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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序时者I·循环》第十九幕《共识》
珠玑 2020-12-30

这只老鼠每天都会来。


一个剃光了头发、缺了几颗牙的男人坐在角落,双眼无神,脸色呈现一种病态的白。他一身单薄的灰衣,在阴冷的牢狱里瑟瑟发抖。但他并没有得病。狱卒既不给他饭吃,也不喂他水喝,这样的日子持续了两个月,他既没饿死,也没渴死。


白天诚自从被神职人员从圣堂里押走,就被关进了赎罪营。狱卒并非G1分区本地人,也没人愿意端详求进分子的脸,何况,他很快也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所以没人知道他是谁。在赎罪营里,他被剃掉的头发每天都会长起来,早上又再度被剃光,被敲掉的牙齿又会复原,随后再被人敲掉。还有一只溜进赎罪营的老鼠,浑身的灰毛湿漉漉的,乌黑的尾巴,血红的双眼,每夜都会光顾他的牢房,然后被他准备好的板砖砸得一命呜呼。


赎罪营的日子很单调。他每天只有两个任务:背书和劳动。背书指的是背诵使者语录——他自己说过的话,他得一字不漏地背出来。他当然做不到分毫不差,准确性却肯定比其他臭虫要高不少,尽管这并不能让他少挨些打。


白天诚早学聪明了。自从被押出圣堂,他就不再嚷嚷着自己的身份,更不会在赎罪营里叫嚣这些语录出自本人。他也不对那些误用经书概念的狱卒习惯性地发表意见。毕竟,这个语录出自“使者”,而非“新使者”。他已经失势了。


这座赎罪营就在禁区中央那被四维人砸出的巨坑里。这片中央大楼留下的坑,在反求运动以前被改造成了赎罪营——这是王淳在会上的意思,白天诚还曾一度被军士长的做派鼓舞过。目前,关押他的营帐在赎罪营中属于特别地带,每个虫子住单独的隔间,由铁板一间间隔开。


凡是求进分子,都会被一律送进姚震的看守所。而这些求进分子中明确会沦为“罪人”的虫子,则被送进赎罪营。至于性质更恶劣的“臭虫”,就被关在特别地带,不准与其他人接触。单独的隔间其实不到十间,“臭虫”们被默认具有蛊惑人心的能力,容易挑起混乱。像白天诚这样被西墙直属的神职人员押送至此的家伙,营书记二话不说就把他扔进了单人牢房。


“赎罪营”其实不是王淳提出的概念。序时者历来就有这样的情结,犯事不深的家伙改造后出来,尚还有为难人服务的权利,而无论如何要沦为罪人的邪教徒,在被断“罪”以前,序时者必然是叫他们先悔改的,叫他们意识到本部的正确。这就需要赎罪营。断罪的消息,只要散出去,就必须是搓邪教徒锐气的消息,要让还未被揪出来的坏家伙自己怀疑起自己来,怀疑思想是不是走得不对,误入歧途了。否则,若是有抱着邪念到死的分子,岂不是被求进派说成了英雄气概?


关在赎罪营的虫子们,每天都会有一批表现优异的被送去断罪。和白天诚一样被单独关在警戒区的臭虫,则每一个礼拜送去一个,沦为“重度罪人”。所有的罪人都不再回来了,白天诚也不知道他们上哪去了。当初赎罪营的提议他点了头,但并未参与细节。这是王淳的工作。


“罪人”的成因究竟为何?白天诚对此已经丧失了所有好奇心。反正他迟早会知道。或许是谁的神通呢?或许余希动一动意念,在场的某人就沦为了罪人。


我没什么罪可认。白天诚和这里的臭虫都不同。要说发自肺腑,的确,说出这些语录的人有时也未必有他的信徒发自肺腑。但是,白天诚的思想没问题。我不可能有问题。他保持缄默的同时,勤于在每天一份的检讨中表达自己立场的端正。他已经倦了。他的内心躁怒又倦怠。他急着结束自己,急着去断罪。既然注定没有未来,那何必在这循环往复的牢狱里消磨精力。


结果,赎罪营书记给他的评价并不好。臭虫上缴的检讨书会给营书记批注,据说,那个叫玛琳娜·茨温丽的女人判断白天诚写的检讨书“别有用心”。“对概念的把握很精准,对内址历史的涉猎广泛,但看不出有服务难人的精神品质。”她硬是觉得检讨人的思想掺了杂质。


臭虫是没有名字的。这里只有臭虫一、臭虫二、三或四。按序号排列,臭虫一最先被断“罪”,白天诚是最晚被带进来的,所以最后一个被断罪。他无法靠积极悔改加速这个过程。他被列为臭虫九。茨温丽肯定不知道她批阅了谁的检讨,以至于最初白天诚被她的批语气个半死,扯着狱卒的衣领要求见营书记,最后被敲掉两颗牙才冷静下来。


其实狱卒们对臭虫九的印象都不错。它不惹是生非,背书有条理,想法上出色地理解了使者语录。但这并没有让它被少敲一颗牙,或者被少剥一片指甲。他们并不相信白天诚,哪怕营书记说忠也没用。臭虫九早被定了性,翻个面也还是虫子。


一般情况下,除非是破坏自尊所必需的,亦或是谁有问题,有抵抗嫌疑,狱卒都不会对虫子动手。打人也是要力气的,时间一长,狱卒们也会懈怠。赎罪营往往另有处罚方式。当白天诚背错了两句话,或是对营广播表现得不热忱,他就会被要求多挖两个小时的晶矿,或是多抗十几箱晶体到平地上。


除了背书,还要劳动。序时者所有的分区都一样,邪教徒们都会被要求参与“建设”,同那些外来搞建设的本部基层一起劳动。“搞建设最光荣。”广播里的女声每天早上都这么说。只不过,这座支离破碎的分区如今已经没有“建设”的必要了,他们却仍然要劳动。他们要往坑下挖,把这些神秘的晶体都挖出来,运到平地上去。赎罪营对搞建设尤为热衷,无论以何种形式。或许,搞建设的背后存在着惩罚的性质,建设与惩罚的概念早已相互融合。没人会定义这是惩罚,但每个人又都默认如此。


“强迫人干活就算了,可既然最光荣的是搞建设,你们又拿它来惩罚咱们,不觉得矛盾么?”臭虫七——隔着白天诚两间房的男性臭虫——一天晚上这样嚷嚷。他当然也付出了代价。


白天诚被关在特别地带的最深处。通过光荣建设,白天诚对离自己较近的臭虫们有些许了解。臭虫八比较特殊,他理论上不是臭虫,是害虫,他原先是统治分局的局长。据说他早先被送进看守所,后来在反求运动中,卫兵团无视了姚震,一窝蜂将他运到赎罪营,当他到这里时,人已经不行了,精神有些错乱。于是臭虫八被划出了断罪的排序,他恐怕要在这牢狱里呆坐一辈子。所以,臭虫七变成罪人后,直接就轮到臭虫九了。


臭虫七和臭虫六,是白天诚唯二有过交流的虫子。谁年轻些,谁年长些,他分不出来,又或者他只是不怎么关心。三个人常被分到一个地方挖晶体。他们都是光头,脸色病态的枯槁,谁也不会想着看谁的脸。面容渐渐地不重要了,他们最先遗忘的是个体的存在感。在被歌颂的劳动过程中,重要的并非是挖晶体的肉皮囊,重要的是晶体。


臭虫七死不悔改。在赎罪营待得越久,他反而越坚定自己对分区的批评。他比较特别,越挨打,越受罚,仿佛就越无药可救,时常在隔间里嚷嚷着反序反加莱的言论,嗓门越来越大。他太坚定,太决绝,无论狱卒如何施加酷刑,也无法止住他那些邪恶言论。最后,狱卒们也懒得再理他,每到早上,他只要讲话不老实,就摘掉他的舌头,以换一天的清净。赎罪营同时给臭虫七和臭虫六调换了断罪的顺序,决定先让臭虫七做罪人。于是,自从臭虫八因丧失自理能力被提前拖出赎罪营后,住在白天诚隔壁的是臭虫六。


臭虫六不一样,他相当安静,似乎已经改过自新。白天诚刚来那几天,臭虫六就在一旁隔间提醒他,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要热爱序时者,要发自内心认同本部的领导地位……或是出于忠实,或是出于恐惧,亦或是两者皆有。


白天诚对这些人没什么好说的。在他被押进来的第一天起,他就瞧不上这些臭虫。对白天诚而言,他比臭虫的坚定程度不知道高到哪里去,也正是因为太坚定,对求进主义的打击太凶狠,才让那些被权力利益蒙蔽双眼的宵小给算计,最后被关到这里来。


但他也认输了。他认为两件事给予了自己致命一击。不知道余希就是神父,这已令他死路一条,可他还不了解王淳的立场,那个男人也不是简单的教皇派。他被他们算计了。但他又要如何弥补这些信息的不足?哪怕他当初再疑神疑鬼,坚决反对余希参与幸存者撤离计划,先不说她作为神父会强来,对策局也不会站在自己这边。那些提前进场的干涉者隔离了他,直到他彻底丧失对民兵的控制——光是这一点,白天诚就不明白,他以为王淳会保护自己的。我被算计了,他只能这么想。


白天诚一直很安静。但在最早的时候,他心里弥漫着一股焰火,它同样安静地烧着,越烧越扭曲,越烧越旺盛。他长了教训。他觉得自己用人还是太草率,打击求进主义的力度还是不够大。求进主义在每一个人心中都是存在的——他非常想讲这句话纳入赎罪营的使者语录里,让每个臭虫都背上千百遍。只要有人肯放我出去……他打定主意,只要有人肯放他出去,他就要在每个支部腾出分区来做赎罪用的集中营。序时者不干净,它需要被进行一次大清洗。那些头脑不够忠实、立场不够坚定、对使者打歪主意的家伙们,统统要被送进去做再教育。不达标的就是罪人。


只要有人还肯放我出去。他挖晶体的时候心里不停地默念着。


“你这样不行,你太低沉,”臭虫六有一天在他背后开口,“你的赞美不够高亢。”说这番话的臭虫六嗓音沙哑,白天诚却听出了一丝青涩。尽管臭虫们的特征早已淡化,白天诚仍然凭声音判断了他的年纪。臭虫六让他想起了后来那批记录调查员。这样的青年本该是最热切追随新使者的人。他又是为什么会被关进赎罪营里?白天诚想不通。只是当他有一天发现赎罪营的一部分虫子都很年轻时,才意识到自己以前对该群体的认识或许片面了。序时者的希望固然是他们,但他们不全是希望,同样是年轻人,他们才能轻易催生邪恶力量。分裂或毁灭也在他们。


然而,比起无药可救的臭虫七,臭虫六反而挨了更多的打,受了更多的罚。这是件奇怪的事。不知何为沉默的人离沉默最近,而知沉默者却受苦最多。又或许,狱卒也和白天诚一样,能感知臭虫六悔改的背后暗藏消极。提醒白天诚高亢的他,自己也未必真正的高亢。臭虫六端正的言行也许并未依凭思想,而是依凭经验,不过他却骗自己依凭了思想。他正在设法让自己成为真正的信徒,却离真正的信徒还差上毫里。他正走在一条白天诚很熟悉的道路上,而这一点连白天诚自己都不敢认。他只敢承认,臭虫六这样的状态,或能用这样的问题来审视他的立场:你相信吗?


有一天,臭虫六没有背书。这是一反常态的。狱卒大声地训斥他,他却保持沉默,一声不吭。那一天,白天诚少有地不再将注意力放在自己放身上。臭虫六在建设时间也没有出隔间,最后是被两个狱卒架出去的。他是故意的,这毫无疑问,但这个悔改到位的虫子为什么突然这样?他明知惩罚为何还要消极抵抗?众人挖晶体的时候,臭虫六就站在一旁,木讷地望着所有虫子。“搞建设最光荣”,一旁木杆上的喇叭念出粗糙的口号,他却一动不动地站着。狱卒们无视了他。那一天,每个人的活都干得很快。那一天,除了臭虫七被关回隔间剪了舌头外,没有人说话。


那天夜里,一小队狱卒进了臭虫六的牢房。隔壁的白天诚一如既往,即便天塌下来,也安静地坐在角落里。他听着隔壁拳脚相加的声音,这声音持续了数小时。臭虫六的忠诚是消极的。白天诚能够理解这些狱卒的心境。他们容忍不了抵抗的人,但对于示弱者的抵抗,他们更容忍不了。不知闭嘴的顽固分子向来是公认的敌人,却少有人买他们的帐,可无论消极与否,当一向顺从的弱者忽然用沉默替代赞美,这反而被视为颠覆性的反抗。


当隔壁一时陷入沉寂,白天诚缓缓爬起来,朝铁栏走去。也许是好奇心使然,他想看看臭虫六的下场,他一时忘了自己的事,又或许正因为他从没忘记自己的事。他在铁栏前徘徊了半天,总算听见臭虫六的声音。“我逃出去了。”他说。


白天诚把头探出去,想看个究竟,结果只听“哧”的一声,隔壁的红浆刚好溅到牢房外的路上。“哐当”,狱卒们拉上了铁栏,离开了。他看见一个开瓢的脑袋夹在铁栏之间。臭虫七的牢房里则传出呕吐的声音。


这景象白天诚似乎很熟悉。他一声不响地坐回了角落,脑海里闪过许许多多的记忆,他呆滞地望着地面。最后将他思绪拉回来的,是隔壁的哭声。差不多零点过去,外面那一地血水就不见了。臭虫六在牢房里抽噎。那一夜,没有哪只臭虫嚷嚷着叫他闭嘴。事实证明他并没有逃出去。他们没有任何权利,包括死亡的权利。


从那一夜起,臭虫六便真情实意地信仰起本部的领导地位来。他不再消极了,白天诚能感受到。他走过了那条白天诚熟悉的路。这能为臭虫六规避“重度罪人”的未来吗?显然不能。但是,他确确实实活得更轻松了。在走向刑场的最后时日,臭虫六与自己达成了和解。毕竟,自己的过去与进步事业相悖,他危害了序时者的公共安全,那么有今天的下场也是自然的了——他接受了教训,他认了罪。这让他心安理得起来。当死亡不被允许,愤世嫉俗只是自我折磨,而归顺却让他最后的人生自圆其说。


臭虫六由消极转向积极的忠实,终于令白天诚那愤闷的头脑冷静下来。他仿佛窥视了一段自己的历史,那是一条自我规训的路,那条路让他的生活好过了起来。它甚至能一路好过下去。它没有终点,它是循环往复的幸福。它的条件格外简单,只有唯一的要求——他不能醒。醒来即是噩梦,异化的生活被人的清醒挤压成了仅有的两条路,要么从噩梦中彻底解放,要么在解放的道路上消亡。


那一夜光临的老鼠溜走了。白天诚心中暗燃的火苗熄灭了,他接受了自己不再能翻身的现实。昨日堂上官,今日阶下囚。他怎能不熟悉这样的情景?当初他被捧成救世主时也一样,从人人喊打的仿冒使者的图谋不轨者,到一片赞誉的伟大领袖,崇拜的声音说起就起,其中并没有什么过度。


大概一个月过去,白天诚开始读书了。来到赎罪营后,除了被人脱去制服,他的贴身衣物还在,内里的东西也没有被谁搜走。那本《女歌手约瑟芬或耗子民族》一直在他身上。臭虫六那晚裂开的额头让他想起这本书。无论是她还是他,这本书总归是从他们这样的人身上拿来的。


他对这本书并不怎么上心,他甚至怀疑自己并未读完这个故事。他大致地明白,它讲的是一群曾经有演唱传统、如今却不再演唱的耗子民族中,有一位叫做约瑟芬的歌手成了例外。她热爱演唱,总是执着地在不懂她音乐的同胞中献上歌喉。但是,同胞们并不理解她,或者说,他们沉默地听她的声音,心中没有波澜。无论同胞对她是什么态度,拒绝也好,陶醉也好,感激也罢,她的音乐始终与这些暮气沉沉的老鼠格格不入。再往后,约瑟芬也沉默了。她不再歌唱,在从未留下历史的群体中被忘却了。


白天诚清楚求进分子会如何理解约瑟芬最后的沉默,他也明白作为一名合格的序时者,该如何解读这个故事。但是,他对这些都不关心了。过去的他或许会将自己视作约瑟芬:明明他的歌声能给难人带来力量,却遭到算计,招致了沉默的下场。但他现在已经清醒了。他不再是新使者了,对他而言,这个故事该被如何解读并不重要。他唯独沉迷于其中的几句话。它说约瑟芬销声匿迹了,说她不再歌唱,彻底地离开了。


她去哪里了?白天诚沉浸在歌手最后的结局里。她离开了,她看似是耗子民族的一员,却又与那个群体毫无关系,达成了被忘却的解脱。要到哪里去,才能得到这样的解脱?时日渐进,他在这个问题中无法自拔。


“……逃出去……你愿不愿意……”


他身上还留着那枚黑石。每个午夜到来时,他会拿出来看看。


临时高层当然不会告诉他余希的身份。白天诚冷静下来后很快就能想明白。他们的确和教皇一边,但是在教皇和鹰派解决矛盾以前,第三名使者的身份都是虚的。除了任务在身的王淳,谁会站在名正言顺的使者对立面呢?他们忌惮余希。他们觉得,当地位不实的新使者得知了余希的身份,很可能会公然与她对立。局面但凡到了决裂的地步,G1分区的这些人想必不得不站到神父那一边,站在正牌使者一边,无论他们心里如何作想。然而,临时高层显然不想面对那种局面,他们又不愿意非得支持神父不可。那么,当他们发现新使者不知道余希是谁,定是松了一口气,他们肯定觉得干脆就让自己不知道为好,能多规避矛盾一天就规避一天,拖到教皇到来为止。


像姚震那样的人大概以为,若是自己知道余希是神父,不仅会和她对立,还会逼着高层站队吧?到那时,他们会站在余希的背后。他们不想看见面对如此尴尬的情况。暂且不提他们是否了解自己,这些临时高层的缄默,说到底还是因为他们的力量有限。G1分区缺少那种敢和使者叫板的大人物,比起在新使者身上下注,翻船的风险是这些人远远承受不起的。而且,新使者这艘小船也显然是太容易翻了。但是,王淳不一样。在使者问题上,本部赋予了他免死金牌。他却什么也没做。他难道不是教皇派?不,绝不可能,白天诚肯定他和余希在暗地角力。但是,王淳一定有什么是他不知道的……他不知道的太多了。


其实,如果余希当初直接告诉他神父的身份,新使者或许就吓得逃走了。他会意识到自己知之甚少,无论他如何用强硬的姿态骗自己,他心中的“白天诚”都会认为这不是他能应付的事情。然而,余希选择了缄口不言。她或许和那群临时高层一样,以为白天诚知情后会和她大动干戈。但是,逼迫高层站队而让第三名使者自取灭亡——这让教皇派尴尬的局面,对神父而言却没有半点坏处,事情反而顺水推舟地解决了。从这样的角度出发,余希又有什么理由不告诉他呢?她的含糊其辞,规避了两人的直接冲突,岂不是成了对白天诚的一种变相保护?尽管到最后,他也没有用黑石逃出去罢了。她不了解白天诚的心理,对神父的含糊其辞反而刺激了新使者,让他坚定地留在此地。


不……这不可能。白天诚觉得自己把那个女人想得太善良。在序时者的环境里,一个人怎么可能出于善意行事?太善良,背地里就一定是打着算盘——他到现在都是这么想的,且越发坚信于此。


在赎罪营呆过许久,他对这些复杂的缘由失去了思考的动力。他早忘记自己过去的地位。他也不在乎了。


他的精力是有限的。他对使者语录的背诵会出错,对本部的赞美未必次次高昂。在坑里挖出的晶体,第二天又回去了,一切回归原样。这是没有意义的劳动。他会懈怠,倒是不会为此挨打,狱卒也懒,但他们会用钳子拔掉他一颗牙。两个月以来,他最糟的时候满嘴的血,左脚的指甲也都被剥光了。但伤痛是次要的。在赎罪营的臭虫们都不怕惩罚有多严厉,他们怕惩罚得太早。惩罚得越早,就意味着他们在一天中要忍受更久的痛楚。


他开始对一件事抱有期待,那便是第二天的到来。午夜零点,他一切的病痛都消失了。那一刻,他从头到脚全身上下的每一个毛孔,无不散发着深刻的喜悦。


早晨,他从地上爬起来,他的身体恢复了原状。他借着窗户玻璃打量自己的倒影。他的头发还在,除了惨白的脸色外,身体并未走形,但是……倒影里的人是谁?白天诚发现自己变了,但他又说不出变在哪里。可能是臃肿的眼神,可能是木讷的神情,亦或是老人般伛偻的身姿。他对自己的倒影感到陌生。他一会儿会被剃光头发,到时他连自己都认不出来了。


“支持序时者维护和平稳定。早上好。”


牢房铁栏“哐当”一声拉开了。狱卒每日清晨负责剃头,只见他握着剃刀走进来。


“坚定不移追随本部领导。早上好。”白天诚蹲在地上,低下头,狱卒像割草似地剃他的头发。


“今天是臭虫五的断罪日,不过你和臭虫七今天刚好负责运送晶体。你们不用去围观。”


“永远用本部的眼光看问题,”他下意识说了这句话。“我失去了一次受教育的机会。不过我会全身心地投入劳动。”


狱卒忽然揪住他的头发,逼他仰起头,用剃刀的握柄捅他的嘴。臭虫九被敲掉了两颗门牙。


“为什么呀?”他捂着嘴,痛的落下泪来。


“那是神父说的话!你引用使者言论时,精气神不够。”


那分明是我说的话。白天诚立正站直,高声重复,“永远用本部的眼光看问题!”他说话漏风。


他上嘴皮肿了,满嘴粘稠的血。这才是早上,离这一天的结束还有很久……


白天诚不知何时生出了两种矛盾的愿望。他希望第二天来得快些,这样他的疼痛就能消失。只要他在第二天谨言慎行,更加小心谨慎,总能够安然度日。


但他脑海深处残存的一丝理性发出了相反的声音。他又不希望第二天到来,因为被拔掉的牙又会长出来,给了狱卒们再次伤害他的机会。只要所有的牙齿不见了,他们就无牙可拔,只要所有的指甲都没了,他们就什么都剥不了,只要他死了,他们就无法再使唤他。可循环控制了一切,磨灭了解脱的可能。


然而,在循环中摆脱循环,是一个缥缈的理想,危险的愿望。他能保证自己在脱离循环时,没有受伤吗?他还能适应第二天不会康复的危险生活吗?他死了,就意味着无法再苏醒了,他有解脱的觉悟吗?何况,他又要如何让循环消失呢?他只是一个小小的环中人,要如何斗得过无形无影的庞然巨物?


现实的欲望在一点点蚕食那以长远为名的理想。他需要循环。


“……你想逃出去吗……”


不,不……别再想了,别再想她说的话,别再想起她的声音。那是为时已晚的问题,是凶险的蛊惑。


白天诚弯下腰,将其它虫子挖出来的晶体装进麻袋里。他将麻袋扛在身上,送到营地的门口。他挖了半天,也扛了半天,他已经直不起腰来了。一阵恍惚中,他跌坐在地上。


“……说不定也没有循环了……”


赎罪营的虫子都得去观摩臭虫五的断罪,每周只有一个臭虫沦为重度罪人,那是少见的教育。狱卒们也会跟去。否则,若是有狱卒看到他坐在地上,定是要惩罚他的。臭虫七正扛着麻袋跟上来,将其堆到营地门口。白天诚打量着他。这个一直叫嚣、仿佛不知疲倦的臭虫,不知何时也沉默了下来。他同样开始将使者语录挂在嘴边了,即便谁都知道他的不情愿,但他至少开口了。


“你知道吗,在这里,我开始感到很安全。”


臭虫七背对着坑外说。那天是臭虫七唯一一次和白天诚讲话。他们都在大坑的边缘,他们是走不出大坑的,也看不见坑外有什么。他们只看得见一望无际的黑色天空,仿佛黑暗就是外面的世界。不知何时,比起赎罪营里的暖光,这黑暗倒叫人心惊胆战起来。


“我忽然不想出去了,有些不敢了。我每天都在期待第二天循环的开始。它让我的饥饿消失,它让我不再口渴,它消灭了我积累的疲劳,最重要的是,我不再疼痛了……我感到舒适,安全。我在这里只呆了几个月,纵使我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午夜到来时,我的身体已经开始可笑地感激它了。我适应了循环,我开始本能地依赖这里,比起外面,至少你只要在这里谨言慎行,你就很安全。早在我还没意识到时,我就已经离不开它了。从我们无法反抗循环的那一刻起,我们就离不开它了。”


臭虫七是土生土长的外围人民。白天诚头一次对“臭虫”开口,“我以为你们都明白这个道理。”


“我明白这个道理,”外围人民说,“正如所有人早明白这个道理一样。可我总要活着的。当你被困住了,你会想着离开,可当你意识到这就是生活,你就只得活着。你会忘记循环的存在,这是好事。也有不好。有的人会犯错误,他们不仅忘了循环,还忘记了循环的好,得意忘形起来。这就是赎罪营的意义。它会通过简单的暴力,让你重新意识到自己离不开循环的现实。即便你注定是个罪人,你也不能否定循环。”


这的确是暴力。但它不仅仅是肉体的暴力。“你害怕吗?”她问过自己。它是控制的暴力。


臭虫七被押去断罪的那一天,白天诚也在现场。断罪场地紧贴着坑壁。赎罪营本身便是围绕坑壁而建,是一个环状营地,但这个环并未闭合,有一个缺口。这块缺口是一片紧挨坑壁的空地,是虫子们沦为罪人的刑场。


坑壁上方十来米处,有一块跳板似的石板平台。被断罪的虫子站在高台上,而营书记则站在空地的正中央。营书记的身旁,有一个金属扳手。书记叫虫子的名字,例行审判,随后扳下扳手,那只虫子就认“罪”了。由于臭虫七的顽固表现,他先于臭虫六沦为罪人。


“李烨。”


这大概是臭虫七的名字。营书记叫道。空地两侧的营帐口,围着一群虫子,或出自悔过,或出于被迫,他们观摩着这一不比血腥场面更温和的行刑过程。白天诚第一次认真去看。臭虫七后面是臭虫六,再然后便是他了。


“你在分区参与神秘剧,几乎只出演求进分子。根据举报,多家剧组请你出演过正派人物,你都拒绝了。在G1分区陷落以前,你甚至回绝了饰演被分区剧组认为和你最契合的禁海传奇人物叶开霖。但是,你却积极参与邪教徒的试镜。你在扮演求进派的核心党时,甚至破天荒地亲自撰写台本。你有何居心?”


恐怕臭虫七是整个赎罪营里,直到断罪都满是怨气的虫子。当他低头看见空地上的茨温丽书记时,他大声叫嚷起来。


“你们不能这样对我!我从来没有背叛过本部、背叛过序时者!”


原来臭虫七是那个常演神秘剧丑角的李先生。白天诚光看他的脸,根本想不起来。赎罪营里的虫子们剃光了头,要么鼻青脸肿,要么满嘴的血,时常行尸走肉般赞颂着什么。对方肯定也想不到,那个新使者和自己关在一个营里。


李先生被定性为求进派的特务。这是顶非常奇怪的帽子,连曾经的新使者都这么觉得。不过,凭他这几个月来在赎罪营叫嚣的言论,他也足以被断罪了。


茨温丽会认出我吗?白天诚望着空地上的女人。她如果看到我,会作何反应?还是说她早就知道了?他闭上眼。不……她知道的可能性太小。


“你在赎罪营接受教育的时间里,是否进行了深刻的反省?你有没有认清自己的错误?”


“你还不知道我的为人吗?”李先生质问。


“你在最后,还有什么话要说?”他们各说各的。


“如果凯特还活着,你就是在迫害她的家人!”他瞪着茨温丽,“如果站在这里的是韩轶马呢?如果是你的丈夫要被打成罪人呢?”


这话令茨温丽缓缓抬头。“如果凯特还活着,”她手抚在腹上,“她就必须和你划清界限。”她板动了扳手。


臭虫七消失了,在众目睽睽之下,凭空消失在高台上。营书记转身离开,走进了坑壁中的暗道里去。这座大坑的四壁全是晶体,晶墙的内部有暗道,那里大概是赎罪营管理层居住的地方。


再次出现在高台上的,是一个僵直呆板的人。只见臭虫七一脸木讷,眼神似是死了。他已经是重度罪人了。


最后的半个月过得很快。白天诚在倒数自己最后的自由时光。那些“罪人”还能控制自己的身体吗?他们……还有意识吗?等待他的是未知的刑场,这比等着吃枪子要难受不少。头一个礼拜过去,被断罪的是臭虫六。


臭虫六早已离不开循环。他的神智已经不正常了,当狱卒把他从隔间里拖出来的时候,他浑身都在发抖。但是,当狱卒告诉他,坑壁上的高台也在循环范围里时,他就不那么受惊了,才肯安心走上去。


“肖丰。”


营书记抬头看了臭虫六一眼。她例行公事地提问,宣读他的定性,问他是否认罪。男青年当然认罪了。他反省了自己作为求进分子时,违抗分区命令,不顾公共安全,试图闯出墙外的罪行。他深深地厌恶自己自私自利的嘴脸,以及崇拜外址的幼稚心理。他被定性为叛徒。


“你在最后,还有什么话要说?”


“我……”臭虫六站直了身子。


“我爱,”空地的扳手被板动了。“噹”的一声。他的眼神飘忽不定,仿佛看见了什么,幸福就在眼前。“我爱——”时间在变换,他在变换的时间里找到了真理。进步事业便是真理。他的脸上留下泪痕,“我爱序时者。”


最后,白天诚看着浑身抽搐的罪人被带离高台,也不知要被带到哪里去。或许是解脱之地呢?他转身回了自己的牢房,一如既往地坐在角落里。七天过去,他又翻了一遍手里的书。那天清晨,他把书塞进后背的裤腰,同时将那枚黑石放进了口袋里。


当臭虫九走上坑壁平台,站在空地上的人并不是赎罪营的书记,而是某个狱卒。不过这都无所谓了。白天诚并不指望茨温丽认出自己能改变什么,他也不希望改变。他沉浸在歌手约瑟芬的结局里。


狱卒什么也没问,只是板动扳手。白天诚听见了身后的动静。他身后是一条漆黑的机关,随着扳手被板下,长条机关猛地撞向白天诚的后背,将他推下了高台。


黑管。


那是分区用来控制循环的装置。余希曾向他演示过。原来如此,原来如此……白天诚在坠落,直扑晶体大地。他望着直逼面门的坚硬地面,闭上了双眼。


从十几米高的地方下落,他的额头脆弱的像一块豆腐。他听见了一声剧烈的“咔嚓”声,响遍整个脑颅,响彻他的眼眶,他的鼻腔,甚至代替他的嗓音在他的口中呼啸。他感到头颅中仿佛塞进一支闭合的剪刀,而这支剪刀突然张开了。那是他无论如何也无法想象的痛感,这痛感唯一的解药是死亡。死亡是唯一的解脱。


然而,就在这瞬间的痛楚将他带入长眠之际,他猛地睁开双眼。


白天诚站在高台上。他痛苦地尖叫,叫声已不像人,仿佛在以撕裂声带为目的。他浑身剧烈地摇摆,一秒不到的时间里,身后的黑管再度将他撞下高台。


原来是这样。白天诚直到现在才明白,“罪人”从头到尾不过是一个谎言,正如循环不存在天然一说,这个世界上根本就没有天生的“罪人”。即便知道有罪人审判官这样的职能,他也曾一度对“罪人”的成因抱有过某种微妙的幻想。很多事物能给人定罪,但给人定“罪”的却不是加莱那样的神明,也不是时间机器那样的权威。给人定“罪”的永远是人。


下坠,剧痛,尖叫,下坠……这是一遍又一遍往复的过程,其中并没有什么解脱之道。


“你觉得……二零三七年后的世界到底是什么样的?”


循环是没有终点的。






凌晨三点。


阴暗的坑道中,晶层上躺着一具纯黑色的躯体。一片血污的头部是例外。躯体只有半个脑袋了,头颅横截面上附着一层黑面,似是止住了血。但是,这个不蹲下来凑近看,谁也发现不了。


坑道的另一端,脚步声渐渐传了过来。此时,一个上身满是血的女人在迅速逼近。


她来了。莫默屏息凝神。


坑道的晶体碎块其实也能做武器,但奈何数量太少,而且体积不够,在打伤她的瞬间就会被反制,风险太大了。下来“收尸”的若是那群干涉者,莫默将大有胜算。不过现实是余希不留一点机会,那他只好硬着头皮应对,否则只有死路一条。重点还是她藏在后腰的那把匕首。抽出那把匕首,就算来不及一击毙命,也应该能打击她的行动力。机会只有一次。


余希没有丝毫观望的意思。她冲过来了,她毫无防备地距离“尸体”越来越近。他不明白这个人是否真的笃定自己没死。至少,他确保自己躺得像个尸体——任谁看见自己,不会觉得这是具半头尸呢?此时此刻,他脚下的黑棺已经能看清这个女人的脸,她也正凝视着躺在地上的莫默。


三米,两米……一大块黑棺忽然浮现在余希的后腰处,瞬间裹住了衣摆下的刀柄!他猛地往外抽出——却发现抽不出来。匕首、或者短刀,正卡在一把晶体刀鞘里,而刀鞘则几乎与她的腰带紧密贴合。黑棺的力量抽不出匕首,倒是撼动了余希的身体。她左脚向外踏出一步,站稳了脚跟。


“你反应很快……”她似乎并不怎么意外。


为什么?她当时为什么就能轻易把刀抽出来?莫默浑身冷汗。这不是体力的问题……这显然不是体力的问题,黑棺所剩的力量至少还拽得动她。那把刀上有机关。坑道上的漆黑人体忽然化作一团黑泥,迅速附着在余希身上,几乎将她全身包裹起来。那具半头尸早爬起来了,赶忙朝反方向奔跑。


除了他头上止血用的黑面外,莫默几乎甩出了所有黑棺去牵制那个恐怖的使者。坑道太深,他一时不敢冒险花时间往上爬。他朝着余希来时的方向逃跑。反方向是深邃的、错综复杂的地下“溶洞”。他想起之前那批不愿意去禁海的五十名逃亡者。只要躲到那里,他就有机会从余希的手中逃走。


但自从对上余希后,莫默所有的想法都与现实相去甚远。只见身后那被包裹着的人体狠狠撞向了坑道一侧!其力道之生猛,几乎令他感到脚下的地面都在震。


黑棺的力量与他身体状态有着莫大的关联。就算他被砍头不会死,但那也是和断手、断脚一样性质的重伤。尽管他及时止血,但也已大量失血,此刻光是站起来就头晕眼花了。他黑棺的全力一击尚不能把余希怎么样,当下的作用更是有限。他以为黑棺至少能拖住她一会儿的,结果余希只是冲着墙壁撞了四下,就撞散了身上的黑棺。


情急之下,莫默想将黑棺召回,但余希更快,他们之间的距离在以非常快的速度缩小!他来不及将黑棺包裹住全身,他一点力气都没了。她抓住了人影的双肩,一把将其按向墙壁,与此同时,黑棺才刚刚完成全覆盖。余希没停下,掐在它颈部的手呈勾爪状,她手臂肌肉紧绷,狠狠向下撕扯,硬是将它背上的黑棺剥了下来,仿佛是在剥皮。莫默咬紧牙关。黑棺刚被剥下一块,又迅速吸附回去,然后再度被剥掉。


三番五次下来,余希也没了耐心。她双手将人影压在晶墙上,抬起左脚踹了上去!整个坑道壁都在震动,轻微的闷响传到了主道外。她重心向后,高抬膝盖,对着人影背部连踹了两脚,直接轰开了他纯黑的外壳。她一把揪住莫默的后衣领,将他从支离破碎的黑棺中拽了出来。


四维人踉跄地转了个圈,跌跌撞撞得走了两步。一枚黑棺却同时携晶体碎块射向余希的后脑,不过被她反手拍碎了。她仍贴墙站立,先前莫默如“蜕皮”般留下的人影仍在她身旁,那只纯黑色的手悄然握住了她腰后的短刀,偷偷地往外抽。她估计都知道了,只是没理会。

 

是感应晶体。莫默很肯定。黑棺看见刀柄和刀鞘上都附着感应晶体,需要相应的晶体“钥匙”才能抽刀。但是,她当时从抽刀到砍自己脑袋,几乎是瞬间的事,她哪来使用晶体胸章的时间?莫默感到头痛,他分明已经没有头了。他想不通了,他什么也想不明白了。黑棺也放弃了,离开她衣摆时,他发现自己连刀鞘都卸不下来,她连腰带上都有感应晶体。


“真是密不透风……”四维人晕头转向,癫狂地笑起来。余希走到他跟前。他就要死了。他下意识地摸脸,再次感受到自己只有嘴巴的事实。两人的上身都是血,只不过血都是莫默的。她在逼近,他蹒跚后退。


“你还是人吗……”半个头的怪物朝她惊吼,“你还是人吗!”


“我们没时间了。”


余希一把揪住莫默浸血的衣领。她像是预料到他没力气,后者跪倒在地,又刚好被她拎了起来。“你还要命吗?”


“什么?”


“从现在起,”她盯着他,“我说什么,你做什么。”


莫默没吭声,止血用的黑面直视余希。他心里忽然生出一丝奇怪的感觉。他先前那一小枚黑棺依然留在对策局部队中。余希在说话,但他在部队通讯中没有听见她的声音。


半头人低下头,虚弱地吐息,“别告诉我……你把我打成这样,都是为了骗过谁。”她关了通讯。


“很好。你不需要我什么都解释。”


余希回头瞥了一眼坑外,“你应该听见了。”


莫默沉默了一会儿,“王淳下了命令,军队在靠近。”他不是将指挥权交给神父了吗?为什么又突然介入了?


“为什么?”她像是知道答案,但她要莫默回答。


“不知道……他在下命令以前,过问了现场状况……”还有你的行踪。


慢着。莫默警觉起来。这个对策局部队实际上……


“王淳并不信任我。你觉得我让你轻而易举地截走,他会买账吗?”


但现在不一样,现在你可以是“没料到恶魔会诈尸”……莫默罕见地需要时间消化现状,毕竟他为此付出了惨痛的代价。


余希松开他的衣领。“快点,我听见部队靠近了。”她背对他举起双手,“快点!”


莫默咬了咬牙,从身后勒住她的脖子。黑棺重新覆盖了他的身体,一部分也裹住了余希。“别把你的头遮住,”她提醒。此时此刻,使者宛如被一个高大的恶魔钳住了,恶魔露出血淋淋的半个头颅,头上仅有一张嘴。场面一度惊悚地很,视觉上的确更有说服力。


也就是说……那批被她藏起来的对策局预备役也不是为了埋伏四维人。莫默感到头疼。他起初以为她在撤离计划上动手脚,是为了拉白天诚下马。后来他才恍然大悟,这是针对自己的陷阱——余希也希望他这么想。事实上她希望所有人都这么想,认可她对付四维人已施谋用计,是尽力而为,但奈何这个四维人生理构造与常人迥异,栽跟头也是无可非议……所以她真正要骗的是王淳,是对策局,是序时者的高层会议。


她说谎的可能性很小,但莫默一时还是无法接受。他头太疼了,如同放在火炉上焚烤。“这也可以是个陷阱!”他咬牙切齿,“你杀了我后,发现我可能没死,才改了主意。你打算活捉我做你的小白鼠。”若真是如此,她大可以强来,无需大费周章——莫默清楚,但他还是……他勒紧余希的脖子。她被迫扬起下巴,那双眸子显得十分淡然。


“那又如何?”她阴冷地盯着他,“要么听我的话,要么死路一条。我真想离开本部,也未必就非得走米学军这一条路。”


干涉者已经持枪包围了坑道。莫默满嘴血腥味,“米学军……你会这么做,米学军也知道?”


“谁都不知道。”


余希看着主道上清晰可见的排排晶盾。“没人能料到王淳坚持留到最后。他疑心太重。以防万一,这是我的临时起意。”她顿了顿,“骗过对策局没问题。只不过我在王淳的眼里疑点重重,这一点大概改变不了。”


半头人影腾空上浮,勒着余希,飘到了主道的上空。它出现在对策局部队的面前。个别干涉者呆滞地望着半空中的景象,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挟持的意味非常明确。半头恶魔张开了血盆大口:“神父在我手里!不要轻举妄动!”它沙哑的吼声响彻主道,“如果你们还想要回使者,就给我全部撤退!”


可怖的半头人显然震慑了一部分干涉者。“现场情况如您听见的那样。它的头颅由我方保管,但……”黑棺听见沙沙的通讯,“它真的还活着。”


“为什么去接触尸身的人是神父,不是部队人员?”王淳的声音。


“神父称为最大限度减少伤亡。她认为头颅没有脑浆很蹊跷。”


频道陷入了短暂的沉默。


余希用手肘顶了一下莫默,“快走!”他为此还愣了愣。


“请指示,长官。”


通讯沙沙作响。“目标正挟持神父向禁区方向移动。请指示。”


“长官,我们是否应该绕路跟随?”


“不,全员直接跟进,”军士长下令,“开火。”


这命令让莫默措手不及。对策局部队根本没有犹豫,密集的火光出现在黑棺下方。晶弹的目标根本不分恶魔或使者。人影拼命加速,但莫默的体力已经所剩无几,黑棺没法高速飞行。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他感到匪夷所思,“你是已经被本部抛弃了吗?”


“如果是的话,早在圣堂我就坐不上使者位了。”


余希催促,“再快点。目前主道上的情报对外部是闭塞的,王淳在自作主张。恐怕在你把我带到‘前线’以前,过程都不会有多安稳。只有本部知情了,他们才会停火,才有谈判的可能。”


“西墙代表团呢?”


“他们和王淳都在禁区,但王淳显然没和教皇共享情报。”


他们和地面部队的距离已经拉开了,但莫默仍不敢松懈。他们但凡被追上一点距离,干涉者的晶弹就能射到自己。他又不敢飞得太高,这片地域光源稀少,再高些就什么都看不到了。莫默此刻头痛脑胀,浑身乏力,不知道哪一刻就会晕过去。


“你需要锻炼身体。”余希冷不丁地说。


“谢谢提醒,”莫默没好气,“重点不是黑棺的量么?”


“梦里的力量并非来自她的量。身体素质和黑棺的强度呈正相关。”


“可惜我对体力活不感兴趣。你是不是忘了我以前一直是正常社会的脑力劳动者?”莫默少见地没控制住怒意,他的头很痛,“你们毁了我的一切!”


现在不是抱怨的时候。他盯着主道上紧咬不放的干涉者,“我是不是还要提防某些……能预知未来的干涉者?”


“不用。四维人相关的事务,干涉者的职能威力有限。就算知道了未来,也很少有干涉者有能力去干涉。何况,在我不愿意的情况下,谁也‘保护’不了我。你觉得从我到达G1分区以来,已经有多少干涉者引导我提前撤离分区了?“


“那‘千面人’呢?”小心驶得万年船,“他也是干涉者,对吧?”米学军的警告他一直记得。


“这不用你操心。”余希的声音冷下来,“那个人敢介入,我会对付他。”


也就是说他真有出现的可能。“你扮演的角色应该是人质。”


“列夫·阿贝尔比谁都清楚我在扮演这个角色。”她慢慢地说,“但他跟这事关系不大,多半不会露面。”


太多的不确定因素了。莫默感到心里没底。“你先前已经快杀死我了,现在又突然被截走。序时者就没人会  起疑了?”


“会起疑的人用不着现在就起疑了,不会起疑的人永远不会起疑。他们压根就不可能知道……”她顿了顿,“你头脑的秘密。我被反扑是情有可原的。”


她早知道我没死。莫默才反应过来。他语气激动,“你知道,你从一开始就知道!你知道我的身体是怎么回事!”


余希没说话。


“说啊!”他在空中停了下来,也不管什么追兵了。“我为什么会变成这样?我为什么是四维人?不说我就把你扔下去!”她大概摔不死,他甚至都没把握能把她甩掉。但莫默一时也没什么威胁手段。


“你清楚我没有理由给你情报。如果你把这次事情办成,你未来还有机会找出真相。”她低声警告,“但你现在和我翻脸,结果就是带着满腹疑惑长眠于此。”


莫默深深地吸气,试图平复情绪。突然,一枚子弹打了过来,射掉了他左边摇摇欲坠的耳朵。这下他一只耳朵也没有了。一名干涉者已经爬上了不远处的楼房,他们的距离在缩短。


“走!”余希低吼。


半头人忍痛向前飞。伤口开始灼热起来,疼到他无法忍受的地步。他想大喊大叫,但是忍住了。他疼得想落泪,才意识到自己以后不会再有眼泪了。他已经与外址脱节,现在又彻底沦为名副其实的怪物。他恨余希,他恨序时者,他恨这个内址,恨自己不得不归属于此。


“你还记得他们最后对你做了什么吗?”


余希的声音。莫默愣住了。


他飞了很久才开口,“你指的是哪里的‘最后’?”


“G0。”她斜眼瞟他。


“为什么问这个?”


“你根本不知道我在说什么,对不对?”


这世界上到底还有没有人能骗过她?“是的,”莫默坦言,“我根本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那你为什么……”余希深深吸气,“你一路上杀了多少人?你在外址一直很正常,为什么到了2011年后,就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你急不可耐地把自己变成了一个真正的恶魔。”她说,“杀人如麻,草菅人命。我调取了所有序时者能追踪到你的记录文件,观察你的行为,我还以为……你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你问我这种问题以前,是不是该先问问那些来追捕我的人,他们都希望怎么杀死我?”余希的话刚好刺激了他,疼痛愈发剧烈,他再次激动起来,“你们都想置我于死地!你们没有人想接纳我,从我见到真实的世界以来,我感受到的只有敌意。只有敌意!那你又凭什么要求我讲仁义道德?”


“我没在说那些抓捕你的干涉者。序时者也好,隆德家族也罢,他们会面临什么都是自己的选择。如果我和你身份对调,我会做一样的事。”


余希沉默了一会儿。“你杀了很多无辜的人。外址研究所的据点,你杀了研究者,你杀了安保,这里头有的甚至是外址人。我查了录像,很多局面并不算混乱,受害者在你面前毫无力量。而且有时候,你清楚他们的身份,我没说错吧?你没有面对任何威胁,可你还是动手了。”


“太多这样的例子。还有外围人民。你或许觉得这是想当然,但是在G1分区,梦里那用以屠城的黑棺杀不死一个外围人民,可你那点东西却要了几个人的命?那都是平民百姓。所以在逃难者的问题上,我并不奇怪你后来会帮着白天诚干脏活。但即便是白天诚也需要自我催眠假借‘正义’之名,你是毫不在乎。”


莫默静静地听着,忽然明白了什么。“这就是你砍我脑袋的理由?”


“米学军和娜塔莉·奈特莉的共识救了你一命。没有下次了。”她低垂眼帘,“否则你当初甚至不会有机会接近白天诚。”


“你怎么知道我不是在依米学军的指示行事?”


“米学军缺乏同情心,但他行事克制。”余希顿了顿,“当然,无论你是否记得自己的身世,在你面前谈道德都是大言不惭的。”她语气放缓,“序时者很早就注意到你了,我在外址观察过你。你不是恶魔。”她说了和米学军一样的话。“所以……我很意外。”


其实莫默本没想理会余希这番话,他对这名恐怖的使者拉起了最高的防范意识。但是余希的话却几次刺激到他。他乐于伤害他人吗?并非如此。可他起过同情心吗?同样并非如此。如余希所言,他真的不在乎。从他开始面对来自内址的敌意起,他就真的没有在乎过了。在逃亡一事上,他显得比白天诚更冷静,更能适应现状,可他也许才是至今都没有接受现实的那个人。他的历史不复存在,他的过去是假的,他有着超群的力量,而真实的世界里只有敌人——这太虚假了,从那一天起他就没再把周遭当一回事。他觉得这也许都是一场梦,一场游戏,他不用为自己的行为负责。这是一种奇异的游离感,他真的丧失了某种人性,不记得何为道德,人头落地时他的内心没起丝毫波澜。反正迟早有一天,面对满世界的敌视与否定,人头落地的会是自己,然后这不切实际的梦就醒了。他尽力让自己享乐其中,好让他感到自己的存在,在自己原本不存在的世界中的存在。


但他现在又开始把一切当一回事了。这又是为什么?


“因为你一直找不到归属,对吗?”


余希盯着面前的漆黑手臂,但对黑棺而言,她看穿了自己。“说到底,这跟你有什么关系?”莫默不安地嚷嚷,“你为什么在乎这种事?你是我的心理医生么?”


她没作答。再次开口的时候,她的声音多了一丝无奈,“你最初但凡友好一点,我可能都会试着为你争取利益。”


这是一句多余的话。莫默愣住了。她这样的人不会说这种话。他听得出弦外之音。若是余希……若是神父……若是她的话……可她误以为自己的淡漠是出于敌意,出于一段莫默实际上并未忆起的身世之谜。她认为,知晓真相的自己肯定不会与她握手言和——同序时者握手言和,所以她最终没有抛出橄榄枝。这便是莫默能解读的暗语。但她搞错了,莫默什么都不记得,他只当自己是外址人。他尽力让自己平静下来。或许为时已晚,或许木已成舟,但余希并未像她先前警告的那般态度决绝,她其实向他提供了少许信息,即便只是一点暗示。


他有今天,全是败序时者所赐。


“是吗?”莫默选择嘴不饶人,“就像你照顾白天诚那样?”


“白天诚到此为止了。”余希冰冷地说。


“他的确不识时务,但就算他听话又如何?连我用一小枚黑棺都看得出你对他所为是解衣抱火。就因为你当初想趁乱把他送出分区,让王淳怀疑你到什么程度?他已经猜到你和老奶妈不清不楚了。”


但你也不是鹰派。莫默没把话说完。鹰派视求进派为眼中钉,至少……视我为恶魔。她在G1分区陷落以前,还有不少人以为她支持教皇的主张,直到王淳嗅出端倪。而莫默现在十分怀疑,或许她连鹰派都是一层伪装。


“你既然怪我伤害无辜,可你又为他们做了多少?”他挖苦道,“不说我杀的人,因为白天诚,多少人被关起来了?这些事你不可能全是后知后觉,但是,赎罪营里哪怕有一个人因你获救吗?你阻止不了他们变成罪人。你可是神父,竟然这么束手束脚。”半头人语气略带讥讽。“为我争取利益,相当于为恶魔提供庇护……省省吧,你还嫌自己踩得钢丝不够细?你根本保护不了任何人。”


“是啊。”她不再说话了。


他们在主道另一端的颈部降落。对策局部队已被甩下一段距离,现在他们已经没了踪影,但毫无疑问,他们没几分钟就会形成包围网。莫默站在一间短小的仓房前。仓房内部早被黑棺清空,在这片促狭的废墟间,它仅是一座水泥外壳,包裹着漆灰又神秘的时间机器。


他们直面主道,身后是废墟,废墟的末端是一段又一段高耸的斜墙,有的斜墙摇摇欲坠,有的则还算稳当。斜墙的背后便是一大片平原,它们将废墟和禁区隔绝开来,倘若一道屏障。


莫默松开了余希,身上的黑甲散去,他瘫坐在回声前。他几乎快站不起来了。他尽可能将黑棺分散到废墟的各个角落,但他发现自己早已控制不了那么多眼睛和耳朵。他只得让那些黑棺做着往复运动,在阴暗的废墟中,一定距离内机械地来回摆动。它们成了简单陷阱,一经触发,莫默便能察觉,但他着实没精力实时掌控这么多的器官了。


“再不走他们就追上了。”


“等一会儿,”莫默紧张地凝视主道,“米学军和我交代的是等他到场。”其实他想等的是西墙代表团、是能够对话的人到场。如果他们就这么消失了,他担心谈判的契机会被削弱。按照现任上级军士长那个路数,万一他另有想法,或是急于争功,米学军还未开口就得被打成筛子。但现在莫默身边这名使者显然不在乎这个,对她而言,只要她被四维人劫持,目的就已经达成了。


余希悄然将手放在回声上,“我不会眼睁睁看着对策局形成包围网。一旦我看见干涉者,我们就去‘前线’。”


莫默没作声。但他清楚,余希的威胁他不敢不听。她当然不会坐视自己沦为王淳的靶子。那名军士长似乎并不担心神父出意外,莫默甚至怀疑他根本就乐于看到那样的局面。对策局部队一旦逼上来,她就不得不在干涉者面前做样子。她会放弃老奶妈和米学军的共识,转而走向毁掉第三台回声的路线,而届时自己的下场也不言而喻。莫默没有选择权。


其实到现在,王淳的立场已经让莫默开始重新思考起米学军的话。序时者内部的确不是铁板一块,这些人各怀鬼胎。米学军今后的敌人数不胜数,不过“敌人”总要分长期和短期。米学军所鄙夷的乃贪权慕禄者,这些人在他心目中固然是毒瘤,可这也意味着他们会为了权禄行事,他们的利益是清晰的。在米学军的将来,分清于此是关键。但是,还有的人,志在别处……


他想到白天诚的声音。半头人不禁无声地笑笑。


“你真的无法容忍两名使者共存?”


他问一旁的余希。两人都紧盯着干涉者时刻会现身的主道。


“这是米学军说的?”


实际上,对米学军有关神父的看法,莫默持保留意见。她不太像是米学军口中的“序时者”,相反,白天诚的言论倒是未尝没有可取之处……


“你把他赶出去了,这是事实。但更重要的是你的动机。”


“你觉得我是他的朋友。”她什么都猜得到。


“可能吧,”半头人没有否认,“你可能是他的朋友,”他头颅上的黑棺却牢牢盯着余希,“也可能是他真正的敌人。”






在一段很漫长的时间里,罪人的世界中仅有下坠、粉碎、然后再下坠……时间停滞不前,它如一头困兽,不知疲倦地绕着猎物打转。


剧烈的痛楚化作寻常物,他的精神似乎超脱了濒临崩溃的边缘。但当一只手按住了他的肩膀时,他似乎又活了过来。他浑身剧烈地颤抖,他被循环之外的、非常规的事物触碰了。


罪人回过头,瞪着布满血丝的双眼。他神情呆滞,脸上毫无血色,额头布满青筋。一阵间歇的、假想的痛感刺激着他的神经。他咧着嘴,歪着头,下意识地抽搐。


但他仍有意识控制自己。有人及时叫停了他的罪人化。


一个矮墩墩的男人站在他身后,他带着圆框眼睛,头发稀疏,披一身对策局大衣。他将罪人从高台边缘往回拉。罪人的这幅模样似乎有些瘆人,包绍庵挪开了视线。


他拉着罪人离开高台,走进了坑壁中的暗道里。罪人并未原路返回赎罪营,而是接着往上走,走了十几级台阶。暗道的顶层是一大片镂空的晶洞,大概当初是为了腾出更多空间容纳求进分子。坑外的光透过坑壁,令晶洞不至于伸手不见五指,甚至还有微亮之处。难道罪人要被遗弃在这种地方?包绍庵将人带到这里以后,就退到了暗处。


“不,全员直接跟进。”


一名披着军大衣的男人背对着他们,面对晶洞的外壁而立。他隔着半透明的晶墙,俯视坑底的赎罪营。他手里的对讲机发出“呲呲”的杂音。


“开火。”


他粗糙的声音在晶洞中回荡。军士长低缓地吐息,收起了对讲机。片刻,他转过身,凝视着这名不时抽搐的罪人。罪人依旧瞪着眼,双眼血红。他头上没有一根头发,额角绷着淡淡的青筋。


坑外的暗光透过晶墙,军士长背对着光,化作漆黑的阴影。罪人看不清他的脸,但他知道面前的人是谁。纵使王淳的脸孔藏在阴影中,但罪人看到了,他看到他忽然咧嘴,缓缓微笑。


“终于……终于见到你了。尽管以这种方式会面,我替你感到不幸。”他说得慢条斯理,“还在外址的时候,我就一直想和你私下谈谈。”


还在外址的时候。罪人瞪着地面,他在努力控制自己身体的抽搐,现在的他甚至忘了该如何开口说话。罪人再次抽搐。他指的是2011年的自己,还是作为外址人的自己?


见他始终沉默,王淳的视线扫向包绍庵。后者摇摇头,“去的时候已经开始了。罪人化在所难免。”


王淳又看回罪人。“不。”他端详着他的脸,“不,他有神智,他还没崩溃。这只是‘后遗症’的范畴。给他点时间,他会恢复过来。”王淳对他有信心。“茨温丽那一环出问题了?”


“问题不在她。她将他排到九号,那是末尾,算是一拖再拖了。但是,本应撤离分区的神职并没有走,他们仍留在禁区。不止是鹰派,您知道的,整个西墙代表团都没走。他们在对峙……”包绍庵讲得断断续续,“使者这件事上教皇很没面子。”

“但是这跟茨温丽没关系。她在营内,给人掉个包是能做到的。”


“问题就出在营内。”包绍庵低下头,“有两名神职一直潜伏在营内,他们差一点把茨温丽控制起来。”他有些犹豫,“我和李常兴都判断……他们是鹰派。”


王淳盯着包绍庵,没作声。


“我看这都是姚震的问题。”包绍庵指责,“他当初和这个女人的几次接触都太明目张胆,保密工作不肯做,才让神父怀疑到您在赎罪营的部署——”


“这些都不重要了。”


王淳低缓地问,“你们……是怎么解决的?”


“幸好,狱卒基本上都听茨温丽指挥。我们和那两人对峙时,茨温丽便把他们都关进了循环里。只是暂时的,而且一次循环长半个小时。照计划,您现在的行为终归是要让神父知情的,既然如此,我和李常兴认为还是要留些余地比较好。没必要搞得他们开不了口,您说呢?还是避免激怒那个女人……”


“我们无论怎样都正朝着激怒她的方向前进。”王淳说,“问题不在神父……你们做绝些或许更好。正如我怀疑的那样,如果余希的背后站着娜塔莉·奈特莉,这件事就会传到她耳朵里……”他忽然摇头,“算了,还有什么事传不到西墙的老奶妈耳朵里?而且这条路不可能没有风险,”他重新看向罪人,“我们有更紧迫的事情要办。”


军士长朝他缓缓走近,“从你被关进赎罪营到现在,已经过去了十八个小时。但想必,你经历了漫长的煎熬。被关押以前的事,你还记得多少?”


一切。他铜铃般睁大的双眼向上抬,瞪着王淳。罪人抽搐着点点头。


从那个女人勒令关押他的那一刻起,她就没打算再留他活路了。鹰派的内应被安置在赎罪营里,罪人听见了这句话。她要确保我彻底出局。无论她以前怎么想,她已经横下了心。


“这段时间发生了很多事,恐怕,有些局势会因此而发生重大的变化。我现在有要务得拜托你去做。”


王淳神秘地微笑,“你要去‘营救’神父。”


营救?罪人光洁的头颅一阵抽搐。


“就在本部代表团陆续撤出分区时,对策局部队与第三只四维人发生了极小规模的冲突,领队是神父。不过在这场冲突中,她不敌四维人,被它劫走了。据悉,她败下阵来以前,已经切下了负伽马的头,”王淳敲了敲自己高耸突出的颧骨,“切下了一半。但是,谁也没有想到,负伽马在缺失大脑的情况下,仍然活着。”


“我并不想让使者被劫持这样的窘境传到本部去,但想必是瞒不住的。本部很快就会知情,毕竟就在刚刚,西墙代表团已经得到消息并离开。这也是为何包绍庵和李常兴能进赎罪营主持局面的原因。我猜很快,鹰派和教皇派将团结一致,着手与米学军谈判吧。他们对神父的败北没有任何疑问,尽管这只四维人的破坏力远远不如疯狗,但它吊诡的身体构造的确让在场的所有人……包括神父本人……猝不及防。这都是对策局部队看得见的情况。”


……看得见的情况……罪人在心里重复。余希能砍下四维人的脑袋——这显然超出了他的想象。但自从他知道她就是神父,她做什么都不奇怪了。现在的问题是,难道……还有看不见的情况?


“对。”王淳读懂了他的眼神。“我并不买账。”


“或许是为了回声,或许是为了一并拿下米学军,又或是为了别的什么,无论她有什么目的,我都不关心。我现在只需要她……犯点错误。”他低沉下声,“我要她离开支部间。”


你想独揽大权。罪人听明白了。她不能和你平起平坐。


“这场竞选仍在继续。所谓‘双人团队’,只不过意味着这场名为‘竞选’的闹剧,本质上是我和她之间的对抗。本部不会真有人相信两个人能坐在同一个领导位置。在这场对抗中,枢机团甚至不支持使者,但是,她的光环太亮眼了。本部一直以来都刻意地忽视使者的力量。谁能料想,当她当真插足本部事务,她一个人就是一个立场。所谓的教皇派,不过是种浅薄的表态,甚至没人敢当着她的面表态。本部没有人真打算像教皇那样,实际地去插手。他们是支持我,但当神父势不可挡,他们也接受那个结果。”王淳阴沉地说,“我不行。我不接受。尤其不能和她一起……你明白我的顾虑。”


当然。当王淳说要她离开支部间的那一刻,罪人就全明白了。谁都知道,《告解室协议》不过是摘掉了“神父”的名头,是教皇单方面地同余希划清了界限。但她是名亡实存,使者的光环是不会熄灭的。王淳若与她挤一把椅子,谁会最终主导支部间几乎一目了然。余希的重量能让权力的天平把他翘上天去,所以,对策局才急着提拔王淳,避免他在未来不被余希架空。这是谁都看得明白的事。但是,王淳想要的更多。他想要余希走人,他想要一个人坐上支部间的头把交椅。


原来是这样,原来这才是他的立场。难怪他不会帮自己,难怪他在圣堂时会袖手旁观。帮助新使者对他有什么好处吗?如果第三位使者当真被承认,余希只会更名正言顺地挤进支部间。她还是神父的时候,某些人尚能以‘神职不得涉政’为由指指点点、四处设限,若新使者出现了,她名义上就真不是神父了,这些人反而少了话柄。而如王淳所顾忌的,使者的力量自在人心,少了名分,她的向心力依然是威胁,所以无论新使者的计划成不成立,余希的存在对王淳而言都不是好事。反正她都要做支部长,既然如此,与其和鹰派站在对立面,不如就让第三位使者的方案失败,让余希继续做使者,神职光环会成为她的枷锁,这反而对王淳更有利。


这个男人自然不是鹰派,但他也完全不偏向教皇派。他只偏向自己。谁不偏向自己呢?罪人现在才想明白。他明白得太晚了。“服务对策局”只是军士长的保护色,“本职任务是制衡使者”也不过说得好听。恐怕,早在当初的对策会议上,这名敢主动站出来牵制神父的中级军士长,便是看中了时机。他怕是一开始就盯准了支部长的位置。


“为……什……么……”


罪人张开了干瘪的嘴。他刚说出第一个字,就不住地歪头抽搐。但他的确在恢复。他说话了。


王淳想要余希走人。无论她被莫默制伏是出于失算,还是另有谋划,王淳明显不希望她继续下去。他要她失败,要她出某种意外。可是在他“营救”余希的计划里,为什么……“是……我……”


这个问题让王淳笑了笑。他低头扫了一眼鞋尖,“你知道自己是谁吗?”


使者。罪人不敢说。他不再是了,他不是使者了。


军士长瞄了一眼暗处,包绍庵这时走了上来,递给他一张照片。王淳将照片出示在罪人面前。那张照片是一张全家福。一家三口,女人,小孩,和男人。这三人的脸对罪人来说熟悉又陌生。


现在他是白天诚了。


“你是序时者。你一直都是序时者。”王淳这么说。白天诚以为他指的是2011年后他改变的历史,结果,军士长却不是这个意思。“自你出生起,你就应该是序时者。”


这是什么意思?白天诚的头颅狠狠地抽搐了一阵,但他瞪大的双眼却始终盯着面前的照片,他的视线已经粘在上面了。


“你的双亲很有本事……你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王淳笑笑,“你在G1分区也待了这么久,对外围人民也有所了解了。他们的孩子在圣地出生,在修道院长大,长大后若有幸为序时者更高层效力,他们会走出分区,在外址给大脑植入晶体,成为本部成员。”他背着手,“那么,那些身在分区的本部成员——我指的是分区在职,他们的孩子呢?”


那张照片不见了。白天诚布满血丝的眼珠四处转动。那张照片被王淳捏在身后,他看不见了。


“分区在职和外围人民有些相似之处,他们的孩子在圣地出生,同样以‘外围人民’的身份,由统治分局记入当地人口。只有其父母录用了三位一体的任务,孩子随他们任意一人离开分区,才能在对应的外址成为‘本部成员’,并在当地医院植入晶体。”


“但是,分区在职有一个特殊情况。如果恰巧在临产前一周,分区在职收到了来自中枢信使的信件,比如被告知录用干涉任务,那么母亲即将生下的这个孩子就直接是“本部成员”。对于这名新生儿,统治分局是不会做登记的。本部的政策认为,在这种情况下,新生儿的档案上没必要留下分区的记录。孩子会由父母自主带去外址,在外址登记户籍,植入晶体。于是,这名年幼的‘本部成员’从出生、到被带去外址的这段时间,是一段未被任何机关单位登记、大脑内未植入晶体的空白期。”


他到底在说什么?冷风吹过白天诚冰凉的头顶。


“什么人算是走私客?”王淳问他。


走私客?他没听过这个概念。


“这是需要送去本部义审厅审判的‘罪’。它也涉及到调查部的职能,”这全是白天诚不熟悉的名词。“有各种各样的走私客。在我们刚刚提及的特殊情况下,个别分区在职,思想上受到蛊惑,选择借着空白期,趁着孩子在序时者的视线之外,将之带离内址世界。他们用不法手段弄到外址证件,偷偷将新生儿带去外址,让其彻底与内址脱离关系。”王淳说,“这些分区在职,就是‘走私客’。他们带走了序时者的血液,带走了时间机器的螺丝钉,逃避中枢监管、内外址进出的信用程序、以及应当缴付的外兑票。”


“走私客送走的人,就是‘偷渡客’。”


军士长微笑,“你先前在分区神职会议上的主张……《斗争纲领》?我很欣赏。真的,我很欣赏。‘求进分子会一直存在下去’,是的,他们到处都是,本部也散发着这些混账的臭味。我觉得我们能互相理解,我们的想法十分相似……当然,这些是题外话了。”他话锋一转,“三位一体为序时者在内外址的互通提供了相当高的自由度,可很多人竟想和内址脱离关系,彻底地脱离关系。这就过头了。序时者花了多少资源培养他们?可他们却想逃避责任。有的人是主动逃到外址去的,还有人是被亲友弄出去的,有主动偷渡客,自然也有被动偷渡客。调查部当下的判断是,前者重罪,后者无罪。对于那些分区在职的孩子,孩童是无辜的,‘罪’在走私客。这些被动偷渡客一经发现,干涉者会修改他们从婴儿期开始的历史,让他们自小就变成序时者。他们的档案上没什么,顶多留下一对‘罪人’父母。”


我不是。罪人瞪着地面。我没有从小就是序时者的历史,我是2011年……我是自己改动的。我不是偷渡客。


“走私客也不是那么好做的。首先,他们得是分区在职。其次,他们得保证有一人能申请到中枢的任务,而且,这项任务的录用必须发生在分娩的一个礼拜以内。如果录用得过早,他们会被统治分局请出分区,在外址的医院接生,他们的孩子会被作为干涉者的医疗人员记录为‘本部成员’;如果录用的太晚,孩子已经作为‘外围人民’被统治分局登记了。最后,他们还得保证有渠道准备外址的证件与住房。”


军士长遗憾地摇头,“可惜,即便做走私客有门槛,但哪怕区区几十人有需求,有需求就会有市场。有的干涉者私自提供住房,有的中枢配合卡任务的录用时机,有的统治分局人员帮你延长人口登记的时间,以等待中枢信使的录用信……甚至,有些能人还提供一条龙服务,只要你付得起价码。近二十年来,调查部在本部查获的走私客业务已经达到两位数,也抓捕了些龙头人物,但是,根治不了问题。我相信,某些本部官员在这地下产业的背后定是捞了一笔油水。”


“这就是王支部长未来要严打的问题。”包绍庵这时说道。他威胁似地盯着罪人。


“至少亚支部能整顿……”王淳摆了摆手,示意他现在不提这些。


白天诚的抽搐蔓延到了肩膀。“这些……”他克制着不去歪嘴,“这跟我有什么关系?”他夹紧肩胛骨。他的父母是普通人。他不相信他们是序时者,他们不可能……


“这跟你的关系很大。”


王淳顺着白天诚不愿猜的方向说下去。“但与其硬将真相塞给一个被蒙在鼓里的人,我不妨分享一些个人经历,好让你更能接受自己。”他揉了揉嘴角,“‘莫默’,这个名字你耳熟吧?”


白天诚没出声。


“早在‘竞选’的闹剧出现以前,我正在北大西洋做干涉者。事实上,自从我成为军士长以后,我已经很久没有亲自执行任务了。干涉的对象自然不简单。它是一只潜伏于世的四维人。”


“对策局在北大西洋发现了第三只四维人可能存在的证据。那时,第三台回声才刚刚被发掘,米学军也仍然是亚支部的负责人。我作为中级军士长,被列入了一批高级干涉者行列,参与对这个‘莫默’的监视。然而,这项长达一年的监视任务,被神父强硬地插了一脚。那个女人坚持参与其中。她就是借着这项任务,获批了一个正当的干涉身份。结果,她在任务期间,擅自混入了摩根家族的地盘。谁都不知道她在想什么。摩根家族当时紧急通话,怒斥我们的使者在与内址不相干的商用大厦‘制造麻烦’,尽管后来家主克里斯·摩根在西墙否认了这一点。不过无论如何,她的行径间接催生了《告解室协议》。”


“协议一出,教会会议开始着手第三位使者的人选——谁都知道使者不会真从天上掉下来。但是,为了让使者身份具有说服力,照正阿尔法、正贝塔的传统,正伽马不能来自序时者核心人物。他必须是‘天降’的,是未与序时者有太深牵扯的。但本部也清楚,使者人选又不可能真的和序时者一点关系没有,这不现实。最终,教会会议秘密决定,第三位使者的人选,将从这个世界上的被动偷渡客中挑选。”


“被动偷渡客本身‘干净’,‘无罪’,既满足了与本部无关的条件,又保证了和序时者千丝万缕的关系。通过三大会议后,调查部开始着手追查走私客,而对策局秘密动员了近四分之一的干涉者,在全世界范围内寻找‘偷渡客’。这项行动的保密程度极高,所有参与行动的人都以为这只是本部开始严查偷渡客、走私客而已,包括我,甚至连一些军士长、支部长都未必知情。寻查刚过一个月,我们已经捕获了共两万多名走私客,满足条件的被动偷渡客共计九千余人。虽然寻查还会继续下去,但时间紧迫,教会会议当时一致默认,那九千余人的名单中,就足够走出一名使者。”


你的另一个任务就是寻查“偷渡客”。白天诚怔怔地盯着王淳手里一家三口的照片。正伽马的人选决定和负伽马的监视任务是并行的。


“我除了负责监视‘莫默’,也兼顾着搜查偷渡客。”王淳缓缓地说,“当时好几件事几乎挤在一起发生。我清楚地记得,就在米学军叛逃的第二天,序时者对偷渡客的寻查也告一段落。”


“你们……在名单中……找出了人选……”罪人眼神黯淡。我在名单中?


“不。那九千人的名单作废了。”


军士长一直微笑,“是我找出了人选。”


“那一天神父擅自宣布进入亚支部支部间,米学军一走,她想接任的意思非常明确。支部会议很紧张,而我也在当天承担了制衡神父的未来重任。直到那一天,我才有幸得知‘第三位使者’的情报,我才明白寻查偷渡客的真相。当时,我和那个女人都在北大西洋。我们监视‘莫默’的同时,在支部会议的引导下,进行了第一次秘密会晤。和她交谈的时候,我就在想,”王淳低下头,“神父的威名无人质疑,为什么?因为在千年虫事件中,疯狗和求进派因她而退。于是,看着不远处的‘莫默’,我突发奇想……”他抬起头,望着白天诚,“我问神父,既然使者之威名始于恶魔,我们为何不将对偷渡客的关注,放在‘莫默’的身边呢?”


“那个女人一开始就不喜欢我,在我问出这个问题后,她对我更抵触了。她表示反对,她认为我不能不凭依据行事。出于对使者的尊重,我也只是把对她无凭无据地擅闯摩根辖区的质疑藏在了心里。我只管命令下属去调查‘莫默’身边的人。你猜我发现了什么?”


此时此刻,军士长竟咧嘴笑起来。他龇起两排牙齿,像是在极力克制自己。他笑得牙齿缝里出气,“你的父母脑子里有晶体……”他“呵呵呵呵”粗糙地笑着,“你的父母脑子里有晶体。”   


“你的父母脑子里有晶体。”


男人笑得眯起双眼,“那个和恶魔同居的人,竟然刚好是个偷渡客。神父对我的调查表示不满。就当我是歪打正着,可她唱反调的态度,搞得我……搞得我都不清楚这个使者是在保护恶魔还是在保护偷渡客,”王淳紧咬牙关,笑得不能自己,“那个女人明知结果还死不服输,她肯定觉得区区中级军士长说‘我能制衡神父’是口出狂言……”他“呵呵呵呵”地喘不上气,笑出了湿罗音。


“……你不该过来……你真的不该……”余希的声音。


“既然我只是偷渡客……”白天诚木讷地问,“为什么我的身边会有一只四维人?”


“我们不该这么叙事,这把你说的像个天选之子。”王淳笑着纠正,“不是你的身边刚好有一只四维人,而是我们监视的四维人身边,刚好有一名偷渡客。对策局一直没有计划彻查它身边的人,怕太深入以至于打草惊蛇。神父也是这个理由,但说实话她是在使绊子不让我出头。你只是很倒霉。”


王淳伸出手,将那张全家福小心地折起,最后塞进白天诚胸口的口袋里。


“你的存在省了对策局的工作,全世界的搜查被叫停。你理所当然地就是第三位使者的人选。你太完美了。对策局开始筹备杀死‘莫默’的计划,而你将是击杀负伽马的结果。枢机团连叙事都替你想好了:第三位使者潜伏数年,与之熟识,深知其弱点,最终智取第三只恶魔。”


但是意外出现了。白天诚的头部狠狠地抽搐。我被捧为使者的理由并非是莫默,而是梦里。这说明后来的事态出现变数。


“但是意外出现了。这个意外,叫做‘米学军’。”


王淳重新将手背在身后,“对策会议做了一个错误的判断,我们误以为,一个人偷走了回声,肯定会用它载人的功能,逃窜到其他时空中去。但是米学军并没有这么做。他在叛逃之后,并未急于使用回声,他竟然没有改变任何历史,他只是逃到了北大西洋而已。这真是出其不意。在他叛逃以前,作为支部长的他自然是负伽马监视任务的知情人,他知道这名潜在四维人的坐标。他并不满足于得到回声,他还将主意打到了恶魔头上。我们谁也没想到,他第一次使用回声,竟然是为了‘莫默’。他利用定点撞射的功能,将四维人的意识带回了过去,过去的序时者反应过来需要时间,这就为他提供了关键时机,他希望通过序时者的这段盲区,及时拉拢这只四维人,然后他们达成共识的意识,再一起回到原先的年代。”


白天诚在等王淳说下去。他就要说出真相了。


“但是,回声有作用范围,那个范围里所有生物的意识都会回到过去。”


原来是这样……他全明白了。


“所以,由于回声的作用是无差别的,它同时带走了负伽马身边的‘正伽马’人选,带走了他的意识。”


你只是很倒霉。王淳刚刚这么说他。


“米学军了解负伽马,但正如早先的我不知情一样,正伽马的存在他也未必知情。我们当时并不知道,回到2011年的米学军是否掌握了‘第三位使者’的情报。毕竟,米学军是个看见机会就紧咬不放的人,我们担心你的安危,我、对策局、枢机团、教皇当时都非常担心你的安危。不幸的是,他真的知道你是谁,他骗过了当年的干涉者为他效力,你一旦被他的部队逮住,他是不会留你活路的。他若在2011年改变历史,别说负伽马,说不定连我们在未来密切关注的你……都会消失不见。”军士长语重心长。


而这正是已经发生了的事情。白天诚嘴角抽搐。我在北大西洋消失了,变成了在本部的基层人员。


“2011年,离你最近、最具行动力的就是神父本人。于是对策会议知会了那个年代的神父,要她将你看管起来。同时,她还有另一个任务,就是找出负伽马,赶在米学军和它接触前干掉它。”


“……那部手机不是针对你的,相信我……”


他低下头,怔怔地瞪着地面。


“站在事后的角度,对策会议当时犯了第二个错误。”王淳站在晶墙前,眺望脚下的赎罪营,“我们竟然将‘第三位使者’的存在告诉了2011年的神父。我们都以为那个女人是教皇派,至少,以为她也希望有使者接替自己、以便行动自如。于是,我们愚蠢地认为过去的神父肯定会保护你。结果她不仅在新使者的问题上失职,她还没有杀死‘莫默’,导致了米学军和负伽马接触。”他顿了顿,“的确,照报告看,本部认为她当时的失败是由于求进派插了一脚,疯狗的介入令人始料未及。但现在我知道那个女人的真面目,她是个鹰派,她怎么会保护你呢?她想置你于死地还来不及。”


“……待在我身边,白天诚。我能保护你……”


“你当时夹在负贝塔、负伽马之间,使者人选出现重大危机。本部通过海因里希·冯·荷尔拜因,紧急联络2011年的机械师,后者带着他的玩具前来救援。结果机械师去得太晚了,他没有找到你,倒是在负伽马面前捡了个别的东西。”


王淳摇头,“海因里希·冯·荷尔拜因不知道第三位使者的存在,那么2011年的机械师自然也与对策局的情报脱节。他甚至不知道自己要救的人是谁。”军士长似乎对此颇为不满,“在使者的秘密上,三大会议对待忠实的高级官员守口如瓶,却对不该透露太多的鹰派毫无保留。”


“一个……人选而已,”白天诚开口打断,“到了那个份上……又何必……非得是我……”

   

“沉没成本?”军士长转过身,“当时的对策局,实际上已经和求进派达成了共识。其实,谁都知道利益集团和求进派的不清不楚,任由余希继续以使者之位主导对利益集团的针锋相对,或许对背后的求进派而言不是好事。所以在米学军得到了四维人支持后,求进派与对策会议达成了共识,虽然‘莫默’的方案失败,但你仍然被保证了一个成为使者的正当时机。因你而起的共识太多,教会会议已经不倾向另作人选了,你注定是第三位使者。”


求进派协助……白天诚张了张嘴,脸庞不停地抽搐。怎么能让求进派协助……


“和我们达成共识的求进派在混乱中带走了你,用他们的回声,将你的意识送回未来。由于历史已经改变,从2011年开始就是序时者的你,正身处本部。当时亚支部‘竞选’已经开始,我和神父都已到达G1分区。由于对策局对神父的了解有限,我们仍然以为把你放在神父的身边最稳妥。路上为了安全起见,由机械师负责将你从香港带到北京。”


“你到达北京的那一刻,求进派秘密知会对策局,要求G1分区打开石门,以正规形式放你进去,否则,你的使者地位在未来可能就没机会服众。我们清楚求进派的意思。我要求打开石门,但神父却极力反对。她坚持不该让疯狗借机找到石门的位置。她说外围人民不该成为‘唤醒’使者的代价。”


“那是我和神父之间出现的第一次分歧。她当时无视了教会的传令,甚至对我放出了动武的威胁……当然,即便对策局在G1分区里只有预备役,一支持枪的小分队也足以把这个免疫四维人的超级干涉者打得浑身窟窿。但是,我们能那样做吗?”


军士长深吸一口气,“她在拿自己作要挟,她让我们毫无办法,G1分区不敢开门。那是我第一次……第一次动摇了对她在使者问题上立场的信任,不过也只是疑惑,仅此而已了。当时的我还不知道,其实她根本就不想看见第三位使者被正式‘加冕’,她倍感威胁。一旦我们放你进来,她很可能就要告别使者的地位。她既想做使者,又想要权力。她利用了庇护所,将自己包装成忧民的圣母,以外围人民的安危作借口,试图将自己的接任者拒之门外。”他笑了笑,“不过,她空有一颗虚伪的野心,什么也改变不了。本部对她的异议没做出任何反应。12号石门打开了。虽然我目前不知道是谁下的命令,但本部确实启动了翠玉。”


“……我希望你与我毫无瓜葛……”


“她想埋没你。”王淳说。


“疯狗发动袭击的那一天,我终于发觉了那个女人的真面目。她试图阻止负贝塔和你接触,她这个倾向太明显。分区陷落时,她擅自脱离干涉者的队伍,接近了一支逃难大部队。你在那支逃难队伍附近,对么?”


白天诚紧闭歪着的嘴,沉默地抽搐。


“那只大部队安插着我的人。她当时的举动实在太危险。她想趁乱把你送出分区,断送你去接替她的义务。你一旦走出分区,你就完蛋了。她在外址的人瞬间就能要你的命,谁也不知道你会怎么死。”军士长微笑,“就算那个女人不打算杀你,最终的结果,也一定是没有人能接替她。”


“……现在就逃,逃得远远的,你没有什么必须承担的义务……”


王淳缓缓地走到白天诚面前,“你以为,本该亲眼看着你失去威胁的神父,为何最后不得不离开?”

   

“……我去找王淳,我得去找他……”


“因为我告诉她,”军士长压低声音,“我说……‘疯狗出现在了我的辖区里’。作为使者,无论情报来源可信与否,面对恶魔,她必须无条件到场。何况,将你送出分区的行为毕竟名不正言不顺,但对抗四维人,却是一个阻止它接触你的正当行径。”他笑了,“不过事后证明,我判断失误了。疯狗出现在了分区教堂背后,出现在了你的面前。”


白天诚不敢抬头,“她应该清楚……你没有误判。”


“她清楚。她到我的辖区那一刻起就知道我在撒谎。但她不能指责我。指责我,就代表她承认自己背弃教皇派的共识,就代表她想搞小动作。”


军士长弯腰仰头,盯着罪人通红的双眼,“是我保护了你。没有我,那个把你变成现在这幅狼狈模样的狠毒女人早就得逞了。”他伸手,敲了敲白天诚胸口的照片,“你知道你的父母怎么样了吗?”


他们在2011年就身亡了。白天诚直视王淳。


“他们在2011年就身亡了,”王淳说,“米学军的旧部和求进派在你外址的住所发生了小规模的冲突。他一不做二不休,想在拉拢负伽马的同时,把你干掉。所幸你并没有傻到躲回家里。求进派那时也在找你,他们发生了对峙。可惜,你的父母没法幸免于难,死在了最早的一次小规模冲突中。”他说,“如果他们没有死,作为走私客,现在想必已经是罪人了吧。”


比起呆在那样的循环里,还不如……罪人抽搐了一下。


“但今晨一过,我在被提拔为上级军士长后,立刻向2011年的G4派遣了干涉者,让你父母规避了那场冲突。”王淳保持微笑,“我救回了他们。”


白天诚怔怔地站着。


包绍庵这时从暗处走上来,递来一张新的照片。那是一对上年纪的夫妻。他们站在一条过道上,旁边是晦暗的行道树,树上挂着纸灯笼。他们的衣着风格白天诚并不熟悉,但那毫无疑问是他的父母。


“所幸他们不是求进派或米学军的目标,他们是被爆炸波及的,实施秘密搭救并不麻烦。经我们调查,他们在本部没有什么背景,也没有贿赂任何官员。他们能让你这个独子和序时者割裂,纯粹是出于时机和运气。在你出生前的两天,你的父母双双收到了干涉任务。由于他们有崇拜外址的倾向,觉得外址什么都比序时者好,所以当如此巧妙的时机落到头上,他们便心生歹念。在审问期间,他们对‘走私’罪行供认不讳。”王淳停顿了片刻,“自从他们在2011年被干涉者救走后,一直被安顿在亚支部的某个分区里,生活至今。”


“历史改写了……”白天诚盯着那张照片。


“历史改写了。只是他们以为你已经丧生,成为序时者的你也以为他们不在人世。我并没有选择说出真相。这种‘窝藏’是我的个人行为,本部没人知道这件事。”军士长低下头,“我呢,也没去追究走私客的责任,能盖就盖过去了。虽然他们费尽心机送去外址的儿子‘死’了,但至少两人这些年在庇护所里过得很安稳。”


这时,晶洞里又走进几名官员,有姚震,约尔古丽·买买提,还有李常兴。白天诚没理会来者,“他们……他们在哪座分区?”


王淳扭头看向他姗姗来迟的下属们,并没有作答。短时间内晶洞中一片寂静。姚震冲王淳摇摇头。约尔古丽·买买提将一枚包裹着的晶体交给军士长。


“现在,让我们回到最早的问题,”王淳解开包裹,操作着手里的晶体,“为什么要你去‘营救’神父?”


为什么?白天诚瞪着军士长手里消失的晶体。无论余希被挟持是出于什么目的,劫走她的都是一只四维人,而她本人则是传言能击退疯狗的神父。他又有什么能力帮王淳让余希‘犯错’?


只见王淳手里多出一枚控制器——巴掌大的金属板。上半部分镶着一块翠绿色的按钮,下半部分则是显示器。金属板的一侧是数字拨片。


“这个是……第三台回声的控制器。”


白天诚接过控制器,手臂小幅度颤抖着。“米学军难道没有……回声的控制器吗?”回声,他们要我去接触回声。


“他那样周到的人,若是去偷苹果,准会连削皮刀也一并顺走。只不过很可惜,刀具不止一把。”


军士长解释,“对亚支部建议委员会,俗称对亚,是往届支部间的元老组成的机构。名义上,他们对下一届领导层仍然握有‘建议权’,是支部间新老交替时的重要辅佐机关。由于米学军叛逃,米学军政权下的高层一律处于审查隔离阶段。所以,目前的亚支部正由对亚代理接管。”他握着手里那枚晶体,重新用布包好。“这个控制器就是对亚交到我手上的。”


一帮退休退得不干不脆的老干部。这是白天诚个人的理解。


“他们为什么……会有第三台……回声的控制器?”


“这不是你该关心的问题。”王淳没有回答的意思。“对亚为今后的支部间做了许多准备,这个控制器属于‘最后措施’的范畴。如果第三位使者的方案失败,那个女人将会以使者的身份进入支部间。序时者现在没有勇气放弃使者,本部无论如何都不会要求罢黜神父神职,但是,对亚却无法容忍一名使者同时握住了亚支部的权柄。一旦……局势让对亚感到教皇的主张不能成功,他们就会考虑最后措施——迫使神父离开支部间。”


不是对亚,是你,你促成了这样的局面。“不见了……”白天诚眼神黯淡,“那些控制我的对策局部队……在本部代表团到来后就不见了……”不再控制我了?不,是不再保护我了。王淳暗地里的袖手旁观,促使新使者失去民兵。对策局在圣堂介入的不及时,决定了使者问题的一锤定音。对亚不得不开始考虑排斥余希——仍是使者的余希,他们会拿出最后措施,让余希受到多方质疑,而得利的人是王淳。他分到了最大的蛋糕。他将是米学军的唯一继任人。


“负伽马是这样喊话的,‘如果你们还想要回使者’……”王淳勾起嘴角,“威胁,就意味着它想要谈条件。不,是米学军,他想要谈条件。他们最终会将局面引导向‘谈判’,否则靠他们两名个体是无法收场的,他们耗不过源源不断汇入的干涉者。先不说神父在其中到底扮演了什么样的角色,你觉得在这背腹受敌的分区里,要将人质放置于何处,才能制造一个不被干扰的临时谈判环境?”


白天诚凝视着手里的回声控制器,视野晃动,他的头抽搐了一下,“没有安全的空间……”只有安全的时间。王淳的问题令白天诚想起了他之前在对讲机里下的命令。“开火……你说过开火……”


“是的,我命令部队向挟持神父的负伽马开火。我在逼它,逼它动用它心目中最合适的手段,好让米学军着手谈判。它未必会用回声,谁知道呢?”他朝白天诚手里的控制器努了努下巴,“但至少,第三台回声就在这座分区内,而且离我们很近,不然与它对应的控制器是不会亮的。”


控制器的屏幕上有数字,当白天诚拨动拨片,数字会变换。如果它和回声相隔甚远,它就不会亮屏吗?


“此时此刻,负伽马正挟神父飞离主道,朝禁区方向移动。”这里就是禁区。“我敢断言,它在接近米学军的回声。用不了多久,干涉者们就会确认这一点。负伽马和神父都将处于回声的作用范围内。”


这正中对亚下怀。白天诚瞪着手里的控制器。他觉得有哪里不对。对亚为什么连这种局面都能算到?无论王淳怎样推波助澜,那帮元老的最后措施本质上是默认余希会站在第三台回声的附近——这可是相当高难度的要求。除非他们能预测未来……


除非他们能预测未来。难道……白天诚闭上眼。他想不清楚了,他已经无所谓这些细枝末节了。


“控制器的存在,无需让人进入回声舱内也能操作回声。无论是载人,还是定点撞射,回声的作用范围都是方圆十米。定点撞射作用于所有有意识的生命体。载人则作用于控制器持有者、以及晶体持有者,倘若既没有晶体又没有控制器,那此人就必须进入舱内。”


“神父就持有晶体。”王淳暗示了白天诚要做的事。


“控制器拨出目标年代,按下终端按钮,回声便会启动。它不需要你接触恶魔或使者,十米,靠近回声十米,这是唯一有难度的要求。他们一落地,我们大概就会知道具体坐标。剩下的只需要你动动手指。”军士长指向的姚震,“行动细则、目标年代以及具体缘由……这些姚震一会儿负责告诉你。”


“我们或许该重新考虑一下。”


姚震总算找到了插话的机会。他突然站到王淳身后,后者偏头倾听。“对策局内部情报人放出了风声……”他声音低沉,“因为禁海的事,对策局现在对神父抱有很大的质疑,高层里似乎有支持将那个女人扣在本部的倾向。”


“禁海的事?”


“G0遗址。”姚震瞄了白天诚一眼,没再说下去。他似乎默认王淳知情。“据说一名后备队员在报告中指出,矢泰特·隆德提及,神父曾在第二次圣战后造访过遗址。这只是那个安保报告里的一句话,真实性存疑,对策局也还在确认此事。但无论如何,矢泰特·隆德的言论导致对策会议目前产生了非常多的……疑问。对亚会怎么反应,我们还不知道,但如果我们现在就贸然……”姚震顿了顿,“这不仅会导致神父离开支部间,她可能会被直接赶回西墙。对策局现在可未必乐意看她走人了,我们或许该再观望一会儿。”


王淳深深地吸气,沉默良久。


“对策会议再想扣人,又能拿神父怎么样?她这次但凡还能去本部,坐上支部长的位置就在所难免。这不行。”这名对策局的上级军士长说道,“不用理会对策局。我现在不仅仅是军士长了,我总得为支部间的未来考虑。”


你要让她被本部排斥,要让她走出G1分区的那一刻起就得离开亚支部,你要让她‘犯错误’……可是……白天诚歪着嘴,“拨拨片……按按钮……动动手指的事,换谁来做都行……”为什么是我?


姚震看了他一眼。“你这时候应该要想通王支部长为何会提拔茨温丽。”


茨温丽。姚震的这句话让白天诚如梦初醒。为了让她掌控赎罪营。王派高层不行,这些人去就太显眼了。现在只有两名鹰派潜伏在赎罪营,若当初是王派高层去,余希肯定会亲自出面。他算准我在未来会被关进赎罪营里,白天诚看着王淳,所以他才提拔茨温丽。他从一开始就知道我会进去,但他也一开始就打算把我弄出来,他一开始就……这又是谁的指示?


“保下第三位使者,纯粹是我的个人行为。”


军士长这时说,“让你去‘营救’神父,同样也是我的自作主张。你……也在回声的作用范围中。”


白天诚感到头皮冰凉,晶洞中有徐徐冷风。他额头的青筋紧绷,他在控制自己头部的抽搐。他越发力控制,双眼就瞪得越大,面容便越呆滞,甚至,唾液顺着嘴角淌了下来。他现在的模样令在场的高层们都为之侧目。


“我说过,神父要‘犯错误’,她落下的把柄,全内址都要看见。但是,就在所有人、包括对亚、都以为第三位使者的方案没戏唱的时候,他们不仅会看见‘犯错误’的神父,还会看见你。你要告诉内址,第三位使者还没完,正伽马仍然存在着。”


“你是使者,也必将是使者。要你去执行,是要你在历史上留下记录,留下存在的证据。你不能被神父埋没,不能被历史埋没,你的存在会让相当一批排斥神父的人看到希望。某些人会意识到,你,第三位使者,不仅没被鹰派消灭,而且还在亚支部……”他再度露出微笑,“在我的特别庇护下,苟延残喘。”


“为什么……为什么要这样对我?”


王淳没回答。他微微偏过头,约尔古丽·买买提似是有所意会,拿出了另一枚晶体。


“事实上,分区陷落后,神父曾去调取过全分区的监控。但她慢了一步,在那之前,我已经取走了她可能感兴趣的录像。”王淳手中的晶体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沓文件。“我亲自去了一趟统治分局的旧址,翻出了一些有趣的东西。”


白天诚从头到脚的血都凉了。


那是几份寻人启事。寻找的对象是一名叫做“梦里”的小女孩。


是你,原来那双军靴的脚印是你的……白天诚的嘴歪得厉害,他忘记克制了。他上半身狠狠地抽搐着,以至于差点没站稳脚跟。他才意识到几名王派高层正围着自己。王淳站在他跟前,其余四人围在两旁,他们本就一身黑衣,此时背对着坑壁外的辉光,他们的正面一片阴影。


“恕我直言,这些是能把你打进十八层地狱的文件。”王淳将纸张摊在白天诚面前,“神父去调取的监控,万一是哨塔的监控呢?她感兴趣的似乎也是能让你留下把柄的这些东西。你觉得……她为什么感兴趣?”


“不是我……疯狗不是我放进来的……你们都清楚……”白天诚颤巍巍地向寻人启事伸手,王淳却把手放下了。那沓文件距离白天诚远了几分。军士长并没有将它们交给白天诚的意思。


“如果不是我,如果是那个女人拿到这些,你觉得她会做什么?”


王淳语重心长,“只有我,白天诚,只有我,这座分区里,只有我关心你,从头到尾,只有我在对你好。神父想把你踢出序时者的循环,想让你出局,但你没有出局,我不会让你出局。我在为你的未来铺路。当未来的序时者需要你时,你将会作为英雄闪亮登场!”


未来。白天诚心里重复。


“庇护全内址的循环里,你仍有一席之地。”


“……从你成为使者开始,一切就已是定局……”


“你依然肩负着使者的重担。”


“……我保护不了你……”


“但在那以前,你要忍耐。要忍耐,要服从命令,要听指挥。我身边的这几位都是好手,你要在他们手下低调行事。”


“……我希望你能逃出去……”


白天诚瞪着包绍庵手里的照片,他眸子呆滞地转,转向王淳手里的文件。他的头颅不住地抽搐,他要站不稳了。他已是囊中之物。


“我知道你在领导反求运动时,似乎和包绍庵之间有些不愉快,”军士长偏过头,盯着包绍庵,“我想这是一点小小的误会。”他回过头,“你会和包绍庵和好。你们以后会和睦共处。”


语落,包绍庵便上前一步,伸出手。他低着头,抬眼瞄了一下白天诚。后者缓缓伸手。两人在王淳面前握了握,松开了。


“很好。”王淳面露笑意。


白天诚歪着嘴角,他瞪大眼睛,高耸双肩。


“我向你保证,神父的出局是迟早的事。”王淳继续向前逼近一步,背着光的他,面容一片漆黑。阴影之下,白天诚只看得见一圈眼白。“对策局不喜欢她,元老们也不喜欢她。迟早有一天,内址需要你,序时者需要你,我,需要你。”


军士长微笑着断言,“余希在不远的将来……一定会死。”


“你要取代她,届时新使者之名将昭告天下。你会继承那个女人的遗产,继承她的向心力。你将为我看,为我听,说我的话,替我号令天下,将敕令送进群臣百官的脑子里。”他收起笑容,一字一顿,“从现在起,你是我的了。”






一张阴影下的脸,那双眼眸正全神贯注地盯着下方。“嚓”地一声,温暖的火光覆盖了可雅的面门。


禁海。四个小时前。


苦涩的黑烟令她掩面。她边咳边起身,想要后退,但又想在热源边上呆上一会儿。


“我以为在禁海至少取个暖能畅通无阻。”可雅没好气,她将脱下来的制服挂在壁炉旁。


“木种的问题。以前摩根家族运进来的都是不错的燃木,橡树角树什么的。今年就变了,不知道是什么木头。”安麻鹰在寝室的另一头说。


可雅抽了抽鼻子,她满身的烟臭味,胳膊上油腻腻的。此时她身上只有一件墨绿色的背心和热裤,大衣制服统统挂在火边烤着。


“兵营说这是序时者自己分区产的木头,结果烧起来烟又大又苦,烧完后壁炉顶上还留下油腻的灰。往年班长查房可从不查壁炉,现在又多了一个骂人的可能。”


我来的可真是时候。可雅呼出一口白烟,抱着双臂,往另一头的床铺快步走去。结果一双军靴,一大捆制服和皮带横在她面前。安麻鹰坐在床铺的一侧,被子罩着腿。可雅白了她一眼。“冷。”安麻鹰咧咧嘴。


她的大衣同样满是水。可雅抱着湿衣服往回走。晶层材质防渗透,冰冷的积水绕过她的手腕,沿手臂滑到手肘。在这冷冽的空气中,皮肤沾水之处宛如刀割。


安麻鹰在床上擦头发。玻璃窗上密布着游走的水珠,借着窗外的纸灯笼,它们在屋内的墙和女孩的脸上烙下灰影。可雅远离了壁炉中偶尔炸开的火花声,躺回靠近窗台的床铺。雨水淅沥沥地穿过空中密密麻麻的管道,落入营间逼仄的小巷,在巷道上聚成涓涓细流,它们穿过这座小丘上的新兵营,汇入下方氤氲的海港。


雨从下午就没再停过。她仰头望向窗外,浸湿的纸灯笼裹着散发暖光的晶体,如同干瘪的橘子。禁海本就阴沉,此时的雨水更是为其添上了一层薄幕。兵营并未取消新兵的晚间训练,胡林在食堂还一直嚷嚷,他靴子里的水可以养鱼了。安麻鹰不在训练队伍里,她今天刚好赶上执勤,是图书仓的卫生工作。这还是可雅从观测培训回来后才知道的。她用完晚餐,发现安麻鹰并未及时回营,便检查了执勤表,最后是在图书仓的资料库里找到了她。安麻鹰找书找得忘了时间。


“你至少应该带一把伞来找我的。”


“我,”可雅当时没想这个,“我早上得罪了巴甫。”


安麻鹰正用毛巾搓头发,“你是指一个新兵在训练时把教官踹到海里?整个中间港还有谁不知道么?”


“与其说他在训练,不如说是在对付我。他逼着女兵轮番上阵。”


“我听说了,”安麻鹰翻了个白眼,“还包括男兵。”


“只不过他骂男兵‘打不过一个娘们儿’。”可雅挠了挠肚子上的伤,“我觉得他骂的不是男兵。”


“当然不是,他在骂‘娘们儿’。”


安麻鹰低头,“他的脑海里,女人这方面是不如他的,所以当现实和他想得不一样,他才会骂骂咧咧。”她用毛巾裹住脑袋,加粗声音,不知道学着谁的语气,“‘要各有分工,女人不适合干那个,她们干不好’,有些男人没他那么跋扈,但也这么想。你要说你能干好,他们就会摆一副自信态度,仿佛掌握了一切真理,‘噢,我知道你,你不一样,你——’”


“‘不是普通女人’。”可雅咧嘴,感同身受,“家族里也是这种男人,由他们定义女人,然后动不动把人开出女人的行列。我都不知道是夸我还是贬我。”


静了一会儿,她缓缓地说,“但我不是因为那个才踹他的,那种男人到处都是,你懂吧?”她叹了口气,“巴甫喜欢在无聊的事上浪费时间,他羞辱了不少新兵……”


安麻鹰坏笑,“我要是在场就好了。吉莉安说她晚上做梦都得梦到你。”


我那时太上头了。可雅无精打采地躺在床上,拿厚重的被子压住自己。


“所以我蛮不安的。”她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她不安好多事,这些事相互挤压,争着抢着在她头脑里充当第一位。


“你是怕有谁报复到我头上?”安麻鹰停下搓头发的手。“不会啦,巴甫是挺讨厌的,但他也不是哪里的恶棍,有一堆脏活烂活等他。那些老兵更不会围着他转。他现在处境那么糟,跟他太近的老兵也没好处。”她想打消可雅的疑虑,“你也不是外来者了,留在禁海是板上钉钉。他们可能会使绊子,但不会为了一个新兵胡乱违纪。”


可雅嗯了一声,凝视着长了不少霉点的天花板。安麻鹰放下手里的毛巾,凝视对侧的床铺。良久,可雅感到视线,便在枕头上扭过头,看向对面。


“我去找了克利俄斯的资料。”她说。


可雅眨巴眼睛。她在一天夜里和安麻鹰说过那个可能不存在的长辈……没想到她真去找了。你是专门挑图书仓执勤的,可雅才明白。


“虽然说图书仓是谁都能去的地方,大多是新兵都能阅览的书,但毕竟是死去的高官,就算是随处可见的资料,总该要有些记录才对。”安麻鹰耸了耸肩,“但我什么也没找到。可能我的级别还是太低了。”


“他没死。”可雅说。


“哦,我不是在说这有什么疑点,”安麻鹰澄清,“也不是所有亡故高层都有相关记载。”


“不,他没死。”可雅闭上眼。他逃了——矢泰特·隆德的声音在她脑海中回荡,紧随其后的是震耳欲聋的枪声。她感到小腹隐隐下坠般地作痛。


她其实对克利俄斯并不感兴趣,她不怎么急于找寻此人,只是他的存在给了自己很多无端的联想……“克利俄斯”本来只是尼尼微在她离家前一句恶意的玩笑话,然而这句玩笑却随着可雅来到禁海,变得越发具有实感。可雅缓缓睁眼,不,我不能再没头没脑地深究这件事了。她在禁海初来乍到,她的首要任务应该是让生活稳定下来——如果她真为家族着想的话。可雅为自己找了一个理智的说辞。她总能找到一个说辞。


尽管她来到禁海以后的日子过得并不顺,但随着她的身体康复,一切似乎正在慢慢地好起来。至少,中间港的新兵在接纳她——这其中唐泽姐弟和胡林功不可没。她结识了来自俄远东支部的斯维特拉娜,说话结结巴巴的米兰,发誓要把母亲从北大西洋一座分区里接出来的塞缪尔,跑来和自己称兄道弟的蒙塔泽里,安麻鹰的朋友美惠,还有住在她们隔壁寝室的吉莉安和琳……只不过,落到可雅头上的观测任务导致她最近又和新兵们错开了,好在她接触到的老兵也未必都和巴甫·杨森一个德行。她碰见的点观测者,大多比较寡言,更关心分内的事。


据说正常的新兵五六年内甚至没有机会与这些精锐谋面,但这项级别超前的“前线”任务并没有给可雅带来任何欣喜。她对此有些不知所以,以及承受了一股无形的压力。她感到自己在任人摆布,沦为了提线木偶,但说到底,跑来序时者三位一体的重要编制内,这怕也是理所当然的。她原本在家族里不也是如此?她明明一直以来都习以为常。或许……正因为她离开了自己理所当然奉献一切的家族系统,她才渐渐开始在意起自己的事。


在这里她遇上了许多烦心事,尽管都很琐碎。她缺少很多生活必需品,起初她没在乎这些,以为自己能勉强度日,直到和安麻鹰住在一起,才意识到自己几乎两手空空。她没有毛巾,没有内裤,没有牙刷,没有碗杯……没有许多零零碎碎的东西,连纸巾都没有。到最后,她变成了穿安麻鹰的,用安麻鹰的,就算后者毫不介意,她自己其实很在意这事。


在这里她还长了一些新奇的体验。这些天她来了月经,以至于第一个晚上她疼得没有睡好。安麻鹰给了她一盒棉条和布洛芬。她是第一次用棉条,用手指推导管的时候,她不得不承认自己有点紧张。所幸可雅比较能适应,甚至意外地没有异物感。除了她量大要换得勤外,平日的感觉已好上太多。这大概是观测任务前唯一一点安慰。


这里还有许多例行公事。训练,执勤,再到现在多出来的观测培训。每一天都过得很快。她希望自己别在即将到来的降临节中被抽中执勤,只要不是那种特别倒霉的新兵,总能在降临节去一趟外址。她得出去储备点东西,一方面她什么也没有,另一方面禁海提供的往往太差。而且,她出去之后,说不定还能……不,现在不是想这些的时候。


“支部长说的。”


可雅轻声说,“他当时开枪打我时,说克利俄斯还活着。”


安麻鹰愣了一会儿,小心地问,“这个可以说给我听吗?”


“没人要求我保密,那就不用在乎了吧。”可雅摇头。“会不会正是因为我问了‘克利俄斯’,他才想杀我的呢?他确实很意外我知道这个人。”


“那他就一定会杀‘死’你。”安麻鹰说。


是啊,那样的人物不会犯这种错误。“那就不是因为这个……”可雅也没觉得矢泰特·隆德想杀死自己。她甚至怀疑,支部长根本就知道自己身体的秘密。他知道我死不了。“……就像是一个信号,给禁海的信号,”她恍恍惚惚地说,“‘随便使唤我吧’,这样的信号。”


“你最近一直在说奇怪的话。”


“我还说了什么?”


“你不会死……之类的?”安麻鹰耸肩。


“没有啦……只是感觉伤口会复原。”


“那也很奇怪。”她把毛巾挂上衣架,用木杆将它挑上玻璃窗顶的挂钩。她们的床铺离窗户很近。


安麻鹰倒头平躺上床,仰面望着满是雨珠灰影的天花板。“感觉马上会有什么事发生。”


可雅没接话。


“你在不安。”


“真的?”


“你跑来图书仓找人我就觉得怪怪的。”


“我们不提这事了好吗?”


“你猜我当时想到了什么?”


“什么?”可雅红着脸问。


“小时候妈妈很晚回家,慎也就一直等,最后大晚上竟然偷偷溜去晶体工厂找她。”她笑了,“……大概是这种感觉?”


“你老这样拿你弟弟开涮,就别怪他现在什么也不和你说了。”可雅沉默了很久,“明天……我有任务。”


安麻鹰也沉默了一会儿。“不能再多说的那种?”


她当然猜到了。可雅默认了。


“真好啊,才来几天就有观测任务。”安麻鹰忽然轻快地感慨,“你这样还算新兵嘛?跟拿中枢信使录用信的本部成员没区别了吧?”


“凌晨三点就得走。”可雅轻声说。一会儿的事,她看了一眼钟。还能睡四个小时不到。


“你那天晚上说去做‘循环观测评估’,我就猜到会不会是了……观测者。”


“是泰坦尼克号的观测任务。”


寝室一时陷入雨点滴滴答答的敲击声中。壁炉里的火苗不甘寂寞,偶尔“啪”地炸响。


安麻鹰缓缓从床上爬起来,表情有些奇怪。“你不会是指……那三十个空缺吧?”她压低声音,“那可是点观测啊。”


“他们为我调配了一个集中观测的位置。”


“那也……”


“那也依然让我感到不安。”可雅说,“我没有做过观测者,不了解那艘大船。我在循环观测评估的表现也并不好。你明白了吧?我觉得这是某种硬性的‘使唤’,我本身并不合适。”


安麻鹰张了张嘴,“你没问题的,”她干巴巴地安慰,“你本来就异于常人,长官们肯定是看到了这一点。”


他们才没有看到这一点。除了骆营长可能有别的想法,禁海要她去顶替空缺,倒像是迫不得已。因为她是“可雅·隆德”,所以她得去。“我倒希望我能在观测任务上也异于常人一点。”


“那就当它是项荣誉,许多老兵羡慕还来不及。”


“你说得对……不提这背后的缘由,这项任务会带来攀升,意味着我作为隆德家族的一员,在序时者内部有了地位。这是一件放在家族内部都值得表彰的事。过去打进序时者内部对其造成影响的家族高层,都是后辈的骄傲,倘若克利俄斯是公开的存在,想必不少家族成员都为此感到脸上有光吧?”可雅淡淡地说,“但是,现在它落到我头上时……这项荣誉感对我来说很淡泊。这一回,我并没有什么动力去做,哪怕是家族要求。”我究竟是怎么了?


“我在说你的荣誉。你在说家族荣誉。”


“我的荣誉就是家族荣誉,你也一样,你们都说个人荣誉就是序时者的荣誉。”


“所以我们都是大蠢驴。”


“就知道你会这么说。”可雅笑了。


“任何隆德在内址的所为都与你无关,克利俄斯在禁海的高位也不是你的,因为他们的存在而自豪实在是太空洞了。我觉得……”安麻鹰声音放缓,“你只是开始在乎自己了而已。”


她是对的。可雅知道安麻鹰意识到了自己的变化,但自己还是不敢承认。


“我现在告诉你我的观测任务,并不仅仅是我相信你。我其实……不怎么在乎保密的承诺。”可雅自顾自地说着,越说越罪恶,越罪恶越想说,“这也不是因为我不把自己当序时者。只是……我只是想你知道。”我很不安。


她是对的。“克利俄斯的问题也一样。”可雅坦言了,她第一次在禁海袒露心扉。她从未想过自己会这样。“我可能在这个问题上,根本没有在乎过家族。”


可雅怀疑自己的不安真正出自于此,而非观测任务。“那是我妹妹透露给我的情报。自从我来到禁海,我总会害怕她在暗示什么,暗示这个‘家族任务’的背后是她在作怪。我怕……就是她把我推出家族的。我是跑来禁海的兄长‘克利俄斯’,而她最终会是坐镇家族的‘克洛诺斯’。”


她深吸一口气,“我一直怕这个,越怕,就对她说的克利俄斯越执着,执着于他的结局。我拿‘家族’当调查克利俄斯的动力,其实我满足的只是自己。我对留在禁海感到犹豫,我想回家族确认这个任务。但我不能走。回去的理由是什么?‘确认这不是我妹妹坑害我的陷阱’?”若这真是陷阱,那它真是个漂亮的陷阱。“我没有正当理由中断这场家族的任务。我很清楚,从踏进禁海的那一刻起我就不会让自己走。于是我渐渐将克利俄斯当成自己,我会在一场任务中被人遗忘,而尼尼微将是家族高层的掌上明珠。”难道这不是一直如此吗?“有时候我甚至会想,会不会……最后我也会消失在那片雾里。”


安麻鹰没出声,她已经躺回床上了。不知道她还在不在听。


“这场‘家族任务’下发得非常草率,任务内容甚至是由序时者代传达的。自从我所在的任务小队出事后,我就再也没见过任何一个家族的人。我很想联系家里人,可是他们到现在都没有一封回信。”可雅这么说的时候很小声,“从我来到这里以后,没有一个人找过我。”


窗外的雨势更大了,狂风轻微摇晃着玻璃窗。她摸了摸自己左脸的纱布,主教说在任务以前就会给她拆掉包扎。我会变成什么样子呢?


“好消息。明天胡林和慎也好像有一个要去执勤。”


安麻鹰突然说,“不管是谁,他们这个月都被分配到下坟场,做‘棺材’的检察员。”


我在坟场的最底部。连可雅都觉得自己这么追问像孩子,“你又怎么保证——”


“他们会有办法的嘛。”


屋外传来一阵绵长的哨声,在大雨中响彻新兵营。她们看了一眼钟,夜晚十一点。宵禁了。巷道上摇摆的纸灯笼通通熄灭,窗前的雨花顿时显得阴冷了几分。


安麻鹰缩进被子里。“既然……克利俄斯并没有死,那就没人知道他的结局。直到现在,他的身边还有跟随他的人也说不定。”


可雅凝视着另一头壁炉的暖光。她想说点什么,她一直想对安麻鹰说点什么。“谢——”


一块硬物忽然砸到她的脸上。她慌里慌张地去摸,摸到了一层铝箔纸。一颗抹茶味的奶糖。隔着铝箔她也能闻到气味。这是外址的东西——现在她也和不少新兵一样,在禁海呆久了,看到外址的东西便觉得稀奇。


“降临节出去买的。”安麻鹰低声说,“绝对不能给班长发现我们在这里吃东西……还有不少零食没过期,去年买多了,就一直藏着。你从坟场回来后,我们偷偷解决掉吧?”


可雅感动地盯着手里的糖,久久没有动静。良久,安麻鹰扭头看她。


“你怎么还不吃?”


“我刷过牙了。”


“——肃静!”窗外传来吼声。远方的海潮在隐约地回应,寝室终于陷入了宁静。雨幕笼罩了一切,查寝的人影离开了。狭长的兵营嵌入雨夜的晦暗,在寂寥中深深睡去。


凌晨三点。坟场。


“立正!”


禁海的雨一直下到半夜。诺大的井口边缘,二十九人笔挺站立。他们一身漆黑的防护服——形似防护服,却又和防护服不一样。这是观测者的特别制服,据说是在棺材内投影时的需要。当他们作为投影进入别的年代时,特别制服不会被投影,观测者们将穿着制服内的衣服在对应年代执行任务。


还有一人站得比较远,离井口有一段距离。可雅站在大雨中,望着坟场前的点观测者队列。她的视野被遮挡得厉害。雨水如几十条溪流,淌过她的面罩。


可雅不被允许旁听“前线”任务细则。她与其他点观测者没有交流,也不了解他们在做什么。她的级别太低,而这项与泰坦尼克号有关的观测任务涉及序时者的核心情报。她几乎被排除在所有任务说明之外,骆营长每次都要在最后和她作单独讲话。


点观测者们行动了。只见有二十八人陆陆续续地爬下坟场,其中一人回头看了自己一眼。纵使隔着面罩,距离较远,可雅也明白那是维多利亚主教。


此时此刻,任务负责人正缓步朝她走来。


“名字。”骆俊在雨中问。


“谭研仪。”可雅答道。这并不是泰坦尼克号上会存在的名字。但序时者对任务有要求,干涉者和观测者都有一份临时身份。临时身份会显示在胸章上。


“任务。”


“1912年4月12日零点,确保三等舱的第一段长廊一切照常。”这是她唯一要做的事。


骆俊点头。“但那不是全部。”他从防护服中抽出一个漆黑的信封,和一个透明的塑封袋。他先将塑封袋交给可雅,袋中是一张照片。


“你的行动时长为三分钟。你无需反复监视三等舱。一旦确认无误,你就通过那条走廊,直接走到电梯。这次任务循环卡住的时间点,保证了那段时间无人经过。没人会看见你。你要到一等舱去,听见了么?一等舱。”


可雅来不及看照片,怔怔地听着这新增的指示。“是。一等舱。”


“你的主要任务,是在最后的一分钟,确保这个场景内的一切陈列和这个照片上的一致。”骆俊点了点她手里的塑封袋。


可雅将塑封袋贴近自己的面罩,愣住了。照片上是一间一等舱卧室,地上躺着一具……


“一直观测到第三分钟。然后一切重新来过。”


“是。”可雅缓了一会儿,“请问循环的……总次数是?”她一时想不到合适的措辞。她不知道自己该不该问。


“任务的终止由我判断,当一切结束时,你会自行从棺材中醒来。”骆俊瞟了一眼远方的中间港基地,即便雨幕降低了能见度,他们仍能看见守望塔上的探射灯。“不会太久。很快本部代表团会从G1分区回到本部,参与新任亚支部负责人的就职仪式,与此同时,他们之中各大支部的精锐会来填充禁海的空缺。我们这支三十人队伍只是临时的。”


他说罢,将剩下那封漆黑信封交给可雅。她刚接过就知道里头是一把手枪。


“一般这是二年兵的内容。但我默认你在来禁海前接受过枪械训练。”


“是。”可雅问,“冲突发生在……?”


“枪里只有一发子弹。”骆俊摆手,“在处理突发情况上,禁海不会给你多复杂的方案。观测过程中,你如果碰到任何意外,哪怕是这间放置尸体的一等舱跟上一轮循环相比,毛巾多了一条、拖鞋少了一双、气味跟之前比有差别、或是有什么人在那具尸体周围乱晃……不要犹豫。死亡,是自行结束观测任务的最快手段。紧急脱出后,立刻将情况上报兵营。听明白了吗?”


“明白。”


任务负责人侧过身,示意可雅向坟场前进。“棺材内没有特别的操作,只有一个晶体凹槽——和你这两天训练时用的器械一致。把你的胸章放进去,确保它不会掉出来。等我最后进入观测仪,中枢就会开始人员调配,所有人将被投影到目标时空。”


两个人站在坟场边缘,可雅的视线和雨水一起,落至漆黑的井底。井口的电子灯组成了环绕的光圈,在氤氲的雨雾中提供了光源。可雅心里明白,除非是营长口中的“突发情况”,她要做的事依然不多。


男人沉默了片刻。“即便是临时让你去那间一等舱,你的行动还是很简单。”他慢慢开口,“我们甚至无法让你参与到‘前线’的核心问题上去。三等舱、藏尸间,就这么两个地方,完全没必要浪费一个点观测的位置,可我们却还是要你上。很矛盾吧?”


是啊。可雅很清楚这一点。但是无论如何……“这是任务。”


“不,”骆俊隔着满是雨水的面罩看她,“这是政治。”


“爱立信和斯宾塞同情你的立场太明显,他们那是无意义的软心肠,他们救不了你。你若不能证明自己的价值,最终只会沦为支部会议犯蠢的牺牲品。”他沙哑地说,“你听不懂我在说什么,无所谓,但我只强调一点……”骆俊声音低沉下来,“不要犯错误,一个错误都不要犯。这最好是一次成功的任务。不然……”那双漆黑的眼睛透过面罩,紧盯着可雅,“你就完蛋了。”


可雅一时没吭声,她知道现在的对话不属于任务内容。她点点头。


她又瞄了一眼照片上那具尸体。其实从她看到这张照片开始,这项任务的性质对她而言就已经变了。她的心态也变了。


“知道那具尸体么?”骆俊眺望井口,冷不丁地问。


“是。”她大致能猜到。


“不要起太多好奇心。”他警告。“很多颇具经验的观测者,第一次面对它时都要做思想工作,即便只是一具尸体。它长得像地狱里爬出来的恶鬼。”他淡淡地说,“不过我认为这对你没什么。”


可雅静了一会儿,“我能接受……”她莞尔。骆俊沉默地盯着她。


她脸上的绷带在出发前已经被拆掉了。她的模样当时着实吓到了一些老兵,连维多利亚主教都不禁深深地吸气。可雅的左脸几乎全烂了。四维人的黑棺在抽出她的左眼时,也一并扯裂了她的脸。她的眼皮已经没了,半张脸上只剩下一个黑窟窿,没东西可盖。她的脸颊枯黄与血红的条纹并存,狰狞的开口一路蔓延到下巴。她左边的嘴角开裂至耳根,要不是维多利亚主教临时帮她缝了起来,她左侧的后排牙将毫无遮掩。


可雅那莫名快速的修复能力,致使她提早取下了绷带。直到现在,她才发现四维人制造的伤口绝不仅仅是一个眼睛,而几乎是她的半张脸。


“……说起恶鬼,我也有份。”她勾起嘴角,在长官看不到的左脸上露出一点雪白的牙根。小溪般的雨水随即淌过她的面罩覆盖过去。


可雅先于骆俊爬下坟场。她很快在井底找到指定的棺材,发现棺材门已经拉开了。她躺了进去。


万一到时来晶霾了呢?她承认自己没有安全感。如此促狭的空间,只有躺进去才知道有多令人发慌。她希望安麻鹰的话能成真,她希望到时候她弟弟或是胡林会守在附近。


可雅拉上棺材门,玻璃窗口之下,有一个晦暗的凹槽。她将胸章塞进去,不一会儿,那枚晶体便消失了。


她隔着小小的玻璃窗口,望着井上的世界,环绕的井壁,以及井口隐约的光圈。她想起某个人的声音,仿佛还能尝到嘴里淡淡的茶味。雨水滴滴答答地打在窗口上,模糊了她的视野,模糊了一切。光圈渐渐在水波飞溅中失去了形体。她再度睁眼时,世界已是另一番样貌。






G1分区。禁区边缘。


废墟的末端,仍然高耸的几道斜墙上,墙顶堆着鹅卵石般的碎瓦。斜墙正对主道,宛如分隔平原与废墟间的一道屏障。碎石碓上正趴着一个人。他藏在斜墙顶部,没有穿戴任何晶体护具。青年正屏住呼吸,紧张地盯着废墟不远处的境况。


伊万手持一把便携式火箭筒“钻头”,机身迷你,总长七十厘米有余,带上弹药筒的全重仅五公斤。他将火箭筒扛在肩上,手指紧贴扳机。“钻头”采用了特制榴弹,弹药内置晶体物质。至少……伊万将脸凑在瞄准具前,至少摧毁不远处的目标是绰绰有余。


废墟中有一幢矮小的仓房。伊万远在高处,沿着仓房的窗口向内看,能看到一台人高的铁皮箱。丑陋的工业设计……但他很清楚,那就是米学军盗走的第三台回声。矢泰特先生想要毁掉这台回声,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但现在正是他表现自己的机会。


伊万从一开始就没有离开分区,他留在禁区大教堂。从那只四维人挟持神父降落的那一刻,他便立刻赶到了附近。他收到了支部长发来的坐标。矢泰特先生在G1分区有眼睛,他清楚,但他也没想到在这个人员大规模撤退的节骨眼上,那个老男人还能“看”得这么仔细。


仓房旁站着的是真正的恶魔。伊万手脚冰凉,这是他第一次亲眼见到四维人。只见它被神父重伤,只剩下半个脑袋,却依然能活命,想必这也是神父会栽跟头的原因。尽管第三只恶魔并没有他想象中的机敏——竟然没发现伊万,但后者也不敢再靠近了。他已经能听见声音,能听见使者和恶魔的对话。已经很近了。伊万尽力平复心跳,现在的距离已经很近了,他一旦大意随时会死。


“等等!”四维人低吼。


只见那个上身全是血的女人将手按在回声上,“来不及了。我不负责米学军的安全。你现在不跟我走,我就放弃那两人的共识。”


“再等等,再等一会儿就好!”恶魔的声音竟有一丝央求,“哪怕有一个干涉者现身,我就会启动机器。”


“很快了,不过就是一两分钟的事。”


女人冷着脸摇头,但最终还是把手放下了。其实对策局部队已经逼近了,位于斜墙之上的伊万能看见,他透过瞄准具,能看见干涉者分成几拨,似乎打算包抄。


伊万其实是感到困惑的。他发现现场劫持的情况和他想象的不一样。四维人和神父之间,并不像劫持与被劫持的关系。


他之所以一动不敢动,也不仅仅是因为那只惊悚的半头人。神父所展现的机警令青年感到畏惧。他旁边的斜墙上被风吹下一块碎瓦,都能惹得那女人回头。伊万此时不敢挪动分毫。他现在怕的不是四维人,反倒是神父了。他起初没有射击,是怕爆炸波及到这位使者,然而他现在不敢,竟是不由自主地怕火箭筒的动静会让她发现自己。为什么会怕被神父发现?他这样的本能反应着实有些奇怪。但伊万对这位使者的确是充满困惑的。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为什么她会……


神父忽然回过头。伊万屏住呼吸。


斜墙的背面传来脚步声,有人正从禁区走来。


她注意到的不是我。不是我……伊万一身冷汗,小心翼翼地将火箭筒平放在一边,身子放低。是谁?谁在靠近?他低下头,眼角的余光很快就瞥见了。一个人影正慢慢地在平原上靠近此地。这个人走路的姿势非常不自然,脑袋甚至还在抽搐。他没有头发,披着本部成员的制服,伊万只看得清这个特征。下面的废墟光线太暗。只有回声所在的仓房那里有微弱的光源。


来者没有掩藏自己的脚步。他穿过斜墙,踩上废墟,一小步接一小步,朝四维人和使者所在的方向走去。这是一种自杀行为。伊万呆呆地看着下面的人影。他走进了恶魔的防线,走到四散的黑棺中去。但他没有停下。伊万不明白这个人是看不见,还是想搞些吊诡的袭击。他甚至无法判断对方是不是干涉者。如果这个人没有任务,那他就是来求死的;如果他肩负任务,那只能说明这个人根本不在乎任务,因为他撞上黑棺就是死。他只是伛偻着身子,缓缓朝回声的方向走去。


女人始终盯着身后废墟间的黑暗。


半头人看了她一眼,“怎么——”


“有人。”她低声警示,“你的黑棺呢?”


四维人很快就僵住了。伊万注意到废墟中有些黑点升至上空,在空中形成一个黑圆。它几乎能饱览这片废墟。伊万压低身体,尽可能埋到碎石里。


“你为什么会——”


四维人的声音,“你不是已经——”它似乎非常惊异。“别再靠近了,听见没?别再靠近了!”


好奇心大过危机感。伊万轻微抬头,微眯双眼。他看见那个人影还在向前,他走出了废墟的阴影,走到了光源附近,离使者与恶魔只有五六米的距离。


这个人到底是谁?伊万战战兢兢地伸手,重新架起火箭筒。借着瞄准具,他只看得见那个人光秃秃的后脑勺,而且后脑勺有些歪。但是神父显然看清了对方的脸。她没有开口说话。


半头人警告,“我会动手的,白天诚。你要再向前一步……”他低声说,“我会动手的。”女人瞄了她一眼。


那个人站住了。他歪着的头狠狠地抽搐了一下。


白天诚。这名字……伊万皱眉,他很耳熟,但一时想不起来。他们都认识他,恶魔和使者都认识来者。伊万抬手,瞄准了上空悬浮的圆形黑面。黑棺正竖在那个人的正上方。说来也奇怪,为什么那个四维人不攻击……它的黑棺已经看见这个毫无防备的搅局者了,它大可以轻而易举地叫他灰飞烟灭。


这时,搅局者缓缓抬手。他的手里握着一块控制器样的金属方块。上面有一个翠绿色的按钮,有带数字的显示屏,侧面有拨片。显示屏的数字闪烁着。


半头人还愣在原地,神父已经一个健步踏进了回声仓内。“你做什么——”恶魔下意识地伸手,黑棺附着在她腿上,但很快便消散了。它显然不敢把黑棺带进回声内部。


只见神父取出了马达似的金属箱,一步跨出仓外,弹簧般的“脐带”拉扯着那块内核。


“这不可能……”


半头人似乎才从神父的举动中明白什么。它紧紧盯着“白天诚”手里的控制器,从自己口袋中掏出了一个一模一样的。“为什么会有两个……为什么你会有——”


“白天诚。”


神父的声音很镇静。“不要做未来会后悔的事。”她一手握住内核“脐带”,“放下控制器,找一个地方躲起来。他会如愿以偿,我保证。”她安抚道,“他会如愿以偿。”


她显然理解了现状。半头人扭头凑近神父,但后者没有看它。她并没有解释的打算。


白天诚双眼通红,缓缓摇头。“不。”他的手指开始拨动拨片,显示屏上的数字动了。


远在斜墙上的伊万看明白了。那是第三台回声的控制器。四维人和那个“白天诚”都握有回声的控制器。一台回声到底有多少个控制器?我该怎么办?伊万陷入了犹豫。营救神父?但这位使者显然没有被营救的需要。而且他也没有力量介入这种局面。但是……他总不能任由情势急转直下。


神父捏紧了手里内核的“脐带”,眼神冰冷,“不要做无用功了。你启动回声的速度不会有我毁掉它更快。”


半头人虽然没有脸孔,但它显然更紧张。它想和神父说点什么,但突然一梭子弹射到他们一旁的碎瓦上,掀起一阵烟尘,四维人也被射中了。黑棺从它手臂的伤口中抽出了什么。它猛地转身,一堵墙一样的黑棺他们身后升起,阻隔了主道的方向。对策局部队到了。


“二零三七。”


白天诚说出的这串数字,令神父那看似坚定的威胁出现了一丝动摇。伊万觉得自己可能看错了。


他将控制器上的数字调到了“2037”。但他没有启动。神父卡着回声的重要部件。


“我不能躲,”白天诚沙哑地说,“我不能躲。我不能躲到远离回声的地方去。我必须——”


他紧紧握着控制器,用力之大令控制器都在晃。“二零三七年,”他大声说,“没有循环的时代,你说过的,那里没有循环!说不定也没有序时者了。那里只有自由。”


他们到底在说什么?伊万从碎石堆里爬起来,扛起火箭筒。不能再犹豫了。伊万瞄准半头人身旁的回声。此时此刻,那只恶魔根本没有功夫兼顾身后的事,但凡有一发子弹射中那台铁皮箱,米学军的时间机器就算彻底完了。它几乎将所有的黑棺都调去挡晶弹。但是个别晶弹已能射穿黑棺,即便射开的洞很快就会合上,但这也说明四维人快撑不住了。


我至少要把那台回声毁掉。伊万将后果抛之脑后,一脚踏上了斜墙的边缘。他不管这枚火箭筒制造的动静会给他带来什么结果了。机会只有一次。


突然,一只冰冷的大手握住了他的后颈,将青年一把拽了回来。另一只手夺下了他手里的火箭筒。这双手上戴了附着晶层的黑手套。


一名全副武装的干涉者将伊万按倒在地。这个人是什么时候爬上来了?伊万惊恐地扭头看他。晶体面罩的背后是一张老男人的脸。青年感到一丝面熟。他似乎在报纸上见过这张脸。


干涉者伸出一根手指,示意他静下来,随后指了指斜墙下方。伊万顺着探头,扫了一眼,顿时浑身冷汗。原来,斜墙下沿就悬浮着一枚手指节大小的黑点,正无声做着规律的摇摆。四维人的黑棺居然扩散到了这里,距离如此近,伊万却自始至终没有察觉。


“这个四维人狡猾的很,特别谨慎。如果不是它被打得神志不清,它恐怕能一次控制十几枚独立的黑棺。你刚爬上这堵墙就得完蛋。”


男人压低声音,“但它再怎么不清醒,你这一发榴弹打出去,黑棺怎么也反应过来了。它会……”他手指戳了一下伊万的后脑,“‘咻’地一下干掉你,顺道还能拦截你发射的东西。”


“你是……本都。”


伊万呆呆地盯着这个男人的脸。他是那个据说在分区陷落后失踪的候选人。


“不……”不管你是谁,“这是个机会,”伊万去捡地上的火箭筒,却被本都捏住了手腕。伊万指向不远处对峙的三人,低声说,“回声就在那里。与其让米学军占为己有,不如趁现在毁掉它!”


本都摇摇头。他反手死死压住青年,扫了一眼下方昏暗的废墟。“如果只有那个四维人,或许……不……嗯……我们也不是没有机会……”他的视线最后落向那个满身是血的女人,“但你这次怕是真的时运不济。”他压低声音,“别轻举妄动了,小子,保命要紧。”


不远处的废墟间尘埃四起。


“观测者去不了二零三七年,他们都是投影,投影会失败,既然如此,为什么不用回声载人试试呢?”


白天诚狠狠地抽搐了一阵,他脸色胀红,额角崩起青筋,他想要抑制抽搐,却又抑制不了。“回声就在眼前……为什么不亲身去看看?去看看二零三七,是毁灭也好,是自由也好,都没有循环了!”


女人静静地看着他,眼神复杂。


“无论你在想什么,你在序时者做得这一切是为什么……现在!就在眼前,回声就在眼前!”他的眼神中带着某种央求。


半头人回过头,纵使枪声大作,白天诚喊得话它听见了,它警觉地转身。


“回声就在眼前!”


她闭上眼。


“好啊。”她松开手。“脐带”收紧,内核被拉回到铁皮箱中。


“噹”地一声,内核归位。半头人冲着神父怒吼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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