G1分区。幸存者8号营地。
破碎的墙壁堆积在地上,像是零散又肮脏的豆腐块,时不时断裂的钢筋从缝隙中直窜云霄。废墟砌起的小小王国中仍然矗立着几座铁公鸡般的城堡,楼身变了形却仍然倔强地拄着拐。有的楼房似乎仍然可以呆人,但是在灾难之余,能够住在楼里面的大概得是本部成员。外围人民只能睡在临时搭建的营地。只见大大小小的艳黄色帐篷支立在一片清理过的空地上。
倾斜的灰色建筑街角,一名穿着白衬衫的女人被拦在楼道外。
“本都先生不在这里。他正和使者进行会议。”拦住她的男人说道。他穿着黑色制服,只不过看上去也很狼狈。他的脸部某些地方沾着灰烬,使得表情更加冷硬。
“尽管骗你的恶魔去!让我见他!我也是团队的一员!”
吴晓思拼命拽拦着他的手,发现拽不动。她真后悔自己当年的本部成员考核是混过去的,五年的军事训练她能通过,是因为托关系找朋友买了假证,那时候但凡不想去对策局发展的人,谁甘愿浪费五年的时间在干涉者培训上?本部成员的审核机制,对于原本就是出生在本部家庭的成员来说,相当的松垮。可是谁又能想到,自己会碰上如今这样的局面?
她只好紧紧握住那只手腕,盯着眼前男人的脸。她想起来了,“欧阳!你是那个欧阳,对吗?你是本都团队的发言人!”
男人没理会这个问题,“我再说一遍。女士,本都先生不在这里,他在教会废楼处与使者等核心领导层开会,如果你等不及,就去2号营地找他。或者有什么想说的,可以告诉我,我向他转达。疯狗的侵袭造成了令人难以接受的灾难性局面,我不想在这个节骨眼上为难你。但是如果你再不离开,我就只能喊巡逻队了。”
“喊什么巡逻队啊!想赶人你自己动手不就好了!”吴晓思怒道,“叫外围人民组成的巡逻队简直是费时费力,你大概在对策局算个精英,一个顶十个啊!”她岔岔地吼道。她也不知道自己在据理力争个什么劲,但是此时此刻她又气又急,本都是她唯一的救命稻草。如果这里不能见到他,吴晓思就完蛋了。人一急起来,就丧失了理智,这时候一点点鸡毛蒜皮的小小论点,也能被她撬开当成争吵的源头。“我知道是为什么!因为发动群众对我的打击更大,是不是?你亲自动手只能解决问题,但让群众动手就能制造问题。然后我就能随着那个新问题被顺理成章地彻底解决掉!是不是?你是不是这么想的?”
“你的妄想症很严重。这让我很难相信你和本都先生有过合作。”叫欧阳的男人摇摇头,退回了楼道里。一块人高的晶体护盾横在了吴晓思面前。
她猛地去撞那个护盾。这让男人止步回头,大概是没想到吴晓思反应如此激烈。
“跟本都说,跟他说,”吴晓思试图让语气平静下来,她将手伸过护盾和墙间的间隙,手里握着一枚晶体胸章,上面显示着任务字样:
禁海职位。具体类型待发配。请在3日内就位。
吴晓思晃了晃手里的晶体,瞪着眼睛警告欧阳:“跟本都说!我们说好的,我们当初说好的可不是这个!不是观测者!不是观测者!”她的声音在颤抖,她大概是真的害怕了,语气里开始显露出哀求的意味。“这是我朋友的胸章,我不知道本部对我的安排是什么。至少将我的胸章和制服还给我,好吗?”
男人的眼神黯淡了一瞬,随后便彻底融入进了倾斜建筑的阴影中。他转身离开了。
楼道里的护盾再次发出了几响干瘪乏力的撞击声。随后便停歇了。
吴晓思精神恍惚地从灰色建筑楼道的阴影中走出来,仿佛争吵用尽了全部力气。其实那都算不上争吵,顶多是几分钟的瞎嚷嚷。她坐在一块歪歪扭扭的正方体楼房的一边,这栋正方体就像是有些倾斜的果冻,而横在吴晓思头上的破碎砖瓦随时能要了她的命,她却没有一点挪动身体的意思。
吴晓思伛偻着身子,面色晦暗地凝视着远处空地上的艳黄色营地。七歪八扭的个别路灯还有寿命,亮着橘黄色幽幽的灯光。这里是8号营地的边界,她坐在废墟小堆的边缘,以前无时无刻都能指明方向的中央大楼已经不复存在了,天空黑漆漆的一片。纸灯笼像是被揉烂的废纸团,散落在她的身后,枯萎得如同凋零的花。建筑阴影恰好笼罩了她。
“小妹,你是不是上那儿理论去啦?”一个没牙的老头子不知道打哪里冒出来,手里还提着水桶。他大概是上主道边的河道里打水去了。其实幸存的本部成员组成的临时管理层,每天会分发定量的干净水源。但是由于这种基本资源的量控制严格,总有一种哪天资源就会用尽的错觉,所以尽管河道的水质早已衰败,有些人也不管三七二十一,见到水就带回去储一点。
吴晓思无力地抬头,看了一眼老头子。
“嗨!不管用的!”老人自顾自地说着,嘴里黑洞洞的,他不耐地挥手,“那里头有个小伙子应该是本都的人,估计本都就住里头。他在报纸上的履历可说得明明白白,他是外围人民起家的,你瞅瞅现在!奴才当上姥爷啦,灾祸一来,他一大活人躲豪宅里了,那架子可了得?人家王淳余希都是住帐篷的!虽然估计也没安啥好心,都是为了以后当大官心里打着算盘,但是要是让本都成了,尝到了作威作福的甜头,那还不得坏一百倍!”
他叽里呱啦地叨叨着,“干脆就别再去找不快。使者下凡,马上好日子来咯!虽然这好日子来得我宁可不要,我老伴儿就享受不到了,但怎么说呢,这大概就是苦难吧,总得咬着牙经受考验……大伙儿都能去做观测者啦!我们都接到了发配的安排,无论男女老少,再挺几天,都可以去禁海,都会是本部成员!”
“是什么观测类型呢?”吴晓思忽然低低地问。
“啊?”他耳背。
“我是问,是做范观测,集中观测,还是点观测呢?”
“这谁知道啊!”老头子愣了愣,立马反应过来,“呀,我看你就是疑心重。本部说具体事项到了禁海再定。‘到了禁海再定’,啥意思嘞?意思就是咱们甭管类型、必然会是观测者,这还能骗咱们不成?你可放心咯,不相信本部,还不相信使者嘛?咱们本部成员的身份,肯定是有保障的。”
他絮絮叨叨地安慰了几句,提着水桶走回了营地。
吴晓思没什么动静,继续保持着原有的姿势,沉默地坐在营地的边缘,望着远处的歪脖路灯出神。一个披着黑色制服的女人从另一个转角出来,和吴晓思对上了眼神,后者无力地站起来。
“我都去问过了。”林芬脸色不好看,“你说得没错,这片8号营地的本部成员都是统治分局的人。而且不仅仅是外围人民,连本部成员接到的职位都是去禁海。”
吴晓思看着手里的晶体胸章,上面的“具体类型待发配”显得有些触目惊心。她把胸章还给林芬,神态显得很疲惫。
“你的胸章怎么办?还有制服。”林芬别上晶体,“竞选团队呢?那边有没有消息?”
吴晓思摇摇头,她沉默地叹了口气,找了根粗大稳定的钢筋,轻轻靠了上去。她低下头,呆滞地望着自己脚尖的地面。林芬看她的反应,意识到本都这条路算是死了。
“所有幸存者都会发配给观测者。”吴晓思忽然说,“为本都做事的,更是一个也逃不掉。”
林芬皱眉,”你太悲观了。虽然你是对的,统治分局的人的确都被安排在这个营地里,但只是普通按职位划分的吧?再说,观测者也挺好的啊,虽然不好把话说得太明白,但是有时候,我甚至希望有个稳定的观测者工作。”
“你知道什么是点观测吗?”吴晓思淡淡地问。
“秒数循环?”
“秒数循环。你的意识还没有来得及适应那个环境,可你的身体却在不断重复那几秒的内容。你想动,动不了,你难受,但是你的身体不能随心所欲,你感到寂寞,没法娱乐精神,你想说话,没有人听得见。而这种循环往往以亿次为单位。作为投影,你的实体不再对这个世界造成影响,而是躺在棺材里的尸体。你没有自由可言。”
“点观测是值得敬畏的职位。”林芬不喜欢吴晓思的语气。
“它值得敬畏,在于它远非常人能够挑战的。但是当它有可能成为一种剥夺你自由的工具时,你也不好去怀疑发配给你这项任务背后的动机,因为它值得敬畏,不是吗?”吴晓思抿了抿嘴唇,“千年虫事件,有人不满本部在核心党问题上的处理,最后他去做了点观测。非常时期,有好多这样的例子。”
“你前面说的,我觉得还值得推敲,后面的这些就是一派胡言了。你有根据吗?”林芬反驳她。
“人都去点观测了,开不了口了,等同于在这个时间点失去了对历史的影响。他们被囚禁在秒数循环里,加莱才知道怎么跟他们对话。我能有根据吗?”吴晓思用了“囚禁”这两个字,“小林,你在分区里生活了太久,不了解本部,也不知道我们这些基层私底下都犯过哪些嘀咕……就照你说得好了,点观测的正当性是不容置疑的,那我问你,如果你去了禁海,发现自己被分配到了点观测,你心里开心吗?”
“我感到骄傲。”
“我问的是你开心吗?”吴晓思看着林芬,后者没有作声。“嗯?你开不开心?点观测作为高级任务之一,本部成员向来拥有选择权,相对应的,它对本部成员的精神韧性也有很高的要求。然而,在你还没有任何心理准备,告诉你要接下来把上亿个3秒的精神时间全部投入在一个循环里,你接受吗?”
“你又怎么知道一定是点观测呢?”
林芬有些不安。她像是为了确认什么似的,用力取下自己的胸针,使劲地看,然后又慢慢放回去。她的神情陷入思索,忽然大声说,“任务指令明明是观测类型待定。”
“万一呢?万一不是点观测呢?” 她惑行于色。
“你见过事先不告诉你观测类型、不做精神测试对标的观测者任务吗?你见过这种地区性的同类任务下放吗?而且外围人民照单全收,若是走正常程序,禁海有过这么大胃口吗?”吴晓思难过地看着林芬,“别骗自己了,这明显是有鬼。等你人到禁海才告诉你类型,就是怕你提前知道了不愿意去。”
林芬沉默了一会儿,缓缓地摇了摇头,“我了解你担心的了,如果真像你说得那样,我也的确会有所不安。但是,仅仅只有我会不安吗?为什么其他同事没有一点反应呢?他们看不出来8号营地都是统治分局人员吗?他们没有想法、难道是因为众人皆醉你独醒吗?”
她诚恳地看着吴晓思的眼睛。她觉得后者的眼神里掩不住迷茫。
“我觉得你是太害怕了,以至于风声鹤……”
“因为他们相信本部。”吴晓思轻声打断她。
林芬一时半会儿哑火了,她瞪着眼睛,不可思议地看着吴晓思。
“本部一定是正确的,教会出身的人不会下三滥到做政冶报复,使者一定公私分明、在此次亚支部竞选中没有立场、只会舒张正义。”吴晓思说得有些犹豫,“他们相信序时者……”
“你也相信序时者!”林芬语速飞快地打断她。这并非是出于一种信仰,而是某种劝解式的警告,那双亮晶晶的眼睛里开始泛起惶恐,吴晓思看得出来。
我究竟是怎么了?吴晓思低下头,她想起了自己父亲的脸。“是啊,是啊……”她又抬起头,不断点头,“我也相信序时者。你是对的,小林,我太害怕了。”她朝林芬醒悟般地笑笑。
林芬露出如释负重的神情。她摇摇头,叹了口气,理了理自己的黑制服。她走到吴晓思的身边,找到一块完好的石砖,挨着她的双腿坐下。
吴晓思跟着坐下。她静静地说:“本都当初与我谈好的价码,是在亚支部的外址安居乐业,他保证我和我的未婚夫只会接到零风险的任务,且任务历史上可以稍稍地夸大其词,以保证下一代在本部的发展。我的父亲那么大年纪也能从履行义务中得以解放,能够清闲享乐。”
“他骗了你吗?”
“准确的说,我并没有开始践行团队的计划。我还未向他们提供对余希方不利的情报,本以为有一个人会是突破口,却没想到……”吴晓思没打算告诉林芬细节,“而现在的局面全是意料之外的。计划进行下去以前,我怕是就要成为观测者了。”
“你应该去找本都的团队啊,叫本都找渠道让你到达禁海后单独离开。他不可能这点本事都没有。”
“他的团队的确没这个本事。而据说本都人在2号营地、也就是分区教会那个地方,他正和其他幸存的高层搅合在一起。我没法过去找他了。”
“为什么?”林芬满脸不解。
因为那个走狗屎运的新使者在那里,余希在那里,王淳在那里,而他们很有可能都已经知道我是本都的内应。如果我被逮捕问责,本都再没脑子也不可能承认与我有所联系,所以去分区教会,意味着我将自身难保。吴晓思声音低落,“小林。我这么说也许你又会反感。”
她看着林芬,“我仍然认为,所有统治分局成员被收容在8号营地的安排,是有目的而为之。观测任务暂且不谈,因为它来自本部指令;但是G1分区内部的幸存人口安排并非来自本部,它是由使者、由G1分区剩下的那批高层制定的。我认识那个第三位使者,我有没有和你说过他跟余希的关系?”
“你在叫我去调查这个营地本部成员的身份时就已经说过很多次了。”林芬掩饰着不耐,“本都不是也在吗?他会允许临时高层针对自己的选民而造成不利局面?”
“那是使者!什么是使者?你告诉我,一名使者对于序时者有怎样的意义?他是加莱的嘴巴,好比现世的神!使者没有政治权力,但他要张嘴说自己是国王,多少人会响应附和他?”吴晓思情绪并不稳定,“从那个叫白天诚的情种身份曝光的那一刻,本都就已经输定了!加莱根本就站在余希的那一边,只要使者开口,G1外围人民和教会的票本都一张也别想拿到!谁叫他没虏获新使者的芳心呢?他早就失势了。”
她很绝望,“所有统治分局成员都在这个营地,而我也被包含在这个安排中……你明白这意味着什么吗?意味着我那点猫腻早就给人发现了。我去2号营地等同于找死。”
林芬看着吴晓思惶恐的模样,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后者对她而言,一直如同坚强的后盾那样可靠,她头一次见到吴晓思如此脆弱,她强装的安定早已濒临崩溃的边缘。林芬伸手,在这个比她大五六岁的女人背后摸了摸,“但你说的这些,只是基于幸存者分区安排的动机不良,不是吗?不过是基于一种假设。”
吴晓思张了张嘴,又闭上了。她点点头,握住了林芬的手,紧紧地捏了捏。“只是假设,你说得对。”
“我太害怕了,我只是害怕成为观测者而已。”她逼着自己笑笑,“我不愿意成为观测者,哪怕是范观测。”
以至于我开始想东想西,我生怕自己招惹了什么麻烦,于是怀疑每一个可能出错的地方,直至根源……实际上什么麻烦也不会有,也不该有。本部不公开观测类型,可能只是人数太庞大、需要禁海去慢慢消化和分配职位;统治分局的幸存者都住在8号营地,只是简单按幸存者所在地划分的而已,这里靠近统治分局大楼,灾难发生时我又恰巧和小林在一起。这样省时省力,幸存高层哪有那个多余的时间浪费在这种事情上。
“为什么你不愿意成为观测者呢?”林芬戳了戳吴晓思的掌心。
“为什么呢……”吴晓思抿住嘴唇,她低下头,目光柔和了许多,怔怔地端详着林芬手背上的纹理,修长的手指,还有细腻的指甲。她抬起头望向不远处的营地,无声地吸气。空气冷得刺骨。
“你是明白一座分区运作的机理的,那你就懂我在说什么:你在一个时间循环里工作。但是不仅仅是分区的循环,序时者为了维护这种时间上所谓的秩序,我们活在各式各样的循环里。维护时间秩序的责任?加莱精神的继承者?前线与边缘外的探索人?冠冕堂皇的话我已经听腻了。因为回声的存在,序时者永远过着梦境般的日子,在时间与空间的交错中兜兜转转,循环往复。”吴晓思松开林芬的手,自己的手掌能感受到细腻的汗渍,在冷空气中冰凉凉的。“我讨厌勾心斗角的日子,我只想老老实实地生活,没有任务、远离时间循环的普通生活。可是本部基层想要这样的生活,勾心斗角的行当是唯一途径。”
“我原本是这么想的。”吴晓思在林芬反驳她以前说道,“但是我错了,这不过是剑走偏锋。我始终都身处那个叫做‘序时者’的环中,”她看了一眼林芬的胸章,“而且还会跳进一个更小的循环里。我想逃出去,但是却铤而走险……我真傻,我为什么会觉得自己以前的生活不够安逸呢?”她喃喃地说。
林芬静静地听着。她轻声说,“你在后悔。”
“嗯,我在后悔。我太消极了,以至于想把所有的傻事都一次性做个遍。你不会揭发我的,对不对?”吴晓思朝她莞尔。
林芬摇头。
“你说,照我之前消极的假设,如果大家都是被发配去做点观测的,原因会是什么?”吴晓思是笑着问这个问题的。
也许是坦白了自己害怕什么,她忽然觉得振作了不少。为了证明自己有所振作,人会故意去碰自己倍感沮丧的雷区,然后用自己积极起来的逻辑否掉这个雷区,以此证明自己是真的好起来了,根本不在乎曾经那点打击。她就打算这么做。
林芬也有所察觉这个问题背后的潜在积极,便顺着说下去,“那只能是,我们知道了什么不该知道的事情。这个营地、甚至这个分区的幸存者掌握了什么本部不希望公开的情报……只能是这样。”
“是啊,只能是这样。”吴晓思站起来,语气轻松,“可惜我并不觉得自己知道了什么重要的事情,除非,新来的使者在被曝光身份以前的那副熊样也能算作敏感情报。”
林芬笑笑,她跟着站了起来,拍了拍自己屁股后的灰,“照你这么说,那我都算是知道些什么了。”她抬起头,刚想笑,就僵住了。
吴晓思木讷地瞪眼,死死地盯着她。脸上毫无生气。
“你知道些什么?”声音夹杂的恐惧冰冷如霜。
“我能知道些什么啊……”林芬有些受惊,慌忙解释,“我只是跟你开个玩笑!在赎罪周以前,是我值的灯塔晚班,大半夜的这个新来的使者来找过我,那时候谁也不相信他,大概只是走投无路神经错乱了而已。何况本来是大选关键期,比起发生过的怪事,他那个根本不算什么。”
吴晓思仍旧呆滞地看着她。林芬这才意识到,刚刚吴晓思的积极不过是一触即碎的自我安慰。她无奈地继续解释,“他是来找人的,来过好几个晚上。他说他要找他妹妹。我就知道这么多。”
“他哪有妹妹?”吴晓思警惕地追问。据她的记忆,白天诚应该是独生子。
林芬小心翼翼地扫了一眼对面空地的营地,“他说是他妹妹,我怎么知道?只不过他妹妹名字有点怪就是了。”
她故作轻松,逼着自己神秘兮兮地压低声音:“你说,求进派的那只恶魔叫什么名字?”
吴晓思紧皱眉头,她盯着林芬,不由自主地后退了几步。求进派,恶魔……她的理性一时半会儿跟不上她所听见的词汇,吴晓思只是本能预感从林芬的嘴里要冒出什么很不妙的东西。
“他说他要找一个叫梦里的小女孩。怪巧的,对不对?”
林芬是真心地把这当成一个巧合去看待的,一个加莱派下的使者恰巧叫出了恶魔的名字,这听上去比起机密,更像是日后可以在民众间八卦的机缘传说。但是万一呢?万一这不是什么巧合呢?不可能,因为这就意味着使者与恶魔有千丝万缕的联系,正义性便荡然无存。她的信念让她本能地不把这个巧合当一回事,所以她更愿意相信是吴晓思杯弓蛇影。不过,她被吴晓思的反应弄得有些心慌意乱,所以为了证明自己的坦然,她甚至故作神秘,用着仿佛是在揭示一则娱乐秘闻那般、“你猜猜这个惊喜是什么”的语气,告诉吴晓思这个有趣的巧合。
而令林芬心情坠入谷底的,是吴晓思眉毛和五官都扭曲在了一起,露出了夸张、费解的神情。只见她一步一步缓缓地后退,慢慢地远离林芬。她大脑像是放空了,盯着林芬的眼神像是在看一个妖魔鬼怪。直到她绊上了一块砖头,为了避免摔跤,身子本能地一颤。这一下也仿佛将她的理智振荡了回来,散乱的头发盖住了前额。
吴晓思快步走向林芬,一把抓住她的肩膀,一字一顿:“你为什么不上报!”
“你问我为什么?我还想问为什么呢!”林芬这下也彻底恼了。她被吴晓思推至了正方体建筑下的阴影处、被这个女人整晚的一惊一乍折腾得心力憔悴。至于她的恼火中是否还夹杂着“自己也许摊上了事情”的恐慌,她自己也说不清楚。
“为什么疯狗会出现在百年来固若金汤的分区石墙里?为什么第三位使者刚好就跟着‘下凡’了?为什么这个使者叫的名字刚好是求进派的恶魔?你可能会觉得我明明犯了错误还硬要归咎到别的因素上,但是我就是个普通人,从不忧国忧民,序时者的历史上哪有过分区从内部被损毁成这样的案例?谁会时时刻刻保持危机感?谁会一开始就把新使者那种疯话当真?何况当时谁知道他是个使者啊?”
吴晓思没有理会这连珠炮似的问题,她或许都没有听见林芬说得话,仍然沉浸于震惊中。
“你知道前阵子在支部会议上被追责的集中观测失职么?一个叫做巴甫·杨森的蠢货,任凭两只四维人在他的眼皮底下游走横行,却没有做出任何观测警报,以至于序时者对第三只四维人的存在毫不知情,招致了米学军和第三台回声彻底走失的恶果……而你,你……”吴晓思脸色惨白,她呆呆地环顾四周,看了一眼四处可见的断壁残垣,鼻子中甚至能嗅到血腥味,“你的问题可远比……”
“那你想我做什么!”林芬吼起来。吴晓思每一句话都如同利刃,她害怕再听下去。“一听见‘梦里’俩字就寒毛直立地警告本部吗?立刻呼叫干涉者倾巢出动寻找‘梦里’吗?在所有G1的本部成员都因为米学军叛逃、竞选白热化而人手紧缺、焦头烂额的时候,我告诉他们,有个男人大晚上、在这神授的庇护所里、找求进派的领袖,你们快来逮捕他?他们大概只会叫我去死吧。”
她虽然嘴硬,却吓得眼睛红了,“我只是普通的分区在职,一个跟你一样,想着安居乐业的小职工,不是什么在外址抛头颅洒热血的任务专员,不会因为一只蚊子哼哼都要从睡梦中惊醒的同时枕头下摸匕首!那个叫白天诚的当时在我眼里就是一个无家可归的神经病,而我不是。你告诉我,在一个寻常的夜晚,作为一个寻常的普通人,碰上一个拿臭麻布遮脑袋、打扮跟疯子似的男人跑来说:‘我要找加莱’,‘我要找梦里’,‘我要找神父’……你要怎么做?何况我备案了!他三番五次地找我,我怕真有什么同名同姓的女孩失踪,所以还是按流程上报了!上面的人对‘梦里’俩字做不出反应,真要追责,也追不到我头上来吧?”
“你上报了……”吴晓呆滞地看着她,绝望地笑起来,“疯狗的名字,你是按失踪人口上报的?”
“是啊!”林芬认为自己并没有做错什么。
“你只是个小人物,”吴晓思怔怔地低下头,“多你一个少你一个,没什么大不了的。”
这与做没做错已经没有关系了,如果有人需要她做错,那她就得是错的。吴晓思一把抓住林芬的手腕,攥得紧紧的。她有些头晕,她知道自己在想一些疯狂的事情。或许就像她之前说的那样,她始终保持着消极。她恐怕真要去做傻事了。
林芬没反应过来,“什么意思?”
“你不明白么?”吴晓思紧张地望向营地外的废墟,“真要追责,你是最佳替罪羊。”
“想必各位有所察觉,如此大张旗鼓的例行公事,显然背后的任务不仅仅是针对晶霾的防御工作。我们有更重要的目的所在。在说明真正的任务以前,我要提醒各位,完成与否是其次,此次任务背后的细节、其保密工作需要做好,这才是第一要务。不仅仅是对尚未出行的右海湾而言,即便是已经执行过坟场检查的左海湾兵营,你们之间也不许有针对此行动的交流、暗示、以及任何一种可能涉及信息流动的行为和意识。如有违例,惩罚措施不会交由禁海军规,而是将违例者直接押送本部的安全部门处理。”
雷诺站在坟场的中央,声音冷酷森严。晶霾充斥着的坟场底部能见度低下,四周雾蒙蒙的,只听得见长官的声音在坟场中回荡。对于站得靠边的士兵,倒是种奇妙的感觉。
“简单的说,就是管住你们的嘴。否则,失职的严重性会直接让你们失去兵营对你们基本权益的保障。”
“他说了“基本权益”这四个字,他是在威胁你们的人身安全吗?”可雅小声问。
胡林耸耸肩,“其实不强调这个也没差。你在来禁海以前不也隶属隆德家族旗下的军队么?违反军规能有什么好果子吃。强调禁海对士兵的保护,实际上是禁海长官的一种习惯,似乎禁海在一些不那么严重的事务上,会偏向兵营士兵的利益优先。”
何止是不严重的事务,即便是严重的错误禁海似乎都乐意庇护。可雅想到了新兵教官,她好奇,“为什么禁海有这种倾向?”
“谁知道呢。”胡林摇头,“总之,自上上任的艾玛和克利俄斯出任以后,禁海在行政方面就出现了某种护短的嫌疑。”
“克利俄斯?”可雅愣住,“克利俄斯·隆德吗?”
胡林小眼睛眯了眯,他有些不解,“管他是谁,我历史可差劲了。总之这个克利俄斯说是艾玛的副手,实际上是双人治理。如果真的是隆德也不奇怪,当时序时者和利益集团正度过一段冰释前嫌的蜜月期,本部有不少高层来自外来家族。”
可雅有些困惑。以前尼尼微曾偷偷告诉过她,说她趁傻瓜舅舅喝醉时翻了机密家谱,她们的爷爷克罗诺斯年轻时其实有个哥哥,叫做克利俄斯·隆德,她们没出生前这个人就死在了战争中。可雅对此不感兴趣,甚至都不确定是不是尼尼微的胡编乱造,但不知怎么的,她后来一直记着这件事。自那以后她就开始对妹妹产生了一种隔阂,她一直把尼尼微透露这件事的目的当做一种恶意调侃:暗示可雅会死在家族任务中,而尼尼微将成为家主。
但是,如果这个克利俄斯也姓隆德,那就和可雅了解的内容相悖。可要说禁海的克利俄斯是其他人,这个名字又实在是太罕见了,令她很难不联想些什么。
“嘿,你听见了嘛……”胡林将可雅的注意力拉回来,“这里不仅仅在物理上远离纷争,在某些理念上也与本部有着微妙的差异。估计禁海远离本部的权力斗争原因也在于此,你要为此高兴,隆德女士,”他贼兮兮地笑笑,“你不用担心某些即玩弄权术又排斥利益集团的本部高层伤害到你,禁海的长官向来对本部那一套看不过眼。”
我的确不用担心,因为在本部成员玩弄权术以前,我大概就被禁海某些长官给弄死了。“听上去即便是序时者,内部机关间的关系也十分为妙。”
“是的。一般长官强调起士兵权益,与其说是威胁,不如说是一种私底下的‘特殊关照’:犯什么也别犯这个错误,否则兵营会很难做,到时候谁也救不了你。”
“你们的兵营生活很有保障。”可雅淡淡地说。照这么说,按家族对她的期待,她更应该去本部。
“是‘我们’,不是‘你们’。”
可雅没作声。她发现自己的语言习惯能够说明一定程度的个人心态,她在禁海的所见所闻,一直是基于一种局外人的视角。她无法说清楚这是因为对家族任务的困惑,还是纯粹不愿融入这个排斥自己的环境,又或者两者皆有。
她从来不认为自己是序时者。
“任务内容很简单,要不了多长时间说明,更不需要想什么规划。”雷诺长官意有所指,慢慢地走到队伍的边缘。
高大的艳黄色人体穿过了蒙蒙灰雾,朝可雅的方向走来。她好不容易回过神,原来就在两人在走神的时候,长官已经开始讲解任务内容了。
晶霾似乎越发浓郁,并没有退散的趋势。一束束指示灯不约而同地对准了走动的雷诺,这个时候谁的注意力没有跟上,很容易看出来。胡林就慢了半拍,一束长长的光线在另一个方向形单影只。可雅“啧”地一声提醒他,胡林才立刻看向雷诺。长官走动的时候没有扭头,但是护目镜里的眼睛很明显瞪了他一眼。
雷诺长官走进了那些看上去更崭新的观测设备。“你们正身处观测者高危且核心的区域——观测井底端。这里不仅仅沉睡着我们伟大的前辈与他们可歌可泣的历史,同时也驻扎着‘前线’与‘千禧’的点观测者。”他转过身,“噹噹”地拍了拍棺材。
“谁能告诉我,什么是点观测?”
“利用回声,对过去或者未来一段极其短小的时间段进行周期性的反复投影。相较于干涉者的干涉行为,观测者的存在仅限于情报吸收和转移,但也相对更加地……绿色环保。”胡林大声回答。他大概是想尽可能弥补自己给长官的印象。可雅再次白他一眼,她根本没跟上这个小矮子“不用回收尸体避免污染环境”的奇怪逻辑。
雷诺长官继续问,“ 那它为什么要存在呢?这种对精神百害无一利的时间循环意义何在?伊丽莎白为什么要进一步缩短观测周期?”
“千篇一律的问题了,你们在兵营里应该有所了解。”长官没让任何人回答,“一个投影,在一段循环始末的两端,形体会消失。比如假定现在的我其实是一个投影,下一秒我就会回到我所负责的时间段起点,开启下一轮观测。那么站在正常时间轨迹上的你们、眼中的我,下一秒就会消失。”一团密度更大的晶霾刚好飘过,雷诺长官当真像是消失了一样。其实士兵们勉强还能看见一个高大的黑影。
他从厚霾中走出来,“在循环途中的观测者,如果意外身亡,假设一颗子弹打在了投影上,那么本体就会在这个棺材中醒来,回到本体所在的年代。”长官敲了敲身旁的观测设备,“问题就出在这里。如果一个至关重要的时间点,比如‘前线’,泰坦尼克号上的所有观测者都被人有预谋地同时杀害,会发生什么?”
“当然,这意味着前线的观测者都会在坟场醒来。”长官耸肩。
意味着你们安插在1912年的眼睛彻底瞎了。可雅心想。
“即便所有的观测者都反应迅速,立刻回归投影,这之间也一定会出现一小段空白期,哪怕就是一分钟,在这个空白期间,我们也失去了对前线的控制权。而这一分钟、或半分钟的自由,对于图谋不轨的人来说绰绰有余。谁知道他们会做什么呢?”
“但是实验证明,点观测者不会被轻易地杀死。零点几秒的观测周期相对安全。想想,一个投影仅在这一丁点儿的时间内才会显形,肉眼无法清晰地捕捉到,除非有很好的运气,否则子弹也不行。当一定数量的点观测者隐蔽在特定时间下的空间中,那么序时者对那个特定地点的监视就很难被完全根除。的确,点观测者可获取的信息量远低于循环周期更长的投影,但是他们可以观测到最基本的变动,并将这样基本却致命的变动情报转移,以此保障序时者第一时间的警觉、甚至是其他类型观测者的安全。当投影与投影之间进行不同类型的观测,中枢人员和干涉者相互配合,那么在不依赖回声‘直接干涉’的前提下,一道严密的历史监控就此完成,我们能够规避战争、甚至与四维人无关的一切。即便是恶魔在场,我们也能够做出良好的预防和弥补。点观测者是最基础的监视资本,也是观测行为最根本的保护锁。”
“分配给‘前线’的点观测者有多少人呢?”雷诺环视他四周的区域,他“呼哧”地深呼吸,语气复杂:“百名不到的前线点观测者,都在这里了。”
集中在雷诺长官身上的光束渐渐地散开了,像一场由呼吸器换气声组成的演唱会正直高潮。新兵们从未下过坟场,老兵也未必都拥有爬到坟场底部的权限,所以大多数士兵是第一次来到坟场底部,长官给了机会,他们便把握机会好奇地四下张望。前线点观测者的棺材大约占了坟场底部五分之一的面积,灰蒙蒙的雾流在棺材间的过道上涌动。
“还有一种手段,会让观测状态失效,使观测者醒过来。那就是吵醒他们,”长官淡淡地说,“虽然观测状态比起深度睡眠要难以干扰多了,但要是持之以恒地撞击观测仪,说不定会令投影失效。”
“这是谭肖哲,一直负责0.2秒的点观测。在做观测者以前,他曾经是亚支部的军士长,是对策局最富经验的高层之一,但是在家族战争时期弄得半身不遂。千禧事变后,由于对求进派深恶痛绝,于是他退居禁海,压榨自己仅可利用的精神,试图在‘前线’提防掌握回声的核心党。”雷诺长官盯着身后的观测设备看了很久,然后走到另一台棺材的边上。
“这个是米勒,在来到禁海以前,在B12区做巡逻队队长。作为外围人民,曾经在打击求进派邪教分子上有功,得到了提拔。”
长官每经过一个棺材,就手指着棺材里的人介绍。他一步步走过漆黑的棺材,声音低沉肃穆,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他是来哀悼死者亡灵的。散乱的光束再次聚集在了雷诺长官的身上,士兵们聚精会神地听着,但是并不明白长官在卖什么关子。可雅也很想认真,但她不得不承认气氛确实有些令人昏昏欲睡。一旁的胡林只要呼吸声拖长,可雅就知道他在打哈欠。
“这是西尔莎,三个孩子的母亲。丈夫是西墙的枢机主教。”
雷诺站住了。他似乎介绍完了。
长官忽然抄起一脚,狠狠地朝一旁的观测设备踹了过去!巨大的撞击声在整个井里回荡,像是一门大炮近距离发动了轰炸!令不少士兵浑身打了一个激灵,可雅也吓了一跳。她定了定神,但随即愣住了。
雷诺长官硬生生踹开了西尔莎的棺材盖,棺材里空空如也。
当着惊愕的士兵们的面,他转过身,顺着原路一个个打开观测仪,都是他介绍过的点观测者使用设备,然而里面都是空的,什么人也没有。
二十八个空棺材。可雅默默数着。
“二十八名‘前线’点观测者,凭空消失在了他们的观测设备中。”雷诺手背在身后,“包括留守地面的上一任新兵教官鲁道夫·布莱希特,以及左海湾兵营前营长莎郎·摩根,共三十名高级观测人员,同一时间在禁海蒸发。新增派回过去监视的观测者也发现不了任何端倪,那些人是突然消失的。是的,鲁道夫和莎郎并非之前告知的‘暂时离开禁海’,而是沦为失踪人口,巴甫·杨森和维多利亚主教暂时接替了他们两人的职务。”
“你们的任务,就是搜查坟场。你们未必能够发现什么线索,兵营更不指望你们能够找出失踪者。但是,对井底熟悉的老兵一无所获,也许是存在一定的思维定式,而你们中绝大多数不熟悉井底、甚至未曾下过坟场的士兵,能注意到特别的地方也说不定。禁海希望做这样的尝试。至少,在全世界正式将目光集中在禁海之前,观测者要尽可能利用一切办法来自我审视。”
“现在进行区域安排,由参与过点观测的经验者带队,每一名士兵要对自己负责的区域心里有数。”高大的艳黄色身影伸手一挥,“两个小时,结束后回营吃饭。解散!”
井底是将近一万平方米的圆,长官分配不同区域的检查人员后,士兵们便有条不紊地散开。可雅和胡林都在负责边缘井壁的检查队中。她朝着坟场边缘走去。
可雅沿着墙壁踱步,距离井底最近的一层观测者洞穴就在可雅的头顶。探照灯的光束在设备洞穴间扫过,可雅抬着头,不自觉地半张着嘴。坟场建造得像是遗迹,老旧的洞口却又充斥着几何的精细,石壁上没有一丝肉眼可见的瑕疵和凹痕。她不由自主地伸出手,在井壁上摸索。估计很久没有人像她这样在坟场底部摸来摸去了。她裹着手指的防护服上沾了厚厚的灰尘,像是灰熊的绒毛,碎屑地滑落入身旁的薄雾里。
‘坟场’究竟是谁建造的呢?她思索着。序时者曾经的G0分区尤为特殊,不仅仅是通天的石墙围绕起来的城池,石墙外还有这片海湾,以及通过某种奇怪的空间与香港相互流通的海水。石墙围城被划做‘遗址’,然而这片禁海仍然发挥效益。序时者这些避世的分区究竟从何而来?
她在很小的时候,序时者教会的修女告诉她,说序时者一座座分区是加莱赠给难人的福音,是第一次圣战后,使者遵旨发掘的庇护之所。可是但凡有点好奇心的人,都不会止步于此,总想问个明白,比如说这块石头和砖瓦,是由什么人在什么时候搭建上去的。再后来就没有教会也没有修女了,小尼尼微猜家族与序时者的关系又微妙了起来,但是沃森舅舅坦言没有这回事。
“看得见吗?洞里堆积着管道。”胡林的声音响起来。
可雅踮起脚尖巴望,光束射进了洞穴深处的设备,棺材的一头接着数跟同巴甫教官胳膊一般粗大的黑色管道,接向洞穴的深处。
“那都是些什么?”她喃喃地问。
“兵营里教过,它们是连接本部‘回声’与每一个观测设备的‘血管’。据说,井底露天放置的棺材是底部接往地下的,所以我们看不见。‘回声’在本部,早已被改造成了一个硕大心脏那样意义的物体,无数的关键命脉与之相连。这些设备都是经机械师一手设计,核心原理也都由各大支部的研究所掌握,连兵营里的长官们也没有知情权。本部的理由是,公开技术容易招致恶果,核心党就是最好的例子,对策会议怀疑求进派在千禧事变后掌握了类似的技术并加以实践。”胡林用调侃的语气解释,他似乎并不完全相信这个说法。
这同时也为序时者垄断回声技术、试图稳固霸主地位提供了良好的借口,你们的理由总是多种多样。可雅打趣地想。
她回头瞥了一眼,胡林始终跟在她的身后。这一片区域的检查队跟他们并非一道,有些检查兵时不时对两人为之侧目。
“我不仅满足了你的好奇心,现在也让你满足了做怪人的需求。”可雅仍在检查井壁的角落,“你打算一直跟着我吗?”
胡林看了一眼井底中央,“为什么不呢?我本来想请示去伟人纪念棺那一带检查的,慎也在那里。但是你看,他一点任务的心思都没有。”两个人一并朝井中央望去,只见唐泽也正好瞥向这边。晶霾正在消散,但能见度仍然低下,不过凭借着头上指示灯光束撞在一起,可雅认为自己和他对上了目光。慎也把头扭到了一边。
“安麻鹰出了意外,于是好兄弟就变成了只知道绕那个下水口转悠的混子,他还以为自己掩饰得很好。这就没意思啦,我第一次来井底,可不想陪他看姐姐。”胡林耸肩,“好兄弟和虚荣心,我选虚荣心。”
“谢谢你这么说。”可雅翻了个白眼。换做一般人会把胡林的话当夸奖,但可雅从小就没受过这待遇,现在作为一个魔鬼,总算讨得万众瞩目。
他们似乎检查到了负责区域的尽头——一处井壁边的通风口作为标志物。可雅没注意,踩在铁栏杆上,直到检查队的老兵叫住了他们。
“你刚刚说这是一个下水口?我以为是通风用的。”可雅透过护目镜,凝视着脚下满是锈迹的铁栏杆。不同于在帮助唐泽姐弟的紧要关头,她现在留意到了更多的东西。铁栏搭建的井盖是与四周地面焊死的,而且估计是很久以前的事了,焊死的接口上满是陈旧的痕迹。
“不是通风口。”胡林蹲下来,顺着铁栏缝隙向下看,“兵营里偶尔会有点观测的老兵回来,他们时常讲一些吓唬新人的猎奇传闻,往往和坟场有关,也不知道真假。据说这是中岛热潮时期留下的东西,当年是中岛时期的狂热结束以后,坟场底部尸横遍野,血液能够蔓上脚跟。为了清理现场,本部不得不打通G0分区和坟场,灌入海水,将血污排到G0分区里的河道里。听说那以后,时常有靠近井底的点观测者,因为来不及爬出坟场,就到井底对着下水口小便。”
“那G0分区里面的人没有意见?”
“外围人民……额。”胡林想说什么,似乎又不知该从何处解释,只好耸耸肩。可雅示意他继续,“总之它不是通风口,实际上性质更贴进下水口。”
“千年虫事件以后,随着G0分区被破坏殆尽,沦为遗址,本部要求彻底封锁G0分区,这些通道自然也要切断。听说那是艾玛卸任前没多久,她下令灌入水泥封死所有下水口。”
“封死下水口?”可雅愣住了,“所有的?”
“当然,一只老鼠也溜不进去。这可不是老兵口中的传闻啦,G0遗址封锁之严,兵营里最次的下等兵都清楚。本部仅在石墙处留一个正门通道,由第二位守望者把守。”胡林大咧咧地沿着井壁返回,转过身,敦促可雅跟上他。
胡林头上的照明灯光束不断地晃着可雅的护目镜,她眼睛也不眨,呆呆地站在原地。
可雅意识到哪里不对,说起来……她为什么会将这种通道视作通风口呢?因为她分明记得,当时有一阵气流吹凉了手指……她半跪在铁栏上,手枕着安麻鹰的头,如果不把手长时间地放置在铁栏之间,人是感觉不到的。
“不对!”可雅叫住了他,“你肯定搞错了,一定没有全部堵死。当时我分明感觉得到,下水口在通风。”
“你说什么?”胡林仍然懒洋洋的。
“有风!”她低声警示。
可雅不想引起谁的注意,她怕是自己搞错了什么。也许是手压在安麻鹰的头下太久,以至于血液循环受阻,让她觉得手指冰凉呢?那一点点冰冷,她能保证就一定是风吗?可雅不想自己显得太大惊小怪,这点疑问两个人私下搞清楚就好了。胡林不知道她在说什么,但听得出可雅的语气不同寻常,他走上前去。
可雅倚着井壁蹲下身,两只手透过铁栏间隙伸了下去,她试图证明自己的感觉是错误的。此时此刻下水口管道下的黑暗显得神秘又危险,仿佛暗藏恶魔随时会夺取她的双手。
胡林知道她在想什么了。他站在一旁,小心翼翼地瞥着四周,怕他们引起检查队注意。其实根本好怕的,有了疑问,那就解决疑问,他们的任务本来就是检查坟场,胡林之所以也跟着紧张兮兮,纯粹是一时半会儿受了可雅影响。
两个人沉默地等待。可雅透过呼吸器的换气显得沉重,胡林觉得在这里耗太久有些不妥。
“你是不是搞错了?所有的下水口肯定是填满了水泥,本部高层怎么可能允许犯这种错误?然后就碰巧给咱们这些小卒遇上了?”
可雅没说话。她抽出双手,跪得更低了,她将脸抵在铁栏上,试图透过呼吸器感受风噪。
她不寻常的姿势更显眼了,胡林不安地扭头四顾,压低声音,“你想想,灌入水泥和焊死井盖是一整套封锁方案,如果前者出现纰漏,后者是不会完成的。就算是后人打通的下水口,这些铁疙瘩仍然和地面焊死,打通管道也没有意义啊,没人能够通过这里。”他刻意没去提那三十名失踪者。他始终把此次检查任务视作兵营的历练,因此根本不认为几个没下过坟场的新兵真能找出什么端倪来。
“没有风。”她抬起头,怔怔地直视胡林。
“当然,当然,”胡林遮住眼睛,可雅的照明灯太刺眼,“当然没有风!你这是怎么了?”
不对,那不是自己的错觉,下水口的确是通风的。可雅光顾着当时手上的冰冷触感,却忘记了手里柔顺的头发……安麻鹰在微风中散开的一缕发丝。哪来的风?
可雅看着脚下的下水口。不是这里,井壁边上的下水口是堵死的,但是伟人纪念棺的那个没有!她意识到问题出在哪里了。
“听着,”可雅佯装沿着井壁往回走,“我并没有冲动到认为这就一定是坟场的漏洞,或许当时的封锁方案有特殊之处呢?比如某一个下水口结构复杂,不好直接堵死。你说得对,兵营的小卒怎么可能知道堵死遗址的所有细节?”
“所以我们应该先找检查队报告这件事。”她下结论。
胡林站住了,望着可雅高挑的背影。他似乎陷入了犹豫的境地,他发现自己莫名相信这个‘魔鬼‘口中的每一句话,“如果……”
“如果你的疑惑真站得住脚,你就更应该去找长官直接确认。”胡林拽住了她的手腕,“你是个‘魔鬼’,不是吗?你的观点老兵们相不相信是一回事,如果他们真的决定向上级做正儿八经的汇报,多半会在报告中无视你的存在。真要出了事,你的功劳可就都给抢走了。”
可雅愣了愣,她倒是没往那方面去想,她也确实没这方面的脑子。可雅犹豫了一会儿,决定跟着胡林去找雷诺长官。两人径直朝井底中央走去。他们一偏离井壁,检查队的老兵就追了上来,于是两人只好跑起来。
雷诺长官正在和唐泽慎也谈话,也不知道是为了了解安麻鹰的实情,还是在训斥他检查时注意力不集中。他们就站在下水口的边上,安麻鹰躺在一旁。
慎也的余光瞟见朝这边跑来的两人,愣住了。他认出了可雅。长官自然也注意到了。
“你们来这里做什么?”雷诺长官语气严肃,“回到你们负责的区域去。”
“报告长官,我是胡林。”胡林立正,“可雅·隆德有一些对这个坟场底部的疑问,但是检查队的带队没有足够的权限,不知道千年虫事件后禁海高层所掌握的细节,也就没法回答这个问题。所以我们认为直接问您更加稳妥。”
可雅一来就趴在了安麻鹰的身边,将脸凑向铁栏杆。慎也不知道她想干什么,下意识地蹲下身,贴近安麻鹰。
千年虫……长官皱眉,问题的涉及面似乎远比他想得敏感。他瞟了一眼追过来的检查队,最终还是扬扬下巴,示意胡林说下去。
“请问,坟场底部所有连通G0遗址的下水口,都在千年虫事件结束后堵死了吗?”
“当然,”长官愣了愣,“G0遗址对外的通道,是禁海湾内陆石墙的正门,有且仅有一个。”
他低头盯着安麻鹰和可雅所在的下水口,接着说:“热潮时代遗留的五个通道,经艾玛前总长指挥,全部封死,无一例外。”
“但是这个下水口是通的。”
可雅抬起身子,呆呆地望着长官。有风!向上的气流吹进了她的呼吸面罩里。
长官怔住了。他站直身子,魁梧的身体靠近了可雅和安麻鹰。
“她是对的。”
一个女孩撑着弟弟的肩膀,从铁栏杆上爬起来,她的呼吸面罩传来虚弱的吐息声。可雅透过护目镜,呆呆地看着近在咫尺的脸颊。
唐泽安麻鹰不知道什么时候醒了过来。她脸色憔悴,显然仍感到头晕眼花。但是她清晰地记得自己在昏睡时、不断喷吐在面门的冷风。
“她是对的,有气流在通过,”安麻鹰脸色苍白,“这个下水口……被打通了!”
吴晓思将备用衣物塞进了一个迷你行李箱里,她蹲在艳黄色的帐篷里,扫视了一圈,确认没问题就拉上了行李拉链。林芬早已收拾好了,她穿着本部制服,抱着行李箱,站在帐篷外不安地等候。
“晓思,我们非得这样吗?”林芬低声问,“这是铤而走险……”
“什么都不做的话,你就等死吧。”
吴晓思抱着小小的行李箱站起来。她也穿着黑色的外衣,这一身是林芬备用的衣物,吴晓思的本部成员制服都在本都那里,现在想要回来也不可能了。她的胸口别了个圆圆的晶体,并非胸章,但是外围人民乍一看是分辨不出差别的。这是吴晓思在离开家的时候,父亲留给她的晶体。胸章以外的晶体,本部成员不是随便就能拥有的。据父亲说是祖辈传下来的,只经过了简单的加工,吴晓思也不知道真假。如果点燃了传递信息,晶体迟早会在她父亲身边显形。
劝说林芬逃跑的力气用得要比吴晓思想象的少。她意识到林芬在某时某刻,肯定思考过如果被人针对的后果,但是在理智上,自然是更倾向于能够自我安慰的好的一面。直到她被吴晓思捅破了粉饰现实的纱,恐惧便彻底灌进了内心里。大姑娘瘫倒在地上,她肯定觉得听凭安排的自己像只待宰的绵羊,以至于倍感焦虑。但是如果吴晓思告诉她逃跑是一条不错的选择,她一路上又开始担惊受怕起来。吴晓思才发现自己向来对付不了这样的人,他们会因为什么都不做而感到焦虑,但如果让他们做些什么,无论什么,他们都会更加焦虑。
“我们只是将万不得已逃到外址的必需品先转移出营地,又不是说一定要逃出去。”吴晓思小声提示,“万一真出去了,你总得需要外址的必要证件吧?等G1分区的风头过了我们再回本部碰运气,但是我们肯定有很长一段时间要藏匿外址。”
“我知道,我知道,”林芬声音小得可怜,“我们放完行李,一定会回到营地来的吧?”
“会!”吴晓思不耐地回答。这已经是她第三遍回答了,林芬总是害怕吴晓思在废墟边上变卦,丢下她一个人跑了。“我说过这只是以防万一,真出现需要逃跑的情况,我们不至于措手不及。俩人逃出营地,拿了藏好的物件就能走。否则巡逻队清点人头的时候,我们可不好背东西出去了。”
本部已经发出了戒严令,无论是本部成员还是外围人民,明令禁止个人行动,全权听从G1分区幸存的本部高层安排。于是两人打算在巡逻队来清点人头以前,用本部成员的身份穿过营地,即便受到外围人民询问,也可以用本部成员的各种特权搪塞过去。然而此时此刻根本没有人理会她们二人,灾后的痛苦弥漫在营地之间。
吴晓思绕过了一个地上没有搭好的帐篷,形似帆布的艳黄色材料堆积得像个垃圾场。许多难人并没有按要求搭建帐篷,妻离子散之后,他们多数根本没有那个心思跟着本部人员照猫画虎。幸存的难人们多数面色憔悴,即便是隔得远远的,吴晓思也能瞥见一个小男孩唇角可怕的干裂。此时此刻即将到达常规的集体祷告时间,一个老太太直接就跪在摊开的帐篷布料上,对着报纸祈祷。报纸上是新使者的照片。
一座分区的食物用水似乎永远是供应充足的,然而求进派的破坏,让这座庇护难人的小小居所不复存在。难人们看着四周的废墟,以及交错闪灭的破碎路灯,过去的安宁与和谐仿佛一个假象,而黑棺撕裂了难人的美梦。
水源紧缺,食物也有限的令人难以想象,最多仅供分区的幸存者使用几天。仿佛疯狗是专门挑着吃喝饮食破坏似的,但许多人回忆当时的分区供应仓库根本没有太大的损害。吴晓思听到的情报很有限,但是显而易见的是,所有的幸存者近期就会开始撤出G1分区。而8号营地已经有了确切的安排。
分区教堂会下派巡逻队清点人头,可能就是现在,最迟也是两天以内。8号营地幸存者最迟两天内就会离开,前往禁海。
吴晓思能心安理得的接受自己逃跑的倾向吗?当然不是。她从小就是本部成员,受的教育是最优质的,向来不惹麻烦,甚至比林芬还要安分守己。其实她的内心也很慌张,她清楚,两人把行李藏在废墟堆里但不逃跑,这纯粹是欺骗自己。从吴晓思把自己外址的物件塞进包里的那一刻,逃跑的概率就已经很大了,至少她们将一直惦记这件事。这样一来,她的内心仿佛受到了一种良知般的谴责,为了安抚这份恐惧,她不得不想出“只是暂放行李”这样的借口。一方面是为了安慰林芬,另一方面也是在安抚自己。
只是暂时放一下行李而已,就算被抓住了又怎样?我惹了麻烦吗?吴晓思扪心自问。并没有,我们又没有逃跑。
“那是什么?”林芬站住了脚。
“别停下来!”吴晓思低声警示。她顺着林芬的目光看过去,愣住了。
只见营地对面的那片荒凉土壤上,已经看不见建筑废墟了。能见度低下,一片雾气覆盖了一切,包括黑夜。
林芬小跑着跟上,“分区里怎么会有雾?”
“不知道。”吴晓思沉默了一会儿,“你在驻扎G1分区以前,做过观测者吗?”
“没有。”
“我也没有,我没去过禁海。”她淡淡地说,“听说……禁海不止有雨雪天,也有雾气。”
“但是G1分区从不曾起雾。”
“谁知道呢……”吴晓思摇头,“也许是外址飘进来的吧,离这里最近的12号门不就破了个大洞吗?别管那么多了,我们得找地方藏行李。”
两人已经走出了营地,一切似乎比她们预想的要顺利。她们站在营地的最边缘,也就是一开始两人争吵的一角。她们站在正方体建筑物的阴影下,回过头望着整片营地。
所谓的营地,实际上是一片可以搭建帐篷的空地,四周是一些或高或矮的建筑废墟,也不知道这样安排是为了什么。而8号营地的边缘,是一条小小的交界线,这条交界小路的另一边,被定义是不可生存区。那里是一片狼藉的废弃草场,再深处便是一片漆黑了。
而吴晓思和林芬正站在交界线的边缘,那里一块正方体建筑倾斜着堵住了小路的延续。但是她们两人都清楚,只要绕过这个建筑,这条交界小路会交汇至一条笔直的大马路上,那条被称作“主道”的大马路横贯G1分区,能够通往中央大楼已灰飞烟灭的禁区,同时,也能通向离这里最近的12号门。
一个孩子的调笑声从营地的另一端传来。一个男童从营地里钻到交界小路上,似乎是好奇心驱使了他的顽皮,跑到交界线上巴望着什么。迷雾将至,也不知道他是好奇这团雾气,还是被另一群人吸引了注意力。
“是巡逻队。”林芬喃喃地说。
只见几个巡逻队员从另一边来到了8号营地,他们带着雪白的口罩,手里拿着几个简单的纸板。这些带着绿袖章,穿着黑色背心的巡逻队员,虽然不是本部成员,但是也时常引得孩童注意。
吴晓思觉得自己手掌心冒着寒气,“开始清点人头了。”
她们很走运,因为两人离开营地很及时。但这对她们来说,也是一件不幸的事,因为她们必须立刻做出选择。赎罪周期间,分区的气温骤降,吴晓思却全然不在乎冷,她觉得有必要将一些连自己也不愿意面对的话讲给林芬听了。
“小林,”吴晓思抱起了自己的行李,“我们一会儿当然还会回到营地里去。但是如果,我是说如果,我们之后碰上了不得不逃跑的情况,我们还会面对一个难关,那就是巡逻队在场,我们该如何离开呢?我起初想的是,钻到废墟里绕过这个废弃建筑,”她抬起头看了一眼头顶的阴影,“可是我们只要试图绕过去,就一定会有被看见的风险,这里离营地不远。”
林芬脸色苍白,一句话没有说,只是静静地倾听。
“现在就是一个好机会。那团雾!”吴晓思指着那团逐渐覆盖了交界小路的迷雾,“它阻碍了营地和巡逻队的视野,能见度会很低。过了这个村就没这个店了。”
林芬沉默了一会儿,“但是我们一会儿还是会回到营地去的,对不对?”
吴晓思张了张嘴,最后闭上了。良久,她紧紧地抿住嘴唇,点了点头。“嗯,我们还会回营地去。我只是问问。”
两个人开始审视环境,寻找可以藏匿两个行李箱、又好直接拿着离开的地方。吴晓思觉得这个正方体建筑十分稳固,她很想爬上这个正方体建筑,将行李放在楼上。她刚想说话,林芬却轻轻扯住了她的袖子。
林芬呆呆地望着远方的交界线。吴晓思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也愣住了。
迷雾已经开始向营地蔓延,离她们所在的边缘也越来越近。之前那个跑上交接小路的男童,此时此刻倒在了地上,逐渐化作了一团黑扁的影子。一眨眼的功夫,男童就不见了,仿佛凭空消失。
“你看见了吗……?”林芬怔怔地问。
吴晓思心里一紧,一律不安犹如爬墙的草,将她的心口束缚住。她的大脑开始乱起来,早已濒临崩溃的精神状态是她无法再处理更多她所不能理解的突发事件。吴晓思抓住林芬的手臂,“我没有看见,我也不知道你在说些什么。现在我们更应该做的是……”
“那个小孩不见了!”林芬声音不住地颤抖,她脸都青了,“我没看错!那团雾有问题!不可能来自外址,那团雾有问题!”
林芬开始惊慌失措,话都说不全了。吴晓思有些控制不住情绪,“我知道,我知道,”她打着哆嗦着,“我们就把包放在这个角落里好了,不会有人拿的。我们马上回到营地里去。”
“你们在这里做什么?”
一个男人严肃的声音从迷雾的那一头传来。一个巡逻队员。他从雾气的那一头跑了过来,带着口罩,但是眼神锐利。他显然看见了站在废墟边上的吴晓思和林芬。
“现在在清点人头,你们快回营地。”巡逻队员警惕地盯着她们两人身后的行李箱。他显然意识到这两人是本部成员,虽然话不会说得太刺,但是根据本部早先下达的戒严令,试图擅自离开营地安排的人无论身份,性质都很严重。
“你是从雾里过来的。”林芬怔怔地说。
“我是从雾里过来的。教会教过咱们,只是水分子,聚集在一起的微粒水滴,据说外址很常见,分区里没有而已。”巡逻队员不耐烦地拍了拍脸上的口罩,“我甚至都不想带,是大队非得咱们小心谨慎。”他逼得更近了一步,似乎想记清这两个人的脸,“你们在这里做什么,背后的包是什么?”
吴晓思慌里慌张地转身,她弯腰想提起行李,又站直了身子,大概是本能上觉得不妥,她不想给巡逻队员检查这个行李的机会。吴晓思急急忙忙的解释,“这个是……”她顿住了。
吴晓思大脑一片空白,那声混杂着液体拍溅的倒地声扫荡了她所有的思绪。
一股浓烈的血腥味扑鼻而来。林芬捂住嘴,一只手下意识地抓住吴晓思的手臂。
巡逻队员毫无征兆地倒下了。
只见他膝盖以下的双腿突然不见踪影,整个人摔在了地上。紧接着,他贴着地面的脑壳也忽然消失,大脑缓缓地混杂着液体流淌出来,冒着腾腾热气。但流出来的大脑转瞬间也不见了!吴晓思一时判断不出是自己的眼花缭乱,还是真有这样惊悚的事情。
这团夺命的迷雾正沿着交界线的小路幽幽地逼近,倒地的人像是被谁剥了皮,雪白的口罩浸得鲜红。
禁海。坟场。
晶霾的浓度似乎渐渐降低,士兵们的可视范围在不断扩大。深井依旧阴沉沉的,但是井口那一圈指示灯组成的光环已经在越发淡泊的灰雾中若影若现,井底的动静也不小,士兵们只能保证不会出现剧烈的振动对“沉睡”的观测者有所干扰,但是轴承滚轮的转动以及绳索的摩擦声却充斥着坟场的最深处。
足有人高的漆黑导绳器正架在井底中央,这是中间港的几名士兵从基地运来的,形状像一个巨型滚轮。而一旁摆放着下水口的铁栏盖,中间港的士兵们将中心区域下水口的铁栏杆给硬生生锯开了。
负责转动轴轮的士兵对着对讲机反复询问,对讲机那一头也传来了确认下潜的回复,声音轻松却有力。士兵们开始转动起导绳器的一端,导潜绳开始一点点地向下水口深处下探。自伟人纪念棺一代的下水口被发现已经打通之后,士兵们发现整个坟场的五个下水口,只有中间区域的管道疑似被人打通了。而且下水口的铁栏杆都是焊死的,连这十多年积累下来的灰尘都安然置于一角,没有丝毫被人触碰的痕迹。
于是长官当机立断,命士兵们就地锯开下水口的铁栏盖。他决定在给禁海基地传讯的同时,中间港兵营开始检查井底中央的下水口管道。
两名身着艳黄色的专员正在下潜,试图调查下水口管道深处的情况。
“你不好奇,我为什么要求你和我一块下潜调查吗?”
雷诺长官握着绳索,头顶的指示灯扫射着半边管道,漆黑平直的管道壁上生着绒毛样的阴影,也不知道是灰尘还是苔藓。两个人背对着双方,吊着导潜绳,缓慢地向漆黑一片的管道深处下降,“呼哧”的换气声在管道中回荡。
因为当一个人识破一个漏洞,这个人本身也是可疑的,或者说,是值得怀疑的,毕竟,谁知道这个人当真洞察秋毫,还是心里早有眉目?何况我还是一个来自魔鬼家族、没有下潜坟场经验的新兵。人们只会接受符合身份的功勋,当功就远高于背景,猜疑往往会盖过赞许。可雅耸耸肩,“我不知道……或许是不信任?”
“不信任……”雷诺推敲着这个词语,“没错,是不信任。”他带着笑意,“你明白我为什么不先召回中间港的士兵、封锁坟场、等待禁海进一步的指示再行动吗?因为我并不信任兵营,不仅仅是中间港,三个兵营的兵都不值得信任,尤其是新兵。我不会允许在高层傻乎乎地焦头烂额时,兵营里某些‘老鼠’——我假想的——开始谋划下一步行动。中间港兵营从今天起就要被隔离,坟场的事情绝不许传到左右海湾那里去。而且在我搞明白这个下水口是怎么回事以前,你们甚至都别想离开这口井。”
“正如你所说,女士。”比起早在士兵们面前的严肃模样,雷诺私底下的语气格外轻快,“你更不可信。把你放在上头,指不定你会做些什么。我必须把你带在身边,这样我才放心,而且在逐渐逼近真相的时候,我还能观察你可疑的反应,可谓一石二鸟。”
他信任我。可雅挑了挑眉,她无法判断雷诺是否说得都是真话,但这明显调侃的语气令她感觉这名长官并没有怀疑她半分。
“你不会当真了吧?别太紧绷,小心突发情况反应失常。我崇尚高危任务时保持一个良好的心态,”雷诺回头看了可雅一眼,“有些话是真话。我的确不愿意放你在上面。你如果做一些出格的事情,比如再擅自离开坟场,坟场底部的兵没一个能拦住你。但是我可以,我可以制住你,你比起你家里的一些军官姥爷差得还是太远。”
他知道我是谁。可雅一愣。在来到禁海以后,她一直被当做魔鬼另眼相看,雷诺却一直没提及她的背景,以至于她之前还怀疑这名长官根本不在乎跟他一起下潜的防护服里裹着的是什么人。
雷诺转回了身子,他的眼睛一刻没有从管道壁上挪开过,“我参与过家族战争,千禧事变也在场,和你们家族,和疯狗都打过仗。我过去在无数个隆德士兵手上吃过教训,深知你们独特生理特征的奇异之处。你在变成……另一幅模样之后,听觉、视觉、嗅觉都会有些变化,对不对?比方说,你能听见……更深更远的东西。”
可雅怔怔地点头。他会不会早就知道了?知道她听得见雷诺和巴甫之前在很远处的对话。
“这也是我要你和我一起下潜的原因,你有宝贵的价值。短时间内,我们没法再筹集更多的探测设备了。”雷诺挪了挪背部的氧气瓶,否则一直和可雅的氧气瓶撞在一起,连绵不断的碰撞声令人很烦躁。
“很高兴认识你,可雅·隆德。从你到禁海以来,我们还是第一次见面。”长官反向伸了个手,“你私下可以称我雷诺,我曾经出身爱立信家族,现在是一名序时者。”
两人握了握手。“你会觉得我很尊重你,可惜我得承认,这份额外的尊重是给你的家族、以及你那个‘克洛诺斯长孙’的头衔的,但并不是给你的。我还不了解你是怎样的人,可雅。在现在的我看来,你并不怎么爱惜自己的性命。”
禁海的人是不是都这么直白?可雅疑惑,“爱惜生命?”
雷诺捏了捏自己身上艳黄色的防护服,“据我的理解,多亏了你,唐泽安麻鹰才有幸得救。可是这身装备并不能百分之百的防御晶霾,你是不是不知道?之前你往返基地的动作我看在眼里,一旦高速运动让你与某一个物体出现大幅度摩擦,使你的防护服过热,你照样死路一条。
“晶霾是由未经机械师加工的晶体微粒构成的,因此它们会不加限制地受刺激,随意地带动所在空间的其他物质进行穿越。而它们受刺激的条件便是热量,你的防护服万一被“溶解”,你就会毫无防护得暴露在晶霾中。在我看来,你现在安然无恙,只是走运。”他降低语调,“如果你事先就知道这一点,还会不要命地往返基地吗?”
不会。这是可雅第一时间想到的回答。但是碍着某种古怪的心理,她并没有说出口,因为听上去太功利了。但是倘若坚持自己原先的行为,又显得太虚假。可雅一时半会儿没有出声,老实说她之所以去帮助安麻鹰,纯粹是出于某种情急之下的善意。能者为之。但她若是率先就知道自己有性命之忧,她是不会去干的。她来禁海不是为了做慈善,不会拼上命去救一个陌生人。
“不好回答的问题。无论是或否听上去都很奇怪,这个时候坦白个人所想是个不错的选择。你的犹豫说明了你不善言辞,你的突然沉默又暗示了你的耿直。很好,你瞧,我开始了解了你一些。”雷诺哈哈一笑,“我一直崇尚对话,对话可以让人们互相了解。”
不知不觉间,两人下降得越来越深了。下水口的管道也是圆柱体,能装得下两个人,即便是雷诺那样的大块头,塞下一个可雅之后,两人脊背之间依然留有空间。雷诺负责半边,可雅负责另半边。管道壁清一色的漆黑陈旧,却又陈旧得完美无缺,显然从灌入水泥以后,没有人到过这里。可是凄凄的冷风却随着二人下潜越发的明显,雷诺一直在说话,而可雅却没有一点心思,她只是越来越紧张,心态像极了即将落入恶魔之口的无辜猎物。
但是雷诺·爱立信是一个老手,一个面对突发情况相当老辣的序时者专员。这一点可雅能够察觉,雷诺虽然语气轻松愉快,但是他的注意力从未离开过下降的深度、以及脚下的冷风上。他浑身肌肉松弛有度,每一个动作都说明了他能在下一刻立马进入状态。这份带给可雅的从容老辣,她只在家族中的个别军官级的前辈身上体验过。雷诺或许并没有吹嘘,可雅不得不这么想,他说不定真能制住凶化后的自己。
“真奇怪,我们已经下降得很深了,”可雅抬起头,瞄了一眼逐渐化作灰亮暗色光点的下水口,“可是到目前为止一点生物的痕迹都没有。”
“我能够感受到气流。”雷诺向下看,“还在更下面,但是应该不远了。当年注入的水泥应该达到了坟场底部向下八九十米的位置。”
可雅也看向了脚下最深邃的黑暗,“如果当初没有封死,这个下水口是通向……?”
“通向G0分区的地下暗河。而地下暗河与G0分区地上的河道是接通的,少量的废水会排到那里去。”
据说并非“少量”。可雅心里打趣。
“当时灌入水泥,应该是从暗河道堆积起来,直至赌上下水口。但是根据目前流通的气流来看,我们脚下的水泥地应该是破了一个大洞,等差不多距离的时候我会提醒你,你小心别跌进水里。当然,无论有没有水都要小心,比如石子碎块一类,防护服划破了你就完了。距离晶霾彻底消散还早。”
“说起来,这个防护服到底有什么作用?”可雅扫了一眼自己身上的艳黄色布料。她发现就连吊着她的绳索也裹着一些细微的淡黄色薄膜。
“这身防护服能隔绝你的体温,防止晶霾的侵蚀。呼吸滤嘴有一层特制的高温圆环,即便是特别细小的晶体微粒也绝不会让你吸进去,因为在透过滤嘴之前,它们就会吸到高温圆环上,然后被呼吸器排出去。”
可雅怔了怔,“未经加工的晶体不仅不加限制地受热刺激,还会被温度高的物质所吸引?”
“可以这么说。时间晶体是序时者的朋友,但未经机械师加工过的也是敌人。温度代表着什么?分子运动平均动能。分子布朗运动的明显程度可以映射温度。而这些时间晶体原料的微粒很奇怪,分子运动越快的空间,对它们似乎有一种……力。奇怪的吸引力。”
“也就是说,如果没有隔绝体温的我站在冰天雪地里,晶霾会追着我跑?”
“也许吧……我没有见过这种情况,禁海这方面的防御措施向来完备。”雷诺犹豫了一下,“对于晶体,我不敢妄下结论,我并不是四大支部研究所的人,跟西墙学会也没有往来。”
可雅好奇,“他们负责研究晶体?”
“只有他们能研究晶体。”雷诺纠正道,“要说序时者保密程度最高的机关,研究院和学会当属其一。除了西墙的学会有些特殊,毕竟神父牵扯其中,其余四大研究所独立于支部,对谁负责寻常人根本不知情,我也不知道,但摩利冈或许有点眉目……”雷诺忽然笑了笑,“你哪一天坐上了禁海总指挥,说不定你也能有权对这些奇妙物质略知一二。”
他转移了话题。可雅心想,他不想谈这些核心机密。
“但是这些时间晶体到底是什么构成的呢?”
可雅饶有兴趣地看着防护服表面的镀膜,“是化学上的‘晶体’吗?”序时者的时间晶体曾让小时候的她动过屈指可数的少女心,但是她却从未接触过这些奇妙的物质。尼尼微却对此丝毫不感兴趣。但是就在千年虫事件以前,亚支部代表团访问隆德家族,尼尼微不知道从谁那里收获了一颗圆圆的晶体。尼尼微对她说是姐妹间的秘密,可雅也的确保了密,但她认为这明显是尼尼微的恶意炫耀。没有什么比“姐妹间的秘密”更正当的炫耀方式了。
“有人说与石墨相似,有人又说不是。有人指其特征可将之归类于金属晶体,有人又称其成键方式特殊,应视作混合晶体。还有的人认为它被称作‘晶体’,并非是出于化学上的定义,而纯粹是一种寻常人照着模样的通俗拟称。谁知道呢?”
“你的求知欲旺盛。”长官握着导潜绳微微偏头,“好奇心是有价值的,但它也可以很危险。”雷诺幽幽地说,“无论你在哪个阵营,你本质上都是一名士兵。这种讨论我们私下里可以进行,但在公共场合、尤其是本部,还是少给自己惹麻烦……少给你的所属兵营惹麻烦,明白吗?”
“明白。”可雅心里一凛。“无论你在哪个阵营”,雷诺的话似乎有股魔力,像是看透了她彷徨的心思,又或许是她想得太多。
管道的环境越来越黑暗,这份黑暗是相对而言的。早在以前,借着下水口上方的灰暗光线,即便不依赖照明灯,似乎也能看清管道壁。但是随着下降得越来越深,照明光束外的空间一片漆黑,想要看什么,就能只借着头上的光。
“但是你去救唐泽安麻鹰的决定,事已至此,你既然安然无恙,就称不上是麻烦。你收获的不该只有批评。那俩姐弟会感谢你的,他们混到现在不容易。”雷诺始终盯着脚下。
他几乎已经没有多余的动作了,可雅能感觉到背后那硕大的防护服里,躯体肌肉紧绷。快到底了。
“我听说,他们两人过得很艰难。”她说。
“姐弟俩的事我不太了解,只知道兵营很器重他们。但是唐泽家族的落寞,应该是源于千禧事变前后,在本部产生异见分歧。”
“据说他们反感隆德家族。”
“他们一直很反感。”雷诺淡淡地说,“可惜唐泽姐弟的出生刚巧赶上家族战争的结束。隆德家族与序时者停战的那一年,序时者对外政策上与之交好,那么本部在各大分区的宣传上自然对隆德家族开始转向积极的一面。然而就在鼓吹与利益集团合作的优越性的同时,唐泽家却公开跳出来反对,将隆德家族比作恶魔,并称‘序时者的西墙和本部都是愚昧的傻瓜’,在当时交好初期算是相当‘不正确’的表态,类似巴甫那样的老兵实际上是在观测者任务中躲过了一劫。其实以唐泽家最初的政冶根基,本来也没什么的,但是他们的反应过于激烈了,不听劝阻地一遍遍反对,言论也越来越过激。谁也不知道理由……后来没有人敢跟他们家公开来往,本部也有意地限制他们的言论自由、防止对各大分区造成恶劣影响。直到千禧事变以前,核心党的分裂一发不可收拾,序时者需要你们家族的军事援助,两方关系进一步紧密,于是唐泽家终于被打上了‘政冶犯’的相关罪名,政冶财产几乎清零。姐弟俩随长辈发配到各个分区去了。”
“他们为什么会……”可雅喃喃自语。唐泽姐弟给她的印象极为克制,那么给他们那样教育的家族长辈,可雅不太相信会跟巴甫教官一样没头脑地发泄仇恨。
“问我可得不到答案。”雷诺语气平静,“但是唐泽家别看是个小家族,但其实也是圣战遗留家族。圣战遗留家族也不都是利益集团,有的则是参与了序时者初期组织,在本部都是些老派的政冶世家。唐泽家那样反对,有脑子的人都明白是有深层次理由的,但也正因为有脑子,所以谁也不敢太纠结于此。”
他接着说,“你救了唐泽安麻鹰,哪怕不指望他们接受你,你们日后肯定会有交集。想和他们套近乎,两家的背景多知道一点会更有利。”
可雅脸一红,她没想到雷诺连她的心思都看透了。先不说家族的指令是否有误,她的确需要在序时者内部有朋友,如果她服从指挥留在禁海,这个“朋友”就得来自禁海。她决不能像父亲“胆小的尼亚”那样毫无建树,对于家族而言一无是处。可雅只是心里不想承认罢了,她想说服自己是真诚的,但其实她很清楚,自己在功利地思考兵营里的人际。
“巴甫教官又是为什么会来禁海呢?”可雅试探性地问道。这个问题很微妙,因为它有可能是指巴甫早期做观测者的背景,也可能是指他犯错误以后被禁海包庇做了新兵教官。
雷诺沉默了一会儿,“巴甫是没头脑。”
他知道。他知道我能听见他们的对话,所以才在我面前选择直白地评价另一个长官。可雅心里像是钻进了一个抓狂的小人大喊大叫,他什么都知道!
“北大西洋一次思想整风,那还是家族战争的时候,求进主义初显苗头。在针对求进主义问题严重的会议上,一名支部大主教正对着对策局士兵们大发雷霆:‘谁要是敢对2037年边缘后的世界抱有奢望,而不把注意力放在家族战争上、放在前线——边缘内找寻出路的大方向上,谁就是反序反加莱,就跟利益集团一样,是敌对势 力!这样的人有吗?啊?有的给我站出来!’后来,巴甫的同乡鲁道夫和我说,当时谁都知道那是大主教发脾气训话,结果没想到巴甫还真就站起来了,他在众目睽睽之下走出了会议厅,理由是去上厕所……等他回来的时候,会早已散了。上级都知道他是没脑子,但他很快还是接到了支部的调员安排,发配来了禁海,理由是需要思想意志上的劳动深造……”
可雅点点头。她意识到哪里不对,却又说不出来。她握了握吊着自己的绳索,感受着脚下虚无的黑暗,犹豫了一会儿。
“那您呢?”她问长官。
“家族问题。”雷诺的语气始终无比的沉静,“爱立信家族在家族战争谈和以后,得到了序时者许诺划分的一片分区。千禧事变后,爱立信家族一方面以为可以借势摆脱序时者的束缚,另一方面是第二名四维人骇人听闻,家族不愿意让更多的人才去本部送死,于是锁死了分区石门,拒绝向序时者提供技术援助。当年爱立信死守石门,家族的年轻人组织了一只反对序时者支配的军队,我也是反抗军的一员。那时候我还小,躲在分区石墙的背后满腔热血,嘴上喊着拒绝序时者支配,心里却也想着家族可以吞并序时者,掌握回声成为世界霸主……直到‘千面人’列夫·阿贝尔仅凭一人显神通,谁也不知道他是如何潜入分区的,不费一兵一卒洞开了石门,打破了爱立信一众年轻人的美梦。作为爱立信与序时者握手言和的条件之一,当年反抗军领头的几名年轻人都被发配到序时者几个基地去了,我也是其中一员。”
“但是您今天身职高位。”
“因为禁海的职位从不看人背景,权力规则比起本部要简单直接。”他温和地说,“你来了正确的地方。”
不,这可不是什么正确的地方。雷诺的一番话令可雅彻底陷入了困惑的泥潭。她意识到禁海有些隐隐约约奇怪的地方,来到这里的人,具她这些天来所了解到的,背景似乎都并不干净……
雷诺的大手忽然握住了她的手臂,将可雅从沉思中拽了出来。
“小心。”长官平静地警示她,“到下水口的底部了。”
可雅点点头。雷诺那平静的声音说明他看上去分了神,实际上始终保持高度集中。但现在他也不说话了,两人都紧绷起神经,光束向下,沉默地盯着下水口的最底端。
整个管道里此时此刻不仅仅是两个人有序的呼吸声,还有自己的心跳,以及绳索“哧哧”地下降摩擦。两人缓缓地下降,可雅还能感觉自己听得见嗖嗖的风声,这是从哪里传来的?
“长官,我申请白化。”她觉得这样形容通俗易懂。在家族中,对这种白化的姿态并没有一个明确的术语。
“批准。”
但这并没有让她多听见、闻到什么,除了气流的声音细节更多,她无法判断这个下水口底部究竟哪里出现了漏洞。她的目光一刻不敢远离自己的脚下,而小小的地面正不断地与她接近。
雷诺忽然在导潜绳地某一处按了一下,大概是给了坟场一个命令。绳索骤然停下,两个人就这么吊在管道的半空中,距离下水口底部只有一只胳膊的距离。
“你看见了任何不对劲的地方吗?”雷诺皱眉,“我感觉不到气流了。”
下水口的底部是小小的平摊水泥地,没有任何允许气流通过的缝隙存在。在照明灯的光束下,漆黑笼罩的管道底部像一块惨白色的豆腐皮。
“没有。”可雅觉得每一句话说完,那片刻的死寂都令她很不舒服,“我看见的是完好的地面。”
“也许会出现坍塌问题。”
可雅单手握住导潜绳,向地面伸出了右腿,一只脚缓慢地踩在了管道底部。踩上去的那一刻,积累已久的灰尘在惨白的光照中四散着飞舞,仿佛摆脱了黑暗的束缚。她觉得自己实实地踩在了地面上。可雅甚至用力踏了踏地面,是实心的水泥地。
两个人都落到最底部,站在水泥面上。他们没有发现任何漏洞,水泥实在地封死了这个下水口。
可雅抬起头茫然地望着雷诺,凝视他背后完好无缺的管道壁,感受着这容纳两个人绰绰有余的井底空间。那风是从哪里来的呢?可雅觉得自己脊背发凉。
“没有任何……”
她顿住了,只见雷诺正惊恐地盯着自己。长官一把上前将可雅推到一侧,那一刻,两个人都愣住了。隔着雷诺的手臂,可雅呆呆地斜视着自己的身后。
她背后的管道壁上,被凿开了一个肩膀宽的洞穴。
她太在乎井底了,忽视了自己背后的管道壁。壁上的洞显然是被人凿开的,开凿的痕迹很明显,靠近洞口的印记深,远一些的印记潜。光束照进去,洞穴凹凸不平,却亮晶晶的一片。
“这个洞壁上全是……”可雅一时不会儿说不上完整地话,“构成洞穴的是晶体吗?”
“是时间晶体。”雷诺怔怔地说。
这个洞穴刚巧能够塞下可雅,但是却装不下雷诺这样的大块头。但是倘若叫可雅以身前去探索,她是绝不愿意的。这个晶洞想必极其深邃,照明灯能将它照得亮晶晶的,可是深处依然是一片漆黑。它通向哪里呢?可雅很少胆寒,碰见第三只四维人是一次,这个洞穴也是一次。
“我什么也看不见,它太深了。”可雅瞪着漆黑的眼睛,“消毒水的味道从下这个管道就有了,除了风声也没有别的声音。”
“可以了,我们的任务已经完成了。”雷诺抬头操作导潜绳,指示上面将两人拉回,“坟场得暂时戒严,中间港的士兵得隔离一段时间,防止信息外泄。我得,”长官头一次说话不自觉地停顿,“我得和摩利冈谈谈。”
他们吊上了导潜绳,缓慢地上升途中,可雅想起了矢泰特在密会上的警告。
如果这个洞穴是晶体构成,那有没有可能,整个坟场,甚至正片禁海的陆地深处都是晶体矿脉呢?支部长试图前往G0遗址的目的,是否就是这个?如果当真如此,这个洞穴该不会……一路通向G0遗址吧?
这个森冷陈旧的下水口深处,被莫名凿开的黑漆洞穴仿佛有一股神秘的魔力,两个人死死地盯着它,自始至终没有挪开视线。
晶体通道像是一条通往神秘的阴间小道,尽头深处的黑暗被封锁在一座无人问津的城池里,沉默地打转,像一头遍体鳞伤的困兽。它呼啸着刮出十几年前的寒风,诉说着尘封已久的往事,默写无声的歌,彷徨地找寻早已失忆的听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