物以稀为贵,不仅是商品市场上的一般规律。在丛林里,数量寥寥的黑豹也有着特权,恰恰他磨砺出极强的意志与杀伤力,直接奠定了他在草原的地位——同类忌他三分,异类退避三舍。
迟瑞作为天生威凛的猛兽,却意外地只守着自己一隅领地,不做过多的掠夺。丛林的生物体系逐渐织出一张稳固的网,直到一只宠物猫的出现,将这一切搅得一团乱……
雁过留声,玫瑰斑纹在金秋余晖的装镀下散发着奢敛的光泽。风轻柔而微凉。迟瑞打着盹,面容慵懒,身体警觉。
远处一片奔腾追逐,他灵敏的耳尖微动,随即一股陌生的味道蹿了出来。与他们常年厮杀擒捕的暴烈不同,那股味道干净又悠绵,在他仅有血味与青草味道的记忆中,硬拼凑出另一种香型。
好像是大雨过后,被阳光烘干了水迹的果木。
清香的味道很快被浓烈的危险气息覆盖,迟瑞一跃而起,矫健的腿迅速将他带到现场。乳白色的金吉拉被几只成年花豹围在中间,腿被咬出极深的伤口,能看见艳红的皮肉。他趴在草丛里,一见迟瑞立在不远处,便连多余的挣扎也不做,整个身体弱弱瘫软下去。倒是花豹停下了胁迫,小心翼翼退了几步,见迟瑞没什么动作,才迈开腿奔腾而去。
迟瑞目送那几只花豹离开,才走到金吉拉的面前,将收起利爪的手垫搭在他的头上。小猫的毛发蓬蓬软软,他掂了两下,道:“跟我走吧。”
罗勤耕刚经历了生死一刻,瑟缩着身体,整只猫绷紧了,激发出面对强者的警惕。他不答话,也不动作——况且他也动不了,后腿一牵动就是钻心的疼痛。它娇生惯养,但并非故作娇弱,这种痛苦远超过他所能承受。
迟瑞看出他的窘境,前腿半蹲下来,头俯了下去,爪垫拍了拍他的胳膊,说话也低低柔柔,怕吓坏了这只小可爱:“上来,不吃你。”
看他还是不做反应,他又道:“我保证。”
罗勤耕犹犹豫豫,终于伸出没受伤的两只前臂,攀上他的脖子。
从昨天到今天,罗勤耕经历了两场生死,他在小区被猫贩子抓上牢笼,逃出后迷失方向误入丛林,又遇见凶残的豹群,还留着性命堪称奇迹。反正左右一死,他被迟瑞戴起来往陌生地方走的时候,都有些心灰了。
他被晃荡着,黑豹灼热的呼吸喷进他的耳朵里,这让罗勤耕有些发麻。他连忙偏过头,将耳朵贴在黑豹的脖子一侧,不自觉蹭了两下。
然后他就听见黑豹轻轻笑了一声。
迟瑞一向秉持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处事,没有别的野兽双眼所及便想分一杯羹的习惯。他或许厌恶弱肉强食的绝对生存规则,但置身其中,总不得自由。他总算救下一只局外猫——一只干净纯良的小可爱,他不想让他埋葬在自己一向摒弃的环境里。这是他仅能为他所坚持向往的东西敬上的绵薄力量。
“你叫什么名字?”迟瑞收起舌头上的倒钩,细细为他舔舐着伤口。罗勤耕不敢动,害怕触到他的线。伤口太深,舌头一寸一寸舔舐过红肉消毒。罗勤耕痛得快要昏厥过去,也只敢发出细细小小的抽泣声,他磕磕绊绊回答了迟瑞的问题:“我叫…罗…罗勤耕……”
“名字不如你可爱。”迟瑞漫不经心地评价,又道:“你是宠物吧?”
“嗯……”
“怎么跑出来了?”
“有不好的人类……”
在这有一搭没一搭的交谈中,罗勤耕多少被转移了点注意力,堪堪忍下了苦痛。等迟瑞嚼碎了苦楝叶子给他敷完伤口,他再惧怕警觉,体力上也没撑住接连的惊吓与劳累,沉沉睡去。
家猫一向爱干净得很,一觉起来就对自己身上的血污和草渍不甚满意,扭着身体往后要舔干净,被刚好叼着鱼回来的迟瑞一掌挡了回去。
“难受……”罗勤耕颤了颤长须,迟瑞将鱼放到他面前,啧了一声:“娇气。”
罗勤耕便展示了他更娇气的一面。他吃惯了猫粮,面对生鱼,思家情绪一下翻涌而起。
主人一定在很焦急地找他,什么时候才能回去。或者,他回得去吗?
迟瑞默默为他舔掉毛发上的血污,原本的白显现出来。他感觉到罗勤耕低落的情绪,没说什么。他第一次觉得抱歉,因为他给不了小猫舒适的招待。
但日子总会过去,习惯总会改变。猫科爱荤腥,这是生来写进基因的天性。随着罗勤耕伤口转好痊愈,他对迟瑞的戒备与疏远渐渐淡了下去,转而起来的是逐日相互陪伴所萌生的隐秘的依赖。
这些日子里,迟瑞渐渐扩张了自己的地盘。这样他不在家时,小猫就可以去远点的地方玩闹而不会受到别的动物的侵害。他并非能常常陪在他身边。他尽量隐藏起自己暴虐的一面,尽管他的外形已经将他的生性粗略描述出来。他总有些画面血腥的生理需求。他需要食物,那就需要厮杀,厮杀总免不了要挂彩。
迟瑞被老虎用利爪划破了脊背,回到家里还专门找个隐蔽的地方给自己舔血。小猫忽然蹿了出来,扑在他的背上。在迟瑞的纵容下,罗勤耕恢复了往日的活泼,在他日复一日单调的生活中撒了些甜蜜的调味。
被罗勤耕趴到伤处,迟瑞声都没吭。倒是他自己发现了,紧张兮兮了半天,圆溜溜的眼睛些许湿润。最后学着迟瑞给他疗伤时那样,用自己温温软软的舌头抚慰他的伤口,也抚慰了迟瑞的心。
他珍稀,便没有同种,便没有家人,一切强大的意义只是让自己活下去。如今他心中好像有了牵挂。
“原来你也会受伤…”罗勤耕嗫嚅道,迟瑞一笑:“以后不会了。”
他是要保护他的,所以永远都不想受伤。可他又想,天下哪有不散的宴席呢?勤耕本就不属于这里。
鸿飞霜降,冬日即到。罗勤耕在恒温的室内过惯了冬天,温度一骤降,他便只能窝在草堆里取暖。夜里尤其寒冷,罗勤耕睡着了也不忘发抖。紧接着,他身上就被压上一层厚厚的温暖。他那么小只,迟瑞轻而易举能将他整只包住。
冬夜好像也不是那么难捱了。
金吉拉脱毛厉害,两位抱在一起睡了几天,黑豹身上就沾满了他的白毛。迟瑞一走出去,都会受到一众动物的注视。周围的邻居都知道迟瑞圈养了一只娇贵的小东西,纷纷探讨是否想等养肥了再吃。
金吉拉长了一张天生的外交脸。他被迟瑞照顾得粉嫩精致,以至于他常常被围在一群不一样的生物当中,目的是一样的,全是慕名在迟瑞的地盘外围远远窥望,甚至有些大型的猫科动物对他发出求爱的信号。这会儿倒是和平,没有掠夺没有追逐,迟瑞回来了他们才一哄而散。这才恢复了平常的生活。
这或许成了他们唯一的娱乐。
“你真是万人迷。”迟瑞抬起手点着他的鼻尖,罗勤耕便连毛茸茸的头都在他掌心里绕了一圈,“但是那些狮子虎……你不要理他们。”
罗勤耕瞬时抬起头来看他,迟瑞天生的皮毛优势极好地掩盖了他的脸红,可他也不知该说什么,呼之欲出的情感又咽了回去。最后只是清清淡淡说了一句:“你总要回家的。”
他总要回家的。他若永久驻留,兽族嗜血踏尸的场面他总要目睹,和平下的暗流他总会厌恶,况且……他是没信心,他怕抗不过赤裸裸的现实。他们本不是一个世界的,与其让他后悔莫及,不如当从没来过。
罗勤耕沉下了脸,无言相对,便不欢而散。
尽管两位闹了别扭,但夜里还是蹭到了一块。
“别不开心。” 顶着满片星空,迟瑞挠着罗勤耕的下巴。看他耷拉着头,迟瑞心里也很难受。
“还好…你真的希望我回去吗?”罗勤耕声音闷闷的,将脸埋在臂间。
“你应该回去原来的生活。”迟瑞道。
“我好像喜欢你。”
一句话说下来,迟瑞脑子麻了半晌,费劲找回了自己的声音:“你我本殊途,所以……”
他以为迟瑞是喜欢他的,但事实好像不是他想的那样,可他已经被撩拨了心弦。他知道他骁勇善战,每天总要离开一段时间,以为他不知道他去河里过了遍水晾干了才跑回来;他每天要捂着他睡觉,又怕压坏他,总要撑着一整夜的力;他很喜欢他身上的毛,沾了他一身也不抖,恨不得都藏起来……诸如种种,外人看来凶猛的黑豹也有着细腻的一面。他有什么可回报的呢?他什么也不会,只会在他劳累的时候蹭蹭他,在他受伤的时候舔舔他。哦,最近因为他,他与其他动物的关系好像融洽了许多。
他能做的只有这些,可有可无,麻烦倒是添了一堆。
可他在这里好快乐,他不想走,他想陪着他。
可他说他得回家。
那就回家吧,不添麻烦了。
罗勤耕尚且记得回家的路,从进来的反方向便是。早早醒来,他趁着迟瑞不在缓慢告别了这里。他一直小猫没什么行李,干粮也藏不住,一身轻盈地启程。
还是一条野蛇溜去告诉了迟瑞,迟瑞才知道他走了。第一想法肯定冲去拦住他,让他留下来。后来他确实追上他了,但只是在他身后偷偷跟着。路途凶险波折,让他自己回去,他一百万个不安心。原本他也是计划护送他回去的。
父辈们说,他们这种珍稀品种,不要随意走出丛林,外面的人类心都是黑的。
那又怎么样。
旅途遥远,罗勤耕走走停停,睡在外面也不安心,但意外地没遇到危险。除了冷一点,还有就是,临近春节,走进居民区,热闹的鞭炮烟花接二连三,声音震耳欲聋,但恰恰将春节团聚的欢乐炸了出来。
罗勤耕驻足仰望着稍纵即逝的人造花朵,置身于别人欢庆的海洋中。如此倒衬托着他此刻的孤独,身边什么都没有,心里也空落落的。
好想迟瑞啊。
他呜咽一声,趴在地面上,精神打蔫。
何苦世间没人与他碰上心思。
躲在暗处的迟瑞,很想上前抱住他,像以往一样,给他顺毛。但是不能。
绕了几条错路,终于是抵达了老家。
大门关着,小猫趴在窗台上,这边可以很好地看见家里。他看见主人的妈妈抱着一只橘色的猫,小小的,很可爱。
你们不想我吗?他扒着窗户,没有人发现他。
哪里都不需要我了。
迟瑞看见他原本的家,洁净而漂亮。他同样看见别的猫,和自己喜欢的猫的失落。
他看着罗勤耕转身走了,他也跟了过去。
“勤耕。”迟瑞从背后叫了他的名字。
罗勤耕身体猛地震颤了一下,差点以为自己到了梦中。他转头,不可置信看着面前的迟瑞。
泪先语而出,委屈与沮丧瞬间决堤溃发。迟瑞上前一步,舔掉他的泪水,手掌揉着他的耳朵,也终于顺到了他的软毛。
“别哭了。”
“他们一定很焦急地找过你。”
“他们只是需要陪伴。”
“我也很需要你的陪伴。”
“勤耕”迟瑞低下身子,勾住他的颈,在北风凛冽中,将自己的体温传递给他,“跟我回家吧。”
纵然逃不过世事纷纷扰扰,倒不如先爱上一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