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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巍带着自己的灵魂归位人间已经没有温度的肉身。

他可以不惧光，可以没有尸腐臭味，甚至也无几样忌食。但身体的冰冷是外生灵力改变不了的，因为脉管再无热血，生命的生气是唯有一次的存活痕迹。地府再神通广大，一些天命使然的自然规律他们也不得不遵从。

沈巍尸骨还未被拾回。他睁开眼，正赶上夜里，一抬头，满空群星璀璨，他却没什么风花雪月的心思欣赏这自然赠与的美观。

这场战役，不知又让几个弟兄只能生死隔空十百里，与亲人的苦痛遥遥相望。他起身拍拍身上的尘土，一身隔夜的血腥味让他有些窒息。怎么人死了还变得娇贵？他暗暗自嘲，眼里渐渐盛满浓烈的思念，朝着江国的方位，站了良久。而后就着星光，转身融入浓浓的黑夜之中。

江国派兵搜寻个把月，未见沈将军尸首。朝廷内考量不一。沈家自然还存着侥幸心理，盼望他有重回之日。另有担忧的，虽对沈巍也带尊敬之义，但就事实来说，若沈巍身入敌营，被屈打成招，或成为俘虏作为逼迫江帝妥协的筹码，则棘手之极。这几日，这些大臣常在皇帝身边点提，人势必要找，若救，还是要首先考虑国民安危。总之绝不可为一根毫毛宰一头牛。虽这些说法并不悖理，但免不了几个人说话嘴巴不打弯，以致气得沈老将军白胡子直蹬。

相对国内的兵荒马乱，沈巍在牢狱内受着赵二皇子的盘审，一片平和。他找了一处废庙藏了几天，使伤口的愈合看起来顺其自然一些。其后寻到赵国的眼线驻点处自我暴露，便进到了这里。

其实说赵国的眼线也不准确。赵朝正逢易主当头，赵帝身体已大不如前，颓败初现端倪。好在朝廷几个要处大臣忠心耿耿，一心为国躬耕，才使权利依旧集中在君主手中。赵家皇子十二位，皆随天子野心崇崇。攻打江国便是赵吕的谏言，为了立下战功为自己的继位筹码加权，他亲自带兵出征，虽最终不胜而返，但总归搅起了些风浪。这些日头里，赵吕趁势在宫外布下密麻的关系网，沈巍正是走进了这一张网里，被赵吕的私人眼线带回偏殿的地下囚牢。

“沈小将军福大命大，感谢命运，我们又重逢了。”赵吕手里拿着鞭子，看着手脚被绑在木架上的沈巍，笑容在摇曳的烛光中晦暗不明。

“你想怎么样？”

“我不想怎么样。”赵吕摆摆手指，狱卒解了沈巍身上的麻绳，在他双手双脚带上了长长的镣铐。

“不把我交给皇帝邀功？”沈巍任由他们动作，不冷不热地问。赵吕轻笑一声，凑过去不怀好意道：“你先想着好好保护自己吧，还关心我啊？”

“嗤。”沈巍偏过头。

他在这里平平静静待了几天，日子一下子空闲下来，以往被视若奢侈的儿女情长之思绪，如今都能快意地宣泄出来。其实梦是很容易遗忘的，沈巍想起出征前他还为一个梦境脸红心跳，这下脑子里仅有朦朦胧胧的记忆，只记得是那个人。

想必是美好又暧昧的，他好后悔，应该一起床便提笔记下，来慢慢回味的。

“回味……”沈巍轻柔地勾起嘴角，心跳在时间的间隙里多跳了几个来回，他弓着身体坐在一团黑暗中，下巴靠着膝盖无限遐想。

赵吕又来了，他即使有时候忙起来也要过来看一眼。沈巍不明白他有什么情节，但总归是他自己的地盘，只能视若无睹。这天他显然心情不错，带了瓶酒，作势要久待。

“你再不把我交出去，恐怕一旦我被发现，你的功劳就保不住了。”

“奇怪了沈巍。”赵吕给两人备了酒杯，倒上酒，道：“你得想杀了我才符合规律。怎么，你想去皇帝那里？你想干什么？”

沈巍端起酒杯饮尽，随意往桌子一放，杯脚晃了一圈差点跌倒，“爱听不听。”他冷言罢，托着铁链往回走。

身后的气流被人打乱，沈巍一回身便被推到墙壁上，铁链叮叮啷啷一阵乱响。赵吕用身体压制住他，他看着沈巍垂着眼绷着身体，凑到他的耳边，叹出气音道：“沈巍，我听别人提及你就很喜欢你，这样跟你亲身相处，我更喜欢你了。我怎么可能把你交给父皇，我当然是要把你藏起来……慢慢玩。”

粗糙的手掌摸进他的衣物内，沈巍浑身寒毛乍起，酒气在鼻腔里越来越清晰。他瞬时绷紧肌肉，此时一使起劲立马就能把赵吕掀开。

链条又发出一声清脆的碰响，他一激灵，脑子忽然抓住了一根线，瞳孔缩到警惕的形态。于是他没有放松肌肉，但悄悄撤了大部分的力气，控制到刚好不能推开他的顶点。

手掌没再往下，嘴唇也没相碰，赵吕看了他许久，终于撤身放人。

“将军真谨慎。”

沈巍躺回自己的小床，答得像猜不透其中深意：“成王败寇，心服口服。”

赵吕不以为意，提起自己的酒罐，高声吩咐狱卒：“给沈小将军添床被褥，夜里冷。”

他捻了捻指尖已经消散的冰冷，迈步离开。

*

三界永远没有平息的一刻。任何一处所存在的事物都在蠢蠢欲动，意图进入新鲜的领域。人鬼神，人想窥探神鬼的秘密，鬼怪想进入人间夺取人的意志，神要将手伸向其余两界，将其统进管辖之内。在昆仑死去的那天，黑袍使者凭借着他给的神力，建立隔开三界的结界，终结三界混杂的局面，这才使天上人间地下，得到了从未有过的安宁。至今，虽说结界尚有漏洞，但三界局势有四方力量制衡，还过得去。

黑袍使者自那时起，便用自己的力量养护着这三方层结。他一消亡，世间必随之沦陷。如今处处忌惮黑袍使者的力量，各方也在暗里收罗圣器，只要圣器一集结，其力量便能与黑袍使者相抗衡，一家便能独大。也就是说，只要有一方圣器落入黑袍使者手中，那么他们就无人有丝毫胜算可言，制衡还得继续。

在这种三方虎视眈眈的态势下，黑袍使者一面要整治结界作乱的人神鬼怪，一面要紧盯圣器的风声，一面，昆仑的魂魄安危也要时刻牵挂在心。繁事种种，无人压迫，他自己要将重任扛上肩膀。

外人只道他冷酷无情，有谁知他将无形的承诺履行了千万年。

他不觉得苦。只要一回到黄泉极尽，揭下日日覆着半边脸的面罩，往事犹如历在昨日。值得往他脑海里放映的回忆一向单调得可怕，而近日下来，不知何时竟偷偷生出了另一个人的面容。黑袍使下意识搓了搓指根无形有色的线条，轻轻皱起眉来。

他头一次捉摸不透被赋予的命运。但无论如何，他这等大煞无魂之人，对于那个凡人小孩，忘记与躲避，总是最好的安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