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孽缘
两人之间小心翼翼的试探以结城单方面的自白告一段落。
高岛纳闷地盯着坐在他对面埋头工作的男人,自从到这里来了之后,对方就像开启了什么按钮了一样,一边飞速地将自己给他的账单上的数字敲进电脑,一边用着极快的语速简单明了地和他说起了警方目前正在追查黑月的事情。
其实很早之前就在追查了,谁知道后来发生了那起案件——就是四年前那起警方和黑月组的冲突案件,您也知道的,所以这次行动当然也有为了青木刑事一事报仇的成分在,这是四科的耻辱嘛。
虽然这个奇怪的刑警看似对自己毫无保留,一股脑说了一堆,但给予自己的信息大部分他早已知晓。更别说对方巧妙的措辞将重点部分都不着痕迹、自然而然地带过了。
高岛不得不打断了他。
“要喝点什么吗?”
“柠檬苏打。”
对方不假思索地回答到。
果真不是那个不喜欢酸的东西的家伙啊。
他无奈地笑了。明明就知道不可能,可自己还是忍不住在心里悄悄对比。
“结城先生这件事办成了之后会升职吧?”
“大概吧。”结城皱着眉很勉强地啜了一口手边的饮料。
“那就让我把这条大鱼送给你吧。”
他一向是讲究礼尚往来的人。
与结城一起吃饭提起来的时候,对方无动于衷的反应让他一度以为警方内部不会再有人记得那个叫青木的刑警了。况且比起自己微弱的力量,倒不如让眼前这个男人在新职场一展拳脚。
除了冈山。只有冈山,绝对要自己亲手了结。
“请去调查下**县吧。”
听见那个令人怀念的地名时,结城这才意识到,东山纪之没有告诉过高岛政宏自己来自哪里。
自己,没有和那个人说过。明明是无话不说的朋友,明明……
是因为那个时候吗。如果自己没有这么别扭,如果自己可以像他一样坦率,现在一切都会变得不一样吧?高中剩下的一年是那么漫长,总会找到合适的时机和他说的吧?如果自己说出来的话,他会不会……
东山纪之还记得第一次去高岛政宏家的那天晚上,覆在自己背上那只宽大手掌的温度。
那就是魔法开始生效的夜晚。
他不再感到压抑抑或是孤单,因为高岛政宏成为了他的依靠。
有高岛政宏在的地方,就是安全的地方。
但在知道父亲的死背后过于残酷的真相后,他再一次意识到了有些事情只能独自背负。
中村是无辜的,他不该承担不属于他的恶名,那都是大人之间的恶果;就算以后中村将要继承,也与此刻的他无关。
不过无论怎样,一旦高岛知道那件事,一定会不由分说地和中村大闹一场泄愤吧。而中村若是知道了,大概也会刻意和自己拉开距离吧。他并不想看见他有愧于自己的表情。
东山纪之没再和高岛细说父亲意外身亡的事情,只是笨拙又自以为是地离开了三人组。高岛政宏并没有跟随自己这点,稍微有点出乎他的意料。渐渐的,自己已经无法对于那两个人之间“什么都没有发生变化”这件事释怀了。扭曲的嫉妒像藤曼一样四处滋生,缠绕着他生锈的心门,回过神来的时候,自己已经身处于离高岛政宏很远的地方了。
对于孤身一人的自己来说,高岛政宏的存在是唯一的。但对于高岛政宏来说,自己不过是众多之一。
“高岛,你还是离黑道的人远点好。”
“干什么,中岛又不是坏人。你最近是怎么了?”
“没什么。”
他知道属于他的魔法失效了,而失去了魔法的彼得潘必须长大。
“辖区外吗?多谢您的提示。”
他早已下定决心,在这次搜查尘埃落定前,不告诉高岛自己究竟是谁。自从发生了差点输错名字的事件,之后每当他面对高岛政宏时,都不得不刻意干出一些与“东山纪之”的习惯相左的事情。今天勉强喝下的柠檬苏打,酸性的气泡实在是太过冲击,每次尝试的后果都是被那液体灼热地腐蚀着喉咙,以至到了想要作呕的程度。
这样面对你,简直是一场磨难。究竟还要持续多久?
一定要赶快把这一切都解决了。
根据高岛晦涩的暗示,黑月组当年的行为果真不是为了扩大势力这么简单,应该主要是为了利用跨县这种隐蔽的方式进行非法交易。
可惜父亲当年并未知晓同事受贿背后隐藏的巨大产业链,联系姨父只是为了咨询如何帮助同事摆脱暴力团伙的纠葛。在父亲出事后,姨父也敏锐地察觉到了黑月组在**县的事情绝非是表面看上去那样,他和自己说过他的猜测:黑月组在利用**县暗中进行着什么违法行为。
父亲的下属在事件后引咎辞职,携带着证据消失了。父亲意外身亡的事件性,最终定性为当地混混的暴力袭警事件。姨父也难以插手要求再次就与黑月组相关的方向进行搜查了。
现在想来,**县作为非法交易的新据点的理由大概是因为这个不起眼的平和小地方有着毗邻临海港口城镇的地理优势,而警方总是盯着港口所在的辖区——在这里进行非法交易可谓是神不知鬼不觉,一旦买通了当地的片警便可长期高枕无忧。
黑月组中在那个时间节点获利,提升了地位的人——结城在脑中筛选着符合条件的人选,大概有三个人。
一个前不久刚死于黑月组的吞并之乱中。还有一个因为“青木”事件成了主要的替罪羊铃铛入狱,八成也是在组内派系纷争败下阵来的缘故。
还剩一个,冈山。
“怎样?看你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是有什么头绪了吗?”
“是的,非常感谢您,高岛先生。”结城合上电脑,“我今天的工作结束了,就此告辞。”
“别急着走嘛,”高岛一把抓住他纤细的手腕,“今天晚上您得加个班了,冈山和我说好了晚上见。”
高岛带他去了一直受黑月组罩着的店里。
冈山一行人坐在店正中央,被四五个女人簇拥着,先已喝起来了。
高岛阔步走近那圈女人中间坐下,因为开车的缘故,他拒绝了女人递来的杯子。她们似乎以为高岛不喜欢被缠着,于是纷纷靠近了一旁的结城。
结城尴尬地接过酒杯,装模做样的喝了一口。
“第一次来?”
“冈山哥,这个新来的人是谁啊?”
“别说,我还有点眼熟呢。”说这话的女人说罢便凑近结城的脸仔细端详起来。
余光中那个贴近自己的女人有着似曾相识的长相,让结城有些坐立不安。他只能保持着正襟危坐的姿势,干笑两声,打算拿起酒杯装作要喝的样子掩盖过去。
对方似乎是认出自己来了:女人先他一步夺过杯子,突然起身将剩下的酒水全都倒在了他头上。
“舞子?怎么了?”冈山有些震惊。
舞子……他总算是想起来了。
“青木你不会懂的!”这是西村和自己说的最后一句话。
然后他的同期便消失在了雨中。再见到时已是一具冰冷的尸体。
是啊,此刻他才明白那两个人原来真的是两情相悦的。
酒精的气味顺着潮湿的头发蔓延,金色的水珠从发梢滴落,他的耳畔下起了雨,就像那天一样。
西村去歌舞伎町变装调查的时候迷上了一个陪酒女。他说她叫舞子。
那天在自己的逼问下,西村向自己坦白了。
他说舞子不想做冈山的女人。她想和自己生活在有光的地方。
那时还叫青木的自己并没想太多,光是在本职工作和父亲的案件之间奔波就够忙了。更何况他的劝阻对西村根本不管用。
作为西村好友的自己没有察觉到、西村的搭档还有整个四科都没有发现,这个为爱陷入泥沼的男人很早之前就被黑月组的人抓住了名为“舞子”的软肋。
西村一心只想解救他被束缚住的恋人,在他看来自己和黑月组说的都是一些无关紧要的琐碎信息。但保险起见,他对自己的真名撒谎了。
没错,西村那个混蛋在黑月组的人面前自称青木。
没过多久,黑月组从眼线处听闻警视厅内部名叫青木的人在私自调查**县的案子。
对**县片警死亡案件毫不知情的西村在与自己进行激烈争吵后离开不久,遭到了黑月组拷问。他以为黑月组想要套出的是四科将要对隶属黑月组的公司进行大规模搜查的消息,秉着刑警的尊严,这种事情他是绝对不会说出口的。
第二天清晨,倒在垃圾堆里、被乱棍打到面目模糊的西村的尸体,被人发现了。
四科迫于形势干脆提前了原计划的大规模搜查,不过为时已晚,黑月组早因西村一事将手脚收拾得一干二净。最终也只能抓了几个西村案件“相关人员”草草了事。
而媒体更是为了争抢时效,估计是套了黑月组底层的什么人话,直接播报了错误的新闻——“惨死于乱棍之下的青木刑警……”,空手而归的四科面临的是一地不知该从何处着手解决的鸡毛。警视厅内部后续虽想要通知媒体更正信息,但此时距事件已过去了些许日子,局面之混乱着实难办。更何况,他们也明白若是更正了死者信息,青木的安全也将难保。在姨父的提议与帮助下,自己提交了希望借此机会进入公安的请求,得到了名为“结城碧志”的新身份。
当年还是青木的自己并不知道,那个名叫舞子的女人也曾在现场。
那天,舞子被冈山带到了气息奄奄的西村面前。
她被迫直面了男友惨死的现场。
血肉横飞的黑夜里,舞子面不改色的模样让冈山对她更加喜爱、深信不疑。
后来冈山帮她成了头牌。
他不知道舞子一直在等待杀了自己的机会。
“你手下人就是这水平吗。”高岛发出不悦的声音,“到此为止吧。”
今夜的主角头也不回地离席了。
冈山稍微有点不知所措,一个劲地追问结城怎么回事。
结城避而不语,将身后的电脑包递给了他,“高岛先生那边的工作做完了,如果还要事情请您再联系我。今晚恕我先行告退了。”
“舞子——”身后回荡着冈山在店内的怒吼,寻找着不知所踪的女人。
那个女人是认为恋人的死亡是自己导致的吗。
原来不止自己一人认为这是他该背负的罪啊。结城苦笑着,心想回家得赶紧冲个澡才行。
银色的光芒在他面前一闪而过,他本能地后退,但手臂还是被划了一道口子。
左右的巷子里也走出了两个男人,手上都握着刀具,无声地将他包围。
结城有些后悔刚刚将包整个都交给了冈山,现在的自己两手空空,根本没有能够防御的物品。
可恶,只能硬着头皮上了。
赤手空拳没有一丝胜算,只是四面夹击,自己究竟该如何逃脱……无论怎么闪躲,他的肩膀和腰腹还是负了伤。
“滴滴——”
突袭自己的男人们见有人来了便立刻作鸟兽四散,融入了黑暗的小巷里不见踪影。
结城松了口气,在心底默默感谢这辆宛如救世主一般从天而降的过路车辆。他弓起背一手捂住腰上的伤口,一手扶着墙,全力朝灯火通明的大路方向走去。
身后那辆车在这时打开了远光灯。他顺着刺眼的光线看向背后鸣笛的来车,“高岛先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