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朋友们计划三月旅行。苦恼着给定了很多条件:“要走远一点”、“不能有徒步”、“五日左右”、“人文PASS”、“冷门一点不要大IP”……一通筛选后聚焦到了西南方,最后选定了一条谁都不熟悉的滇东南路线。去年到今年我连走了三条文化路线,这回来体会一下不一样的风土人情。
滇东南顾名思义在云南省东南部,我们行程主要在红河哈尼族彝族自治州展开,有元阳梯田、有建水古城、有滇越铁路、有大清真寺,我最为期待滇越铁路和大清真寺。2020年第26期三联生活周刊的主题是《绿皮火车:历史与风景》,我当时还关注着三联生活周刊的公众号,看到这个主题便买了本纸质刊,里面介绍了中国几条老铁路的前世今生。滇越、凉山、嘉镜、牙林、京张,读完之后我记住了滇越铁路修建难度极高,还有个迷人的站名“碧色寨”;大清真寺,我还从未踏足过清真寺,很多清真寺教规森严外人或妇女踏足,这次终于有机会进入并了解。
浑浑噩噩上了几天班,凑着三八节半天假奔赴昆明。听几个昆明朋友说过,昆明没啥好玩的,加上年假少,所以我没有准备在昆明多逗留一些时间。长水机场臭名昭著的气流对我还算仁慈,并没怎么发威。和朋友汇合后去吃了金马碧鸡坊对面的云南菜,有酸汤鱼、云腿、饵块、手撕鸡、不知名的一些菌和蔬菜(又辣又咸!),一路围着金马碧鸡坊吃了烤乳扇、热糍粑、烤豆腐,喝了霸王茶姬,一路走到东寺塔和西寺塔,两座白塔不似中原形制,让人远远想起大理国的光景。
吃得太撑,一路溜达回酒店。
第二天出发去建水古城,沿途经过一大片宽阔湖泊,一查地图就是好几个昆明当地人推荐过的抚仙湖,果真波光粼粼仙气渺渺。在建水先吃过草芽米线和建水豆腐给肚子接风,饭后沿着大路走到朝阳门和小桂湖溜达了一圈,过了朝阳门就是古城。沿路都是旧制建筑,一直有电瓶车甚至公交车经过,当地人如常在这里居住生活。
现在的建水车站和火车已经完全作为观光使用,站台上老年旅行团熙熙攘攘,火车内饰都是仿古木质的,非常“出片”,很多人挤在车头或挂在车门上拍照。上车还会每人发瓶水和一块油滋滋的糕点,味道有点像沙琪玛,纸包装已经被油浸透了。坐上晃晃悠悠的建水小火车,一路开往春天。云南十八怪,火车还比汽车慢。小火车慢悠悠穿过街巷和水田,经过双龙桥和相会桥,每站都会停留二十分钟左右供乘客下车游览。虽然才三月,太阳已经很毒辣了,站在桥下的背阴处,吹着穿堂风看看乡野水田十分舒服。
坐车返回古城,沿着城墙citywalk很快便能绕城一周,本来想吃当地向导推荐的卷粉,奈何卖完了,就去找了点小烧烤。在烧烤店可以吃到凉拌草芽,比草芽米线更能体现草芽本身的味道。草芽与江南的菱角一样,同样是水生植物,都有脆生生的口感,生草芽看起来和吃上去更像茭白。
吃饱喝足,经过朝阳门前广场发现已经进入了欢乐的“夜场”,有民族特色的广场舞开始了。我们也加入其中,拿着发声的道具前后左右辗转腾挪,完全跟不上节奏。后来找了很久才知道这是彝族传统舞蹈“烟盒舞”,拿在手中发声的道具就是烟盒。前面领头的小伙穿着民族服装,跳的飞起来,每一个舞步都和伙伴脚碰脚,我们看的都呆了。如果说每次旅行都有一个瞬间让我觉得活着真好,滇东南就是这个瞬间,感受到了跟大都市完全不同的爆发的生命力,跳舞本身可以那么快乐。和平日大城市里敲击键盘、无聊等待、大拇指不停向上刷的感觉不同,我们喘着粗气、手忙脚乱,不是为了撸铁塑身,甚至不是为了保持健康,只是纯粹为了快乐。这是真实活着的感觉。
在建水古城西南角有一处知名的大板井,旁边的“建水曾记板井豆腐坊”上过《舌尖上的中国》,用井水做的豆制品远近闻名,几块钱可以随便吃炸豆皮、炸豆腐和豆浆。炸豆腐沾自制腐乳很提味。吃过豆腐,再来逛建水的早市,当地人摆出摊来,不少是卖哈尼红米线和饵块的。随便晃悠晃悠,就回去收拾东西准备离开建水。
在建水前往元阳的途中,路过一个叫冷墩的地方。和名字相反,这地方气温异常的高,空气里有一股说不清的类似于牛粪的味道。加油站旁边有个水果市场,水果都没有包裹精致的塑料袋和礼盒,堆得满满当当,价格是城市人弹眼落睛般的便宜。芒果、菠萝、橘子、菠萝蜜买了不少,咬下去第一口都不约而同发出“好甜啊”、“这个市场就没有不甜的水果”。很多说着上海话的阿姨伯伯都在挑选,他们是嘴最刁最会买的人,可见这里水果质优价廉。据说这里离越南不远,很多水果从越南进口过来贩卖。我边吃边想,平时在上海遭的什么罪,花几倍的钱买寡淡无味的水果。哎。
带着满腹甜蜜,绕进了哀牢山的盘山公路里。
两千多年前,古羌族与秦朝交战,其中的一支离开了世代游牧的青藏高原一路退败至大渡河落脚,这支古羌族部落就是现在哈尼族的祖先。后又因战乱他们迁徙至哀牢山区,在这里定居下来,千年来逐渐开垦出元阳梯田。
如今元阳梯田已经成为联合国教科文组织世界遗产,滇东南不是一条热门线路,但慕名而来的人不少。特别是三月正值蓄水期,满水是最美的时候,大片的水田好像大地的马赛克玻璃,在阳光下反射出不同的色彩,远眺有层氤氲的雾气。走进梯田深处,梯田边缘干燥的泥土很窄,当地人走在上面健步如飞,水牛也走的稳稳的气定神闲,只有我们外来者得小心 翼翼,生怕一脚踩进旁边水田里。
现在,年轻的哈尼族人渐渐离开家乡,附近村寨里的年轻人和儿童越来越少,只有老一辈人还在坚持在梯田灌溉种植水稻。可以想见十年二十年后当这批人彻底老去,梯田的耕作会渐渐荒废,元阳梯田彻底成为一处没有生命力的景点,一如很多失去其本来功能的景点。社会发展的进程不可逆转。
山上潮湿,住宿体验不算太好。第二天起来再看元阳梯田,被薄毯一般的云气覆盖,氤氲的云雾不停起落,遮住这片展开那片,如同仙境。这一刻我get到了桃源的意象,逃亡已久的古哈尼族人终于在哀牢山深处扎脚,创造出了眼前这宁静清晨的田野风光。
走访过梯田边的阿者科村,吃过哈尼族阿婆煮的土豆抽过水烟,离开元阳前往沙甸。
沙甸是滇东南知名的回民聚居地,沙甸大清真寺建于2005年,据说是全中国最大的清真寺,外人和女性可入内参观,不可进内殿。之前从未有机会进入清真寺参观。上海文庙附近有一座小桃园清真寺,每次我从文庙走到老西门,走上复兴东路天桥,总会远远眺望一眼清真寺漂亮的房顶;18年在马来西亚,走在沙巴大学里路过一座粉红清真寺,宣礼塔一直用大喇叭吱吱呀呀地播放着诵经声,仿佛缠绕不去的咒语,让外人害怕靠近。
走近沙甸大清真寺,门前广场的标语和建筑都在大力宣传着爱国重教和伊斯兰教中国化。联系的一位当地穆斯林小伙早早等候着我们了,他先掏出一大盒热乎的洒满孜然和辣椒面的烤鸡分给大家,大伙都有点懵,没想过还能有在清真寺外吃烤鸡的体验,奇妙奇妙。脱鞋走入清真寺,墙上的电子屏显示了今日礼拜时间表,穆斯林一日礼拜五次,分别为晨礼、响礼、哺礼、昏礼、宵礼,每日时间会变化,今天最近一次礼拜是17:55的哺礼。
沙甸大清真寺的主体以一条大回廊串起三个大礼拜堂,回廊和礼拜堂穹顶挑高极高,抬头仰望给人以极强的空间拉伸感。与基督教教堂和佛教寺庙会大量使用神像、人像、动物、花草不同,伊斯兰教避免了一切形象化的图案,只使用了抽象的几何图形和文字作为装饰艺术。大殿两侧的廊壁书写了古兰经经文,门头上也有阿拉伯文经文,除此之外都是精致繁密的几何图案,主体白色辅以金色花纹。一座座拱门挺起优美的弧线,串联起回廊,拉出纵深来,风穿堂而过,带来凉爽还有飘忽的诵经声。夕阳将礼拜堂的三面大玻璃窗倒映在大理石地面,仿佛以地面为界划出两个通透的空间,视野上巨大空间反衬出信徒的渺小。
信众礼拜结束,我们在回廊的地毯上席地而坐听穆斯林小伙介绍伊斯兰教每日如何礼拜、去麦加朝圣的条件和方法、如何斋戒,再到大家最感兴趣的,一个普通中国穆斯林如何看待极端恐怖分子、如何看待妇女必须蒙黑纱等等。伊斯兰教在哪儿都是大家避而不谈的敏感话题,最常听见的就是新闻里报道中东局势教派冲突、恐怖袭击,称为“地球之癌”也不为过。全世界对伊斯兰教的敌意让他感到撕裂。但如果你愿意坐下来听他说,会知道最初的本意不是如此,无论宗教、政体还是任何组织,发展到后来总有些人为了一己私欲扭曲原本初衷,曲解教义、粉饰恶行。他很谨慎地遣词琢句表达了这些观点,避免触及宗教的禁忌和任何人的不悦。一面是世俗对伊斯兰教的敌意,一面是伊斯兰教本身的世俗化,让夹在中间信仰纯粹的人难以生存。
对宗教,我无法评论,但对于任何事物都值得去了解,每个声音都值得被听到。谢谢他,为我们掀开了一角伊斯兰教的神秘面纱。
与沙甸挥手作别,我们前往今晚要住宿的蒙自。蒙自离沙甸大概一小时路程,是红河哈尼族彝族自治州首府,过桥米线的发源地,也是当年西南联大文法学院旧址所在。抗日战争期间,西南联大迁至云南,文法学院设在滇南重镇蒙自,朱自清、闻一多、冯友兰等曾在此任教。旧址坐落在蒙自市中心的南湖旁,一座浅黄色的法式建筑。与我们所在酒店对望于南湖,早晨匆匆看了一眼并未进入,出发去我们的最后一站,碧色寨。
碧色寨一听就是个满眼苍翠的名字,实际上是个有着黄色墙体的破旧小站,和苍翠没什么关系。三联生活周刊2020年第26期《绿皮火车:历史与风景》的《滇越铁路:在历史的风景中》是这么写的:
碧色寨是滇越铁路除河口站外另一个特等车站。造就碧色寨特殊地位的不仅是滇越铁路,还因为“个碧石铁路”在此交汇。滇越铁路通车后,云南本地人看到了火车连通世界带来的便利,他们也摩拳擦掌,想要修建一条属于自己的铁路,当时个旧市出产的大锡,品质上乘,颇受国际市场青睐,但滇越铁路并不通往个旧,大批锡矿只能靠马驮至碧色寨站外运,并不方便,于是,个旧、石屏、建水、蒙自等地的锡矿主联名上书,请求修建一条铁路与滇越铁路相连接。个碧石铁路以“世界锡都”个旧市为中心,向东北方向到鸡街站,在那里一分为二,一条往东,经过蒙自,通达滇越铁路的碧色寨车站,一条往西,通向建水和石屏县。
……
有了这两条铁路的加持,曾经虱虫傍身的村寨摇身一变,成了货物中转的绝对中心。……大量货物的贸易往来为碧色寨创造了开放与繁荣的条件,这里不仅设立了蒙自海关的碧色寨分关和邮局,各国公司也纷纷在此建立办事处或仓库,例如美国的亚细亚水火油公司、波斯公司和美孚石油公司。美国总统尼克松第一次访华时,还向周恩来总理打听亚西亚水火油仓库的地址。商店、酒店、咖啡厅这样的时髦场所也一应俱全,碧色寨甚至修建有云南第一个网球场,村民们在它荒废不用后长期在上面晾晒粮食。
如今的碧色寨除了偶然经过的货运列车,已经不具备车站的功能,作为旅游景区保护了起来。特别是电影《芳华》在此取景之后,游客翻了几番,出现了很多穿着租赁来的旧式军装和五四学生装的游客拍照打卡。在来碧色寨之前我特意补完了《芳华》。真的难看。再看景区cosplay的人群,如果说穿军装是向《芳华》致敬,学生装就完全不知所云了。相比于还在耕作的元阳梯田,碧色寨站就失去了生命力,仿佛是个任人打扮的小姑娘,任凭游客穿着仿制军装和学生装拍照。
碧色寨还保存有当年的建筑,经过近一个世纪的风雨一些附属建筑已经破败,车站富有特色的鹅黄色外墙却依旧鲜亮,可以遥遥想到当年法式风情。一位戴着工作人员胸卡的老人早早在入口等候我们了,老人叫沈家荣,是这里的志愿讲解员,胸卡上写着001号。他是土生土长的蒙自市碧色寨人,父亲曾经是滇越铁路建设者,他从2014年开始在此做公益讲解,如今是第九个年头,老人也74岁高龄了。但他西装笔挺,打着蓝领带,一双运动鞋雪白如新,讲话略带口音但声音洪亮,走路健步如飞,一群年轻人都跟不上。从滇越铁路的艰苦建设到碧色寨站的每一处建筑每一个传奇,包括沈老在内我碰到过很多位令人佩服的讲述者,他们虽然把故事讲述了很多遍,但每一次讲都富有激情,还会把故事打磨的越来越好,以百分百的状态传递给听者。最后结束了马帮文化馆的讲解,沈老在厅堂中站定,他说:
“我是碧色寨001号讲解员沈家荣,我从小在这里长大,小时候在大树下听大人说了很多滇越铁路建设故事,我想把这些故事讲给你们,一直传承下去。”
听到此处大家都有些动容。我很难说清为什么要记录这些历史,滇越铁路和小站在百年前的辉煌,如果没有这段过往,现在的云南是什么样?我们的国家会有什么改变?在我看来碧色寨和敦煌有些相似。河西走廊和西域的碰撞,滇越铁路与个碧石铁路交汇,地理与历史原因造就了曾经的“华戎所交一都会也”与“东方小巴黎”,滚滚历史进程又带走了曾经的繁荣,此消彼长,历史的波流又会把我们带往哪里?
我们落下目光,看到展厅大屏幕上播放的宣传片结尾,黑底白字的一句话,很适合为碧色寨之行作结:
“献给每一个
从滇越铁路时空下阅读碧色寨
为滇越铁路讲述历史的人”
从蒙自开大巴回昆明有三个多小时路途,途中一直在放詹雯婷的《像一封情书》,神秘富有吉普赛风格,穿插着诗句旁白。充满了不确定性,仿佛旅途中的漂泊状态。试图总结这几天的旅程,毫无疑问云南是宝藏之地,从滇南的西双版纳到滇西的香格里拉、丽江、大理,处处是不同的人文与风光。滇东南是惊喜的,不同民族、信仰、历史的交织融合,遇见了各种各样的人,看到了世界的不同面。希望这些美好的人们,都能如愿,如愿。
多说一句,云南的米线太好吃了,返沪之后只能去宁波路上的滇味园聊解思“滇”之情,总是差了点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