是爱情的抉择,至少当下他不认为可以爱两个人,他还是有节操的。

 而江澄的邀约是,希望魏无羡回家,不管是怎样的回家。(橙子深柜) 不管是亲人、朋友、同门、或许,是彼此的独一无二的情谊,魏无羡都不要了,伤心欲绝。

综上,其实魏无羡一直都对江澄别有居心,不仅如此,他还知道,但他不告诉任何人,包括不对自己坦诚。

再说到后世,他对蓝忘机抛出爱情的试验,目的是出于爱吗?

如果说他后面不再去追逐江澄的影子,我或许认为他是爱上了别人。

但是后面种种证明,他根本没有放下江澄,甚至,蓝忘机不能去跟江澄对垒,只能盲从的做个替代品。

所以很多时候他的一些心理活动,会开始莫名奇妙。

比如他起来看到蓝忘机,他说,他已经太久没有过醒来有人在身边的感觉。(以前陪着他睡的是江澄,很多描述看得出,江澄起的比他早,所以知道这个时候他怀念的有人在身边的人是谁了吧)

比如他带蓝忘机游湖说岔了,你从小就这样。(你跟蓝同学没有从小,魏先生)

........

再举个例子,有人说,魏无羡对江澄跟蓝忘机各有阴间点。(言下之意是,魏无羡提江澄也是在测试蓝忘机)

先不说魏无羡,在蓝忘机不在的时候照样关心江澄,对于金凌的教育提江澄,番外打听江澄,蓝忘机前世有一次魏无羡打听过,关心过他吗?没有。

而在对比下反应,江澄每一次都没有过吃醋的行为,没什么好说的。

那蓝忘机呢?要知道,当时魏无羡“确定”蓝忘机心意的时候,可是很“高兴”,可是他提到江澄的时候,蓝忘机挂脸了,他高兴吗?文中描述他是斜视蓝忘机,然后巴拉巴拉。可见,这并不在他的测试范围。

再看全文,魏无羡全然把江澄当成衡量时间的尺了,无时无刻在提,难道他单单在蓝忘机面前刻意提(测试)了吗?并没有。

所以魏无羡提江澄,就是单纯的想提,就是想念江澄。

而在这个前提下,百依百顺的蓝已经表明过他不喜欢他提江澄,魏无羡呢?事事想到江澄也就算了,还要忍不住说,不想江澄从此消失在他的生命里,根本不管蓝忘机的死活。

也不难理解大家为什么都说蓝先生是代餐了,

写到这里,又可以理解魏无羡的一些行为了。

他为什么宁死不提爱江澄,因为他脆弱的一批,很多姐妹说他不够勇,但是魏无羡的顾虑不是没有道理的,在祠堂,他还在跟蓝忘机搞暧昧的时候,江澄说嫌他们恶心,看到没有?他隐约是知道江澄估计是直男的,果然不出他所料。也正是这个恶心的态度,这加速了他搞到蓝忘机,狠狠甩掉江澄的事宜。殊不知,江澄不在乎直不直,他在乎的是魏无羡是否愿意再一次陪着他,爱也好恨也罢,如果出柜跟失去魏无羡相比,我觉得江澄不会说弯不了,他本来就不是那种迂腐顽固的人。

魏无羡醒起来想到江澄的对断袖的态度,再一次想吐血。姐妹们,为什么魏无羡这么应激,在祠堂?因为如果他不是断袖就算了,但是他真的是啊,如果他不是,江澄的恶心好歹是莫须有,可是他是真的有,断的还是江澄本人,江澄完全不知情,蓝先生是个替代品,这恶心的态度直接断了魏无羡承认自己真心的可能性,此生,除非发疯,他都不会自取其辱了。而且这次刺激下,不仅让他快速的想搞定蓝忘机,还奠定了他报复江澄的基础,毕竟,江澄祠堂的举动,不仅否定了魏无羡对他小心翼翼的感情,还恶狠狠的踩了一脚:恶心。

  魏无羡看着江澄泪流满面的狼狈,有没有一丝报复的快感呢?

毕竟小时候,他跟江澄都是有来有回的打架。

在感情里一直落下风的魏无羡,这次狠狠的回击了一次江澄,算是站起来了吧。

然后呢,继续追逐这哪个影子?

在番外,他开始调教蓝忘机反抗,那个若有似无跟随着的影子像谁呢?

他打探江宗主的近况是顺便,但是他满意又似不满的叹息,为的是什么呢?是意难平吗?

那如果说上面是捕风捉影,那番外云梦,就是能直面窥探到魏无羡真正的欲望渴求。

回忆里,他曾弄翻船让江澄落水,可是江澄只是悄悄的绕后,在他有些担心的时候,吓了他一跳。

而今,他再一次弄翻船,亲吻了落水的那个人。

魏无羡你究竟想吻的,想睡的是谁?

或许那年,你早就幻想过把江澄弄翻下船,然后吻上去,而不是江澄那样像个兄弟朋友一样,恶作剧吓你一跳,

所以即便在最后,他想跟蓝谈情说爱,拉他到云梦的那个莲花池塘,把蓝忘机弄翻下去,然后做了当年想对江澄做的事---吻了上去。

你敢说你对江澄只是家人、朋友、同门?

魏无羡以为回应了就是爱情,但是他总还在追逐那一抹若有似无,却无处不在的影子,魏无羡,你确定你对江澄的感情,别人可以替代?

  已经三改

凉席子

【羡澄】主人翁


*观音庙后续,有大量求学三人组捏造,和精神状态一直不大好的魏(与大家



再一次见到魏无羡,他看起来比半年前的时候还要憔悴些,身形单薄,面上棱骨分明。聂怀桑对此并不惊讶。


只是对方却也好像并不在意,怀里还揣端着一兜合意饼自顾啃食,眼眸含笑的同人批判清河这儿地界将合意饼口味捏得甜咸混杂,实在可恨。反而是旁边的含光君满目凄凄愁容,倒像是忧心久病的模样。


聂怀桑握着白玉盅子刚灌了口酒,一开口不晓得是什么心情来笑话他:“你还有闲心吃喝啊,怕做饿死鬼?”


果然那旁边凌凌一身白衣仙的蓝湛更是不虞,似乎很不满这样的言语,提醒一句“聂宗主慎言”,一本正经发脾气又不得不强忍而下的样子...


*观音庙后续,有大量求学三人组捏造,和精神状态一直不大好的魏(与大家



再一次见到魏无羡,他看起来比半年前的时候还要憔悴些,身形单薄,面上棱骨分明。聂怀桑对此并不惊讶。


只是对方却也好像并不在意,怀里还揣端着一兜合意饼自顾啃食,眼眸含笑的同人批判清河这儿地界将合意饼口味捏得甜咸混杂,实在可恨。反而是旁边的含光君满目凄凄愁容,倒像是忧心久病的模样。


聂怀桑握着白玉盅子刚灌了口酒,一开口不晓得是什么心情来笑话他:“你还有闲心吃喝啊,怕做饿死鬼?”


果然那旁边凌凌一身白衣仙的蓝湛更是不虞,似乎很不满这样的言语,提醒一句“聂宗主慎言”,一本正经发脾气又不得不强忍而下的样子让聂怀桑捂着肚子笑起。魏无羡也毫不客气,自顾自从携了只酒盅斟满,咽下一嘴的酥皮碎屑,斜眤了他一眼:“你还说?也不知道拜谁所赐。”


“那真是冤枉,”聂怀桑道,“你自己的手笔,你还不知道吗。如果你不愿意回来,谁又能拿你怎么办?”


这话像哑谜似的,听着花非花,雾非雾,但两个人打眼相望,彼此心里都有明镜,在场唯一不通晓其中道理的亦不察蹊跷,但聂怀桑仍然好人做到底,转而打个圆场,目光由他而向蓝湛,调侃道:“我是说,魏兄要得谢谢老天爷才是道理,不然,你哪里还有机会再重活一道,来觅得良人。”


魏无羡笑了,没有应答这句,饮下又一口酒水,才说出:“别打趣了,说正事和你。我要在不净世待一阵子。不要同别人说我在这里。”



别人。这个词还是挺微妙的。聂怀桑思来想去,掰着手指头也数不出有几个是值得特别提醒自己,千万别去禀报一声大名鼎鼎的夷陵老祖来此的人。即便……也许是有,又关自己什么事,蹭吃蹭喝还要自己替他忙前忙后,魏兄未免脸皮太厚。


医师给魏无羡把脉,是宗主的贵客,于是说话也小心谨慎,试探讲:“公子脉象好似散乱无规律,虽是解锁之脉象,但未必就因此忧心过甚。凝神平气,安心静养……”语罢才堪堪望向聂怀桑,生怕说错半句。


不过话说得好听,便稍作个安慰听听吧,虽然当事人并未听得进去,但含光君听来倒是模样倒是宽松不少。魏无羡说不净世有神医,他便信不净世有神医,爱欲之人常被迷眼,哪怕心中清明也不敢睁眼去看,于是聂怀桑也说上两句“吉人自会有天相”“魏兄定也逢凶化吉”云云,算是附和一番作罢。


“他倒是真信你,这样蹩脚的谎他都愿意来试。我哪里去寻什么神医来治你。”


聂怀桑望向去送医师的蓝湛身影,目光飘飘转向身侧人来,对方又在逗弄自己笼中八哥,答非所问:“我的东西呢?”


聂怀桑挑眉:“你自己的手稿自己还记不住的?”


魏无羡摊摊手:“多少年前的事了,况且,”他语气顿了顿,接着道:“当年写下的也是残稿破阵,我要,再看一看……”


此话不虚,聂怀桑亦早早心知肚明。流水滔滔西去,时光难以逆转,这世上哪里有不费吹灰之力就可以过得新生的机会。因而用残破的阵法,献祭的是莫玄羽这样残破的身体,得到一段短暂的,苟延残喘又恩赐的生命。这并无什么好可惜的。聂怀桑无意做操刀手,只是独自一人踽踽而行,流泪抬眼看时,仿佛三世之佛在空中垂眉凝视,指引要他前行。可能魏无羡也曾与神佛生死注目,或许是天意如此。


聂怀桑因此叹息:“你活不够了?可这回可没有那么好的运气,能碰上个莫玄羽这样心甘情愿的蠢人。即是是有,运气不好仍然活个一年半载……生死之事又怎么定要如此执拗,魏兄。”


魏无羡道:“你也说了我刚觅得良人……”他眯起眼睛,门外蓝湛送罢医师折回的衣袖飘飘,他的视线却投到更远的地方,声音也缥缈:


“况且,我也不强求……”


有点好笑。聂怀桑想,魏无羡此人最爱说话当放屁,实在信不得。



不净世地如其名,倒是清净。魏无羡同蓝湛说,这里地处天医位,天医拱照,可作良医,是风水吉位,最适合养病驱灾,又有聂氏的神医在这里,再好不过。


聂怀桑真真想白他一眼,若论地界清净安养,珍草奇药之多,哪里能比得过云深不知处。看起来这么多年过去,他仍然要佩服自己这位同窗上下嘴皮子一碰便能胡诹乱扯的能力,能把假说成真,黑变成白。可偏偏总有人吃他这一通,从前有,现在也有。


林下山参,兑上雄黄,冰片,每日都要熬上三回。魏无羡不受其烦,枉是那样成天乐呵呵的脾气,看见人端来也忍不住撂脸。他往后大大咧咧一躺,满桌子鬼画符似的符纸咒语叫他拨弄的飞散四起,冲聂怀桑道:“我还没到神昏谵语那步呢,现在就喝这吊命的东西。”


聂怀桑摘下一张黄纸细细打量:“等到的时候就晚了,不是说惜命?”


魏无羡因此翻身嗤笑:“有没有的用我会不知道?”


“那也得喝,”聂怀桑抬抬下巴,示意外面仍有每日都要在药司处待上大半日的蓝湛,意味深长道:“别枉费含光君花大把的精力和银子给你。”


魏无羡幽幽看他一眼,却躺在那处一动不动,继而缓缓地转动眼球,盯着虚无缥缈一处,神思又不知飞向哪里。这场景还是诡异的,他现在这副半死不活像,就这样躺在一堆稀奇古怪的咒符里,神情滞涩,眼中入定,还真像死了一般。以至于屋中安静了好一会儿,聂怀桑总算率先忍不住打破此番沉寂,同他说:“快些收拾收拾吧,一会儿含光君回来了,别叫他看到。”


即将踏出门的一步,魏无羡忽然叫他的名字:“聂怀桑,”他语气平平,问得却是莫名其妙的东西,道是:“你的书,写完了吗?”


这使得聂怀桑陡然停下脚步,好似被提线扯住,良久回头看他,他却仍保持那个姿态,好像刚刚那句其实是聂怀桑生了谵妄一般。


沉默半晌,聂怀桑方道:“早就过了那个年纪了。”



什么样的年纪,就应当做什么样的事,不要白日里凭空做梦。从前时候,聂怀桑总听聂明玦这样教导自己。十三四岁,他要做的和大哥想让他做的差别有些太大。不净世很大,但也很空,哥哥很忙,却也很严厉。提不起的刀的自己总是让人失望的,安静的时候只有笼子里的八哥同自己说话。


人与人之间是不能相互理解的,如若聂怀桑说,自己是羡慕江澄和魏婴的,也许会得到他们二人的嗤笑。有的人没有父母陪伴,有的人没有公平对待,有的人没有知心朋友。亲身经历过的痛苦也是自己才能体味,于是在彼此心中,只有自己缺失的那块才是最重最苦,别人的苦难便总像无病呻吟。


姑苏求学时候,有一回他们三个人喝酒,喝到一半,聊到以后。以后,听起来很遥远又很固定,不是好词语,至少不完全是,但谁也没有说出属于自己那个被按部就班写好的答案,反而是,江澄说他要做树,魏婴说他要做云。像是有什么秘密似的,他们说完一块笑起来,笑罢就看着聂怀桑,等待他的回答。聂小公子双眼迷离,晕头转向地想了好一会儿,方一拍桌子站起来,振臂昂扬说:“以后,我想做个话本先生,写上本脍炙人口的书来!”


江魏二人即为他鼓掌起哄,说,好,有志气。届时定去捧你的场。醉眼看人,他因此咧着嘴笑了。


他清楚,无论怎么写,如何构造,一本好书,注定要有夺人眼球的主人翁,和无人在意的小人物。看起来确实如此。但观音庙下湿雨淋淋,一把凌厉的剑劈斩开十几年的灰土扬尘,贯穿了一个人的胸口,金花牡丹带血森森,从高处落下,落到和残肢败身的哥哥一道的地方。小人物战战兢兢,出气连连,结局山海之势铺面而来时,所有人都乱做一遭了,他却忍不住胆怯又痛快地缓缓笑起,抬头望见主人翁在其间注目自己的身影。


魏无羡是自私又肆意的人,这点聂怀桑早就知道,因而即使醉意朦胧时,他说出过那样使自己感动的话,后来也不过随手翻了翻聂怀桑写的话本,并不在意的评断:“一般一般,还要进步啊聂兄,看到一半我都能猜到结局了。”


十五岁的聂怀桑安静被溺死了,他把话本从魏无羡手里接过来,以一种保护的姿态抱在怀里,面上仍然微笑着,告诉对方说:“我还没有写完。等着吧,不到最后,你一定猜不到谁是主人翁。”



莲花坞,云深处,不净世,对于魏无羡来说好像都只是换个地方招猫逗鸟。清晨雾重,聂宗主打了好几个喷嚏,听门人同他抱怨似的数落魏婴——客人今早又捉了三只不净世的五彩仙羽凤,踩坏了刚修缮的后园新地,还把药司费了好大劲熬得药喂给了陆伯伯的小孙子。


聂怀桑忍不住笑说:“陆翁确实太宠惯那孩子了,成日里行事作风实在无有礼数,吃点儿苦也好。”


摆摆手,门人应声下去。他慢条斯理喝下热茶,看罢公文,才堪堪起身,绕了好大圈子才在花圃下找到那个“恶贯满盈”的人。始作俑者毫无悔过姿态,偎在圃边喝酒,聂怀桑见他面上阴鸷色彩便额处穴位乱跳,忍不住伸手按上一按道:“你下回,能不能先念个清心咒,再出门乱晃悠,巴不得别人知晓我收留邪魔外道吗。含光君又被你支到哪里去了?”


对方居然也一副见鬼模样,皱眉看他:“你怎么在这儿?”


“我?”聂怀桑眨眨眼:“不然你做不净世的宗主?”


他费力坐起来,支起半个身子看人:“我是说,你今天,不是该去金麟台?”


聂宗主沉默看他两眼,猝而无声笑了,但也没追根究底,询问他是怎么知晓,这也并没有什么可惊讶的,应该说意料之中才是,于是聂宗主也坦然告知他:“金小宗主说,江兄身体抱恙而闭门,因而此月在金麟台的会宜推迟到了下月。”


魏无羡缓缓抬起眼睛,深秋时日,花圃无花,他躺了小半日,沾了一身落叶。起身走了两步,酒喝多了便稍稍踉跄,聂怀桑扶了他一把,他像发了什么癔病似的,心情陡然急转直下,不知哪里来得火气,迅速抽甩开。聂怀桑悻悻收手,也并不生气。


有时打趣,魏无羡会说,自己已活了两辈子,多活一日便是赚上一日,若真要再死一通,那便死呗,并无甚可怕。言语时沾了满手满手的墨汁,浸透满纸满纸的符画。聂怀桑亦觉得这话耳熟,思来想去记得是聂家上一任的老管家已到蹒跚时似也如此讲过这话,然而真到油尽灯枯那刻,却死死握住妻子的手指,大口进气,满目不甘,唇边蠕动时方艰难对泪眼婆娑的白发阿姆道:


“我舍不下你……好不容易才,才有些安稳日子……天冷了,你的腿脚……你怎么办……”


活不够,舍不下。若人向往生,憎畏死,无非为此二缘由,执念难消。


乱葬岗是可怖的,阴冷的,让人战战兢兢,如履薄冰。那时二十岁的聂怀桑一直在念阿弥陀佛,吓得两腿颤颤,但他还是来了,来找夷陵老祖。


曾经一同听学的朋友们都变了,有的变成没有生气的尸体,有的变成沉默寡言的大人,小树变成江家宗主,云朵变成夷陵老祖。只有他,只有他还幸运着,至少在那时尚还是是幸运的,可以瑟缩在自己的屋中桌下,只做自己书中的大侠。


魏无羡确实变了,聂怀桑几乎认不出他,他不再眼眸飞扬,肆意而笑,反而是披头散发,行为刁乖,垢面肮脏。伏魔洞里都是尸体,符箓,法阵,血腥,和眼神呆滞的走尸。


他蹲依在许多的尸体前,尸体大多都被开膛破肚,他就那样像把玩一件玩具似的把玩从对方腹中取出的金丹。也有的尸体死状诡异,躺在稀奇古怪的法阵里,没有半分气息。魏无羡缓缓动了,山一般沉默塌陷,又像一坨腐烂发臭的肉,从里到外散发着一种糜烂的气息。他凝望聂怀桑,眼球浑浊,声音沙哑,这让聂怀桑产生一种错觉,即便无人来杀他,他也是要死的了。


他说:“怀桑,你来了……谁让你来的,是他吗?”


聂怀桑不能给他想要的答案,事实上,聂怀桑并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一定要来此一遭,眼前这个人,他的死已是既定,外面人人对他得而诛之,亦已众叛亲离,若让自己的大哥知晓自己于风口浪尖来此,自己定是要吃尽苦头,狠狠受上一顿责罚。


来前自己的确去寻过一次江澄,对方身形削瘦,面如白纸,丧服未褪,看起来也像是一座随时会轰塌的皑皑雪峰,他咬着牙,红着眼,一字一句说:“一切都是……魏无羡的报应不爽。他必然要以死来洗清罪孽……”这句话好像耗费了他一辈子的力气,撑住桌角,江澄虚弱又坚定,和这位承载了大半少年时光的见证者说:“聂怀桑,谢谢你来看我,你走吧……”


而魏无羡,他也开始说同样的话了,颤颤巍巍地在伏魔洞里徘徊,把一些乱七八糟的手稿塞到聂怀桑的手里,说着没有人听得懂的话:你看,我做了这么多啊,天意居然仍然让我死,那就死吧!他癫狂起来,放声大笑,洞内走尸受至主人感召而蠢蠢欲动,嘶叫不止。


为什么,为什么!我每一天,每一天都,我还没有——


外面一时电闪雷鸣,乍明即暗,风雨瑟瑟犹如索命冤魂咆哮,拿命来,拿命来,魏无羡!!他戛然而止住,陡然脱力,手中陈情红穗如献血流淌。他仰着头,脖颈苍白纤细,冥冥感受死神对他的召唤,闭眼时他说:


聂怀桑,谢谢你。你走吧。



招呼没打,魏无羡便同含光君去了趟天山,五日后便折回,带回来一只化了形的天山草。从缚灵袋里一抖出来,是绿衣可人的小小姑娘,哎呦哎呦在地上滚了一通,一张小脸上都是泥巴伤口,当真是吃了不少苦头。抬眼望人,小姑娘面目痛恨,眼中也屈红起来,直骂抱肩轻松立在一旁的魏无羡道:


“臭修士,索命鬼一般,我们往日无怨近日无仇,偏偏一定不放过我。”


魏无羡从前最见不得女子受苦,英雄救美戏码从一块熟肉便是传颂佳话。但现下却置若罔闻,状似无辜,摊了摊手:“您也言重,我并非想要您的命,只想同您借点儿东西。只是您看起来不太想给,所以才——”


“少惺惺作态!”小姑娘陡然一击而来,直冲魏无羡面门而去:“境兽都让你们杀了,还说什么借与不借!”


尽管此番狠意决绝,杀意果断,但显然已力不从心,饶是魏无羡如今这身骨也轻易躲过一掌后迅速回转,二人交手三招,只最后一遭将将总算要手刃面前这可恶嘴脸时,便忽然被直入二人之间的避尘劈将拦路开来。一道剑意凌凌闪过。


蓝湛衣摆漂浮,招式稳厉,姑娘肩上吃上一记,痛呼一声倒地,又自乾坤袖中飞出捆仙锁,兜头将人罩住。聂怀桑连连咋舌,以扇覆住半面,直念罪过罪过。


小小姑娘绿衣灰皱,面上惨白,肩处也渗出血色,于网中看二人,早早认得那把剑,更是恨道:“含光君,你空有景行含光之名,居然纵容行凶,殃害无辜,同人杀了山中境兽,还要……取我性命……”


蓝湛面色稍动,确有不忍,他轻轻皱了眉头,犹疑一番,才却有歉意来道:“实在对不住,只是,确有救命急事,想借您蕊上花心一用,不得已才……”


魏无羡两步而去,他变成了冷面的菩萨,假笑的恶人,这是有些恐怖的,但他本人却无查无觉,连语气都没有什么起伏,蹲下打断:


“同她说什么,这小精怪她修了几百年,大半心血才凝出那朵花心,怎么舍得给我们,”他歪头看人,仍旧笑得眉目生光,丝毫不察自己言语之中无理可怖,道:“小仙草,你要真舍得给,我们自然也不必大动干戈了,现在就放你走,你看怎么样?”


姑娘冷笑更甚,目光在魏无羡面上徘徊一遭:“就算是把我一锅炖下吃了,你以为你就有命活了吗?”


魏无羡噙笑不答,听得面前人继续言语:“姑苏蓝氏奇葩异草已是天下少有了,你自己已经灌了多少想必心中有数。那样多的灵气都补不住你的根基底子,还妄想吃上两口有了修行的草妖便有的救了吗?”


蓝湛面上表情涌动,却又很快垂眉,聂怀桑挑眉打量三人,她却很痛快似的,臂肘撑住地面嗤笑:“你已吃了境兽一袭。看看你命不久矣的样子,目光混沌,天中有陷……在天山,我设境困你之时,在心明境里看到有趣的东西。你想活下去,只可惜看样子此生心愿难成,必是要死的了。”


魏无羡的目光方隐隐约约的暗淡了,他慢慢收起笑容,没了那抹嘴角弧度的扮演衬托,聂怀桑才察觉同五日前相比,他更是面色灰败‌,愈是虚弱,半晌他直起身,拍拍手掸去身上并不存在的灰尘,先对蓝湛说:“不要听她胡说,”又转而笑应道:


“是吗,那也得,”他语气轻松:“那也得要等吃过才知道。”


语毕,按下符纸一张,姑娘痛呼连连,咒语飞舞,烟雾消散后便已是显出原形模样,是一株奇灵仙草,花与叶溢彩流光,其中蕊上更是滚着珍珠一颗模样的心子,其半生心血都在此处流淌。


真是叫人费解。滚圆红日也微凉,愁客叶舟里,夕阳花水时,万事皆有迟暮那刻,怎么可以强求呢。聂怀桑看向魏无羡,他盯着远处阳光,安安静静,目光柔和贪婪,头也没回的递过缚灵袋,自顾道:“你把这个给他。”又说:“不要说是我。”


聂怀桑道:“我可不敢,含光君那里怎么交待,他听你信你的,还当是这小东西能救你的命。”


他果然不耐烦起来,方才的温和都化做假象,回头望向聂怀桑道:“随便煮个什么草药炖给我不就行了,”又恶狠狠盯住面前池水,看起来毫无愧疚之意一般,如此理所当然:“蓝湛他,什么也不会知道……”


聂怀桑伸手,缓缓探过,没有接过缚灵袋,却握住他越来越纤细的腕子,非常不好,冷冰冰的,像是摸到尸体。魏无羡抽回手,并不为此领情,聂怀桑却仍有感知,脉如小豆,坚急无律,心气将尽,命门之火已要衰绝。


他确实也不是头一遭这般对待姑娘家。亦或者,聂怀桑一早就知晓,于魏无羡来说,男女皆并非区分泾渭的分界线,他心中自有一套待事待人,观望世界的理论,无需任何人评断对错,他自也不悔改,见怪不怪。


从前姑苏的三月晴好,他眯着眼睛看着魏无羡缓缓由江澄身侧靠近而来,悄无声息。


“这是什么?”魏无羡冷不丁凑过来半个脑袋,一探手,便握住了那只紫色的穗子。


江澄肩膀耸起,宛若家中小师弟们饲养的那些个警惕毛绒鼠,转过头看清是他,就立刻把东西从他手里抽扯回,心有余悸般在手心儿里攥了攥,方不满瞪了他一眼:“你干嘛!吓死人啊!”


魏无羡的手掌停在半空,那根穗子摸起来滑滑的,软软的,触感还没有体味完全,却如水蛇一样迅速从他手中溜走了。


几个世家公子都哈哈笑起来,他捻了捻手指,也噙着笑,浑不在意般,转而慢悠悠把手折回,抱胸靠向聂怀桑,从他手里的油纸中捞出半块合意饼咬下,一口下去,酥皮四溅,簌簌下落。他一边咀嚼,一边嘻嘻道:


“看你江兄,跟被我咬了一口似的,什么东西?这么宝贝?”


聂怀桑即捣了他一下,吃得也是口齿不清,故作夸张:“真是的,太没有眼力见儿了魏兄,那可是姑娘家赠给江澄的东西,你要给摸坏了,他一定拿三毒,将你捅个对穿才罢休。”


江澄猛得回头道:“别胡说八道!”


可惜脸却红了,大家便因而哄闹得更甚,他只得将自己那混不溜丢的杏子圆眼又瞪起来,转身就要去同笑得最大声的聂怀桑掐架,对方手脚麻利躲开,正靠在魏无羡身后作挡,魏无羡被夹在中间东倒西歪,哎哎大叫,先是趁乱掳走了聂怀桑那花了五文钱买来的饼酥,又泥鳅一样从两人之间溜出来,同诸位玩伴一边分食,一边跟着鼓掌大笑。


暖风热乎乎的,魏无羡的眼睛弯得像月牙,唇边勾勒一派风流甜蜜,恰如手中糕点滋味。阳光刺眼得厉害,注目过去,江澄的薄薄的耳朵在光下也洋溢着一抹颜色,红白相衬。


实在太甜了,魏无羡慢慢咀嚼,笑意绵绵,直至吞咽最后一口下肚,吃得想吐。


三月里头天是最好的,他蹦蹦跳跳,哼着不知哪儿的旧调朴曲,手里握一支柳树鞭条抽打,迎着光眯起眼睛,一眼就望见了人。魏无羡笑起来,热切地走跑过去,影子一晃一晃的,叫着江澄的名字,力气带得过甚,从后头撞住了那个粉面黄衫的小姑娘。姑娘往后两步,脚下不稳,魏无羡衣衫翻飞,先江澄一步,抬手一把搀住对方。


“哎呦!”他道:“对不住对不住,你没事儿吧。”


小姑娘紧紧攀住他的腕子,吓得心口扑通,不住缓气,待反应过来,抬头望见魏无羡那张明媚意气的脸,方慌忙撒了手,一句话也不说了。


江澄才松了口气,责怪道:“你不会小心点儿,冒冒失失的,差点撞倒人家。”


魏无羡露出伶白的牙齿:“我这不是看见你激动吗。嗳,你没事儿吧,我真不是有意的。”


姑娘听见了,却不看他,垂着眼睛,只是一个劲儿摇头。魏无羡便歪头端详她,脸圆圆的,嘴巴也红,挽着个两侧垂髫发髻,别了朵绒花,十分的可爱。一开口,声音也是小小的,跟小猫一样,只说“没事,没事”。


于是他说话也像唱歌,张口就来:“你就是三山方氏家的渃渃吧,我听江澄说过你。怎么总给江澄送花送草的?有我的吗?”


江澄不可思议:“我什么时候跟你提过渃渃——况且你也太不要脸了。”


魏无羡道:“你第一天知道?”


江澄白他一眼,懒得理他,转而也同眼前的姑娘继续说:“你不要理他。他脑子有病。渃渃,谢谢你……”


魏无羡不满地叫起来:“停停停,什么叫我脑子有病。我真想要啊。那花多漂亮,穗子也做得巧,我的剑穗刚好走前被小五劈了呢,我还说回头找师姐给我再做上一个来着。”


江澄很无力一般,斜眼看道:“你能别添乱吗?”


魏无羡摊手:“我添什么乱了。实话实说。你要是那穗子不要,就给我呗。”


江澄不再讲话了,渃渃却忍不住笑起,她看起来忽然心情愉快不少,这才慢慢抬起眼睛去看魏无羡,魏无羡正冲江澄撇嘴,摇头晃脑一番又慢慢挪移目光,再次落到渃渃身上,看见姑娘正抬着眼睛望着他,便冲她眨眨眼,俶尔一笑,顾盼神飞。


渃渃轻轻说:“魏婴是吗。我也听江澄提起过你。下次吧,你喜欢什么花,或是什么颜色的穗子,我下次……一定给你……”


红色的穗子也是美丽的,看起来比江澄那个还要精致。魏无羡闭起一只眼睛,把它举在阳光下拎着观摩,映出微微暗色的光,一边挪动,一边投置光影,那红色的斑点跳跃,一下,两下,跳落到江澄的抄写上,左边摇摇,右边晃晃。


魏无羡很快听到他“啧”了一声,却装聋作哑似的扮起模样,仍然我行我素,聂怀桑摇头叹气,心中默数一二三,果然不出半晌,某人总算被后面一纸袭来的书砸中脑袋。


魏无羡哎呦一声,抱着头俯身,而后猛然回头叫道:“你干什么啊?”


江澄瞥他一眼:“你有多烦人你自己不知道。要玩去别的地方,别打扰我们抄写。”


魏无羡两手一撑坐上他的书台,两条长腿晃啊晃的,说话同他作态一半欠打:“我不。怎么,不高兴?是不是嫉妒渃渃也送我穗子了。”


江澄皱起眉头,拿臂肘击他的大腿,让他下去,对方却变本加厉,偏偏与他作对,江澄大怒,把墨笔一把拍下,上去就同他扭打一遭:“你找死啊!”


两个人立刻滚在一起,扭打起来,书台上的东西也顷刻乱成一片,衣料摩挲的声响纠缠,好半晌才从下面探出一只手来,费劲攀住台面。江澄骑在他身上,一手按住书台稳固身形,一手抵住他的脖颈,两个人打闹了一通,衣衫不整,呼吸起伏。


聂怀桑捂住半张脸狂笑不止,笑罢方夸张道:“你们两个干嘛啊!我还在这呢!非礼勿视非礼勿视。”


“有病治病,”江澄无空再搭理,只对着身下魏无羡皱眉头:“干嘛不好好说话。”


魏无羡一直在平复呼吸,良久咧开嘴巴笑起来,慢悠悠把两手垫在脑后,好整以暇地看向他:“怎么?吃醋啦?真是小气。”


“还胡说!”江澄握起拳头毫不客气凿了他一下,看见魏无羡抱着肚子似真似假乱叫,他才松了手上力气。两个人都累得不轻,聂怀桑于是慢悠悠走过去,伸着手一个一个都帮着拽起,一边掸了掸江澄揉皱的肩上衣角,一边意味深长来道:“你也太迟钝了,看不出来吃醋的是谁吗,魏兄啊,他喜欢——


魏无羡在某一刻的心跳被不动声色放大了,胸口跳动的东西猛然沉了下去,有点不可置信,他抬起头看向聂怀桑,一把伸手拽住他的腕子,冷冰冰的,然而在对视一瞬,他听闻聂怀桑的话里几乎带一些讥笑,随即拉长一般说:“——你看不出来魏兄他喜欢渃渃吗。”


江澄晃动臂膀的动作停了,他皱着眉,毫不掩饰惊讶,瞪大了眼睛,缓缓望向魏婴,似乎是一种询问。但是魏无羡的表情也恍然着,这个模样的他是有些陌生的,等到发觉自己在看他时,他甚至有点慌张,又立刻笑了起来,同聂怀桑打闹道:“你又知道了?”像是一种确定。


因而江澄好久才道:“你,要是喜欢渃渃,就去和她说,不用来吃我的醋。”


他俯下身,把地上那些散落的到处都是笔纸一样一样捡起,摆正,很奇异的,听到这件事情,江澄说不上开心,也说不上不开心,胃腹胀胀的,是自己今天也吃了合意饼的原因吗。然而魏无羡愣了愣,依旧从他身后探出脑袋,问他:“你不喜欢她啊?”


“这么高兴?”江澄推开他:“我那天是去还她穗子的,你没看到她都要哭了吗。还好你来了——我说你怎么怪怪的,原来你……”


魏无羡像是满足了,在江澄看不到的地方,他露出一种得意的神采,狡猾又自私,是不可言说的诡异心理作祟,这使聂怀桑觉得他也好,江澄也好,似乎都是是有些可怜的。被保护又剥夺着,魏无羡会擅自规划区分自己的所有物,并将其圈在自己的一亩三分中,禁止任何人对他浇水,施肥,如果他想踏出去,触摸外面的东西,魏无羡便会选择抢夺——江澄正是因此,才在路上失去了很多很多的东西。


更让人费解的是,无论是他还是魏婴,两个人都没有意识到他们正践行,且默认彼此这种行为。


矮下身,魏无羡拾起脚边的一张纸,抬手递给整理书桌的江澄。那根刚刚被他视若瑰宝的红穗因打闹一番,现在正安静躺在他的脚下,没有任何人在意,是可怜又无声的配角。直到他们离开,也只有聂怀桑对它行以注目,把它捡了起来,放到自己要撰写的书中。



他把那株仙草从袋中放出。


灵光盈盈闪烁,小姑娘落了地就吓得跑到屏风后,猫在那里跟个狐狸似的,总算晓得害怕。聂怀桑被她逗得哈哈笑:“出来吧,不吃你。”


她警惕地左右打量,仍然狐疑,聂怀桑便道:“魏无羡也不在,放心吧。”他说话毫无情面,懒懒散散:“你修行了那么多年月了,他都一个快死的人了,你居然还要怕他。”


小妖怪这才有些不服气,慢慢从后面挪了出来,嘴里嘟嘟囔囔,都是些抱怨仙门百家虚与委蛇的话,夷陵老祖该死,姑苏蓝氏纵他行凶也不是好东西,清河聂氏包庇邪魔外道更是该杀。聂怀桑叫起来:“喂,你有点儿良心,我真要杀你,现在就起锅烧水,把你和八角陈皮一块儿炖了了事。”


小姑娘眼圈当即红了,实在委委屈屈,十分可怜,山里头长了千百年了,只要没沾到人间的泥土气就还是无知无觉的孩子。一低头,眼泪簌簌而下,当真不能理解为何自己要得此灾祸,脑中热意而致使的憎恨无畏此刻开始往后退却,对于万物万事的流连亦使她畏惧死亡,只能还有些天真幼稚般说:


“别吃我……他吃了我也不会有用的……如果真的要,我可以把我的花心给他,能不能放我回去……”如此絮絮叨叨,忽然再忍不住一般开始嚎啕呼唤:“阿九,阿九,你在哪里,快来救救我……”


聂怀桑又开始头痛了,他起身,摸遍了浑身摸出来一条手帕,挨到她的身边递去,同她说:“你都知道是没有用的,他会不知道吗……”


姑娘哭声缓缓滞住,不解看向他,见他仍保持递来帕子的动作,才轻轻接过,擦拭花猫一样脏兮兮的脸。


聂怀桑起身:“他可不是给自己,是要把你做礼物相赠的。只不过,那个人现在不需要了。”


小妖怪眨眨眼,脑海中与明镜相连,思绪间同那时魏无羡的声音一齐出声,疑惑道:“江澄?”


聂怀桑微微惊讶:“你知道?”


姑娘说:“在天山,心明镜里,看到很多东西。他一直在喊这个名字……”


烛火在此间摇曳,窗盏没有关严,是冬月冷风袭来。聂怀桑听见外面笛声似月光流淌倾泻,隐隐约约与风送来。


从前习乐,师傅同他说,乐声即心声,奏响时答案便在心里。少时他听过魏婴同江澄在山间流水处赤脚吹笛,那时年少恰如春花,笛声太悠扬婉转,连流水之声都凝注其间。现下悲风作客,笛声却如呜呜然一般,星夜月明幽漫漫,曲调也变成清清冷冷的,连刚哭过的小妖怪都瞪着眼睛说:“呀,是谁在哭吗?听着好伤心,像是在想念……”


聂怀桑笑了,回头摸了摸她的脑袋,同她说:“你走吧,一路小心。能不能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呢?我会,把你们每个人都记着的。”


小妖怪摸不着头脑,鼻子还是红红的,无法理解眼前这人说此话是何意,但是提到名字,她却温和下来,肩膀也慢慢松垮,想到什么一样,她用得是一种无比怀念的语气,在夜色笛声里轻轻诉说:


“名字,我有名字的。是阿九……是我的……朋友为我取的——我叫,冯妙君。”



月末时从金麟台回来,雪恰巧渐息,聂怀桑收下淋白的伞,抖落满身的寒意。含光君在廊下望雪,看着也不甚憔悴。医师同自己禀报,说自己走这几日,客人已非常不好,药也不吃了,聂怀桑点点头,转而询问并无太多动作表情的蓝湛:你怎么不去陪陪他?


含光君却摇头:“他现在应该更喜欢一个人待着。”


聂怀桑看他,这个心知肚明,又擅长等待的人,无论是生死还是劫数,他都像七岁那年许愿母亲不要离开一样,许愿魏无羡可以来到自己身边。


金凌和他说,听说魏无羡要去昆弥。然而其实他们都不知道,要去昆弥的应该是含光君。曾经,魏无羡对蓝湛说,那里是你母亲的故土,你应该把她送回自己的家乡。他仿佛是听懂了,但在天山受困心明境时,看见母亲的那一刻,他还是想要问,妈妈,你流下的眼泪有没有一瞬间是幸福呢,哪怕只有一瞬间。母亲一眨眼,又落下一滴眼泪,却说,云深不知处好冷啊,我想要回到师傅身边。


第一个愿望破碎了,母亲被名为“爱”的枷锁收紧,缠绕,眼神冷冰冰看向丈夫,儿子,就像在看三根一模一样的白绫,最终被肉眼无法看到的东西套在脖颈上,拉起来,吊得高高的,缢死了在了云深不知处最高的云朵里。于是他拼劲了所有的力气想去抓住第二个愿望,哪怕浮云遮眼,哪怕夜中噩梦缠绕,母亲流泪不语,上天冷冷对他说,一切都会是梦幻泡影,无情亦无爱,不过执念托生,待得到也是失去,愿你渡过业障,早日拨云见月。


魏无羡缓缓睁开眼,排山倒海的滞压感便顷刻涌遍全身,鼻腔口舌皆是腥味,这种感觉很熟悉了,他甚至有点想笑。坐起身,屋中乱糟糟的,他应该是砸了许多东西,符纸贴得到处都是,地上还有未绘成的法阵。


聂怀桑就俯身在那里,很认真很认真的观摩他的手稿,听见他醒来的动静,才把那些手稿叠齐,收起,放到袖中。缓缓直起腰身道:“你要做白娘娘吗,一辈子不够,折腾两辈子。两辈子你还是不够,三辈子才甘心。”


见魏无羡不应答,他又自问自答的点头:“也是,即便是白娘娘,好歹两辈子活了一千年呢,还同许官人结了亲。倒也没得什么遗憾了。不像魏兄。”


他总算真心实意,长长出了口气,第一次对魏无羡此番行经做回绝道:“为了……报仇,把你带回来,又要你再次死去,确实残忍。是我对不住你。但若亡人不愿,那莫玄羽就是死上千次万次,也是无能为力。是你自己非要回来的,魏婴。”


魏无羡默然道:“别说了……”


聂怀桑接着说:“我把那朵草妖给放了。他早早吃了虞乐雎送的药,并不是什么大碍,没必要再害条性命。林家的小姐年纪是小些,但是心性率意单纯。家中又是顶好的商宦家世,若是能和他结亲,对江家也有好处……”


魏无羡道:“我说闭嘴你听不见吗?”


聂怀桑仍然道:“这世上没有谁离开谁是不行的,是你,你夙愿未了,心愿不尽。可是……此为止吧,魏婴。你安心的走,别再,折腾了。”


魏无羡叫喊起来:“闭嘴!闭嘴!闭嘴!!”他抓起手边的东西,恶狠狠砸向对方,又回到了当年在伏魔洞里畏惧生死审判的时刻:“你知道什么!!我早就知道,那时,那时你就和他,和他们一样,劝我放手,让我放弃,你们巴不得我死去!!我……”他颤抖着:“我死过一次了……怎样!!都还清了!都还清了!还不行吗!!”


聂怀桑一动不动,看着他,就像在看自己,流泪的自己,决绝的自己。午夜梦回抬手,满手鲜血淋漓,无数双眼睛盯着自己,他哭着说大哥,我好害怕,你在哪里。


滚动喉咙,他哑着声音开口:“罪孽是洗不清的,魏兄。杀人的惩罚也不一定是偿命。世上其实并未有一报还一报的好事。只有不死不休的诅咒。”


魏无羡想说话,但五脏六腑又开始生生扯痛,他剧烈呼吸着,一股气息在体内翻涌徘徊,猛然间,他低头,发出绞在一起的声音,兀自呕吐出一口腥甜,他用手接住,捧起,红淋淋的血沾满十根手指,不住滴落,粘连。他死死盯着那些血,面目扭曲起来,浑身上下没有一处不是摧枯拉朽的惩罚,因此骤然蜷缩在床上,呻吟时又大叫:“蓝湛!!蓝湛!”


有人推门而入,带来白雪淋淋寒意,他闭着眼,眼眶温温热热,咬紧牙关疯癫,一字一句哽咽:“我要死了……我又要死了!”


“蓝湛……我要……我要见江澄!!!去叫他来见我!!!!”他这样说,如同一种泄愤的诉说,一旦张口就再也无法停歇:“我要问他为什么!!为什么不告诉我!让他来看看我!!我要死了!江澄!!”


恐怖又刺耳,他这样叫喊着,忽然翻身,又扒在床侧再吐出一口血,剧烈咳嗽起来,泪水充斥鼻腔,眼眶,脸颊。聂怀桑连忙蹲下,不住叫他的名字,要他屏气凝神,把袖中丹药摸出,按入他口中,他却一把推开,直将东西呕吐出来,张口费力呼吸,没有听到蓝湛回应他的声音,他脑中便开始嗡嗡作响,一时慌张,陡然反悔。


“蓝湛呢,走了吗,别去,别去……”他撑起来,真的后悔了,要从床上滚下,口不择言:“别和他说,不要告诉……”


他探出手,努力往前方伸去,指骨突出脆弱,鲜血淋漓,被人一把攥握住。冰凉的,柔软的,魏无羡僵硬了,他凝视着那只手,顺着那抹被自己沾上鲜红的白皙纤细往上,束得整齐的袖口,刺眼的颜色,眼前太模糊了,好像看不清那个人到底是谁,但是心脏跳得愈来愈厉害了,他张张嘴,却发不出声音,想要说话,却如同被石头堵压住喉咙,他真的像快死了,只能发出类似死前长长的,呜咽的声音。


江澄也凝视着他,他俯身,在血迹淋淋里摸索,从粘稠的,温热的鲜血里,拾起那颗被他吐出的补灵的药丹,指尖有点粗鲁地抵过去,擒住对方的面颊,挨到魏无羡的唇边。他好像生气了,语气也冷冰冰的,说,张嘴。


魏无羡便楞楞地张开嘴巴,血与口水,眼泪,就着对方的指尖温度,囫囵猩涩的吞下。他满面满身的血,看起来像吃人的怪物,眼睛却愈来愈雾气升腾一样可怜,这让江澄忍不住替他拨弄面颊边凌乱的头发,再次开口时,语气就如同小妖怪嘴巴里说的笛声一样,怎么那么伤心,像是在想念,如此无力说:


“魏无羡,你怎么,又把自己……搞成这副样子……”


再也没有后半句,魏无羡猛然跪坐起来,膝盖撑着,一把抱住他,把他按在怀里,用力的,死死的。江澄以一种诡异的姿势被他拥抱,越发僵硬,他不知道该做什么动作,或者露出什么表情,他闻见血的味道,泪的气息,魏无羡的面颊抵在他的颈肩,一直拼命的呼吸。慢慢的,江澄整个身体滑下来,靠近床的边缘,使这个姿态变得正常起来,然后抬起手,掌心贴近他的脊背间。这是他们五千多个日日夜夜后,第一个拥抱的瞬间。


聂怀桑不由得想,人为什么都那样不诚恳呢。不是说别去,别说,别告诉,其实心中一直都在呐喊着,能不能别走,留在我的身边。


他也有点搞不懂自己了。魏无羡说不要同他人讲,他人是谁如此清晰。于是他在心中冷笑,口不对心的家伙,越是说走,越是在呼唤停留,我自然不想要多管闲事,要遂你的意来,去招惹江澄。


怎么还是说了呢,太不像自己了。难道是因为那天到金麟台,金小宗主又长高了许多,脾性也开始收敛,一板脸认真起来,聂怀桑都要恍惚,血缘亲脉如此神奇,好像在他身上被劈断开来,能隐约同时窥见许许多多的身影。


这个浑身上下凝聚充满了无数个影子的人成长了,但是得到成长的同时也伴随失去。小大人开始思考了,长大后,就会发觉,有很多事情是只需要稍稍动脑筋就可以显而易见的。但是他什么也不会问,什么也不会说,这是好事情。唯一表达不满的方式,就是在聂宗主敬酒时随意抵向他的杯子,算是一种无声的反抗。


江澄亦不说什么,三个这样身份的人坐在一起,他们两个便不是舅舅与外甥,而是宗主与宗主。他不能再像从前那样,随时纠正金凌的过错,只能视而不见后,装作若无其事的继续他们的谈话。从不日前泸州的夜猎都是谁去了,到过段时日南平的商会要不要再做商榷,最后讲到近来奇怪——鬼修又开始肆虐,云梦居然捉了几个鬼迷心窍要追随夷陵老祖的鬼修,使江宗主大动肝火。到这里聂怀桑才笑起来。


“生那么大气干嘛,”聂怀桑调侃:“魏兄一直就是这样,活着还是死了,总拦不住有人喜欢他,做人做鬼都精彩。”


江澄没有应答,反而是金凌听见了良久未现的名字,有些犹豫,到底来问:“我好像有一段时候没有见过……他了。上一回已经是大半年前的事,他说他要去昆弥……”


江澄默默喝下酒水,而聂怀桑只是回答:“或许吧。我也未曾见过……”


开始下雪了,梨花一般随风飘散,热腾腾的酒水菜肴落肚,不明白为什么还是冰冰冷冷的。江澄说:“你看着我做什么,有什么话要说吗?”


聂怀桑却摇摇头,说:“没有。”


江澄嗯了一声,伸手把他面前那道菜端离,对他说:“你不能吃这个,”他语气轻轻:“别复发了风疹,里面放了蒲芹。”


聂怀桑缓缓停滞手上的动作,笑容也一点一点的僵硬,消失,他眨了下眼睛,回头,用一种被拉扯的目光审视江澄,思绪随风飘散的一瞬间,把话语也吹得清晰,好像又回到十五岁的三月,他满身的红疹哭泣,江澄与魏婴照顾了他两天两夜,排查了他们吃得所有食物,最终丢掉了所有的蒲芹。往前追溯,又往后延伸,但从那天开始,蝉鸣刺耳袭来,云深不知处的光芒才缓缓变得温热起来。


原来是这样。



医师总算说,客人开始吃药了,不过,也不能够长久。


聂怀桑哼着歌逗弄笼中八哥,说,挺好的,活一天他赚一天,你每日把药给江宗主便可。


药的确是好好吃了,一连两三日,送出来的都是干干净净的碗。雪停了又下,没完没了,不知道会不会一直落到“雪淋八九头,寒到三月半”时候。


江澄在拨弄炭火,屋里头早在那天就被收拾干净了,还施了咒语,烘得异常暖和。回头的时候,魏无羡就安安静静偎坐在那里看着他,瘦削苍白的脸上是一双湿漉漉的眼,一动不动盯着自己。这副样子是挺罕见的,看着又乖又听话,如果没有那么憔悴就好了,记忆里魏无羡极少有这样的时候,一点不像他。脸上的模样已经不一样了,不过江澄倒是还能想象出他原本的面貌做出这个表情的景象。


江澄有点想笑,可说出来还是硬邦邦的,问:“你一直看我干什么?”


魏无羡声音哑哑的,但是活泼不少,又成了正常的,大家乐于看见的那个魏婴,轻轻松松讲:“看你好看呗。又不掉块肉……”


江澄顿了顿,说:“我懒得搭理你。”


他走到他身边,伸出手,若有若无触碰了一下魏无羡的眼睑,对方因此阖住眼睛,又缓缓张开,江澄已经垂手滑下,把被子给他提掖好,握住他的手掌叠进被中,他做得很熟练,这样照顾人的事,他好像做过无数次一样。


头也没有抬,他好像知道魏无羡想问什么,于是说:“最开始的时候只有金凌不省心,总是踢被子。好的学不会,坏的不用教,后来家里的孩子们没一个不有模有样的睡成东倒西歪。”


魏无羡笑得肩膀也抖,他握住了江澄想要抽回的手,对方稍微挣了一下,感受到他的固执,便不再有动作,手与手交叠在被子里,听见他说:“你说他们,你小的时候不也是这样。我有多少次做着被山压得噩梦醒过来,发现你的腿都要翘到我的胸口上去。”


“彼此彼此吧,”江澄讲:“你的头能压到我的小腿上也是挺厉害的。”


看不到的地方,魏无羡惩罚意味的捏了一下他的手指,以表不满,可是力气很轻很轻,只有骨头是硬邦邦的,卡在江澄的手指中,反而像一种刑具,让江澄感受到一点点可以忽略的疼痛。在被子里捂了好一会儿了,房间里也热乎乎的,但是对方的手却冰凉凉的好像在外面掬了雪。这不应该的。毕竟以前……以前,莲花坞下好大的雪,他们每一个人滚在雪地里,哪怕笑着打上一天的雪仗,魏无羡浑身上下也都是暖洋洋的,甚至会扯着自己红肿的手在他棉衣取暖,摩挲,温度慢慢传递到江澄的指尖。


江澄莫名的心中有些焦躁,于是他问:“要睡觉吗?”


魏无羡却摇头:“我想和你多说说话。”


残缺的舍阵,低灵的身体,献祭的反噬就像蚕吞吃本就破烂的桑叶,他正一点点被啃食,从骨头开始,到五脏六腑,肉血皮肤。一定要疼的,而且是不停止的,无处不在的疼痛。


延胡索,七厘散,这些药止疼,但活血,所以他都不能吃。最好的办法就是睡觉,睡着就不会再痛。如果醒着,就必须忍耐。他倒是挺擅长这个的,从小到大磕磕碰碰很多,伤也受过,血也流过,甚至于,被开膛破肚,万鬼分食,现在想起来,居然都没有什么实质的感觉了。


江澄如今看起来对他有着无限宽容,他现在要做得似乎只有一件事,陪伴魏无羡,难道是一种对待将死的关怀吗?以此弥补掉在乱葬岗死得毫无体面可言的夷陵老祖。听起来不是好事,还是挺叫人郁闷的,不过也不是坏事——或许。


他又看着魏无羡灌了半碗药,盯着他喝完,要他躺下,然后拢着碗坐在他身前。


“前些日子去三山,我见到渃渃了。你还记得渃渃吗?她跟以前不大一样了,孟家那回家变,就留下孟小姐一个人苦苦捱着,后来就是渃渃带着剑去帮她撑场,和那群老家伙们对峙,三爷爷那么大年纪了,被她说得头都抬不起来。上回见她,我都不敢认,她看见我还和我骂你来着。要我见了你和你说,既然又活着回来了,让你快把她送的穗子还她。不然太不像话。”


“什么啊,”魏无羡努力回想了一下,但是只有模糊的身影,无奈一样:“我哪里还找得到。都这么多年了她怎么还记着。”


“那你最好亲自给她道歉了。我的话已经送到。”


“你替转达一下吧,我倒是有点怕了……”


“还有你怕的东西啊。”


“你哪里知道,”魏无羡叹气:“女孩的眼泪可比最可怕的刀剑还要锋利。掉到地上都有声音的。要是论杀人伤心,天下独一无二利器即是如此了。”


江澄瞪他一眼:“你是不是讽刺我从前惹过她难过?我可有好好的道歉,不像你。况且,少胡扯了,你惹哭的女孩可也不见得少,可恶至极。而且你哪里知道,渃渃现在也不会哭了,她已成长,做得很多事都很出色。那回她和我说,等她二哥身子好些,她就出门去,往远的地方走一走——你干什么,别坐起来。”


魏无羡仍然费力抱着汤婆子坐正了,但是只能是肩抵着肩,依靠江澄来撑住,他很快说:“不想躺着,”又不开心一般讲:“她怎么什么都和你说?”


江澄皱着眉,不得已坐到床边,不断调整姿势,尽量让他以更轻松的姿态靠着自己。这个家伙仍然擅长伪装,虽然看出来了,江澄依旧不戳破,还能抽空回应他:


“你又吃醋啊,真搞不懂你。早知道就和渃渃说,你从前因为她给我做了穗子,还同我打架…”


魏无羡立刻说:“没有,”他停顿了一下,离江澄的头发很近很近,呼吸之间发梢也随着摆动,慢慢道:“我……是吃醋了,不过,不是因为渃渃送了你东西,反而是,因为你收了她的礼物。”


看起来真的要“其言也善”了。居然能说出这种让人误会又明了的话。江澄因此沉默。过去很多年了,他其实已经习惯了不少事,有想不通的东西,在拔出随便的那一刻似乎也陡然明晰,虽然还是不能彻底理解,但是,人是复杂的,爱与恨也是。他与魏无羡之间,已经不能,也做不到仅仅用单纯的某个字眼语句来做定义,反而好像用“生”或者“死”,这种残忍又对立的东西更简单一些,只有他们两个读出来的时候,嘴唇上下相碰,明明谁也没有发出声音,但是读出来的时候心中都在默念,是“为其生”,亦有“为其死”。


魏无羡忽然问:“你有为我哭过吗,江澄?”


有吗。江澄愣住了,亦有些茫然。他好像确实也哭过许多许多次,父母死的时候他哭了,金子轩死的时候他哭了,姐姐死的时候他也哭了。后来还有金凌生病的时候,寻到同门尸骨的时候,堂妹与丈夫和离后来探望自己,张口一句委屈的“阿哥”的时候,每一个瞬间,顷刻便泪如雨下。


魏无羡,他为魏无羡哭过吗?淋漓雨夜里,他站在天与地都融成一团的黑色中,哗啦啦的雨把他从头浇到尾,紧紧握住陈情,踏进江家大门,一步一步恍然又坚定。门人慌慌张张叫着“宗主”,跑过来给他打伞,但已经被淋透了,他的脸上都是水,眼睛好痛好痛,那时有眼泪吗?


可是不等江澄回答,他又自顾自的说起来:


“其实有段时间我经常哭。在乱葬岗。那段时间我不太清醒,有很多事情都模模糊糊的,温情说我有的时候会忽然笑得毛骨悚然,有的时候又哭得非常可怕。一到下雨,我肚子上的疤是很疼,应该是很疼,他们说我经常疼得打滚。不过很奇怪,我记得不是疤口疼,而是里面疼,好像它还在里面,但是有很尖利的东西刺了进去,转了一大圈,把肚子里的东西全都搅碎,又扯出来。”


江澄的呼吸开始急促,魏无羡靠在他身上,他们只要稍稍挨近就能吻到,如此微妙意味,可暧昧之下却怦然生出凌凌杀意,魏无羡冰凉的手慢慢地,慢慢地,攀附到了江澄的脖颈上,不是有汤婆子吗,为什么无论怎样都像一条冰冷的蛇。


魏无羡笑了:“是不是很形象,你有没有想起来。”


“想起来什么?”


他说:“想起来这种痛。”


“我为什么会痛,”江澄的脊背也错觉一样开始凉意森森,却忍不住冷笑:“托您的福,温情的医术好到这么多年我都未曾对此有疑。你愿意做恩人,英雄,愿意开膛破肚,是你自找的。我不……并不因此感恩戴德……”


魏无羡的手指开始发力,慢慢擒住他:“那为什么不告诉我?”


“告诉你什么?”


“我都看到了。”


江澄仍然说:“看到什么?”


眼前人安静注目他,而后一瞬间好像拥有了无尽力气,整个人探出来,一只手揽住江澄的腰,把他带到床里,一把翻身压下,狠狠地钳住江澄的脖子,用力,再用力,他脸上的表情亢奋,又满目戾气,凑近对方,鼻尖完全抵住鼻尖,满足一般,很快地说:


“谢谢你,江澄,尽管,我憎恨你,自作主张。但是得知的那一刻,居然还是幸福的。我……好开心,所以——”


江澄开始感到窒息,他抬起手掌,抵在魏无羡胸口前,想要用力推开,却又缓缓放下,听见这个人越来越疯魔一般说:


“所以,所以别再让我一个人走了,好不好。我想和你一起,这样就不会,不会再……”


江澄张张嘴巴,他的脸因为呼吸困难开始泛出异样的颜色,喉咙也难以发声,他忍耐着下意识出手的冲动,就像是从最深处挤出来那句:“不行,”他一字一句,又补充道:“现在不可以。至少……”


然而脖颈间的力气随着话语一样戛然而止,猛然松了,江澄剧烈咳嗽起来,被勒紧后瞬间涌入空气,于是眼睛里大片的充盈泪水,一眨眼而下。魏无羡呆呆看着他,脸上表情奇异,他伸手,揩去那滴眼泪,一时间被扼住的人好像变成他了——是他呼吸困难,猛得喘了几口,一种莫大恐慌犹如无处遁形一样直接袭入他,于是他叫道:“我乱说的!!”

又尽量放轻:“你别当真,我…我开个玩笑……”


江澄却不回答,只是抚摸着自己的喉咙,仍然在平复,一动不动盯着他,他便按住江澄的肩膀晃动:“怎么不说话?说话!!!”


江澄一把推开他,他发出吃痛声响,像个七零八落的娃娃一般歪下。对方已经起身,难以忍耐地,快速地逃离一般,魏无羡因此手脚并用地爬起,立刻想去追逐,力气在刚刚已经用尽,脚下一软,膝盖硬生生磕到地面,发出咔哒的清晰声响,但如同感受不到疼痛,他咬着牙扯住帐帏,试图站起,屋里好像一下子变成冰窖,难以消除的寒意顺着他的骨头往里钻。


“江澄!!”他对着那个背影叫:“你去哪儿!!回来!!”


起身,膝盖再一次发出警告一般的扭曲音调,他又顷然倒下,再起身,感知上是麻木的,身体却为他叫嚣,疼痛从四面八方侵袭他,他蜷缩在地上,气急败坏,好一会儿,方大声呻今起来。好疼,好疼啊。救命!!江澄!我……我还不想……不想……能不能让我,让我回到——”


就像是被折断的声音,外面的大树因承受不了积雪而被生生压垮亦是这样。那些断落的树枝就安静躺在那里,等到雪花,等到春来,等到自己腐烂,消散,爬进地底,土壤,树根,然后又从新的枝丫上绽放开——像人的指骨似的舒展,擒住那些白色红色的花,仰望天上聚起消散的云。


江澄停在那里,再也走不动哪怕一步,他折回,每一次,再一次,一次又一次,走回魏无羡的身边。


他矮下身,低下头,手掌盖住对方的眼睛,宣告一般,告诉他:“魏无羡,我恨死你了,我不会原谅你的。永远。”


“我希望,你也不要原谅我。”


江澄如此说着,覆盖的手掌感受对方的睫毛扑烁,就像生命的律动。他也因此颤抖了,眼前浮现出红云翻滚的乱葬岗那天,聂怀桑讲:他让我告诉你,他不会死的,他一定要回来,他一定会回来,他要变成云,变成雨,要死在莲花坞最深的池间。


因而江澄相信,江澄笃定,怀揣这份言语,明白这个,一直都努力混成正常人的疯子。并不信人的死亡怎么可以在顷刻灰飞烟灭之间,他一定要,等到这个人回来,像父母,像阿姐,像金子轩,死成慢慢吞吞冰凉的样子,灵魂也散在故土的花间。


所以他死死盯住百鬼之中那个根本看不清的身影,在欢呼与呐喊中对此吐出一个字做回应说:


“好。”


他俯身,嘴唇贴在魏无羡的额头,作为一种旁白一般,宣判主人翁的结局:“现在,我之所以我在这里。就是因为你的愿望。我来完成它。所以,这一次,等到你死去——你的魂灵就会跟着我。


魏无羡问:“跟着你…去哪?”


江澄一字一句:“回,家。”


就此落定。



出太阳了,化得到处雪水纷纷,甚至从房檐高处哗啦啦下落,碎冰崩塌,流光四溅,拥有着虚假的温暖,带来真实的错觉。


江澄在廊下看到他们,走近时,聂怀桑正一手端着本书,一手执温酒倾出,面前的酒炉雾气升腾,望见人来,他兴奋放下杯子摆手:“江兄,快来快来,我正给魏兄读我新作,方到最精彩处。”


“你们做什么,”江澄皱着眉挨着他们坐下:“你又让他喝酒?


魏无羡闻声回头,脸色却被酒气浸得病意退却三分,笑得眉目生光:“大手笔,江澄,从未听过如此之烂的书文。”


语毕裹着大氅躲滚至江澄身侧,仍然吃了聂怀桑两记白眼。他闭眼仍笑,道一句“让我枕枕”,便脑袋晃晃,睡至江澄膝上,被江澄骂了一句“滚”后方满意。聂怀桑搁下手中书册,从旁边的大大小小瓶罐中又舀起几片肉桂放至酒中,对江澄道:“何必,让他喝呗,再不及时行乐那便是从头苦到尾了。”


江澄动动腿,低头看向毛茸茸的脑袋,问人:“药呢?”


魏无羡果然摇摇头:“不喝了今天。我现在晕得很,不然连药带酒都能吐得出。”


江澄伸手摸到魏无羡的手心,温热热的,还出了汗,看起来比从前的每一天都要好,他便不再强求,从腕上解下一根缠绕臂间的发带,兀自替魏婴挽起实在乱到难以叫人忍受的头发。雾气与酒香流连,垂眉时要看不清彼此的脸,他们三个又在一起喝酒了,谁也未曾聊想过,这不在任何人的计划之中。冥冥里是有许多书中称为“线索”的事物串联,还是要把这些人与事扯到一起才是罢休。


“这还是二哥教我的煮酒法子,”聂怀桑说,仍然把那朵自己“亲手”杀掉的金星雪浪叫做“二哥”,眨眨眼,他笑:“他对这些倒都挺擅长的,大哥说教我的时候,他却愿意听我说说话。”


魏无羡在江澄腿上翻身,痒得对方啧出声音,不客气地攘了他一下,他嘿嘿笑出来,闭着眼睛说:“你这语气好不中听,感觉你也要死了似的。”


“是吧。我却真觉得活了太久了,明明还没到四十岁。我是不是要赶紧结亲啊——养几个孩子就老实了,就跟江澄似的。不过江澄倒是连结亲都省了,手底下的孩子一个赛一个赶趟,我一直觉着你那么多年骂起人还中气十足全仰仗他们,看见小的就浑身上下使不完的劲儿,闭上眼都不甘心。”


江澄把酒水吞咽,差点呛到,他看怪物一样看人:“怎么听着你好像很羡慕?不然明年三月听学,这次都送来你这里,别怪我没有提醒。”


聂怀桑连连举手示降:“我说着玩。可饶了我。我现在手上一大堆事情,头痛都来不及,哪有闲工夫看看孩子——您要真想体谅我,不如在萍城的事上多松松口,三十只船,大差不差得了,我一定感恩戴德。”


“空手套白狼啊,我不同意,”魏无羡叫起来:“聂宗主就这点儿底气,还雄心壮志的要做仙督。”


“你就是不当家不知晓柴米,”聂怀桑瞪他一眼:“坐得越高才更该省着才是。若都拿挥霍为雄心做开道,死都不明白怎么死的。”


江澄做认可,在此事上,家主们有了认同感。身体上的劳累远及不上心中,睁眼是豺狼,闭眼是虎豹,于是连安睡也不能。还不如死去,以作长眠休憩。可是确实执念太深,死又无法甘心,还没有做完,还没有走下去,所有人都在等待你,等待你发号施令,你怎么能说出不可以,或者是不行。于是行尸走肉,心脏却还不住跳动,仍旧前行。他点点头:“说得很有道理,但是我可不会让你。好听的话我已经听过够多了。况且——你们家那几个老家伙也够你遭受。”


“哎唷,吓死我了。”聂怀桑仰头喝下一杯,而后恶狠狠道:“他妈的老不死,等我忙完了手上的事再收拾他们,一定把他们几个的脑袋拧下来作安慰。”


魏无羡幽幽睁开一只眼看人,又缓缓闭上,觉得好笑,困了一样,慢吞吞从鼻子里挤出声音:“你怎么这样?真没礼貌。”


江澄道:“你还惊讶?我以为你早就该看清楚了。”


聂怀桑呵呵半句,懒得同此狼狈为奸二人饶舌,他好像喝大了,驴头不照马嘴,只说:“可喜可贺,你们就是什么好东西吗?”


魏无羡把脸埋到江澄的袖口,笑得没有声音。冷风袭袭而来,江澄为他整理衣氅裹紧,他却揽抱住江澄腰间制止,嘟嘟囔囔说“热”。江澄摸他的后背,潮津津的,一直在发汗,他皱起眉毛说“那也裹着”,要继续动作,但对方又攥住江澄的手,把掌心也揣进怀中,声音越发黏糊沉闷:“别说话,困得很,我要睡一会儿。”


酒水快要煮干了,从底部慢慢涌现出一些浮沫,发出滋滋的声响,火势也渐熄。江澄冷得不经意颤抖一下,同人说:“不行,药不喝就不喝,汤你要吃吧。已经炖了好一会儿了。”


“也是腥的……”


“你哪儿就那么娇气。”


“睡醒了吃可以吗?”


江澄仍然说:“不行。”


魏无羡却没有接话,他枕在江澄腿上,只留给江澄半张侧脸,那抹被酒蒸腾的红早就散掉了,露出来的是骇人一样的苍白,就像一尊塑像。他蜷缩着,安宁得很,这个姿态入睡,像是跨越了生死界定,回到了母亲的腹腔。


聂怀桑也叫他:“魏无羡?”


安安静静的,唯有风声摇曳。江澄感觉空气是被挤压进鼻子中,他的脑子忽然放空了,钻进来许许多多东西。他记不太清自己来了不净世多久了,好像也没有一个月。和聂怀桑争萍城的船很早之前就开始了,其实不太想同他撕破脸的。魏无羡……啊,金凌还没有再见魏无羡一面。要不要告诉他。那个孩子其实很敏感又珍惜,珍重地对待每一份感情。即便是承认了一切罪与恶孽的金光瑶,他也会为叔叔流下眼泪。俯身,他抱住魏无羡的头颅,整个人没有力气一般依靠,对方是一个本就悄无声息的魂魄吗,只是再回来游乐一遭。然而他听见笑声,魏无羡的。江澄毛骨悚然,还以为自己听错了。低头去看,看见他。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怀里的人张开眼睛,明明亮亮的,猝然笑起来,带着得逞的狡黠,“真吓到你了?”


江澄呆滞起来,好半晌,他才猛然别过脸去,抬手轻击了他一下,好似哭腔一样骂他:“混蛋,你有病啊,觉得很好玩儿吗!”


“你要哭了?别哭啊,”魏无羡努力动了动身子,抬手想要转过他的脸:“我错了,真错了,只是想看看你的反应,毕竟真的合上眼,我哪里还能知道……”


江澄推开他的手指,他却轻轻皱眉说:“别动,有点疼了。还是喝醉了最好。还有酒吗,再喂我一点。”


江澄的牙齿扣在一起,好半天,直到听见魏无羡再次重复“好痛”,他才道:“只有我的了,但是很冷……”


对方一呼一吸:“没有关系。让我喝吧。我要痛死了。”


江澄从手边摸到那只已经搁置的酒盅,白壁微凉,慢慢托起魏无羡的脖颈,给他灌进去,冷冰冰的酒水就滚到肠胃里,变成有温度的血液。但是魏无羡还是发出轻轻吃痛的声音。


江澄看着他的脸,有些迷惘喃喃:“早知道这样,倒不如不回来……吃这样的苦,”他停顿一刻,声音催折:“你,太过分了。活着死去。同样的事情,你居然让……他,让含光君,遭受两次……”


魏无羡笑起来,一如既往:“你的真心话吗?”


江澄不再回答。炉火终于全部熄灭了,魏无羡的声音也越来越小,就像刚刚一样,若有若无盘旋,随着最后一抹烟尘飞起。他说:“就睡一小会儿,江澄。”


聂怀桑却轻轻又叫他:“魏无羡?”


“嗯?”


“你还听得见吗?”


“我没有聋……”


“你知道你在哪里吗?”


好久好久,久到大家都以为,他这次真的睡着了,或者又再乔装,他却忽然开口回答:


“在莲花坞。在江澄的身边。”


再也没有声音,衣服上的绒毛被风刮得摆动,他的一只手仰放在空气中,被江澄捉住,握紧。愈来愈用力。房檐上的全部积雪在一刹那崩塌流泻,以此昭示春天的降临。啊啊,春天又要到了。他伸手,触摸魏无羡的眼睫,如同一种确认,挨过去的时候,想起春花下魏无羡坐在高高的晃着腿,就像鸟儿一样要张开翅膀飞离。可是低头看见自己,却停止了正在吹得笛音,留给自己的这么多年什么也没有,什么都没有。只有粲然眯起眼睛,笑起来的一瞬间下,无声做着口型叫着江澄的名字,而后变成哗啦啦的碎片扬冰。


“又想吓我,这次我可不会再上当。”


江澄说着,如此覆盖住他的双眼。


end



惊蛰时分,阳气上升,春雷乍动,但阴寒未尽,雨水将来时,万物冒地而出,虫蛇跃跃欲试,鬼神蠢蠢欲动,需谨记三忌三宜。不可轻举妄动,嫁娶亦或者动土丧仪。


顾方士动了,一步一步,面上表情神往疯癫,双臂之上已皆是划痕,鲜血淋漓。但眼前人俯身看他,眼神温和,几乎是一种循循善诱的询问:“可还有什么愿望?”


顾方士张口,牙齿之间亦是红血森然,他显得很兴奋,满地是被冲散的献血,隐约可见像一个命符之阵,周遭灵符咒文翻飞狂乱,他在其间而笑,冲人只道:


“愿得……夷陵老祖上身,献祭神魂肉体,替我完满罪孽,借此躯壳以窥见天地奥秘……”


聂怀桑满意笑了,他抬手,奖励一般摸摸他的头,说:“好孩子……定为你转达……我会,替所有人记得你。”


是今年惊蛰时的第一响春雷。



他打打哈欠,喝了一口阴天春风气,揉按额侧,道:


“你知道找个自愿甘心的人有多不容易。其实本来有更好的选择,姓邓的那位公子修为不浅,更不用说样貌也是出众,我看着比你最开始的那具原身还要多情些,又格外的追崇你——结果是个假把式,临到头居然怕了。”


但转而调笑:“不过顾小生也修为尚可,可惜不走正道,贵在年轻嘛。上个月刚满二十四来着,便宜你。就是运气不大好,冬月里居然被江兄逮到了,好在人是有点骨气的,不枉费了些力,在萍城受刑前能捞他出来。”


面前人仍然在适应,左右活动臂膀,身体,看着自己胳膊上一道一道触目惊心的划痕,他也并不显得在意,只应付道:“凑合着用吧,反正也没下回了。”


聂怀桑忍不住骂他:“说点儿好听的你还顺杆爬啊。劝你留个后路还能往生投胎,求个下辈子。可不能再三了,除非你真的想魂飞魄散——”他晃晃扇子:“已经够好了,这次的阵是你自己圆满的,没有问题,他的身子也是好骨头。”


他像想起什么,又道:“你的骨灰,被含光君带走了。他说,你的灵魂已经回归故土,但是肉骨身体是莫玄羽的,莫玄羽借你之手尽愿,代价是不复往生,现愿尽身死,已经失去了命转轮回,此生为这人最后一世,他想要把他送回他的故乡——他的母亲身边去。”


语毕时眼前浮现蓝湛那时的动作言语,如此小心翼翼接过莫玄羽的骨灰,闭眼默念:


“……轮转五道,暂无休息,动经尘劫,迷惑障难。如鱼游网。将是长流,脱入暂出,又复遭网。汝既毕是往愿,累劫重誓,广度罪辈,吾复何虑……”


难道要随了祖先,去修成佛了吗?


聂怀桑叹气,听闻那人道了句“嗯”,十分随意,并不好奇他日后会再作何打算,会不会又寻什么人。反而是,聂怀桑因此沉默半晌,忽而在夜幕四合的腐败气息下询问:“魏婴?”


乌鸦山雀被吓得振翅而起,这个吐出来就显得可怖的名字。面前人回头了,陌生的面孔,但是如此年轻肆意的脸,健康的颜色,风流的眉目,得意的神采。主人翁将身死,配角将做局,这一部书,他已经写了快四十年了,居然要写不出结局。


所以他问:“你是不是早就知晓……会是现下这种状况……”


魏无羡却闭了下眼睛,那种手掌覆盖下来时的温和还残有余温。这使得聂怀桑莫名其妙笑了,笑得几乎直不起腰,电闪雷鸣间,他听闻对方词不达意说声“谢谢”,声音里夹杂的感情很熟悉,要拨弄他的脑中一弦,就像烧掉莫玄羽的尸骨后,江澄一袭白衣临行前,在雨下对自己叮嘱时一般的语气说:


“聂兄,开春后便是惊蛰,时日阴险,黄历不吉,无论做什么事,应是来年行事时第一遭小心。”


这个从不信什么黄道吉日,命数运噩的人骑在马上,忽然莫名其妙道:“我要在那日前,将地牢下的鬼修带去萍城雾林中度化。但求化渡苦难,一切顺利。”



end


这一篇其实是很多文章设定的最初脑洞,以前写到一半就不再写了,反而衍生出很多别的情景写在了其他文章里。最近翻草稿的时候又看到它,没再进行什么修改而补写到结局。很多很多胡言乱语,可能脉络也不是很清晰。希望能读得通顺😢



凉席子

【双杰】传闻中的江晚吟

*补档


江澄原是该生不下来的。


早秋日,阴云天。虞夫人正怀足了他八月,是第二胎,胎像却不稳,又不巧动了胎气,有早产之状,怕有不足。


他老爹那时却正一心一意同魏长泽送别吃酒。多年挚友恩情在,江枫眠谈吐伤感,垂眉瞧见婴儿躺在襁褓怀中,只睡得正安静,他的母亲面有缓色,同父亲将手握紧,燕尔幸福。于是江宗主道一句山水相逢,预祝自家友人与藏色散人一路顺风,未来安稳。


丈夫未在身边,虞紫鸢于是一人生产。她疼了一天一夜,咬牙切齿与产婆说,我儿子定得要安安稳稳落地。果然是为母则刚,当娘的撑了一口气,忍足了劲头,喉咙也喊了哑。


江厌离三岁,睡不着,哭得满脸泪珠子,搂着乳娘......



*补档



江澄原是该生不下来的。


早秋日,阴云天。虞夫人正怀足了他八月,是第二胎,胎像却不稳,又不巧动了胎气,有早产之状,怕有不足。


他老爹那时却正一心一意同魏长泽送别吃酒。多年挚友恩情在,江枫眠谈吐伤感,垂眉瞧见婴儿躺在襁褓怀中,只睡得正安静,他的母亲面有缓色,同父亲将手握紧,燕尔幸福。于是江宗主道一句山水相逢,预祝自家友人与藏色散人一路顺风,未来安稳。


丈夫未在身边,虞紫鸢于是一人生产。她疼了一天一夜,咬牙切齿与产婆说,我儿子定得要安安稳稳落地。果然是为母则刚,当娘的撑了一口气,忍足了劲头,喉咙也喊了哑。


江厌离三岁,睡不着,哭得满脸泪珠子,搂着乳娘的脖子轻偎,一抖一抖地抽泣。


于是莲花坞那夜落雨,淅淅沥沥水打荷叶,江澄在风雨飘摇里出生了。


他生得不好,月份不足,身形便小,也不哭出声来,初时倒叫产婆以为他早夭了,忍不住摒声哭泣,两手捧了一团血,便要给夫人下跪。


虞紫鸢阖着眼睛,觉得耳边声掉且近且远,意识惶惶,痛得发昏。旁侧金珠银珠心焦凄苦,簌簌落泪,夺了孩子来,念着“不信”,一边哭,一边掐了孩子手腕,小孩子的小胳膊像拇指一般粗细,只一下,就能留了血淋淋痕印来。


外头正有电闪,一道雷鸣打下,屋内乍闪即暗,烛火飘摇,那孩子随之奶声哼了个动静,房里便一遭安静,紧接着即听见是断断续续嘤咛,这才喜极而泣,谢苍天有眼,老天垂帘。


那小小的,皱巴巴的,丑兮兮的孩子,这似个伤心模样,瞧清了自己落进了这悲苦尘世间,在所有人的欢欣祝福中,毫不掩饰地响亮大哭起来。


——这道子痕印就在江晚吟右臂手肘下寸,一辈子也未消过。



传闻中的江小公子,从小脾气就不大好,像他娘亲。


个子一点点儿,板着脸像是人家欠他三百吊一样。但抵不住生的可爱,像个女娃娃,比他姐姐倒还漂亮,眼睛大,嘴巴小,比起刚出生的时候,现下细皮嫩肉似个藕孩子。


口味又刁钻,逢了生病喝药,或是见了类似苦味吃食,立刻就要噘嘴,像能挂个油瓶,但是还是会乖乖了喝光吃净,只因着有一次不好好听话,连累了偏袒照顾自己的金珠一道挨罚,他便明白,自己不听话,总会牵连别人。


江晚吟善听唠叨,人分六九等,他做得个世家子,左肩上挂着“未来宗主”,右肩上写着“不可而为”,由母亲的嘴巴一而再再而三的提点,父亲的眼神一次又一次的告知,叫他小小年纪就已经灌得耳朵长茧。他扯扯嘴角,字与句在他的脸颊边碰撞,他不愿母亲不开心,也想要得到父亲的夸赞。这两种事物缺乏,因为缺乏江澄才珍惜,孩童心理如此。于是只是回头看了看天上高高的风筝,转身便跟着去了校场,小小的门生衣裳穿在他身上跟唱大戏似的,他才刚没过人的腿弯。


江澄养狗初时是一时兴起。他同父亲旁支宗亲家的一个孩子认识,孩子叫江生,算得上是堂兄弟,二人年纪差不离,彼此都瞧不上对方,唯一能叫江晚吟心里头吃味的,便是江生养了只狗,半大的一条,叫起来奶声奶气儿的,回回来都牵着,炫耀似的在江澄面前转悠,同龄的孩子们围着他转悠,小狗也从头到尾寸步不离的跟着江生。


江澄只在那儿生闷气,却又好像不是只是嫉妒对方拥有一只可爱小狗。狗又算不得什么,年龄不会比人的长,有的时候不过是自己人生道途中,留下的一抹不可察觉的毫末足迹。可他下午没练剑,拿石子儿在湖心亭里打水漂,水漂能打六七下圈,他高兴的举臂欢呼,又颓然放下,最终被母亲罚去跪祠堂。


江澄还很小,却能体味到孤独。他没有合适年龄又互相欢喜的玩伴,刚来的师兄弟们因为尊卑身份总与自己生硬,长者如姐姐金珠她们,只会来哄自己开心,如父亲母亲的长辈那样,自己也难以完全地去捧出一颗真实的心。


有的时候他会坐在墙头,羡慕云梦街上的普通孩子,都穿得简单,哈哈大笑,抱着木头玩具,布缝皮球,争夺,奔跑,推搡,一个比一个跑得快。


于是茉莉它们陪伴了小江澄生命里一段孤独时间,能填补他好似空缺了的某处情感,叫他得以暂时心安,有所寄托,大抵能忘却一些孩子不该多有的伤苦心思,安稳给了小主人一番宽慰喜欢。


不过老天爷后知后觉才来眷顾他,虽说时候不对,交换也不算等价——他总算得到了一个朋友。


他那个时候在院里抱了今日功课去找母亲,父母正在争吵,这是常态,他垂眉躲在房门后面,只探个小小的脑袋,能捕捉到断断续续的字眼,能听到他们围绕争论的中心,最后看着父亲最后败下阵来,虽不再争论,但一步一步走了出去,迈出了莲花坞。


可江澄还挺高兴的,他有点儿听懂了,家里要来新孩子了,父亲要把他带回来,同自己一道养着。他有点儿雀跃,中午一得意,喂了小爱它们比平日多了许多的吃食,希望它们表现好一点儿,用自己教的小把戏迎接新朋友的到来。


不过他很快就高兴不起来了,他看见了那个孩子,魏婴,他瘦得像个猴子,却脏兮兮窝在他老爹怀里,搂着脖子怕得不行,父亲轻轻安慰他,二人一道盯着自己脚边的三只狗来看,像一把缓慢的明刀。


江澄失去了三只狗,换回来一个有点像狗的朋友。


这话并非虚言——他像树上麻雀,夏日雷雨,戏台鼓声,叽叽喳喳吵闹,永远有讲不完的话,道不完的主意,说不完的好事。眼睛滴溜,活力充沛,情感热切,小狗会舔.嗅江澄的手指,他会揽住江澄脖子,依靠江澄的肩膀,晚时睡觉一个房间,会箍得江澄喘不来气。上学堂听课坐在一起,会歪着头跟江澄道一些悄悄话。


江澄白他一眼,他吐着舌头笑,啊,小狗,如此可爱。江澄便只能抬手给他摘鬓角落叶。


嫉妒是人间常态,然江澄对于魏婴嫉妒,远远比不过对他的喜欢。


他记着魏婴,记着魏婴没有父亲与母亲,是伶仃的一个人,所以魏婴的笑总能戳中他内心里最柔软的一处,他希望,也喜欢魏婴笑,在江澄的十六岁来临前,他最快乐的时光中,每一刻几乎都有魏婴大大小小的影子。


江生又被父亲带来江家玩,趾高气扬模样,这次他没能再得意洋洋地离开,而是被江晚吟与魏无羡一道揍了一顿。合谋犯们连犯了错一道去跪祠堂都是欢喜的,他们两个依偎在一起,嘟嘟囔囔揉着膝盖,祠堂里安静柔和,列祖列宗的牌位在上,个个都像是慈眉善目的老者,缓缓盯看着他们。


魏婴无聊,便又来烦身侧人,问他说:“江澄,你将来想做什么?”


江澄哼了声答:“我能做什么,我将来,可是要做江家家主。”


魏婴皱眉想了想,道:“也是……”


可他又有些不依不饶,再来问说:“那如果你不是江家的少爷,心里最想当什么呢?”


江澄没有想过,他思考了半天,有点难以想象出来。他未来的年数,至少往后十几年,都已经被许多人安排的清清楚楚,学什么样的典籍,通什么样的道理,知什么样的礼仪,练什么样的功夫,一切的一切都是为江家继承人做最好的筹谋。


他答不上来,然而魏婴也不是这么想知道答案,他只是想同江澄说说话罢了。


他挨着江澄与他讲,我的话,*希望下辈子自己能做一朵云,江澄,你那个时候也不会是什么未来宗主,干脆做一棵树吧。师姐和叔叔虞夫人就住在你的旁边,时不时还有叫妃妃茉莉和小爱的三只狗,汪汪叫着来你的树荫下打滚。


我怕狗,所以就在你头上看着你,你想我的时候晃晃树枝,我就知道,江澄想我了。于是我变成雨,落到你的叶子上,去找你玩儿。


江澄忍不住笑,魏婴就跟着一道笑,他们觉不出膝盖的疼了,倒体味罚跪也有意思,烛火的灯油把灯芯吞没,他们打着瞌睡把肩膀靠在一起。



江澄与魏婴长到十五岁,少年人的骨头开始分明起来。传闻中的江小少爷世家公子排名第五,心高气傲,细眉杏目,长相锐利俊美,最恨别人说他像女孩子。


魏婴却总在江澄的火气边缘大鹏展翅,一句“师妹”翻来覆去来唤,夸他总用“漂亮风情”,然后鸡飞狗跳去往墙上窜,怕江晚吟要拿三毒把自己捅个对穿。


三毒是江澄的佩剑,名字是他亲自取的。有一年他随父亲与魏婴往九华行事,在九华寺外等候时落雨,雨中长烟仍然袅袅,善男信女面目诚恳,钟声一落,听闻方丈讲学,说得是三毒四智。他没有听太懂,只觉得雨雾之中方丈之声颇有神意,贪欲、嗔恚、愚痴,专心清浄,屏去三毒,形数虽乖,其会必同。


于是剑取名于此,三毒太重,随便太轻。


夏日即转,午后蝉鸣,他与魏婴比身形。二人的身量修长,肚上瞧不见多余赘肉,师兄弟都不在,他二人掀了衣服来,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腹部的线条都瞧起来好看,但明显魏婴更胜一筹。


江澄不服,又不晓得为何,想来自己成日里吃不比魏婴吃得多,练不比魏婴练得少,怎就叫他连练肌都比魏婴要差上那么一点点。他抬手去摸魏婴的肚子,摸到一片紧实精巧来,未曾发现他师兄面色有变,抬起眼睛,神色非常的来看自己。


他们二人摸来摸来,摸到床.上去,吭吭哧哧不得章法,所谓情爱情爱,不过彼时他们可只晓得情,不明白爱。


食髓知味是通病,魏婴喜欢与江澄厮混,他们去了姑苏,仍旧难舍难分,半夜里头偷偷出来,在草丛里亲.zui。月亮不敢看他们,江澄呼呼喘气,拿一双白.细的腿紧jin去缠.师兄的腰。


他们半夜回去,聂怀桑还没有休息,江澄两腿发软,爬上床来倒头就睡,听见魏婴同聂怀桑嘻嘻哈哈糊弄,讲姑苏的天子笑是何等叫人如痴如醉,姑娘是怎样的玲珑娴巧。


他们三人那时关系很好,总形影不离,聂怀桑是个非常懂事的人,他眼睛叽里咕噜乱转,左右逢源,蓝家考试他多多仰仗魏婴,平日答题也会时时讨好江澄。夜半装个睡来,当个瞧不见有二人偷吻,为人处世要懂分寸拿捏,他惯会懂装不懂,瞎猫死耗。


魏江聂三人,罚一道罚,吃一道吃,晚时去后山捉野兔,三个人能拌嘴一路,早时赖床不起,江澄一并给拖起来丢下床铺。犯了错你推我搡,谁也不去背锅,得了好你来我凑,谁都想分一杯羹。世间有万千种痛快,他们得了一种,月下饮酒,三人大醉,聂怀桑作证人,东倒西歪寻个帽子给魏婴戴,稀里糊涂喊着预祝新人百年好合,江澄头晕眼花被魏婴搂着哭,哼哼唧唧要与师弟就此新婚礼成,谢诸位捧场。


次日醒来三人横七竖八睡在地上,一个两个都记不得昨日的胡言乱语,魏婴摘了头上帽子还来去问聂怀桑这是哪儿来的玩意儿。江澄神游天外胃里翻滚,昨日喝得太狠,今日便有苦吃。


江澄从姑苏归来,魏婴晚上便去他房里过夜。小别更胜,身与心都在没日没夜的挂念。他们两个人胡闹了一遭,都光着身子趴在床上咬耳朵,虞夫人在门外站着,听见里头魏婴笑着说:“我想你是个女孩儿,这样的话,江叔叔一定把你嫁给我。”


然后就是声闷哼,应是江晚吟把他踹下床去。


虞夫人生气,气得吃不下饭,却又什么都没说,只满肚子的火没处撒,便来挑刺,骂儿子不争气,成天就知道同魏婴到处跑着玩,又来与江枫眠吵架,言语像没有形状,剜彼剜己的刀。


气了好多日,还没消得干净,温家却派人来要宗亲子弟送往不夜天受教化。她又觉心软了,晚时掂了两份孩子们都喜欢的吃食,偷塞进二人包裹里。走的时候却撞见魏婴,脸上挂不住,还要板着模样,话也不愿同他说,魏婴给她欠身行礼,她便皱着眉头从他身侧过去,脖子昂得又高又傲,过桥时候她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往前走是江家,回头看是眉山。


很久以前,魏婴曾病过一场,白日里起热,江枫眠带江澄去赴宗亲家宴,她便只得去照顾这孩子。谁也晓不得,她搂着魏婴坐在床侧左右晃晃,就像搂着从前生病的江澄一样,慢慢给他喂药吃。魏婴烧糊涂了,张开眼睛便满眼泪水,一口一口的喊“娘”,虞紫鸢垂着眼,一声也没应,抱着他坐到晚上。也是一个人拖着长长的影子,站在院子里发了很久的呆。


她并非不喜欢魏婴,也许她不喜欢的是自己。


所以她常觉对不起江澄。她把她不想承受的一切,也不得不去往儿子身上加压,因而她死时才万分不甘心,她还想在江澄的脸上亲亲,亲掉儿子脸上的泪,她想抱抱江澄的重量,来看看自己从前拼死生下的一个早产幼子,是长成了多少骨头与血肉。


你得自己走了,你得自己走了江澄,没关系的,可不要哭,还有魏婴陪着你。你在我肚子里的时候我就梦见你了,我知道你要来的,我知道你一定会来。你也许没有做好准备,因而初始之时你差点离开母亲,可是我好希望你留下,也许你听见了,所以你哭得非常响亮,我昏厥在梦里,也能听见你的哭声像雷雨轰鸣。我要走了,一时之间竟想不起到底想与你说什么,只记得你小时候穿着宽松的家族衣裳笨手笨脚地舞剑,阿娘那时没有夸夸你,实在对不住你。


实在,对不住你。



江澄在恍若梦境的苦痛里昏厥,再于尘世现实铮铮里睁眼。他好像昨日还在同魏婴与聂怀桑在吃酒,今日便连天子笑是何滋味都再难记起。


魏婴在他身边躺着,他便去解魏婴衣裳,夷陵老祖醒了,慢慢睁眼看他,一句话也不说,翻身把小江宗主压在身下。


射日之征开始以至结束后的一段日子,他们二人常常交.huan。血跟疼痛是非常清晰的存在感知,于是他们偏好暴力,不爱前戏,也没有缘由,想做便做,流一身的汗,把背都淋的湿润,骨头一节一节的凸起,疼得江晚吟直打哆嗦。


他们两个用了一些时候去寻江家众人的尸体,五师弟肚子上有个洞,老管家断了一只手,金珠银珠头发散的不成样子,面上的血污能盖住曾经的明眸皓齿。


他在江家后山开了一片地儿出来,埋人,一人一个碑,然后在周遭撒了一圈枇杷树种。



江澄曾觉,也无甚大不了的,他死里逃生,又有了金丹,老天爷眷顾。他得振作,带着新人好好往地下走,人有三衰六旺,没什么事情顺风顺水,咬紧牙关,魏无羡也会陪着自己。因而哪怕后来魏婴头也不回去了夷陵,他也愿同他陪着作戏。


江厌离成亲,按习俗他得背着自己的姐姐上花轿。莲花坞是一大片一大片的红,刚建起来不久,看着还有点儿寒酸,江澄背得非常稳,垂眉去送姐姐上轿,觉得很欢喜,又很悲哀。


江生照样阴阳怪气,嘲笑他说:“你该不会要哭了吧?”


见着江晚吟不答,江生便投了目光过去,他别别扭扭,莫名不笑了,这位同江澄看不顺眼多年的堂兄弟顿了顿,与他缓缓说:


“是好事儿,江宗主,双喜开头,以后江家,就都顺当了……”


都顺当了。



金子轩死的时候,江晚吟成夜成夜睡不着觉,江厌离死的时候,江晚吟的眼泪不值钱似的落了许久。等到魏无羡死的时候,江晚吟却觉不出什么特别难忍的情感了。


他只觉得疼,说不上来哪里疼,像虫子在身体涌动,要破土而出。他觉得这不同于他失去母亲,父亲,姐姐,他感到有一种重要的东西从他身体里被抽离了,抽得非常非常缓慢,一点一点的撕扯。


他后来明白那是什么了。


是江澄。


是魏婴把江澄带走了。啊,也许是每个人都带走了一部分江澄。但是魏婴终于带走了最后的一块,一声不吭的,从他身体里剥离。他看着手臂上的那抹掐出的痕迹,莲花坞的夜浓重的像墨汁,把他从头浇到尾,裹得严丝合缝,一点光亮也没有。


他透过那个痕迹看见一个哭泣的婴儿,他冷不丁想,若是金珠姨娘没有掐我那一下就好了。


可是很快他被惊醒,当真有孩子哭起来了,他出了身冷汗,左右环顾,回神时候发现是金凌。



他很快就一步一步爬上来了,大家都怕得紧,说传闻中的三毒圣手心狠手辣,最是不留情面,诡谲阴谋。


聂明玦死了,他去清河探望聂怀桑,公子哥蓬头垢面,躲在犄角旮旯里眼睛都肿,嘴里念叨着“我错了我错了”,江晚吟打了他一巴掌,他吓得打嗝,看清了人,面上模样委屈,抱着江澄哭了良久,次日唯唯诺诺办了场家主仪式,但少有仙门来人。


一开始江澄是不会照顾孩子的。他看着金凌,除了吃就是哭,除了哭就是睡,长得还没有他从前与魏婴捉的兔子大,哭得却比夏虫还要响。金光瑶语气温温,眼眉低垂,教他抱孩子,你这样不对,小孩子这么躺不舒服,手要托着。他皱着眉头倒也学得认真,架着个胳膊有模有样,一颠一颠去哄孩子,来串门的江生瞧着这景象,捂着肚子要笑得断气。


金凌大一些,他教外甥骑马,外头下雪了,金凌瘾着,要骑够,哒哒驾着个小马驹乱蹦跶。金光瑶与江澄赛马,小家伙抱着仙子,给叔叔打气十五声,为舅舅打气三十次。他没爹没娘,但丁点儿委屈也没受过,舅舅跟叔叔是两座靠山,他身上流着江家与金家的血。


江澄很少再有这样痛快的时候,他那个时候已经不常笑,做事太绝,颇受非议,但也许那日赛马太畅快,酒水太恣肆,他与金家宗主各穿鎏金与艳紫的裘袍,回了莲花坞对着暖炉喝酒,笑着谈天,听外头风声雪声簌簌落其间。


小金凌穿得毛茸茸,点心吃得欢,吃饱了就打瞌睡,便窝在塌椅上暖洋洋来睡,舅舅与叔叔坐在他身侧,他莫名其妙喜欢这种场景。


金光瑶记得,薛洋曾背地里称过江澄为“疯狗”,他那时给薛洋讨了些魏无羡生前的手稿来,薛洋嫌弃不全,要他去向江晚吟讨陈情,并言道“他不是最恨魏无羡吗?要陈情干什么”,他那时回答,江晚吟现在已经疯魔了。他还是觉得魏无羡没有死,想着如果魏无羡回来了,也许不会去拿自己的剑,但是一定会去拿陈情。


想来人是多么一种奇怪的生物,七情六欲滋长延绵,三毒恰如枷锁。



林家的小姐子梦,与家中置气,往怀安出走,天有不测,横祸飞来,叫几个鬼修抓得突然。嘴上不饶,面上愤恨,心确酸楚,念声爹娘,此生算对不住,来世再报养育恩。然而剑声而过,睁眼见得是夜中凌凌的紫色,回头是一汪莲池似的眼睛。


林子梦十七岁,正是见不得英雄的年纪,只一眼便盛了江晚吟,膏药似的缠着,叽叽喳喳像小鸟。江澄去哪里,做什么,她都要来掺和一脚,天不怕地不怕,女儿皮囊下装着颗没完没了的热切心。


金凌人小鬼大,六岁年龄,同舅舅说,我觉着林姐姐挺好的,你不用担心我,放心吧舅舅,不然你就应了林姐姐算了。而后叫江澄提着耳朵拎回书房罚功课,哎呦哎呦不服气。


林子梦喜欢吃辣,口味在女子之中算是独特。她跟屁虫似的跟着江澄蹭吃蹭喝,江澄托腮瞧她面不改色吃得欢快。林子梦怕狗,见着金凌的仙子一蹦三尺,窜到江澄身上去,江澄有点儿烦,但却并不是因为这个女子实在缠人。


姑娘家写情诗,头头是道娓娓道来,春花雪月句句真情,嘻嘻哈哈念给江澄听——“便是等得君回顾,愿化冬冰于一春。”


江宗主面不改色,耳朵却红了,牵了仙子来赶人,林小姐气得跺脚,叉着细腰呼名道姓,说是:“江晚吟!你个大傻瓜!!明天我就同别人成亲,再也不要见到你!”


江澄挑眉答:“某真心谢小姐美意,愿林小姐早日寻得佳婿,到时某定当以备厚礼。”


后来她却真的是要成亲了。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家里送她去联姻。她逃了三回,第三回的时候她坐在莲花坞的高墙上流着泪看月亮,月亮高高的,冷冷的,像父亲的口中吐出的怒火,母亲无可奈何的叹息,还有江澄若即若离的目光。


她在家里十分受宠,唯独这件事上父母没有给予她一点退路,什么两族进退,未来荣辱,一个字一个字从她耳朵里爬进去,她不懂也不想懂,她只知道一脚踏出去,她便要同一个自己不喜欢的人度过这好漫长的一生,而回过头后林家却再也不是她的家。


她红着眼睛恨他,为什么就不能娶我呢?


他有些动容,一瞬间脑子像是被抽动,首先他想到父母,然后他想到魏婴,最终他想到金凌。


我会做一个怎样的丈夫与大人呢?他想。


并没有给予对方投予自己等同的爱,也可能无法平等端持“父亲”与“舅舅”两个身份。最终变成一把温吞吞就能伤人的慢刀。他勾勒出小小的孩子的脸,像金凌,又像别的什么人,安安静静坐在长亭中,望着对于他来说过于浩大的湖水。


他没有回答林小姐,衣襟中的陈情悄无声息的倾听江澄的心跳。


金凌站在长廊里仰着头,有些难过地来问舅舅:“林姐姐看起来好伤心。舅舅,你为什么不去安慰她?”



十三年冬日的时候,他在南平再次见到林小姐。林小姐面上清清,眼神倔强,身侧的孩子六岁,或者更小,正在放声哭泣,而她像一尊美丽的雕塑,一字一句对孩子说:“哭什么,这样哭哪里是未来家主的样子,去把剑拾起来。”




他往云梦后山林子里散步,枇杷树很高很高,墓碑隐匿其中,林林总总,像是许多人,正眉眼含笑来望着他瞧。


他帮一些碑前除了除杂草,金凌就来寻他回莲花坞。他皱着眉头看自家外甥,问他道:“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


金凌撇撇嘴:“你向来不开心都来这儿的……”


说完又心里暗骂自己嘴快,果然听见舅舅提声说教。金凌少有的安心听训,而后跟着舅舅亦步亦趋离开。周遭大大小小的碑墓由他身边掠过,大多姓江,也有虞姓。小少年有些惆怅,他还理解不了死亡,只是觉得死去便是空荡,一切痕迹消散,听起来实在不好,捉也捉不到,便问舅舅说:“这世上就没有永远活着的法子吗?”


江澄答:“谁知道呢,也许有吧,可是终有末路的。”


他停脚,抬头上看,枇杷树枝繁叶茂,光影在林叶间投的细碎,然而曾经不过一把是他与魏婴一道撒下的种子,一如尸体总会被泥土掩埋


——那上面终会蔓延青草夏花,树苗长成参天巨木。



传闻中的江宗主亏欠他师兄。


这些话添油加醋,成了说书唱本街巷传开的时候,江澄正累。金凌把自己关在屋里,有许多日不再出门,见着仙子就哭,江澄记着这孩子在观音庙,姚宗主指手画脚,同他讲不用为金光瑶这种人流泪,金凌便吼说:“我就是想哭怎么样!你是谁?你算什么?连我哭都要管吗?!”


江澄知道金凌在为他小叔叔伤心。


其实江澄也有那么一点点难受,虽说他与金光瑶并无什么过分的交情,但回首来想,却仍还记得那日赛马大雪,金凌那样开心,那样可爱。他暖洋洋的睡在那,就像永远会是一个不用担心明日到来的小孩。而他与金光瑶谈天,说到最后只见了窗外白成茫茫一片。那位仙督默默盯着外头瞧了好一会儿,模样沉静,看起来莫测的森然,眼睛里是落不着边儿的大雨。


感觉好累啊。他说。像是得着了许多抓不住的东西。


江澄想,有点儿头疼。魏无羡走了,不愿回来与自己帮衬江家,金凌年幼,现下就要赶鸭子上架去当宗主。屋漏偏逢连夜雨,江生却不行了,他病了一大场,断气时候要见江澄,他儿子半岁,难产,大人没保住,爷俩本是相依为命,现下江生也要撒手,是要来托孤了。


他这个打小与自己瞧不顺的堂弟弟,此刻捏着自己的手喘气,江晚吟还记得曾经自己与魏无羡哈哈来笑,是将他按在地上打,他那时起来仍旧生龙活虎,跑得飞快与他爹告状,嗓门大得不得了。


但是现在的江生却虚弱的厉害,断断续续说,堂哥呀,我不行啦,我求你帮我照顾我儿子,交给谁我都不放心。你大人大量,别计较这从前我跟你闹,你只要给我儿子留个去处生路,你成亲也无事,有他口饭,能安安稳稳到他能自己成事,便丢他去闯荡。没关系没关系,我求求你,他才一丁点儿,没爹没娘,我求求你。


江晚吟给于是他合了眼,在他床边坐了长久,晚时才给放了丧,然后又抱了个半大孩子回莲花坞。


他心说,这下好了,明是没有儿子的,却大半辈子都在养孩子,都当我是个什么。


小屁孩不会说话,咿咿呀呀,长两颗牙就要啃人,金凌回来探望,捏着小孩的脸,心里想着自己小时候莫不是也是这副傻傻模样。


孩子叫江雨,名是他爹起的,没有字,江晚吟想了半日,取了叫“识君”。


金凌托了下巴想,江识君,是要识谁啊,听起来有点儿拗口,也算不得好听,明是会取名字的嘛,怎么当年不替我改个这般文绉绉的字来,就因为我的名字是魏无羡取的吗。


当然,这话他可从不敢当着江澄的面说,他不怕叫江澄抽断腿,只怕他舅舅听了伤心。


金宗主那年二十岁,长得更高,江澄去金鳞台寻他商量事宜,正逢金家宗亲议事。


金宗主听得头脑发涨,犯了事的那位宗亲按规矩是该以死谢罪,但多的是人为他求饶,金如兰面上笑得像是一朵紫与金裹挟的花,在夜里熠熠生辉,垂眉的时候不知道与谁肖像。那位宗亲哭叫声嘶力竭,金凌便叹气,叫人先给松了,于是金氏磕头谢罪,求宗主法外开恩,金凌听了半天,终于摆摆手问他说:


“你还有什么遗言吗?”


江澄在外头听得清楚,金鳞台风大,他心里空了一大块。


他明白,金凌已经彻底长大了——个子修长,面目上的神情昭然显示着他处理事事如鱼得水,已善隐忍,心有盘算,早早的脱离了自己的掌控,不再是从前那个需要自己牵扯才能走遍云梦长街的孩子。


只不过,他想,只不过。


只不过,这从不是他那年一身丧服,从金家接过这小小一团时候,想见着的未来结果。



他去祠堂坐了一夜,不知道该同姐姐和父母说什么,便莫名其妙唱了许久的童谣。这首童谣是他小时候听的,父亲只唱了那一回,但他记得十分的清楚。那是魏婴刚来莲花坞的前几夜,晚上总睡不着,翻来覆去的,次日便精神不好。于是某夜江枫眠就到他们两个屋里来了,江澄觉得很开心,他的父亲坐在床边,身子轻轻晃着,一字一句的给他们唱童谣,唱了一遍又一遍。


*快睡吧,好长大,长大把弓拉响啊。


   快睡吧,好长大,长大不要分开啊。


然而这样哄孩子的歌,江父从来都没有单独为江澄唱过。


“我有点儿恨你。”


江晚吟说,声音在夜里轻轻的,听着有些不真实,末了抿抿唇,又添了句讲:


“可我,想你回来。”


他身侧无人,于是没人知道他说的是谁,就像某个秘密一样,这辈子都只会烂在一个人的五脏六腑里。


他恨谁呢?也许是江枫眠,也许是魏无羡,也许是他那在临死前都没给他留下半寸目光的长姐,也许是他那一直逼迫自己前行的母亲。


于是他回时去睡时候便做梦了,梦见当年失丹时候,他被丢在地上踹,王灵娇用戒鞭把他抽的浑身发抖,金丹被化的时候他痛得五脏六腑都搅在一起,他以为自己要死了,神志不清的痛呼说“魏婴救救我”,然后他便在梦里看见魏无羡正疾驰奔跑在泥泞的雨地,下一瞬狠狠摔了个跟头。


魏婴爬起来,抹了一把脸,脸上都是水,他摔破了腿,便走得有点儿踉跄,走一会儿又接着跑,而后不争气,又摔了遭,整个人趴在泥水里,背部躬着,一直一直颤抖。


“江澄……”


他哭着说:“你回来啊江澄……”



聂怀桑约他与魏无羡吃酒,他本不想去,又烦于对方再三邀请,于是着一身宽松便衣,定了个日子去了。


魏无羡十分轻松,他在桌上絮絮叨叨,笑得眉眼飞扬,莫玄羽的身子灵力低微,他已经有些许老态,不过也不算太过不好瞧。


聂怀桑偶尔附和他,这位清河的宗主最近正忙着操持清谈会,家里得了个儿子,孩子同江识君差两岁。


江澄吃到一半,话也不多,撑了头看楼下风景,他神色浅淡,常服衣袖落到手肘处,一片掐痕旧印看的清明。


魏无羡正与他寻不到话头,目光转了许久,慢慢落在那处瞧来陈年的疤印上,便找了话问说:“江澄?你臂肘处为何有道痕印?”


江澄便不动了。外头刚停了雨,他看见一条舟船从楼下水街而过,正有人投花,人们的笑声嬉嬉闹闹,挤似的往他耳里钻。可他却感受一种极端的痛苦,这种痛苦正掐着他的脖颈,叫他喘息不得。他慢慢回头,魏无羡的脸陌生极了,看起来他像是从未见过这般面皮,而聂怀桑垂眉倾酒,轻轻抵过去,莫名其妙与他说:“我敬你一杯,江晚吟。”


他晚时同聂怀桑独处,二人一道在街上漫无目的走。


他们三人青梅少年,十五岁那年相识,皆在云梦求学,天热伏暑,江澄捋了袖子,便是不肯学着魏婴光膀,聂怀桑眯着眼笑,同魏婴一道讲江澄面皮薄到能做细面。


他那时见了江澄臂上疤痕了,一时好奇,嘴快问了番,江澄并不显在乎,便把从金珠那里听来的往事同他二人讲了一番。聂魏二人都觉悲苦,搂了江澄来要好生安慰,魏婴口里还怪是恶心的喊着“心肝儿”,被江小少爷都拿脚踹了一遭。


现下他们已经要过第三个十五年了,却再也没有遇着过那样热的夏天。


江澄问说:“魏婴呢……”


聂怀桑答:“死了。”


江澄顿了下,再问:“怎么死的……”


聂怀桑说:“百鬼吞噬,魂飞魄散。”


江澄说不出话来,他喉头噎住,觉得近二十年来他正坚持的某种念想正分崩离析,把他的五脏六腑也掏出来,慢慢挤压,让他觉得反胃,呕吐,恶心。


可聂怀桑只接着说:“不过是个能承些被招魂者的记忆和灵气的阵罢了,于莫玄羽来说未尝不是好事。”


他说完没去看江澄的表情,只抬抬头,缓缓道:“对不住……”


“魏无羡他,真的不会回来了。”


江晚吟不再走了,他止住脚步,天上雨后的黄昏云彩绚丽,正大片堆积在一起,像是会从边缘倾斜而下,能化作浓丽的,有颜色的雨水,淹没从云梦到兰陵,姑苏与清河的沿途所有道路的树木。


他错觉着他回到了小时候穿着有点儿不合身的小衣裳,舞着对于他来说有些稍许重的匕首,他没有狗,在湖心亭里安安静静地投石,满目都是看不见的水与荒凉。


他对着湖水说,能给我一只狗吗?或者一个朋友?


石子咕咚一声落进水里,一切却都像镜花水月。



腿边有几个打闹的孩子跑得太快了,年纪小一点儿的撞在江澄腿上,江澄昏昏然扶了他一把,那孩子抬头,却好像是魏婴的脸,冲他粲然一笑,右侧摊铺的老板娘喊着他们慢一些,不要跑这样快,可是孩子听不见,他抬了步子,一步一步去追自己的伙伴,像一只小马驹,一头扎进远方,再也不回来。


魏婴在祠堂里问他道:“江澄,如果你不是江家的少爷,心里最想当什么呢?”


他眨眨眼睛,觉得非常疼涩,他还有没有走到末路,往事却如走马灯一般从他眼前过眼云烟。


有风徐徐林林刮过山川地脚,树叶沙沙像有人呼唤,云彩在天边聚集,一切预示着不久将仍有一场大雨接踵而至,久别重逢。


他张张口,回答说:“若是能做一棵树,或是一朵云就好了。”


End




*此句改自《云边有个小卖部》

*唱童谣情节来自电视剧《甄嬛传》


山川

【羡澄】亲爱的小孩

*二十周岁,希望自己和大家都能身体健康,百病不侵,万事胜意,心想事成。

最近的日子太苦,吃口甜的吧。


江澄这个时候在做什么呢?

我突然想。现在是下午一点十三分,往常这个点他应该在睡午觉,再过三十七分钟就会起来,收拾一番,两点钟出门,然后骑车去学校图书馆看书。

最近不知道是不是也是如此。

我们上一次见面还是三天前,在家门口匆匆道了别,然后他出门,我进家门睡觉。而我们上一次联系还是前天,短短两三句话,又没了音讯。一天前我给他发了消息,他没有回我。

我又开始不可避免地想到小时候,就是第一次和江澄见面的那次。

我到现在都清楚地记得七岁第一次见江澄时候的事情,这实在太过奇怪。很...

*二十周岁,希望自己和大家都能身体健康,百病不侵,万事胜意,心想事成。

最近的日子太苦,吃口甜的吧。




江澄这个时候在做什么呢?

我突然想。现在是下午一点十三分,往常这个点他应该在睡午觉,再过三十七分钟就会起来,收拾一番,两点钟出门,然后骑车去学校图书馆看书。

最近不知道是不是也是如此。

我们上一次见面还是三天前,在家门口匆匆道了别,然后他出门,我进家门睡觉。而我们上一次联系还是前天,短短两三句话,又没了音讯。一天前我给他发了消息,他没有回我。

我又开始不可避免地想到小时候,就是第一次和江澄见面的那次。

我到现在都清楚地记得七岁第一次见江澄时候的事情,这实在太过奇怪。很显然,人类是一种永远活在“现在”的动物:未来不可知,过去忘得快。我们只能记住眼前的人与事,当然这“记住”也只是记住一瞬或片刻,转眼即成模糊的小块。比如,五岁的时候无法想起两三岁时的事情;十岁时回望五岁,又对五岁的经历感到迷茫;至十五岁,十岁好像是上辈子的故事了;等二十岁时去看十五岁的中二往事,那更是雾里看花越看越花。

但是我偏偏能记住七岁时第一次见江澄的情境,那个时候江澄五岁,穿紫色的T恤水蓝色的背带短裤,头发有一点点长,小手牵着虞阿姨的手,张着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看我,看上去就像个小姑娘。我那个时候十恶不赦无恶不作,往小了说是调皮捣蛋,往大了说就是浑身上下充满了老流氓的猥琐气息,平素最爱在学校楼道里堵着漂亮妹妹喊她们“小美女”。看到这么好看的江澄,张口就来:“这个妹妹我好像在哪儿见过。”

场面大概静了一瞬,下一刻江澄松开他妈妈的手,挥起一掌往我脸上糊:“你才是妹妹!你全家都是妹妹!”

我被糊得很委屈,抬头看我妈,她只憋笑憋得很辛苦。见我看她才收敛了神色,装出一副平静祥和的模样给我作介绍。

“魏婴,这是你虞阿姨,这是你江澄弟弟。”

一边虞阿姨轻声斥责江澄胡乱动手,听到我妈提到他俩,才低头露出一个浅浅的笑来,“阿澄,叫藏色阿姨,魏婴哥哥。”

江澄嘟着嘴看我,先是喊了一声“藏色阿姨”,那双水汪汪的大眼睛漂了我一眼,又颇不服气地移开去,不愿意叫我。

“你这孩子,怎么不叫人呢?之前怎么答应妈妈的?你又调皮了是不是?快跟你魏婴哥哥道歉。”

江澄不乐意,嚷嚷着是我的错,谁让我没长眼,把他错认小姑娘。虞阿姨面色不好看,我妈见了,立马就把话题揭过去。

凭心而论,这事儿真不怪我。我妈明明是个工科女,却偏好古典文学,尤喜红楼,天天拉着我陪她一起看八六版红楼,那台词太深入人心,我见江澄好看,条件反射般蹦出这句台词。这话蹦出来的时候我还想,要是能一直和这个漂亮妹妹一起玩就好了。

后来我得偿所愿——我爸妈双双奔赴非洲大陆做志愿,一呆就是十几年,把我丢在江家丢了十几年,我也折腾江澄折腾了十几年。

事实上,从住到江家开始,我和江澄几乎形影不离。

江家房子挺大,江叔叔虞阿姨还给我准备了一个单独的房间,我说我不要,我就要和江澄睡。江澄可烦死我了——他还是记恨我把他当成小姑娘的事情,但是最后还是迫于父母的淫威而不得不和我挤一个被窝。后来我就发现,江澄虽然表面上嫌弃我嫌弃得不得了,但他本人内心深处对我和他挤一张床是欢欣鼓舞的。小江同志那时候刚刚开始一个人睡觉,怕黑怕得要死,每天在茉莉、妃妃和小爱(这是他最喜欢的三只狗狗玩偶)的陪伴下也睡得不踏实,偏偏又坚守着奇奇怪怪的男子汉原则,宁肯害怕也不开灯,宁肯睡不好也不愿意和江叔叔虞阿姨讲。我的到来无疑给了他底气去对抗——至少有人陪着他。是以寄住江家的第二日一早我就发现自己的胳膊被江澄紧紧抱在怀里,他睡得很开心,但我不太好——我的胳膊全麻了。这样的委屈我能忍吗?如果对象换个人我势必不能忍。但抱着我胳膊的偏偏是江小同志,而那个时候的江小同志实在睡得太乖太香甜,我一个皮猴都不舍得去弄醒他。这么说当然很小言风味,但这是事实。

最后还是厌离姐进来喊我们起床,我的胳膊才得到了解脱。江澄睡得迷迷糊糊,等他终于清醒反应过来时,小脸憋得通红,别别扭扭地说对不起,那我能怎么办呢?我当然只能原谅他。

小孩子脾气来得快去得快,又经一晚上的共眠,江澄与我冰释前嫌,我们的友谊初步建立,此后逐步升温。开启了手拉手招猫逗狗的生涯。

当然更多时候是江澄跟在后面给我兜底擦屁股——我皮得不行,他虽脾气不好,但比我乖许多,也懂分寸许多。

这么多年来,我总是时不时地想到江澄。和江澄在一起的时候想到他小时候,和他分头行动的时候想到我们暂时分别前的样子。吃饭的时候,看书的时候,走路的时候;五岁的江澄,六岁的江澄……十八岁的江澄,十九岁的江澄,二十岁的江澄;笑的,哭的,生气的……不同时期的江澄在我眼前晃悠,一眨眼,又跑没了影。

想着想着我就忍不住笑起来。对面坐着的蓝忘机疑惑地看了我一眼,眼神询问我所笑为何。我突然就笑不出来了,只想苦笑着骂自己憨批。

蓝忘机是我男朋友。

但我是来和他提分手的。

事情是这样的。本科毕业的时候,我交了一个男朋友,他的名字叫蓝湛。蓝家书香门第,祖上有得到高僧也有大儒,爷爷是有名的文学家,叔叔是云深大学文学院院长,爸妈都是人类学家,做田野调查的时候不幸遇难,他哥学社会学他学历史,一家子都搞人文社科,一家子也都文绉绉的,叔叔还给他哥和他分别取了字,一个叫“曦臣”,一个叫“忘机”。这还是我和蓝湛好上以后他和我说的。

本科的时候我俩都是校民乐团的,他任团长我是副团,我看他古板严肃,浑身不舒服,一天到晚给他找不痛快。他呢,哪哪儿都要管我。后来几次公演,他不管表演还是统筹都做得很不错,我就渐渐开始欣赏他,甚至我们合作完成了几场很不错的琴笛二重奏表演(江澄场场都坐在下面听,虽然听完他都要和我闹很长时间的性子,我以前不知道为什么,现在只想抽自己)。大三下退了团以后,我们还保持着一定的联系,我以为我们是比普通朋友好一点的朋友关系,谁知道蓝湛几乎每个礼拜都约我出去吃饭吃茶玩耍,我偶尔答应他——我大部分时间和江澄一起行动,而且和小古板呆着我也要端着架子,怪难受的,还是和江澄在一起轻松。何况小江同志不知道为什么不太喜欢蓝忘机(当然我现在有一个模糊的猜测)。后来我保研成功,第二天蓝湛就向我告白了。

那时候我不能不说惊讶。

我比较要好的朋友比如聂怀桑之流说我风流成性;江澄最烦我从初中开始就和别人处对象,更烦我隔几个月换一个女朋友。之前都是我主动追求人家小姑娘,当然也有很多人告白我(但我都拒绝了)。我惊讶的是,竟然有男孩子向我告白,更惊讶的是,这个人是蓝忘机。

蓝忘机怎么看都是不食人间烟火的人物。我感到新奇,破天荒地答应了一个向我告白的人。

我不能否认,蓝忘机对我很好,准确地说,是太好了。当然,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我也很努力地对他好,很努力地和他像一对情侣一样相处,很努力地去爱他。

但是我感到古怪的不适。

怎么说,就是没有和江澄相处时的那种自在感。这种不自在感自我和江澄分床睡的第一天一直持续到现在,并且随着江澄和我的疏远逐渐增加。

我和蓝忘机处对象的第十天,蓝忘机知晓我一直和江澄一起睡觉。不要误会,就是单纯的睡觉,盖着棉被纯聊天的那种,偶尔有那种尴尬的事情都是各当对方是空气,换句话说就是习惯了。但是蓝忘机觉得很不妥,非常不妥,极其不妥,虽然他什么都没有说。我后来想,以前处的对象都是女孩子,所以没有顾虑,但现在蓝湛是个男生,所以他对同为男生的江澄有所顾虑是正常的。

我只能和江澄说了这件事。当晚江澄就臭着脸把我卷铺盖扔到另一个房间去。但我睡不着觉了。我闭上眼就能看到十岁的江澄背着书包慢慢在我前面走,睁开眼就能看到十八岁的江澄骑着自行车在我前面飞驰。

这样的状况以前也不是没有,只是在这段时间里加剧了。

我和江澄相处的时间也少了,以前虽然交女朋友,但是我感觉和江澄在一起的时间更多,现在我感觉和江澄一起行动的次数和时长直线下降。我几乎一直和蓝湛在一起。一起吃早饭,一起吃午饭,一起吃晚饭。一起去上课,一起去看电影逛街等等等。和蓝忘机在一起开心吗?那自然是开心的,只是不自在感如影随形,那开心便不如以前那样开心了。

而且我发现我根本控制不住自己去想江澄。我到现在和蓝忘机去吃了什么好吃的玩了什么好玩的,第一时间都想的是下次要和江澄一起做。

蓝忘机第一次带我来这家咖啡馆的时候,我吃完第一口蛋糕就忍不住开口:“很赞!下次我要和江……”话音戛然而止,我的笑僵在脸上,同时我看到对面蓝湛也不太高兴,只改口,下次我们再一起来尝试别的东西。

过了两个月蓝忘机和我一起去旅游,我们定了个大床房,当然什么都没干。我迷迷糊糊地睡去,浑浑噩噩地醒来,朦胧里以为边上睡着的是江澄,眯眼看的时候发现是蓝忘机,就想,江澄呢?我那么大一个江澄去哪里了?然后彻底清醒——我早就和江澄分床睡了,边上的蓝忘机是我正牌男友,我和江澄许久不见面了。

我无法否认那一刻心里头铺天盖地的失望。

也在那个时候我突然意识到一件事,就是我喜欢江澄。

我喜欢江澄!

我以前说自己不是渣男,现在脸火辣辣地疼。我和蓝忘机谈恋爱,心里想的是江澄。我和之前的女朋友谈恋爱,心里想的也是江澄,甚至,我回想了一遍每一个我主动追求的女友,她们要么长着一双漂亮的杏眼,要么生了两弯细眉,要么嘴唇很薄,要么性格要强且嘴硬心软……总之总有一些地方像江澄。

我又回忆了一遍江澄在我谈恋爱时的态度和反应,朦朦胧胧地觉得,江澄也喜欢我。

那一刻我觉得自己就是个宇宙级别的渣男,对不起蓝忘机和以前的每一个女朋友,对不起江澄和我自己。我觉得我不和蓝忘机提分手更对不起他。

所以我只好约蓝忘机摊牌。

我说,蓝忘机,你对我很好,但是我们就这么算了吧,我对不起你,我是渣男,我心里有人。

他很冷静地问我,你认为的你心里的那个人是江澄吗?

我说是的,我是憨批,我现在才发现自己喜欢江澄。

他又问,你为什么觉得自己喜欢江澄。

我想合适的措辞,我说,“你还记得我们去临安旅游的那次不?那次我们睡一张床。我早上醒来,向边上望去,看到了你。那时我是很惶惑的,”我说,“我想,江澄呢?江澄在哪里?后来才想起来,那天我是和你睡一处的,而我也好久也没和江澄见面了。”

“你知道吗?我七岁开始和江澄挤一张床。原先江叔叔虞阿姨给我留了一个房间,我说不要,我就要和江澄一起睡。后来又说要给我们换两张小床,或者上下铺的大床,我又拒绝了。江澄那个时候刚刚开始不和虞阿姨江叔叔一起睡,怕黑怕得不得了,你别看他平时雄赳赳气昂昂的,到了晚上就怂。然后我们就睡一起啊,偏偏睡相又都不好,早上醒来不是他滚到我怀里,就是我把腿架在他身上,我俩总着凉。虞阿姨给我们分了两床盖被,我们还是能够滚到一起去。我们就这样一起睡,从我七岁开始,一直睡到大学。后来发育了,我俩在一起睡,早上起来总免不了一些尴尬的事情。起初还很羞涩,后来都习惯了。我们习惯一起睡,也习惯了尴尬的事情,更习惯了给对方留半张床。大学第一学期住宿舍,我们俩专业不同宿舍不同,我不自在极了,便唆使江澄一起搬出去住,后来得偿所愿,两个房间,我们却挤在一起睡一张床。我觉得特别安心。我怎么可以没有他呢?我早已习惯了他,我无法忍受第二天醒来时边上没有人,更无法忍受边上的人不是他。”

蓝忘机就很认真地看我,琉璃色的眼睛很温柔也很固执,他说,魏婴,你对江澄的感觉不是喜欢,是习惯。你只是习惯了和他在一起,习惯了有他在身边。从小到大,你几乎没有和他分开过,所以你离开了他会觉得不自在,你和别人在一起会别扭,可这只是因为你太习惯有他的存在了,这不是喜欢。

我问他,那你觉得什么是喜欢呢?

喜欢是…他在很努力地组织语言,企图用他读到过的经典著作里的定义来诠释它,或者用自己的心绪来解读它。但他实在说得不够令我满意,所以我打断了他。

我说,蓝忘机,你看你自己都不清楚什么是喜欢。喜欢没有普遍的定义,有的人觉得它是多巴胺分泌的结果,有的人觉得是想触碰又放弃的手。每个人的情况不一样,每个人的喜欢也不一样。你说我不喜欢江澄只是习惯他,但是你怎么知道这种习惯本身不是喜欢呢?

我喝了一口杯子里的奶茶,继续说,对我来说,喜欢就是对江澄的习惯。说得恶俗一点,你对我来说是偶尔吃到的姑苏菜,他对我来说就是自家做的菜。偶尔吃一吃姑苏菜确实很新奇,但是我的口味、我胃里的微生物还是更喜欢家里的菜。而且……我很早开始就喜欢江澄了,只是我自诩情场高手,其实也是个迟钝的傻X。你说,喜欢该有什么表现?是无时无刻不想着他?是想把自己所有的东西都与他分享?如果是这样……如果是这样,那我更没办法骗你和我自己。从小到大,喝到什么好喝的饮料,吃到什么好吃的东西,看到什么漂亮的风景,听到什么好听的音乐,见到了什么有意思的事情,我的第一反应都是要告诉江澄,要和江澄分享——这甚至是我潜意识里的反应。我也一度以为我对江澄的感觉不是喜欢,只是太熟悉,太习惯,我很努力地去控制自己不要去想江澄,可是我控制不了——你看,你之前带我来这里喝这样好喝的奶茶,吃这样好吃的点心,我的第一反应还是,我下次要带江澄一起来。然后又想,江澄现在是在干嘛?他在看书吗?还是像我一样和某个人一起吃茶聊天?我上次联系他已经是一天前了,他还没回复我,他为什么不回复我?他是不是有了别人了就不记得我了?我乱七八糟地想了很多,突然反应过来,我在和你谈恋爱,但我想你的次数还没有想江澄那么多。这是我和你谈恋爱四个月以来第五百次这样反应。

别看我,这不是夸张的手法,这是事实,指不定我想江澄的次数更多,因为我总是时不时地想到他。听上去是不是吃着碗里望着锅里的渣男?我苦笑道,可是我确实……放不下他,放不下江澄。所以我来……和你摊牌。

蓝湛是个喜怒不形于色的人,可是他现在看上去很难过。

“那你有没有……哪怕一点点喜欢我?”他有一把实在好听的嗓音,这把嗓音现在是颤抖的,委屈的;他也有一张实在好看的脸,云深大学TOP2,现在却十足伤心的模样。我觉得很罪过,但继续消费他对我的好更罪过,所以我只好老老实实回答他。

“如果是按照我对喜欢的定义……蓝湛,你很好,可我不喜欢你,至少对你的喜欢没有对江澄的喜欢那么深刻。”

“我明白了。”他说,声音很轻,“可是你当初为什么要答应我的告白呢?”

为什么呢?为什么当时会答应蓝湛呢?起初答应他是因为觉得新奇,蓝忘机这样木头似的神仙哥哥也会动凡心;后来是因为他对我太好了,那种好近乎是无底线的了,那种好是很容易让人沉溺的。男人,女人,还是其他,都是想要被保护多于主动保护别人吧,换句话说,谁不想做个被宠着的人呢?所以蓝湛对我无限制的好让我耽溺其中。我是因为蓝湛对我好而想要对他也好,而对江澄仅仅是因为我想对他好。

所以我只能很歉意地说,最开始是因为我感到好奇,好奇你这样的人谈起恋爱来是什么样子;后来是因为你好,你对我太好了,你的好让我忍不住沉浸在里面,可我又有些惶惑,因为蓝湛,我清楚我对你的喜欢太少太少了,和你对我的喜欢完全不是一个量级的,这让我觉得很对不起你。

他点了点头,眼眶红了一瞬又消散开去,最后他问我,你喜欢江澄,可是万一江澄他不喜欢你呢?

“那就去追。”我很笃定地说,“那就去追,即使追不上,也要让他知道我喜欢他,是那种想要和他上床的喜欢,是那种即使上不了床也甘愿和他做一辈子兄弟的喜欢。而且……我觉得他在等我。”

蓝湛听我说得那么直白,“不知廉耻”四个字又要脱口而出。他忍住了,又说这难道不是两种喜欢?我说这是一种喜欢,是喜欢的极致,这种喜欢是我想和他上床,但是如果他不愿意,我可以放弃和他上床的念头继续以他熟悉且舒服的身份爱他。

蓝湛沉默了一会儿,突然说,你走吧。

我欲言又止,觉得自己真的挺渣的,刚和他分手,又剖析了一遍对发小的心意,但我现在说什么都不合适。

蓝湛疲惫地挥了挥手,说,别说抱歉。他又说,你别觉得你欠了我,感情的事情,不就是一厢情愿的吗?

我最后还是向他鞠了一躬,一溜烟跑了出去,做足了渣男的样子。

我那时特别想见江澄。我一边跑,一边给他打电话。

电话里重复“嘟——嘟——”的声音,一连打了好几个,都无人接听。我拐到公园里,在长凳下坐下来。寒冷的风冷冷地吹在脸上,痛得很,电话里始终都是平静而死板的嘟嘟声,他没有接听。

江澄现在是在干什么呢?我呆呆地坐着,一边又忍不住乱想,他不接我电话,也不回我信息——我一天前给他发了条微信,他始终没有回复我。

在我第二十九次播出那个电话号码的时候,江澄终于接了。

“做什么?”

“你在干什么?为什么一直不接我电话?消息也不回我?”他接起我电话的瞬间,我只觉得心头一股无名火在烧,越烧越旺,越烧越旺。表白的冲动,等待的委屈,在那一瞬间都迸发出来。

“我很忙。”但他的声音冷冷的,像是无机质的电子音,平板,没有温度。

“忙到瞟一眼手机的时间都没有?”我知道自己的语气很冲,这几乎惹恼了江澄。

“魏无羡,”他说,“我为什么要第一时间回复你?我有这个义务吗?你以为我很闲?你以为我一天到晚只围着你一个人转?”

我仿佛被冰水兜头浇下。

江澄说得没有错。他没有义务第一时间回复我,也没有义务围着我转。

“你有什么事?没事我挂了。”

我深知他说到做到,生怕他撂下电话就再也不接,只好深呼吸一口气,向他摊牌。

“我和蓝忘机分手了。”

电话那头停顿了近半分钟,期间的空白漫长得让我以为江澄只是把手机放在一边,根本没听我说什么。

“……我从昨天起就一直在录数据,手机调的静音,没有空也没有听到你的消息和电话。”他干巴巴地说,“你现在在哪里?”

我怔忡了一会儿,才迟钝地发现江澄在回答我最开始的那串无理取闹的发问。可能我语气太过低落,让江澄误以为我被甩,因而他竟然没有像往常每次我分手一样在电话里就对我进行嘲讽,反而柔和下来。我该怎么说他好?他好像总是这么别扭,总是这么的嘴硬心软,总是这么的将体贴藏在一重一重的面纱之后。我心里酸涩极了,几欲落泪。

我把公园的名字告诉他,他让我去附近找家咖啡馆等他,我说不,我就在这里等你。他说随便你,然后挂了电话。

太阳偏西了,公园里人本来就不多,现在更是稀少。我的脚冻得麻木,走都走不动。约莫四点的时候,我看到远处两个并肩走的人,稍微矮一点的那个穿了驼色的牛角扣大衣,围了一条紫灰相间的格子围巾。

我就是近视也能够看出来,那是江澄!

他边上那个又是谁?我眯起眼,只能模糊地看到那个人带了副眼睛,穿灰色长大衣,围了条白色的围巾,看上去挺衣冠禽兽——这配置,我突然想到一个人。

蓝忘机的亲哥哥叫蓝曦臣,是江澄的直系学长,比我们大个三四届,现在在云深大学读博,从大一起就是云深风云人物,翩翩君子芝兰玉树,待人温和有礼进退有度,更重要的是,听说他……对江澄青眼有加。

我立马站了起来。因为我紧张,我有危机感。我想到几个月前江澄讲他有一个人很好的直系学长,在学业生活等方面对他照顾有加,那个时候我没放在心上,现在却想穿越回几个月前,暴锤自己的脑袋。

我想跑上去,但脚麻了,走都走不了。只见江澄偏过头同蓝曦臣讲了什么,然后他向我走来,蓝曦臣则转过身去,往公园大门口走去。走到拐角的时候还状似无意地回头来看江澄,见他没有回头,方才无奈地笑了笑,离开了。我花了好大的力气才压制住自己朝蓝曦臣龇牙咧嘴的冲动。蓝曦臣是云深大学校园男神榜top1,我忝居第四,若做一个丑态百出的表情给他看,那更跌份儿了。

江澄没有看到蓝曦臣回头,但看到我古怪的表情。他在我边上坐下,问我怎么样。

我说还行,你扶我一把,我们去边上的咖啡馆坐着,这里毕竟太冷。他冷笑了一声,说你活该,但还是拽着我起来。我一瘸一拐地牵着他的手往北门的咖啡馆走,一边用仿佛特别随便特别不经意的语气问他,“蓝曦臣怎么回事?”

其实我心里特别紧张,是那种崩到极点的紧张。

“什么怎么回事?”

“他特意送你来?”我说,“江澄,你可是个男孩子。”

“男孩子他就不能送我了?”

我被噎了一下,是啊,凭什么男孩子就不能让人送了?

“我还要说呢,魏婴,以往每次都是你甩别人,这次蓝湛终于看清你了,舍得把你给甩了?”

我说分手还是我先提的,但是是和平分手。没有争执,没有打架,甚至连杯子都没摔。

咖啡馆到了,我的脚感觉好很多,他立马甩开我,杏眼里满是鄙夷与嘲讽。

“那么多年过去,魏婴,你还是渣男一个。”他挑了个靠窗的位子坐下,“你甩了人家蓝忘机,还有脸找我哭诉?你这次的甩人家的理由又是什么?”

他说得不错,那么多年过去,我还是渣男一个。我初中二年级第一次交小女朋友,对方有一双秋水似的杏眼,小小年纪就已有了眼波潋滟的味道,我们在一起一个月后我甩了她,我说你不是我喜欢的类型,小姑娘哭得很伤心,问我为什么不喜欢她,我说我不知道,只是觉得你不是我喜欢的样子。又一个月,我交了第二任女友,是隔壁班班长,要强,嘴硬心软,很不好追。我天天跑她面前刷存在感,终于撬动她的心房,成为她的男朋友。这一次我们的恋情持续了两个多月,从初二的学期末到暑假的最后一天,我还是和她分手了,分手理由还是那个,她不是我喜欢的样子。初三过一半,我交了第三个小女朋友,维持了三个月关系,又过了一个月,我追到了第四个女朋友。最后算下来,在蓝忘机之前,我谈了十段恋爱,而且每次都是我主动去追,蓝忘机是那个倒霉的第十一个,但是他追的我。而在蓝忘机之前,我的每一段恋爱关系都轻薄得可有可无——我和小女友们相处的时间还没有和江澄相处的时间多。江澄一开始对我谈女朋友是生气的,他觉得会影响学习,事实证明并不会,后来他鄙夷,因为我换恋爱对象的速度太快了,用情不专。我说我很专情,从不脚踏多条船,从不搞红白玫瑰那一套。他冷冷地一笑,不再说什么。现在我觉得脸很疼,我朱砂共白月那一套玩得挺溜,明明和别人在一起,心里头想的确实是白月光。虽然那个时候我并没有意识到白月光是谁。但是看以往我主动追求的小女友,总是能在她们身上或多或少地找到江澄的影子——要么外貌有相似,要么性格有重叠。

咖啡和甜点上来了,江澄礼貌地说了谢,然后冷冷淡淡地看我——他还在等我的回答。

我说我心里有人。

他搅拌咖啡的手顿了顿,“换理由了?”

我说也不算,其实我以前每次分手都是因为心里有人,只是那时没意识到心里的人是谁。

他用控诉的目光看我,几乎又是一声声的“渣男”了。

我问他,你就不好奇我心里头是谁吗?

他说不感兴趣,他没有那么多空余时间搭理我如诗般的少男情怀。他说让我赶紧的,他还要出去做调研。

现在不是适合告白的时候,但是我一想到蓝曦臣看江澄的眼神,就觉得再不说就真的来不及了。

我深吸一口气,终于开口:“我心里头那个人是你。”

他一开始还在看窗外,听到我的话立马转过头来看我,表情严肃,足有半分钟。

“你和蓝忘机分手是假,你其实在玩真心话大冒险?”

我说什么年代了,这种小说都不会写的老套桥段怎么会发生在现实里。现在还有几个人玩真心话大冒险,玩的是剧本杀狼人杀。

“魏婴,这玩笑不好笑。”

我说这不是玩笑,我很严肃,这是心里话。我喜欢你喜欢了十五年,从七岁那个时候开始。

“我看你是十三点。”江澄说,“你走,我现在不想看到你。”

我不走,我不甘心。我问他,你愿意接受我吗?

他瞪了我一眼,不再说什么,当即起身离去。

偶像剧里,一般这种时候男主都会追上去抱住女主,然后不停地说喜欢她,但是我知道这放在我和江澄身上是完全不可能的。小江同志会躲开我的熊抱,然后狂揍我一顿,并扬言打断我魏某人的狗腿。

那天他没有回家,我问了一圈人才知道,他和蓝曦臣去皖南某个村落做乡村调研了。我一连三天给他发各种好笑的表情包。第四天的时候我发现他不仅把我从微信好友栏中删除,同时删除了我的QQ,并把我的手机号码拉入黑名单了。这于我而言如晴天霹雳,但我连去找人买醉都不敢,我知道江澄不会像以前一样把我捡回家。

聂怀桑说情况也没你想得那么坏,你喝醉了酒,打个电话给蓝湛,即便你身在云梦他位于姑苏,痴情男子蓝忘机也一定愿意跨越万水千山跑到你所在的酒吧把你抱回家——哦,即便你们刚分手。

我说你别说了,要真这样我在江澄心里就彻底凉了。

聂怀桑说,倒也未必。他拍拍我,推给我一杯牛奶,你在江澄心里什么样子你自己没点AC数?你把他当梦中情人,但我觉得他只把你当狗儿子。

我悲从中来,觉得小聂公子说得不错,只好在酒吧狂灌牛奶,借奶销愁。

聂怀桑又说,你到底喜不喜欢他你想想清楚,小江跟你不一样,小江谈恋爱那是奔着一辈子去的,你谈恋爱我不清楚,但看以前的操作那就是玩玩,我要是江澄我也不信你。我如果是他,与其答应你,不如答应人家蓝曦臣。

我一激灵,立马坐直,“你都看出来蓝曦臣对我们澄澄心怀不轨?”

“什么心怀不轨?魏婴,你扪心自问一下你就光风霁月了?要我说,你哪是喜欢江澄?你就是馋他身子!你吃窝边草!你下贱!”

我没心情接他的梗,只问他,我还有没有胜算。聂怀桑说,百米赛跑同终点,虽然你的起跑线比人家前个十几二十米,但是你速度比人家慢了不止一百码。蓝忘机怎么对你的蓝曦臣就怎么对江澄,要星星不给月亮,要太阳就给太阳,那是怎么让他开心怎么来。你呢?江澄答应你他图什么?图你一天到晚给他闯祸?图你花心大萝卜?还是他天生是个受虐狂喜欢你这个糟心玩意儿?他和蓝曦臣现在就差那一层窗户纸没捅破,蓝曦臣要是捅破了这层窗户纸指不定你现在和蓝忘机复合还能叫江澄一声嫂嫂。

我当即就要摔杯,但又觉得没道理摔杯——不得不说他说的都对。

“我就……我就一点希望都没有了?”我喃喃自语。聂怀桑拍了拍我的肩膀,以示安慰。

“兄弟刚刚那一通就是想让你有点危机意识,凭我多年做你们移动摄像机的经验来说,小江心里应该是有你的。”

“怎么说?”

“你是不是说你在和蓝忘机谈恋爱之前一直都是和江澄同床共枕的?”

“那可不,十四年零六个月二十八天,我抱着他,他抱着我。”

“……”聂怀桑露出一个无语的表情,缓了缓又说,“你还记得那次轰趴不?就中秋那次。”

我立马点头。那次是蓝忘机第一次以我男朋友的身份加入我们的聚会,我和江澄分开睡的第十天。我俩专业不同,作息不同,如果不是睡一张床平时就算住一个屋子也不怎么碰到面,每天靠微信维持联系,仿佛身处异地。那天江澄心情好像不是很好,饭刚吃完就上楼了。我和蓝忘机出去前还上楼看了看他,他在看书,见我就一脸不耐烦的样子,说话句句带刺,谁愿意热脸贴冷屁股啊,我摔了门就走。后来我们回去的时候他已经走了,我跟他都没说上什么话。

“你那天下午不是和江澄小小吵了一架就和蓝忘机去散步了嘛……绵绵说江澄看上去精神和心情都不太美妙,让我再上楼看看他,我就去看了。那时候江澄已经睡了,那么大一张床,嚯,他一个人就睡一边,另一边塞了好几个枕头,好像那里睡着另一个人。他睡得也不踏实,一会儿叹气一会儿翻身的,很难受的样子。后来两点多的时候他就走了,说是有事情。”

“……这么重要的事情你怎么不早点告诉我。”我急得直跺脚,心里头又酸又涩,一想到江澄睡觉还留了半边我就心里堵得慌。

“告诉你个屁,你那时候和蓝忘机好得蜜里调油,我干嘛要说啊。”聂怀桑顿了顿,又道,“那段时间蓝曦臣倒一直在江澄身边,你知道的嘛,我哥和蓝曦臣结拜兄弟,我哥一个宇宙直男都看出来蓝曦臣对江澄心思不一般……还说说不定过个几个月,我得改口叫江澄二嫂。”

我再也忍不住,跟酒保说来个十几二十杯长岛冰茶。聂怀桑立马拉住我,让我别想不开。

“你现在这买醉行为做给谁看?做给谁看?”

是啊,做给谁看呢?真是没意思透了。我又坐了一会儿,和聂怀桑告别,慢慢裹着衣服回我和江澄的家,我洗了个热水澡,在客厅里坐了很久,还是睡回了以前的床——那是我曾和江澄一起睡的床。

许是着了凉,第二天开始我就病了,头疼,咳嗽,流鼻涕。我在家苟了一整天,胡乱吃了些药,没见好。江澄走的第七天晚上我开始发烧,头疼体乏,也不想去医院。我翻电话记录,本来想让聂怀桑给我带点药,结果竟然打给了江澄,但接电话的人是蓝曦臣。

我一时不知自己该高兴江澄把我从黑名单里拉出来,还是该为接电话的人是蓝曦臣而感到生气。

“江澄呢?”我知道自己语气不善,即便我病得头昏脑胀嗓音沙哑。

“阿澄在洗澡。”

我心凉了半截。在洗澡?孤男寡男共处一室,江澄还在洗澡?我下意识以为他们要做什么,下一刻手机里响起了江澄的声音——他拿走了手机。

“魏婴?”

“你们氛围挺好?我是不是打扰到你和蓝曦臣了。”

“你胡说什么?”我可以想象江澄一边听我说话一边蹙起他秀气的眉,“你有什么事吗?”

“……就是想问你什么时候回来。”我几乎要告诉他,我病了,烧到三十九度,去医院的力气都没有,最后说出口的只有这句话。

“不回来了,年前三四天直接从皖南飞回云梦过年。”

“……哦。”

“还有什么事吗?”

“……没。”

“那我挂了。”

“……嗯。”

我一直在等江澄挂电话,但是那边一直没有。

“……江澄?”我试探性地喊。

“魏婴,”他叹了口气,“病了就去医院,实在没力气了就联系一下怀桑或者绵绵,再不济蓝忘机也可以。”

“……好,我待会儿就打怀桑电话。你一个人在外面也要当心。”

说完我就挂了电话。手机放在边上,调了静音。我不想打怀桑绵绵电话,更不可能联系蓝忘机,也不想接江澄电话,只能在烦闷与难受里睡过去。

后半夜的时候我感觉床边站了一个人,给量了体温又贴了退热贴,还扶我起来喝水吃退烧药。他身上有寒风的气息,也有淡淡的莲花的香味。

我病得迷迷糊糊,还是下意识地问,“江澄?”他好像淡淡应了一声,我又沉沉睡去。

第二天醒来的时候已经接近十点,江澄就坐在我床边看书,面色挺憔悴。他见我醒了,将手覆在我额头上。

“好像不烫了,量量体温。”他将电子体温计放在我耳边测了一下,终于松了一口气,“退烧了。你饿吗?我煮了点鱼片粥,起来洗漱洗漱然后去吃?”

其实我有点傻,江澄昨天还在皖南,今天就在我们苏州的家里,真的像梦一样。

“你什么时候回来的?”我一边穿衣服一边问。他瞟了我一眼,没说话,作势就要出去。

“澄澄!”我的嗓子还有点哑,不知道要说什么,只好一直喊他,“澄澄!”

他没有回头,摔了房间门就出去。我傻笑起来,洗漱完后看到桌上已经摆好了粥和炒蛋。江澄坐在桌边喝粥。

“你连夜从皖南回来?”

“喝你的粥。”

“你其实可以不用这样,我一个人可以。”

江澄冷冷地笑了一声,“一个人可以?魏婴,你个憨批,跟个小孩儿没什么两样。要不是……谁管你。”

“要不是什么?”我抓住他的手,他一把甩开。

“我累了,要睡觉。你病好利索了就把床上的被单被套洗了,被子也拿出去晒晒,杀杀菌。”说着便去我住了四个月的房间睡觉。我突然想,我说是喜欢江澄,但喜欢得挺廉价的。聂怀桑说得不错,百米赛跑,我确实起点比蓝曦臣前个十几二十米,但是我速度上比他慢个不止一百码。对一个人好要好在他的心坎上,这个才叫好。比如他遇到困难时的不离不弃,比如他心情低落时的一个拥抱,这个叫会疼人。蓝曦臣会疼人,但我从小到大变着法折腾江澄。谁不想要做一个被宠着的人呢?江澄一直给我兜底擦屁股,他也有会累的一天的。我初初感到自己心意,便又体会了惶恐。江澄也说得对,我就像个小孩——小孩子只知道占有与索取,但不知道付出。

我还来得及吗?但愿我还来得及吧。我知道江澄一直都在终点等我,但他等得够久了,我现在只希冀自己能跑得快一些,再快一些——



回云梦前,我最后一次拉着江澄在姑苏逛街。其实也说不上街,就是在一些老巷子里乱窜。至一棵老树下,我说停下来歇歇,江澄同意了。

南地乔木多常青,阳光很好,即便透过枝叶缝隙照在身上,也是很暖的。

我问江澄,是不是觉得我特别渣特别坏。

江澄转过头来看我,杏眼里满是嫌弃。他说你有自知之明那是很好的,又说,你就像个小孩子。

我说,我比你还大个两岁,我是小孩,你不也是?

“拜你所赐,”他翻了个白眼,“我年纪轻轻便尝尽了老父亲的辛酸苦楚。”

“你不就是传说中的爹系男友?”

“爹系男友?谁的?”他转头看我,目光里有些狡黠。那一刻我福至心灵。

“我的。”我一把搂住他的腰,“我的。”

江澄没有把我推开,也没有扬言要打断我的腿。他静静地看着我,似乎在等我继续说。

我说,我渣了那么多漂亮姐姐漂亮哥哥,欠管教,你能不能为民除害,把我领回家好好管教。

江澄原本表情严肃,现在突然放松开来,轻轻叹了口气,说,勉为其难地答应你了。

“谁让我眼盲心善,好好的蓝曦臣看不上,偏偏……喜欢你。”他似乎有些苦恼,“偏偏就喜欢你这个乌鸡王八蛋。我可烦死自己了。”

我说我是个潜力股,你要相信我的可塑性和自己的调教手段。

他又翻了个白眼,没有说话。阳光逃过那些枝枝叶叶,坠落在他的睫毛上,他的面庞上,他的嘴唇上。我看二十岁的江澄,想起十九岁的江澄,十八岁的江澄,十七岁的江澄……五岁的江澄,穿着紫色的T恤和水蓝色的牛仔裤,一巴掌糊向我的脑袋,又雄赳赳气昂昂地替我赶狗。心里就软得一塌糊涂。

多好的宝贝,我差点就要失去他。

我突然很想亲亲他。

“澄澄,”我听到自己有些颤抖的声音,“我可以亲亲你吗?”

江澄微微张大了眼,然后微笑着点了点头。

他昂起头,轻轻阖上双眼。



-END

(虽然但是,这是一个甜故事,但或许不是一个好故事)


日安夫人

【羡澄羡】校园那点事

L1楼主:

真不是我八卦,但有没有人可以告诉我,为什么咱们学校最出名的人会是江澄和魏婴???


L2:

楼主不行啊,这都不晓得


L3:

社会我江哥,人美话巨毒


L4:

魏哥也别说了,他妈简直就是行走的品如的衣柜啊


L5:

其实主要就是魏哥骚,但不知道为什么,只要他一和江哥凑在一块,嘭,就能发生奇妙的物理反应


L6:

实力强答一波,那俩哥们的脸咱就不提了,大家心里都有数是不是?咱今就冲着这对沙雕兄弟,干他娘的!劳资活这么大就没见过那么优秀的秀儿!


L7:

随便举个例子,我有一次吃早饭碰到了他俩,本来一开始挺正常的吃着都挺好,突然魏哥开始缓缓举起盛着...

L1楼主:

真不是我八卦,但有没有人可以告诉我,为什么咱们学校最出名的人会是江澄和魏婴???


L2:

楼主不行啊,这都不晓得


L3:

社会我江哥,人美话巨毒


L4:

魏哥也别说了,他妈简直就是行走的品如的衣柜啊


L5:

其实主要就是魏哥骚,但不知道为什么,只要他一和江哥凑在一块,嘭,就能发生奇妙的物理反应


L6:

实力强答一波,那俩哥们的脸咱就不提了,大家心里都有数是不是?咱今就冲着这对沙雕兄弟,干他娘的!劳资活这么大就没见过那么优秀的秀儿!


L7:

随便举个例子,我有一次吃早饭碰到了他俩,本来一开始挺正常的吃着都挺好,突然魏哥开始缓缓举起盛着食堂免费紫菜蛋花汤的不锈钢碗来,冲着坐在他对面的江澄,微微倾斜了一下碗,嘴角上扬,缓缓吐出一句“Cherss”,我当时一脸目瞪狗呆的样子


L8:

哈哈哈哈哈哈哈不愧是魏哥哈哈哈,他妈喝个紫菜蛋花汤都给你喝出一种高级味来哈哈哈


L9:

这他妈还不是重点,最骚的是江澄他妈还一脸淡定,甚至也端起了自己的碗,然后他俩就真的互敬了一下,我:???


L10:

哈哈哈你当时怎么没跑过去跟他们一起干杯哈哈


L11:

我不喜欢喝紫菜蛋花汤……


L12:

我他妈这算什么?就大一那年冬天,魏哥坐在窗边,用一张纸,擦出了班主任一双明亮的眼睛来,嗯……然后这龟儿哈了口气,把班主任的眼又给盖了回去……


L13:

卧槽哈哈哈我就说那天班主任火气为啥那么大,大冬天的教室里都被他的熊熊怒火给点燃了哈哈哈


L14:

我是魏哥和江哥的舍友,有一次咱宿舍有个人回来晚了,魏哥就提议说等会吓唬那个回来晚的舍友,关上灯一人披着一个白床单,等听到有人开门,我们集体冲出去后,发现是查寝的大爷,操你妈我永远忘不了大爷吓得大鼻涕都呲出来,整个人倒着飞出寝室的表情………………


L15:

哈哈哈哈哈哈哈笑死我对你有什么好处哈哈


L16:

魏哥是骚的出名,江哥就是直的出名了


L17:

楼上真相了,江哥简直就是宇宙第一直男,就魏哥这个王者偏偏要去带他这个青铜,但就是带不动啊


L18:

这是真的,有一次在班上,魏哥懒洋洋地靠在江哥的肩上,然后用那种苏到爆的声音说了句“江澄,我饿了”,我当时都他妈听得心花怒放,恨不得立马就把自己脑袋拧下来给魏哥装饭吃,结果江哥十分平静地回了句“别饿”  


L19:

魏哥:…………哦


L20:

哈哈哈江澄同学也太可爱了吧哈哈哈神你妈别饿哈哈


L21:

狗粮我拿了,让那对死给带着我的祝福赶紧滚吧


L22:

话说我一直都挺好奇一件事来着,就咱学校里,不是去年男寝几十人持刀斗殴,现场血流成河,喊杀声震天,然后因为影响恶劣,且带头者家庭实力雄厚,所以校方把这件事压了下去,是不是真的啊?


L23:

卧槽啥玩意?怎么我从来没听说过还有这事?


L24:

咳咳误会,天大的误会啊

起因还是魏哥,那天魏哥不知道为什么突然脑抽说要杀只鸡来炖汤喝,然后他就真买了只鸡回宿舍,开始和其他人尝试杀鸡,按理说嘛,杀鸡不是要先反抓翅膀按着鸡头,把脖子毛拔干净放血然后扔桶里让它自个扑腾嘛?


我当时去围观了来着


你们能想象当时三四个大老爷们个个都跟压罪犯一样死按着一只弱小可怜又无助的鸡嘛?说时迟那时快,只见魏哥手起刀落,噗~捅了那鸡一刀


然后,鸡就疯了


挣脱了发出少女般惊恐尖叫的大汉们,躲过了想继续补刀的魏哥


直接跃过人群在楼道里瞎几把地乱跑


后面就是围观群众连带不明所以的吃瓜群众一起抓鸡


整栋楼都充斥着跑动声和怒吼声


当终于把鸡给折腾死后,我们发现,地上,身上,墙上全是鸡毛鸡血


事后大概花了二十多分钟出现作案现场


砂纸,洗洁精,海报,能用上的都用上了


但还是有那么几个地方死都擦不干净


这个时候魏哥就特别爷们地说道“我一人做事一人当,这件事和你们没有关系,我自己会去和蓝老头说清楚的”,然后就特别潇洒地头也不回地走了


不过因为这件事他们宿舍是出了名,而且当时以讹传讹,谣言传的有点凶撒,等江哥回宿舍后消息就已经变成了著名大学校草魏哥光天化日之下带领一群猛男提着菜刀直接在男寝里干了起来


魏哥那天差点光荣了…………


不过那鸡挺香的


L25:

妈呀哈哈哈哈哈哈哈深更半夜笑的我肚子疼哈哈


L26:

来来来划重点啦,为什么那几个壮汉也能发出“少女般惊恐的叫声???”


L27:

爱鸡人士表示强烈谴责


L28:

哈哈哈蓝老头律师函警告啊哈哈哈


L29:

真是苍了天了学校是个什么神奇的存在啊能传成这样哈哈哈笑的我差点就离开了这个美丽的世界哈哈


L30:

这还真的是,还记得以前我有次被车碰了一下,下午回班上同学们一个个都哆哆嗦嗦地指着我,特别小心翼翼地问了一句“你不是死了吗?”


L31:

还有还有啊!又是在食堂!


当时魏哥和江哥坐在一起吃饭,好死不死地还非要一边吃一边聊天,接着江哥就咬到舌头了,以我的观察力来看咬得还挺严重的,江哥疼的话都说不出来了,可惜魏哥这傻逼没看出来还一个劲地在旁边澄澄澄澄地叫问江哥咋滴啦?


江哥可能是真的疼的一个字都蹦不出来了,思考了一下后往桌子上吐了一口混杂着丝血的唾液来,然后指了指自己的饭再指了指自己的桌子上的那口唾液,我觉得意思已经很显而易见了是吧?


然后魏哥当时就明白过来了,二话不说地蹿到食堂凳子上,真的就非常卖力大声地对着我们整个食堂的人喊“都他妈的快别吃了!!!这饭里有毒啊!!!”


我:…………


L32:

哈哈哈内心毫无波澜,甚至吃了一口碗里的饭是吗哈哈哈哈哈哈哈


L33:

卧槽了哈哈我估计江哥这辈子都没脸去食堂吃饭了


L34:

江哥没脸没事啊?魏哥那不多的有卖嘛?


L35:

哈哈哈是这样子嘛?


“魏哥,你要脸吗?”


  “卧槽你这人居然贩卖人体器官?!”


L36:

哈哈哈哈楼上很形象了已经哈哈哈


L37:

不要拦着我!我还能港!


还记得咱上星期学校晚自习停电来着嘛?


L38:

那绝逼得记得呀!简直就是上天给我们学生狗的天大福利呀!现在想起来都很感人


L39:

对,当时不是这情况吗


学校停了电,晚上不就上不了晚自习了吗?

于是蓝老头就叫我们收拾收拾书包回家


结果大伙刚走到校门口,学校就正好来电了


L40:

没错!我操了我这辈子都跑得没有那一次快!

当时的场面那叫一个壮观啊!


上千名高中生伴着皎洁的月光在云梦大学声嘶力竭地呐喊与奔跑,我们跑过了时间,更跑赢了命运


L41:

楼上哪个班的语文课代表给不小心放出来了?

赶快拉回去,作业都不要布置了哈?


L42:

不,然而这并不是最骚的


其实当时的真实情况是学校灯突然亮起的那一瞬间

大部分同学们都还没有反应过来

就愣在原地,走也不是,留也不是


而且最要命的是,蓝老头当时就站在我们背后看着我们一个个呆若木鸡地和他大眼瞪小眼


“愣着干嘛?还不快跑啊?”


广大学习同胞:???


“跑啊!都给我撒开蹄子快点跑啊!咋滴?你们还想上课啊?都给我赶快跑起来死回家里去啊!”


广大学习同胞:蓝老师……太感谢您了……


然后我们再一步三回头地冲回家里去了


讲真的,蓝老先生当时的那个身影是那样子的慈祥与伟大,让人忍不住鼻头发酸,潸然泪下


L43:

泪目


L44:

硬核泪目


L45:

蓝老头吃错药了吧?他这么好心放你们走?


L46:

可能是他总算意识到了自己已经进入了老年脱发危机

再教下去,发际线不保啊……


L47:

所以能逃一节是一节对吗?

艹,好有道理的样子,我竟无言以对


L48:

所以,这又跟魏哥和江哥有什么关系?


L49:

……………………【图片】


L50:

?!


L51:

?!


L52:

这这这踏马……是魏哥和江哥的背影?!


L53:

手手手手手手手!!!


魏哥你手干嘛呢你?没地方搁不会砍掉嘛!

你放我家澄澄腰上干嘛呀你?!


L54:

∵魏哥的手=咸猪手 


又∵咸猪手=大猪蹄子


∴魏哥=大猪蹄子


L55:

楼上逻辑鬼才,理科生的骄傲


L56:

emmm虽然平常学校里的人是爱开魏哥和江哥俩人的玩笑了……但也没有真的想过他俩会真有什么呀……


L57:

现在仔细想想,他俩平常好像一直都挺gay里gay气的……是我们太迟钝了吗……


L58:

好像是诶……没发现每次他们俩个待在一起气氛都会变得莫名的暧昧吗?尤其是魏哥啊,那旁边的粉红色泡泡都快成实体了……


L59:

艹……你们别这样……我一时半会接受不了啊……


L60:

楼主,我看这贴干脆改名成《扒一扒我们学校最著名的两大男神之间的地下恋情》好了


L61:

又或者叫《好看的男孩子之间真的会有纯洁的社会主义兄弟情吗?》呜呜呜妈妈我都快哭了啊……


L62:

去他妈的兄弟情,这都是爱情吗?


L63:

哦豁完蛋。学校女生一下子失去俩个梦中情人


L64:

额……我怎么觉得她们还挺高兴的呢?


L65:

真的是哭了啊……这什么绝世爱情啊……


L66:

???


L67:

就是说啊……实不相瞒我站他俩的cp老久了……这次居然让我摸到真的了吗呜呜,感谢上苍


L68:

???????


L69:

我早就觉得他们俩个不是一般的配了!竹马竹马的!

我还私底下写过不少关于他俩的R18小本子呢hhh


L70:

????????????


兄弟们,我,我现在有点害怕……


L71:

害怕+1


小老妹们都怎么回事啊!原来,这是个腐女聚集地吗?!


L72:

大惊小怪的……既然已经发展到这个地步了

不如就让我们开始愉快地吹爆咱们学校最受广大腐女们欢迎的同性cp——云梦双杰吧!!!


L73:

啊?不是你们什么时候搞了个这种选举的嘛???


L74:

话说,就搂个腰而已,不至于吧……


L75:

听听,楼上说的是人话吗?


什么叫只是搂个腰而已?难道非要等到我们亲眼看到他们俩个大庭广众之下在学校里面亲了起来我们才可以开始YY了是吗?!


L76:

其实74楼说的没毛病啊?


还没搞清楚状况就擅自决定人家的性取向这不太好吧


L77:

好,既然如此,那就让我们来理性讨论一下,云梦双杰那俩损色,究竟是不是一对!


L78:

首先,众所周知,魏婴和江澄是从小到大一起长大的好哥们,从小同睡一张床,喝一杯水,穿同一条开裆裤长大,是最为典型的竹马发小君


L79:

切~那又怎样?


我和我哥们也是发小啊?你咋不说我跟他也一对?


L80:

吼吼,那请问楼上那位大兄弟,您和您的发小会整天如胶似漆地黏在一起,而且动不动就土味情话,甚至连衣着方面都搞得跟情侣装一样嘛?


L81:

诶诶,这说明人家兄弟之间的感情比我们更要好一些嘛,衣服什么的可能就随便穿穿,毕竟我们男生不会像你们女孩子一样花那么多心思在穿着打扮上,所以可能只是单纯地看对方怎么穿得自己也就这么穿了啊


L82:

噢~这样啊~


那你的手机壁纸会是你和你好哥们的合照吗?


L83:

诶?!这,这个……


L84:

不是,82楼是怎么知道他俩壁纸是对方合照的鸭?


L85:

无意间看到的罢了


L86:

只有我一个人想知道他们之间的土味情话是什么吗?


L87:

那,那我也稍微地推波助澜一下好了~


我是魏哥和江哥的初中同学,其实他俩初中的时候还没有现在这么秀,甚至经常在我们同班同学面前打起来,而且打架的理由都十分的幼稚


不是你把我橡皮擦弄丢了就是你借我的尺子还没还


以至于我们班同学一直以为他们俩个感情其实没那么要好,属于欢喜冤家又相爱相杀的那种类型嘛


知道有一次魏哥被学校处分,说他恶意斗殴还猥亵学校某位女同学,讲要被开除


当时班上同学都慌得不行,毕竟大家心里都清楚,魏哥这人虽然平常每个正行但人品还是非常不错的


可惜魏哥当时得罪的是学校里的小霸王温晁和他的马子王灵娇,他爹是市长,没人敢得罪


L88:

然后呢?然后呢?魏哥被开除了?!


L89:

当然没有,这不还有江哥在吗


当所有人都以为魏哥这次是真的玩完了都已经开始抱头痛哭的时候,江哥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一副风尘仆仆的样子二话不说就拽着魏哥去了校长室……


最后,被开除的成了温晁和王灵娇……


后来我们才知道


原来江澄他们家的背景实力更大


据说江澄他妈是当年黑社会老大的千金,他爸是世代警察,他姐姐更是嫁入豪门,成了富可敌国的金家少奶奶,江家可谓是黑白两道通吃……


L90:

这略微有点玛丽苏的设定书是肿么回事啊……


L91:

为什么黑社会老大的女儿会嫁给警察啊……


L92:

啊,好像当年江澄他爸是卧底来着,结果意外地与江澄他妈结下了不解之缘,然后他妈也是个烈性子,直接放弃家里的继承权风风火火地嫁进了江家


不过再怎么说也是唯一的亲女儿,黑道那边还是会多多少少向着她些嘛……


L93:

那江澄的娘家人岂不都是道上的……


哇,魏哥自求多福吧


L94:

不不不,江哥和家里的关系并不好,这也就是为什么同班了整整三年却无人知晓要不是因为魏哥那件事我们可能到现在还不知道呢


L95:

所以江哥是十分排斥自己的家庭,所以也本能地拒绝掉家里可以给他带来的所有好处,可到头来还是为了魏哥迫不得已地动用了家里的关系是吗?


L96:

靠这他妈什么绝美爱情!


L97:

如果这还不算爱……


L98:

这他妈就是爱!我不管!我站了!


L99:

姐妹们!!!


前面是哪个家伙说的非要双杰俩个人在大庭广众之下亲起来才肯相信他俩分明有染的?!


L100:

是……是我……怎……怎么了嘛?


L101:

啊啊啊您是什么喜鹊嘴啊啊啊废话不多说快看图啊啊


【性感双杰,在线热吻图片】


L102:

啊啊啊啊苍了天啊啊啊啊


L103:

民政局呢!快快快!我这就去把民政局给他俩搬过来!!!


L104:

民政局:不用搬,老子自己闻着味走过来了


L105:

啊啊啊不要说了,这九块九让我来出!谁说都不好使!!!


L106:

啊啊啊请你们原地结婚啊啊啊


L107:

为云梦双杰干杯!!!


L108:

为云梦双杰干杯!!!


L109:

为云梦双杰干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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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1314520:

我又开始相信爱情了,真好❤


















再改名我就要疯了

江澄这个人就像童话里的骑士,永远追随着内心的信念,但童话里的世界是江澄一生都得不到的圆满

江澄这个人就像童话里的骑士,永远追随着内心的信念,但童话里的世界是江澄一生都得不到的圆满

鱼折雪

《山远近》/羡澄

*1.6w字,可能是又臭又长的种田文(?


江澄将赁钱交给农户。

农户高兴地掂掂手里的钱袋子,一百文钱没多少分量,声音也是稀里光当,但对农户来说是笔很合算的生意,反正这间草庐许久无人住了,如今赁出一个月来,便得了笔额外的收入。临走前他好心地告诉江澄,若是有其他需要的物件,可以去五里外的镇子买,或者等自己哪天顺路帮忙带回,不收多的钱。

草庐连院子都荒芜了,推开柴门,室内小小一方,还算干净,竹制的板床和小桌马扎,旁边隔出一间厨房,两台炉灶,上方是烟筒,使用痕迹都不明显,这屋子倒是比外面看上去齐整,生活器具少些,被褥也是没有的,不过现下正是暑夏,倒不重要了。

江澄打开包袱,里面包着几件日用...

*1.6w字,可能是又臭又长的种田文(?


江澄将赁钱交给农户。

农户高兴地掂掂手里的钱袋子,一百文钱没多少分量,声音也是稀里光当,但对农户来说是笔很合算的生意,反正这间草庐许久无人住了,如今赁出一个月来,便得了笔额外的收入。临走前他好心地告诉江澄,若是有其他需要的物件,可以去五里外的镇子买,或者等自己哪天顺路帮忙带回,不收多的钱。

草庐连院子都荒芜了,推开柴门,室内小小一方,还算干净,竹制的板床和小桌马扎,旁边隔出一间厨房,两台炉灶,上方是烟筒,使用痕迹都不明显,这屋子倒是比外面看上去齐整,生活器具少些,被褥也是没有的,不过现下正是暑夏,倒不重要了。

江澄打开包袱,里面包着几件日用品和一套粗布短打,为了符合身份,又放了《说仙解道》、《修仙语辞汇释》和《古今仙法集成》,都是从贩夫手中淘来的,江澄粗略翻过几页,文章用词之佶屈聱牙,大有高深莫测仙家奥秘之感,实则狗屁不通,很好。书里夹了几张黄符纸,上头勾勾画画是乱涂的,若是把符纸点燃,只能得到一捧灰,也很好,这才像个抱仙无门的庸才。

一个从小有志于仙门的富贵公子,却因为资质平庸浪费了十数年,直至散尽家财,流落此地,便想在山水田园间了却残生。

这个背景……还挺复杂的。

江澄本想扮个最简便的农夫,但门生面有难色地说,咱们宗主看上去就显贵,即便换上粗布麻衣,但这手,这脸,这身段……怎么都不像务农的,同理,什么走卒商贩啊,文人书生啊,艺伎戏子啊,通通都不适合。

江澄想也有道理,最终经过商议,确定了现在用的这个身份。

于是庸人江澄而不是莲花坞宗主江澄,简单收拾了房屋。赁屋的农夫回来了,牵着毛驴驮一对筐子,一边是半筐柴,另一边是菜干鱼干和几枚鸭蛋,肩上还扛了米袋,卸下货后又从江澄手里接过三十文,说了句有事再找他,随后便拐到斜对面买豆腐去了。

江澄把柴筐菜筐和米袋运到厨房,想随便煮些吃食,但他对土灶的使用很生疏,点了火后只生出烟,直给他呛出门外去了。江澄站在柴门前,想自己修仙之人,辟谷不食也没什么大不了,反正饿不死,何必跟灶台较劲?便大开门窗,只等烟散去。

烟散得差不多,江澄回到屋里,本想关门睡觉,这才发现柴门上连把锁都没有,再看四下一贫如洗的样子,也就这么算了,直接掩上门躺到竹床上去。

乡下的夜晚同莲花坞大不相同,书上所说的宁静祥和都是扯淡,四下里连片的蛙声虫鸣,还有不知哪里突然响起的狗吠,一只狗两只狗,此起彼伏。相反,莲花坞的夜才是真正的夜,除了风吹过荷塘的一点沙沙声,再听不到别的声音。江澄在许多个这样的夜里醒着,处理宗务,或者什么也不做,只是醒着。现在他躺在有些硌人的竹床上,在这个吵闹而喧嚣的夜晚,被一点凉风抚慰,昏沉入睡。

夜里下了雨,这雨突如其来,很符合夏季的特色。彼时江澄正举着油灯同蚊子战斗,掐尖耳朵听声辨位,很细小的嗡嗡声,再然后雨突然浇下,哗啦啦将一切声音笼罩。

江澄出手又抓死一只蚊子,转头看外面漆黑一片,辨不清时间。他被蚊子扰得清醒了,便坐在板床上,听外头的雨声。

下雨了倒是很安静。

笃笃。

江澄向门口看去,好像有人敲门,他耳力好,但仍不确定,谁会在暴雨天气敲一扇破旧草庐的门?像是什么山村老尸一类的恐怖奇谭。又或者是他此行的目标?他还没找到对方,对方却已打上门来?

隔着柴门和雨幕传来声音:“请问有人吗?”

江澄谨慎地摸到门边,沉下声来:“谁?”

对方却不说话了,仿佛刚才短暂的声音都是错觉,但江澄确信他没有离开,同时也确信站在门外的不是邪祟或鬼怪,而是个真正的人类。他回想刚才听到的那句话,似乎熟悉,但想不起是谁。

门外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不确定和犹疑:“……江澄?”

江澄心头一震,猛地拉开柴门。

雨水气扑面而来,将室内唯一的烛火吹灭了,两个人在黑夜中,你看我我看你。

江澄没有说话,即便只是模糊的影子,他已认得来人,他知道对方也是一样。

突然亮起一道闪电,把人照得雪白,而后闷雷滚过,轰轰隆隆,像远山倾颓崩塌。

莫玄羽的壳子被雨浇透了,里头的灵魂却很高兴似的,抹一把湿漉漉的脸,惊喜地说:“我听着就像你的声音!”


江澄立刻就要关了门去睡觉,但魏无羡先一步抵住门,半个身子跟着蹭进屋里,耍无赖地说:“别呀,你看外头雨这么大,哪还能赶路?我浑身上下连里衣没有一处干的,您就行行好收留我一晚吧,江澄,江宗……”

“闭嘴。”江澄瞪他一眼。

魏无羡便住嘴了,而后反应过来:“哦!你是不是在……查案?”

最后两个字凑近了,压低声音。

江澄皱着眉看这张陌生的脸,他们有三年未见了,最后一次见也很不愉快,无非是各自回各自那里去了,再无往来。从没想过再见会是此情此景。

“关你屁事。”

魏无羡笑笑,另半个身子也顺便蹭进来,带上门的时候发现没有锁,惊讶道:“这门连锁都没有?亏我还敲了半天。”

“没锁你就能推门而入了?怎么没和你那位学些君子气度?” 

魏无羡显然被刺到了,讪笑两声:“哎呀,这不是你住着吗?要是别人我肯定不敢,万一放狗咬我呢。”

“你倒是提醒我了,明天我就买条狗拴在院子里看家。”

“那我只能翻后窗了,实在不行掀几块瓦,不对,你这间只能掀茅草。”

江澄不说话了,他沉默地审视对方,像审视一个真正的陌生人。从刚开始他就觉得有些不对,但一切似乎很自然,所以他没察觉,现在他终于知道奇怪的感觉从何而来。是魏无羡的态度,他许久不这样同他讲话了,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要往前数三年,再十三年。

魏无羡却宾至如归,一屁股坐到了竹马扎上,歪着头问他:“生气啦?我就开个玩笑。”

江澄还想再说什么,却住了口,只躺到竹床上面向里卧:“明天雨停了赶紧滚。”

魏无羡没回答,只问:“我能和你挤挤吗?”

“你想死可以试试。”

他便不说话了。

江澄睁着眼听雨声,在黑暗中,雨比刚才还要大。他听到魏无羡走近了些,走到他的身后,伸手去将他床边那扇窗关紧一些,湿衣袖的水滴在江澄身上,他发现了,忙用冰凉的手去擦,小声说:“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做完这些又坐回马扎上。

不一会儿响起窸窸窣窣的声音,一个包袱丢到魏无羡怀里:“自己找衣服。”

衣服温暖而干燥,魏无羡换过后,就安静地坐着,没再说话,他也有些累了,左右没有别的地方可以休息,便趴到竹几上小睡。又听江澄坐起身,便问他怎么了,江澄开始没回答,许久后才说了句有蚊子,他就沿挨到床沿,手轻轻地扇着,跟江澄说睡吧。

江澄推开他手:“魏无羡,你是不是搞错对象了?”

“没有啊,你不就是江澄吗?”

“原来你还认得我是谁。”

“自然。”

“我不是你那予求予取的蓝二公子,你也别跟我在这儿装含情脉脉,我犯恶心。”

这话说得还是这么不留情面,很有江澄的风格。他这样想着便笑了,没再多解释,只说:“我和他三年前便不在一处了,我以为你晓得的。”

夷陵老祖和含光君,当初在一起时惊天动地,分开也闹得沸沸扬扬,传言不知几分真假,只说那夷陵老祖背信弃义,当初落魄时勾了含光君三魂七魄,得人家帮扶,待事情解决后便露出凉薄面目,既已将蓝家搅得不安宁,却又甩甩袖子走了,可怜含光君一生端正,偏偏被这个祸害毁了清白。传来传去,蓝湛越发成了个可歌可叹的痴情种子,而魏无羡那本就毁誉参半的名声则更加臭了。

据说魏无羡离开蓝家,是要去一个地方,还是找什么物件,再没有人能详细说出他的行踪,只有时夷陵传出他的消息,有时又听说他途径兰陵。江澄对他的相关传闻不置一词,只当作茶余饭后的闲料。

江澄的声音平稳而冷酷:“我怎么知道,你是死是活我都不关心。”

魏无羡并不因为后半句而受伤,只说:“那你现在知道了。”

“知道又怎样?”

“不怎么样。”魏无羡笑笑,继续给他扇蚊子,“睡觉吧。”

江澄想魏无羡一生似乎都在路上,小时候先被带到云梦,然后去了夷陵,去了姑苏,多年后的如今又走回云梦地界,不知道接下来还要去哪里,要求得什么,他熟悉的好像只是曾经的他。不,或许他们从未熟悉过。曾经的一切好似一场梦,连带着此刻的草庐,雨声,还有身边坐着的这个人,都变得有些不真实。

或许这真是一场梦罢。

他这样迷迷糊糊地想着,感觉身边的人躺下了,他下意识便往里让了半个身位,然后突然清醒,猛地坐起来,把魏无羡也给吓了一跳。

“做噩梦了吗?”他问他,听上去很关怀。

“离我远点儿。”

屋子里很黑,也很安静,魏无羡沉默很久后说:“不好意思,我实在腰疼,冒犯到你了。”说完他起了身,又回到马扎上。那马扎很小,只有这儿能容得下他。

“腰疼?”江澄还没反应过来话已问出口,“怎么搞的?”

“旧伤了,总也没好,碰巧今天下雨,疼得有些厉害。”

“什么时候伤的?”

“大概两年前吧。”

“你的仇家?”

“倒也不算。”他顿了一下,有些无奈,“你知道的,总有人很讨厌我。”

他说得隐晦,但江澄已经明白了。虽然魏无羡顶着夷陵老祖的名头死过一次,又借着莫玄羽的壳子活过来,这一生一死,前世的恩恩怨怨大抵也就放下了,就连他们两个之间也无外乎如此。但并不是所有人都这么想,那些曾经的敬仰、嫉恨、仇怨、妒怒曾随着死亡平息,如今却又复活,某种意义上来说,感情的生命力要比一个人的肉体顽强得多,可以越过轮回,不死不灭。

江澄讥笑一声:“亏你还是大名鼎鼎的夷陵老祖,真没用。”

他听见魏无羡很轻声地笑了:“我也许久不用鬼道了,我想你不喜欢。”

这下轮到江澄沉默了。

“说这些已经没意义了。”他终于说,“我不像他们同你计较过去那些,就这一张床,你愿意挤就随意,我要休息了,等明天雨停了你早点儿上路。”

过一会儿魏无羡在他身边躺下了,小心翼翼地挪近。

江澄警告:“别得寸进尺。”

魏无羡便不动弹了,二人的脊骨轻轻碰着。

“你怎么不问我要去哪里?”

“我配管您?东食西宿。”

笑声在雨声中听不真切:“你明天管我一顿饭,就算西食西宿了,好不好?”

江澄还想骂他一句,最终懒得开口,过一会儿,睡着了。


第二天一早,阳光照得屋里亮堂堂,江澄一夜无梦,醒来后发现身边的位置已没有了人,空气里有泥土和潮湿的味道。

推开柴门,正见魏无羡背对着自己蹲在地上,不知在摆弄什么。

江澄看他背影,不知怎的很想往他屁股上踢一脚,但没行动,只问:“你干嘛呢?”

魏无羡回头:“你醒啦!这还看不出来?我在除草啊,你这院子里杂草太多,要费好一番功夫呢。”

江澄这才发现院子东半边显然已经修整过了,魏无羡此刻正在同另一半较劲。

“我看屋里没有趁手的工具,便同月姑借了把锄头,晚点儿别忘了还人家。”

“月姑?”

魏无羡用下巴示意:“看见那边门口一棵梨树的瓦房了吗,月姑在那卖豆腐,听说远近闻名。”

江澄对乡村八卦毫不在意:“你借锄头干嘛?”

“翻地。”

“翻地?”

“是啊,不翻地怎么种菜?”魏无羡很是理所当然,又回头冲江澄说,“你也来搭把手吧,两个人快一点,干完了我好给咱们做饭。”

江澄挑起一边的眉,看上去已经有些不悦:“什么?”

“不想拔草也行。”魏无羡视若无睹,继续折腾手里那几根草,“你在那边搭个晾衣架吧,我昨晚穿来的那身衣服,早上想拿去晾,没找到合适的地方,你搭个架子牵根绳,以后用起来也方便。”

江澄只问:“你什么时候走?”

这时赁屋的农户正牵着骡子经过,见江澄站在屋外,顺手打了招呼,又见到魏无羡,惊讶地说没想到租这间草庐是要两个人住,那竹板床恐怕不够大,如果需要他可以帮忙再打一张。江澄正要说不必,魏无羡拍拍手里的土站起身,同人家攀谈起来,几个来回后已经你一句“大强哥”我一句“魏小哥”,开始称兄道弟了。

在魏无羡的编排中,他和江澄是穿一条裤子长大的好兄弟,却因家庭离散分开十数年,如今重逢在此,真是喜不自胜。大强哥哈哈大笑,说这当然是喜事,刚好你兄弟心灰意冷,你多劝劝他。

魏无羡眼睛一转,就已有了计较,叹道,自己是心有余而力不足,这哥哥自小便是一根筋,真是不知道该怎么劝。

大强哥看上去精明,嘴上却没个把门的,揽着魏无羡肩膀小声说:你兄弟求了半辈子仙术,一时半会放不下也正常。要我说咱们平头百姓,就好好过自己的日子,捂紧钱袋、看好婆娘,再就是把娃娃拉扯大,别的都是瞎扯!那些个仙人住在天上住在云里,哪是咱们这种人够得到的?

魏无羡连连点头,说是啊是啊,修仙有什么好的,不如脚下这三分地实在。

大强哥看他如此有觉悟,在他肩膀上重重拍两下,然后牵上骡子往城里走了,走之前不忘说一句:好好劝劝你兄弟,他这年纪早该抱两三个娃了,别那么想不开,人就该认命。

一定。魏无羡说。

虽然大强哥自觉压低了声音,但江澄一字不落地听到耳朵里。

魏无羡转回身的时候,正看到一张阴云密布的脸,他眨眨眼:“都是他说的,和我没有关系。”而后想了想,凑到江澄跟前,“抱仙无门的江宗主?”

江宗主三个字没发出声音,只做了口型。

……江澄这时真想咬牙切齿地夸他一句机灵,就这么几句话便把自己瞎编的身份探清楚了,又懒得和他计较,只问:“你什么时候滚?”

“所以我让你搭晾衣架呀,衣服晾不干总不能让我光着走吧?”

魏无羡一副理所当然。

然后在江澄即将用锄头劈开他脑壳之前,赶紧脚底抹油:“饿了吧?我去做饭。”

过一会儿他的脑袋又从厨房里探出来:“对了,你是不是不会支衣架?不会的话就把衣服搭树上吧,别难为到你。”

江澄:……笑话!我堂堂莲花坞宗主,能被一个破架子难倒???


炊烟升起了。

待江澄在木架上系好衣索后,魏无羡已经站在房门口,拿着锅铲叫他:“可以准备吃饭啦。”

“等我晾好这两件衣服。”江澄很自然地应着,正要将手里的衣服往衣索上搭,突然觉得有些不对,此情此景,一个烧饭一个晾衣,怎么看怎么怪怪的,一回头,魏无羡正喜气洋洋地看着自己。

“嗯嗯,等你哦。”

说完这话,他又喜气洋洋地回到屋里去了。

江澄被他恶心得头皮发麻,恨不得咬断刚才说那句话的舌头。他捏着手里魏无羡的袍子,晾也不是不晾也不是,终于憋不住气,冲进屋子里,将衣服甩到他的脸上。

魏无羡刚摆上两个小菜,顺手接过衣服:“我知道我知道,自己的事情还是要自己做。”

江澄站在屋内向外看。那人晾衣服时哼着小曲,一支云梦童谣,小时候听江厌离唱过,便跟着学了去。江澄很少听他唱歌,但也听过,声音清清亮亮的,哦,那才是真正的魏无羡唱的歌,现在这个——江澄有些狐疑,难道自己眼前的人并不是魏无羡,而是山野妖怪?不然怎么会做出这些古怪而无稽的事,他又怎么会洗手做羹汤后又去晾衣裳?

这个披着陌生人皮的魏无羡站在天光下冲他喊:“哎呀,我忘了把粥盛上!”

江澄走到厨房,灶台擦得干净,锅子下面的火细致地烧着,白粥咕嘟咕嘟冒着泡,烟分明地从烟囱里跑走,水缸里盛满了水。门口是没有井的,不知挑水是去了多远又走了几趟。昨日从农户手里买的菜干鱼干和鸭蛋,被分别装到了草编筐中,一切井井有条,显示出一种长久的决心。

粥摆在桌上,热气腾腾,两个咸鸭蛋,一碟烫青菜佐两条咸鱼。

魏无羡一边喊着“开饭了”一边坐下,敲开一个鸭蛋剥壳,递给江澄:“你看看有没有油。”

“这菜怎么没味道。”江澄皱起眉,又戳开鸭蛋,黄色的油冒出来,“蛋还不错。”

“那就就着蛋吃吧,不是还有咸鱼?我倒是想让它有点味道,但厨房里一没油二没盐,这叫什么?这叫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你算巧妇?白粥加青菜,狗都能做。”

“是是,小的伺候不周,赶明咱七七八八添置齐全了,我给您做满汉全席。”

“这就吹上牛了,我还以为你这手艺是云深不知处学的呢。”

江澄低头喝粥,面无表情。魏无羡不说话了,这在他的意料之内,他也能想象他的表情,肯定是尴尬而有些无措的,如果他们此刻对视,他还会避开自己的目光。这让江澄感到厌烦,却又总是在下一次对话中,更加刺伤他。

“哎,”魏无羡的声音没有想象中的沮丧,“云深不知处哪比得上咱们莲花坞!”

看过去,笑得仿佛当年世家公子比射箭,他力拔头筹,志得意满。

他又好像就是那个一成不变的魏无羡,过了许多年后,走到江澄的面前。


吃过饭后,魏无羡端盆水到院子里洗碗,江澄虽在莲花坞里被伺候惯了,但现下伺候他的人变成魏无羡,却觉得别扭,几乎是从对方手里抢回碗来,想说句我来吧,又想说不劳您费心,最后哪句都不合适,干脆直接沉默地洗起来。

魏无羡对他时阴时晴的表现已然习惯,便去继续收拾剩下的半院杂草。

他手上忙活,嘴也不闲着:“碗上的油洗不干净的话,可以用麦麸皮子擦擦。”

碗没沾多少油星,江澄回道:“就你懂得多。”

“我比不得你金枝玉叶嘛,这些小伎俩也不能登大雅之堂。”

这句话本是恭维,但江澄听到耳朵里却觉得有些讽刺,心气不爽:“你什么意思?”

魏无羡一愣,回过头来看人脸色,立刻反应过来:“我没有那个意思……家里当然对我很好,你也处处让我,我是说这三年颠沛流离,不比在家里,总是要自己照顾自己。”

“这三年?”

“很惊讶么,你不会以为我每天住客栈吃酒楼吧?哪有那么潇洒,我又没有落在实处讨生计的本事,鬼道不用的话,最多帮人画符驱邪,有时候做做帮工,多的是这种在田间住的日子,更拮据的时候也有,甚至想过要不要把随便典当了,换些银两,但又觉得是自己在这世间唯一的依凭,便一直带在身上。幸运的是不再像小时候被野狗欺负了,毕竟跑得比较快。”

他说话的语气云淡风轻,还豪爽地笑了几声,完全无所谓的样子,像是说别人的故事。江澄听在心里却不知什么滋味,他若恨他,此时应该笑天道轮回,都是报应,但他恨他吗?或者他不恨他吗?他只是忽然想,如果自己早知道……如果……

安静许久后开口:“谁叫你好好的日子不过,自己找罪受,活该。”

魏无羡笑着问他:“我若说是他赶我出来的呢?”

“不可能。”

江澄脱口而出,仔细想想后又道:“都说蓝二是个君子,您同他在观音庙伉俪情深的样子我也见过,那叫一个恩爱,若要我相信他是个朝秦暮楚的人,倒显得我不识趣了,不过话又说回来,我同他不过几面之缘,更是谈不上了解。毕竟就算自以为情深义重,也能一夕之间拔剑相向,你说是吧?”

话说到最后,讥诮少了几分,只剩下凉薄。

似乎还是恨的,因为胸膛灼热,像在燃烧。

魏无羡仰着头,很认真地看他,脸上既没有慌张,也毫无愧疚,只是单纯地盯他的脸,像多年的一个午后,二人同坐习课,他也这样看江澄,直把人看得不耐烦。江澄瞪他:看什么看,我的脸上有花吗?魏无羡就为自己昨天或者上午做的某件事向他道歉,他有时并不知道江澄为什么生气,于是想从他脸上看出线索,但即便到头来也没找到原因,他依然会向江澄道歉,然后他们和好,江澄便又愿意将最大的排骨分给他,为他挡狗,再因为魏无羡不知道的原因生气。

或许我知道的,魏无羡想,至少隐隐知道。

后来许多许多年中的许多时间,他都会在深夜思考,自己为什么总要向他道歉。

是因为寄人篱下,所以处处谨小慎微吗?

魏无羡看着眼前这人,同曾经很是相似,却又很是不同,他再不是那个一句道歉便可以哄好的小少爷了,他似乎对自己厌极恨极,看一眼就要得眼疾的程度,所以每每相见,他都恶语相向,说出的话真真像最利的刀子,直往对方心窝子上捅,开始时魏无羡还觉得委屈,想还是小时候好,他们吵架没隔夜仇,如今却沉疴累累,后来他也来了火气,心想江晚吟,我待你还不够好吗,为什么你总要如此对我,好像真的恨不得我去死,恨不得从未认识过我。

少年仇怨春风可解,春风却问东风。


江澄此时已将手里的盘碗冲洗干净,他甩甩水,端着往屋里走,并不打算再等魏无羡的回答。魏无羡却站起来大步跨到他面前,起身时因为腰痛踉跄两步,然后站定。

江澄不耐烦地皱眉:“别挡路。”

“你怎么不说,你脸上又没有花。”

“啊?”

“你以前就会这么说。”

江澄显然没想到他会这么说,愣住了,杏眼瞪起来圆圆的,这也是他发怒的前兆,很快压下眉头,质问他:“以前?你现在跟我说以前?”

“不可以说吗?”

江澄语气更刻薄:“这话你来问我?你有什么资格说以前?你也配?魏无羡,我跟你已经没什么好说的了,你死了还是活了,都跟我没有半毛钱关系。你不会以为就凭曾经那些浅薄交情,我便要记上一辈子吧?哈,你这脸皮之厚可真是叫我开了眼,怪不得能在祠堂……罢了,罢了,这些我懒得计较,我也不会再说些没边没际的话,听您一句食言了还是如何,我不关心,收留你一晚是看在父辈的情分,我们两个之前,早就断得干净了。”

魏无羡安静地听他说完这些,才缓缓开口:“其实你以前和我说这样的话,我听了心里难受极了,因为你好像真的特别讨厌我。”

“我就是很讨厌你。”

“但是有一天——大概是半年前的某一天吧,我走在路上跌了一跤,晚上腰痛又犯了,躺在床上睡不着,翻过来覆过去像摊大饼,不知道为什么,我明明经历过更艰难的日子,但那晚我就觉得自己是全天下最倒霉最可怜的人了,我瞅着天上的月亮,明晃晃的,好像照透我整个人,我便想起我们小时候。”他竟然有些腼腆地笑了,“小时候,湖水也像月光一样净透。那时你总跟我生气,我也总向你道歉,我就想,为什么我要道歉呢,明明我也很委屈呀。”

“我曾经总以为是因为我还有些做家臣的自觉,你是江家的少主,我让着你岂不是天经地义的事吗?但这句谎言欺骗了我自己许多年。”

“是因为我怕你,但不是忌惮,我其实从不怕你把我赶出江家,好像笃定你永远不会那么做,那我怕你什么呢,我在这许多年后的最凄惨的夜晚才想通,我是怕你伤心。”

“同时我也想通了另一件事,你对我说那些话,并不是因为你恨我。”

“而是因为我让你伤心。”


江澄沉默了很久,叹一口气:“你那衣服中午就能晾干,我说过,我不计较过去了。”

说完他要往屋里去,魏无羡忙拉住他,一拉一扯间几个碗碟都掉到地上,摔个稀碎。

“我……”魏无羡顿一下,“你让我留下来,我可以帮你查案。”

“我用得着你帮?”

“自然不用,但我看你隐瞒了身份,独自一人来此地追查,想必对方已经隐匿行踪,你暂时还不知道他的身份或具体位置,又不敢打草惊蛇,只好先收集线索,我说的对吗?”

江澄看他猜得八九不离十,又不愿说对,只说:“继续。”

魏无羡已然明了,笑笑:“如果我没猜错,你要追查的这人,是个鬼修吧?”

“你怎么知道?”江澄先是讶异,又立刻醒悟,“也对,毕竟你算是行家中的行家。”

“哈哈,您过奖。”魏无羡有些尴尬,“咱们进里面说吧,站在大太阳下面好热。”

江澄打量他:“是你那老腰又犯病吧?”

“什么都瞒不过你。”他说着便拉他手进屋坐下,捎带关上了门。

“快说。”

“江澄你这人就是性子急。好好好,我说。这村子虽在云梦地界的边缘,但人若从西北方向往云梦去,十有八九要经过这里,要是妖兽鬼怪一类,会选择更偏僻的藏身之处。其实我要是他,干脆藏到鬼城里去,还怕被人找到吗?但也可能是他能力不足,怕驾驭不住,反过来被鬼欺负。”说到这里,神情有几分嘲弄。

江澄凉凉地说:“这方面你倒是有异于他人的自信。”

“我已弃恶从善,誓与邪门歪道不共戴天!”魏无羡的眼神坚定得像要成仙,看江澄神色缓和,也跟着语气放松,“我猜这人之所以选择这里,是因为他需要人的阳气来养鬼、或者养走尸,具体原因我不能确定,但我已在村中发现几处他布下的阵法,不同于用纸符而是依托地势、草木、土石,这相当巧妙,而且极难被察觉。”

江澄思索片刻后说:“之前门生追查到这里,怕对方逃出云梦地界,到时候更麻烦,于是在村口设了结界,人出得去,阴物却不能。监视多日,始终没发现异样,回来报告说会不会早让他跑了。哪有那么简单,我便亲自来查。”

魏无羡笑着恭维:“能让咱们江宗主亲自出马,也算是个人物。”

江澄扫他一眼。

“能让江宗主和我这个精通鬼……咳咳,和我这个上得厅堂下得厨房的贤内助强强联手,他死得其所。”

“亏你还有脸提。”江澄不想理他,而后想到什么,对魏无羡正色道:“你不能留下来。”

魏无羡一愣,脱口而出:“为什么?”

“你的剑。”

“我的剑?”

“你应该发现了吧,我身上没带三毒和紫电。因为这个鬼修对灵力非常敏感,之前好几次追查失败,都是因为门生使用了灵力被他发现。随便是上品灵器,我不确定他会不会察觉到,但我不能冒这个险,所以你不能留下,而且越早走越好。”

“你说的有道理,”魏无羡摸摸下巴,很认真地思考,“可是我如果走了,你每天吃什么呀?早上我看炉灶里都是湿柴,你昨天烧的吧?那种点不起火的。难道你每天就喝些露水,吃干菜干鱼吗?”

江澄被他问得一噎:“……不用你操心,再说修仙之人,十天半月的辟谷也不是难事。”

“饿肚子总是难受的。”魏无羡轻声说。

此刻,室内恢复一种寂静,只能听见窗外风吹过,屋顶的茅草发出沙沙的声音,柴门微微晃动。二人各自心事。


“既如此,我便告辞了。”

魏无羡突然站起身,冲江澄拱手。

他到院子里取下衣服,其实才晾干九分,还有些潮气,但他并不在意,直接换上了。换下的短打叠工整后放在板床上,将随便佩在腰间。他拉动柴门,回头跟江澄说:“你还是挂把锁吧,安全些。”说完径直出门,离开了。

这一切发生不过片刻。过去十几年在如今看,也仿佛片刻。

江澄缓缓坐下。

虽然茅草和柴门依旧在响动,但却好像比莲花坞的夜晚还要安静。

这狗东西。他在心里骂他一句,却没了下文。

他突然想到,魏无羡说过,他每次和他生气,都是因为他让他伤心。

于是他又骂了一句,然后出门去了。

这村子依山傍水,是个宜居的去处,大概住了几百户人家,村子中部聚集紧密,但因为邻山而居,也有许多人家将房子建在山上,高低远近,错落有致,这也给江澄的调查增加不小的难度。

他在村里巡视一番,按照魏无羡的提示找到几个比较明显的阵法,记下了摆放的位置,并思考该如何处理。为了不使自己看起来可疑,只能装作正在熟悉村里的风土人情,免不了要同大伯大叔大婶大姐寒暄一番。有位叫秀秀的娘子在村里给人说媒,拉着江澄的手叹道,小伙子俊是真俊,方圆百里的村子都找不到这模样的,可惜没房没地没手艺。村西头有个李寡妇,家里三亩地一头牛,无儿无女,他若有想法可以从中撮合。江澄连连拒绝,说自己无意娶妻,后又围上来七姑八婆你一句我一句,江澄逃也似地离开了。

听见身后急切的声音骂他:“这小伙子,真是不识好歹!”

后来路过豆腐铺子,有个姑娘从里面探出头来叫住江澄,笑盈盈地和他搭话。江澄才想起来这是月姑,魏无羡曾问她借过锄头。月姑同江澄聊天,有一搭没一搭地提到魏无羡,江澄不知说什么好,只说锄头用完了,尽快给她送回。那姑娘要送他们的豆腐也没收。

这么折腾下来,江澄直到傍晚才往草庐走去,遇到了从镇里回来的大强哥,打了招呼,本想托他下次帮忙捎带几只碗,又想到自己根本懒得生火做饭,便罢了。

远近的山上升起袅袅炊烟,日头西斜,该是家家户户吃晚饭的时间了。农夫下了田往家走去,扛着锄头或牵着牛,能听见妇人高亢或轻柔地呼唤,便有孩童一边应着、打着、闹着,向家里跑去。从热闹到安静似乎很短暂。路上的人也稀少了,如果天色再暗,屋里便会点起灯。炎炎夏日的温暖的灯火。

江澄继续走,肚子是有些饿,但可以忍耐,不过一件小事。

远远可以看到那间草庐了,那间水缸里挑满水、灶台干净的草庐,那间曾整夜暴雨,竹板床上挤两个人的草庐。

同千家万户一样,也升起炊烟的草庐。

江澄脚步停下,又立刻加快,他几乎跑到院子旁,看见了熟悉的身影。

魏无羡正蹲在地上杀鸡,脚边零散地摆着碗碟、油壶、还有各种被油纸包着的东西。听见脚步声后回头,很自然地说:“你回来啦?帮我把东西拿进去,我光忙着生火做饭了,你要是懒得动弹就放着吧,一会儿我来。”

“你……”江澄少见地结巴,“你怎么在这里?”

“我买了东西就回来了,很奇怪吗?”

江澄往他空空如也的腰间看去:“剑呢?随便呢?”

“当掉了。”他回答得理所当然,“不然我穷鬼一个,哪来的钱买这些七七八八。”

沙石路上响起脚步声,吧嗒吧嗒,一对兄弟从远处跑来。前面那个年长些,比小的高半个头,走走跑跑,嘴里催着:“快点儿啊,一会儿咱娘等急了。”

小的跟在后面,用脏兮兮的胳膊擦着眼泪,慢腾腾地跟着。

“有什么好哭的,不就是裤子破了吗?”哥哥不耐烦地停下,“快到家时我跟你换就行了,就说我不小心掉沟里摔的。”

弟弟这才止住哭声:“那爹又要打你了。”

“我皮厚,不怕疼。”哥哥自豪地拍拍胸膛,“你腿还疼吗?要不我背你回去?”

“不用。”弟弟擦干眼泪,呲着牙笑,“咱们回家吧。”

俩人便拉着手往家走,依稀还能听到哥哥说:你放心,明天我一定给你报仇,再也不让……后面声音远了,听不见了。

回过头来,魏无羡手里抓着收拾干净的食材,冲他笑,好像自己胜了半招。

“我就说饿肚子不好受吧,晚上给你煲鸡汤。”


魏无羡便住了下来。

他同江澄一起将这乡村寻遍,共找到三十六处法阵,二人决定随机破坏其中几处,以免遭到敌人怀疑,法阵空缺便要补完,这一空一补间形成他们的突破点,对方早晚会露出马脚。面对谨慎的对手,等待是上上策。

等待之余便是日复一日的生活。魏无羡将院子翻了一遍,中间留了一条小路的间隔,其余的地方都种了蔬菜,有茄子,南瓜,土豆,辣椒,还有葱和香菜。他指着每一块土地向江澄介绍种下了什么,这里那里。江澄说咱们要是等你种出菜来,早都饿死鬼投胎三次了。魏无羡便说哪要那么久,少则一个月,多则一百天,很快的。江澄又说,到时候事情办完了,谁还住这破屋里头。魏无羡爽朗一笑,企图跟他勾肩搭背,说来日方长嘛。江澄没有回答。

魏无羡用鹅卵石将中间的小路铺出来,铺到一半时,不知哪里窜出来条野狗,狂吠着向他冲来,他一声妈呀,江澄立刻从屋里奔出,他忙见了救星一样跳到江澄身上。等江澄把狗赶走后,他还像树袋熊似的挂着,看对方越来越黑的脸色,小心翼翼说了句:“我好像把腰闪了。”

江澄大骂他不中用,年纪轻轻像七老八十,他也觉得尴尬,躺在床上装乌龟。剩下的鹅卵石自然是江澄铺的,他一边用小锤把石头敲在土里,听魏无羡在屋里喊:“大的石头和小的要分隔开,不然不好看!”他回一句:“老实躺着吧!事儿这么多。”然后挑挑拣拣石头大小,心想此情此景,自己好像有病……

几天后魏无羡能下地了,推开柴门一看,种下的菜都发了芽,鹅卵石路铺得精致。

哦,他还发现,院子四周扎了半人高的篱笆。

布设法阵的人很快有了线索,但还不明了,江澄写信给莲花坞简述情况,鸽子扑棱着翅膀飞走时,魏无羡总是看很久,问江澄:“你说鸽子飞来飞去,会觉得哪里是它的家呢?”还不等回答就又说:“或许它本没有家。”

闲暇时二人在乡间闲游。一日爬到山腰上,向下望是一番别样景色,房子高矮不同,有的紧凑有的分散。大强哥家后院有两个小儿正在玩耍,旁边畜棚骡子拉磨,一圈又一圈,村东有条小溪,几个姑娘结伴去浣衣,说到高兴处便拍手大笑,明媚快活。月姑的豆腐铺子前,似乎无论何时都有人光顾,每天清晨她都会端着碗来草庐送一块豆腐,江澄若是在院子里,也要喊魏无羡来取,月姑只说“这是刚做的”,羞涩笑笑便走了。江澄把南瓜秧上的虫掐死,心想可惜他是个死断袖。

“山远近,路横斜。青旗沽酒有人家。”

魏无羡衔根草靠在树上,突然吟诗一句,他手指向下面那户飘着青布酒旗的人家,回头跟江澄说:“我想喝酒。”

他们便去买酒。江澄付了钱,另一个抱着坛子往回走,并肩而行。

魏无羡似乎心情很好,走在路上哼曲,哼着哼着又唱起来,路上行人纷纷侧目过来,他只当没看见,唱得越来越响亮,江澄在心算家里的米还能吃几天,懒得管他。

路过豆腐铺子时又被月姑叫住了,她照常跟他们打招呼:“回家吃饭吗?”

魏无羡回答她:“嗯,回家。”

月姑不好意思低了头,不敢和他对视,待要开口时,魏无羡说:“对了,秀秀婶之前说要给我介绍姑娘,我这几天没碰到她,你若见了帮我回一下,就说我一穷二白,哪个姑娘愿意跟我过苦日子?况且我有心上人了,谢谢她一番美意,下次抓了鱼送她几条大的。给你也送几条,不然白收你那么多天的豆腐,我们过意不去。”

到家后他开始准备晚饭,江澄抱臂站在一旁,看他忙得不亦乐乎:“有时我真不知道你在想什么。”

魏无羡引燃柴火:“我想做道红烧鱼,炒个青菜,汆个丸子汤。”

残羹冷炙,月上中天。江澄挑起烛芯,魏无羡将酒坛里最后一口倒入口中,酒足饭饱地拍拍肚子,品评道:“这酒很好。”

“有天子笑好吗?”

魏无羡又很骄傲:“当然了,咱们云梦的酒肯定要比姑苏的好。”

他又说咱们。咱们云梦,咱们家,好像他同他很是亲密。

可他明明……

“这就是你离开那里的原因吗?”

江澄发问,对上他清明的目光。

“是,也不是。”魏无羡的声音放轻放缓,“你知道的,云深不知处禁止饮酒。虽然他肯为我违反家规,但我并不想和他一起喝酒了。当我发现这件事后,天子笑便没了味道,我也知道自己不能再待下去了。”

外面的月亮又大又圆,不知照亮过多少游子的夜路。

魏无羡透过窗去看月亮。

“那里不是我的家。” 


又过了十天,江澄说自己找到那个鬼修了。

魏无羡“哦”了一声,将粥放到江澄面前,转身去取筷子,发现筷子早都拿在手里后,又返回来坐下,思考了一会儿后问:“你打算什么时候抓人?”

“我已经给门生传信回去,最晚下午能到,我让他们把紫电和三毒带来,封死出村的路,不出意外的话,今天内就可以结束。”

“这样,那你就要回去了?”

“没错,我得回去了。”

吃过饭后,魏无羡说要去镇上一趟,江澄问他做什么,他笑着说:“买东西呀,你走了,我的日子还要过嘛。”走出两步又返回来,站在江澄面前有些犹豫,终于下定决心开口:“江澄,你能不能……”

江澄突然有些紧张。

“能不能续租几个月?这儿环境挺好的,我又没其他去处。”

原来他要说这个。江澄看他真挚,便点了头。

魏无羡离开不久便下了雨,夏日的天气是有些善变,小时候他们在湖里划船,明明刚才还骄阳如火,突然天就阴沉下来,云层积得很厚,然后下起暴雨,两个人忙到荷叶下避雨,顾头不顾肩,魏无羡便折下一枝,撑伞似的给江澄打着。江澄嗔他一句,怪他非要跑出来玩,回去肯定要罚跪云云,说着说着又对着笑起来,在狭窄的小舟上闹作一团。那时少年衣衫薄,却总不怕雨打风吹去。

如今江澄望着灰蒙蒙的天,希望雨快些停。

雨一直下,直到莲花坞门生到来,事件解决,仍然下着,不知何时停止。抓人的时候闹出不小的动静,旁边有好信的村民从窗口张望,胆子大的披了蓑衣来围观,江澄先找村长交待了事宜,又吩咐门生将鬼修押解回莲花坞,等他回去处置。然后便回了草庐。

路上想起自己可以掐个避水诀,但心里烦乱,抬起的手又放下了。

他走到草庐,推开篱笆门,惊讶地看见魏无羡已经回来了,正坐在房檐下的板凳上拔鸡毛,抬头看见江澄:“事办完了?”

“办完了。”

“你的人怎么回事,给我的香菜踩死一片。”

他很心疼地说,手里的活却没停,想想抬起头,看雨中的江澄:“怎么不用避水诀?快进屋吧,一会儿给你煲鸡汤,算是庆功。”

他大半个身子没被房檐遮住,雨落在他的脸上,湿漉漉的。

“或者饯行,随你喜欢。”

江澄走过去,在他头上拈了个避水诀。

魏无羡顿了一下,眼神微微动容,但最终还是像往常一样笑得很开朗:“江澄,干嘛突然对我好?这样我会以为……”剩下的话淹没在雨里。

吃饭时他说:“江澄,我想明白了,人这一生就是要看开,哪有什么好事都叫我得着的道理?恩怨与是非,人家愿意同我计较,便只能计较,若是一笔勾销,倒不敢奢望。我宁愿你记着我。生如逆旅,在路上的时候觉得有个念想,但真正走到时才知道,到了这里便要认命。”

江澄听他长长叹气,没有说话,只看着眼前这人。一副陌生皮囊,但江澄很熟悉里头的灵魂,那个灵魂最是桀骜不驯,敢与天斗,逆天而为。他曾拥有很多也失去很多,他会痛哭会绝望,会将牙咬出血和泪吞下,再挺起脊梁,拔剑指天灭人生苦厄,将生死付作笑谈。

但那似乎是很久前的事了,现在的他只饮一杯浊酒,同江澄说,他认命了。

江澄也咽下苦酒。

我又怎么能不认命?

魏无羡最后举起酒杯说:“江澄,祝你长命百岁。我这一生到现在,已经很值得。”


江澄离开后,魏无羡收拾了碗筷。他将麦麸皮子在碗上细细擦过,用来去除油污。

被踩死的香菜,收拾干净后又种下新的种子,这下无人来扰,它们可以安心生长了,辣椒和茄苗已经够高了,需要搭个架子,他便从近处捡些树枝简单修剪。野狗的叫声响起,他下意识绷紧神经,却没发出声音,他很擅长忍耐,尤其是独自一人的时候。或者说,许多时候只能忍耐。

但野狗被挡在篱笆外面了。

魏无羡听野狗的声音渐渐远去,低下头继续用小刀削去多余的枝丫,眼泪滴到手背上。

两个月后,魏无羡摘些刚成熟的茄子辣椒,托人送到莲花坞去。脚夫笑他:“人家莲花坞家大业大,怎么可能稀罕你这仨瓜俩枣,再说你是谁呀?我给你送这一趟都要让人笑话。”

魏无羡笑笑:“你只管送便是了,趁他还没饿死鬼投胎。”

那人只道魏无羡古怪,但收了银钱也就不好说什么,驾车去了,临走前又强调:“江宗主要是不收可不能怪我!”

他会收的。魏无羡边想着,边清点自己手头还剩多少钱,他平日没有其他生计,种的蔬菜刚够自足,闲暇时帮人写些书信、或教导孩子功课,赚几个铜板,买些米面油一类,日子凑合过下去。

晚上脚夫眉开眼笑地来见他,说你小子有些本事,莲花坞真收了你那筐菜,还给了一笔赏钱,顺便让我把这个带给你。说着将一柄剑递给魏无羡。

魏无羡笑着收下,说多谢了。庆幸江澄没叫人给他捎一袋子钱,虽然这剑对他来说也无甚意义,或许可以再典当一次?那江澄估计又要生气,他这样想,便笑出声来。

再过两个月,天有些凉了。

白日里还没什么感觉,夜里下了场雨,便觉得冷。魏无羡把江澄留下的短打盖上,缩着身子睡到半夜,点上烛灯。外头的雨稀里哗啦地下着,他从床底下掏出钱匣,数里头有几个铜板,够不够做一床被子。

笃笃。

就在他数到第二十四个铜板时,敲门声响起。

他去开门,江澄在门口站着,眉头皱起:“怎么不问下是谁?”

“你怎么来了?”他很惊讶江澄出现在这儿,忙把人拉进屋里,又窘迫地笑笑,“我这全部身家也没几个钱,谁还能来害我呀?”

看起来江澄对他的答案不太满意,径直往板床上坐下:“去了趟金麟台,回程正好下雨,顺路避下雨。”

“这样。”魏无羡露出开心的表情,“吃晚饭了吗?饿不饿?”

“……可以简单弄一点。”

江澄的回答有些出乎意料,但魏无羡立刻点头说:“我马上去做!”

于是夜半子时,他们的茅庐又升起炊烟。

魏无羡把菜端到桌上,有些不好意思:“家里没什么肉了,只能炒两个素菜,等我明天……”

“雨停我就走。”江澄打断他。

魏无羡的表情僵了一下,很快恢复如常,把菜给他夹到碗里:“多吃点儿。”

江澄看他消瘦的手腕,沉吟片刻:“在这里生活感觉怎么样?”

魏无羡歪着脑袋思索:“如果你下个月还来的话,我会很高兴的,提前跟我打声招呼,我给你准备一条大鱼,好不好?”

江澄撑头看他:“你不是说你认命了吗?”

“这有什么关系?你可以不来,我不会强求。”

“你既然认命,为什么不回到姑苏去?那里总有人要你,不必在这里过这种日子。”

“回去?”魏无羡眨眨眼,轻声说,“可是只有家才能算回去。”

之后他们熄了灯,躺到床上,像第一晚那样脊骨相贴。魏无羡感到身边人的温暖,忍不住凑近,他们便很亲密地挨在一起。

“魏无羡。”江澄在黑暗中叫他的名字,“这是你的金丹。”

“送给你便是你的,往后不要提了。”

“你有没有什么话想和我说?”

“上次给你送的茄子和辣椒好吃吗?”

“还不错。”

“南瓜也熟了,你回去时抱两个吧。”

“我又不是运货的脚夫。”

“哈哈,也是。”

“还有呢?”

“没什么了。”

“真的?”

“真的。”

“……”

“哦,我是有话想和你说。”

“什么?”

“我能抱你一下吗?”

“……”

“有点儿冷。”

“随你便吧。”

魏无羡便翻过身,从身后抱住他。

江澄感受到呼吸,来自他人却很亲密的呼吸,颤抖的肩膀,想要抓紧却不敢用力的手臂。他的身体要比他冷,因为他的金丹在他体内,就仿佛他的灵魂不是在那具皮囊中,皮囊只是药引,渡他返还这世间,他踏遍万水千山,只为最终栖居于江澄。这一刻他拥抱他,才不致死去。

“江澄。”他似乎是哭了,声音听上去很痛苦,江澄感觉自己后颈有些痒,才反应过来是一个吻,很快又听到他的道歉,“对不起,这里实在太冷了。”

“是太冷了。”

往后只会更冷,不只这茅庐,还有整个天地,惶惶人间。

江澄摸索着牵住他的手:“所以,要不要跟我回家?”

他这么问,是已经知道回答。


雨越下越大。

江澄听着雨声,喟叹道:“真长啊。”

是啊,这些苦痛,这些波折,这些困顿,这些离散又相遇,这些重逢,真的是走过许多许多年,他才终于走到他面前。

走了十三年,又三年,又一个夏天。

Zhallen

【兰缺】江南烟雨2- 西厢

江南虽美,可惜雨水偏多,连着下了几日的雨,就连性子活泼的铁心兰也有些郁闷了。花无缺虽然待她从未越矩,但是也几乎每日都会找借口来与她作伴。她原本以为花无缺性格古板,是个无趣之人,其实并不然。花无缺琴棋书画无一不精,样样拿的出手,每每让她自惭形秽。可是他又绝对不会显山露水,和心兰下棋,会偷偷让着她,不让她输的太惨,教心兰弹琴也特别耐心,绝对不会嫌她的琴声难听,反而一味鼓励夸赞,让她很是不好意思。

有一次铁心兰实在学不会一个曲子,不禁懊恼地一把将琴推开道,“算了算了,我就不是这块料。我从小在乡野之间长大,只会些粗苯功夫,花公子还是别浪费时间了!”

花无缺看着她气的脸颊微红,眉毛微蹙,反而觉得甚是...

江南虽美,可惜雨水偏多,连着下了几日的雨,就连性子活泼的铁心兰也有些郁闷了。花无缺虽然待她从未越矩,但是也几乎每日都会找借口来与她作伴。她原本以为花无缺性格古板,是个无趣之人,其实并不然。花无缺琴棋书画无一不精,样样拿的出手,每每让她自惭形秽。可是他又绝对不会显山露水,和心兰下棋,会偷偷让着她,不让她输的太惨,教心兰弹琴也特别耐心,绝对不会嫌她的琴声难听,反而一味鼓励夸赞,让她很是不好意思。

有一次铁心兰实在学不会一个曲子,不禁懊恼地一把将琴推开道,“算了算了,我就不是这块料。我从小在乡野之间长大,只会些粗苯功夫,花公子还是别浪费时间了!”

花无缺看着她气的脸颊微红,眉毛微蹙,反而觉得甚是可爱,不禁柔声道,“乡野之间长大有何不好吗?吸收天地之灵气,自然舒展,我还羡慕你呢。”

铁心兰眼睛亮亮地盯着他,不可置信,“羡慕我?移花宫可是世外桃源,武林圣地,你在移花宫长大,居然羡慕我?”

花无缺有些苦涩地摇摇头,“移花宫规矩很多的,不足为外人道也。”

铁心兰看他的神色,也猜到几分,不禁揶揄道,“也对,我看堂堂移花宫少主,却连衣食住行也要被荷露荷霜姐姐管着,这个少主也不好当呀。”

花无缺并不生气,反而柔声道,“她们也是好心,我若不配合,会让她们为难。”

铁心兰笑道,“你就是太好心,太为别人考虑了,不过荷露荷霜姐姐很好的。”

花无缺道,“她们从小就照顾我的饮食起居,我从没拿她们当仆人看过。”

铁心兰不禁想要对花无缺了解更多,试探的问道,“你也和小鱼儿一样,没有父母吗?”

花无缺摇摇头,“我从出生起就在移花宫了,两位宫主既是我的师父,也如同父母。”

铁心兰心想,怪不得他不敢违抗移花宫的命令追杀小鱼儿,这可难办了。一时也就无言了,默默看着窗外的雨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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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不知何故,花无缺居然没有来,她反倒有些不习惯了。无聊地翻了几页书,又拨弄了几下琴弦,只觉心烦意乱。

此时荷露捧着食盒推门走了进来,“铁姑娘,我家公子说,这是江南时令的点心,新鲜出炉的,让铁姑娘尝尝。”

铁心兰接过来,问道,“谢谢荷露姐姐,花公子呢?他今日有事吗?”

荷露面露难色,犹豫道,“公子今早练功之后,身体有些不适,所以不能来看望姑娘了,还望见谅。”

铁心兰不禁大惊失色,差点儿把食盒摔在地上,着急问道,“他受伤了吗?严重吗?”语气颇为急切。

荷露见她为公子担心,心想公子待她如此好,她总算还不是全无良心,不禁冷冷道,“公子练的是移花宫上乘武功,是有些困难的,一时伤了身子,也在所难免。姑娘放宽心,公子也不希望姑娘担心的。”

铁心兰还想再问详细些,荷露已经不肯再吐露分毫,告辞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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铁心兰在房中坐立不安,无意中打开食盒,发现是四枚碧绿的青团。那日在街上见到,她只多看了几眼,没想到花无缺就留了心,即使在病中也不忘送给她,这份心意,说不感动肯定是假的。她拿起软糯的青团,握在手中还是温热的,不禁回想起两人相处的点点滴滴,心中只觉得愧疚又酸楚。也许因为花无缺太强大了,她从来没想过花无缺也会受伤,会生病,这仿佛是不可能发生的事情,现在她不由自主的为他担心了。

铁心兰犹豫了一会儿,在镜子前整理了一下衣服和妆容,还是决定去看望一下花无缺,无论如何,他们也算是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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铁心兰穿过雨中的回廊,细密的雨丝吹过她的发梢,给她的眉目也沾染上一缕淡淡的轻愁。她走到花无缺的房间,刚想要敲门,就听到屋内传出轻轻的咳嗽声,然后是荷露的声音,“公子怎会在练功中岔了气?练功中分心是大忌,明玉神功讲究断情绝爱,静心凝神,公子怎会如此不小心?”虽是责怪,但语气中更多是心疼。

荷霜愤愤道,“那个女人根本没有心,公子若再为她分心劳神,可就太不值得了。”

听到这话,知道荷霜意有所指,铁心兰手一抖,差点不敢敲门,只想逃走。

花无缺的声音传来,虽然有些虚弱,却格外清明,“荷霜,不可对铁姑娘无理,这是我自己的疏忽,与铁姑娘何干?你若再如此说话,可别怪我生气了。”

铁心兰听了这话,更觉惭愧,刚想离开,不料屋内人听到风吹的响动,警觉道:“谁人在屋外?”

铁心兰倒不方便走开了,只好硬着头皮推门进来道,“是我,刚才听荷露姐姐说,花公子受伤了,我想过来看看。”说罢,尴尬的站在门口。

荷霜正气不愤,并不想搭理她,还是荷露更加随和,过来招呼道,“铁姑娘有心了,快请坐。”一边使眼色,让荷霜端茶倒水。

花无缺只穿了白色的中衣,外衫只是披在身上,靠在床边,神色颇为憔悴。铁心兰只见过花无缺丰神俊朗,满面春风的模样,这副虚弱的样子,是第一次见到,不觉一阵心痛,又不知道该如何把握分寸,有些欲言又止。

花无缺看在眼里,坐起身,装作若无其事道,“都怪荷露多嘴,惊动了铁姑娘,其实不妨事的。”

荷露忙给荷霜使眼色道,“铁姑娘慢坐,你在这里陪陪公子,我和荷霜去厨房看看给公子的药煎好了没有。”

铁心兰忙站起身道,“我也一起去吧。”

荷露连忙拉着荷霜走,“那怎么行,我们去去就来。”


======

铁心兰手足无措的坐下,花无缺靠在床边,只对着她微笑。铁心兰内疚道,“花公子,我,我那日不该说那样的话,我知道你不是那样的人。”

花无缺笑着制止她,“你说了哪样的话? 我早就忘了。是我学艺不精,铁姑娘怎么怪起自己来了?”

铁心兰着急道:“虽然我不希望你杀小鱼儿,但是我也不希望你受伤。”

花无缺淡淡说道,“我知道。”

“你不知道!小鱼儿从小在恶人谷长大,受了很多欺负,身上疤痕累累,他虽然看似玩世不恭,但是心地善良,从不会无端害人,移花宫有什么理由杀他!”

花无缺无言以对,默然半响才缓缓说道,“所以,我并没有主动去找过他,不是吗?”

铁心兰哑口无言,确实如此,凭借花无缺的能力,他真想要找小鱼儿,简直易如反掌,可是他却从来不积极去寻找,反而在段府浪费时间。想到这里,她站起来,“对不起,我是来看你的,不应该说这些,你好好养病,我先走了。”

花无缺看她要走,着急起身阻止道,“铁姑娘莫要走,就在这里陪我说说话,可以吗?”情急之下,外衣竟然滑落到了地上。

铁心兰连忙扶住他,拾起外衣给他披上,“我只会说些让你生气的话,你也要留我吗?”

花无缺道,“我何时生过你的气呢?”

铁心兰故意说道,“哦,我忘记了,花公子不会生气。”

花无缺笑道,“是吗?铁姑娘是想看我生气的样子吗?”

铁心兰羞红了脸,扶他坐下,又自去倒了杯茶捧给他喝。见他胸口起伏,嘴唇发白,不禁担心道,“你真的没事吗?你可不要骗我。”

花无缺见她神色认真,心中涌过一阵暖流,反而想要逗她,正色道,“我真的有事,你可以去通知小鱼儿来,他现在就可以杀了我!”

铁心兰知道他在调侃她,气的捏起小粉拳,抬手就锤在他肩上,“我是真的担心你,你反倒拿我取笑!”

这一拳打在他身上,并不用力,反而轻轻软软的,是铁心兰难得在他身边轻松肆意的样子,两人虽然朝夕相处了两年,如此亲密的时刻反而不多。

两人正在打闹,没想到此时荷露荷霜进来,正好看到这一幕,他们家虚弱受伤的公子,正在被铁心兰粉拳攻击。这还了得?荷霜马上变了脸色,重重放下手中的托盘,正要发作,铁心兰连忙闪开一旁,“荷霜姐姐,你误会了,我只是........”

花无缺也连忙解释,“我们是闹着玩儿的。”两人都红了脸,好一个欲盖弥彰。

荷霜还不明就里,荷露早已看的清楚,公子非但不生气,反而很享受呢。连忙劝道,“公子该喝药了。”

铁心兰连忙上前道,“还是我来吧,算是赔罪了。”

铁心兰纤纤素手,捧着药碗端给花无缺,无缺的目光追随着她的身影简直移不开眼睛,仿佛一池春水,将她整个人都融化其中。铁心兰的手不禁抖了一下,差一点儿把药撒了出来。


=======

荷霜刚想说话,荷露拉着荷霜偷偷溜出了房间。

荷霜一路愤愤不平,“荷露姐姐干嘛拉我出来? 她连个药都端不好,怎会照顾公子?”

荷露道,“你还看不出来吗?公子多高兴,这药撒他身上,他都能笑出声。”

========

窗外春雨正浓,翠色欲滴。欲买桂花同载酒,终不似,少年游。


【待续】









被保卫的萝卜99

【鱼兰】难以割舍 再也不见

鱼兰be

我或许没那么喜欢小鱼儿,只是很爱铁姑娘吧。希望他更喜欢她些,别那么快将她放下。这个想法可能不怎么对,只是一点私心。

初恋组意难平,也心疼兰缺的一路坎坷。

只是希望他能给她一个温柔的笑脸。


小鱼儿收到花无缺飞鸽传书时,正闲坐在小桥上,喂池塘中的鱼儿吃食。近来江湖太平,他许久没歇歇了,便回樱溪来看看苏樱。如今正是冬日,象山却仍是一片葱茏,溪水并不结冰,只是樱花不再开了。

花无缺和铁心兰本应该是在移花宫,只是这些年他带着她到处走,不常回去,现在也不知道在哪。小鱼儿打开纸团,是花无缺执笔,看来她最近情况不错:“小鱼儿,我们现在在昆仑,找到他了。只是如今还没有起色。”短短的,也不...

鱼兰be

我或许没那么喜欢小鱼儿,只是很爱铁姑娘吧。希望他更喜欢她些,别那么快将她放下。这个想法可能不怎么对,只是一点私心。

初恋组意难平,也心疼兰缺的一路坎坷。

只是希望他能给她一个温柔的笑脸。


小鱼儿收到花无缺飞鸽传书时,正闲坐在小桥上,喂池塘中的鱼儿吃食。近来江湖太平,他许久没歇歇了,便回樱溪来看看苏樱。如今正是冬日,象山却仍是一片葱茏,溪水并不结冰,只是樱花不再开了。

花无缺和铁心兰本应该是在移花宫,只是这些年他带着她到处走,不常回去,现在也不知道在哪。小鱼儿打开纸团,是花无缺执笔,看来她最近情况不错:“小鱼儿,我们现在在昆仑,找到他了。只是如今还没有起色。”短短的,也不寒暄。

“外头这么冷,你干坐着做什么?”身后有清亮的声音远远传来。小鱼儿回头,是苏樱站在廊下,手笼在袖子里冲他喊。

“我是帮你喂鱼。没心没肺的丫头。”他站起身,随手一掌挥去,樱树的枝杈来回转了几个圈。他收掌,那树枝才颤颤悠悠地站好了。

苏樱不满道:“又出什么事了?拿我的树出气?”话一出口,她便明了。还能是什么事?自然是铁心兰的事。她叹了口气,望着小鱼儿:“前些日子我寻到一个古方,最近试了试,已有七八分把握。你多住几日,等我把那药配出来,带去给心兰姐姐吧。”

小鱼儿眼睛亮了亮,大步跳上台阶,双手扶住苏樱的肩膀,欣喜道:“鬼丫头,你果真是医仙。你放心,这几日你专心忙你的,我一定把你照顾好了。”

苏樱撇撇嘴,翻了个白眼:“自然是这样。”

看着小鱼儿欢天喜地地去了厨房,她摇摇头,回药房去了。这条小鱼,记性最好,几年前她跟他说过她的喜好,这么多年也不会忘。苏樱看着面前摆着数十堆草药磨成的细粉,起身拿来称量的器物,忙碌起来。

她的樱溪,不止小鱼儿一个客人,几年来,苏樱的名号在江湖上越发响亮,甚至提起魏无牙,都只说是“医仙苏樱已经死了的义父”,似是没了无牙宫这号门派。象山热闹,也是托了小鱼儿和花无缺的福。他们兄弟俩所到之处,风波平,河海清,江湖上无人不敬畏、不称道的。重伤之人,他们便留下一个“樱溪医仙”的去处,引人来寻。所以苏樱的日子过得很是生机勃勃。

她从前常盼着小鱼儿来,却也慢慢死了心。他有时会来找她下棋说话,眉宇间一片疏狂肆意,依旧是从前少年意气的模样,可走的时候也毫不留恋,嘴角的笑容实在欠揍。她知道,他来,不过是为了问一件事。只是,她不说,他便知没有结果,略逗留几日就走了。苏樱站在挂满樱花风铃的屋檐下,瞧着竹栏外最后一片衣角消失,转身进去,满室暖香都像落了雪般,白惨惨地,失了味道。

苏樱合上窗子,悄悄叹了口气。想来这一次,该有些效果了。

她想起那日哄铁心兰睡下后去找他们两兄弟,他们两个匆匆而去,留她在原地,有些怅然,更多的是难过。不知是铁心兰太过伤心失了魂魄,还是那毒药性情过于歹毒,又或许是她撞上巨石磕坏了脑子,总之,她哪怕服了解药,醒来也只是一副痴痴的模样,心智像是个七岁顽童。

小鱼儿远远地看见铁心兰坐在地上把玩着一株草,停下了脚步。他望着花无缺满脸是泪地拥住那个姑娘,怔怔地放开她,眉眼间一片冷然,片刻又多了几分柔情,满目缱绻地凝视着面前的女孩,手轻轻地抚上她的脸颊。

他想起方才山洞外,他对花无缺说,“你和铁心兰在一起,我很开心啊”。他的哥哥有些惊喜:“真的吗?”他笑道:“假的。”说完自己也笑了,只当是个笑话。可是小鱼儿心里清楚得很,那并不是玩笑。

后来,他拍拍花无缺的肩膀:“你放心去吧。到了哪里,给我来个信便是。”他挑了挑嘴角,回头看看苏樱,又回过头来看着他,“一路保重。”

花无缺走后,小鱼儿就跟苏樱告了别。他看得懂这姑娘眼中的情意,也正因此并不能再住下去。苏樱笑了笑,叫他没事回来找她下下棋,说不准哪一日,她就有办法了。

 

小鱼儿得了药,欢欢喜喜地同苏樱说了再见。她依然站在廊下,望着他的背影逐渐远去,待到他快消失时,叫住了他:“小鱼儿!”

小鱼儿回头:“嗯?”

“七月初七,我等你带着心兰姐姐回来喝我的喜酒。”她顿了顿,还是直截了当地说了。

小鱼儿愣了愣,笑出了声:“好啊!你等着我!”他此刻心情实在不错,出山便是漠漠白雪,浑身却都暖洋洋的,丝毫不担心。他想,他定能赶上这日子。

从象山到昆仑的路并不近,是以他早早给花无缺去了信,教他别跑了,等他去找他们。一路上,小鱼儿揣着怀里那个方子,还有葫芦里满瓶的药丸,心里冒了火一样,走到哪都是满脸喜色,行走一处,连往日被他教训过的帮派子弟见到也是一团和气,更是好吃好喝好马地招待着。所以他这一路道没费什么心思,顺利得很。

当然,银子也花了不少,不过移花宫有钱,他自然也有的是钱。

这些年花无缺将移花宫做大做强,荷露荷霜俨然成了天下最大的庄主,赚得盆满钵满,他们最不缺的就是钱。

若是能治好铁心兰,花无缺自是什么也舍得下的。

小鱼儿满天下乱跑,江湖嬉闹,人都道他是英雄少年,风发意气,武功绝世,智计无双。只有他明白,他跑来跑去,只是为了那个女孩子。他早将全天下名医访了个遍,找到有用的消息就送去给花无缺,每寻到一处,心就踏实一点。

于是当小鱼儿再见到花无缺时,心里那块巨石彻底放下,猛地上去就抱住了他。

“苏樱有办法了!有办法了!” 小鱼儿大叫。

花无缺早收到他的消息,也是一脸喜悦,他接过小鱼儿手中的葫芦,温声道:“跟我来。”他走在前面,回头看了看小鱼儿。他脸上的笑容实在太过明显,花无缺有些怔住,随即了然,无奈地笑笑。有些事,即使不说,也能明白。

小鱼儿再见铁心兰时,她正在厨房里捣弄面团,满手的面粉,黏糊糊的。铁心兰见了他,娇笑着扑上去:“小鱼儿!你来啦!我给你做点心好不好?花无缺昨日刚买来的,他说,我也能做!药太苦啦……吃点甜的才好呢!”他环抱住她,心跳咚咚咚的,没想过会是这么个场景。

“好啦好啦,你个小鬼。你手上还沾着面粉呐!你放开我。”他看看花无缺,想把她从身上拽下来。

没料到铁心兰察觉到他的意图,竟立刻哭了:“小鱼儿你坏……你凶我……呜呜呜……”

小鱼儿脑子有些嗡嗡响,不知是不是和从前的哪一幕景象重合,他心软得一塌糊涂,轻轻拍她,摸了摸她的头发,放缓了语气道:“好啦,我没凶你。我和你一起玩,好不好?”

说完,偏过头,冲花无缺做了个鬼脸。

花无缺只做懂了他的意思,微微点了点头。

他懂,小鱼儿是在跟他说,你看你媳妇多烦人,干什么总缠着我?他也懂,他抱着铁心兰,是真心实意的贪恋她的怀抱。

但既然小鱼儿不想说出口,他便只当他不知道。

从前花无缺问过小鱼儿,他和苏姑娘怎么样了。小鱼儿说,他们分开了。花无缺惊讶,问他为什么。少年一脸正气,漫不经心:“放下了,才能重新开始。”说得正经,口气却随意,自己先笑了起来。

这样心思分明的一个人,旁人说是无用的。或许有一天,他能放下吧。

 

渐渐地,铁心兰清醒的时日越来越多,这个清醒,是说她不需花无缺教导便能轻易叫出他们二人的名字,记得从前发生的一切。铁心兰是个小女孩的时候,当他是哥哥,肆意玩闹,好生快乐。又因为小鱼儿性子活泼爱逗她笑,相比花无缺反而更愿意跟他亲近。可现在小鱼儿去找她,再没有她挂着甜甜的笑容扑进他怀里了。

“小鱼儿,我昨天是不是又闹你了?你不会怪我吧。”她笑眼弯弯,甚是好看。小鱼儿垂下眼,挠挠头,轻嗤:“呵,你都快把我勒得没气了!”他咬牙切齿了一番,眼前的女孩翘起嘴角,朝他作了个揖:“江公子大人有大量,饶小女子这一回吧。”

他摆摆手,拖长了尾音道:“那给我做道红烧鱼赔罪吧。”

铁心兰笑得坦荡:“真巧,无缺今日刚捕了鱼。”

小鱼儿身子一僵,没再说别的什么,只催她快走。

天知道,他有多想她多“勒勒”他。

 

小鱼儿走的那一日,神清气爽,浑身舒坦。

花无缺已再三谢过他:“小鱼儿,多亏你和苏樱。你回去,记得帮我跟她道声谢。”他佯装生气,怪花无缺这话生分。兄弟俩相视一笑,把酒言欢。

铁心兰的神志彻底恢复。有苏樱的药方,加上用昆仑山君的法子好生调养,她已无大碍了。小鱼儿没有任何时候比此刻更喜欢苏樱,她简直是仙女。

只是他再也不能抱着她玩耍了。

山下,小鱼儿牵着一匹马,跟花无缺二人道别:“无缺,七月初七,我们在樱溪见面吧。苏樱要成亲了。”

铁心兰很是惊讶:“你和苏姑娘……”她似乎有些不明白,但想一想,他这些日子,的确不怎么提苏樱的事了。

小鱼儿笑:“我们是很好的朋友。”

 

他晃着手,越走越远。

小鱼儿憋了憋泪,努力笑出声。

草原上的白衣少年,从此只在他梦里了。

难以割舍,再也不见。


——————————

我也不知道我在写什么……


少年不识爱恨一生最心动。

希望他们都好。

只不过还是有点难过罢了。

凉羽

【兰缺/鱼兰】迟迟春

迟迟春                              文/凉羽



茶还没品完前,盛糕点的小盘子又见了底。


铁心兰近来算是交了位新朋友。
倒可不是什么闺中密友,对方是位方才十一二岁的小小姑娘,被唤作小念。平日只爱穿身青色布衣裳,活灵活气,讲起话时羊角辫在脑袋后面晃啊...



迟迟春                              文/凉羽

 


茶还没品完前,盛糕点的小盘子又见了底。


铁心兰近来算是交了位新朋友。
倒可不是什么闺中密友,对方是位方才十一二岁的小小姑娘,被唤作小念。平日只爱穿身青色布衣裳,活灵活气,讲起话时羊角辫在脑袋后面晃啊晃。  

只听闻是因家事随母亲在此暂住,便恰巧成了邻居。

她跟花无缺才在这小镇定居不久,里里外外需置办安家之事。而江湖上还未从半年前命定一战的余温里走出,没有燕南天和移花宫的威慑存在,武林人士间的摩擦纷争和各家门派间的调和周旋还全要花无缺稍加费心。
至于自己,只参透半成的疯狂一百零八打除了添乱外便就只有在旁边加油助威的份,还不如贤妻良母些在家等候,也可找个清闲。   


于是阴差阳错,落了个带孩子消磨时光的差事。


还好小念同学有够乖。软软一张娃娃脸,小姑娘脆生生的童音,沾了蜜一样喊她“心兰姐姐”,叫她蹭蹭心生喜欢。
 白日里自家丈夫不在,铁心兰就索性收拾收拾零嘴又自带好茶水,头也不回就往隔壁钻,好端端的邻居家小院硬生生给整成了革命据点。

她素来灵巧,什么天南海北古闻今逸都能扯上一二。往往兴致来了,天色渐暗也不肯挪,一开始等人归家的念头全给抛在脑后,竟惹得花无缺也些许惊动了。
白衣公子在院外翩翩而立,接自己妻子回家时甚至教养极佳地超那母女俩点头告别,尽管对自己失去关注一事颇为不满,他却从不主动开口提。

对手充其量只是个没张开的女娃娃而已。
花无缺安慰自己。



情况却愈发不对头。   



那天他正巧归来早 ,还特地买回城西几道糕点新品,竟没换到意料中的雀跃欢呼。
铁心兰只在他脸上轻轻一啄,又自顾自歪着身子趴在桌子边上继续冥想。

 她素来心思透,有什么放在心上都藏不太住。只瞧见此时表情闷闷,一边心不在焉地戳着绿豆糕,一边嘴里还念念有词。那小块本是花瓣状的甜物上便硬生生戳出一个洞来。
  
花无缺微微蹙眉,飞快反省了遍今日的行程,的确没做错什么惹到自家小姑娘。那只能是她一人时出了什么烦心事,他曲指轻叩桌沿 “可是在外面遭了委屈?怎么对最爱的甜食都提不起胃口来了?”

“倒不是我的事,”铁心兰眨眨眼,“就是小念说家事已处理好,她近几日便要同母亲准备搬回去了,未免有点不舍。”

“关键是今日,”她复又重重叹出口气,坐正了身子复述道“牛牛,牛牛你知道吧?就是镇口鸿香斋掌柜的小儿子。”

“这小鬼,明明知道剩下的时日不多,还偏偏口不择言说了些重话吵架。现在两人见面便如同死敌,我虽有心帮他们和好,却实在不知能用什么法子了。”

  她顿了顿。


 几个时辰前眼见小丫头丧着张小脸哭跑过来,大改之前小霸王的神气劲,泪眼婆娑怎么也止不住。嘴里仍断断续续抽噎着句,“以后再也不要理他了。”像是动了真格。

问完原委后得知是件因对方一声“我的事不需你管 ”而引起的绝交战役,不免有些啼笑皆非。 

那时自己是怎样说的?铁心兰听完后蹲下身子来摸摸小念脑袋,略略思索片刻后开口,“ 我想牛牛也只是气话,这种事情,或许得听他解释后再做判断呢?”


“我当时只能这么安慰她,结果..这小丫头平时也不见半点柔弱个性,哪知道一旦爆发起来,眼泪止也止不住,什么都听不进去了。” 

她讲完了来龙去脉,一本正经的神态不比临敌时逊色几分。求夸奖小表情停在半空中,又想到什么泄了气,垂下眼睑,“对付小孩子,我果然还是缺乏经验。”

  有些乱了,花无缺抬手将那绺碎发拢至她耳后,“你同她交好,便看不得她难过。可说到底,终归只是那两人间的事 。”

“不过...”他哑然失笑 ,“我倒觉得 ,小念挺像你的。”




铁心兰愣了半晌,方才明白他所语何意。

这样说来,自己的眼泪似乎也总落得出人意料。
皮肉之苦再咬牙也能忍,却总轻而易举被人事击中溃不成堤。  

小时候有位邻居奶奶同自己关系极亲。那时加家中武痴爹一去不归,她方才只有小念这般大,无依无靠却活得坚韧。
有次也因几个男孩子拿她家庭说笑而大打出手,尽管有半吊子武功,可毕竟是个女孩身子,自然不及男子大力。她又不肯后退半步,落得胳膊和肘节上一片青紫,擦药时疼得嘶嘶倒吸冷气,也没掉一颗金豆豆。

后来初入江湖历练,也只是在慕容九和小仙女的追捕下受些皮肉之苦,哪怕再往后遇到过更凶悍的对手和更厉害的武功,她始终未曾畏惧退却过。

只有那次瘴气中眼睛中毒,不知是因伤口太疼 还是为之前白衣公子那番狠话赌气,知晓原委后什么自责什么统统在胸口翻滚汹涌,打翻了情绪的酒。
还尚是移花宫少宫主的花无缺竟一时失了神,只当是自己弄疼了对方,一再放轻擦拭力度, 却是他愈发温柔哄着她别哭,眼泪就愈停不住。  



邻居奶奶拍拍自己手背时是怎么说的,她只是叹气,“兰儿啊,你这孩子最好和最大缺点,就是一个倔字。 ”

什么叫一语成谶。




于是第二天去隔壁拜访时,铁心兰瞧见那张稚气脸上的七分执拗,昨晚被无缺点起误打误撞饮毒酒一坛的往事仍有些如鱼在哽,她张张嘴又将想好的措辞咽了回去,
  “睡了一觉可有觉得心里好些了? ”  

“心兰姐姐放心,我好多了。”小念点头。


“可别一个人闷着,吵架呢其实就是看谁先...”铁心兰犹豫着提出,没说完半句便被对方笑着阻止了,

“嘻,你就放心吧,我可都想好了,绝交就绝交,这种男孩子,亏我之前还喜欢他嘞。”小念说道。

她倒是没想到对方小小年纪竟如此洒脱起来,又或许只全是赌气作祟,那有何妨,就如无缺所言,她本为局外人。
 只需见女孩子依旧能同之前般开心神色,不再哭啼,铁心兰不免也放下心来,

“那好办,闹翻了也无妨,我们家小念日后定会遇见更好的男孩子。”


一语惹得相视笑。
对方仰起脑袋,认真思考一番后弯起眼睛,

  “那,能有无缺哥哥那般好?”



童言无忌呀童言无忌。倒从未料到会反被将一军,铁心兰一口茶水差点把自己呛到, 却见小念目光闪闪,发问得颇为认真,她便也托着腮帮子认真思考这个问题来,半响得出结论,倒坦诚十足:  

“唔,可能仅次你无缺哥哥那的种。 ”

许是她害羞的神情过于明显,调发出对方刨根问底的好奇心来,“心兰姐姐,”小女孩摇头晃脑捻了快绿豆糕塞进嘴,眼里放光,“那你呢,说说吧,可是也从小就喜欢起无缺哥哥的,还是说,以前另有其人....”


 空气霎时寂静。

她一时语塞,正要敲对方脑瓜嗔怒淘气,转头就见停在几步外,来接她回家的花无缺面无表情。

 

 



铁心兰觉着花无缺的气压今日着实有点低。
   
单不从进屋后就一语不发论起,晚饭时除了不停往自己碗里夹菜就再无互动,连那最喜的棋盘上对弈,气氛也冷冰。

 她有意讲笑话逗乐对方,倏忽被反手扣住,箍住了腰。她抬眼一瞬撞进他眼风,便明白公子这是在哪门子闷气,便笑着轻轻推了下他肩膀,低声问道,
 “你都听见了?”

花无缺望向自己时眼眸低垂压住一片墨夜星辰,那里有太多欲说还休的情愫在,铺天盖地翻涌而至,终来也只是低喃,顾左右而言他, “昨夜还是做噩梦了。 ”

 


她恍然忆起决战前那晚,他仿若要将自己生吞入腹。也是翻卷墨云,也是暗沉。
他的手太冷,俯下身深吻时情意太烈,谁的请求伤了谁的心,便用了力,肩膀以下被撕咬出更多印记,他要她同归一体。    

从他立下毒誓开始,铁心兰便知晓梦魇也与花无缺缠身。很多时迷糊醒来的半夜,他仍未入眠,喃喃唤自己名字时含着清凉的冰。
 他只是太好,深情一双眼,便彻底沉陷。

铁心兰也知晓,无论是从前往事还是相爱后渗透入生活琐碎里的每一分点,他的不开心从不愿开口,也始终是在同自己置气。     
 

她这样想着,便从背后环住心上人的腰。他个子太高,要踮起脚尖才勉强够把下巴搁在他肩上 。“无缺。”铁心兰念他名字,用自己的方式哄道。


许是那抿唇的小表情已许久未见又着实可爱, 她一边又在区分起花无缺生闷气和当真愤怒的区别。

绣玉谷底险遭江玉郎毒手那次,他恼她擅作主张,又悔自己力不从心护不得周全,眼风杀人。 
   
这个男人,永远在千钧一发之际不顾自身地挡在自己面前,从前素昧平生,爱后情深义重。

这边铁姑娘还在飘忽着心思,突然感到耳垂之上重重被咬了一口,男人略有不满地反客为主,蓄意加重尾音强调,“你分心了。”  

他用指腹摩挲她的耳廓,常年练剑磨出的薄茧带来某种奇妙触感。
花无缺便锁住她入怀更紧,另一只手顺着腰线下移。在她额上的吻停留住,欲说还休,沾染情欲后一副低声好嗓音。
无尽温柔又存心加以诱惑,讲的却是无关风月的情话又最为动人:

 “你想说的,我都明白。”




铁心兰觉着话本上当真未有骗人,只要一刻,仅此窗外清风明月,哪怕是再无他话,她只要抬眼,只要圈在对方怀里,对一个人的爱便可到达极点。  



她年少时也幸遇过一人,无知年岁相伴快乐。后来发觉苦涩远胜回忆欢愉,心甘情愿许下的诺言,大都不算数。偶然也会想起草原上并马奔驰,耳畔呼啸裂风 ,却总归敌不过沦为平庸, 像隔了层窗纸探去,声音与容颜一齐变为 只句故人沉淀出现的梦。

就像当初没有怪过谁,执着于开始而难以理解的执拗和不怕死亡近乎莽撞的勇敢。
她就是不肯面对自己。
她只记得说老人家她倔,却没记住奶奶那时还叮嘱声“太认定是会受伤 。”   


花无缺更似张网,密不透风没有棱角,温柔与守护统统包围其中,专注的情意生生。
然后她所有的勇敢与所有的犹豫,在拼命往前追寻后再无法跨出更大一步,于是犹豫于是踌躇,他依旧陪伴左右。
眸色深沉如水。
 一地月色里,一身风流。

他只需站在那里,不显山不显水,却是山水的存在 。






“你也算个小大人了,倘若当真想好不再听寻解释,不再与他结交,便不要轻易后悔。  ”  

“你长大后就会明白,有很多事情,一旦错过一步,所隔可成山海难越。”


送别的日子。铁心兰长舒口气,言语温柔,她自觉是尽了大人的叮嘱职责,眨眨眼又恢复起平日欢快的语调来,
“可是我觉得呢,何必想那么多自讨苦吃。珍惜现在便是,就算是认识了新朋友,也要记得回来找我玩哦。”



世人都说,因果一瞬既定。
只是太多时刻,表象迷人眼,言语都轻浮。
心却是不骗人的。

 


>

  
江小鱼打完招呼就外走时,一眼就瞥见位蹲在门口闷闷不乐的小少爷。
他这几日一路南下,拜访了多家以前闯江湖时结识的朋友,今早才赶路到此落脚。正巧这鸿香斋的掌柜也算常有联系,便坐下来好生唠嗑。
方才听说这位小公子从前几天与好友吵架后便一直念念不乐,那姑娘昨日还搬了家远走,这会当然烦心更甚。
江小鱼便心生了逗他的念头,谁料这天下第一聪明人还没能说上几句,对方一句反问便将自己堵得严严实实。



说来这问题倒也有趣。


他年少时最不缺的心动。 
却始终也无法忘记那一夜,眼角莹泪与生死剑端上挑起夜色。
抬头望见是云间月华,背后不胜凉风。他三缄其口一再逃避所犯下的恶像饭里的沙砾或者出骨鱼片里未净的刺。
没有催心折骨,来也淡淡去也淡淡。然后疏雨滴梧桐,不过迟迟春日。



“喂,你这小鬼,”江小鱼拍着对方脑袋把他往里赶,“ 几年没见,话倒又多了不少 。”

不过只是回问了句  “我就不信你以前没有被喜欢的姑娘放弃过! ” 
他竟也愣住了片刻,却也只是片刻。
很快反应便过来,笑着伸手拍拍男孩子脑袋,“得了啊,我不和你瞎扯了,你苏樱姐还在家等着呢。”


这倒没有骗人。

江小鱼算着家里那位肚子还正挨着饿,脚程渐快。

这江南青石巷间错纵。  

他想这迎面的风竟比塞北还奇妙,惹人下意识伸手去捉。脚边桥下流水缓缓。
不过就是一闭眼,竟再也寻不见了。


 

 

-FIN.-

虎掌南星

我一直不喜欢浓颜,但看了致命游戏,这张浓墨重彩的脸给我的冲击感,再加上cp的淡颜,竟成了绝佳的搭配。

这两张脸太搭了,绝搭的那种。浓淡相宜,互补。

  各种意义上的搭

我一直不喜欢浓颜,但看了致命游戏,这张浓墨重彩的脸给我的冲击感,再加上cp的淡颜,竟成了绝佳的搭配。

这两张脸太搭了,绝搭的那种。浓淡相宜,互补。

  各种意义上的搭

maxilla

【澜久】延时晚安

延时晚安

 请配合68集阮哥翻车观看。

  

  

凌久时还在生气。

 

阮澜烛一向善于观察他,因此要确认这一点并不难。凌久时在门里笑得不算多,他眼细长唇又薄,心情放松的时候嘴角也是松弛的,没有笑却总带着笑意。但倘若他心情糟糕,唇便会下意识抿得紧,兼带鼻翼浮现不明显的红,像冬日里受伤的雄鹿,不打算讲温情与道理,还很具攻击性。

阮澜烛不太明确自己目前是个什么心态,接受死亡对他来说有点太容易了,难度大概是目前困境的万分之一,他的手仍旧干燥而稳定,抵住门,明确拒绝了其他两人进入。程一榭拎住弟弟的领口往后拉,程千里隔着门缝留给阮澜烛一个无比担心的眼神。

很不妙,阮澜...

延时晚安

 请配合68集阮哥翻车观看。

  

  

凌久时还在生气。

 

阮澜烛一向善于观察他,因此要确认这一点并不难。凌久时在门里笑得不算多,他眼细长唇又薄,心情放松的时候嘴角也是松弛的,没有笑却总带着笑意。但倘若他心情糟糕,唇便会下意识抿得紧,兼带鼻翼浮现不明显的红,像冬日里受伤的雄鹿,不打算讲温情与道理,还很具攻击性。

阮澜烛不太明确自己目前是个什么心态,接受死亡对他来说有点太容易了,难度大概是目前困境的万分之一,他的手仍旧干燥而稳定,抵住门,明确拒绝了其他两人进入。程一榭拎住弟弟的领口往后拉,程千里隔着门缝留给阮澜烛一个无比担心的眼神。

很不妙,阮澜烛想,就连程千里都能看出情况不妙,那就是非常不妙。

 

但我能够解释什么?他思考了几分钟,觉得自己的行为早有预谋、罪名清晰,完全无法抗辩——因此最好的解决方式就是闭嘴。

 

凌久时在床边坐下,他下意识地想靠着对方坐,但是对方抬起头,冷冷地看了他一眼。

他想了想,没有坐下来,用手撑住架在床边的梯子。箱妖的“就在你身边”和“动来动去”同时发动,他没可能毫无损伤,现在其实浑身上下都痛,但目前这种情况,呼痛显然没有任何帮助,他决定先把这件事忘记。

 

这个也不能说,那个也不能说,他瞧着凌久时,隔了好一会儿,才叹了口气,轻声问:“你今天吃过东西了吗?”

声音柔软、问话很普通,没有任何缱绻意味,凌久时却像被针刺中了命门,脸色显而易见地变得更加难看。阮澜烛从他的反应就知道答案是什么,略微迟疑了一下,伸手去握对方的手,十分小心、并装作一派自然:“我陪你去吃一点?嗯?”

 

凌久时像触电一样地将手收了回去。

他将手收回去的时候整个人都在轻微地颤抖,对方讲话的方式一如既往的温和并且纵容,好似先前那十几个小时的噩梦完全没有存在过。

这令他感到无力并且震惊。

 

“阮澜烛。”他开口的时候发觉自己声音嘶哑,“你心里到底怎么想的,从头说给我听听吧。”

 

阮澜烛愣了大约两秒。

他当然知道对方被隐瞒了真相因此生气,但很难判断这个要求具体是想要听哪一部分,应该如何筛选内容、怎么措辞,才能规避风险渡过难关。

 

但这个时候实在不宜长久保持沉默,他迟疑了一小会儿,斟酌着道:“我确实判断错误,令你担心,很对不起,我保证从今往后一定会......”

他说到这里讲不下去,因为凌久时抓住了他的手臂,这个力度、这个方式,切实地令他体会道到了一种隐秘的、即将爆发的愤怒。

 

然而下一秒,对方就又慌乱地跳了起来:“你的手——??!!”

 

凌久时原意是要揍他一顿,但一握就是一手的湿濡,因为外套是纯黑色的,显不出别的颜色,但他对这种粘稠感与触感太熟悉了,慌慌忙忙忙去扯对方的袖子,却被阮澜烛眼疾手快地按住:“你听我说,没事,是小伤口,我不小心......”

他张嘴就是瞎话。

凌久时强迫自己又做了好几个深呼吸,冷声冷气地命令道:“脱掉。”

 

阮澜烛审时度势了几秒钟,试探性地、缓慢地开始脱外套——然后解开衬衫,露出一截手臂。他的手臂线条很好看,皮肤是苍白的,细碎的小伤口布满了整个右小臂,有的部分血液已经干涸,但被重重握过的地方已经开裂。

他注视着凌久时的表情,估摸不出他的情绪,只能小声补充:“箱女的头发,我用右手挡了一下,你看,真的还好,对不对?”

 

还好个屁。

 

凌久时不说话,转身去程一榭的包里翻急救箱,等他转过头,阮澜烛还是在原地站着,他简直气血翻涌,用尽全身力气才能忍住不爆粗口,恶声恶气地说:“坐下。”

 

阮澜烛默不作声地在他的床上坐下了。

 

凌久时小幅度地转着棉签,看着棉签尾部的酒精沿着细管一点点往顶部流动,觉得自己的双手还没有停止颤抖。这种不镇定太难看了,让他觉得自己搞不好是个疯子。

他不断提醒自己:醒一醒,你出生入死的队友活着回来了,没有死,没有缺胳膊断腿,而你却稳定地保持着一种气疯了的状态,你是不是被门同化了,脑子也开始变得没那么正常?

 

他怀着这种纠结的心态给人上药,一边试图将动作放到最轻、一边又恨不得把人当场戳死,自己将自己逐步拉扯成南辕北辙的两面,牙齿都快要咬碎。

 

阮澜烛也安静下来,他确实不在意那些伤口,不过很难不继续关注凌久时,又这么低头专注地看了他一会儿,没有忍住,低声说:“你是不是昨天没有睡好?不要弄了,先休息好不好?”

凌久时不说话,低头只看着他的伤口。

 

“要是你暂时不想看见我。”阮澜烛想了想,“我也可以另外找个地方睡,等你......等你气消。”

 

他讲完等了很久,凌久时才终于抬了抬眼皮。

 

“所以。”他的语气平淡,没什么起伏,“你也觉得我现在生气,不是时候,也没有道理,对吗?”

 

阮澜烛乌黑的眸子盯住他,水光潋滟地漾起无声的波涛,声音却愈发柔和:“我见过你与其他人的告别,你这样重感情的人,告别的时候一定会很伤心,但你是不会丢掉自己的,我确信这一点。”

“你看,即使没有我,你自己也能找出内应。”他笑了笑,轻声说,“我确实不能肯定自己能活,但我能够肯定你一定可以走出这扇门,我没那么相信我自己,但我相信你。”

 

凌久时闭了闭眼睛,低声说:“明白了,所以过程中我的情绪不重要,只有结果才重要,是这个意思吧?”

 

这是一种曲解,但阮澜烛没办法辩驳,因为语言太容易变作锋利的刃,而他无法忍受这种伤害有可能会落到凌久时的身上。

 

凌久时也沉默地看了他一会儿,忽然说:“我们拆伙吧。”

 

阮澜烛愣了愣。

 

凌久时的声音平静(至少听上去是):“我刚才想过了,你的保证没有意义,因为任何保证都无法从本质上改变你这个人。”

 

阮澜烛想要说话,凌久时却打断了他。

 

“不用不服气。”他说,“如果再来一次,如果最后没有任何兜底的措施,你会选待在外面,拉着我一起死吗?”

 

阮澜烛不说话了。

凌久时喃喃道:“还是不会的,是吧?”

 

因为上药,两个人靠得很近,呼吸也能相闻,阮澜烛深吸一口气,再开口的时候,声音也变得有些嘶哑:“凌凌——”

他没受伤的那只手轻轻按在了对方弓起来的背脊上,安抚性地拍了两下,凌久时停下了动作,整个人不自觉地蜷缩起来。

这姿势太似未尽的拥抱,被这个人的气息包围住,凌久时无法移动、也没有办法再开口。

 

“我不是神,令你失望了。”阮澜烛轻轻拍着他的背,语气仍旧温和,“我会判断错误,被人算计,会死亡,会做不理智的决定,确实不能算理想的队友,你要拆伙,我可以接受,没问题。”

 

“把纱布给我吧。”他的手往上,轻轻又抚摸了一下凌久时的头发,“好了,我同意你的建议了,能去吃点东西了吗?”

 

凌久时愣在那里,气得连发抖的力气都没有。

 

他不给回应,阮澜烛以为他是不想再跟自己讲话,从他的手里接过了纱布与绷带,重新站起身。

等凌久时回过神来,发现房间里静悄悄的。

人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出去了。

 

他走得太干脆,凌久时头昏沉沉的,完全没有发挥的余地。几分钟后双胞胎进了房间,程千里想要说话,被他哥按到床上用被子直接盖住了。

 

凌久时也倒到床上,用被子蒙住整个头,不知道谁关了灯。

阮澜烛一直没有回来,他那句“我可以随便找个地方先睡一晚“,很可能就不是随口一说。

 

他越想越生气,然后反思自己到底在气什么,然后发现他之所以脱口而出要拆伙,是因为下意识地知道到阮澜烛一旦和他在一起,风险就是加倍的,死亡的几率也是加倍的——因为对方会很自然地将他的风险一并承担。

他翻了个身,终于也将阮澜烛那句一辈子彻底想明白了,完全就是“我会死在你前面”的意思。

太不讲道理了。

这世界上怎么会有这么不讲道理的人?

 

他愤怒地从床上跳起来,就要去开门,身后的程一榭忽然轻声说:“要是找到了人,你们找个开过箱的空房间睡一晚吧。”

 

凌久时:“.......?”

 

“半夜回来会吵醒他。”程一榭指了指自己下铺,面不改色地说,“他昨天吓坏了,一夜没睡。”

 

真有你们的黑曜石。

生死大关刚过,一个只关心吃没吃,一个只关心睡不睡。

 

凌久时艰难地点点头,抓起自己的外套,深吸一口气,关上门,进入走廊。

 

阮澜烛无疑很会隐藏。

门内危机四伏,随时时间一点点过去,凌久时渐渐开始焦躁,各种莫名其妙的念头冒出来,譬如会不会还有什么别的内应?孙元洲到底可不可靠,剩下的人里有没有喜欢趁火打劫的?

而阮澜烛的身上甚至还有伤......

 

整整过去两个小时,他的情绪也从焦躁变作了恐慌。

现在是白天,因为之前的变故,走廊上几乎没有人,他第六次路过之前噩梦般的216房间,终于忍不住停下了脚步。

 

门没有锁,像一个黑暗又幽深的洞口,他打开门,整个人都僵硬了——12点过后,所有东西已恢复原状,房间里没有一个人,地上散落着一件黑色的西装外套,式样、长度,他都很熟悉。

 

这个瞬间他甚至觉得有点腿软,走进去将衣服捡起来的时候手是麻的,像被千百根针刺过,一种尖锐的疼痛从指尖扩散开来。

 

他遭遇了什么?

这两个小时里,他又遭遇了什么?

 

他将衣服抓在手里,站起来跌跌撞撞地往外冲,也不知道是朝着什么方向、走了多久,一直到浑浑噩噩地撞上了什么人。

那双手很熟悉、温度也很熟悉,从他的肋下穿过,轻而易举地就架住了他。

 

他抬起头来看,目光遇到那双眼睛的那个瞬间,双手几乎是下意识地紧紧抱住了对方的脖子。

这个拥抱是切实的、胸膛紧紧相贴,他如同战鼓一样无法减速的心跳毫无保留地传达给了对方。

 

对方应当是不理解的,但仍旧全盘接受了这个拥抱,用一只手稳稳地托住他的肩与背。这个瞬间凌久时觉得自己又想清楚了一点,因为在思考完毕阮澜烛的行为模式后,他模模糊糊记起了事发时自己的心态。

 

他让所有人退开,自己朝小蓟冲过去的时候,其实思绪是非常清明的,甚至在看到那把寒芒闪动的小刀时,他兴奋到身上每一个细胞都在战栗。

请杀了我。

他清楚地记得自己当时心里的想法,有一个声音在叫嚣着,恳求着。

来吧,请不要犹豫,杀了我。

快来杀了我。

 

如果阮澜烛没有出现,那么他现在应该已经完成找死这个的目标并且完成得很透彻。这么一想,其实双方行为危害程度相当,都相当可恶,谁都不欠谁。

不过他比较聪明,他做得比较隐蔽。

他盯着阮澜烛的后脖子,心说你要倒大霉啦,你抱着的这个兄弟是个变态,是个疯子。

别折腾了,继续互相祸害吧。

 

他这么安慰自己,吸了两口气,除了阮澜烛身上的气味,还闻见另一种香味,低头一看——对方之所以一直用一只手抱着自己,是因为另一只手托着个盘子,盘子上放着一块蛋糕。

 

“栗子蛋糕。”阮澜烛轻声问,“吃吗?”

 

凌久时:“......”

 

回过神来,他确实饿了。

阮澜烛拉着他的手,两个人进入刷新后的216,一起坐到床上,分食那块蛋糕。

 

开头几口凌久时吃得很沉默,吃到一半问:“你找吃的找了两个小时吗?”

“哦,不。”阮澜烛说,“一大半时间在想要怎么拿给你。”

 

他反问:“所以我们现在还是拆伙状态吗?”

 

凌久时的嗓子是哑的:“已经拆了两小时了,你还想继续拆吗?”

 

阮澜烛望着他的眼睛:“不想。”

 

凌久时:“那不拆了。”

 

阮澜烛笑了:“好的,凌凌说了算。”

 

吃完蛋糕他俩都很疲倦,很自然地就在原地躺了下来,阮澜烛靠得很紧,凌久时其实并不觉得别扭,但还是忍不住说:“我们两个大男人,非要挤在一起,你会不会觉得有点奇怪?”

“哪里奇怪?”阮澜烛将自己的手搭在凌久时腰上,“我受伤了呀,你要照顾我,要注意我睡着的时候手不会被压到,所以我们才睡在一起。”

“对。”凌久时说。

 

过了会儿,他又说:“对对对,就是这样。”

 

他的身体彻底放松,阮澜烛长舒一口气,从背后抱着他,呼吸吐在他的耳后,热的、痒的、使人无比安心。

 

凌久时说:“晚安。”

阮澜烛:“现在是白天。”

“没,是昨天的晚安。”凌久时打了个哈欠,哼了一声,“勉强给你补上了啊。”

 

阮澜烛笑起来。

 

两个人在无望的白日里,安稳地相拥入眠。

 

【FIN】

 

 

 

047

【角徵】大婚

【大婚·下(终)】

be、he看大家是怎么定义了。前文见合集。

[二编]

——

【拾肆】

几个下人穿过长廊,从宫尚角身边走过。领头的那个说要开始准备午膳了,再过半个时辰徵公子与辰小公子要从角宫回来用膳了。

宫尚角恍然回神,无奈一笑。是了,从好多年前开始宫门众人就已经有了这个共识,要找宫远徵多数时候都得去角宫。

我得去找他。宫尚角想,我得去找被我丢下了的那个人。

他还记得从徵宫走到角宫的路,这让他松了口气。

一个不愿意面对的事实摆在他面前,而早在长老院眼见着宫远徵消失在眼前时,他就已经意识到了,只是一直不愿意承认。

他在逐渐忘记一些什么。

没有跟着宫远徵,他连...

【大婚·下(终)】

be、he看大家是怎么定义了。前文见合集。

[二编]

——

【拾肆】

几个下人穿过长廊,从宫尚角身边走过。领头的那个说要开始准备午膳了,再过半个时辰徵公子与辰小公子要从角宫回来用膳了。

宫尚角恍然回神,无奈一笑。是了,从好多年前开始宫门众人就已经有了这个共识,要找宫远徵多数时候都得去角宫。

我得去找他。宫尚角想,我得去找被我丢下了的那个人。

他还记得从徵宫走到角宫的路,这让他松了口气。

一个不愿意面对的事实摆在他面前,而早在长老院眼见着宫远徵消失在眼前时,他就已经意识到了,只是一直不愿意承认。

他在逐渐忘记一些什么。

没有跟着宫远徵,他连通往羽宫商宫的路,甚至从商宫通往徵宫的路都不记得了。怎么会忘记?明明日光暖人,他却觉得透骨冰寒。现在是忘记了宫门中这些原先刻在记忆里的路,那之后呢,之后还会忘记什么?

徵宫与角宫之间的这条路是宫尚角最熟悉的。他踏过白石阶,青石板,脚下的路也是宫远徵最熟悉的路,曾经他以为能与宫远徵携手走过一生,如今却只剩下那已不再是少年的徵宫宫主,一次次孤身而行。

不,对宫尚角而言,宫远徵并非一人,可悲的是,宫远徵永远无法得知。

角宫如今能进入的地方少之又少,宫远徵常待的地方更是只有一个。

宫尚角径直朝他的书房而去。书房门窗紧闭,对他来说不是问题,他不受阻碍地进入了书房。

那池池水一如往常波澜不惊,宫尚角直直踏过池水,未起一点水花。

他还记得宫远徵年少时一不顺心就爱往墨池中砸东西。谁人都知角公子的墨池不能随意触碰,便是曾经那个所谓的角宫夫人也没有这个权利,唯一例外的是他最爱护的弟弟,即便将墨池搅得一团糟,他也只担忧宫远徵会不会气坏了身子。

墨池如心。

宫尚角的墨池中始终只有宫远徵能肆无忌惮地踏入。

可后来,宫远徵愈发强大可靠,也愈发沉稳镇定。已经没有任何一件事能让他失控,他再也没有激起过池水涟漪圈圈。

宫尚角前行的脚步顿了下来,他正落于墨池中心,未再往前一步。

在他面前,一身红衣的宫远徵侧对着他,打开了那个隐藏在深处的秘格,拿出了其中做工精致,用料考究的锦盒。

那是宫尚角设下的暗格,亦是他放入的锦盒。

他始终没有让宫远徵知道这个秘格的位置和锦盒的存在,因为他不愿让宫远徵见到盒中的物件。

那是他六年前亲手伤害了宫远徵之后,从宫远徵身上取下的带血的一串银铃铛。

那是他的梦魇。他不想让宫远徵知道他的内疚和自责,还有追悔莫及。这只会让宫远徵将罪过全都揽在自己身上。

可宫远徵还是知道了。

是什么时候发现的?宫尚角有些不解。他这三年间除了今日以外从未离开过宫远徵半步,他看着宫远徵夜夜从梦中惊醒,低声呢喃着唤他哥哥,又在无声无息的夜色中再次沉睡,却总是睡不安稳。宫远徵得不到回应,宫远徵听不到他的回应。

宫尚角看着宫远徵打开盒子的动作,有些许的不安。思来想去也只有今天没在宫远徵身边过,所以是他不在的这段时间里,宫远徵发现了这个暗格吧。

他本是这样以为的。

宫远徵很聪明,如果看见了那串铃铛,不会猜想不出是从何而来。

万一难过了该怎么办。

宫尚角思及此,想继续走到宫远徵身边,走到离他最近的地方。

可迈出的步子落下时,他再次停留在了墨池水上。

他看见了两串铃铛。

两串极为相似的,带血的银铃铛。

一串是银线串成的,有些许磨损。

一串是红绳串成的,崭新而明亮。

宫远徵神情中带着明显的开心雀跃,那是这几年里宫尚角再未见过的模样,恍惚间像是见到了及冠之前那意气风发的少年郎,可再眨眨眼,却只有入目一片红。

角宫中再次响起了铃铛声,铃上沾染的血迹已经干涸,造成了堵塞,让银铃的声响听起来不那么清脆,有些许沉闷。

宫远徵将两串铃铛先后系在了发上,而后转过身来,脚步欢快地走到了墨池边。

他晃了晃脑袋,动作可爱,“好久没戴了,哥,好看吗?”

宫尚角只觉得浑身布满了粉身碎骨般的剧痛。

宫远徵笑着转了一圈,“哥,好不好看!”

就像多年前宫尚角为他带了新衣,为他在发丝间束了新铃铛之后,他也会换好新衣在宫尚角面前衣摆蹁跹,再期待又欢喜地问,哥,好看吗。

好看。

宫尚角听见自己的喉咙里发出了喑哑难听的回答,他好像哭了,抬起手,没有摸到眼泪,什么也没有摸到。

远徵,好看。

怎么样都好看。

可那是两串旧铃铛,两串沾染了血污的铃铛啊,宫远徵。

旧的已然更旧,新的虽还新着,却也脏了啊。

他伸出了手,而宫远徵闭上了双眼,微微侧脸,像是感受到了他的抚摸,沉迷其中。

红绳铃铛垂落在肩前。

宫远徵睁开眼,低头看见了水中倒映。

他在无人之地空做了一出独角戏。

他扯下了头上的铃铛。

“宫尚角,我再也戴不了铃铛了。”

他的手中有两串铃铛,一串染着他的血,一串染着他爱人的血。

宫尚角想起了最初的记忆。

在那个锣鼓喧天喜气洋洋的日子,在那所见之处满是喜庆红色的地方,他的手中死死攥着这串红绳铃铛,倒在了一片血泊之中,再也没能醒来。


【拾伍】

婚服是半年前着手制作的,金线红装,上绣昙花月桂枝叶缠绕,布料上等,做工考究。宫尚角为这一身婚服换过不下十位绣娘,二十座布庄,三十种样式,最后送到宫远徵面前时,离及冠礼已经只剩下了一个月。

宫尚角没有同宫远徵说这些,只问他是否喜欢。

如果是我们婚服的红色,会喜欢么?

他从宫远徵的眼中看见了答案。

宫远徵的指尖小心翼翼地划过冰凉顺滑的布料,触到了那精致的花纹,满眼惊艳。

“哥,我好像在做梦一样。”他说。

两身相似的婚服在他面前并排放着,紧贴在一起。他真的觉得像是在梦里,生怕一不小心便会醒来,醒后的世界回到十七岁那年,宫尚角要选新娘时。

“哥,你还记得几年前你要选新娘的时候吗?”

宫尚角一愣,“那都是过去的事情了,何况,那时也做不得真。”

“我没有介意啦。”宫远徵几乎是瞬间就知道了宫尚角在想什么,“我是想说,其实那个时候我站在你身旁,心里想到的是,可能我一辈子也没资格穿上红色的婚服,站在你身边了。因为你需要的是身着嫁衣的新娘,而一场大婚,不需要两个新郎,不是吗?所以我以前——我有好长一段时间,都很讨厌红色。”

困扰宫尚角许久的问题就这样在一个平常的时候得到了答案。

我们错过了很长时间。他想。

但好在不会再错过了。

“那现在呢?”宫尚角问。

“很喜欢。”宫远徵说,“很喜欢红色。”

这是他们婚服的颜色,是他们大婚当日的颜色,也会是他们洞房花烛的颜色。

隔日晨会,长老询问宫尚角有关宫远徵及冠礼以及他二人大婚当日的各项事项进度。宫尚角心情颇好,有条不紊地汇报完,又说道:“多谢执刃大人、执刃夫人、大小姐以及金侍卫的帮助,尚角感激不尽。”

身旁的宫远徵哼了一声,但也真心实意,“谢啦。”

引来宫紫商好一通调侃。

而后宫尚角又认真地对长老鞠躬作揖,“也多谢二位长老的支持。”

这回换雪长老哼了一声,“我不同意有用么?一个二个的都向着你们,我要不同意,恐怕你们要弃宫门而去了!到时候连辰角那小子也给我带走了!我还能怎么办!”

月公子笑了一下,憋了回去。

当初宫尚角牵着宫远徵的手来到长老院,在雪长老面前许下相伴一生的誓言时,雪长老气急攻心差点就晕厥在地。又听宫子羽在一旁帮衬说,辰儿已经认远徵弟弟叫爹爹许久,总该让他们成为名正言顺的一家人吧。

雪长老当场毫不留情挥手给了宫尚角与宫远徵一人一巴掌,甚至将宫子羽与宫紫商都罚了面壁,理由是眼见兄弟入歧途而不管不顾,是为失职。

宫尚角和宫远徵被带到列祖列宗面前,受了鞭刑,又跪了三天三夜,而后带回各宫,关禁闭,不得见面,直到二人想清。

可没有人会“想清”。

他二人唯一担心的只是对方的鞭伤如何,然后该做什么做什么。可能宫尚角担忧的还更多些,比如他瞒着众人暗中筹备的成婚事项进展如何了。他在角宫中不能出门探看,于是只得嘱托金复日日代为行之。

半个月后,宫子羽被云为衫扶着一瘸一拐地来了角宫,身后是瞧着依然怒气未消的雪长老,还有跟在身旁端端正正的宫辰角。长老是来解除宫尚角与宫远徵二人禁闭的,并与之进行了一次长达两个时辰的谈话。

宫子羽为宫尚角和宫远徵求情,被雪长老险些打断一条腿。宫紫商对雪长老发誓:“以后我多生一个给远徵弟弟继承徵宫!所以远徵弟弟和尚角成亲那就是没有后顾之忧的一件事了!”然后差点被打断另一条腿。宫子羽曾经用过出云重莲,身强体壮,现在还能蹦到角宫,宫紫商则趴在床上还未能下床。

后来宫远徵听了这事,绷着一张脸可心底实打实地感动,亲自往羽宫商宫跑了好几天,确保两人都不会留下什么后遗症。

但最终让雪长老同意了这桩在他看来、在天下看来都极为荒唐的婚事的人,是雪重子和宫辰角。

自雪公子死后雪重子再未出过后山,那日却带着几朵雪莲来前山寻雪长老,为其泡了一壶雪莲茶后,淡淡说道:“雪宫的雪莲开了许多,比起以前长势更加喜人,这改良雪莲的方子,是宫三托宫二送来的。”

雪长老脸色瞬间差了几分,他心道莫不是连雪重子都愿为着这二人求情。正要开口赶人,又听雪重子道:“爹,孩儿愚钝,只知宫尚角与宫远徵这数年从来无愧于宫门。如今宫门得此安稳,亦是他们之大功。那么,不过是相爱而已,又何罪之有?”

“这难道不是有违人伦天道之事么!”

“人伦,天道。可这一切在生死面前,何其无用?一生如此短暂,他们都已将生命与自由交予宫门,又为何不能……为他们自己争取一个所愿呢。”

之后雪重子并未多言,只在离开前最后留下一句:“他们自幼互相扶持到现在,说到底,终究是宫门亏欠他们更多。”

别再让那些虚无缥缈的所谓道义束缚他们了。

雪长老枯坐许久,杯中茶已凉透。他差人带来了正在同夫子习课的宫辰角。

他问:“辰儿,你告诉我,你可否想要一个娘亲?”

宫辰角答:“辰儿不想。”

“为何?你难道不曾艳羡?”

“不曾。”宫辰角认真说道,“我曾无父无母,被同是流浪者的一位爷爷带在身边,他护我念我,教我何为良善何为公道,我因着爷爷得了活下来的机会,也得了做人的机会。可我弱小无能,却只得眼睁睁看着爷爷被欺辱至死。爷爷离我而去后,我便活得举步维艰,幸而父亲与……远徵小舅舅愿意带我进宫门,又得子羽舅舅,阿云舅母,紫商姑姑,金繁姑父,月叔叔,金复叔叔,还有雪爷爷您的庇护。现在的日子,曾经如何敢妄想呢?雪爷爷,辰儿三生有幸,能得这样多人的爱护,又为何要艳羡他人?如今这般,已然足够。”

“那若是,你得两个父亲,可否会觉怪异?可否会担忧遭他人讥讽?”

“自然不会!我知晓无论如何,他们都是爱我的。父亲曾教过我一句话,他说——”

爱能抵万难。

宫尚角十七岁那年遇到了七岁的宫远徵。

宫远徵十七岁那年与二十七岁的宫尚角心意相通,互许永恒。

又过三年,他们携手越过万重山千重海,终是身着婚服,拜了天地,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

旧尘山谷十里红妆,宫门上下张灯结彩,前一日及冠大礼,是宫尚角亲手为宫远徵束发戴冠。宫远徵收到了众多贵重礼物,但他们都笑着说,这是薄礼,明日会有更好的。宫尚角亦如此,宫远徵目光灼灼,他说:“哥,明日我也有礼物要送你。”

宫尚角问:“远徵,紧张吗?”

宫远徵说:“有点。”

宫尚角又笑着问:“那怎么办呢?”

宫远徵也笑:“哥亲我一下,就不紧张了。”

他们交换了一个轻吻,呼吸交缠,听到了彼此的心跳。

宫远徵说:“我已经没什么好怕的了。”

大婚当日,向来泰山崩于前而能面不改色的宫尚角紧张了。

为了这日他筹备了太久,他想要这日是完满的,想要他们从今以后永远是圆满的。宫门守卫的侍卫已经由金繁亲自领头操练了一个多月,各宫下人也都被管事千叮咛万嘱咐事事不可出差错。江湖中与宫门交好的名门正派受邀来参加大典,虽说当初拿到喜帖见到贴中名字时都惊愕不已,甚至有人怀疑起所谓的宫三公子其实是宫三小姐,不过最后依然备了厚礼欣然应邀。宫门于江湖中的地位如今无可比拟,他们清楚该如何权衡利弊,不过是断袖之癖,比起能否得宫门护佑,根本算不得什么。

宫尚角前往徵宫接宫远徵时,才知道宫远徵所说的那份礼物是什么。

这是一场没有新娘的大婚,应是无人着嫁衣,可他的远徵,却盖着本也未准备的红色喜帕。

“哥。”宫远徵的面容被遮在红绸之后,声音却清晰无比。他满含笑意,“哥,我可以是你的弟弟,你的家人,你的朋友,也可以是你的新娘。即便我非女子,可我爱你,是世间所有的爱,我都想要给你。嫂嫂和姐姐说,用玉如意掀起红盖头,意味着往后彼此一心一意,也万事如意。”

“所以,哥,你愿意掀起我的红盖头吗?”

宫尚角说:“我愿意。”

可宫远徵未在角宫的新房中等来为他掀起盖头的宫尚角。

礼生诵唱一拜天地、二拜高堂、夫妻对拜,他们拜了天地,拜了长老,又相对而立。那时两人都想,从前身侧是他,往后身侧亦是他,此生足矣。宫紫商悄悄抹眼泪,小声念道这也算是苦尽甘来了,金繁手足无措,倒是被宫紫商牵着的宫辰角拉拉她的手,认真说道:“姑姑别哭,父亲和爹爹一定很开心,所以你也要开心。”

宫紫商破涕为笑,问他:“那辰儿开心吗?”

宫辰角说:“辰儿很开心。”

礼生高喊,礼成,送入洞房。

以宫子羽为首的一行人起着哄,仗着今日是喜日,什么玩笑话都说。宫尚角一直笑着,送他的“新娘”回到了新房,而后又返至主殿,作为新郎官招待众宾客。

离开前他悄悄捏了捏宫远徵的手,轻声说:“远徵,等我。”

宫远徵说:“好,我等你。”

等到了烟火满天。

等到了惊慌失措的下人冲进新房,哀声喊道——徵公子,角宫主殿失火,角公子遇刺了……

宫远徵失神片刻,而后一把扯下了喜帕,三两步上前推开新房的房门。

眼前有火光蔓延,染红了半边墨色天。

宫远徵呼吸一滞,而后提起婚服衣摆在长廊上奔走离去。新房门口,只剩下一块大红喜帕飘落在地。


【拾陆】

主殿前乱做一团,一边护着宾客逃离,一边加急运水灭火,燃起的大火之中,隐隐有见几道人影交缠打斗。

宫子羽等人被无端出现的黑衣人拦住难以脱身,四周未见宫尚角的身影。

宫远徵径直要冲进火场,耳边传来宫辰角凄厉的一声“爹爹。”

抱着宫辰角躲在旁侧的宫紫商狼狈不堪,目眦欲裂。她死死拉住了宫远徵的手:“是无锋。”

她惊惧又满怀恨意,语速极快却又声音颤抖:“阿云说,是无锋!有门派同无锋做了交易!他们制造了这场大火,引起混乱骚动,让躲藏在宫门外未被巡视队伍发现的那些杂碎乘机攻了进来,里应外合害得我宫门侍卫死伤无数!他们是针对尚角来的,远徵——”

“他在里面对不对?”宫远徵打断了她的话。

她看见宫远徵近乎哀求,满目惊慌地看着她,她慢慢松开了手,点点头。

宫远徵转身义无反顾地奔向火海。

他看见宫尚角了。

一身红衣的宫尚角从那片火光中步履踉跄地走出,在见到宫远徵的瞬间,脸上狠戾的神情被柔情所替代。他喊道,远徵——

宫远徵脚步一顿,心中的那块石头落了地,劫后余生般的喜悦越上心头。可他没听见宫尚角在说什么,但这并不重要,他可以走到宫尚角身边去。

他没能来得及走到宫尚角身边。

他这次听见宫尚角在喊他了,黑鸦一样的哑声,模糊不清,难以辨别的一声,“远徵——”

鲜血喷出,渗进了那身婚服,宫尚角如同秋末的落叶,飘落在地。

“宫尚角——”

他又一次喊了他的名字。

所有人心头一震。

宫远徵跌跌撞撞上前将宫尚角抱紧在怀中,他不可置信地看着沾染了温血的手心。

又看向这时才终于看清了的,他的新郎脖子上那道血流不止的可怖伤口。

他听见宫尚角在喊他,远徵。

宫远徵。

远徵啊。

我的远徵,长命百岁,年年享欢愉,岁岁无忧愁。

几声银铃作响,宫尚角的手垂落一旁。一直被他死死握在手心中的一串铃铛滚落在地,那是他亲手为宫远徵做的铃铛,红绳是他编的,铃铛是他跟着工匠学做而成的,每颗铃铛上都刻着极其细微的昙花和一个徵字。

每颗铃铛被染成了红铃。

那是他要在大婚之夜为宫远徵戴上的礼物。

大火将喜字烧成了灰烬。


【拾柒】

第五年。

宫远徵,时年贰拾又伍。

宫尚角,时年叁拾。

宫远徵在医馆挑选了几个颇有灵气的学徒同他学习练毒制药,这些年轻人皆是医馆医师的儿孙。宫门从许多年前起就不再容许从山谷外来的人踏进宫门半步,哪怕是颇有声望地位甚至与宫门交好的门派也进入不得。因此宫远徵无需担心这些人的底细,何况山谷毒瘴愈发严重,没有他特制的药,便难以在这里存活下去。他们要活命,所以要衷心。

云为衫在去年诞下一子,名唤怀羽。同年宫紫商也诞下一子,到了起名字的时候,却来找了宫远徵,问他:“远徵弟弟,我想为我的第二个孩子起名念徵,你觉得如何?”

宫远徵一时愣住,而后才反应过来,宫紫商没有在开玩笑。她许久以前对长老说的那句话,竟然真的一直记得。宫远徵心中万分触动,面上不显,“姐姐,你不必如此,这说到底是你辛辛苦苦十月怀胎生下的孩子,你为着这孩子是要遭受一番苦楚的。”你叫我怎么舍得带你的孩子到徵宫来呢?“而且姐夫他也——”

“他当然同意了!”宫紫商说道,“没有什么好顾虑的,远徵弟弟。商宫我从一开始便决定要交给萤商,女子亦能成事,亦能不输于任何人,你清楚这一点的,对么?而金繁呀,金繁他心中一直惦念你曾经的救命之恩,又一直有愧……”愧什么呢?愧许久以前屡屡冒犯宫远徵,更愧那日与众兄弟一起都未能护住先角宫宫主的命,他想,他这宫门红玉侍卫啊,实在失职。宫紫商顿了顿,转而继续道:“何况也不是说念徵就不是我们的孩子了呀,他不是还叫我们爹娘么?没有差别的。当然,若是徵宫继承人一事远徵弟弟你已有了决定,那就没关系啦。我只是想着,徵宫毕竟不能无后,当初在长老前立下的誓言,我也没有忘记。如今若能为你解决这事儿,也算我能帮上你一点忙吧?啊!若是这孩子没有一点医毒天分,那还是算了,可别砸了你的招牌,我还是让他回商宫丢脸好了。”

宫紫商絮絮叨叨许久,许是生下孩子后静养了一个多月,憋得慌了,现在说了许多,说得渴了才回过神来。她讪讪地看着宫远徵,却见宫远徵难得带了些许笑意。

她好像又看见了很久很久以前那个肆意张扬的少年。

再一眨眼,眼前只是稳重成熟的徵宫宫主。

她听见宫远徵说:“那便叫念徵吧,这名字起得不错。而且,毕竟是姐姐的孩子,想来不会笨到哪里去,顶多,就是有些缺心眼罢了。”

宫紫商没有反驳后半句的玩笑,而是静了下来,笑着说:“真好,真好。”

宫尚角也笑,“真好。”

徵宫也有小公子了,真好。

可是,商宫是掌管什么的来着?


第七年。

宫远徵,时年贰拾又柒。

宫尚角,时年叁拾。

后山雪重子差人送来了规定份量的雪莲做药材收入医馆,宫尚角看着宫远徵熟练的动作,有些不解地想,雪重子是何人?

金复来报已过午膳时间,但辰公子还未用膳。

宫远徵收起手中的药材,递给了身边的医师,颔首道:“知道了,我去寻他。”

宫尚角同宫远徵从医馆回到角宫,一路陌生景象让他不由得皱了眉。这条路是通往何处?这些植物也未曾见过。

角宫宫主宫辰角还在书房中埋头处理堆叠事务。

宫尚角踏入书房,却觉得有些空旷,这书房中间为何什么也没有?原来的书房好像不是这样的。可原来的书房是怎样的,他也记不起来了。

宫辰角见宫远徵到来于是赶紧起身:“爹。”

宫远徵神情不见悲喜,“辰角这是忙得连用膳时间也没有了么?”

宫辰角连忙放下手中卷轴,“是辰角忘了时间,这就去。”又犹犹豫豫,“爹用过午膳了么?”

宫远徵道:“嗯。你去吧,我看看你处理完的这些。”

宫辰角让开了桌前的位置,“是。”

宫尚角站在宫远徵身边,略微扫了几眼,赞扬道:“辰角做得不错,虽然年纪尚轻,但能做到这般已是极好,想来当初让他入角宫的决定是对的,没有埋没了他。”

当初。

当初是什么时候来着?


第八年。

宫远徵,时年贰拾又捌。

宫尚角,时年叁拾。

远徵,他们是谁?


第九年。

宫远徵,时年贰拾又玖。

宫尚角,时年叁拾。

你是谁?


第拾年。

宫远徵,时年叁拾。

宫尚角,时年叁拾。

商宫有了第十份新设计的烟花图纸,和第十份永远不会在天空绽放的烟花。

角宫宫主宫辰角行及冠之礼,其父宫远徵为他束发带冠。


第十年春末。

角宫前宫主宫尚角祭日,徵宫宫主宫远徵身着大红婚服自刎于角宫墨池水中。

鲜血染红了一片池水,铃铛落池。


【拾捌】

——“我能明白他为何不愿意出来。当初哥哥……无声无息地躺在我怀里时,我也想过,偌大天地间已无事可喜,无人可寻,无地可留,此生便是困于一处,又有何妨。”

宫尚角想,他将自己困于此处十年,而今要去寻他的喜事,寻他的爱人,寻他的归处了。

——你们俩呀,要牵着手,并着肩,慢慢地走完这长长的路,走完这一生。

宫尚角想,可无人再陪他走过这一生了,他一个人走得好累,所以不愿意走了。

——“好吃。要是果子再甜点就好了。”

宫尚角想,可后来他不爱吃甜了,是因为不会有人再为他买更甜的糖葫芦了。


——我的远徵,长命百岁。

宫尚角死后的第十年。

宫远徵陪宫尚角走过了活着的十年,又陪他走过了死去的十年。再寻到他时,他们已经一样年纪了。宫远徵用十年来想一个问题的答案,为什么所有人都能幸福,所有人都能圆满,只有他和宫尚角不行?十年前他在地牢中杀了无锋余孽百余人,每一次动手时他都问了同样的问题。他像个找不到归家路的孩童,茫然地问,为什么只有我们不行呢?问了百余遍,回答他的只有泣血的哀嚎。问了十年,问不出一个答案。

第十年。宫紫商的女儿开始展露出锻造兵器的天分,宫子羽的孩子也开始背着四书五经,大小姐起名叫念徵的小儿子在医馆的药材味道中长大,日日捧着徵宫前宫主留下的数不胜数的新编医书不肯松手。徵宫由月长老代为管理,医馆已经能全权负责起宫门上下用药用毒的需求,那些年轻的学徒皆已成才。

从山下捡来的那个孩子如今也长大了,同三十岁的宫远徵很像,也同二十岁的宫尚角很像。宫远徵没有给他戴过小铃铛或是其他饰品,而是在这一年送了他一把本应是送给幼儿的长命锁,告诉他,辰儿,你要长命百岁。

及冠以后,宫远徵也未再戴着银铃。

他在平静的日子,安排完徵宫和医馆的事务,嘱托金复看顾好念徵少宫主和辰公子,临别前郑重其事地对他说道:“这数年来,辛苦你了。”金复感到了没来由的慌张,似乎对宫远徵将要做的事有所感觉。但他不会阻止,不能阻止。他定定地看着面前这个几乎也算是看着长大的公子,而后竟红了眼眶,哽咽却坚定道:“能得遇您与角公子二位主子,是属下之大幸。徵公子,属下,定不辱命。”

暖阳正好,宫远徵同宫子羽宫紫商他们最后吃了一餐饭,他对孩子说:“你们啊,可要记着彼此是最亲近的家人,不要忘记自己肩负的责任,更不要忘了良善之心。”又对他的兄嫂、他的姐姐姐夫道:“下次,我们再一起去逛十里长街吧。”他们喜出望外地说好啊,当即琢磨起哪个日子最适合出门游玩。宫远徵靠在门边笑着看他们,轻声呢喃,下次,我们还做家人,做从一开始就没有争执、没有敌对,每个人都没有任何忧愁的,最幸福的家人。他转身离去,宫紫商似有所感地抬头,看见一个红色的身影逐渐消失于灿烂暖阳中。她伸出手,却只捉住了一缕漂浮着尘埃的阳光。

晚些时候宫远徵为雪宫送去了最新的供雪莲生长的方子,他看着孤身一人的雪重子道:“我要走了。”雪重子问:“去往何处?”宫远徵说:“我的归处。”如同雪宫便是雪重子这一生所认定的唯一归处,宫远徵亦有属于他的归处。雪重子说:“宫远徵,再见。”宫远徵说:“雪重子,再见。”再见,曾经寻不到归处的人。

夕阳西落时,宫远徵拜了金身佛像,愿宫辰角平平安安,愿家人万事顺遂,愿宫门无害无灾。最后轻轻拥抱了已经熟睡的宫辰角,替他盖好了被子,关严了窗户,将腰侧常年带着却再未用过的响箭放在了桌上,而后道了一声好梦。

他打开被上了锁的角宫原书房,戴上了两串有着斑驳红色的铃铛。他怕走上黄泉路时,哥哥听不见他来了。

他穿着红色婚服,用二十三年前宫尚角送他的那柄短刀,送自己去寻了宫尚角。

宫远徵的人生不过短短二十三年,从遇到宫尚角之时,至他要寻宫尚角而去之日。

遇见时并非吉日,却叫他记了短短一辈子,那时他说,我来做你弟弟。

将死时亦非良辰,他却欢欣雀跃,笑颜明媚道,宫尚角,我来寻你了,寻你执子之手,与你入洞房。

我来爱你。


【终】

宫辰角没有哭,反而笑得开怀。

“我不会怪爹的。我已经获得了最为幸福快乐的十年时光,我已经足够圆满。何况,还有你们爱我呢,以后的我也将会是幸福的,不是么?因为有你们啊。而爹爹,我知道,我一直知道的,我知道他这十年过得很不好,他做了十年噩梦,他痛苦了十年,难过了十年,我不想他再难过下去了。他也应当要去寻他的幸福与圆满啦。就像我以前一直想着我若是死了,就是去找爷爷了一样。爹爹也只是……要去找父亲了。”

宫门隐匿十年后,角宫宫主重现江湖,名唤宫辰角。

日月星辰的辰。

吉日良辰的辰。

他的父亲是宫尚角。

他的爹爹是宫远徵。

他的家人很爱他。

从来如此。

——

《大婚》正文五篇共4w2k字数,彩蛋五篇共4k8字数。有太多漏洞和瑕疵,时间有限,难以仔细打磨,实在抱歉。十二月后若有闲时会再做更改上传。感谢阅读,感谢支持,感谢喜欢。

 

047

【角徵】大婚

【大婚·中下】

be、he看大家是怎么定义了。前文见合集。

[二编]

——

【拾壹】

不知哪年起,宫门逐渐在江湖中销声匿迹,隐世未出。但少不得有起了歹念贪念之人想要探个究竟,可未入旧尘山谷便失了半条命。这是一个不痛不痒的警醒,一个无伤大雅的警告,轻而易举便断了他人心思。

宫紫商是在同云为杉的闲谈中听说了这事儿,颇为骄傲,“新的机关阵威力着实不错。”

全宫门的新防御机关与密道在年初时才完全竣工,距离宫紫商完成图纸递交到长老院已过去了近一年半的时间。机关范围广至整个山谷,连宫远徵常去的那座药山也被宫紫商亲自带人去挖出了一条暗道。

除此之外,另又修建了一座佛堂,香火气味...

【大婚·中下】

be、he看大家是怎么定义了。前文见合集。

[二编]

——

【拾壹】

不知哪年起,宫门逐渐在江湖中销声匿迹,隐世未出。但少不得有起了歹念贪念之人想要探个究竟,可未入旧尘山谷便失了半条命。这是一个不痛不痒的警醒,一个无伤大雅的警告,轻而易举便断了他人心思。

宫紫商是在同云为杉的闲谈中听说了这事儿,颇为骄傲,“新的机关阵威力着实不错。”

全宫门的新防御机关与密道在年初时才完全竣工,距离宫紫商完成图纸递交到长老院已过去了近一年半的时间。机关范围广至整个山谷,连宫远徵常去的那座药山也被宫紫商亲自带人去挖出了一条暗道。

除此之外,另又修建了一座佛堂,香火气味交织于瘴气毒雾之中,倒是能让人心生几分宁静。

二人行至佛堂,见金身佛像前已有一红色身影跪于蒲团上。

宫尚角先宫远徵见到来人,出声问候,之后便未再出言打扰。

宫紫商与云为杉对视一眼,静默无声,点高香,敬神明。

宫远徵俯身跪拜佛像,而后退至一旁,待二人看向他时,才说道:“姐姐,嫂嫂,时间尚早,晨间露重,还是多加些衣物,莫着了凉。”

宫尚角叹声:“远徵,你也是。”

云为杉应声道:“有劳远徵弟弟关心。”

宫远徵神色淡淡,“宫中事务繁忙,那我便先行一步了。”

宫紫商想出言留人,被云为杉拉住手,摇了摇头。莫说,莫问。

“他身上,萦绕着散不去的香火味道。”宫紫商低声喃喃。每月今日,总是如此。

宫远徵一人早早地来到佛堂,长叩不起,沾染了香与烛的气味,又孤身一人回到徵宫亦或角宫,无论何处,总是归于寂静无声。

佛堂是宫远徵提出要修建的。

彼时宫子羽惊愕问道:“远徵弟弟,你信神佛?”

可从前的宫远徵,不信天不信命,只信一人而已。才使得如今众人讶异万分。

宫远徵未答是或不是,只说,我身上也曾沾染杀孽,直接也好,间接也罢,总归不算什么好事。

宫尚角紧握他的手,“远徵,莫要胡说!”

宫远徵低声自语:“倒不是要为自己赎罪,我此生也就这样了。但辰儿不行,我得为辰儿求个干干净净地活着,求个喜乐无忧,莫让我的罪孽,脏了他的一生。”

他这二十余年孤高骄傲,从不愿跪了谁而辱了自己的尊严,然而佛堂建成时,也是他第一个跪在神佛前,心净而虔诚。

宫尚角抬手拂过宫远徵坚毅却淡漠的眉眼,额间相抵,“你永远是最澄澈干净的宫远徵。”

他也一同在身侧跪下,心中默语:若神佛怜悯,望佑远徵顺遂。

烛火摇曳,红影相依,好似堂前成了婚。

却无后文。                      

离开佛堂后,宫远徵去了角宫。

立夏之后,宫辰角将过十三岁生辰,宫远徵决定在这年启封角宫。他及冠那年,角宫半封宫,只书房、堂屋等少数地方还可入内,直至如今。宫辰角应当搬回角宫来住了,这也意味着他要真正着手接管角宫,即便他还在一个实在是过于稚嫩幼弱的年纪。

宫辰角没有胆怯地说我不行,也没有闹脾气说我不想搬,只说,爹爹,辰儿会做好的。

宫远徵依然一副漠然神情,只是少有地摸了摸宫辰角的头,应道,我知道,辰儿一直做得很好。

他比谁都更苛刻严厉地对待宫辰角,却也比谁都更爱宫辰角。但他只能在心里道歉,他说对不起辰儿,我不愿逼你这么快地长大,但我不得不这样做。否则,要来不及了。

他落笔于纸面:

第三年。

宫远徵,时年贰拾又叁。

宫尚角,时年叁拾。

他求神佛,拜观音,哀声呢喃——若有来世,让辰儿投个好胎,能做个无忧无虑,自由快乐的孩子,而非在我手里,受这样的苦,遭这样的难。

最后又说,若有来生,让宫尚角走得再远一些,再顺一些吧。


【拾贰】

长老院那边派人来寻宫远徵去商讨重要事项,宫远徵提前到了地方,长老还未来,只宫子羽一人在。宫远徵没有好奇是什么事,倒是宫子羽先憋不住:“远徵弟弟,雪长老的意思是,你看,你不愿娶亲,未来也不会有子嗣,那么徵宫的继承人,还是现在开始培养为好。从小带到大的孩子,更亲。”也更可信。

未尽之言宫远徵自然知晓,为了徵宫着想,这也确实是应当的。但今日这场谈话,大概不会让长老称心如意。

其实长老已经有所让步了,至少近一年来都未再劝说过宫远徵要娶妻,而那些画卷也没了后续,此举想来已经是无可奈何。可要再培养一个小孩儿,这不在宫远徵的计划之内。

他长身而立大殿之上,思绪飘忽到了许久之前。

那时候,他是跪在这里的。

雪长老勃然大怒,无论月公子和宫子羽如何劝说也没用,狠了心要宫远徵受罚。宫紫商急得不知如何是好,一会儿为宫远徵着急,一会儿又想着殿外暂时由云为衫看顾的那个孩子,心道,这都叫个什么事儿啊。

宫远徵执拗地跪在大殿上,求长老允他让那捡来的孩童入宫门,入族谱。

他这一生从未这样求于他人,只在几个月前曾哀求能有人来救救宫尚角,那时是为一人求生。如今所求,亦为另一人求生,是求新生。

长老斥责,宫尚角,你看看你教出来的好弟弟!

宫尚角守在宫远徵身旁,脑海中浮现出繁华长街人影攒动中,宫远徵那盛满复杂情绪而又决绝的目光,那目光里有什么?

四周传来小摊小贩的吆喝叫卖声,有情人携手漫步青砖石阶,君子谦谦有礼,端正儒雅,女子巧笑倩兮,美目盼兮,合该是一对璧人,也应当此后走向圆满。应当是宫远徵的以后。

宫远徵却连连摇头,一退再退,他说,这不是我要的以后。我非君子,不求佳人。

他不再说些什么,只是固执地看着宫尚角,将那孩子护在身后。

夜风晃动发尾的银铃,细微声响落进周遭嘈杂几乎不可闻,偏偏宫尚角听得一清二楚。那铃声在他耳边如烟火炸响,他好像从宫远徵的眼中窥见了什么,一闪而过,难以触碰。

那被他落下的,没能捉住的到底是什么?

宫尚角垂眉看向虽跪着仍然身姿挺拔的宫远徵,他教导这个最爱护的弟弟要知礼数礼教,小错小惩,若遇长老执刃的罚,却又有哪次不是半步向前将人护在身后。他让宫远徵知晓处事的道理,可又放任宫远徵百般肆意。

宫远徵不愿做君子。宫尚角又能如何。

我也非君子。

宫尚角想。

可我有所求良人,只是一直不敢求。

现在呢?

他弯下腰扶住宫远徵的手臂,使了力将人扶起,对上宫远徵惊诧的目光。又半步向前,撩起衣袍,在众目睽睽之中直直跪下,不卑不亢,振声四方。

“此事实乃尚角一己之私。是尚角心有杂念,已决定此生不娶。然角宫后继无人,此行下山遇那孩童,自觉缘分天定,因此恳求长老,允尚角收养那个孩子,入角宫,随角字。自然,若往后那孩子展露医毒之资,又勤奋好学,便入徵宫,随徵字,又何妨?”

这番言语在众人心上实实在在落了个惊雷。宫子羽与宫紫商目瞪口呆,他们既不明白宫远徵的举动,如今更不明白宫尚角的意思,唯一知道的只一件事,那就是宫尚角这下是将宫远徵摘了个干净,可他自己却无法轻易脱身。带外籍流浪儿入宫门族谱已非重点,无他,只因宫尚角所言此生不娶四字。

长老怒而起身,指着宫尚角许久说不出一个字。

本处于风暴中心的宫远徵此时却木讷如人偶,脑海中一片空白。他不曾下跪求人,他的兄长又何时这样过。可现在,是为了他么?是为了他这所谓的弟弟,做到这个地步么?

可,为何又说此生不娶。

是希望长老松口的说辞,还是真心所想?

那时他说要带那孩子回来,宫尚角神情晦暗难明,最终还是松口。他不敢细究兄长是无奈还是失望,或是二者皆有。是觉得无法管教这个任性的弟弟于是不愿再理会了,还是因为溺爱所以退让?可宫尚角只是将那孩子抱了起来,又再度牵上他的手,告诉他,远徵只要开心就好,剩下的有哥哥在。

只是弟弟的话,要做到如此吗?

宫远徵不知所措,抬头看见宫紫商担忧的目光。

他茫然得如同失去庇护的小兽,让宫紫商觉得怜惜又心疼。

面对长老的诘问,宫尚角始终不肯退让。他不应为何不娶的问话,只在长老呵斥是否还对那无锋细作留有余念时迅速答道:“我与上官浅,从来只是逢场作戏,从无爱恋。”

宫远徵感到苦涩在心中蔓延。即便从未爱恋,可那女人数次营造的温馨氛围,哥,你当真从未沉溺或是渴求过一次么?一个安稳的、和谐的、幸福美满的家,是你应该拥有的呀。

为何不娶。

宫远徵找不到答案,却看见宫紫商看着他,无声地说了三个字。

——他爱你。

宫远徵,除了这个缘由,还能是为了什么!

宫紫商难过地想。

如果不是在宫门,如果没有这些个所谓的规矩礼教道德人伦,悠悠天地间,谁人都能相爱,为何不能是宫尚角和宫远徵?

长老屏退了宫远徵与宫紫商。宫远徵不愿离去,宫尚角轻声唤他,远徵,听话,回去等我。

眼中满含笑意。

宫远徵微微愣神,便被宫紫商拉住离开了长老院,大小姐常年锻造武器练就的力气在此刻达到顶点,连宫远徵也一时难以脱身。

“你看见我对你说的了么?”宫紫商问。

宫远徵沉默不语。

宫紫商说:“你没看见的话,那我现在再说一遍给你听,他——”

“不可能!”

下意识的反驳让两人都陷入了沉默。面对宫紫商近乎审视的目光,宫远徵咬紧了牙关,他该怎么说他其实是在害怕,为一闪而过的那个可能性而感到害怕。如果那种可能才是真实,那他面对将他养大待他如挚亲的兄长时的百般隐忍,岂不是完全成了笑话?然而这并非构成害怕的全部,真正的缘由是他不想给自己任何一点微弱的希望。满怀希望之人若是注定只会被失望淹没,结局之一便是走向完完全全的覆灭。他不愿让自己落入这般局面,这是他最后的自尊和坚持。

可是为什么宫尚角要这样说?

“哥他,是为了替我挡罚,他……”

“你信吗?”宫紫商问,“远徵弟弟,他有一百种一千种更好的方法让长老消气,替你免了受罚,而且能让那孩子留下来且不受非议。他宫尚角铁血手腕有什么做不到?可他做了什么?他作为宫门血脉,说此生不娶!他作为角宫宫主,要让外姓,甚至是一个流浪的乞儿入族谱!他为什么要这么做?他将宫门大任看得如此之重,为何偏偏在你说要留下这个孩子而将被罚时说出这些话来!”

“远徵弟弟,你昨日同宫二说了什么?在你决定要将这个孩子带回来时,你们究竟说了什么?”

“我同他说,”宫远徵艰涩开口,“我不会有自己的孩子。我已别无他求。”  

宫紫商长叹一口气,无奈却又疼惜:“你二人,你们啊……到了这个地步,你到底还在怕什么?他已经为你做到了这个地步,远徵弟弟。你不是向来娇纵蛮横无法无天的么!为什么遇上这种事,反倒这样多虑?你将你的所有心思说与他听,他只会悉数接着,你明白吗?因为你是宫远徵,而他是宫尚角!”

“可就是因为他是宫尚角!”

所以小心翼翼,一退再退。从不愿意见到他身边出现其他人,到如果他能更好那能有良人相伴自己也无所谓,只要还被在乎着,只要还被注视着,不就足够了么。

“可是,你是他的宫远徵啊。”

宫紫商轻声说道:“无论何时,他都会接住你啊。”

不知过去了多久,宫子羽从殿中出来,见到宫远徵还未离开,露出了果然的表情,小声告诉他:“长老怒气难消,月公子在劝了,尚角他……还在跪着,没有长老的允许,不能起来。你要,进去么?”

“嗯。”

“那你们,咳,好好聊啊,好好聊。”

幽深空旷的大殿中烛火通明,宫尚角宽厚挺拔的身影让宫远徵忍不住想要落泪。他从七岁那年开始,仰望着兄长的背影,追逐着兄长的步伐,敬仰依赖的心思不知何时变了味,他虽成日只顾跟在一人身边,想的都是炼药制毒,可不代表旁的事他都不明白。在宫紫商追寻着金繁时,在听闻下人说公子们要择选新娘时,在见到上官浅时,他意识到了他对宫尚角的爱已不止是从前的爱,不止兄弟,不止亲人,不止走投无路时遇到的唯一救赎。那一层模模糊糊却实实在在的爱慕落了上来,但说到底,这也依然不够。他想给宫尚角的爱,比这一切加起来都还要多。因为宫尚角给予他的,已经比世间一切都还要重,是冬日里的火焰,是长夜中的烛光,是十年前长廊檐下那个刻骨铭心的拥抱。宫尚角教会他爱与恨,牵着他的手破开了所谓怪物的那层荆棘,让他成为了如今鲜活明亮的少年。

所以,为什么还要贪心呢。宫远徵无时无刻不在问自己。

宫尚角没有回头看向来人,却喊道:“远徵。”

他熟悉宫远徵的脚步声,并且不会再错过那虽然微弱却清脆的银铃声。

宫远徵在他身边跪下,肩膀紧靠。

“远徵,这是在做什么?”宫尚角安抚道,“这件事,长老不会再追究你了,你快起来。”

宫远徵第一次不顾宫尚角的话,反而问道:“哥,为什么?”

宫尚角笑了一下,“因为你是我弟弟。”

“只是这样么?”宫远徵低着头,不敢看身旁人的表情,他的手在发抖。

“那你呢?”

“我?”

“你不想要其他的了,那你想要的,是什么呢?”

宫尚角没有忘记昨夜宫远徵说的话,一字一句皆在他心中反复翻腾。

“远徵,山外有意思吗?”

话题转换得很突然。宫远徵没反应过来,下意识说道:“嗯,很有趣。”  

“还想再去吗?”

宫远徵侧过头,问得有些犹豫:“哥,要再带我去吗?”

“若我不再带你去呢?”

“那我也不去。”

“可你说山外很有意思。”  

宫远徵已然发觉他们的一问一答是如此熟悉,这次他以更加坚决的语气说出了相同的回答。“可哥哥在这里。”

他知道宫尚角聪敏,何况这是最了解他的人,他说得越多,心中那个隐秘的秘密就越容易暴露。

但就算宫尚角再问无数次,他也依然会做出相同的回答。

“你在这里。”宫远徵说。

宫尚角握住了宫远徵的左手,掌心伤痕如沟壑般清晰,他将其刻进眼中,刻进心里。“可山外自由,远徵,我想让你拥有选择自由的机会。山门似囚笼,我想你能飞得更高更远,更随心所欲。”

宫远徵手心酥麻,思绪在略有起伏的海面中沉浮,“可十年前你带我走,带我踏出那条长廊的时候,已经带我奔向了我想要的自由,你让我成为了我。哥,这里不是囚笼,是我的家,我留下,心甘情愿。”

字字真心,无一虚言。

宫远徵想,他的兄长真的是天底下最好的人。大千世界,浮华人世,又怎么还能再寻到一个更在乎他的人,在乎到,甚至愿意放他离开。

哥,你一遍又一遍问我,会不会也在一次又一次难过?

宫远徵喊道:“哥哥。”

宫尚角将他的左手置于自己的心口,“远徵,那时候,你叫了我的名字,对吗?”

一个顽强的、强大的生命在宫远徵的手掌下跳动,宫尚角莫名的问话让他顿时失了力气,歪歪斜斜地倒向一边,难以跪住。他知道那时候是何时,他知道宫尚角想问什么。

负隅顽抗地装傻,“什么?”

“濒死时,我听见了你在叫我的名字。”那声凄厉的哀鸣将我从阴曹地府中拉了回来。

“我……”

“远徵,再叫一次,好吗?”

无关血脉,无关亲情,无关一切,念的只是这个人。

宫尚角在等,等宫远徵接住他。

他已经做出了决定,在宫远徵不厌其烦地告诉他,因为他在这里,所以不会走的时候,他做出了这个决定。但选择权被交到了宫远徵手中。

他的远徵向来聪慧。

许久,他听见宫远徵声音颤抖:“如果我会错意了,该怎么办呢?”

如果是我下落,是要你接住我,我会粉身碎骨吗?

“我可以爱你吗?宫尚角。”

那时候,宫远徵这样问道。

宫尚角回答了什么呢?

宫远徵走出大殿时想着,哥哥那时说了什么,做了什么呢?

方才在殿中他对长老说,我不会让徵宫没落的,但我现在也无更多心思再去收养一个孩子,我只想陪着辰儿直到他成为一个合格的角宫宫主。

他的态度很坚决,一如从前的每一次。

长老不再多劝,他已经垂垂老矣,这几年来在这些小辈这里受的惊,已经数不清,也管不动了。

何况这么久以来,谁能劝动过宫远徵?能让宫远徵听话的那个人,早已经不在了。

所以啊。

宫远徵看着天边的光亮,眯起了眼睛,轻声问:“哥,你那时候说了什么呢?”

仔细想想,都已经是六年前的事情了,不记得也情有可原,对吗?

宫尚角不知是何事,也没有怪他不记得,只问:“远徵,你说的那时候,是什么时候?”

可宫远徵抬起手遮住了眼前的光,“我问你,我可以爱你吗?”

宫尚角愣了一下,随即笑道:“我一直一直都需要你爱我。”

宫远徵说:“你告诉我,你一直一直都需要我爱你。”他也笑了一下,“可是你为什么不肯再说一遍给我听。”

怎么会记不住。只是想再听一次回答而已。

他抬步走下阶梯,红袖飘动。

宫尚角却被温暖的晨曦钉在了原地,难以动弹。

远徵。他喊道。

你为什么不回头看看我?为什么不等等我?为什么不听听我的回答?

那抹红色的身影愈行愈远,已经将他远远地留在身后了。

他抬手触碰着脖颈上那道骇人的伤口,声音嘶哑难听:“喔,是我忘记啦。远徵,我忘记,我已经不在了。”

原来是我将你丢下了。


【拾叁】

宫远徵不见了。

宫尚角身着大红婚服,走过一座又一座殿宇,穿过一扇又一扇屋门,踏过一条又一条长路,宫远徵走得太快,他已经追不上。是会回角宫,还是去徵宫,或是医馆,还是药山?这三年来他从来没有离开过宫远徵一步,如今漫无目的地游荡在宫门之中,竟有些失了方向。

他知道自己正站在长老院前,他在这里放下了架在他身上的一切枷锁,选择了心之所爱。宫远徵在这里放弃了山外的自由,给了他所想要的爱,也得到了爱。

长老差人去羽宫寻宫子羽,宫尚角想到了唤他父亲的那个孩子,说起来,他还是在羽宫为那孩子起了名字。他随着那人前行去了羽宫。

他在羽宫见到了染着些许香火气的云为衫。宫子羽说:“阿云,远徵弟弟现在还不愿收养一个孩子来做徵宫的继承人。”

云为衫柔声说道:“大概,是为了能一心一意教导辰儿吧。”

辰儿,宫辰角,角宫的小公子,未来的宫主,他与宫远徵从山下带回来的流浪儿。那时他与宫远徵是从羽宫将宫辰角接回去的,再见到时蓬头垢面的孩童已经干干净净,身上的伤口宫子羽也请了医师清理上药过。云为衫她们对小孩很好,小孩心怀感激,时时想着该如何报答。宫紫商说,你不用想这些,因为以后你会是我们宫门的小公子,是我们的家人。可这话让小孩更加惴惴不安,他想他不过是一个卑微低贱的流浪儿,怎配得起一声公子,又怎能拥有家人?但他始终心心念念将他带回宫门的那两人来到他面前,告诉他,我们来接你回家了。小孩没有名字,宫远徵说,哥,你为他取吧?宫尚角说,辰。宫远徵道,星辰的辰,良辰的辰?宫尚角眉眼含笑,嗯,是初见时夜空星辰,是此后一生皆为良辰。他问面前乖巧安静的孩子,叫你辰儿,好么?

至于是随角还是随徵,皆由辰儿自己决定。

辰儿说,我有名字了,我喜欢这个名字。

长老院前是宫尚角领下了罚,辰儿便先同宫尚角回角宫。他对辰儿说,我们会爱你,以后我就是你的父亲,你愿意么?

那么宫远徵呢?

宫子羽笑着说,辰儿,你该喊我舅舅,喊远徵弟弟小舅舅。

宫尚角却摇摇头,辰儿,你该唤我父亲,而唤远徵爹爹。

宫远徵莫名有些紧张,他感受到众人讶异的目光,看见宫紫商了然又欣慰的神情,最后低下头,见到小孩懵懂的注视。

你会觉得有两个父亲,是件奇怪的事情么?宫尚角问。

辰儿歪了歪头,第一次在他们面前展露笑颜,他说,以前我没有父亲能爱我,现在有两个父亲愿意爱我,我好幸运。

角宫住进了一个小主人,小主人性子同宫尚角像极了,又或许是因为曾经的经历,所以行事沉稳又安静,不像个才七岁大的孩童。宫紫商他们时常爱来找辰儿,辰儿礼数言辞随宫尚角学了个一等一的像。起初一段时间辰儿更多时候是待在宫尚角与宫远徵身边。宫尚角在书房处理事务时并没有特意避开辰儿,有时候与宫远徵交谈几句,说了些个某门派有人叛逃,将所有门内秘事当情报卖了个干净,被追杀后又出重金来请求他们宫门庇护,这样的人该不该护,这样的钱财该不该纳入囊中?没成想辰儿稚嫩的声音带着些义愤填膺的意味,说不讲诚信的人,不该护,来路不正的钱,不该收!宫远徵一愣,回过神来笑眯眯地打趣,小小年纪,知道得倒是挺多。辰儿还是一副正气凛然,他说爷爷教导他的,一字一句不敢忘。

过了一段时间,长老板着张脸召所有人去了长老院。辰儿年幼,却能昂首挺胸,知礼数,不怯场,虽然眼中的紧张和惧怕还是难以掩去,但能做到这般地步已是非凡。长老凶巴巴地开口,叫辰儿上前来。辰儿回头看了眼宫尚角与宫远徵,二人浅笑着点点头,轻声说,去吧。辰儿便上前去,朗声喊道,雪爷爷,月叔叔。

月公子实在收不住脸上的笑,碍于雪长老在侧,不敢妄动。雪长老默不作声,最后在辰儿不躲闪不后退的姿态神情中松了口,咳嗽了一声,说,你这娃娃,再叫一声来听听。

辰儿端端正正,但叫得很甜,雪爷爷!

雪长老看向宫尚角,还是一副凶狠神情,他叫什么名字?你们二人商定好了,入角宫还是徵宫?

宫尚角与宫远徵对视一眼,宫远徵眨了下眼睛。宫尚角作揖行礼:回长老的话,辰儿入角宫,名为宫辰角,日月星辰的辰,亦是吉日良辰的辰。此后便是我角宫的少宫主。

宫辰角七岁那年,正式入了宫门的族谱。

离了长老院,宫辰角在宫远徵身边小声问道,爹爹,我做得好么?

宫远徵很少正经夸赞人,只是摸了摸宫辰角的脑袋,轻哼一声说做得还不错。

来时叮嘱,还不能在长老面前唤宫远徵为爹爹,宫辰角始终牢记在心。

此后三年,这一声爹爹都未曾在雪长老面前喊过。倒是宫辰角数次看着爹爹从长老院回来便是一副怒气冲冲的模样,实在有些担忧。父亲说没事的,辰儿不必担心。于是宫辰角便找了宫紫商,问姑姑爹爹为何要生气。姑姑在他耳边小声说,你雪爷爷要你爹爹娶亲呀。

毕竟当初长老罚的是宫尚角,应下不娶之誓的亦是宫尚角。

宫辰角还是不解,问道,爹爹不是与父亲相爱么,为何还要再娶亲?

宫紫商摇了摇头,她说有些事情,不是相爱就可以的。你还小,等再长大些了,就明白了。至于他俩呀,还得再等等,再等等。

这一等便是近三年,等到了宫远徵及冠的前两个月。

那时是初春么?似乎是惊蛰将至,万物复苏时?宫尚角望着窗外的暖阳,有些记不清时候了。云为衫拎了些糕点,为宫子羽装了些许。宫子羽要去执刃殿,云为衫要先去寻宫紫商,于是拎着另外两个食盒,去了商宫。

那年初春,宫尚角是去了一趟商宫寻宫紫商的。这一次他随着云为衫,再次于商宫见到了大小姐。

大小姐研制火药将自己弄得灰头土脸,见了云为衫便欣喜若狂,接过一个食盒,又看向另外一个。云为衫解释说:“一会儿我打算去趟徵宫,给远徵弟弟和辰儿也送些过去。”

云为衫厨艺好,宫紫商吃得心满意足。“嗯,他俩也是都爱吃的。”一口桂花糕咬下一半,“啊,忘了,远徵弟弟不大爱吃了。”

“从前是喜欢的。”云为衫说。

宫紫商点头,“从前,谁都抓不住的从前。”她笑了一下,笑自己已经能淡然,真是没心没肺。

云为衫摇摇头,没再说什么,见到宫紫商的图纸,于是问道:“姐姐这是?”

“是今年的烟花哦。”宫紫商说,“新画好的图纸,要保密喔。”

云为衫笑着点头。

宫尚角说:“抱歉了,大小姐,尚角已无意看见了。”

烟花啊。宫尚角想,几年前他也特地来商宫找宫紫商帮忙制造过一场烟火大会的。那是初春,惊雷响,万物长,而再过两个月,便是宫远徵的及冠礼。

宫紫商对他的到来有些讶异,他很少涉足商宫,这次不但亲自来了,而且是有求于人。

宫紫商说,我知道,是为远徵弟弟的及冠礼对不对呀?

人人都知徵公子将要及冠,几个月前宫门上下就在宫尚角的带领下为这事忙里忙外,这消息很容易便传到宫门外,毕竟那些有名的银饰铺、布庄可是接了好大一笔生意。连外边儿的人都说,这场及冠礼是否办得太过奢靡。

宫尚角只是淡淡反问,是为远徵,这些够么?

不够,自然是不够的。当初若没有了宫远徵,想来宫门都要再折损许多人进去,宫远徵之功,难以数得清。

宫紫商说,你且放心,烟花啊,你就算不说,我也早都有了准备,也算是我送给远徵弟弟的其中一个礼物了。

宫尚角说,那便多谢大小姐了。只是,不止是为了远徵的及冠礼。

那是为了什么?

宫尚角笑意难掩,宫紫商心想,也只有宫远徵能叫他露出这样的神情。而后她便听宫尚角认真说道:

如果顺利的话,我想,远徵及冠后的第一日,便也是我与他的大婚之日。

宫紫商瞠目结舌。

大婚。

宫紫商缓过神来,笑问,之前你与远徵弟弟都畏缩许久,才踏出那至关重要的一步,如今倒是无所畏惧了?

宫尚角道,从前是我愚笨,幸而终究想明白了,否则,我定会悔恨不已。

宫紫商又问,那么现在,也想明白了?

想明白了。宫尚角说,三年前我立誓此生不娶,皆因心只远徵一人,如今我与他早已心意相通,便不愿将我二人超出于兄弟的关系遮遮掩掩,躲躲藏藏,这既委屈了远徵,也委屈了辰儿。

宫紫商认真道,也是,但你要知道,这不是件容易的事,尤其,是长老那边。你与远徵弟弟,虽说我们几人定然是支持你们的,但说到底这的确不符合那些个所谓的传统伦理礼教,既在宫门,就不得不考虑这些事情。你作何打算?

宫尚角平静道,对我和远徵而言,这十多年里更不容易的事情也都让我们互相扶持走到了现在,对我们来说,还有什么难事呢?

年少失亲,独自撑起一宫,面对亲人的刀剑相向冷眼质疑,或是无锋的虚情假意百般算计,一桩桩一件件,不都咬牙走过来了么?

事到如今,有什么是难的呢。

不过,对宫尚角来说,倒是有一件事让他颇为苦恼。

他还未向宫远徵求亲。

宫紫商笑了起来,她说远徵弟弟自然会同意的啦!这应该是你最不用纠结的事情吧?

宫尚角罕见地有些犹豫,而非常人所见万事都运筹帷幄的自信,他叹气,缓缓道,可是,远徵他……不喜红色。

啊?宫紫商疑惑不解。

事实如此。宫尚角也曾在宫远徵多看了两眼宫紫商的艳红新衣,而提出为他也置办一些红色衣装,可宫远徵却说,他讨厌红色。

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他会不会不愿意着婚服,穿红衣?

宫紫商有些哭笑不得,头一次胆大地推搡着宫尚角,她说你回去问远徵弟弟,问他愿不愿意同你穿婚服,拜天地。何必在这里苦恼这种算不得问题的问题。我说你呀,宫门最聪明的人,也只有在远徵弟弟的事情上,才会这样了。

商宫的大门在身后关得严严实实,那时候宫尚角也苦笑一声,心道那是远徵啊,远徵的事情,他怎么能不用心对待呢。

而现在商宫的门再次合上,云为衫提着一个食盒朝徵宫走去。只有宫尚角同她一起前往徵宫,宫紫商埋头于烟花火药,这已经成为商宫一个不成文的规矩了——每年都要有一批新设计的烟花,今年宫紫商依然花了不少心思。

宫尚角心中十分感激。

徵宫如往常一般悄然无声,三两个下人清扫着落叶,不言不语,只在抬头见到云为杉时,恭敬地唤了一声执刃夫人,而后又说:“夫人,徵公子方才离开徵宫了。”云为衫道谢后,习以为常地往她要去的地方走去。

宫远徵早前便给了她与宫紫商自由出入徵宫的通行令,一路无人拦她。她进了堂屋,将食盒放在了矮桌上,宫远徵会知道这是她送来的。这几年来皆是如此。

徵宫有一株参天古树,云为衫此时与那颗树只一窗之隔,她的面前是站在树下的宫尚角。

她仰望着那隐于白雾中的繁盛枝叶,想到了有几次来寻宫远徵时,宫远徵靠坐在树上的模样。她已经快要分不清那究竟是现在的徵公子,还是曾经的角宫宫主。

一个宫门上下已经两三年未敢提过的人。

可所有人却时常觉得又见到了那人的影子,在宫辰角身上,更在宫远徵身上。

宫尚角不知道云为衫心中所想,见云为衫放下食盒过了一会儿便要离去时,还替宫远徵向云为衫道了声多谢。

他伸手触摸着这颗古树的枝干,那时候他有些忐忑却故作镇定平静来找宫远徵要提出成婚之事时,宫远徵便是在这树上看见了他,而后欢喜地一跃而下,喊着哥哥。

心中的忐忑因见到了宫远徵的笑而消失得无影无踪。

成婚也好,不成婚也罢,远徵终究是他的远徵,他也终究是属于宫远徵的宫尚角。是彼此的唯一,彼此的从前,现在,未来,与永恒。

将要及冠的宫远徵仍然满头小铃铛,跃下时叮叮当当,清脆悦耳。

他朝宫尚角走来,宫尚角张开双臂,接他入怀。

他们相拥时,宫尚角说,远徵,我们成婚吧。

我们拜天地,入洞房,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涯轻

【角徵】洗手作羹汤

  Summary:尘埃落定后宫尚角决定带弟弟出门游历,顺便学学炖汤,滋补身体。

  Warning:ooc怪我,私设很多。

  

  五月江南,潺潺在洛城里流淌的瑶河上亭亭地举了许多荷叶,衬着白墙黛瓦、水色日光,好看非常。一艘小船拨开荷叶驶向一处三进的旧院子,船上走下宫门的二公子,手中是好几味药材,并蜜煎局的好几样果干甜脯,还有一只雪亮亮、蓬松松的大白鹅。

  宫尚角手上满满当当地走进垂花挂柳的月门,就见小院另一位主人晃晃悠悠躺在竹榻上,口里衔着不知从哪枝垂柳上揪的一片细柳叶子,盯着天空一角出神。宫二先生左脚才迈进门,对方便若有所觉地略微直起身向他看去,见着那只白鹅,黑漆漆的眼睛里很...

  Summary:尘埃落定后宫尚角决定带弟弟出门游历,顺便学学炖汤,滋补身体。

  Warning:ooc怪我,私设很多。

  

  五月江南,潺潺在洛城里流淌的瑶河上亭亭地举了许多荷叶,衬着白墙黛瓦、水色日光,好看非常。一艘小船拨开荷叶驶向一处三进的旧院子,船上走下宫门的二公子,手中是好几味药材,并蜜煎局的好几样果干甜脯,还有一只雪亮亮、蓬松松的大白鹅。

  宫尚角手上满满当当地走进垂花挂柳的月门,就见小院另一位主人晃晃悠悠躺在竹榻上,口里衔着不知从哪枝垂柳上揪的一片细柳叶子,盯着天空一角出神。宫二先生左脚才迈进门,对方便若有所觉地略微直起身向他看去,见着那只白鹅,黑漆漆的眼睛里很疑惑,轻轻喊了声:“哥?”

  

  宫尚角说:“执刃问月公子提的建议,多做些炖汤请你喝。”他边说着,边将手上东西往小院一隅的石桌上放,转手把自己的外衫盖在弟弟身上。

  

  五月的天气于寻常人可谓和风习习,但对心脉受过损、手筋被断过的宫远徵而言还有几分寒凉。这孩子本就不是十分活泼好动的性格,又常年拿自己试药,这么接连两次重创更成了盏美人灯,既怕冷又怕热,日日用饭也小猫数米似的有一搭没一搭,才小半年人就瘦一大圈。冬天的时候裹在大氅里,哪里是人穿衣服,简直衣服穿人。

  宫尚角发现这么过下去不成,便拎着弟弟出来吹吹宫门外的风。


  门外虽好,唯有洗衣造饭要亲力亲为一点不好。在宫门,哪怕想吃龙肝凤髓也不过一句话的事;宫门外,大城也就罢了,酒楼果店一应俱全,可现下兄弟二人呆着的小城,属实是宫尚角哪怕想给弟弟端碗汤,都得纡尊降贵、亲自从杀鹅拔毛做起。

  

  正要洗手作羹汤的宫尚角坐在弟弟身旁陪对方说了会子话,问他冷不冷,又问他饿不饿。宫远徵一一应答,兄弟二人说话时候鹅就放在石桌旁的地上。许是绑鹅脚掌的草绳松了,鹅挣扎两下,竟发足奔到宫远徴另一身侧卧了下来。

  宫远徵似乎觉得这家伙有趣,便在鹅光润柔软的脑袋上抚摸。

  

  宫尚角没有在意,例行问完,摸摸弟弟的额头便挽袖进屋,准备烧水杀鹅。等他一锅腾腾沸水备好,走出小院,发觉弟弟已经拆开一包蜜饯,正同大鹅你一口我一口地分享,似乎已经建立起一定程度的友谊。

  

  宫尚角继续不以为意,随手拈起一片柳叶。他本意打算毙大鹅于叶下,但宫远徵听见背后哥哥摘柳叶的声响,立即抱紧大鹅替它求情,说:“我不想喝鹅汤。”

  面对弟弟,宫尚角有一万个好脾气,问:“是不想喝汤,还是想要鹅?”


  “想要鹅。”宫远徵眼睛黑白分明,好清澈,同鹅一起紧盯着宫尚角的手,表情居然很一致。宫尚角想起弟弟自小也没有宠物相伴,心里瞬间很柔软,便放过大鹅,许它陪伴宫远徵,在小院里等开饭。


  之后,因记挂着弟弟前一日没有喝着汤,第二天宫尚角又带回一只鸽子,打算做乳鸽汤。

  鸽子拴在厨房窗口,歪头晃脑地左瞧右看,不知大限将至。宫尚角正打算一指头送它归西,化作养分滋补弟弟的身体,窗户对面忽然出现宫远徵的脸。

  还有一只用竹篾编得歪歪扭扭的鸽笼。


  宫尚角心瞬间就揪起来了。


  徵公子,宫门百年难得一遇的医毒双修天才,何其心灵手巧。遑论一个鸽笼,便是请他拿竹篾拗编工艺饰品,那也是手到擒来、件件珍品的——毕竟上元节不是没有做过——但手筋被挑很显然影响了他的手指灵敏度,这双原本配药制毒不在话下的手,现在连一只鸽笼都做不大好了。


  宫尚角正心疼得不知怎么开口,好在那边宫远徵不以为意地率先道:“哥哥你看,我编得不错吧?”


  不错,宫尚角睁眼说瞎话,就是缺一只鸽子。


  于是鸽子装进宫远徴歪七扭八的笼。由于鸽笼缝大,宫尚角不得不趁夜色深沉、弟弟熟睡,轻手轻脚来到小院,在大鹅惊异的目光中将鸽子的飞羽仔仔细细尽数剪去,并琢磨着再也不买鸽子。

  隔日他拎回一只母鸡。

  

  “是母鸡?”宫远徵评价,“好呀,留着孵小鸡!”

  他从屋内抱出自己的提花织锦大氅,在鹅窝旁边铺就一只鸡窝。母鸡卧上去,第二日便不辱使命地生出一只红皮大鸡蛋,叫得满院鹅飞鸽跳。宫远徵跑去鸡窝掏蛋,热乎乎地放在宫尚角手掌心。

  “请哥哥吃鸡蛋。”他笑嘻嘻地说。


  宫尚角没吃,午时把鸡蛋拿香油金灿灿香喷喷地煎了,拨到宫远徵碗里,同时又带回一只麻鸭,试图继续炖汤大业。

  与鹅、鸽不同,麻鸭进门便大声喊叫,双蹼扑腾。宫远徵目光才看过来,就见宫尚角嫌吵,无情地伸出手指弹鸭子脑袋,它便动弹不得。

  宫尚角还欲动手,宫远徵大喊:“哥哥别!”

  

  自从上元那日后,宫尚角哪里再敢对弟弟的一举一动、一声一响有不注意的,总是端端正正放在心尖上惦着。因此宫远徵喊,他拎着鸭翅膀的手立刻被对方一句话喊松开。宫远徴便蹲身去把麻鸭捉在手里检查。

  

  此鸭双目紧闭,被三公子摇晃好一会儿才悠悠醒转,惊恐地钻逃去院子一角的鹅窝。鸭占鹅巢,弄出好大一股动静来,整齐的小院鸭飞鹅跳,鸽子咕咕叫。宫远徵安抚这个,又安抚那个,辫梢上的铃铛一步一响。

  

  看来有宫远徵,禽类很难在小院毙命,颇有集体安乐到老的架势。宫尚角再度打听,据说鱼汤同样有效。这个很简单,他甚至不用买鱼,只需要摸两颗石子,揣在手里走出家门,在门口流过的小河边立一会儿。

  他手上疾射几枚石子,几只寸把长、食荷花荷叶的鱼便被打翻在岸上,青石路面斑斑点点地溅着血。


  宫尚角对血味敏感,又不食荤腥,忍着淡水鱼的血腥味道拎鱼走进家门,就见院里常驻的那位家禽保护大队长瞪圆眼睛,说:“哥,你这是……?”


  宫尚角交代用途:“给你炖汤。”


  医毒双修的宫远徵大夫看一看他手里的鱼,说:“鲫鱼汤下奶,和我无关,我不喝。”


  说着他不由分说地将鱼从宫尚角手中拎走,分给鹅鸭去啄。直到这时候宫尚角终于开始自我怀疑,他先想了想自己的手艺——每回做饭,宫远徵虽胃口不佳,却也能用堆尖的一小碗,想必并不勉强。他又回忆一下出行前,想起来出行的时候,最开始宫远徵并不乐意,左一个问题,右一下推辞,最后才嗫嚅说,觉得自己手不好用,身子骨也不算强健,要拖哥哥后腿。


  此时宫门大劫既过、阖家俱在,宫尚角想逗他笑,那边宫子羽心领神会,先一步插进话来,说哥哥又不是猪,不分前后腿。

  可宫远徵听过他的冷笑话以后并不笑,宫尚角就有些紧张,正色道你是我的弟弟,只有担心自己照顾不好的,怎么会觉得是拖累。


  “哥哥不觉得我没有用么?”宫远徵闷闷问。


  云为衫脑子转得快,说:“已识乾坤大,犹怜草木青。角公子踏遍天下,怜惜还来不及,又怎么会觉得远徵弟弟无用。”

  宫子羽说:“是啊!”


  云为衫又说:“心有猛虎,细嗅蔷薇。远徵弟弟不要妄自菲薄。”

  宫子羽复读:“是啊!”


  宫紫商锐评:“你不能说点别的什么么?”

  宫子羽迟疑道:“远徵弟弟放心去吧?”

  

  宫紫商:“……”

  宫紫商微笑道:“呵,真是执刃嘴里吐不出象牙啊。”

  

  思及此处,宫尚角认为自己总算想起来了。

  诸事尘埃落定,既识乾坤大,犹怜草木青。宫远徵并非善心大发要跟着自己茹素,只是他们谁都没有再行杀伐的必要。

  这孩子刚刚及冠,却已经见得太多了。


  宫尚角洗净手,去抱窝回竹榻上的弟弟。


  “哥哥以后都陪着你。”他说,“陪在你身边。”


  宫远徵很乖地随他抱,身上不用力气,像只小猫;信任乖巧的模样,又像只小狗。既像小猫又像小狗的宫远徵回过神来,问什么,什么?

  宫尚角好脾气地再重复一遍,颇懂哥哥的弟弟这回又懂了。


  “哥哥觉得我在伤春悲秋呢。”宫远徵笑笑地道,“可我只是心疼哥哥。”


  他在这初夏风拂暑气、鸭鹅吟鸣的江南小院子里,悄悄地握了一握宫尚角的手,很注意地用没有受伤的那只。这一瞬间宫尚角再次明白过来,他亲爱的弟弟记得自己对血腥味敏感,记得自己不食荤腥,便不想让他的手碰着多余的血腥气。

  

  想来他总是想着他、他总是想着他,相互牵肠,彼此挂肚,才有这一院子叽叽呱呱的人间烟火,草木青青。

  

  宫尚角反握住弟弟受过重创、虚软无力的手,真心实意地又说一遍:“哥哥以后都陪在你身边。”

  

  这便很足够了。

  

  —END—

何阿修

【角徵】月桂昙华(六)完

# ooc角色死亡慎入

# 孤高强大逐渐失控gg/疯狂仰慕病态依恋dd

# 时间线在上元节前后

# 无年龄分级

# summary:小狗表白,小狗发疯,小狗受伤,小狗难过,小狗病故


“我把哥哥当兄长,但也不全当兄长。”

———————————————————————


  今年早春冷的过分,倒春寒几乎占据整个蚕月,杏花在月初已经开了个盛,它们享受透了春寒料峭。桃树倒是惨兮兮的连个花苞都难瞧见。


  宫门中人大都说着,今年绝对是个好年,连苦着脸比往常还要寂静肃杀两个月的角宫和徵宫,也不由得松了口气,总觉得这是在预示着吉事...

# ooc角色死亡慎入

# 孤高强大逐渐失控gg/疯狂仰慕病态依恋dd

# 时间线在上元节前后

# 无年龄分级

# summary:小狗表白,小狗发疯,小狗受伤,小狗难过,小狗病故


“我把哥哥当兄长,但也不全当兄长。”

———————————————————————


  今年早春冷的过分,倒春寒几乎占据整个蚕月,杏花在月初已经开了个盛,它们享受透了春寒料峭。桃树倒是惨兮兮的连个花苞都难瞧见。


  宫门中人大都说着,今年绝对是个好年,连苦着脸比往常还要寂静肃杀两个月的角宫和徵宫,也不由得松了口气,总觉得这是在预示着吉事将近。


  他们两宫最大的事,自当是宫远徵的身体,从元夕夜重伤后,恢复的确实很快,但徵公子也会时而忽然昏睡,虽然宫尚角没再像开始几天控制不住戾气,时不时试图掐死无用的医师,但他平日就够冷漠的表情更阴沉,宫人诚惶诚恐,生怕犯了晦。


  所以在蚕月一连下了两次大雪后,好事多磨,吉事将近的说法愈传愈盛,尤其从徵宫传来的说法是徵公子快培育出了什么新的灵草。


  这几日天冷的狠了,又隐隐有下雪的意思,宫尚角皱眉使唤侍从们多添炭火。


  “哥哥前几日不是说有外务要忙?”宫远徵盖着厚厚的被子半卧在床榻,倚靠着看宫尚角无意中站立难安的姿态,轻轻勾起一边嘴角。


  宫尚角闻言快步上前,坐到床边,仔细注视着宫远徵的脸,并没有看到弟弟有不适在隐忍,才微微放下心。


  “处理好了,剩下的用不着我。”宫尚角一语带过,抬手轻轻蹭了蹭弟弟的侧脸。


  宫远徵眉头轻挑,他没想到宫尚角突然会有这样举动,他偏头看了一眼内室门口,室外站着垂头塞听的金复金粹。


  宫尚角手一顿,缓慢放下,垂眸敛去眼中深意,微微抿嘴。


  “哥——”宫远徵从不忍哥哥有半点为难,上次争吵他懊悔许久,急忙将手拿出揪住哥哥的大袖。


  “今天天气不好,我很担心你的身体。”宫尚角摁住想要动作的宫远徵,直白的袒露自己的心声,他柔声安抚,漆黑的眼眸凝视着脸色苍白的弟弟,眼中的怜与痛几乎化为实质展示给宫远徵。


  “是又要下雪的缘故,我快没事了,哥。等过了这个月,出云重莲就会开花。”宫远徵轻轻咳嗽几声,虽身体虚软但十分高兴。


  “这两日不要再回徵宫,在这好好住下。”宫尚角立刻拿了水,喂到宫远徵嘴边,另一只手贴在他的后背,为他输送内力。


  “可是——”


  “没有可是。”难得宫尚角在这几天严肃了脸,表情中的说一不二让宫远徵乖乖闭嘴喝水。


  “已经有好几回徵宫下人同我说你咳嗽不止,也不休息。你要再累的受寒怎么办。”宫尚角的脸色不太好看,虽然这一个多月宫远徵看着大好,但他知道是弟弟用了毒的缘故,宫远徵不提这毒的坏处,但想开也知道不是什么好受的。


  临近月末,宫尚角从徵宫抱着昏睡过去的宫远徵回角宫的次数越来越多,他努力镇压住心底的恐慌,但仍然敏感的感受到弟弟的急躁。


  宫尚角有时旁敲侧击的去问医师,得的回复千篇一律的“徵公子急于出云重莲的盛开。”


  “睡一会儿,哥陪着你。”宫尚角没有脱掉外袍,隔着被子搂住他,轻拍宫远徵安抚他,半晌就见弟弟沉沉睡去,他抬手试了试宫远徵额头的温度,没有上升,不由得松了口气。


  这几日查出了些无锋刺客同宫门旧事,除了宫远徵的宫家其他人忙的发疯,宫尚角没呆多久,就被金复扣门,宫子羽派人叫他过去,有要事向商。


  “你和金粹在这屋内守着,有事立刻叫我。”宫尚角轻吻了宫远徵额头,嘱托了绿玉侍卫后才离开。


  正午刚过,风就愈发凛冽,飘飘扬扬的雪落下,很快覆盖了地面,宫远徵入睡一个多时辰后,梦中开始蹙眉呓语,冷汗不断。


  “公子!”金粹立刻暗道不好,同金复对视一眼,一个叫了下人去请医师,一个迅速提了内力奔去羽宫。


  宫远徵迷迷糊糊失去意识,觉得自己坠入无边深海,寒冷而阴暗,他想要找寻什么人,却不知道那人是谁。一会儿好似堕入地狱,丛丛烈焰焚烧,从他胸腔开始点燃,他在尖叫,在呼痛,在哭喊。


  宫远徵身上疼痛到痉挛窒息,不自觉颤抖挣扎,却被桎梏住,救他,他要哥哥救他。


  忽冷忽热间,宫远徵想到了那人的名字,他孤高而强大的背影,“宫尚角——”


  宫尚角注意到金复进了羽宫大殿,没等他开口直接行礼请辞,不顾长老们和宫子羽的质疑和阻拦,疾步离开。


  “长老,执刃大人,徵公子高烧,伤情反复,公子担忧心切,还望大人见谅。”金复解释道,见不再有问题问他,也迅速离开。


  “这...宫远徵他......”宫子羽一时有些担心,他们也听说自上元节后,宫三少爷病痛不见好,他们也派人去问,没什么具体消息。


  宫子羽和宫紫商还一起去徵宫探望,但听侍从说他们公子被宫尚角带走了。


  这几次议会宫远徵也没到,宫尚角称远徵弟弟正研究出云重莲的盛开,他们也就没太在意,毕竟宫尚角在这,他的宝贝弟弟不会有什么事。


  可这突如其来的打断,宫尚角方才无法掩饰的慌乱,宫子羽同宫紫商对视一眼。


  “小毒物厉害着呢。”宫紫商扬了扬头,她最大的优点就是乐观的不得了,而且那可是宫远徵,他们宫门百年未有的天才少年。


  月长老微微垂眸,心算也不过两月。


  宫尚角在门口就听到宫远徵咳嗽不止,还有细碎的哭腔呻吟,立刻快步冲进内室。


  “宫尚角!哥——”宫远徵眉头紧皱,满头冷汗,弓着身子不断颤抖,艰难喘息中唤着宫尚角。


  金粹按着宫远徵大力挣扎的手腕,几个医师准备针灸,另外一些忙着配药。


  宫尚角上前扯开金粹,半抱起宫远徵,握住他的手,“哥哥来了。”


  宫远徵唇色苍白却脸颊潮红,冷汗涔涔擦了一层又一层,口中呜咽出难忍的哭喘,呼吸急促而凌乱。


  宫尚角搂着他内力一阵阵渡给他,但并没有平息宫远徵的痛苦而惊慌的挣扎。


  “远徵,醒醒,哥哥在这,醒来好不好。”张皇间,宫尚角又一次回顾了上一次无法叫醒宫远徵的无措。


  “药呢!为什么不见醒!”宫尚角低吼,他就离开一会儿,宫远徵就梦魇不醒,听着他难受的呻吟,宫尚角为自己的无能为力感到束手无策的心脏震颤。


  在他怀里挣动的力气微弱了下来,宫远徵软软靠在他怀中,宫尚角低头的瞬间有液体滴落到宫远徵脸色。


  宫尚角默默抬手,擦掉宫远徵的冷汗,和他的泪滴。


  不知过了多久,天暗了下去,许是药起了作用,宫远徵不再魇住,宫尚角没有留侍从,自己一遍遍给弟弟擦着身体,换着额头的湿帕子。


  宫远徵感受到额头凉凉的,不自觉动了动,他脑子里乱的一塌糊涂,不分昼夜年月,睁眼恍惚发现被宫尚角抱在怀里。


  “远徵?”宫尚角轻轻询问,内室没点烛火,他看不清弟弟的表情。


  “...嗯?”宫远徵意识不太清晰,许久才回应,但在他出声的下一秒感受到发间湿漉漉的。


  “我又让哥哥担心了。”宫远徵反握宫尚角的手。


  宫尚角没有开口,只是安静的输送内力,一刻不停。


  “...哥,停下吧。”宫远徵闭了闭眼,不忍打破这份宁静。


  “嘘——”


  “......你明知道的,哥。”宫远徵侧了下身子,拒绝着贴在他后心的手。


  “我赌今年的严寒伤不到我,但好像从小到大我的福分除了遇见哥哥,就一直少的可怜......”宫远徵气虚,越说声音越小,眼神有些迷离。


  “不会的远徵,今年雪天是多了,但冬季已经过去,仲春很快来了,再撑一下。”宫尚角喂了几粒老医师留下的药丸,又立刻更换了他额头的湿帕子。


  “......出云重莲,我又多栽了四株,培养法子过程药物,我都写下来,放在徵宫医馆里......药室的几个医童他们也跟着我,看我养过......百草萃和其他医案我都放在一起......”


  “远徵乖,不要嘱托这些,哥哥在这呢,跟哥哥说说今年...今年远徵生辰有什么想要的礼物?”宫尚角抖着手拍抚着宫远徵,轻轻询问,声音里的柔和快要溺死他。


  “......我提前给哥哥准备了生辰礼物。”宫远徵微微扬眉,似乎提起了兴趣。


  “真的吗?哥哥...哥哥很开心。”但宫尚角的声音似在悲恸,并不是欣喜。


  “是...是月桂的熏香,一直觉着哥哥如它,傲视群雄,矜贵脱俗,又镇守宫门,庇佑众人。”宫远徵赤裸裸的崇敬和称赞,他有太多话能用来赞美宫尚角的好,他不希望哥哥会因为他以此低迷。


  “远徵——”


  “哥哥,我还培了新的昙花......其实,我从前不喜欢昙花的......”宫远徵突然声音带了哭腔。当时觉得昙花一瞬,叹它哀它,可这花开盛的肆意张扬是大多花无法相比的。宫远徵意识开始涣散,他有好多话想说。


  哥哥角宫有很多白色的花,是因为朗弟弟喜欢白花,那最早他衣服上绣着这昙花是谁喜欢的?


  幼时的宫远徵有好多次想问,真真正正看了那花之后,又开心的不得了,是他的!


  因为这花肯定不是宫尚角会给宫朗角的,花期太短,太不吉利。


  人人都不喜欢漂亮易碎不长久的东西,他可不怕,他有的是本事弄个新品种来。


  在年少轻狂时候,宫远徵准备种出来常开不败的昙花,毕竟最盛时的大气华贵无花可比,可因为那会忙于炼制百草萃和研究出云重莲,没时间再栽培新的昙花。


  后来大了,意识到对宫尚角这种不同于弟弟的感情,觉得从前羡慕宫朗角的心态好笑的很,便没再想着培出新的昙花。


  只是不久前翻到了自己尝试的昙花法子,准备再试试。没想到,还真叫他种出来了,能在四季盛开,夜间不败的昙花。


  “没关系,我们把绣上昙花的东西都换掉。”宫尚角心被这泣声扯的生疼。


  宫远徵眯着眼笑,眼角的泪盈着没有流出。


  “现在是喜欢的。”宫远徵忽而感到一阵轻松和欢喜,因为他恍然大悟,自己喜欢的一切好像都与宫尚角相关。


  “宫尚角,亲亲我。”宫远徵感受到自己手指出现麻木,他开始眼花耳鸣,突然仰头说道。


  宫尚角从额头慢慢亲吻,眼睑,鼻梁,嘴角,最后温柔轻缓的吮吻他的唇瓣,没有半分强势的入侵,是疼爱,是怜惜。


  月亮高挂,雪至深夜依旧未停,想来明日雪停一定会是个天云皆剔透的好天气,但丑时角宫内室近乎凄厉的吼声撕开了雪夜的一切寂静。


  宫远徵一口血呛咳喷出,睁开眼还未看清宫尚角,张了张口就昏厥过去。


  “远徵?别睡——”宫尚角半抱着他,沉声哄慰,如果忽略他剧烈颤抖的手指会发现他表情凝重严肃的像在处理要事。


  可片刻前毁掉冷静的也是他,“如何救!”宫尚角转头恶狠狠盯着跪在门口的一众医师。他们闻讯匆匆从偏殿跑来,进门就跪倒外地,对于他们来说,徵公子的油尽灯枯是有所预料的。


  “无出云重莲,恐怕......”老医师颤颤巍巍的埋下头。“滚过来看!”宫尚角徒然阴鸷的死死瞪着医师,眼睑红透,他不能接受一个个废物不看宫远徵就直接审判。


  “远徵?不怕,远徵。”宫尚角抬手摩挲宫远徵侧脸,轻轻拍了拍,想要唤醒他的意识。


  宫远徵被包裹的严严实实的身体开始变冷,连睫毛都不再颤动。


  医师逐渐脸色苍白而惊惧,几位医师凑过去轮流把脉后均跪地叩首,话却没一个敢讲的。


  远处侍从们也俯身磕头,每个人都知晓接下来的风云突变。


  宫尚角一瞬恨透了这种见风使舵的动作,恨不得杀光这些试图咒诅他弟弟的人,他后牙紧咬,生生尝出血气。


  “你们一群废物治不好他都别想离开角宫!”宫尚角耐着性子低吼,起身迅速拽过最近一位医师的领子将其摁到榻上。“都给我救他!”其余跪着流汗的医师膝行靠近,扎针的喂药的动作不停。


  “雪月长老都请哪去了!你们一身本事留着去死吗!”宫尚角抬脚踹向金复,用尽全力克制自己快要崩溃的理智。


  宫尚角扶住内室屏风大口喘气,眼前灯火忽闪,明明灭灭的似乎在隐晦黑暗的角落有可怖的手将他拽向一个痛苦的梦境,他开始怀疑这是一场难醒的梦。


  他一掌拍碎屏风,红木碎片刺向手心,血流如注,但他疼痛难忍的却是心口,如战鼓擂擂,要将那脏器敲碎。


  看着哆哆嗦嗦不知在忙些什么的医师们,他突然为自己的暴戾生出了几分好笑。心底蔓延起了宫尚角无法掌控的恐慌,甚至真正出现了面对生死的诡异感受,他弟弟会死。


  远徵会死,宫远徵救不回来了。


  从最开始,他把瓷片甩进远徵心口的那一刻,宫远徵就救不回来了。


  宫尚角这两个多月忽然清醒,他记忆中的动作清晰的再次回放,他丢出的动作,附加在上面的内力,钉进心口的碎片,割断的命门经脉。


  宫尚角有了这样的想法心脏因无法言喻的疼痛紧缩着,面上敛了情绪,忽而问道“还有多久?”


  老医师大惊,转身跪地,又窸窸窣窣跪倒一片。


  “别让我再问。”宫尚角一字一顿,但声音极轻。


  “公子心脉衰弱,元气耗损,精血亏虚......”医师声音愈发微弱。


  “......恐为大限。”


  宫尚角仿佛未听到,没有任何反应。


  身披风雪夜色的二位长老赶来角宫,其余医师也不敢喘气,但隐隐有些许期盼。


  但结果并没有如所有人所愿,甚至宫尚角没有机会再跟弟弟讲一句话。


  “月...月长老?”宫尚角嘶哑着声音又问,小心翼翼是众人从未见过的低姿态。


  “脏气衰微之征,已经不成了。”月长老轻轻道,他知道自己的话刺耳又难听,但他也确实无法做些什么。


  月长老偏头看向床上的少年,他太小了,从前还说有机会一定来会一会这位绝世天才,但总有些事是不可控的。


  雪长老垂下眸子,似是怜惜又像祈愿。


  “可他才十七,新年不久,远徵刚刚十七岁。”宫尚角走上前垂眸看向脸色苍白到透明的弟弟,他嘴唇上的血渍还猩红的沾染在上面。


  “远徵?远徵回来!哥哥在这!”宫尚角突然开口叫他名字,他能把他带回来,他可是宫远徵,他弟弟怎么舍得离开自己的,他之前说过,他就是为了哥哥也绝对不会有事的。


  “宫远徵,哥哥在这,你要去哪,回来,听到了?宫远徵?宫远徵!”宫尚角忽而失控,声音似怒似怨,凄厉而令人心惊。


  外头闻讯赶到的宫子羽宫紫商等人听到声音不由得一滞,心坠到底,他们是觉得宫远徵是个小傲慢小毒物,但他们还都是把他当最小的弟弟逗一逗的,宫家一同长大的,打碎骨头连着皮的家人,而且他太小了,他是所有人的弟弟,他还没弱冠。


  “是...远徵......远徵弟弟他——”宫子羽低着声音不敢再说。


  宫紫商不由得扯住了宫子羽的手腕,迟疑是否要进去。


  宫子羽深深看了一眼姐姐,他们缓行进屋。


  外室黑压压跪了一片侍从,内室跪着一众医师,满地破碎的屏风和瓷器,宫尚角倚靠在床边怀里抱着少年,他们离得远看不到宫远徵的脸,但宫尚角的脸色难看到仿佛下一秒也要跟着死去。


  雪长老突然开口:“让他安心离开吧,你于此呼喊他,死后片刻的魂灵听到,他会不得安生,他会挂念你的。”


  一句话好像也制止了宫尚角的崩溃,他浑身一颤,眼里终于划出泪来。


  宫尚角紧闭着眼睛一动不动,死死搂抱着宫远徵,拇指在弟弟脸颊不停摩挲,蹭蹭眼角,摸摸嘴唇。


  “宫...宫尚角。”宫子羽忍不住开口,他眼中的难过也是藏不住的,不管他与宫二有什么相互看不顺眼的地方,也无法平静的看着宫尚角风雨欲来般的逐步崩溃。


  “出去。”宫尚角睫毛轻动,似乎想起屋内还有别人,他停住了缓慢动作的手指。


  “我再说一遍,都出去。”宫尚角声音低而沉,毫无情绪,又寒冷彻骨,笼罩了令人心惊的压迫和震慑。宫尚角在整个宫门乃至江湖都是赫赫有名的端方做派,尊卑礼数从不因态度而缺失半分,但谁都知道他巨大的弱点在宫门徵宫。


  此时的弱点重伤所出现的情绪坍塌是谁也不想看到的。


  二位长老先行离开,其他人也几乎不出声的离开,关上房门。


  月长老踏出门就看到远处天际有微光,天要亮了。


  “天要亮了。”宫紫商轻轻开口,她鲜少的表情凝重而忧郁。


  “天也暗了。”宫子羽转头看向紧闭的内室,垂下眼睛,叹出一口气。


  宫子羽转头看向徵宫方向,他隐隐担忧,宫尚角支撑宫门对外,宫远徵镇守宫门半壁,他一时间恐惧再想,蓦地听到殿内难以抑制的崩溃哭声和痛苦哀吼,似有钻心剜骨的痛彻心扉,叫人不敢多听。


  宫紫商的抽泣声也瞬间响起,这悲恸一时犹如雪崩,地崩山摧,久久无法停歇。


  宫子羽搂住姐姐的肩膀,轻轻拍抚,有液体滴落在宫紫商肩头,晕开一片水痕。


  那夜洋洋洒洒的雪下得尽兴,第二天日出阳光温暖的不可思议,连桃花都仿佛一夜之间开了满树,之前正盛的杏花不知何时都谢尽了。


  那日,角宫讣道:徵宫之主,殁于年春,未及冠,方十七。


  月桂香的不得了,宫尚角后来一直用着。宫远徵亲自培养的那朵出云重莲,像他说的,下月初真的开了,就是太晚了。


  但其他新种下的那四朵,长老们医师们照着宫远徵写的步骤法子养着,也都蔫巴着半死不活。


  那些昙花,被宫尚角搬到角宫后院种起来,不知道是不是认主,活着,就是从未开花。


  月亮注定西沉,昙花也是一定要落的。


  END

  下一篇准备写做局大boos宫远徵

  (在wb看到有评论说,上元节弟弟故意说有毒,令哥哥中伤自己,有点疯批,戳我xp)

  另:

  上头了角徵,我几乎从没这么上头过电视角色,(除美剧)还算比较愉快的写了2w6,短篇,希望大家喜欢。

  我也太久没写古耽了,上头前我还在混欧美混sy混ao3,所以如果觉得写的有点现代啥的,忍忍叭5555,当同人写手很难,老福特发更难。

  宝贝们!红心蓝手评评论收藏收藏集合!

  入股不亏 

    

20230922

6k4

谢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