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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纪事 01-03
Donaq冬岸瞿 2020-03-13

01

如来悉知悉见,是诸众生得如是无量福德。何以故?是诸众生无复我相、人相、众生相、寿者相,无法相、亦无非法相。

——《金刚般若波罗蜜经·第六》

从浮云路进去,第二个路口左转,巷子深处有一扇半开的铁栅门,里面就是「于亭南拳馆」。

张越偶跳着避开两个水坑,走进那充满潮气的巷子。巷子上方挂着年久失修的广告灯箱,大把错综复杂的电线,在墙壁间穿针引线。巷子深处隐隐传出练拳的吆喝声,张越偶心有不安。

他母亲念叨他来学拳已经有快半年,他终于才下定决心来这里。张越偶自出生就体弱多病,但是因为各种原因无法换成义体。他一直用这肉身走过了二十三岁的时光。

他是出生在青楼之中的男孩,并不知道自己的父亲究竟是谁,他也不在乎。虽然这种地方最忌讳怀孕生产,但是花楼上下的姐姐都待他很好,视他作亲儿子、亲弟弟,指望着他以后长大了做花楼的保镖——但心里都担心,觉得这幅文弱的样子不牢靠。

这就是张越偶来学拳的初衷。他心里是觉得不屑的。嫖客里耍赖破坏的,哪一个不是带枪带刀的?这赤手空拳的武术,学了有什么意义?

他走上台阶,走进去,影壁上的狮子怒目圆瞪,霓虹灯管发出细微的滋滋声,他觉得被盯得不舒服。绕了进去,前面横摆一张铸铁长桌,桌上散乱地放着电子账簿和烟之类的杂物。桌子后面坐着一个女孩,歪坐在太师椅里面,嘴里嚼着泡泡糖,盯着移动终端看什么东西。

「你好……」张越偶轻声地打招呼。

女孩斜眼看了他一眼:「什么事?」

「听说这里可以学拳……」

「可以。」女孩坐直起来,把旁边的投影调出来,一张价目表浮在了半空,「你坐。」

张越偶拖过旁边的一张椅子,坐了下来,才发现女孩在打量自己。

「怎么了?」张越偶有点害怕她。能坐镇武馆门面的人,一定都不是闲杂之辈,她的眼睛很明显已经义体化,炯炯的,连眨眼都不眨,瞳孔放大缩小能看见里面的焦准在转。

「是你要学吗?」女孩问他。

「是的。」

女孩轻轻皱起眉头:「你没有义体化?一点儿都没有?」

「没有。」张越偶摇摇头。

「这很难办啊……」女孩摸了摸下巴。

「没有义体化不能来学吗?我没听说过这件事啊。」张越偶突然觉得很沮丧。但他不应该为不用再学而高兴吗?还是应该因为这副肉身被蔑视了而愤怒?张越偶心里一下五味杂陈。

「电子脑呢?这个有吗?」女孩接着问。

「有。」

女孩点了点头,嘴里吹了个泡泡,吹破了才又说:「学拳简单得很,算法导进电子脑里,一下就知道所有的套路和拳法了。练拳才是最辛苦的地方。你没有基础的话……当然可以练,但是这个费用怕是不低,我不怕直说。我们得有专门的人陪你,要不陪练机器会把你打残废的。」

张越偶垂下眼睛,盯着自己交握的双手。两只苍白的拇指指甲盖上,长着不健康的棱。他觉得自己现在和残废也没什么两样。

「要不先进去看看?可以参观,看完再决定也不迟。」女孩的话把张越偶拉回现实。

张越偶点点头:「麻烦你了。」

女孩站起来,比张越偶矮了一点点,脑后拖一条短短的麻花辫,垂到腰心。她穿了一件长袖水青短褂,下面是紧身的运动裤,露出来的脚踝泛着钛金属的光泽。

她大约全身都义体化了,但是为什么还这么矮?为什么不选一副比较高大的身体呢?张越偶心里好奇。

「奇师姐好。这是……」「客人,来参观参观。」

「奇师姐好。」「奇师姐好。」……路过的人都和女孩打招呼,女孩也一一和他们点头致意,张越偶没猜错,人人都叫她师姐,她确实不是闲杂之辈。两个人穿过昏暗的前厅,走过通往地下的一截楼梯。这里没有潮湿的气味,换成了浓重的皮革气味,夹杂着一点机油的腥味。

「这里是一般学员练拳的地方。」女孩指着落地玻璃里面的练习室。练习室另一头摆着成排的陪练机器人,每一台前面都站着不同程度义体化的学员,拼命地挥动手臂和拳头。其余的地方,有比较熟练的学员在和教练对战。那名教练看到玻璃外的女孩,朝她点头。

「除了一般的学员,我们也有武馆的自己人。如果打得好,愿意留下了,那么就可以留在武馆教打拳。」女孩指了指另一边的一个布帘,「他们也得在这不断精进。」

女孩撩开布帘,里面两位彪形大汉正在对峙,沉重的义体踏在地板上的声音仿佛震得整个房间都在抖,金属的碰撞声、拳头打在仿生皮肤上的闷声巨响,张越偶从来没在电影以外的地方见过、听过。

「奇师姐好。」「你们继续,我带客人来看看而已。」

张越偶终于忍不住问了:「冒昧问下,大家都称您为师姐……请问难道是这里的掌门吗?」

「掌门那是叫『师尊』。」女孩语气平淡地改了他的说法,「我是于家的人,是第一弟子,所以都叫师姐。」

第一弟子……那也就是下一任的掌门了。张越偶想。

「于亭是我奶奶的爷爷。」女孩说着往回走,「师尊一般在楼上教弟子。前厅这里有零食,可以喝水,后面可以洗澡,都包在学费里。我们这也有很多学员不是义体人,需要喝水吸氧的,不过像你这样完全没有义体改造的真的没有。」

张越偶出于礼貌,还是都把这些吃喝洗澡的设施都看了一眼,没想到虽然看起来老旧,但是都收拾得很干净,比花楼里大多数时候都好。

「你们生意好吗?」「一般吧,不过还能维持下去。」第一弟子吹了个泡泡,「都觉得学这些没用,要弄刀弄枪才厉害。我们也不收这样的学员。不爱学的话,大可不必。」

张越偶被说中了心事,不知怎的有点心虚。

「奇师姐,什么时候来过两招?」前厅里,一个高大的女孩和第一弟子搭话。

「下次吧,」第一弟子笑笑,「人来疯。」

「我哪有!」

张越偶看到这个笑容,心里突然产生一种奇异的感觉。那张脸不是天然的,是义体,但是义体也可以笑吗?她只是个练武的人,她将来也只会继承这间武馆,她不需要笑。每增加一个肌肉动作,义体的价钱就可能翻倍。对于无法承担义体化费用和风险的张越偶,他无法理解。

「如果我来学,谁会陪我练呢?」张越偶问。

女孩看了他一会,然后说:「我会陪你练。」

「奇师姐!你不陪我练你陪他……」「你闭嘴。」第一弟子回头喝了一声,那个高大的女孩马上噤声,自觉尴尬,转到旁边假装喝水去了。

张越偶心里那种奇异的感觉好像突然膨胀起来,挤着他的心肺,让他四肢发麻。

「我学。」张越偶说。

就这样,于亭南拳馆的下一任掌门,人称「奇师姐」的于其奇,成了张越偶的教练。



张越偶当天就交了学费,然后把资料传进了电子脑里。不过十分钟的事情,他的大脑已经记住了所有南拳种类的拳法套路,从咏春到洪拳,千万变化。回花楼之后,他还忍不住在房间里比划了一下,只不过最后脚踢到了椅子,疼得他直打滚。

夜里十一点,张越偶房间外面开始吵闹。花楼里客人多了起来,热热闹闹的,他也要到外面帮母亲的忙。

这花楼的特色,就是里面的姑娘都是真真正正的人,没有义体、没有任何改造,纯天然的肉体,还有些姑娘连电子脑都没有。这有时反而保护了她们。因为有的客人会强行给姑娘下电子药物,这从规矩上是禁止的,但是有时为了做生意,他们也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张越偶的母亲确实有一把年纪了,虽说风韵犹存,但是因为一次客人玩过火,割断了她的手臂。当时她执意要装上义手,不愿就那么残缺下去。那时张越偶三岁,母亲凭空消失的右手是他童年的噩梦。不过她最后总之是成了老鸨,人称「三姑奶奶」,管理这花楼上下四十三个姑娘。

「你去武馆的时候,有说你是花楼的人吗?」三姑奶奶问儿子。

「没。」张越偶说。

「你得说啊。」三姑奶奶对着镜子重新擦口红,刚刚有个客人就亲个嘴就都掉了。张越偶听说过那客人爱吃口红这东西。

「你告诉他们你是花楼的。」

「嗯。」张越偶应了声。他并不打算说。

「要是他们问你来玩能不能便宜点,你就答应答应就算了啊。」三姑奶奶突然沉下嗓音,凑到儿子旁边说,「那里大多都是好人,我知道才让你去的。但是也有几个,上次把我们柳柳那房间都砸了还白嫖的,好像也是那儿的人。」

「知道了。」张越偶点头,查看着旁边的监视器。每个房间当然不是秘密的,客人对姑娘做什么,他们都看得见。万一出了事情,只有血肉的姑娘是挽回不来的财产,不像义体人换了一条胳膊半条腿还是生龙活虎。这自然是花楼的秘密,不是谁都有兴趣给人盯着的。

他明天七点一早要去于亭南拳馆。他打算睡三个小时就过去。他平时也睡得不多,就是待在厅里帮忙做做杂活。他觉得够了。

与此同时,于亭南拳馆里,最后的学员也散了。于其奇在前厅里陪父亲吃饭。

「你今日招左个学生?」「嗯。」

「边度来噶?」「点知。」

「你唔问嘅咩?」「问来做乜。」

于其奇盯着旁边的投影屏幕,再也没说话。他们父女的关系在半年前那件事之后就急转直下。

半年前,于其奇打死了她同辈的师弟。两人从小就在武馆一同练武,实话说,他大概是这间武馆中除了师尊以外,唯一能与于其奇抗衡的人。

很多人传说于其奇就是心狠手辣、排除异己,虽然已经确定是继承人,还是要铲除身边这个可能取代自己的师弟。

于其奇不以为意,只是回答说,这个位置没什么好争抢的,也不是什么挣钱生意,没人稀罕。但是根本没人相信。

很多传言都说这武馆里有人接非常脏的私活,因为有这武馆上的白道身份,到黑道里也吃得开。

于其奇坐了一会,然后就上楼回到自己房间里了。双交四椀菱花窗棂的铸钢门扇,空隙里补着单向透过的全息投影。于其奇可以在房间里看到棂格外面,但外面看不到里面的情况。

房间三进一间,第一进两边墙上分别挂沙包与木人桩,第二进正中摆一张四方桌,一张虎头太师椅,第三进则是闺房。她锁了门,盯着那沙包许久,过去就上手一套基础的把式。

她打完轻轻地喘气,手掌摸上沙包粗糙的表面。长年磨损的柔软触感陪伴了她二十岁的岁月。她对这个沙包说的话,比任何人都要多。

她很久没练过基础的套路了,明天就要带新学生,还是在沙包前面扎稳了马步打上了五回。

「奇师姐,还不睡?」外面响起艾叔的声音。

艾叔三十多岁才来学的拳,据说家里妻离子散,做生意赔惨了,最后家里让他留了下来给武馆帮帮忙,算是接济个朋友。

「嗯。」

「小七和我去宵夜,你去不?」小七就是之前要和于其奇过两招的那个高大的女孩,现在才十五岁,不过相当有天赋。

「我不去。」

「行吧。早睡啊,师姐。」

于其奇走进去,脱了衣裳,扔到地上。她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她最后一次更换义体是五年前,那时已经换了这副比实际年龄大的四肢,本来的打算是今年再换一个更高大的。但半年前出了那件事,这些事也就不了了之。

于其奇也不想换了。



「你早饭吃了吗?」于其奇打量着张越偶。

「吃了。」

「什么时候吃的?」

「刚刚?」

于其奇没说什么,转身把他领进地下的训练室,给他指了一台跑步机,「先热身。」她在旁边给他调了各种时间,然后自己坐在旁边,提了个壶铃。

她前一晚给自己写了很多注意事项。普通人可能要吃早饭才有力气,所以要问有没有吃早饭,他们对疼痛的忍耐能力也没有那么强……等等等等。于其奇才发现自己离「普通人」这么遥远。

张越偶跑到后面已经开始有点晕乎,嘴里干得想吐,但他还是坚持了下来。跑完以后于其奇问他有没有不舒服,他都累得回答不上来,于是她也就当他没事了。就这样,张越偶就这么硬撑着硬撑着训练下去,每天都来,伤风感冒也来。

现任掌门于尽然悄悄看过女儿究竟带个什么样的学生。说到底,她是下任的掌门,又没什么城府,于尽然不可能完全放心。她虽然平时不苟言笑的,练武也接触过形形色色的人,但实际上就是个武痴,一直就留在武馆里,和深闺小姐没什么区别。女儿失手了打死自己最喜欢的徒弟之一,于尽然虽然时时想起,但是再追究也无益。

张越偶跟着练了三个月,终于第一次在规定的时间里,动作标准地打完最基础的那套拳。张越偶累得直接坐倒在地上,那时他已经不间断地练了五个小时了。于其奇从旁边走过来,说,「不错,开始开窍了。今晚我请你吃顿饭吧。」

张越偶抹了把脸上的汗,抬起头看于其奇。她朝他伸出手,脸上挂着淡淡的微笑。这是他第二次看见她笑。张越偶握住她的手,她毫不费劲地就把他拉了起来。

那只手是义体的,摸起来皮肤很硬,不像花楼里那些姐妹的纤纤玉手,但是依然透露着人的体温,有点像母亲的右手。

「谢谢奇师姐。」张越偶说。

他换了湿透的汗衫,背着包在外面找到了于其奇。他一辈子都不会忘记,于其奇那天穿了一件竹青银镶滚的宽袖斜襟短褂,露出钛合金的一对手腕,染了点霓虹灯的紫色。他知道那是好多年前的款式了,但是穿在她身上,不知道为什么看起来比谁都合适。她依旧拖着麻花辫,不施脂粉,也完全不戴首饰,至多就一条青灰的头绳,系在发尾。

两个人无言地往巷子外走,于其奇正要往北,张越偶却自然地往南。两人一下停住脚步,看着彼此。

「奇师姐去哪里吃饭?」「北二街那儿有家馄饨。」「我知道那家,那家不好吃啊。」「……是吗。」

张越偶笑了笑。这附近吃喝玩乐的东西他都很清楚,毕竟从小在花楼长大,帮姐姐们客官们跑腿,这是必备的知识。

「南街好吃的东西多。」张越偶说。

于其奇有一瞬间露出了不知所措的表情,舔了舔嘴唇,想了一会才走过来,「那你带路吧。」

「奇师姐从来没去过吗?」「没去过哪儿?」「南街。」

于其奇沉默了。张越偶猜出了这个答案。

于其奇从小就知道南街都是些烟花柳巷的地方,吃喝玩乐不一而足,家里谈起就一定都是鄙夷的,所以她从来都不去。

张越偶偷偷地瞄了她一眼,她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明明喊着她师姐,但是他却突然觉得自己是领着妹妹出街。

「奇师姐想吃馄饨吗?」「嗯。」「那行。」

于其奇心里突然觉得,她总是能相信这个张越偶。但是师尊的话又好像在脑海的某个角落响了起来:「天可度,地可量,唯有人心不可防。


02

 藏六如龟,防意如城,慧与魔战,胜则无患。

——《法苑珠林》

于其奇盯着价目表好久,才说:「两碗大碗的虾仁馄饨。」

「义体的?人体的?」

「人体的。」

「一百二。」

于其奇刷了卡,一个小小的全息投影号牌从取号机里冒出来,跟在她肩侧。她找到了张越偶坐的桌子坐下,那个号牌跟着她的动作飞下来,投影拖下一条延迟的点阵,像彗星的尾巴。

「师姐吃什么?」「和你一样。」

两个人沉默了一阵,气氛有点尴尬。于其奇转头看着店外热热闹闹的街道,好像在发呆。这家店铺面不大,桌椅都摆得拥挤,地板油油的,墙边挂着些裸露的废线,店里墙上挂的镜子照出南二街这些粉紫蓝绿的霓虹招牌。

「那边有卖糖葫芦的,」张越偶说,「等下可以去买。」

「我等下回去了。」

「奇师姐也很少出来走动吧?顺便走走也不吃亏啊。」张越偶在筷子筒里拿了双筷子,握在手里夹空气。

于其奇说:「叫我师姐就可以了。」

张越偶感觉她刚刚瞪了自己一眼。

过了一阵,两碗虾仁馄饨端了上来,投影的小号牌倏地消失了。两个人都埋头吃东西,默不作声。

张越偶发现了。她吃的也是普通人的食物,不是义体人的。她的五脏六腑还得摄取普通的养分。

她究竟义体化到什么程度了呢?

「怎么样,好吃吗?」张越偶问。

「嗯。」于其奇没有抬头。她刚刚在收银台的时候,对街边就有虾仁馄饨卖这件事感到些许惊讶。

她很小的时候吃过一次。那时母亲和娘家吃早茶,去了特别豪华的酒楼,于其奇要练拳不能去,回来的时候母亲就告诉她说,那里的馄饨里面有虾仁的,特别好吃,下次一定要带她去吃。后来一次,父亲也去了那间酒楼应酬,母亲千叮万嘱,然后让他带了一碗外带回来。

于尽然当时自然觉得特别没面子,把馄饨撂下就回房睡觉了,一句话没和母女俩说。于其奇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但是自己心里也不是特别高兴。她总想着母亲能带自己到那个大酒楼去吃,在自己家前厅里吃有什么意思,还得把馄饨分给武馆其他的师门同仁。

「喂!这小皮条的,跑到这来了!」一个胖子走进店来,对着张越偶大声吆喝着,「怎么?哟,轧马路呢?」他一只眼是瞎的,塞了个破旧的假眼球。花楼就在南三街,这附近稍微住了点时间的人都认识张越偶。

「说什么啊,这是我师姐。你糖葫芦摊子不管了,跑这来?」

「胆子够大啊,你小子师姐都敢泡,哈哈哈哈!」

「去去!别胡扯!该吃饭你赶紧吃!」张越偶笑着把胖子轰走。

于其奇默默地听着,吃掉了最后一个馄饨。

「奇师姐,那瞎子喜欢乱说话,你不要放在心上。」张越偶对她说。

都说了不要叫我奇师姐了,这不长记性的家伙。于其奇心里感到些许烦躁,但是又不好发作。张越偶则并没有察觉到她有什么异常。

张越偶正搅着碗里最后两条青菜,嘴里嚼着东西,突然他觉得脑后一下钝痛,瞬间头晕眼花,四周响起了混乱的声响,模糊发黑的视野里看到自己的鼻血流进了馄饨碗里。

一名大汉从后面锁紧了于其奇的脖子,她踏上凳子借力一跃,连着身后人重重摔到地上,趁机脱身。她尚未站稳,另一大汉一拳就追着着自己的鼻梁来。于其奇扎稳步子侧身起横拍手,借势就把拳路推开去,另一手瞄准那人中路冲出竖拳,大汉直接倒地。

几个打手根本没把张越偶放在眼里,全都对付于其奇。张越偶只觉得天旋地转、恶心想吐,扶着桌子想到墙边去避一避,没想到抬头就看到一个精瘦的男人举起了枪,对准了于其奇。

「师姐!!」

于其奇一个箭步近身,绞手肘击,那条拿枪的胳膊瞬间变了形,男人发出哀嚎,枪掉在了地上。刚刚被打倒一个男人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手里拿着注射栓之类的东西。

「奇师姐!!」张越偶不顾自己头昏脑胀,站起来扑向那个男人,拉住他的胳膊。然而就在于其奇回头攻击之前,男人把尖利的注射栓扎破了她的后领、扎进了她的电子脑接口里。

于其奇瞬间觉得天旋地转,恶心反胃,眼前天地变得五彩斑斓,好像有一万个人在她脑子里唱歌跳舞——然后就像是跳闸、变成了一片不省人事的漆黑。

「快走快走!他妈的!这破娘们!」挑事的恶徒见于其奇倒地,纷纷逃走。

「师姐!」张越偶马上把注射栓拔了出来,于其奇动了一下,嘴角吐出白沫,彻底昏过去。

这是电子药物,她必须马上做清理。张越偶试着把她抱起来,但是她的义体比普通人体要重上两三倍,他没力气把她带到其他地方去。

「喂!瞎子!」张越偶连忙喊,「借你的板车!快点,救人!」

「哦哦好。」瞎子慌张地点头,肥胖的身体不甚灵活地跑出去,找自己店里的板车。

张越偶把她带到了花楼,板车闯进后门的时候,阿雅正在后面清扫积水,吓了一跳。

「阿雅,看好这人,我上楼拿药。」张越偶吩咐完就跑进了花楼,阿雅点头,目送他走了。

阿雅放下扫帚,过来好奇地看躺在板车上的人。当她看到于其奇全金属的双手的时候,惊讶得不得了。

她十二岁的心灵受到了震撼。她从来没见过这么漂亮又纤细的义体。她见过的义体,都像是三姑奶奶的右手那样的,蒙着一层死白的硬邦邦的皮肤的义体。

阿雅忍不住伸手摸了摸那只手,然后摸了摸那双结构精巧的手腕,又拉起她的袖子,摸了摸她的手臂。冰凉而坚硬的金属触感,不知为何让她兴奋得冒起鸡皮疙瘩。

「阿雅!」张越偶的声音传了过来,阿雅吓了一跳,收回了手。

「你帮我把她一块抬上去。」

阿雅点点头,听张越偶指挥,把她抬了起来。

她怎么会这么重啊?!阿雅几乎支撑不住,她两条细细的腿光是在平地走动,已经快迈不动步子。

换了义体就会这么重啊……她想着,好不容易把女人搬到了账房的里间。

「谢谢阿雅,改天给你买玫瑰饼吃。」

阿雅自觉地走出账房,这地方不是谁都能来的,何况她只是一个杂役。但她还是忍不住站在账房外面往里张望,她想多看那个女人一眼。

她为什么会晕倒呢?她和张哥认识吗?

「去吧,阿雅去吧。」张越偶回头看见她,过来把门在她眼前关上了。

阿雅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它们脏兮兮的、又柔软又弱小,留着几个冻疮的疤。她五岁的时候因为喝了重度污染的污水,烧坏了喉咙,不能发声说话了。阿雅这个名字是三姑奶奶取的,取的就是「哑」的谐音。

她揣着自己的两只手,若有所思地回到了后院,捡起扫帚,把积水推到外边的沟渠里。

*

张越偶找出电极,接在于其奇的脖子两侧,打开开关。他以前给花楼里的女孩做过类似的急救。

「她等一下可能要吐的。」三姑奶奶找了个铜盆进来,「接着。」

「知道了。」

「你别碰她,她这金属的义体导电,别电到了。」

「知道了。」

于其奇的身体被电流刺激得微微颤抖,张越偶轻轻地撑开她的眼皮。里面的焦准没有任何动静。

毕竟不是普通人的瞳孔,张越偶看着玻璃眼珠罩里面那些精巧的镜头,心里叹了口气。他的手慢慢地放开她的眼睑,指尖触到她的脸。

这张脸不是义体的,是真的,是有血有肉的。

张越偶一直以为那是义体的,一直都没有什么表情,偶尔才笑。

「呃……」于其奇突然张了张嘴,猛地睁开眼睛。张越偶关掉电疗仪的电源,她马上趴到床边,本能般扒拉过那只铜盆,把刚吃的东西都吐了出来。

她不甚清楚的意识里只想起了一句话:可惜了虾仁馄饨了。

张越偶拍了拍她的背,顺她的气,突然又觉得是不是不合适,抽回了手。她毕竟不是花楼里这些姐妹,或许这不合她的礼数。

于其奇和张越偶花了一点时间才把东西清理干净。

「谢谢师弟出手相助。」于其奇用手帕擦干洗过的脸,低低地说。

「不客气,」张越偶拿了个茶杯过来,「喝点花茶,休息一下。」

于其奇接过来,盯了好一会里面漂着的干玫瑰,喝了一小口。她听到了墙的另一头,喧闹之中夹杂着唱歌、调笑、义体人在上楼梯的脚步声。

「奇师姐不嫌弃的话,去厨房煮碗面给你……」「不必麻烦了,打扰府上了。」

「称不上称不上。」三姑奶奶从外面进来,打了个招呼,「你是于师傅啊,谢谢你教他打拳呢。身体不舒服,不如住一晚再走吧。」

「谢谢,但是不用了,我现在觉得好多了。」

「那让小偶送你吧!」三姑奶奶听到这样的回答,也算是松了口气。这姑娘看起来好像不太晓得人情世故,她担心她还应了这句客套。

「有劳了。」也不愧是下一任掌门,再推脱就有些难看了。

张越偶给于其奇带路,打算送她出后门。但是刚出后门,于其奇就站住了脚。

「怎么了?」

于其奇闻到了空气里的香粉味道,如此浓郁,她转身绕到前面,五层花楼在转角后徐徐亮相。天井上吊下一套镀金宫灯,奢华媚俗,八件小灯绕着中间的大宫灯,五光十色。各层的雕花栏杆边上,都倚着等待客人的青楼女子,她们穿着绛紫粉红的修身旗袍,头上耳边指间一套金银穿戴。最底下的一层,乾坤阵般摆了几张八仙桌,坐满了喝花酒的客人,中央的两个姑娘穿的一黑一白,弹琵琶唱小曲。这是于其奇见过最有世俗气息的阴阳太极了。

「让奇师姐见笑了。」

张越偶慢慢走过来。他一直不想让她知道自己是出身这里的。虽然他自己明白,出身青楼没什么可耻的,他像普通人一样长大、在学校念书、在街上混出头,但是别人不懂,别人都觉得青楼里不是女人就是嫖客,哪里容得下张越偶这样的第三种角色。

「你是花楼的人?」于其奇缓缓地转过身来。

「是。」张越偶心里不安又不甘。

于其奇张了张嘴,又合上,走近他身两步,才说:「在外面,不要叫我『奇师姐』,于亭南拳馆身正不怕影子斜,但是无故招来的恨到处都有。我和师尊都是低调的作派,不低调就容易像今天这样被找茬。」

张越偶刚想张嘴道歉,就被于其奇抬手制止:「不知者无过,我还要谢谢你救我呢。」

她本来以为张越偶只是普通人家出身,不懂这些也是自然。但是他既然出身南三街花楼,多少知道这些街巷里都流着什么脏水,如此看来,做事还是欠些醒目劲儿。

也罢,不过是个学拳的学生。她心想。既然来了,就正好了了那桩心事吧。

「花楼这是不是有个叫『柳柳』的姑娘?」

张越偶听到于其奇这么问,惊讶地睁大了眼睛:「是的。」

「你是这里老鸨的儿子,对吧?你能作主么,还是令堂话事?」

「我能作主。」

「大半年前,」于其奇说起这件事,心就揪紧起来,「我们武馆有个人找『柳柳』这位姑娘,闹事耍赖,账一直没还上。我今天替他还了,有劳你查查账,看欠多少。姑娘房间被砸坏了,修缮的费用也算上。」

张越偶盯着于其奇,良久才说:「这件事我还作不了主,请跟我来。」

他听说这件事在外面还闹出了人命,这不是简单的事情。

张越偶和三姑奶奶说了这件事,三姑奶奶盘算一会,对于其奇说:「这笔账,早就一笔勾销了。花楼就算喜欢钱财,但多少算是道上的,怎么会计较这点,如果能和于师傅交个朋友,那不是皆大欢喜嘛。」

「这是我私人的事情。」于其奇丝毫没有给面子的意思,「这笔账,一分一厘,我在这还清楚。」

「于师傅果然独特,那就是这个数,一分不多一分不少。」

那算不上个小数目,柳柳的床榻就是专门定制的,光是这一砸坏就是一大笔钱。于其奇看了两眼,就付清了。

她脑海里浮现出师弟于犰的脸。他临死前的表情,是多么地狰狞可憎。

于犰原本不姓于,是于尽然把他收养进于家的,给他改了名字。那时于其奇四岁,于犰五岁。两个人相互切磋着一起长大,情同手足。

大半年前,于犰在花楼惹了事情,砸了花楼,闹了整个南三街,师尊非常生气,要除他的名。给于家丢这么大的脸,没人替他说情。于其奇当时一个人站在武馆门口的巷子里,一个人堵于犰和他在外面认识的混混。

「你就因为这件事要和我反目成仇吗,奇?」

「你去嫖去赌,没人管你,只可惜嫖赌你都不讲规矩。」于其奇淡淡地说,「你已经被除名了,现在一身杀气地过来,你就是我的敌人。」

如果于其奇没有下最后一手标指,于犰不会死的。但是当时于其奇把他锁在地上,于犰盯着她,眼珠几乎要迸出来,满脸发红,龇牙咧嘴地骂:「背信弃义的贱人!」

她下手击中他的脖子。于犰死了,和过往很多来打劫的混混一样,死在了于亭南拳馆门口。

于其奇后来几天总是半夜惊醒,在房里踱步,想这件事。她能怎么和别人说这件事呢?因为师弟逛窑子白嫖闹事,坏了规矩,所以自己就把他打死了?

于其奇当时就知道,接下来说她狠毒的流言必定不会少。

但是自己当时为什么又下了那一手呢?

她有时回想起和于犰一块练拳切磋,也觉得心里堵得慌。但是她的眼睛早就换成了义眼,不会流泪。泪腺是为了要湿润眼球的,她的眼球不需要保持湿润,她连眨眼都不需要。

「送到这就好了,」走到浮云路,于其奇转头说,「时候不早了,你回去吧。」

「那好,师姐保重。明天见。」

于其奇愣了一下,笑了笑,说:「明天见。」

已经到了半夜,街上的灯火也熄灭了一半,张越偶目送于其奇转身走开去,看到她衣裳上那个被注射栓扎破的洞,不知为何感到心酸。但是叫住她似乎又有些奇怪,他只好转身回去。

于其奇回到武馆,父亲已经睡下了,艾叔还在前厅。她打了个招呼,上楼准备睡觉。脱了衣服才发现,那上面有个窟窿,扯得有点破,想补得漂亮很难。

于其奇把那件衣服揉成一团,扔在旁边,不想去管它。终究是有些饿了,于其奇在房里找了半天只找到一块花生糖,将就吃了,但还是想着虾仁馄饨的滋味。

张越偶回去花楼,进门已经哈欠连天。三姑奶奶知道,从他练拳以来,每天又能睡又能吃,心里其实宽慰的,虽然账房这边少了个帮手她还头疼着,但是也没和儿子说这件事。

「儿啊,」三姑奶奶趁张越偶刚躺下去他房里说,「你后天陪我去拜佛,和你师傅请个假,好吧?」

「嗯嗯。」张越偶迷迷糊糊的。

「听到了吗?」

「嗯。」张越偶翻了个身,完全睡着了。


03

帝俊生晏龙,晏龙生司幽,司幽生思士,不妻;思女,不夫。

——《山海经•卷十四大荒东经》

江湖上,用拳头说话的有两种人。一种嗓门很大,出招很早;另一种十分沉默,挨打都不一定还手。

张越偶在南三街混,学到的是前者。无论如何,先得把人吓住,自己才有机会赢。于其奇在武馆里经过这些事,学到的是后者。

「师姐,我明天想请假。」张越偶练了一身汗,在旁边喝水。

「做什么?」「要去拜佛。好像有个大师要来讲经。」

「格兰寺吗?」「对。」

张越偶这几个月一天假都没请过,练得也勤勤恳恳,于其奇答应了。她也知道这个大师,她在网上看过,确实很出名。

「师姐,这个动作,」张越偶比划了一下一个绞手的动作,「是不是你昨天在店里空手夺枪的动作?」

「不是。」于其奇说,「这个威力不够大,但是这是基础的动作,练好了练后面的不会伤到自己。」

她示意他过来,「对方单手持枪可以这么绞,双手是绞不动的。伸一只胳膊,伸直,用力。」

张越偶照做。

于其奇的手背贴上张越偶的手肘内侧,手臂贴着他向上一钻,手肘一下砸下来——轻轻点到他的胳膊,把他伸直的手臂夹在身侧,另一只手推上他的肩膀:「这样无论是普通人还是义体人,肩膀都能卸下来。当然,义体人要难得多,找准了地方可以省力。」

张越偶的手臂贴在她柔软的身侧,感受到了她的心跳。虽然自己好像总是在想这些歪门邪道的东西,但是练武又不是为了清心寡欲,他还是忍不住自己的好奇。

她有心跳,她还有心脏。

于其奇放开他,「之后会教你的。」

「奇师姐觉得这样的武功能赢得过刀枪吗?」

练习室里,有其他两个学员听到这句话,回头来看他。张越偶突然有点不安,他难道说错了什么话?

「你才学了三个月,自然还是不明白。」于其奇脸上没有表情,「你会懂的。学拳很容易,不过是资料的传输,练拳才是最重要的,因为这才是真的悟道。」

于其奇觉得他会明白的,不像于犰。于其奇临到他死,才明白,于犰进入歧途,其实是因为练了十几年拳,从来没练明白过。



张越偶才发觉自己的头发长长了,想着听完经回来剪。

三姑奶奶把事情交给店里两个女孩,丹丹和双双,她们在花楼有五年了,人也很机灵,只管理白天的事情,不会有差错。

格兰寺有差不多三公里路,三姑奶奶叫了计程车。她不爱坐地铁,毕竟就那几节车厢,已经聚集了整个社会最污秽的污秽了。

虽然无人驾驶的计程车里面也不见得干净就是。

「阿雅最近挺卖力的。」三姑奶奶拿出镜子照了照自己的脸,「她写字也快好多了。」

「她挺聪明的。」

「你喜欢那个于其奇吗?」

「什么?」

三姑奶奶叹了口气,斜他一眼,「我说你喜欢那个师姐吗?」

「我……我没不喜欢。」

「油嘴滑舌。」三姑奶奶拿出电子烟,心里估量待会还要去庙里,还是把那吸起来腥不拉几的小东西塞回了包里。

「她挺正直的。」

「是吗?」三姑奶奶大笑起来,大声得差点没把计程车上声控系统的警报拉起来。

「妈,你干嘛。」张越偶皱起眉头。

「儿子,」三姑奶奶用那只有血有肉、但也有皱纹的手握住儿子的手,「在这个地方,正直的人有,讲义气的人也有,但是没人是干净的。你别最后太失望就行了。」

计程车拐出浮云路,驶上戊号大桥。现在是早上九点,但是天上却灰蒙蒙的,好像要下雨。两边的高楼投出各种各样的全息投影,浮在半空。这些广告商们巴不得天天都是阴天,或者干脆都是晚上好了。因为全息投影在夜幕之下才看得清楚,阴天的广告费用和晴天的广告费用可不一样。

格林寺在格林西方大楼的顶层,张越偶和三姑奶奶在一楼递了香火钱,上了直通顶层的电梯。

宗教,是这个社会仅次于资本集团的团体势力。大多数宗教是都是严厉反对义体的宗教,毕竟在大多数教旨中,伤害肉体是罪大恶极的行为。当然,也有宗教可以接纳义体、接纳「罪恶」。

众多信徒来到这里听经。钢铁的菩萨像上,镀铜大多已经脱落了,慈眉善目地坐在会场的正中央,波纹管从背后伸出、绕出一圈圈佛光般的图案。莲花座外,密密麻麻地伸出了大量的管线,放射状地延伸到前几排。他们挑了个中间的座位,盘腿坐下来。

过了一阵会场人都差不多到齐了,三姑奶奶捡起接在坐垫边上的接线,接进自己后颈的接口里。这些坐垫无线连接了中间的菩萨像。张越偶也把那根线拿起来接进自己后颈的接口里。

刚接进去的时候有一点接触不好的刺耳信号,张越偶皱起眉头。听经是一件挺愉快的事情,如果不愉快,那也背离了听经本来的意思了。三姑奶奶很热衷于这件事。

张越偶想起了那些注射栓。那些东西一点就能让整个电子脑处于宕机状态,麻醉带来的飘飘欲仙,所有才会有这么多人上瘾。当然,剂量一旦多了,就会有各种各样的不良反应,乃至死亡。于其奇大概就是因为从来没接触过这种东西,所以才有这么大的反应。

脑中突然响起了听不懂的声音,张越偶知道是讲经开始了,闭上了眼睛。这是一种神秘的体验,刚开始陌生的梵语,在某个瞬间就会被全部理解。大脑中输入的特殊算法,情绪模块的辅助计算会被放缓、缓存区的数据筛选后会被清除。

真正的大师都是没有实体的,他们整个「人」所拥有的全部就是他们的大脑数据。他们舍弃身体,只以精神的状态游走在网络之中。他们将自己的这种形态视作最高的修为。

张越偶已经完全忘记了刚刚自己在想什么。他跟着脑中的经文沉入了拒绝纷扰的地方。



于其奇坐在拳馆前的台阶上,竟然觉得有些无聊。她从嘴里吹出一个泡泡,盯着前面半开的铁门。

张越偶今天请假了。

「奇师姐,」小七从里面出来,「师尊呢?」

「不知道。」

「他说今天找我的。」说完这句话,小七就风风火火地跑上了楼。于其奇依旧坐在原处。

巷子的另一头出现了一个瘦小的人影,看起来像小孩子。于其奇警戒地看着那个人影,缓缓地站了起来,回头看一眼影壁上的狮子,挨着门框看着。

她没事的时候都在这外面呆着,防着有人来踢馆搞破坏。原本这是她和于犰轮流做的事情,现在只有她一个人了。

对方是个女孩,穿一件不合身的桃色直襟短褂,头发盘在脑后。于其奇见过她。这女孩在花楼后面做杂活,大晚上的还在后院里打扫,她有点印象。

阿雅远远地就看见了于其奇的身影。她知道那是她,那天被张哥在板车上拉回来的人。阿雅心里不禁激动起来。那双金属的手臂,她见过以后,就一直在脑海里挥之不去。

她从其他姐姐那里偷听到了于亭南拳馆的事情,偷着从终端上查了地址,趁今天三姑奶奶出去从店里溜了出来,跑到了这里。

于其奇吹着泡泡,等着那个女孩走到面前。

「请问你是张哥的教练吗?」女孩拿出终端,播放上面准备好的语音。

「什么事?」于其奇问。

「我叫阿雅,我也想学拳。」

于其奇沉默一阵才说,「你先请进。」

阿雅走了进去,于其奇请她坐在之前张越偶坐过的座位上,像之前一样介绍了学拳的事宜。但是阿雅的注意力明显不在于其奇的话上。她牢牢地盯着于其奇摆在桌上的手,视线一刻都不曾移开。

「我能看看你的手吗?」阿雅在终端上打字,机械的语音把这行字念了出来,没能表达出她激动的万分之一。

于其奇有些疑惑,但还是把手伸了出去。阿雅小心地捧着她的手,摸了摸冰凉的指尖,精密的指关节,手掌蒙着一层厚厚的灰色弹性膜,模仿皮肤,盖住了手心的构造。圆润的手臂曲线,泛着灰白的光,优雅地延伸进宽松的袖子里。

于其奇一直都警惕着。她不知道这个人到底是什么来头。

到底怎么样才能换成这样的义体呢?阿雅想。

「奇师姐,你看到小七了吗?」艾叔从里面走出来,看到两人,「哟,怎么,还算命呢?奇师姐的手怎么看手相啊,哈哈哈。」

阿雅见过这个人,而且不止一次,但是她一时想不起是在哪里见的面了。

于其奇只是说:「小七上楼找师尊了。」

「哦哦好。」艾叔点头,露出笑容,转身上楼去了。

于其奇和阿雅又讲了一会练拳的事情。于其奇发现她身上没有义体的痕迹,排除了高手伪装成小孩的可能性,她心里松了口气。阿雅心不在焉地听了一会,学拳只是借口,她只是想再看看那只手,她定是没法来学的。她没有钱,也不能离开花楼。三姑奶奶对她有恩,给她吃住,教她读书,张哥待她也同亲生妹妹。她也不好意思问于其奇,这里要不要杂役,最后还是找了个借口,走了。

于其奇目送这个女孩离开,确实觉得莫名其妙,但是没多在意,歪坐在太师椅里打开终端,看看网络上有什么事情发生。

其实绝大多数电子脑是可以无线连接网络的,只要有WIFI信号,就可以设置连接。当然,此举风险必然不低,一直连接着网络意味着大脑一直处于可能受到攻击的情况。于其奇和身边的人都没有这样做,不过只是因为浮云路整一片的信号带宽太小,连进大脑不如连在终端上看。

于尽然从外面走进来,手里提了一个大袋子。于其奇调整了一下坐姿,说了句「你回来了。小七找你。」

「哦。」于尽然点头,把大袋子放在了于其奇面前,「把这个收到厨房,看什么时候分给大家吃。」

「什么东西?」「蔡家夫人生小孩,多的猪脚姜。」「哦。你今天去开会了?」「嗯。」

武术总协会不时会召集起各个武馆开会,于家虽然拳馆虽然没什么排面可言,但是于家一向地位不低。小七总是会说,师尊太低调了,去开会还特地挑了旧衣服穿去;武馆外面的巷子都成这样了,也不花钱去打理,好像生怕学生上门似的。蔡家也是经营南拳武馆的家族,往上追溯,和于家也颇有渊源。作风高调,比起教拳,蔡家这两年更像在经营娱乐项目。

于其奇想,蔡家这么时髦,也还是原来那样生小孩么?她想着这些,提着东西走到后面。她自己也是母亲十月怀胎生下来的。她上学的时候,有一半同学都不是这么出生的了,那时于其奇特别吃惊,但是也没敢表现出来,只是听着身边的人聊自己无比清晰的出生记忆,说着她听不懂的「融合项目」和「孵化器参数」。于其奇曾是活生生的血肉,脆弱的婴儿,她记得自己以前的双手双脚是什么样的,是细细的,苍白的皮肤上透出青色的血管。

用算法模拟人一生的所有应激,联网保持人格的适性,再用高度随机性的额外赋值属性,制造出一个「灵魂」,再找一个义体作为容器——这样造出一个人,虽然成本极其高昂,但是最大的三个巨头企业像「中容」「东口白民」「司幽」,都已经在向平民提供这样的服务。

张越偶全身上下都是脆弱的血肉。她想。于其奇走进厨房,打开那个大盒子,给自己盛了一碗吃。

「于其奇,你怎么自己吃起来了?」于尽然从厨房外面进来,「换义体的事情,你想想什么时候再去。」

「非得换吗?」于其奇说。她知道肯定是武术协会那边有人催于尽然了。

「你不想换?」

「不想。」

「……那也得换,」于尽然走进来,也拿了个碗盛了姜醋,「你知道的。」

「这次要弄多久?」于其奇知道她必须换。小七可能有选择权,于犰如果活着,他也会有选择权。但是于其奇没有,她是第一弟子,下任掌门。

「可能一个星期吧。」

「这么久?」于其奇舀姜醋的动作停了下来,「我除了四肢,其他也要换么?」

「所以要你早做准备,提前去和他们商量。」

于其奇舀起一口浓郁的姜醋,缓慢地在舌头上化开,带甘的酸味和轻微的姜辣,随着她想要问出口的问题一起咽回了肚子里。

她吃完就洗了碗,回到前面那张太师椅里去了。

她本来想问于尽然,母亲生我之后,有没有煲猪脚姜。大概是有的。但是她又何必故意提这些,刺伤了于尽然,她自己也好过不到哪去。



张越偶醒过来的时候,其他人大多还沉浸在迷思当中,抓紧了大师所讲的余韵不放手。在这类直接连线的讲经传教中,确实有些人会因此干脆放弃了身体和日常的生活,灵魂追随着大师进入到没有实体存在的网络世界当中。这些人基本上都会在过于复杂的环境中被同化或扯碎,变成无效的碎片,在服务器清空计算缓存的时候,就会被这个世界彻底删除。

三姑奶奶坐在旁边,脑袋垂到胸前,看起来像是完全睡着了。张越偶环顾四周,没人醒过来的。他拔了自己颈后的接线,扶着三姑奶奶躺了下来。她完全没有醒的迹象。

张越偶拿出移动终端,却发现这里屏蔽了外部的信号。

「毕竟还是要为了排除外部的欲念啊。」张越偶叹了口气。

他看了看时间,已经差不多到了结束的时间,但是整个会场只有他醒了过来,张越偶有点意外。

或许刚好这场参与的人都比较难出来吧,他想。

结束时间过了十五分钟,才有第二个人醒来。张越偶本来都快坐不住了,看到另外的人拔掉管线站了起来,心里松了口气。过了不一会,三姑奶奶也醒了过来。张越偶问她怎么这么久,她说就是有点疲乏,可能顺带睡着了。

「等会给丹丹双双带点点心,」三姑奶奶说,「她们一晚上没睡,现在又监工,估计够呛。」

「嗯。」张越偶点头。他还答应过阿雅,带玫瑰饼给她,默默想着等一下一块买。

母子两人走出会场,很多人还没从迷思中醒过来。门外面,有一群人坐在地上边哭边骂,旁边的警卫赶不走,「没用的!赶紧走!你看都已经结束了!!」

张越偶心里估摸,这是交不上香火钱的信徒。平日里一般都让进来,所以会场有时挤得坐都坐不下,只能站着。今天请了大师,进门的规则自然是变化了。

母子两人坐车回去。张越偶看着外面变黑的天色,掠过天空的一群群无人机,高楼大厦,心想住在里面的人是什么样的?

他以前念书,班上也没有完全义体的人。据说,如果一诞生在世界上就是义体的人,身价极高。但是可能因为三姑奶奶经营的花楼,来客都是喜欢肉身的姑娘,张越偶心里一直都不理解这种对义体的崇拜。但是这个想法他从来没说出来过,却后来也说想义体化。他想至少义体化一部分,身上带点或金属或陶瓷的光泽,那样他就和别人一样了。

于其奇的脸是真的。他想。但是为什么乍看会看错呢?

戊号大桥经过了中容集团的地盘,那全是带着钢铁外骨的尖塔,每一栋顶上都是有名的七层阁楼。中容集团在外面投着全息影像,宣传它的义体和改造手术。

「哎呀,前两年你说要换义体的时候,」三姑奶奶看到了广告,对张越偶说,「带你去看,其实我真的快吓死了。」

「为什么?」张越偶记得当时母亲一点都没有反对的意思,提出反对意见的是医生。

三姑奶奶伸出右手,把张越偶的手握在手里:「好端端的手脚……你想想,那可是把完好的手脚切掉了啊!」

「知道了知道了。」张越偶有点不耐烦地抽回了手。

「不过幸好你没做成……」三姑奶奶喃喃道。张越偶听到了,感觉烦躁。

接下来三天,张越偶还是到于亭南拳馆去练拳,于其奇也按部就班地教。而这种没有波澜的生活,在三月初七的下午,被从花楼传来的消息打破了。

阿雅冲进于亭南拳馆,在前厅里被小七误认为是闹事的拦了下来,急得大哭,举着那个帮她说话的老旧终端,重复地按着播放键。

那终端机械地一遍遍念着:「张哥,三姑奶奶死了。」


tbc

PS.(在lof上读长文是不是不方便啊🤔是这样发「长文章」比较好读,还是发「文字」比较好读啊?还是差不多?)这篇在废文网也有发。我也设了wordpress的博客 但是暂时没什么补档 大家随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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