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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市的夜是肉欲的，暧昧的，卖笑的女人站在角落里，等待她的一夜情人。城市的夜是疏离的，隔阂的，像一潭死水，充满绝望的气息，一人不知为何跳楼自杀，尸体被白布盖着，旁边拉起了警戒，一些人驻足观望，一些人若无其事地走过。阿飞无暇欣赏路边的风景，飞快地奔跑着，到一座广场才停下来，广场上有几张露天屏幕：一张正在播放新闻联播，两张老面孔面无表情地报道人民的幸福生活；一张一个女人尖着嗓音，在贩卖她从千年国粹里提炼研制出来的“精神安慰剂”；一张几个年轻的男女明星在台上唱歌跳舞，下面的粉丝泪流满面，大声尖叫“我爱你”；一张一个女人在推销能让男人更健康，女人更美丽，生活更美好的“健康魔椅”；一张几个地产界的精英和几位经济学家在谈自己的“思想”……不远处，一个小女孩用柔弱的嗓音在唱《感恩的心》，引起围观者的鼓掌喝彩。阿飞一脚踢翻路边的垃圾桶，一个衣着时尚的女士从旁边经过，轻蔑地说：“这个世界怎么会有这么多垃圾？”阿飞反唇相讥道：“垃圾总比吸血鬼好。”女人一笑而过，她怎么会明白阿飞此时此刻的心情呢？两人虽然生活在同一城市里，但是两人所处的社会阶层不一样，文化、经济、价值、思想、生活方式、生活习惯都不一样，看到的、听到的、遭遇到的世界也不一样，心里有一道如比城市名字还冰冷的隔阂，一个骂一个是垃圾，一个把另一个看作是吸血鬼，是理所当然的事情。阿飞丧气地坐在地上，看着一个个垃圾袋随风飘荡，飘来飘去不知飘向何方，觉得自己与这些垃圾袋十分相像。

秋风刚起，有些寒意，阿飞忍不住打了个寒战，他像夜游神一样，从城市的腹地游向城市的边缘，途中经过一座又一座水泥森林，一些拾荒的人，无家可归的人，像老鼠，像孤魂野鬼一样横穿出没。路边的工厂散发着呛鼻的气味，行人在发泄不满，“真想抱个炸药包炸掉它们”。一阵警笛响过，吓得打扮妖艳的女人和城市的垃圾、蟑螂、臭虫、老鼠惊慌失措地逃窜，像赶起一群水中的野鸭……城市边缘的夜是漫长的，集中营里看门的老头正在打盹，他围绕集中营前后转了一大圈，这里的每个角落他再熟悉不过了，哪个地方有口井，哪个地方有条小路，哪个地方有口池塘，哪个地方有条水沟，闭上眼睛，也能分辨清楚，可是他还是把每个角落走了一遍，看了一遍，这里留下了他太多美好的记忆。这个混混在记忆方面有着惊人的天赋，骨子里有文人一样怀旧的情怀，如果他不是一个混混，再多接受点教育，或许能成为一个作家，一个诗人，一个摄影师，一个画家，用文字和图片去记录自己的生活。事实上，阿飞小时候也有过类似的梦想，可是没有人发现他有这样的天赋，就连他自己也没有意识到，在别人的眼中，在他自己的思维里，他的身份老早就被定格了——一个混混而已。他从小生活在这些狭小的角落里，对这些地方的人和物有着真挚的感情，这些地方的欢乐，压抑，还有挣扎，都完整地保存在他的记忆里，即使后来去过许多地方，他的心还是没有离开这里，他现在的思想与价值，对事物的偏好与看法，几乎都能从中寻到蛛丝马迹，如喜欢跟许多人呆在一起，喜欢乱哄哄的感觉，到哪里都不守规矩，崇尚暴力，看到不平等的事情就要去反抗，甚至是报复。他从小接受的教育是，哪里有压迫哪里就有反抗，书本里，文字里，电影里，标语口号，都是对革命者的颂扬，那些永垂不朽的英雄人物，视死如归的革命者，荡气回肠的革命歌曲，一直深深地印在他的脑海里，他现在性格的形成有遗传的因素，也有教育与历史的因素。这个混混内心有非常壮大的一面，他从小耳濡目染了那些宏大的革命故事，非常崇尚历史上那些伟大的英雄人物，并且渴望成为他们那样的人，后来他在集中营当孩子王，在街上当混混的头领，或多或少有这方面的影响。说得再远一点，如果是在战火纷飞的年代，他完全有可能成为一个让人仰慕的战斗英雄，甚至是战功赫赫的将军，可是这个无比平庸的时代，不再需要他这样的激情了，他只能像一头精力过剩的野兽，到处横冲直撞，像一个生不逢时的英雄，到处发泄心中的无名怒火。这个混混内心还有非常脆弱敏感的一面，他一直害怕被抛弃，被淘汰，渴望证实自己，让别人认可自己，接纳自己，可惜最后还是带着他的天赋和激情，像一根水草一样烂在了浑浊发臭的污水沟里。

“那是多么美好的日子啊。”阿飞站在集中营后面的河道边感叹。记得小时候的夏天蛙叫蝉鸣，天空蔚蓝，这里的空气中飘荡着芳香味，河面清水涟涟，水草随风摇曳，中间有水鸭子出没，他在河里洗澡，带着马花花摸螺捉鱼捉虾，后来不知什么时候起，蛙叫蝉鸣消失了，天不再明亮，水也不再清澈。现在呢，空气中到处飘荡着腥臭味，河水黑褐，上面漂浮五颜六色的垃圾，螺鱼虾早绝种了，其他动植物也荡然无存。这些记忆像一场梦，这些现实像一道伤口，一起刺痛着阿飞的神经。集中营周围被征用的土地建起了大大小小的建筑，集中营像个鸟窝，像个刺头，像一颗钉子扎在阿飞的胸口上。站在这些建筑中间，阿飞觉得自己太渺小了，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憋屈和危机：为什么有钱人可以四处圈地侵占别人的家园？为什么底层人受了欺压还要感恩？为什么这个世界上有那么多不公平？为什么以前推动历史前进的人民现在变成了暴民？为什么以前书本里的坏人现在都变成了好人？是历史错了，还是这个世界完全黑白颠倒了？……阿飞心中的疑问越来越多，这些疑问有的是他这个混混能解答的，有的不是他这个混混能解答的，有的根本不会有答案。阿飞的脑袋一片混乱，内心充满了被欺骗被愚弄的愤怒，至于是谁欺骗愚弄了他，是今天的人，还是过去的人，或者是记忆出了错误，他自己也说不清。他对这个世界了解并不多，当儿时的记忆已经远去，当眼前的人物不再熟悉，当一切正在变得面目全非，他知道这个世界已经变了，变得越来越陌生了，却不知道这个世界不再是以前那个黑白分明的世界了，他只能站在自我正义与自我道义的一方去质问这个世界。这个混混内心并不残酷，他的生命里也不是一直冰冷的，周围有许多人实实在在对他好过，他都记得，他甚至想过假如有一天能够出人头地，一定要报答这些人，他只是希望这个世界与他想像的一样公平，然而事与愿违，于是把看到、听到的、遭遇到的，胡乱叠加在一起，堆积成了一种仇恨。

黎明前的夜越来越黑，阿飞的心越来越迷惘，越来越狂躁，越来越暴戾，他甚至想放一把火把这些建筑全部烧掉，或者像行人发泄不满那样抱个炸药包把它们炸掉。这个世界，有的人喜欢用脑袋思考，有的人喜欢用胸部思考，有的人喜欢用下半身思考，阿飞喜欢用拳头思考，以前他靠拳头获得了男人的尊严，今天他仍然准备用拳头去警告这个世界。突然间，这个混混心里升起一股豪气，像钢城历史上那些追求公平和正义的反抗者，像百年前钢城这片土地上为自由和权利而奋斗的革命者，像小时候书本里赞颂的伟大的先烈与先行者，挺起胸膛，咬着牙齿，捏紧拳头，这样的画面镜头还经常在文学影视作品里出现，一个孤胆英雄，一个充满力量敢于抗争的男人，现在这个英雄这个男人就是阿飞。这一刹那间，阿飞心中还闪过一丝温柔，他想回家看看母亲，他摸回集中营的家，母亲听到细碎的声音，迷糊地问：“是阿飞回来了吗？”阿飞没有作声，母亲继续迷糊地说：“阿楚是一个好女孩子啊，可惜了……”母亲或许是太疲惫了，叹一口气又睡了过去。阿飞透过微弱的红光，看到了神龛上与财神并列的伟人头像——伟人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呢？似乎控制、欲望、神秘、偏执、愤怒、深刻、幽邃、洞察，各种特质汇于一身，尽管有人害怕他，痛恨他，诋毁他，咒骂他，但他还是像幽灵一样徘徊在文人、暴徒、反抗者的心中，像块巨大的磁石，聚集着人心，越是底层的民众，越是爱戴他，靠近他，拥抱他，把他当作丰碑，当作脊梁，当作守护神。他让那些世代跪着的底层人从此站了起来，他的精神与思想已经深深地融入到人民的血液里，并且随时准备唤醒那些还在沉睡的人，让他们重新走到一起再次凝聚成一座座壮美的山峰。而那些厌恶他的人，似乎也把他当作了一道无法逾越的障碍，时刻狐疑地望着他。多么复杂的一个人啊！阿飞回望头像一眼，然后鬼魅一般消失在了黑暗里。

作者简介：赵香远，湖南衡东人，2003年毕业于吉首大学汉语言文学专业，2004年开始从事文学创作，曾在诸多省市地区文学杂志报刊发表文章，现为深圳市作协会员。代表作有中长篇小说《孤独的行走》、长篇小说《开在边缘的向日葵》等，作品以视角独特、思想深邃、想象瑰丽、气势恢宏、高度深度、现实批判见长，具有鲜明的个人风格与个性特征。

长篇小说《开在边缘的向日葵》具有明显的电影改编价值，欢迎洽谈出版改编事宜（邮箱：24598988@qq.com）；转发转载，请向作者留言说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