根据你提交的报告,你也一同进入了G0遗址,对吗?”
“对。”
“你并不是自愿进入,而是矢泰特·隆德支部长以‘带路’为名、劝导你随行,对吗?”
“对。”
提问的这名军官沉默了一会儿,双手于桌面扣拢,身体前倾。他缓缓地问,“在警报拉响后,矢泰特·隆德支部长是否与你进行过……额外的交流?比如,暗示你写下这篇报告?”
这问题令在场的其余官员都瞄了一眼提问者。
“没有。没有交流。”
问题变得奇怪了。一切简便回答,吴宗宪心里默念,一切简便回答。是什么,答什么,不确定的绝不说,有疑惑的不提问。
审讯室再度陷入寂静。吴宗宪坐在冰冷的铁椅上,尽可能挺直腰板。自打被押送至本部,他便找机会要了纸笔,积极地写下有关G0分区的报告。结果,也不知为何,审他的人多半只关心他对遗址内的写景描述,很少提那位过世的守望者。
早在最初,他记得还来了些大人物,一些面孔自己甚至在本部报纸上见过,不过他们都是来了瞧一眼自己的模样,也不听审讯,转身便走了。随后,他便经历了一轮又一轮审讯。每一轮审讯都比上一轮松散。从黑压压的本部高层围在防弹玻璃窗外,到十几名军士长轮流问话,再到现在他面前坐着的三人。这三名本部成员地位不低,但也没高到军士长那么夸张。此时提问的人,是一名对策局干部,另两人是调查部的高干。
或许是他一天中见过的官比这辈子加起来都多,他有些麻木了,渐渐生起打量各路人马的胆子。只见正在提问的男人坐中间,对策局的大衣挂在背后的椅子上,他头发乱糟糟的,看着颓靡的很。另两名调查部的官员则正襟危坐,一身少见褶皱的外址正装,右边那个男人头上打着发蜡,脸上挂着银框眼镜。他们是调查部的高层。吴宗宪认识最右边的人。
“全是晶体?”对策局干部反复审视吴宗宪的报告,忍不住又问一遍,“你确定全是晶体?”
“是。”
“矢泰特·隆德支部长当真透露过‘神父造访过G0遗址’这样的话?”
“是。”
“你认为,他是否在暗示,神父对遗址晶体一事早已知情?”
“我不知道。”
军官凝重地叹了口气,转身提起大衣,出了审讯室。剩下两名调查部的官员对视一眼,右边的男人拿出一份档案,有吴宗宪的名字。
“G0分区后备队第三大队第一支队队员吴宗宪。”
他宣读,“经本部高层商讨,你无需对第二位守望者相关事宜负责,你的问题不会再上报到对策会议进一步审议。但是,考虑到你的玩忽职守对本部、对序时者的利益造成了损害,我在此宣布中枢对你下达的行政处罚。”
既然我不用为守望者的死负责,那么又损害了什么利益呢?
“是。”吴宗宪木讷地应道。他也不敢问。
“一,即日起,解除你在G0分区的职务,并取消你未来的公职待遇。”高层边说边写。
“是。”
“二,冻结你的外兑票提取资格,同时撤消你一半的信用。”
“是。”
“三,五个工作日内,你会收到中枢议审厅的传单,届时你必须到场接受中枢对你的安全评估,且必须有一名安全顾问进行陪同。否则你将受到来自议审厅的直接处罚。”
“是。”我连外兑票都取不了,又哪来的钱请安全顾问?
打发蜡的男人在档案上面写字,并不停地盖章。“咔”,每一章盖下去,吴宗宪的心头就跟着颤了颤。
“考虑到你的报告详实、认错态度积极,调查部决定不对你进行扣留观察。”他说罢,吴宗宪还愣在椅子上。官员扶了扶眼镜,“你可以走了。”
“是。”他点点头,眼睛没敢看两名官员,起身绕过桌子,走出了调查部的审讯室。
走过一段阴暗的长廊,穿过层层晶体感应,他坐电梯来到地上,进了人来人往的办公大厅。自千年虫事件后,本部从分区迁到了外址,部门单位不再集中,而是分散地嵌入外址各地。大厦里出入的“上班族”都是序时者——这在本部并不多见,大多数单位本质上混在外址群体中。除非是人力需求量大、需要人员纯粹的机关单位,比如中枢,比如此处的“调查部”。用寻常人的话来说,调查部是关坏人的,吴宗宪在审讯室的走廊里已经见过了邪教徒、走私客、甚至偷渡客。
按约定,吴宗宪离开了写字楼,来到“调查部”的背面。他在两幢大厦之间的小巷中等待某人。
阴云压到了大厦顶端。要下雨了。吴宗宪很久没来外址,本想见见太阳的。他站在小巷间一家便利店的门口,店里的气味令他感到些微饥饿,但他身上没有外址的钱。以后也不会有了。
遗址的“半退休岗位”——难人间的俗称,让他在禁海那片阴湿严寒的环境一呆便是两年。那以前,他一直是本部的“闲置资源”。他所在的十年期干涉任务突然缩水,中枢要把他调到别的支部去,对他这个年纪的人来说,太不现实,无异于没了饭碗。当时他尚未到本部规定的退休年龄,但以他那个身体状态,是匹配不到别的任务了,也未必干得好,便在家无所事事了几年。所谓半退休岗位,就是为他这样临退休年纪、却没任务的人准备的。虽说这样的岗位没有干涉者的报酬,但一路干到退休,它的公职福利待遇也是一笔不小的弥补。
他见过的本部成员,最后的目的都是想往“外”走。他们打拼许久,就是为了外址的任务住房最后真正属于他们。在分配到数个中短期任务后,成功的人能分配到几十年安定的干涉者职位,近乎永久地住在外址。这就需要本部成员达到两个指标,外兑票与档案信用。所谓的外兑票,就是用来在执行任务时,兑换外址地方货币的特别用票。而档案信用,则是个人档案上的分数。
这两个指标是每一次中枢任务的报酬。但是,有了外兑票,本部成员也不是想兑就兑的。所有外址的钱,只有干涉者在执行任务时才能兑换。本部公职和分区在职,本部和分区包衣食住行。少部分干涉者职位同样包吃住,但大多数是不包的,序时者生活在外址,需要用自己的外兑票维系生活。每一次任务,中枢会根据外兑票派发一个外址的银行账户,每当任务结束,多余的钱会由中枢回收,转化回外兑票数字。所以越是长期的干涉者职位,申请的标准也越高,不仅是因为信用要求更高,申请人自己也得保证有足够的积蓄。
对大多数干涉者来说,住房需要精打细算。有人积攒了大量的外兑票,申请到干涉者职位后,可以在外址买房,但这个住房是要向中枢申报的。一旦此人的干涉者任务到期,该住房将由中枢收回。要避免这种情况,干涉者就必须要有足够的信用,以供其在任务到期前,仍能申请到下一个任务职位——所谓“信用务必够两期,下一期,下下期”,指得便是此事。因此,外兑票不是万能的,档案信用一样关键。现在足够一个人“留外”的达标信用在五万上下,未来会更高也说不定。不过,信用要求的涨幅不影响已经申请到的干涉者职位。
吴宗宪是三十岁那年,靠外兑票在郊区买了两室一厅,之后便一直出短期任务来维持。后来他有幸申请到了十五年期的干涉者。那已经是他四十五岁的事了,本想着一次做到退休,无论外兑票和信用都够一个三十年期的好任务,没想到七年后就丢了饭碗。他当时五十二岁,哪怕是杂余任务,信用标准也高达五万,和退休“留外”别无二致。在他那个年龄,除非已经五万,否则一旦退下,就意味着和干涉者告别了。
那一年他女儿还未从五年的干涉培训中“毕业”,却拖了对策局朋友的关系,提前在档案上盖了章。多亏他女儿及时找了个干涉职位,外址的住房划到她的名下,他们家房子才没被中枢收走。当时吴宗宪无业,中枢为十五年任务的缩水做了补偿,允许他在剩下的八年里保留使用外兑票的资格。不然,他准会搬去G4分区里住。他总不能吃女儿的票。
吴宗宪有一个大自己十岁的哥哥。自父亲死后,他们彼此就很少来往了。不过,他跟他两个儿子还稍有联系。吴宗宪的两个侄子都是本部公职。大侄子在中枢。千禧事变时,吴宗宪虽不好觍着脸说自己帮了雷诺·爱立信多大忙,但他托他大侄子,确实在雷诺的禁海新兵一事上起了点作用。小侄子前途光明,二十出头便被提拔到调查部,至今四十几的他已身职高位。吴宗宪后来那个G0遗址的后备队岗位,就是他小侄子的办法。
他和他哥哥几十年来,关系从未解冻过。他那老嫂子据说还不知道自己托福去遗址当起了保安。想必小侄子对他们的关系心里有数。
吴宗宪现在等的正是他这个小侄子。
小巷更深处,大厦底部的仓库门开了,两名推纸箱的工人走出来,一名一身标志正装的中年男人跟在后面。此人正是先前宣读对吴宗宪处罚的调查部官员。他头发锃亮,见到吴宗宪,便摘下了银框眼睛,朝他走过来。
“叔,”男人开口,吓得吴宗宪立马弓起身子,紧张打断。“别在这儿喊我。”
“不要紧,”小侄子摆了摆手,“你以为调查部连这点关系都搞不清?先前就和你说了,你这事,没人看不出你冤。我起初还想办法让部里早放人,结果,根本没费多大力气。等本部那些大人物走了,谁也不想多扣留你。最后调查部的审讯是走个形式,我说我也去,立马批了,你还看不明白?”
“我钱都没了。”吴宗宪张口就抱怨。半辈子的钱。
中枢的处罚收走了他的公职待遇,这意味着他的后半生注定要过得紧张,但是这还不算什么,他连用外兑票的资格也被冻结了。这就意味着他半生的积蓄沦为了废纸。他有票,但换不了钱。
“你先前做得很好,”小侄子一时不知如何安慰,“当时不管听见什么,一切简便回答。能说一个字,不说两个。”
“那是我忍得住。振兴,”现在他忍不住了,“你们不能把我的财产全收走!”
“这话和我说说就行了,”小侄子低声说,“到时去中枢义审厅做安全评估,你抱怨了,对你没好处。”他低头擦拭银框眼镜,“中枢要罚你,我们有什么办法?上头唱戏,下头非得照着词本儿念,舞要跳,章得盖。”
吴宗宪没见识,就听懂小侄子一句。他喃喃自语,“罚我是戏?”
“是戏。”
侄子戴上眼镜,“那晶体埋得太深,我就不瞎琢磨了。但是守望者……我看,死这么多年,怎么会没人知道?怕是如今才被人从遗址里挖出来罢了。上面一定会找解释,可那解释,下面也未必能听。难人之间总得有个交代。”他看了叔叔一眼,似是心中有愧,递给他一只烟。
凭什么是我呢?吴宗宪没接。“我以为……”他从没这么委屈过,“跟着本部走,不惹事,就能过好日子,”他一张外兑票都用不了了,以后还怎么过?“安分守己,怎么还能惹这种麻烦?”
这问题似乎让抽烟的小侄子抽不出味来。
“叔,不能这么想,这么想是和自己过不去。支部长,守望者……这都是哪路神仙啊?你不是真被逮起来,我当你说天书呢。”
小侄子吸了没两口就掐了。“要是寻常当官的打架,抱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态度,我还让你避过去,免得被踩一脚没处说理。这个,”他指了指调查部大厦,又点了点吴宗宪,多了些说教的腔调,“真落到咱肩上,不能说是麻烦。大人物,有大人物的考量,肯定比咱们都懂。不过,序时者有大人物,却没小人物。在难人的利益面前,你就不是小人物。咱们都是序时者,平时讲讲小我,罢了,大担子真落下来,再委屈,也要扛上,为了集体尽一份力。”他如今是本部高层,思想觉悟和吴宗宪不一样。“记得啊,不是‘麻烦’,是责任。你不晓得我觉得你有多光荣呢。”
“真的?”他这话令吴宗宪感到一丝鼓动。
“要不怎么说,寻常高层找麻烦,那是仗着官威,欺压难人;本部或领袖找‘麻烦’,那是叫你报效组织,是常人修不来的福报哩。”
吴宗宪因为外兑票的事,心悸是一时消不掉了,但身为官员的小侄子把话说到这份上,他也觉得太计较私利不好。可是,这“私利”是他忙活一辈子的东西,说不计较是谎话。其实,既想计较,又不好计较——这种矛盾,他根本没有陷入其中。他心底里的某处是不信小侄子这番话的,但他至少明白自己的这份“不信”出自于何。他没文化,没水平,没那么高的学识,他不自觉地为自己的身份感到低人一等,那么自己思想品德比不上体面人,也是自然的了。他不抱怨了。这并非出于自己忽然被小侄子一番高尚的话所打动,他只是意识到了自己纠结小利、也不得不纠结小利的现实。自己这样的人,在序时者的大是大非上,还是少说两句吧。说了也没人听。
“叔,你现在去中枢吧,安全顾问的事越早办了越好。”他这么说的时候仿佛忘了吴宗宪的处罚。
“安全顾问啊?”吴宗宪有些尴尬。结果,小侄子早知道他没钱,叫吴宗宪在小巷这里等着。他去了趟附近的银行。
他回来的时候,塞给吴宗宪一个枯黄的信封,里头不用问也知道是什么。吴宗宪没表现出来,但心里惊骇。他知道振兴的老婆没有职位,一直在家带孩子。而小侄子是调查部的公职。外兑票是给干涉者的资源,他们一家是没资格去用的。然而,他刚刚去银行取了这笔外址的钱。
“别请太贵的安全顾问。序时者一次非任务的重金交易会惹中枢来查,查到就是完蛋。复兴可没能耐兜着这个。”
我难道还没完蛋吗?“好,好,”他赶忙将信封塞进屁股口袋里。他左右四顾,压低声音,“这是复兴办的?”大侄子是中枢人员。
“他哪行。”振兴神秘兮兮地低头,“我总有点朋友……房子现在不敢搞,是有人想我收,但外址人要不少干涉者才有的证件,现在找不到人开。还得在我爸家住一段日子……”
吴宗宪听得云里雾里,只觉得侄子所言已是另一个世界。他安分守己惯了,前30年都是“搞建设”出身的,就是去分区帮着运土运泥运钢筋。分区里也有树要种,地要铺,砖要搭,楼要盖,但东西需要外面的人送进来。中枢不会轻易浪费干涉者资源,本部也不会允许太多的外围人民出墙,那么就轮到一批本部基层来“搞建设”——外兑票少,但信用攒得和干涉者一样快。直到女儿出生那年,他生活刚好有了起色,才去做干涉者。他哥哥不屑他那种生活,觉得“有辱家族名声”,分开几十年,两家人也有了天壤之别。几乎一辈子见着本部内公职只敢低头走的吴宗宪,当年小侄子给他找了份后备队的活都让他大为震动。如今,这枯黄的信封他只觉得烫屁股,更不要提来路不明的“房子”,若是自己住里头,准得被烧死。
他最后没去中枢,而是跟着小侄子走了。他家里出了事。据说G1分区陷落时,大侄子的女儿在现场。那里的亡者没有遗体,他们只收到一份草草的死亡通知。出事的侄孙女,吴宗宪只见过几面。她还小的时候,和自己女儿做过一段时日的玩伴。据说他哥哥下午办了场丧事,由当地一名神职主持。吴宗宪坚持自己也去一趟。
他觉得自己得去一趟,即便他依然不想见到他哥哥。他今年多大了?兄弟俩差十岁,那他应该年已七旬。人们总会与谁达成和解——这还是自己老婆年轻时说的,但吴宗宪觉得这是读书人讲雅语。因为还有的人,时间一长,他见了更嫌膈应。
他们打了车,一路上叔侄二人没再说过话。他在倒后镜里打量着后座的两人,一个人西装革履,另一人则衣衫褴褛。看见小侄子如今混得光鲜,他本该骄傲才是,可他却越来越拘谨。吴宗宪正襟危坐,他仍穿着后备队的旧工服,手里还有一顶破帽子。他腰杆挺得笔直,和坐在审讯室里一样。
小侄子振兴早些年和自己的女儿有相同的想法。他不想要孩子。其实也正是这一点,区分了吴宗宪和其兄长。那个老头子是一门心思地传宗接代,吴宗宪对此比谁都清楚。他十九岁就有了大儿子复兴,这名如今只小自己九岁的大侄子也有样学样,二十生子,二十六第二子,两年后又弄出一个和哥哥们异母的小女儿。但是,振兴想法不同。他起初甚至不愿结婚,一直坚持到三十八岁。吴宗宪的兄长是个强硬的人,振兴最后拗不过,老头子给他安排了一个小十岁的老婆。如今儿子也七岁了。
一晃两年过去了。他上一次和振兴说话还是去遗址以前。车窗外的阴云涌动,偶有温吞的白光渗出云缝。他忽然觉得自己像刚出狱的犯人,许久没静下来感受外面的世界。每当这个时候,他的潜意识都试图去思索那些外围人民是什么心态,可他脆弱的良心又阻止自己继续想下去。
坐了一个小时的车,他们穿过了城市,三段回山路,五段山洞隧道,来到岛的南面。那里是一个不那么繁华的地带,但叫“小镇”又显得太促狭。他很多年没来了。下了车,他随小侄子去了一块敞篷地。这座敞篷地在海边,丧事就办在里面。
由于死者没有遗体,丧事的流程简化到极致。本质上,是由一名神职人员主持的追悼会。不过敞篷地里阵仗倒是不小,里头坐满了人。哀乐声响起,吴宗宪找了个后排角落的位置。他看见自己的兄长坐在最前排,满头银发似乎被特意梳理过,脸上的皱纹比两年前更深了。他手持精雕拐杖,漆黑龙头栩栩如生。老头子并未听神职人员追悼,他歪着头,和身后一排的吊唁者耳语。
大堂正面挂着侄孙女的遗像,那还是她十八九岁时离开家拍的。她还好小。吴宗宪凝视着那张青年面孔。他想起了自己女儿。她做干涉者已有十余年,每年差不多能见上一次。她年年都有变化,但不知为何,在吴宗宪的脑海中,女儿的形象已经定格在那张照片上的女孩差不多的年纪。他知道这么想不对,但他的确在死者的追悼中获得一丝庆幸。他现在只想见见女儿。
复兴在哭,抹眼泪的还有侄孙女的生母。他的正室也在,和两个步入中年的儿子坐在老头子身旁。这个大侄子的家庭究竟是什么样的,吴宗宪丝毫不了解。在场的绝大多数人都看在眼里,但他们似乎又没看见,他们表现得理所当然,只有肃穆或悲伤。
这些人他一个也不认识。来者几乎都是本部公职,吴宗宪留意到,他哥哥身后坐着的一排是些有头有脸的人物,振兴所在的调查部也至少占了一排。追悼的对象是一个初出本部的女孩,在场人数却有上百。从步入这座敞篷地以来,吴宗宪便闯入了一个完全陌生的世界。他落座的时候,一旁穿着体面的男人奇怪地看了他一眼,不自觉地往左挪了挪。他猜自己身上也许有异味,只是他闻不出来。
在场的人有多少认识死者呢?吴宗宪甚至看见一个小支队的对策局成员。真正为你难过的怕是只有寥寥几人,他望着侄孙女的遗像,心里有些闷。
反正老头子一定不难过。“不过死了一个女儿,”他都想象得出他会用什么语气说这话。那个老头子在和另一个高层耳语,他眼睛是望着发言的神职,嘴里却一直在说些什么。
他们兄弟俩的祖辈,向上追溯,实际上曾经是隶属于序时者的“圣战遗留家族”,据说在本部还算得上一个有地位、有声望的小家族。直到上个世纪中叶,这个小家族衰败了。几十年过去,又是家族战争,又是第二次圣战,曾经那些政治名利早已是历史,一个小家族沦为了一个一家四口的本部基层家庭。吴宗宪的父母是分区在职,所以兄弟俩是在G1分区长大的,“圣战遗留家族”早已是某些高不可攀的代名词。硬要说还有什么是一百年前留下来的东西,便是一枚不知道是哪座分区的黑石罢。
然而,吴宗宪不知道他哥哥从小是受了什么刺激,他刚从修道院出来,就一心要“重振家族雄风”,让这个只有四个人的小家庭再度变成在本部举足轻重的政治世家。他哥哥的思路就两个:繁殖,本部公职。
兄弟间的矛盾是在父亲死的那年开始的。那一年复兴的大儿子刚出生,而三十岁的吴宗宪才有女儿。他不可能为了哥哥所谓的“儿子”要二胎,他压根就没在乎过这些。但这一点必然惹恼了兄长。吴宗宪能察觉到,他哥哥迟早要提这事,事实证明,他也很会挑时候。父亲下葬的那天,吴宗宪正伤感着,他哥哥这时站在一旁说:“如今这个家族只剩你、我、复兴和振兴四人了,”他这么说的时候还瞥了一眼自己襁褓中的女儿,“你没子嗣,你得要个儿子。”当时吴宗宪头一次生出这样的念头,他想把兄长推进面前的土坑里,和父亲一块埋了。
他哥哥的“重振家族”计划,理所当然地包括了吴宗宪。或许正是受这种控制欲的影响,“管好自己就行”——吴宗宪生出了相对的观念。对他而言,生育固然是夫妻间商量的事,但身体是女人的,总归和自己没关系。如果他老婆只要一个孩子,那就只要一个,如果她不要,那他连女儿也不会有。他哥哥对此更没资格插一句嘴。
实际上,他们兄弟二人早有割裂。兄长二十出头就跑出分区做本部公职,他的儿子们同样不被准许做公职以外的事。吴宗宪对“公职”并非不倾慕,但他真正倾慕的不过是振兴那样爬高后而来的名利。他做不来公职,适合他的是干涉者,他只想在外址过稳当生活。由于家境留给他在三位一体职位上的只有劣势,吴宗宪为了干涉者,前十年甘愿去分区“搞建设”——这对他哥哥来说是无法想象的事,他对本部的“建设”政策本就不满。“他竟然去干外围人民才该干的活!”兄长对复兴说过这话,吴宗宪已经忘了是怎么传到自己耳朵里了。
不仅是搬砖运泥,他只记得进一步刺激他哥哥的,是父亲死前将那枚黑石给了吴宗宪,而非长兄。本来一块石头的事,吴宗宪根本不想计较。黑石的确值钱,但毕竟是传家的东西,他不会拿去换外兑票,留在他这儿没半点用。父亲下葬的那天,他本打算顺便把黑石给他哥哥,告诉他你要兴盛什么就兴盛去,别把我扯进来。结果,他对自己女儿的态度,令吴宗宪改变了主意。父亲死后的第二天,他就把黑石传给女儿——当着众人的面挂在了婴儿的脖子上。黑石从此是她的东西了。这件事究竟将兄长激怒到什么地步,吴宗宪不了解,也懒得去了解。
父亲死后,兄长待母亲很好,但吴宗宪看得明白,在他“重振家族”的宏图里,母亲并不像父亲那样扮演什么重要的角色,地位是虚的。不过自父亲死后,母亲竟越来越认同大儿子的想法——她也说不出什么大道理来,就是铁了心觉得生儿子的女人才有本事。挨着这种婆家,老婆是过不好的,自己也过不好,于是吴宗宪渐渐远离了兄长家。从此兄弟俩便形同陌路,哪怕是母亲挺不住的那一年,他回去也是住附近的旅店里,兄弟间没说一句话。快三十年过去,后辈间还稍有来往,但两家人早已不在一个世界。
追悼会结束后,吊唁者们陆续离开。天一直没有放晴,但直到黄昏都未落雨。吴宗宪走到海边,还回头看了一眼。他顺着敞篷的缝隙,想多看一眼照片上侄孙女的模样,结果视线很快被挡住了。那是两只相握的手。只见头发锃亮的老爷子走出敞篷地,和一名高层握了握手。吴宗宪扭头走了。
海边有个穿正装的六七岁男孩,胸口打着漆黑的蝴蝶结,他正蹲着玩鹅卵石。一枚晶体胸章摆在地上,和卵石混在一起。孩子或许是嫌一下午的丧事太乏味,父母先放他出来了。
吴宗宪摘了帽子,“胸章不能乱摆,收好。”他慢慢地说。
小男孩抬头盯着他。他手摸到乱石堆里,没把胸章收起来,但是攥在了手里。“二爷爷。”
他咧咧嘴,“还认得我啊。”这是振兴的儿子。两年前振兴给自己找到遗址的岗位时,他顺带见了这个侄孙子。他女儿当时也刚好回了趟本部,孩子很喜欢她。他怕是要做哥哥了。吴宗宪进敞篷地时,见侄儿媳妇又挺着肚子。
吴宗宪要等的巴士还要半个小时才来一辆,他留在海边和侄孙子扔起了鹅卵石。“你为什么能把石头扔那么远?”小孩问。
“你以后会扔得更远。你爸爸陪你玩过吗?”
“爸爸说他扔得没我远。”
“你从哪里捡这么多石头啊?”吴宗宪望着一地的鹅卵石。
“爸爸还说你以前是搬石头的,”小男孩蹲下来捡了块小的石头,“搬砖堆瓦运泥沙,劳动人民真伟大。”
这话他学得有模有样。吴宗宪不禁咧嘴笑起来。
小孩将一块石头抛出去,落在附近的礁石上,被一阵浪打了回来。“爸爸说你很可怜。”
吴宗宪注视着那阵浪花,也拾起了一块石头。“你爸爸这么说?”他扔了出去。
见到卵石飞过了海浪,小孩叫道,“不公平!我刚刚那个有浪!”吴宗宪哈哈大笑起来。他好久没这么笑了。他又陪他扔了几轮。
如今属于女儿的房子在这座岛的另一端,和兄长家几乎处于两极。吴宗宪坐了几乎三个小时的巴士,回了外址的住处。那里靠近口岸,距城市很有一段距离。他中途换乘地铁或许能省一个小时,但钱比时间值钱,他选择一路坐到底。
住了二十多年的两室一厅位于一幢灰黑色的楼房里,密密麻麻的窗户如蜂巢。这栋楼二十年前还是黄色的。吴宗宪抬头望着四楼,扫过熟悉的房门,一阵倦意袭来。他摸了摸口袋,里头是小侄子给的钱。他阻止自己细想这事。他需要钱。
不过安全顾问的事还是明天再想。他累了。几天前他还有积蓄,现在他没了,在这个年纪,信用折半就相当于没有信用。他只想好好睡一晚,考虑怎么和女儿交代这事。他现在的打算是回分区,或许那里是他注定的归宿。
等吴宗宪走上楼,却发现钥匙打不开门。门被反锁了。
“你做什么?”
家里有人,门开了一条缝,一张小伙子的脸。“你找谁?”
我找谁?“这里是我家!”
对方皱眉。“有病啊你。”语落门合。
吴宗宪一把顶住门,拿脚卡着门缝。门夹得脚疼,他火气上来了,“擅闯民宅,”他回想着外址人的措辞,“我马上报警了!”
一听这话,门不再夹他了。“你有没有搞错啊,我们住进来都过了好几年。你是不是非要看一眼房产证?”
“看!”吴宗宪气急败坏。家还能找错?他跟着对方进了屋。
桌子,沙发,书架……家具都还在,有的甚至几十年了都没变。一股熟悉的气味扑鼻而来。这怎么会有错呢?这就是他家。
沙发上还坐着一个男人,这让吴宗宪冷静了些。他们请自己进屋……他是做过干涉者,但这把年纪,若两个精壮的小伙子对自己不利,他多半得吃亏。但是吴宗宪并没有丝毫畏缩,他伸手从书架上举起一只老鼠样式的闹钟,这还是他女儿上初中时买的,到现在都没坏。
“这闹钟你们是从哪买的,你说!”
“先生,”沙发上的那个男人朝他礼帽地笑道,“一般这种情况我们把门关上报警都可以。但太晚了,怕吵到邻家。我们请你进来讲理很好了,你也别乱碰别人东西。”
“这是我女儿的东西!我——”
另一个人这时从房间里拿出了购房证明来。各种证件样样俱全。吴宗宪本还以为他们会拿自己女儿的资料来充数,结果他们就真像在这儿住了八九年似的。不过只有吴宗宪知道这是自己住的地方。他越想越不对,翻到某些资料背面。
文件都是真的。但是……他盯着某张资料的签发地址。这地址他很熟悉。在这座城市里,只有一群特定的人会在这里领到真实的证件……或者身份。
“你们是干涉者?”吴宗宪抬头问。
对方呆住了。所有的笑容都消失了。
“你是什么人?”
“难人!”吴宗宪更愤怒了,“你们什么金贵的任务要征用其他干涉者的房子啊?一声招呼都不打?”
对了,征用。吴宗宪表面愤怒,其实心虚了。也许中枢打过招呼,女儿却没有联系上自己呢?万一是中枢的意思,他得响应号召……
“征用?”两个小伙子面面相觑。“这不是征用。哪来那么高级的任务,”站着的人说,“我们的任务很普通,包吃住的那种,是中枢分配的。”
沙发上的男人皱眉,“你想表达的是,这房子的使用痕迹不是中枢为我们的身份渲染的,”他瞄了一眼那些家具,“是你自己用的?”
中枢分配的?吴宗宪一阵眩晕。
“你们扯淡!”他红着脖子暴起,去揪面前男人的衣领,“这住所是我任务到期前,我女儿用外兑票堂堂正正从我手上换过去的!中枢怎么可能把难人正当的财产分配出去!”
两名干涉者力气总比他大。两个男人合力压住了他,硬是把他推出门外。吴宗宪的鼻子正中铁围栏。他眼冒金星,鼻子又酸又胀,满眼泪花。
“中枢分配的任务,你找中枢去,别在这儿发疯。”门“嘭”地关上。
吴宗宪掩着鼻血,朝门上踹了两脚,“好,我现在就去找中枢!我今晚就叫你们从这里滚出去!”
他转身离开。身后传来开门声,估计是哪个邻居探头出来看。他抹掉脸上热乎乎的液体,下了楼。
等吴宗宪坐上巴士,他的气焰已经散了一半。他很少去中枢。每次去那种地方,他都是为了申请干涉者。因为害怕被中枢回绝,他每一回都要打点自己一番,毕恭毕敬地进去,毕恭毕敬地出来。像现在这样,气势汹汹地去抱怨,他还从没干过。吴宗宪望着车窗外,那些高耸精致的建筑物围绕着海港,波澜微起的海面上印着五光十色的倒影,装点精致的游轮在港口停摆。这里是本部高层的世界。他感到一丝心虚。但现在是房子的问题,是要命的问题,他必须争口气。
中枢所在的贸易大楼旁,是一家琳琅满目的服装店。落地窗足有两层楼高,橱柜的灯将窗外的人行道弄得金光闪闪。吴宗宪走进中枢前,在一片金光中停了下来。这窗子每次都能提醒他照照镜子。他从地上的积水里弄湿了手,把脸上的血渍抹干净。借着窗上的倒影,他将后备队工服的衣领整了整,拍了拍手里的帽子,戴到头上。等他转身走到中枢大堂门口,看见里头来来往往的序时者的模样,犹豫了一会儿,又将帽子摘了塞进口袋里。
吴宗宪绕过伪装用的办公大堂,对着最里侧的保安出示了胸章。穿过三四层感应石门,他来到中枢的“办事处”。此地干净无尘,几盏吊灯高挂天花板,走廊内无比敞亮。中枢人员衣冠楚楚,过道里满是好闻的香气,地板光洁地能看见自己的脸。
他来到办事处窗口,前面还排着两个人,很快便轮到自己。
“您好。”接待员冲吴宗宪招呼。
“你好,你好。”他坐下便开门见山。“我女儿是干涉者,在外址有一套住房。现在她在执行任务,是我住。结果我今天回去,发现里头住着别的干涉者。他们说是中枢分配的。”
“请问你和住宅所有人沟通过吗?”接待员问。
“我确定她房子还在手里。家里的家具、衣物什么的都还在呢!”说到这,吴宗宪又有些急了,“中枢怎么会把干涉者的财产分配给别人去用?是不是哪里搞错了?”
“您能否出示一下您的胸章?”
接待员拿了吴宗宪的胸章,在窗口里的设备操作一番。“您说的这间住房,从今天起就已经由个人转为序时者所有了。”
“为什么?”他几乎叫出来。
“我这里显示的是,您档案上的信用低下。分配部怀疑这份外址资产来路不明。”
来路不明?“这房子当初是我买的,但在我不做干涉者的一个礼拜前,我女儿就从我手里买下来了,这笔转交,中枢这么多年都是认的!”女儿当初买这房子,用的是她自己的外兑票换得钱。这再正当不过了!事实上,吴宗宪私下一直想将自己的外兑票塞给女儿,但两人又害怕这种家庭内循环是否耍赖,搞得中枢到时不认住房的“续期”。他在遗址站岗时还盘算着,等一退休——三四十年期的干涉任务一落地,他就去换外址的货币,正儿八经地把房子钱还给女儿。
“您说的这种延续外址财产的做法,中枢当然是认的。但是,这意味着交易双方都需要一定的信用。您和您女儿的交易存在,但是,您的信用极其低下,不够申请任何干涉者任务,导致系统突然对这比交易起疑。按照规章制度,中枢决定暂时收回你们交易结果的住房。调查部会介入调查,只有查明这其中……一切正当,您或您女儿才可以向上申诉。”
信用低下……吴宗宪打了个哆嗦,“听我说,我先前出了点事,导致信用被折半了!但是我做过干涉者!我交易时的信用很高的!”
“我理解。但很抱歉,本部这些年严打来路不明的外址资产交易,以防占用干涉者资源,所以这方面查得很严。‘宁可错杀三个,也不放过一个受贿谋私的邪教徒’——这还是调查部部长上个月的发言。”接待员似乎为本部有这么一个清廉的部门感到满意。“所以,请您谅解。”
“谅解什么?你怎么听不明白我说话呢?”吴宗宪急了,“我是说,我这个是意外情况!我今天受到了一个判决,要折半我的信用。所以这是个误会,我没有贪污受贿,没什么好怀疑的!”
“我明白的,先生。我的意思是,如果真有误会,在现在这个时期,解开这个误会的流程会麻烦些。”接待员赔笑,退回他的晶体,没再去碰设备。“中枢收回了您的住房后,您得去找调查部作证明。”
“我找调查部做什么?折半我信用的判决就是你们中枢下的!记录你这能查到。”
“我说了,这些您得去找调查部。”
然后让调查部调查一个月,最后跑来你们中枢拿证据?这不兜了一大圈吗?“我没地方住了,无家可归了。”吴宗宪不提女儿了,他打算用质朴的生活需求唤醒接待员真正的理解。“我这是个少有的情况。小伙子,我见识少,很多大道理都不懂,但有一点我懂,不管什么政策,不能不考虑特殊情况吧?”
“先生,您如果实在有意见,最好联系我的上级领导。我没法给您解决的。”
“你能不能把我信用折半的判决,交给收走房子的部门,分配部?执行部?总之让他们看一眼都好。”吴宗宪声音都哑了。他身子前倾,几乎凑到了窗口另一边去。身后的保安走了过来。
“这个我也做不了主。这里只是办事处,您恐怕得找领导……”
“那我今晚睡哪儿啊?”吴宗宪一阵茫然,“你们能不能临时给我一个地方住?”
“这个,我得过问我们的领导。我不敢保——”
“——找领导,找领导!”保安把他拉开的那一刻他忽然火了,“办什么事都要找领导,还要你们办事处干什么!把这破窗子安你领导家门口得了!”
保安见他失控了,拽住他。吴宗宪扯着嗓子叫骂,“你们抢走了我的房子!”保安把他拖到了大堂。
因为吴宗宪一直大喊大叫,终于被推出了大厦。他一个踉跄,好不容易才站稳。他涨红脸,整了整自己本就褶皱横生的工服。路上行人纷纷侧目。他本想再张嘴骂几句,还是忍住了。这里是外址,他怕自己一个词说漏嘴,把命给说没了。
他又站了一会儿,才茫然地离开。“这该怎么办啊?”他不停地问自己。走在高耸的摩天大楼之间,他感到束手无措。
吴宗宪漫无目的地走着,远离中枢,走到靠山的城市边缘。这里有一片施工地,短短两三年,想必又能盖起一幢高楼来吧。序时者喜欢搞“建设”,外址某些地方也喜欢。前三十多年的人生定义了自己,吴宗宪无法否认这一点,来到这样的地方,他感到一阵熟悉,竟一时分不清自己身处内外。
他半天没有进食。循着香味,他找到工地背面的一家破旧酒馆,蓝绿色的灯光亮得晃眼,里头的生意黯淡地很。他念不出酒馆的名,只认得一个“龍”字。他摸了摸口袋,想起自己是有钱的。
吴宗宪随便吃了点,但看菜单才发现没胃口,便要了两瓶酒,也不管是什么酒。他从信封里抽了张钞票出来,一时凝视着手里的信封。本部公用的一直是这样的枯黄色信封,几十年未变。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体温,他觉得这沓信纸热得发烫。酒瓶一到,他便咕咕喝下一半。外址的任何一种酒,都比序时者那种绿酒的怪味好。他以前在分区的时候,工头会从外址备几箱酒进去,他就是那时染上了酒瘾。老婆怀孕后就戒了。
他哥哥跟他不同。吴宗宪知道他根本不喜欢酒,但是侄子以前提过,他办酒桌的力度是无人能比。一想起这个,嘴里的酒就变得不是滋味了。吴宗宪厌倦地望着酒馆门口的大风扇,风呼呼地吹过他的额头。
“管好自己就行”,这句话区别了他和兄长,但也造成了他和女儿曾经的隔阂。它并非是完全正确的。他想起了十几年前,想起了那场动荡本部的风波。他忽然意识到自己也有这么多年没见过老婆了。他拼命去想她的脸,但竟然想不起来,或者说,已经想不清楚了。他能忆起的偏偏是二人初遇时她的模样。分区太冷,当时他随工队在地里烧酒喝,她也不怕冷,从统治分局跑来讲本部政策,后来熟络了,就和大伙边喝酒,边讲政策。吴宗宪老实,学得最快,最能理解她,喝醉时讲得话第二天还能背下来。她父母在亚支部的研究所里做干部,都是知识分子,没什么“门当户对”的概念。他们没用有色眼镜看搞建设的自己,对女儿唯一的要求是要幸福。然而,这对老丈人最后却落得白发人送黑发人。若不是孙女这个理由,他一直抬不起头去见他们。这是他的懦弱。他又想起了分区里那张面孔,冷风一吹,脸蛋通红。他却忘了她是怎么和自己变老的。他醉了。
等他喝完手里几瓶酒,离开酒馆,看见一群人坐在酒馆门口。不少人光着上身,汗流浃背。有的人戴着工帽,有的没戴,有的搬来两块砖,坐在地上。他们是来蹭酒馆的大风扇的。吴宗宪看着几张赤裸的脊背上,汗液反射着酒馆招牌蓝绿色的光,在夜空下划过暗色带泥的皮肤。
他一时以为自己用回声回到了三十年前——多邪恶的念头。或许正因诱惑,才显得邪恶。谁爱过苦日子?他不是想过苦日子才有这种念头的。我只是……他就只是想坐在他们之间,正如过去他坐在他们之间那样。他和工友每晚都坐在石门边喝烧酒,有时若是离午夜早,他们还会拉上外围人民一起。有个女人曾经来做“建设”,还带着两个三四岁大的孩子,有这种负担,她的活干得都比男人好。有几年工地缺人,十几个工友的信用已经达标了,在等中枢的干涉者录用信,工头一直说没收到,吴宗宪一次取酒的时候,在工头办公的角落里看到许多枯黄的信封。他们爱用枯黄的信封……
吴宗宪打了个满是酒气的饱嗝。他走上前,问这些蹭凉的人愿不愿意和自己一块喝酒,他请客。起初少有人理会,直到吴宗宪抱着一箱酒瓶出来,他还让老板把大风扇朝外吹。
他们很快打成一片。有几个人说话他听不懂,但他觉得自己懂了,不懂的只是语言而已。这里头一个女工嗓门最大,胳膊有他大腿那么粗。就属她酒量最好,吴宗宪一眼能看出来。她还问他,为什么给他们这些人买酒喝,他一时答不上来。
“你就当我喝高了,乱花钱。”他的确有些晕头转向。
他们的声音,他们的气味,他们的神情,真的都一样……或者,吴宗宪把他们想得一模一样。他每从信封里抽出一张纸,心里就轻松一分。这里有人一看不是自己的钱,便拼了命地多喝一点,还有的人喝着喝着就进店里了,比如那个状如牛的女人,吴宗宪看她自己去垫了钱。什么人都有。
“内址啊外址啊,”他低下头,“我们才是一国的……”
“大家都是人。”女儿的声音。
或许是真的醉了,他觉得自己现在才明白什么。
等吴宗宪回过神来,他已经走在人行道上了。他觉得自己路走得笔直,视野却是天晕地转。但凡留意到自己的路人,纷纷绕开了他。那些眼神……他认得那些眼神。在这个据说“穷就等死”,“水深火热”,“不如庇护所”的外址,你只有做个醉鬼才会尝到那些眼神。但是在某些地方,醉与没醉没有区别。人是分三六九等的,那个口口声声庇护主义、难人万岁的时间之国只教会了他这个道理。即便他滴酒未沾。
又不知什么时候,他面前是中枢的所在地。他和大厦之间只有一条大马路之隔。
夜晚的车很少,临海的风令他通红的脸颊感到一阵温热。但他又觉得越来越冷。吴宗宪走上大马路,周围的灯光如旋转的花火。
吴宗宪拿着酒瓶——他手里竟然有个酒瓶——对准了面前的大厦。他听见汽车在鸣笛。他对了好半天,终于对准了。“你们不还回来……今天我就……睡这儿了!”说罢,他蹲下身,仰面躺在了马路的正中央。
他静静地感受着沥青的余温,马路的振动,海风让小石子戳自己的脖颈。他明明没在动,这紫云密布的夜空和高楼却在旋转,旋转……他眼角的余光瞥见了不远处红蓝交替的灯,还有奏乐声,越来越近……
他忽地就坐在车后座了,额头抵着和前座分隔的网格,耳边有对讲机对话的声音。他感到一阵反胃。我被巡逻队带走了,他想。不,应该是调查部……不对,这里是外址,外址的叫警察……太好了,我被警察带走了,这样那些人就不得不直视我……听我说话……
等吴宗宪意识再次回归,他正站在看守室的暗房里。几名警察刚离开,身后的门合上了。两名西装革履的人正站在他面前,他一时分不清男女。
“吴宗宪,是吗?”其中一人声音森冷,“我们是调查部的。”
吴宗宪一抽搐,终于呕了出来,全吐到那人身上了。
“看来我们也用不着调查了。”
他们坐在外址警察的看守室里。吴宗宪对面的只剩一人了。
“在外址无故生事,触犯外址法规,性质恶劣。虽然我们无需出动干涉者给你擦屁股,但两名调查部的公职依然属于公共资源。根据本部律令二三五条,中枢会折半你的信用。”对方冷哼一声,“但我们没必要那么死板。你是醉酒状态下作恶的,这充分证明了你自控能力不值得信任,该不该放你在外址闯荡都是问题。我和我同事都坚持,应该把你一路检举到中枢审议厅,让你住进分区里。”
“你们条条框框看着僵化,论罚却总能玩出花。”吴宗宪不停地打嗝,但是吐过之后,他总算清醒多了。罚吧,反正我什么也没有了,只会拖累女儿。
“我会详实、如实地做笔录,如果你对公正性有任何怀疑,你现在可以找安全顾问来。等安全顾问到场,我再开始笔录工作。”
吴宗宪缓缓摇头。
调查员问,“你醉酒前都在做什么?为什么酗酒?”
大闹中枢。吴宗宪嫌解释起来太麻烦,便略过了。“追悼会。”
“追悼会。”对方挑眉。他边做笔记,边冷哼道,“巧了,我们上司也去了场追悼会。”
“他侄女的?”
调查员皱眉,“你知道?”
猜的。借着酒劲,他胆子大了些,“我是他叔叔。”
“叔叔?”对方没动笔,“你是林振兴的……叔叔?”他问,“亲的?”
他点头。
对方笑了,“你也不是林家人啊。”
“改了,”他打嗝,“改名了。”
调查员视线严厉了起来,“我提醒你。笔录期间,你不老实回答问题是会付出代价的。”他说罢,看守室陷入了沉默。过了几分钟,调查员放下笔,“我出去……核实一下。”他转身离开看守室。
没多久,门开了。
“要罚就罚吧……”吴宗宪低着头嚷嚷。
“您可能误会了。”一个女声。他这才发现来者不是调查员。“我不是调查部的,我是中枢信使。”
中枢信使?吴宗宪昏沉的脑子转不过来。他记得那是专人送信的,送的都是公职信。他这辈子只在被录用干涉者时见过信使。
“哦……你们要把房子还回来了?”
“房子?”
吴宗宪摆摆手,示意她直接把信件给自己看。
信使递过枯黄色的信封,动作迟缓,“对不起,先生。毕竟,您早些时候被关在调查部,好不容易定位到您,您又被抓到这儿来……这份文件交到您手里可能比常人晚很多。”
吴宗宪接过信封。他额头生出许多细密的汗珠,他抹了一把,满手的水。里头只有一张薄薄的纸,他一时怎么也抽不出来。上面写满了手写字,赤红色的大字……
“您女儿的事,我很遗憾。”
信使脸色阴郁,“我想传达的是,他们都是烈士。中枢对烈士及其家属是非常重视的……”
他的酒全醒了,但他此刻的意识却比醉酒时还模糊。赤字太大了,大到他不得不看清楚。
“G1分区陷落后期,经我营对吴晓思(女,G0籍)的尸体进行检验,其不幸于四维人的黑棺下英勇牺牲……”他几乎在搓揉手里的纸,揉过鲜红字迹,将墨抹得到处都是。
他读不下去了,他长大嘴,拼命呼吸,他觉得喘不上气来。汗水融化了赤字,纸上写满了血。
白天诚彻夜未眠。
他在营帐内反复踱步,等待对策局预备役的消息。解决了余希的问题后,他考虑换个营帐,在本部代表团到来以前尽可能保护自身安危。
他想象着余希被人打倒的模样,他要叫她当着本部高层的面认罪,然后让她沦为罪人。他到现在都还不明白罪人的成因为何,刚好可以借着机会要个解释。我能成功吗?白天诚心里还有一丝忐忑。对神父,他必须要制造同样的优势。关键是,本部代表团会不会插手?
白天诚听见营地远处一片隐约的躁动声。开始了。他按捺住好奇心,没出营帐。
躁动声再未消停。半个时辰左右,营外传来了脚步声。他忍不住探出头。只见一只黑压压的部队正在靠近,他们来自营地的反方向。他愣住了。这支漆黑的部队分散成四人小队,围住了临时高层的每一座营帐。
对策局部队。他一眼就能认出来。但是,他们不是驻G1分区的预备役。首先,分区里没有这么多对策局成员。其次,他们装备精良,全副武装,战术背心到手套,全身上下都附着晶体涂层。那顶顶头盔下的晶体面罩背后,是一张张他感到面生的脸。
有四名对策局成员也围住了自己的营帐。“你们是谁?”白天诚警惕地问,“为什么来这里?”
“我们是对策局的直属部队,奉命保护G1分区的所有高层。”
本部直属。白天诚瞪大眼睛,他们来自对策局代表团。距离本部代表团到来还有几个小时,对策局提前进了这座分区!“奉谁的命?”他大声问,“奉谁的命!”
“请回营,长官。我们不负责回答问题。”
“你们知道我是谁吗?”白天诚斥道,“你们知道——”
没等他说完,他就被推回了营帐里。他呆滞地盯着掩上的营帘,愣了好半天。
保护所有的高层?不对,不对!他们不想临时高层的谁离开营帐,他们想把某个人控制住!白天诚的营帐和其他临时高层的分得很开,所以他也不知道“保护所有高层”的真实性。被针对的毫无疑问是自己,白天诚不动脑子都想得明白。
是谁?谁能向对策局的正规军下命令?是余希,她抢先我一步?不可能。虽然对策局代表团本质上是此次授勋仪式的仪仗队,但无论如何也是干涉者,神职人员无权调动任何干涉者。是本部高层?是军士长?为什么?他们是教皇派。他们就算不想插手使者问题,也该和那些临时高层一样,至少不该站出来和我作对。
白天诚一时紧张四顾,发现营外四角都有干涉者的身影。这个节骨眼下,他没有能力离开营帐。他下意识地摸向口袋,摸到了黑石,那枚余希留给他的黑石。她真蠢,昨晚竟然没要回去,白天诚原本仍有机会逃走的。如果刚刚就逃走……会怎样呢?他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他无法判断。
营地深处的嘈杂声越来越近了。白天诚起初以为,那是对策局预备役和神职人员发生的冲突,但是,他渐渐意识到不对劲。这喧嚣宛若集市。
他猛地掀开营帘。站岗的对策局成员一声呵斥,晶体护盾横在自己面前,帘子被重新拉下去。不过这些都没有阻止白天诚,他看见了。他看见了喧闹的声源。那是一大片黑压压的人群,上千人,上万人……他在那个瞬间瞄到了一切,有人提着大包小包,有人牵着孩子,有人背着老人。他们是营地的幸存者。
八号营地提前撤离了?白天诚差点背过气去。撤离提早了一天!果然,余希骗了自己,她的撤离计划是假的!当白天诚意识到这一点,他那莫名打退堂鼓的逃跑念头荡然无存。他只剩下愤怒,出离的愤怒。
撤离计划不是一个人的工作,光余希骗不了自己。临时高层里有人没对他说真话。白天诚阴沉着脸。
撤离的大部队人马横穿了2号营地,途径了对面临时高层的营帐。即便隔了一排营帐,他也能听见说话声。
“……那帮想逃跑的求进分子也走了?”
“……你真觉得他们是求进分子……”
“……谁会真那么想……我看他们就是吃得太饱了……没饿过、怕过……”
“……我要是当官的,狠狠饿他们一阵,看他们还有谁不想去禁海……”
白天诚呆住了。他呼吸急促起来,猛地往营外冲出去。
身后的对策局成员大叫着追过来,一把拽住了他。白天诚拼命挣扎,估计隔了一座营的幸存者们都能听见动静。
“他们是外围人民!他们是外围人民!”白天诚大吼大叫。干涉者们把他压回了营帐。
不仅仅是八号营地的分区在职,恐怕整座分区的幸存者都在今夜撤离了!这该死的鹰派!她撤走了所有人!白天诚现在手里要是有枪,他会把所有子弹都打在余希的脑门上。
“我们被骗了!我们被骗了!快去汇报你们的上级!”白天诚追上去抓住干涉者硬如盔甲的衣领,“求进分子……求进派混在这座分区里!她遣走了我所有人马!她很快会对我不利!告诉你们的上级,告诉任何一个本部高层,他们不想看到这种局面!”
我要是能出去就好了,我现在要是能出去,哪怕就露个脸,撤离大部队至少九成人马能被我叫停——那可是上万人!外围人民只会听我的。“让我出去!一分钟都好!我会回来的!我也不会有危险!大部队的人都会保护我!我是使者!”
“长官,请配合我们的工作。”干涉者扒开他的手。白天诚用力过猛,撞上他们的晶体护盾,一屁股坐倒在地上。
“我是使者!”结果,对方仿佛没听见他在说什么。“去汇报王淳,找个人汇报王淳!警告他!说鹰派动手了!他们就要来害我了!”
干涉者们没任何反应,转身出了营帐。一帮聋子。白天诚从地上爬起来,气急败坏地朝营里一根木梁踹过去,致使这座大营帐的左半部分坍塌下去,掀起巨大的烟尘。这么大的动静,外面站岗的对策局成员却不为所动。看来他们的任务只是确保我不出营,就算天塌下来他们也不管。
白天诚沉重地喘息。他从塌陷的艳黄色布料中抽出一把座椅。他坐上去,并从桌底下翻出一本书。《女歌手约瑟芬或耗子民族》,又是这本书。他捧在手里反复翻动,眼睛紧张地盯着虚掩的营帘。
还有机会。我还有机会。他紧锁眉头。余希的撤离计划的确令他始料未及,她动作很快,但是,白天诚的行动也绝非迟缓。他同样提前了“控制办法”,他对余希的制裁同样定在今夜!
余希撤走了外围人民,但她一并撤走了预备役吗?还是在她撤走他们以前,预备役就已经动手了?
他现在将指望放在了王派高层身上,放在了对策局预备役身上。我能指望他们吗?不,我不能。但是,他们都是教皇派!他们不会公开与神父对立,他们或许会坐山观虎斗,但像余希这样的鹰派,他们不该任由她将第三位使者拉下马——否则便与西墙的鹰派无异。
是了,还有神父,我还要面对神父。白天诚脑海中不停地思索着。如果他连余希这道坎都过不了,新使者注定就是个笑话。
时间如桶里的沙,不再一点点渗漏,而是被一瞬间倾倒出去。不知不觉四个小时就过去了。白天诚非常不愿意怀疑分区的幸存者已被全部撤离,但是,他的确听不见营外再有半点动静。
本部代表团应该已经到来。白天诚觉得自己无论如何也该走了。他环视一周,本打算再想办法和对策局成员交流,却发现包围着营帐的四个身影都已不见了。白天诚缓缓起身,呆呆地站了一会儿,旋即闯出营帘。
营外空无一人,只有凄凄寒风卷起地上的碎布。
他扭头四顾,2号营地里突然没了人烟,反求运动流行时的热潮倘若是梦幻泡影。每一座营帐都是空的,地上是燃烬的篝火堆,连先前那批对策局部队也不见了踪影。五个小时不到,营地换了副萧索的面貌,以至于白天诚快要怀疑序时者已经封锁了G1分区,他成了庇护所里的最后一人。
奏乐声。
不,我并不是最后一人。白天诚背对石墙。营地外,他听见隐约的奏乐声,来自禁区的方向。小号,鼓点……他觉得自己没听错。甚至,他能听见有人在高声宣读着什么。
代表团来了。他就是知道。白天诚循着微弱的杂音走去,走出了2号营地,走进了禁区荒凉的平地,走向了那座早已废弃的大教堂——他再熟悉不过的大教堂。他下意识望了一眼顶部,奈何塔太高,天太暗,他才意识到平地上的人是很难看清天台的。但他觉得自己看得见。那上面已经没有人了。
教堂的背面,人群的阴影在徘徊。临时高层没有这个数量,这种程度的聚集,甚至持平或超过了反求运动的规模。但是,他们皆身穿本部成员制服,他们都是本部高层。人们正陆陆续续地走进大教堂内部。
看来,本部代表团的选址就是这座大教堂。授勋仪式已经开始了。
不仅是2号营地,其他营地也已无人烟,留下一片狼藉,他听不见外围人民的声音。白天诚已经有理由相信,所有的幸存者都已被秘密撤走。一想到这里,他就火冒三丈。他要找到王淳,他要问个明白,那些提前进驻分区的对策局部队是怎么回事?为什么不阻止余希的撤离计划?凭什么让她自作主张?
他现在也必须找到王淳,找到手握军队的教皇派。即便“控制办法”成功,即便对策局预备役已经拿下余希,这个女人也成功扒掉了他的武装。失去了外围人民保护的白天诚非常脆弱,然而一群更强有力的西墙鹰派业已进驻分区。他此刻必须得有对策局的保护。无论余希是否被打成了罪人,是否还在苟延残喘,他接下来都得做好面对神父的准备。
神父可能就在教堂里。白天诚已经离那座摇摇欲坠的哥特式建筑很近了。他的心跳与教堂里的奏乐同步,密集如鼓点。
高层们走的是正门。原本被石碓掩埋的正门,不知被何时清出一条路来。保险起见,白天诚不走正门。他绕至教堂的背后,绕到了临时墓地,绕过了墓地门口新立的石碑。
后门有两名干涉者把守。他们的晶体护盾和G1分区内部的不一样,比人的个头还高。白天诚驻足于墓地中,观望圣堂中的景象。他打算先找到王淳的位置。
教堂内是镂空的半球体,内部已经由人简易装点过,墙壁每隔两米,便有一只幽黄的纸灯笼。在这诺大的圣堂中,聚集着黑压压的人群。圣堂内上千号人有序排列,分拨而站,而圣堂的深处,地面升起一层层石阶。每级石阶上都站着人。
石阶上的人们白天诚再熟悉不过了,为了这一天的到来,他做过详细调查。最上面一层,他看见了北欧支部负责人尤·曼,一个看上去文质彬彬的男人,漆黑的卷发,下巴上也卷着黑胡子。远东支部负责人矢泰特·隆德,历史上利益集团出身的本部成员中职位最高的领导人,他手持拐杖,虎背熊腰,一头枯槁的灰发披肩,脸如他的头发般干枯发皱,一副凶神恶煞的模样。至于上级军士长,他看见了北欧支部的格林·埃文斯,以及亚支部的赫里尼克·汗。碍于隆德家族沉默一事,北大西洋的支部长和上级军士长皆缺席。不过,除了远东支部的支部大主教费奥多尔没到场外,其余三大支部的大主教均站在上层,和枢机团的大主教们一起,身披翠绿色的长袍。
远东支部的上级军士长一职则比较复杂。在已有的资料中,白天诚没有找到切实的解释。有人认为上级军士长是矢泰特·隆德的副手“千面人”,也有人认为远东支部的干涉者总指挥的确是“千面人”,但该支部并未设立上级军士长一职,对策局也没有追究过。副手……白天诚皱眉。他在矢泰特·隆德的身边并没有看见什么“千面人”。说起来,除了神父,高层中唯二没有留下真人样貌的就是这个“千面人”了。难道支部长身边那个男青年就是列夫·阿贝尔?不,他不该有这么年轻。
升起的石阶再往上,站着一群令白天诚深感不安的人。右上角是一身翠绿教袍的大主教,他们是枢机团,而左上角则是一群雪白教服的神职人员,那些人有的是教皇派,自然也有鹰派。西墙代表团的正中间,坐着教皇罗曼二世,一个发眉皆白的老人,他一身雪白的教袍,头顶米黄色的高帽。他手里握着一枚翠绿色的晶体,想必是G1分区的翠玉。目前这座圣堂内,教皇是唯一坐着的人。
但是,那级级石阶组成的小丘上、枢机团所在的最顶端之下,还有座椅。那椅子由金属制,黝黑似铁,高耸的靠背上刻印着同经书一致的纹路。那大概是由代表团准备场地时抬上去的。它目前还无人落座,但白天诚清楚它在等待谁。他咽了口唾沫,却又忽然愣住了。
圣堂之下,独一把空置的座椅。
白天诚浑身上下的每一处毛孔都散发出强烈的危机感。他在墓地中紧张地踱步。有什么不对劲。遵照协议,神父的确应该被剥夺神职,但教皇派真能做到这么绝?就让第二位使者干站着?而且,神父此刻人在何处?
他犹豫了一会儿,终于快步穿过墓地,往圣堂内走去。他已经看见王淳了。在后门把守的干涉者见到来者,立刻横起晶盾阻拦。
“出示你的胸章。”
“反了你们!”白天诚走得太快,撞上了晶盾,气得朝盾上踹了一脚。他高声怒斥,“我是使者,我要什么胸章?”
“使者——”干涉者愣住了。他扭头看了看圣堂之上的空座椅,又看向白天诚,“您是神父?”
哦,他没见过神父。这些人多半是对策局的精锐,他们有武力,但圣堂之内的人才有权力。此次组成仪仗队的对策局成员怕是还没见过神父,更不消说听闻第三位使者的情报了。他们误把白天诚所言视作第二位使者。
此时此刻,圣堂内正值王淳的授勋仪式。号角声不知从何方吹响,几名王派高层立于王淳身后。是他们,就是他们!白天诚盯着姚震的脸,我要找的就是他们!仪仗队庄严地列成两队,分隔出一条直通石阶的大道。石阶上的大人物们面带笑意地注视着这名即将晋升的中级军士长。
圣堂的目光纷纷转向亚支部现任上级军士长赫里尼克·汗,只见这名黝黑的男人正面对着底层的王淳,从高台上缓缓走下来。两人穿过列队的干涉者,在号角声中相互走近。赫里尼克·汗将一面墨绿色高级面料组成的军衔别在了王淳的胸章之下。从这一刻起,军权交接,王淳正式成为亚支部的上级军士长。
奏乐声停了。圣堂内一片掌声。在掌声中,王淳虽尚未成为亚支部负责人,上级军士长的身份已令他够格走上石阶高台,立于枢机团之下。赫里尼克·汗站在他的身后,从此退居二线。高层中鼓掌最热情的便是王派高层,李常兴脖子都红了,仿佛是他自己被提拔了似的。而在那高台之上,教皇虽从始至终和对策局一事无瓜葛,但也露出了鼓励的笑容。王淳上来后,向老人点头示意。
就在白天诚仍在和两名干涉者争执时,圣堂里的掌声正逐渐黯淡,却又再次响亮起来。白天诚一瞬间还以为是众人注意到了自己。
余希从教堂的正门走进来。
她进圣堂的那一刻,众高层都齐刷刷地看向她。和王淳一起,这两人大概就是本次授勋仪式的主角。不过与王淳不同的是,面向她的掌声是缺乏热情的。掌声回荡圣堂,多了分冷硬。石阶上的高层们甚至没掩饰脸上的凝重。教皇从座椅上起身了,可老人的脸上没有笑容。
白天诚一看见余希、看见她出现的那一刻起便满腔怒火。预备役也被这个女人给撤走了。他一用力,脑袋挤过了守卫,却被晶盾卡了脖子。他的声音传进圣堂。
“我是使者!新使者!”他在后门扯着嗓子骂那名对策局成员。或许是白天诚的趾高气昂不像是装的,干涉者也没敢拦得太死。其中一名干涉者一看就没接触过“使者”话题,怕乱讲话,不由得结巴,于是回答听着怪憨厚:“可……可我们有神父了。”
“去他的神父!我是第三位使者!”
响彻圣堂的怒斥令不少高层回头,望向后门。几名王派高层看见白天诚了,底层列队群体皆有所留意。高台上,大主教们仍在小声攀谈,王淳正与赫里尼克·汗耳语,支部长们的视线则停留在余希身上。不过,教皇听见了,他看向后门。余希也听见了,她的视线扫向自己。
一时收获的众多注意力令白天诚感到不适,或是羞愧,或是尴尬,他必须保持气势。他恼羞成怒地手指正门走进来的女人,冲着那几名王派高层骂道,“鼓个屁的掌!一帮饭桶!她为什么在这儿?她为什么跟没事人一样?”
几名干涉者稍稍松了手里的力,大概是因为白天诚真认识圣堂里的高层。此人所言皆非寻常语,多心的人更怕是与某些政局挂钩……在情况尚不明朗的情况下,个别干涉者并未选择严防。
白天诚终于挤进了圣堂。这下所有人的注意力都放在了他身上。余希并未停下步伐,她扭头看着白天诚,一步步迈向石阶。
“全体对策局成员听令,立刻拿下西墙的求进分子!拿下她!”白天诚指着石阶上的女人高声喝令。众高层面无表情地为他让道。
“你们为什么不作为?”他扭头斥责队伍中的姚震,约尔古丽·买买提,还有田中佳代子,“为什么任由对策局预备役被撤出分区?为什么放任求进分子走进高层聚集的授勋仪式?为什么——”
他突然哑了。
余希一级一级登上高台,立于枢机团斜下方。她双手握住金属扶柄,坐上了那把空置的铁椅。直到她落座,教皇才扶着双膝、忧心忡忡地坐下。
“父。”
“父。”
“父。”王淳在她脚下示意。
“我的父。”矢泰特·隆德甚至行了古老的见使者礼。他背收手杖,屈膝半跪。
而余希自始至终没有挪开视线,她于使者之位俯视自己。
礼仪归礼仪,闯入者制造的骚动众人没忘记。尤·曼盯着白天诚,矢泰特·隆德悄然打量他,在众多视线中,王淳也看向白天诚。后者一时眼花缭乱,如气血攻心,他差点没站稳。
“……一山容不得二虎……”
余希的声音被过去的寒风吹来,吹得他脑海里一片嗡鸣。那高挑的身影在变换,正渐渐与他意识中那邪恶的形象相重合。
“神父!你是神父!”他嘶哑地惊吼,“你是神父!”
这不可能,这不可能……她怎么会是神父?为什么从来没人告诉我?为什么没人……哪怕向我暗示她是谁?
他凶狠地扭头,眼球布满血丝。田中佳代子别过脸,人群中,约尔古丽·买买提挪开视线,姚震则低下头。他们都知道……他们都知道。
难怪一个小小的神职涉政,对策局要用一个上级军士长来牵制。难怪临时高层总跟她过不去,难怪没人敢对我一心一意,难怪……但是为什么……
“出示你的胸章。”枢机团的大主教在高处缓缓地命令,声音如钟鸣。
胸章……胸章……我的胸章呢?白天诚大脑一片空白,他茫然地摸自己的胸口,“我的胸章呢?”他扭头望向黑压压的人群,大胡子在哪?对了,大胡子很久没有出现过了,他不见了……他拿走了我的胸章。
“这样的人是怎么放进来的?”
教皇忽然抢先说道,他提高嗓音,“来人把他压出去,”他伸出枯树般的手指,指着白天诚,“把他压出去!”老人望向底下的对策局仪仗队,催促着谁把这个闯入者带出圣堂。干涉者没有动,他们在等有效的命令。
“你刚刚想要逮捕我?”使者位上的女人似乎并不罢休。
“先让授勋仪式进行下去,”教皇摆手拦在她面前,低声劝阻,“事后再追究罢。”老人偷瞄一眼王淳,望向仪仗队,“把他压出去!”
“伊万。”矢泰特·隆德低声下令。
白天诚完全没有意识到,远东支部负责人身边的那个青年人是什么时候出现在自己身后的。青年双手如铁钳,死死地扣住了自己,轻而易举地就将他拖离了地面。
“举报!”他挣扎起来,脚跟在地上跺,扭动双臂,“我要举报!”
他瞪着高处的使者,“她是个求进派!别被她骗了,她是个求进派!”这话令他身后的男青年脸色很不好看。白天诚借机挣脱。他现在什么也没法去想了,他满脑子揭发,揭发实质问题。他手指余希。
“她私底下瞧不起你们,瞧不起在场的所有人,她说你们是‘权力的奴隶’!她将反动捏造成集体主义,歪曲进步事业是乌托邦,污蔑你们异化人性,鄙视你们奴役难人!她骂你们不是人!”
“她骨子里仇恨庇护主义循环,你们猜她想要什么?”白天诚凑到一旁男青年的耳边,快亲上去了,“我告诉你她想要什么,”青年避过脸。于是白天诚回过头,瞪大通红的双眼,直视那女人的眸子,“她想要自由!”他嘶哑地大笑,“她想要没有循环的自由!”青年此时重新压住他,他却猛地挣脱,“我还要举报!”
他们双目相视。
“……你觉得二零三七年后的世界到底是什么样的……”
“……说不定也没有循环了……”
“她还畅想‘边缘’以后的世界!”他揭发了她的秘密。“她口口声声说这和求进派没关系,但她为什么畅想,不就是因为觉得没了循环嘛!说得好听,实则是将求进主义浪漫化!她本质上是在否定序时者的庇护主义,她是个求进派!她是个求进派!”
白天诚嘶声力竭地吼完,诺大的圣堂内陷入一片死寂。小号手松开了号嘴,却仍张着嘴巴,鼓手放下了鼓槌,仪仗队面无表情,高层们面面相觑。沉寂持续了半分钟。
突然,高台上的矢泰特·隆德放声大笑。他笑着笑着就喘不上气了,间歇的笑声如拉风箱般,很少有人听过这般瘆人的笑。
“你知不知道你说的是谁?”
北欧支部上级军士长格林·埃文斯也笑了,他戏谑地指指余希,“在场的谁对求进派最狠?若是对策局向她放了权,她准会满世界杀人,哪怕鱼死网破。”
笑声传染到了底层的代表团一众,哄笑声此起彼伏,根本没人会相信白天诚的话,因为“神父眼里揉不得沙”。姚震掩着嘴笑,约尔古丽·买买提莞尔,“一心追随新使者”的李常兴呢,他笑得最大声,指着白天诚笑得上气不接下气。
高台上,王淳揉了揉勾起的嘴角。直到圣堂归于平静,矢泰特·隆德还在笑,也不知到底在笑什么。枢机团很安静。教皇始终没有笑,他揉着眉心,闭上了双眼,随即又睁开了,斜眼盯着王淳。
余希也没笑。她一直注视着白天诚,眼眸中没有任何温度。
“你们都骗我……”白天诚被青年死死压着,他声音怨毒,“你们都骗我。”
他费力抬头,环视四周,“自始至终,你们……”人群中是莫默的脸,余希的脸,吴晓思的脸,梦里的,王淳,大胡子,还有形形色色的人,“你们没有一个人!没有一个人!对我说过真话!”
青年钳着他的脚踝将他拖了出去。白天诚下巴磕到地上,咬了舌头,满嘴的血腥味。“不要放过她!她是个真正的求进派!”他仍然在大吼大叫,圣堂上下充斥着危言耸听的警告,“她迟早有一天会让序时者走向毁灭!”
矢泰特·隆德探头微笑,“您要如何处置这个跳梁小丑?”他这么问的时候,无视了来自枢机团的怒视。余希摆手,似回绝了支部长的好意。
“将他压到禁区中央,打成罪人。让他不得开口,不能行动,不再自主,永无翻身之日!”她看向另一边的白衣神职,冰冷地下令,“由神职押送,即刻执行!”
“第三位使者的方案胎死腹中,枢机团来不及承认白天诚。”
看了场好戏。莫默揉了揉脸,走进营帐里。“这是余希的胜利。跟我想的不太一样。”
他们将回声搬到了一片空荡荡的营地里。足有人高的铁皮箱藏在艳黄色的大营帐中。
“怎么会这样?”米学军面对回声,一阵苦笑。“这个王淳有问题。他既然调人进来控制新使者,为什么不控制到底?只要神父一只脚还踩在分区,失去外围人民这层道德外衣的新使者无异于被拔了毛的鸡。不继续控制他,就等于送他上烤架,更不用说还放他去授勋仪式了。”
“但我可不敢说他偏向鹰派。”莫默说。
米学军伸出满是褶皱的手,摩挲着回声的阀门。“亚支部的上级军士长,你有看见吗?”
“不管是谁,现在是王淳了。”对策局在双人团队跻身亚支部负责人的同时,将王淳提拔为上级军士长。军权的天平倒向了一边。
闻言,男人的呆滞转瞬即逝。“他们真不敢让神父碰哪怕一下干涉者的权柄……对策局走进支部间,还是多久以前的事了?”他呵呵笑起来。“神父无视了协议,她既想做支部长,也不想放弃神职身份。由她亲自扼死第三位使者,怕是出乎教皇派的意料,而本该出面的王淳却未阻止她……到头来谁也没有按剧本行事。说到底,当初敢主动站出来牵制神父的军士长,果真就非寻常人……”米学军感慨道。他转身面对莫默,“你……真的都能看见?”
他们位于靠近主道的1号营地,离禁区有一段路,距大教堂废址甚是遥远。但莫默能看见授勋仪式的全部景象。
我还能听见。“黑棺为我提供视野。”这么说很奇怪,难道黑棺上附着视觉神经?倘若如此,它又是如何将视觉信息传送到大脑的?不过说到大脑,他连大脑都没有,此事一时也无法深究。
“但是,我没有看到列夫·阿贝尔。虽然我将大部分黑棺用于监视对策局部队,但我还是剩了一两只眼睛的。我没看见任何单独行动的个体。”
“会飞的眼睛也是眼睛。千面人不是光‘看’就能看到的。他不仅能骗过人,也能骗过环境。他或许在单独行动,也可能易容于人群中。无论如何我们都要小心。矢泰特·隆德在这里,我有预感,这个人一定没走,他仍藏身于G1分区。”
米学军停顿片刻,“你可用的黑棺不多了?”
“我不是梦里,我没有那种量。”
“但疯狗也没有你的精密度。”
“量是命门。”莫默说,“我的黑棺的确能精密细分,但做不到无限小,”一枚黑点忽然浮现在他面前,扩成拇指大小的黑圆,围绕着他转动,“这是我能控制的最小单位。再小,我就失去了感知,看不到,也听不到了。现在我扩散出近千枚最小单位,依附于每一名对策局正规军身上,以确保夜晚没有埋伏。到时哪个干涉者没有撤出分区,我都能知道。但是,我此刻能用的黑棺已所剩无几。”
“失去了黑棺的四维人,只是普通人?”
“除了能摸黑棺以外,肉身凡胎,你打我几枪我就会死。”莫默耸肩。“你该告诉我了,告诉我你完整的计划。”
“照常识,对策局部队在夜间会优先撤离,干涉者们将在外址开路。神父所在的西墙代表团会在最后离开分区。届时,你在主道口埋伏,那里是断壁残垣,障碍较多的地方有利于你的黑棺形式。你将劫持神父。”米学军这时伸出手,手里握着一个简易的灰黑色控制器。莫默没收。
“我要把她劫持到哪里去?”他盯着眼前的控制器。
“1912年。”
“什么?”
“回声会回到它最初被发现的位置。”米学军单手敲了敲控制器,“你只需要在仪表盘上按下1912,然后什么也不管,直接启动控制器,它会自行带你们前往泰坦尼克号。”
“然后呢?”这着实超出了莫默的预想,“听说那艘船上……很乱。”
“当然。各圣战遗留家族都留有人马,内址数不清的势力在船上游荡,死掉的负阿尔法,胜利的序时者初期组织,以及来自未来的无数只眼睛……正因为如此,这是确保神父的失态能被序时者明确看见的方式。矢泰特·隆德在本部搅动的浑水太深,等三大会议反应过来,神父就走不掉了。我们需要确凿地、让她提早被对亚委员会排斥。你作为第三只恶魔,哪怕什么都不做,仅仅出没于那个起源之地几分钟,就能叫全内址紧张——你在过去留得越久,对‘前线’到当今的历史影响就可能更剧烈,谁知道你想做什么呢?”
“我应该去影响什么吗?
“不,尽可能不要干涉任何事物。你带神父出现在甲板上,不要久留,立刻回来。神父明确沦为人质,已足以令亚支部将一座分区拱手相让。事后,对亚指不定会主动赶她走。奈特莉的反应很快。矢泰特·隆德的大手把一众高层按在了本部,但他若想按住神父,用得力气还不够。”
米学军郑重其事地将控制器按在莫默胸口,“所以,我要将这台回声全权交给你,由你来保管。”后者缓缓接过。
“你会去接应我们的支持者?”莫默问。
“我会和他们一同前往主道,和滞留在分区内的本部代表团进行谈判。到夜晚,G1分区的翠玉不在神父手上,就是在教皇手上。若是前者,省了我们谈判的功夫,但需要你去交涉;若是后者,西墙毫无疑问会为了使者交出翠玉。原本这需要奈特莉从中周旋,但我看现在不需要了,因为序时者只有神父一个使者。未履行《告解室协议》已令序时者的声名动摇,若再以这种方式失去唯一的使者,他们在内址会颜面扫地。”
“既然如此……”若翠玉我们势在必得……“我们还要老奶妈做什么?干脆省去中间人。G1分区无论如何都是我们的。”
“她能保证神父配合。”米学军摇头。
她就算不配合又如何?莫默眉头紧锁。无论余希配合与否,届时对策局大部队已尽数撤离分区。夜间行动,他将毫无阻力地制伏余希。但是,米学军很在乎和这个老奶妈的交涉。
两人即将分别。他握着控制器,凝视着回声。对于该如何藏匿这个铁皮机器,他脑海中已有计划。
“你就这么放心将回声交给我?”
莫默最后问。“万一我占为己有呢?面对拥有回声的序时者,你将毫无优势。”
“回声是这场交涉中不可或缺的角色。但是,你也一样。从劫持神父、再到那个高度敏感的地方走一圈,这种高难度任务,我手下再精锐的人也不敢担保能圆满完成。因为你,我才有底气和奈特莉达成共识。”
“我同样没有担保会圆满完成。”
“而且,回声从来不是序时者的优势,”米学军自顾自地说着,“序时者的优势在于庞大人口撑起来的‘时间机器’。无论有无回声,我面对序时者都没有优势。我理想的实现,本身也不太需要回声,它更需要人才。这一路上有无数因素会导致我的失败,你的背叛同样算作我的失败。但我希望我能够信任你。我的理念不需要时间机器的相互制衡,因为它注定要面对战火,注定有一场不是你死就是我亡的对抗与征服。我不想修改历史,所以我从未计划用回声去实现目标。”
“那么你的目标到底是什么?”莫默问出来了。“我虽然不提,但你一定知道我在等你告诉我。你为什么叛逃?”
“我没有叛逃。”
米学军看着他,“我是被赶出来的。”他沉默了很久,“在我透露我的打算以前,我得先告诉你我的身世:‘米学军’这个身份,是我托本部一名高人伪造的。‘米学军’的寿命不过才十余年。”
莫默等他说下去。
“我原本在禁海身职高位。但是千禧事变时,本部为了讨好我弟弟,他们更希望看我死……”
“你弟弟?”
米学军望向营帐外,“我弟弟如今……是隆德家族的家主。他的名字是克洛诺斯·隆德。”
“隆德?”
男人转身凑到莫默跟前,他卷起衬衫衣袖,手臂上有一块正在缓缓扩张的白色斑点。“我是他的亲生哥哥。我的真名,是克利俄斯·隆德。”
莫默震惊了。他瞪着米学军手臂上又逐渐消退的白斑,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是了,隆德家族家主一系是亚洲面孔。这说得通。他抬头,怔怔地盯着这个本该是隆德家族家主的男人。
“最糟糕的是,神父发现了。”
他说,“这要从支部间说起。过去,我的主张一直是将教会纳入本部体系,赋予分区教会权力。我一直以为我和神父站在同一立场。结果因为此事,我和她在一次私下会面中发生了争执。她极力反对政教合一。我到现在都不明白,那个贪权的女人竟然私底下会反对政教合一。‘加莱精神不过是个保守的幻想’——她这句话激怒了我。我们因政见不合而争论后,隔天便传出‘点亮派’与‘发光派’的论战。但是可笑的是,在那场论战中,神父是那个忠于加莱精神的点亮派,而我却成了有变革心理的发光派。”
“这个颠倒黑白的谣传令我感到蹊跷。直到我深入调查,才发觉不妙。这场争论不过是个契机。其实,西墙有一股势力想借机拉我下马。那个势力叫做娜塔莉·奈特莉。至于想叫我走人的真实缘由,毫无疑问,是神父发掘到了隆德家族的秘密。”
“家族的秘密?”莫默一脸费解,“余希发现了什么?”
“隆德家族初代家主,是序时者的正阿尔法。”
我一时接受了太多信息……莫默紧揉眉间,理清思路。“就算隆德初代家主是第一位使者,这跟你有什么关系?她为什么要针对你?”
“隆德家族施行嫡长子继承制,至今依然如此。在家族的话语体系下,家主一系……继承的可不仅仅是家主的位置。”
莫默愣住了,“家主同时还继承‘使者’的身份?”
“这就是卡西乌斯·隆德发动家族战争的真相。他认为自己是正阿尔法,隆德家族有权接管序时者的部分事务,但他发现当时的序时者早已不认这个事实了。在家族战争爆发的初期,我受到鼓动,率部队同干涉者交手。事后我才发现,那实际上是我那个狡诈的兄弟的阴谋,他想我死在战场上!当然,克洛诺斯没有得逞,或者说,得逞了一半。我没死,但是被干涉者俘虏了,我被扣押在封闭的禁海,家族以为我死了。家族战争后期,隆德的家主已经死了三任,包括因疲劳作战猝死家中的父亲。而我弟弟克洛诺斯·隆德,作为当时第一顺位的继承人,理所当然地接任了家主。终于,家族认同序时者对正阿尔法继承体系的历史掩埋,成为了家族战争结束的标志。克洛诺斯根本不在乎使者之位,他只想做家主,所以他和序时者的和解是必然的。他结束了家族战争,代价是‘隆德’与‘使者’从此再无瓜葛,得到的是序时者对他权力的巩固和支持。我甚至怀疑过,我父亲的死一点也不自然,是干涉者后来把那段历史‘变’自然的。”
“于是,从七十年代开始,序时者经过了一段使者空白期,直到神父在千年虫事件中的崛起。我在禁海得以低调的苟活。本部某些知晓真相的高层当然清楚我是谁,但他们没有告诉克洛诺斯·隆德,他们想留我以防万一。千禧事变时,隆德家族因为求进派而摇摆不定,时任亚支部负责人余光华访问家族,带去了一封有关我的密信。支部会议承诺让我死。但是,那时的我在禁海干了三十年,已非新丁,甚至与诸多高层家属相识。在众人相助下,我实现了假死,换了副新皮囊,新身份——据说,这种在历史中改头换面的手段和‘千面人’很像,只不过我得经历生死,后者是信手拈来。”
“可你在改名换姓后并未选择低调行事,”莫默指出,“你竟然成了支部长。”
“与其苟且偷生,不如参与到游戏中去。”米学军对此没有细说。“但是,这个秘密只埋了十余年。神父发现了。她发现了我的秘密,也发现了隆德家族的秘密。我说过,她是权欲熏心的人,她不会允许见到第二个使者和她共存。点亮派和发光派的争论过后,我在本部遭受冷遇,不久,我在支部间的几名心腹便离奇死亡——这不是正常的斗争,有人铁了心想我下台。但在当时,我还不认为自己处于劣势,直到……一直支持我的上级军士长,赫里尼克·汗,突然和我对立。他委婉地要我在支部会议上承认错误。照我心腹的下场,我知道在这种极不寻常的斗争中认错,等待我的会是怎样的‘惩罚’。军权不稳,大势已去,所幸,第三台回声是个契机,彼时不走,更待何时?”
米学军坦言,“无论是我心腹的死,是本部高层于我的针锋相对,还是对我和赫里尼克的成功离间,这些一定是奈特莉的手腕。但是,手腕归手腕,一整串敌意的背后,我参得透,那是神父的意志。”
“而那个用手腕赶你走的老奶妈现在却又许诺你一座庇护所。”
“对手是矢泰特·隆德,我有理由相信她会不计前嫌。”
那个远东支部长真有那么大的威胁?莫默将飘远的思绪拉回来,“但是余希为什么要赶你走?你的身份太复杂。就算你真对‘使者’起意,本部也有一万个理由可以不认。”
“你觉得本部喜欢他们现在的使者吗?”米学军点到即止。“而且,他们可以不认,但认不认不是他们的事,是内址人的事。神父害怕。同样的,我弟弟也害怕。”
克洛诺斯·隆德……莫默意识到什么,“告诉我,隆德家族现在为什么会沉默?”
“离开序时者后,我摘掉了那面容的伪装。”米学军答道,“我变得不像我了,但我又觉得我重新做回了自己。你还记得吗?我们初次见面时海边的废旧大楼,你在那里杀了刘警官。”
他揉了揉自己发灰的鬓角,“当时我们被一支隆德家族的小支队埋伏了。领队的那个女人,是卡尔拉·隆德。她是克洛诺斯的女儿。这么多年过去,她还认得我。”
而你亲眼看着黑棺把她脊椎骨都给抽了出来。莫默这才恍然大悟,一切都圆上了。“我对隆德家族没有感情”——这个男人沧桑的声音仍在他耳边回荡,如今却另有意味。
“我执政的这么多年,家族一定起过疑,但碍着我的权力太大,他们不敢吱声。如今我‘叛逃’了,他们总算有了确认的机会。现在他们确认了。‘米学军’就是克利俄斯·隆德,现在我弟弟一定知道了,我还活着,他最怕的人还活着。”他笑笑。“所以他们沉默了。家族一定正处于全面备战状态……不得不说,克洛诺斯很了解我在拿到回声、有了四维人的支持后,会生出什么样的念头。”
“你要夺回属于你的权利……”莫默想起他说过的话,“我们的敌人是隆德家族?”
“不,序时者现在的敌人才是隆德家族。克洛诺斯会抢先一步,宣布第一位使者的身份,并对序时者、对神父宣战。他不在乎使者身份,但是这么做,可以达到战时状态的权力集中。他清楚我无论有什么目的,必会以‘使者’之名行动,这就意味着隆德家族的秘密被曝光,无论我是否与家族对立,都会导致他的权力受到质疑。”
“我不是他,我才不在乎家主地位,我瞧不起他。听着,”米学军忽然握住莫默的肩膀,“我之所以相信你,是因为我相信我理解你。这么说很傲慢,我的确不了解你作为四维人的感受,可我明白当你突然变成另一个人时的无助。你的过去不再存在,你的历史被全然否定,你只得作为一个全新的人活下去。这很痛苦,至少……对我而言如此。你过去的身份是什么?外址人。但是你永远不会是外址人了,永远回不去了。但是,你就应该无亲无故吗?你就该被内址敌视吗?就因为你是‘恶魔’?”
“事情本不该是这样的。内址本该是一个共同体,世界还有太多未知,所有的内址人本该团结一致。你是内址人,内址人!不是恶魔!我也是内址人,内址人该为内址人着想,我们都是兄弟姐妹!”米学军直视他的眼睛,“我们是同胞,从诞生的那一刻起,我们就是同胞!”
这话令莫默心里的某处震了震。他什么话也没说,沉默不语。
“我们最终的敌人不是隆德家族,也不是序时者,”这个男人的眼神前所未有的炙热,“我们的敌人是求进派!”
“在和求进派的目标上,我和他们只有两点一致:一是序时者对外围人民的压迫是错误的。二是2037年是一个必须要解决的问题。但是,我完全不认同求进派解决问题的立场。序时者的确有错误,他们嘴上说着‘进步事业’,大多数高层却根本没打算带领内址跨过‘边缘’,而是沉溺于‘前线’到‘边缘’之间的权力。其次,序时者不停地为了所谓‘庇护’而引入新‘难人’,这只是在加深内址的负担,是在让本就不多的内址资源更稀缺!这本质上能说明,序时者对内址人的利益完全不关心。但是,序时者在内址所建立的秩序是可取的,他们在维护稳定上所做的努力是有价值的。求进派想做什么?他们想推翻序时者的体系!想打破内址现有的结构。他们是一群激进的疯子!只想着搞破坏!”
“‘2037年不存在’——这本身是内址人的问题,应该交给内址人来解决,可求进派却主张是‘全人类’的问题。他们压根就没有‘内址人’的概念,总是试图淡化内外址的区别!经书中所记载的世界为什么会三番五次地毁灭?加莱、正阿尔法当初又是为了什么组织序时者反抗负阿尔法?序时者又为何会严格限制内址信息的泄露?历史上‘前线’的教训求进派忘得一干二净!他们对‘边缘’的探索是一种冒进,他们迟早会毁了这个世界。”
米学军这么说的时候非常难过,“我一直对神父抱有很高的期待。我曾一度以为谁是使者都没有关系,重要的是谁去解决问题,去维护秩序。那个女人分明是对求强硬派,但是,她对我的敌意让我撞上了冰冷的现实,让我意识到她不过又是一个贪权的小人,她同样对迈向2037年没有一点兴致。她赶我走,我恨她吗?不,我对她感到深深的失望,她维护不了内址人的利益,她不该做使者。”
“你想改变现状。”莫默直视他。
“我要改变现状。”米学军一字一顿。
“但若要改变,要让内址的同胞受到重视,我们需要序时者的秩序,我需要序时者的权力,我需要正阿尔法的地位。我们需要序时者。然而,现在的序时者被一群贪权者领导,现在的使者之位被一个利欲熏心的小人霸占。为了面对求进派,为了解决‘边缘’问题,为了维护同胞的利益,我们首先要将序时者拨回正轨。为此,我需要你的力量。”米学军注视他的双眼,“我首先要夺回属于我的权力。”
禁海,中间港。
“一会儿就是兵营针对你的会议,你竟然还——”奥威尔总长斥道,“你是不是成心捣乱?”
可雅直立于办公室门前。“我愿意接受惩罚,总长。”
“我会的。你最好祈祷一会儿的开会顺利,否则你就等着兵营的处罚吧!”
可雅刚刚经过了一场新兵的格斗训练。这方面是她的长项。不过,虽然教官没有明说,但凭他手里提着的晶体狼牙棒,以及他那尖细的眼神,他显然不想看见可雅在这场训练中白化。她也没这个打算。一方面,即便观测者在某些特别任务中也需要具备战斗力,但总的来说,观测者的体能参差不齐,平均要弱过干涉者。
另一方面,自从被四维人重创,她的身体出了状况。她的白化难以控制了,状态总会自行消退。
巴甫对女兵一直持轻蔑态度,对可雅,他更是来看笑话的。他想尽一切办法刁难她,先是不让她休息,连续同女兵进行一对一训练,随后他逼女兵在一旁看着,让她对付男兵。实际上,可雅再擅长格斗,也委实没想到自己这么强。她在家族的军事训练中,一对一虽常胜,却难有体力连续对敌,往往在面对第三个对手就要败下阵来,若是重量级高于她的男性,她更是撑不过第二个。奈何中间港的新兵素质太差了,战斗意识聊胜于无,在她按倒四名男兵,并胜了一场一对多的不公平训练后,这名不负责任的、连任何基础常识都不教的新兵教官终于气急败坏:“你们竟然打不过一个娘们!”他带着羞辱性的语气嚷嚷。这话令可雅心里生出一股无名火。她一脚踹在那圆滚滚的肉肚子上,把巴甫踹到了海里去。
“你好歹在服役,”总长一副恨铁不成钢的表情,“你不能把每一个对你出言不逊的长官都踹到海里去。”
“骆营长也出言不逊,但我从来没想过那样。”
“骆……”摩利冈·奥威尔语塞,“这么说你已经见过他了?”
“是。他送我去做观测者评估的。”
奥威尔总长似乎不打算再费力斥责了,他摇摇头,将桌柜里的义眼掏出来安在脸上。“走吧,现在在会议室里等着数落你的长官怕是有不少嘞。”
他们离开了地下的总长办公室,来到地上。现在是下午,正值新兵执行任务的时间。坟场的巡逻兵们正在平原上来来回回,炊事班进了食堂仓库,哨兵们各就其职,图书仓正开设理论培训,五年兵则在做可雅也在做的观测者模拟训练,而一二年兵们正背着负重绕海港长跑。可雅看见唐泽姐弟在队伍前列,而胡林在末尾上气不接下气。
所谓的会议室,是靠海港的一块狭小仓库。摩利冈·奥威尔一瘸一拐地走到港口,凛冽的海风却未撼动他的脚步。他就像什么也没感觉到,漠然地拿出胸章,嵌入门把手里。可雅紧跟其后。
会议室里是简易的圆木桌,围坐着一圈禁海的管理层。里头只有一盏纸灯笼,气氛肃杀阴沉。总长带着新兵走到圆桌中央,刚一走进去,他就踩上一滩水,义肢差点打滑。
“为什么地上会有这么多水?兵营的卫生是不是该抓一下了?”他气得嚷嚷。
“那些是海水。”
一名身披制服大衣的男人离他们最近,他一头淡黄色的短发,脸上附着淡白色的胡渣,他戏谑的眼神穿过圆框眼镜,停留在可雅身上。“我们的新兵教官刚刚被骆峻打捞上岸,然后就急匆匆地跑来这里叫唤,让我们再次对这位隆德女孩的勇武加深了印象。就在他土拨鼠似的尖叫要搞坏大家的耳朵时,骆峻及时把他拖走了。”他语调轻快地很,“他留下了一滩水。”
这个人大概就是驻禁海的下级军士长伯恩·康纳利,可雅猜测。除了他,其余在坐的长官她几乎都脸熟。
“瞧瞧是谁来了,发现神秘隧道的功臣,”军士长朝她眨了眨眼睛,“听说你为不少人出头,改变了大家对隆德的印象,现在深受不少新兵们喜欢嘞。”
“受一群软蛋和女人喜欢。”黑红脸颊的高主教冷哼。在他的逻辑里,“软蛋”和女人并列,而女人甚至不在“软蛋”的范畴。“我们需要重视巴甫的声音。如我先前所说,为了禁海安全,我们应该在隆德身上贴上晶片。”
维多利亚主教皱眉,“据我所知,她在来到禁海后从未依赖过隆德的特性。”
“巴甫已经说了,她在攻击他时一定是瞬间凶化的,不然他一个老兵怎么可能没反应过来?”高主教顿了顿,“再说,我质疑她的自控能力。我承认巴甫有时不太正常,但隔三差五和他冲突的也就她了,”他指着可雅。“她就没问题吗?”
换做以前,这个主教每说一句话都能激怒可雅,但她现在心态平和。她已经习惯了。
“您这种职责就不讲道理了。如果老兵只追着一人欺负,有问题的就一定是她吗?她可以是受害者。”雷诺·爱立信开口道。
“受害者?”高主教笑了,“你说她是受害者?我很庆幸康纳利军士长关严了武器库。倘若一群老兵端着枪围堵隆德,我很怀疑她不会被刺激成魔鬼。她会造成恶性的流血事件。”
“那样我会将之视作正当防卫。”维多利亚主教反驳,“还是说你觉得让那群老油条端着枪对付人是件正常的事?”
“都别吵了。”
总长一脸苦涩,“噹”地跺了跺义肢,仓库里回荡着深沉的敲击。“开这会的表面功夫是为了讨论可雅·隆德的安全性,但诸位想必都清楚,我们有更紧迫的目的。无论你认同她与否,可雅·隆德都必须留在禁海,我们别无选择。而且,我们接下来还不得不投票,表决是否对她委以重任。”
别无选择?可雅心里疑惑,这是什么意思?
他转身面对可雅,双眼像是在看她,又像是没看,“禁海呢,现在有一个重要的职位出现空缺。我直说了,你可能马上会顶上去,也可能不会,这取决于接下来长官们表决的结果。如果我们支持用你,那我们会立刻在此告知你任务细则,你明天就得上。”
“也可能回去等着受罚。”康纳利军士长比划了一个鬼脸。
“是……去1912年的点观测任务?”
“你都知道了?”奥威尔总长愣了半天,“谁告诉你的?”
“骆营长……”
“他混蛋。”总长叹了口气,“我希望你在兵营管住了嘴。”
“我谁也没说,总长。”
“不过你还不知道去‘前线’具体要做什么,对吗?”
“对。”
“纠正一点,不是点观测,是集中观测。”维多利亚主教补充,“我们上午的讨论有了结果,无论支持你顶替空缺与否,我们都一致认为,让你这样毫无经验的新兵去‘前线’本就荒谬,让你做点观测更是天方夜谭。于是,我们就三十个空缺中,筛选了一个信息密度最小、活动自由度最高的职位,并勉强将它下放到集中观测。但即便是这样,一次循环时长3分钟,它对你行动的精密度也有很高的要求。”
她这么说的时候,可雅明显察觉到奥威尔总长很不乐意,即使他并未多言。
“好了,表决吧。简单一点,”总长声音疲倦,“多数票制,口头支持或反对。”
会议室陷入短暂的沉默。直到雷诺·爱立信低沉地说,“不论观测类型是什么,我都持一样的观点,摩利冈。”
“是的是的,你当然反对。”总长不耐地摆手。“反对一票。”
“我也反对。”
翁和日主教像是才睡醒,总算睁开了惺忪的睡眼,“要我说,女人家,还是少去那种危险的地方。”说罢,会议室再次陷入死寂。老头子似乎察觉到什么,又补充道,“斯宾塞不是普通女人。”
“所有女人都是普通女人,要么没有女人是普通女人。”维多利亚主教不快地回应。“我远不认同翁和日主教的理由。但是我同样反对。”她话锋一转。
“这个职位应该交给一个老兵,尤其是它现在已经下放到集中观测,对刚回归的老兵精神状态没有那么高的要求了。我自始至终都认为,跟泰坦尼克号有关的事务,怎么想也不该在新兵上浪费时间。”
主教忧虑地看了可雅一眼。“说到底,我们就不该对支部会议马首是瞻,摩利冈。”
众人对此反应微妙。雷诺长官闭眼,军士长推了推眼镜,其余主教不是揉揉眼皮,就是看向窗外。奥威尔总长干咳了一声。可雅察觉到话题似乎走向敏感。
“反对三票。”总长忽然提高音量,“我支持。就没人支持了吗?”
“我也一样。”康纳利军士长发言。
“你?”雷诺·爱立信回头看他,“为什么?”
“因为很有趣。”军士长慢悠悠地说。
“就让她去吧。”
高主教做了出乎意料的表态。“‘前线’不是友好的地方,它会让新兵丑态百出。我倒想看看这个女人出洋相的样子。她会沦为笑柄。”
翁和日主教这时拉直了眼皮,“荒……荒唐!”他瞪着高主教,“你就是想和我唱反调!”
“你应该把你那张老嘴的皮缝上。”
“我缝上?我看……你在和那个老奶妈腻腻歪歪时,兜不住事的嘴才该缝上!”两人怒目相视。
总长再次打断争吵。“支持和反对各三票。这样没有结果,我们或许得选择别的方式再表态一遍。”他这么主张的时候显得很急切,像是想立马跳过这个僵局。
其实到现在,可雅对这个天上掉下来的高级任务并没有多少想法。她承认,当她听说能去传闻中的1912年时,惊喜多过惊讶。她当然想借各种机会崭露头角。但是,这次的点观测职位空缺,令她感到一阵茫然。其背后的复杂性让她觉得这是自己尚不能驾驭的领域。可雅嗅得出政治的味道。她说到底不过是一介新兵,奥威尔总长没理由这么推崇自己。
就在总长迫不及待宣布下一个表态方式时,仓库门口响起了冰冷低沉的声音。
“还有我。”那个一身破败大衣的撑船人反手关门。
“每当我最不希望你出现时你总会及时登场。”总长的疲乏加深了,他赶忙走近圆桌,“听着,维多利亚,你再考虑一下。隆德家族成员无疑会成为那种少见的观测者,她的机动性会为任务保驾护航——”
“她是个废物。”
骆营长一上来就出言不逊。他直视可雅的眼睛,“但或许是个有趣的废物。”这句转折出乎了总长的预料,也令可雅颇感意外。“若是集中观测,她的确可能成为不错的战力……”他投出关键的一票,“我不反对将她并入我的临时部队。”
夜晚,G1分区。
连通禁区和石墙的主道早先被废墟所埋,如今大多的碎石已被清扫干净。或许早在幸存者大部队撤离时,一条能走的路就已经被踩出来了。然而,主道的两端皆是狭窄的颈部,此处废楼堆叠,不再可能有供人行走的路。本部代表团离开时,只得一人接一人踩着碎石通过颈部。
此时此刻,最后一名干涉者穿过颈部。对策局部队陆陆续续钻进了石墙下的破洞。曾经的十二号石门被四维人的黑棺捅穿了,但黑棺破坏的无非只是石门。由晶体填充的石墙最多不过是被震裂了石甲,任由黑棺再致命,也无法伤害晶体分毫——这仿佛是某种铁则,如一加一等于二那般不容例外。序时者多半会在未来考虑将石门通通换成晶门,如今求进派打破了和平的僵局,这是燃眉之急的城防工程。
有两名对策局成员没钻石洞。他们仍留在分区内,守于石门两侧,等待着最后离开的西墙代表团。两名干涉者全副武装,氧气罐也在遮罩之下,晶体涂层密不透风,抵御着随时而来的晶霾。当然,晶体涂层不仅能抵挡晶霾,四维人的黑棺同样无法对他们造成伤害。
“王淳呢?”
干涉者的晶体面罩内传出“呲呲”的声响。
“报告长官,军士长仍留在分区内部,和神职人员一同进行分区封锁前的部署。他会和西墙代表团一同离开。”
“那对策局在山上拖什么?军士长要不了那么多保护。要员已陆续下山,干涉者立刻动身,分散到城市中去。还有,通知王淳别急着去本部,对亚委员会的人要见他。”
“是。”
这名对策局军官回答道。不过,通讯关闭后,他依然无动于衷地站在山顶上,守在下山的石阶旁。北京的暴雨渐显颓势,湿透的纸灯笼如干瘪的橘子皮,紧裹在散发橙光的感应晶体上。灯笼组成的光链一路向下,到半山腰便不见了,隐没在山间的雨雾中。
大量干涉者隐没于庙宇周边。他们漆黑的战术背心上,有一块拇指大小的黑斑。每一名对策局成员身上都有。雨夜之下,无一人留意。
而分区内,等候西墙代表团的不仅仅是两名站岗的干涉者,还有莫默。
他藏匿于主道颈部的废墟中,准确地说,是在一幢掩埋的碎房里。他侧躺在一块破碎的玻璃窗前,周身的空间狭小,但也正因如此,没人会料想到自己脚下躲着一只四维人。
至于回声,他以同样的方式,将它放置在主道的另一端颈部。两枚最小单位的黑棺分别在它的上空与地下把守。他拿不出更多黑棺了。九成的黑棺全被他用在对策局代表团上,此次进入G1分区的干涉者共732人,他给每个人都附着了拇指大小的黑棺。虽然它无法伤害被晶体包裹的干涉者,却能为莫默提供每一名干涉者的动向和通讯。原本自己的眼睛和耳朵只有个位数,现在却突然涨上了三位数,他脑子一时有些反应不过来。莫默呆滞地躺着。我好像没脑子。他再次意识到这个事实。
他不敢疏忽。他必须掌握每一名干涉者的状态。虽然仪仗队的人未必都是高级干涉者,但他们都隶属于对策局的正规军。他们在对策局中是精锐,和先前驻扎在分区里的预备役不是一个级别的。在黑棺对他们无效的情况下,任意一名干涉者都能阻碍自己。何况,他们人太多了……莫默认为,无论余希配合与否,这些对策局成员可能成为影响自己劫持她的意外因素。
此刻,离开分区的对策局成员并未下山,这让他留了个心眼。但是除此之外,他几乎排除了所有风险。对策局代表团的每个人都在他的掌控中。就算那些分区外的干涉者……哪怕真是意外,他们离此处也有一段距离,干涉者又不会飞,莫默要动手,他们来不及阻止。
不过他还是紧张的。现在他身边只漂浮着一块脸盆大小的黑圆,这是他仅剩的所有了。四维人有弱点,至少,他有弱点。将黑棺的九成分了出去,这本不是大事,毕竟黑棺可以及时召回自己的身边。不过,每一个单独的黑棺,都相当于一个单独的器官,像他这样以最小单位细分出去,他就一下多了几百个器官,他不能说召回就全部一把召回——他得一个个控制,一个个召回。这就是要命的问题。一旦有意外发生,若要将其余九成尽数回收,至少需要两分钟。现成的黑棺如果不够,肉身凡胎的自己,面对具备丰富作战经验的专业人士,两分钟足以致命。
所幸,莫默确定所有干涉者皆已撤出分区。至少就目前为止,代表团只剩下没有武装的神职人员、外加一个王淳。他们都是普通人,只要缺少晶体的保护,黑棺便如猛毒,一触及湮灭,灰都不剩。这也是四维人被忌惮的原因。
尽管这个世界总有例外。莫默想起了米学军手臂上的那抹白色。除了晶体,隆德在那种特殊的肉体状态下,黑棺同样会失去毁灭性效果。它能攻击隆德家族成员,能挖出他们的眼睛,扯出他们的脏器,不然那支埋伏米学军的隆德家族支队也不会全灭,但是莫默也意识到,他们的确能触摸黑棺。莫默第一次发现这个现象,是在面对那名假扮成护士的女孩时。黑棺甚至插进了她的眼眶。换做寻常人,她的头会在一瞬间炸成灰,而莫默将她的左眼都抠出来了,她还一点事都没有。
黑棺,晶体,隆德……还有回声,这区分着内外址的人与事的背后,必然存在某些微妙的联系。这正是莫默未来打算探究的。他认为只要解开它们的联系,或许就能解开自己身上的谜。
不过这这座分区里除了米学军,已经没有隆德了。莫默在心里清点着西墙代表团的人物。等西墙的高层们穿过主道、来到这一端的颈部,余希必然会有一刻踩在自己的正上方。到那时,他就会立刻干掉她身边的神职,然后将她劫到主道的另一端——回声的所在地,把人带到1912年去。当木已成舟,在那一端等候本部代表团的,将会是米学军和他的旧部。若一切顺利,莫默和余希一回来,他们就会用她来交换G1分区的翠玉。总之,从1912年回来以后的事,莫默就不负责了。他的任务是此刻对余希的劫持。不像米学军,他并不在乎余希是否配合,他的态度很坚决。他就是用黑棺粉碎她的手脚,也要把她扛到那艘船上去。
但是,他到现在都没等来西墙代表团。
难道是陷阱?莫默每多等一分钟,不安便会加剧。西墙代表团和上一批撤出分区的对策局部队间隔太大了。可这若是陷阱,老奶妈……或者说余希,现在又有什么力量能牵制自己呢?对策局的人马已尽数撤走,她能依赖谁?一帮没有晶武的神职?而且,他没有从在外滞留的对策局通讯上听出任何端倪。除非……我应该多想一层?干涉者们都知道我在窃听,所以故意闭口不谈,等米学军一有动静,便堵住石门夹击?不,不可能,军队离“神父”太远了,没人来得及保护她。一旦黑棺悬停在余希头上,别说七百人,就是七万人,他们也得坐下谈判。
不过,王淳也留在分区里……莫默思索半天,还是下了决心。他从脸盆大的黑圆中,分出一枚最小单位的黑棺,飘到了主道上。距离对策局部队撤出分区已过一刻钟,主道上依然空无一人。这已属异常。他不敢不去一探究竟。
即便是纯黑色的斑点,在笔直大道上漂浮还是太显眼。黑棺飞到主道旁的废墟沟壑中,倚仗碎墙的阴影,低空移动。
黑棺为他提供了听觉,他能窃听军队的通讯,能听见主道上的风声;为他提供了触觉,哪怕一点灰土随风触及黑棺而消散,他也能感到异物的瘙痒;为他提供了嗅觉,他能闻到主道上灰烬的干涩味;当然也给了他视觉,他看得见地表的裂痕,看得见裂痕下的晶层,看得见远方若隐若现的迷雾。但他偏偏看不见西墙代表团半个人影。
难道他们都栽在晶霾上了?莫默在心里反问。他对此笑不出来。
“……黑棺在移动……”
他听见声音。
“……我记下了它出现的位置……”
他听见了“呲呲”的通讯。他数百个耳朵都竖了起来,不,这声音不在外址,这是分区内部的声音!
“……坐标在你们胸章上……右翼的队伍包抄过去……”
这突如其来的声音吓得莫默一颤。主道上的黑棺当即止住了,悬停在阴影中。
在哪?声源在哪里?黑棺开始反复打转。莫默双手从地上撑起来,做好了钻出废墟的准备。有人,主道一侧有人,有人在通讯。是陷阱。他现在满脑子回荡着两个字,“陷阱”。
“……黑棺的行为异常,右翼部队小心……”
余希的声音。他听清楚了,这是余希的声音!就在主道一侧的废墟堆里。黑棺顿时转向,立刻钻入侧边的碎墙,毫无阻力地钻出一个孔洞,结果,猛地撞在一面坚硬物上。这是一顶面罩。黑棺正和那张面罩后的人脸面面相觑。
“报告,它发现我了。”
即使是被恶魔的黑棺敲了敲面罩,这名干涉者也表现得非常镇静。要知道,若是没有晶体,他的头已经没了。
是陷阱!与其说惊讶,不如说是某种确信,出奇的,莫默竟觉得心里一块大石终于落下了。他没有耽误一秒,外址的七百多个黑棺已经开始回收。再快点……他四个四个地抽回,但还是嫌慢,他可以一心二用,三用,甚至四用,但他总归没法一心二十用。何况,他还得兼顾那枚主道上、被余希监视着的黑棺。
那枚黑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钻入了这些干涉者埋伏的废墟坑道里,悄然附着在一名干涉者身上。
这些人是从哪里来的?莫默一身冷汗。他们看装备明显是对策局的人,是干涉者。难不成这埋伏网早在几天前就设下了?不可能,莫默很肯定,从他作为大胡子进入这座分区伊始,那二十号石门的监控,黑棺一个也没放过。要有这种数量的干涉者进驻,他会不知道?现在这支埋伏的对策局部队简直是凭空出现的!
莫默忽然明白了。
黑棺看到了这些人的晶盾——和那七百多号正规军的晶盾不同,这些人的护盾来自G1分区内部……他全明白了。
是陷阱。
“接下来的行动,你们全程听我指挥。”余希忽然说。
频道里一片寂静。
“我们仅服从军士长的命令,”一名队长终于开口,“即便您是——”
“听她的。”王淳的声音。他也在频道里。
“接下来‘神父’暂时接管我的权力。和恶魔有关的一切行动,都听她指挥。”通讯“哗哗”作响,“我离现场还有很远的距离,刚刚汇报中那个出没的黑棺呢?”
“报告,它已经不见了。”
“它附着在干涉者身上了。”余希说,“它不敢走,那是它目前唯一能窃取情报的渠道……你在听吗?”她忽然换了副语气。
莫默下意识地屏住呼吸。她在和我说话。他紧张地盯着面前的黑圆,此时直径只有半米不到。还不够,黑棺只回来了一半。
“你以为我为什么会提早撤走幸存者?”余希的声音。
为了拔光白天诚的爪牙——他一直这么想,但是他错了。莫默以为余希的撤离计划是个针对白天诚的陷阱,他还为发现这一点沾沾自喜。白天诚的失势更是令莫默放松了警惕。实际上,在幸存者大部队中,原本白天诚给予厚望的对策局预备役,根本就没撤离!他们被余希藏起来了。
“这都是为你准备的。”
他最后只听见余希这么说。几乎在同一时间,他顶上的石墙碎了!一面晶体护盾狠狠地砸在他的肩上!几名预备役已经包抄到此处,比莫默预想的还快。下一秒,那一团圆形黑面撞向干涉者,阻止对方开枪。
莫默踩着黑棺,从石碓中爬出来。他按着左肩,左手已经举不起来了。他拼命往废墟深处跑,正在犹豫是将黑棺带在身边,还是留在此地阻挡敌人。但哪怕是这犹豫导致黑棺顷刻间的停滞,一发子弹就从背后射了过来。
他本就受伤的左臂被射中了。晶弹!他吓了一跳,下一刻召回的小型黑棺直接浮现在他身后,从枪伤中抽出那枚子弹。整个过程没超过一秒,但晶体碎片是否在他体内炸开了,他现在根本搞不清楚。
当务之急是远离他们,远离这些干涉者。不管是预备役,还是正规军,他们全是受过军事训练的对策局成员,没了黑棺,莫默一个也打不过。就刚刚晶盾那一下好在是砸在肩上,要是往上一点,他或许就已经交代在废墟里了。那还只是一个干涉者,现在正往这边包围的预备役至少有一百人。
莫默头一次生出无助感,自己要是有梦里那样的黑棺就好了。那惊天动地屠城之势……她为什么会有那么大的量?他按着满是血的左臂往一片漆黑的废墟深处跑去。黑暗中他有优势,他不需要光。
现在他陷入了某种窘境。黑棺对他而言,本来是上天遁地的东西,在一定的控制范围内,它出现在哪里都行。就算是有人扛着火箭筒对付他都没用,黑棺可以直接出现在对方的脑颅、脏器等致命要害中。若是分区外那七百名干涉者没有晶体防护,莫默召回所有黑棺需要两分钟,杀死那七百人同样只需要两分钟,他们甚至都来不及回到分区对付自己。
根据序时者与求进派过去冲突的记录,黑棺吸热防毒防辐射,原子弹下的梦里甚至毫发无损,是不讲理的存在。但是,黑棺无法抵御由晶体制造的冲击。它的弱点是晶体。这不仅仅是因为它无法反制晶体,更重要的是,封闭的晶体内部,黑棺无法涉足。比如说,序时者一个全封闭的分区,莫默若人在外址,是没法让黑棺凭空出现在庇护所内部的。
这一点同样适用于此刻所有全副武装的干涉者。他们背着氧气罐,全身上下晶体涂层竟严丝合缝,不沾染外部空气分毫。黑棺无法出现在他们的体内。
当初面对隆德家族的战斗员时,他杀得很轻松。即便隆德不怕黑棺,力量、速度都异于常人,但他们没有晶体保护。隆德能摸黑棺,但黑棺也能出现在他们的头颅里——攻击大脑比攻击其他任何部位都好使,这是莫默总结的经验。其他要害,总有意志强韧的敌人隐忍的余地,哪怕就几秒钟。可大脑被搅成浆的敌人,就如同断了电的机器,与意志无关,瞬间空剩一张皮囊了。照着这个思路对敌,根本没人能伤到自己。
但现在的对策局部队全副武装,他杀不死任何人,只能最大限度地用黑棺阻碍敌人行动。而且,莫默的黑棺量还不足,现在是两个人,马上会有更多预备役接近自己,等人一多,他根本无法自保。何况,外面的正规军也在往分区内部赶。余希甚至无需考虑人海战术,仅仅个位数的干涉者,自己就成了被追赶的猎物。他将死路一条。
所幸,他的黑棺此时已尽数回归。
一面直径半米有余的黑圆悬浮在他的头顶。没了黑棺阻挠的预备役很快就追上来了。前方的石碓后传来脚步声,莫默被包抄了。干涉者在黑暗中不敢乱开枪,但制伏莫默是绰绰有余。
想想,想想,莫默鼻尖发麻,感到肺部发烫。在废墟中逃窜需要巨大的体力,他甚至已经跑不动了。想想梦里是如何战斗的。这还只是持枪的干涉者,如果序时者携带了大规模杀伤性晶武,她会如何应付?他想起了米学军曾口述的场景,想到了在G1分区研究所里导出的资料。他看过一张照片,晶体爆炸造成的冲击波之后从废墟里走出来的梦里,或者说,走出来的几十米高的黑影……
他想明白了什么。
半空中的黑圆忽然变了形,如墨水般向下倾倒,浇到莫默身上。他一直不敢这么做,他其实一直不太敢碰自己的黑棺,即便他知道黑棺不会伤害自己。他想起了梦里的姿态。此时此刻,黑棺完完全全包裹住了莫默,他化身成了一个两三米高的硕大人影——因为不会反光,所以更像是纯黑色的人形图案。
“撤退。撤回主道!”余希几乎在同一刻下令。
人影双脚下的土地在凹陷,黑棺所及之处,皆被侵蚀殆尽。无论是石碓还是水泥路面,都令莫默无阻力地下陷,直到废墟没到腰间才停下。因为他触及地表下的晶层了。
她在观察我。这个狡猾的女人正躲在什么地方观察自己。观察我的行动,观察我的弱点……莫默扭头四顾,他得找到余希。结果,他感到脸部猛地一震,一梭晶弹射到黑影的脸上。
有两名干涉者没听从她的命令,或者说,听了一半。就在预备役部队撤出废墟时,那两个一路追赶的干涉者——一个用晶盾撞击了四维人本体,另一个甚至开枪打中了他的左臂——在撤退之前朝人影多开了几枪。这就导致他们退晚了半步。
子弹无法撼动黑棺的防御。人影动了,它的双腿看似嵌在土地中,但石土宛如空气。人影的移动如飘一般,迅速追上了没及时听令的预备役,狠狠撞上其中一人的背部!
那名被撞的预备役倒飞出去,撞在碎墙上,废墟中扬起一片粉尘。人影抓住了对方的头盔,将他提了起来。预备役扭动身体,人影的手这时如下渗的墨水,流淌至他的全身。黑棺裹住了干涉者。
黑棺当然是撞不死他们的。莫默靠“集中力量办大事”,一时收获了黑棺的机动性,又具备了强大的防御力,但他依然破坏不了干涉者的晶体涂层。不过,他现在想明白了,他找到了对策。
这名藏在晶体武装中的预备役双腿开始发狂地挣扎。突然,一件干瘪破损的战斗服摊在地上,残缺的氧气罐“噹”地坠落。人影手里只剩一只晶体头盔,里头空空如也。
果然如此。莫默的判断是正确的。黑棺的确无法破坏晶体,但是,这个世界上除了黑棺的任何物质都能破坏晶体。当莫默将干涉者撞飞后,后者与碎墙发生了剧烈撞击。黑棺的冲击力极大,像这么薄一层晶体涂层,与石块相撞,必然会出现破损。哪怕就一丝裂缝都好,黑棺便能有机可乘、渗透其中。
人影此时转身——由于它如同一个二维平面,它的转身更像是变形。莫默朝另一名预备役追去。现在当务之急不是和干涉者纠缠,他需要找到余希。擒贼先擒王。
人影能悬浮,移动速度飞快。黑棺涌动,那只手忽然变得巨大,一把握住干涉者的脑袋,将对方甩了出去,硬是甩到主道上。莫默是有意为之,主道上有黑压压的军队,余希一定就在附近——她绝不可能单独行动。莫默听说她做过高级干涉者,但哪怕她现在全副武装,只要单独行动,就必死无疑。
那名被甩到主道上的干涉者刚起身,忽然,他倒了下去。那顶晶体头盔与身体分离,头盔中什么也没有。干涉者的身体还在,头已经不见了。
一旦晶体涂层出现裂缝,就意味着晶体不再封闭,黑棺便能凭空侵入这些干涉者的脑颅。莫默甚至不再需要零距离接触他们,就能把人干掉。至于为什么会黑棺会攻击大脑,这已经是他下意识的习惯了。
人影刚走上主道,他就陷得更深了。或许这里的晶层更深一些。主道的水泥此刻跟水一样,路面一直“淹”到他的胸口。
无数发晶弹从四面八方射向自己。此时的对策局部队被迫退到主道的另一侧废墟中。莫默感到浑身上下都震得发麻。这样下去不行……这些全是晶弹,太密集打在黑棺同一个位置,令他感到有些力不从心。黑棺的防御也是需要力量的。
人影忽然幻化成纯黑色的菱形,尖端朝最近的一排干涉者射了过去!巨大的冲击力令一串人马都没有反应过来,将近十个人被撞飞,一瞬间,六名干涉者倒在地上。六个头盔都空了。莫默很快便从包围中闯出一个豁口。人太多了。他看到远方逼近了黑压压的好几百人,心中一阵烦躁。他不是梦里,万一他们搞自杀式袭击般的人海战术,他将无路可逃。好在黑棺能悬浮,他想暂时飞离此地。他必须优先想办法在人海中找出余希。
“正规部队不要再靠近了。”
他再次听见那个女人的声音。他才想起最早那枚附在预备役身上的黑棺还没收回。
“第三只四维人的黑棺和疯狗大相径庭。它的精密度对目前装备的破坏是毁灭性的。”她特意解释,“现在浅薄形的晶体涂层不适合对付这种类型的黑棺。”
“父,我们并未收到中枢任何作战上的调整——”
“军士长已将指挥权暂时移交。”她似乎也懒得费口舌解释了,“你们还要命的话就听我的。”
通讯频道陷入了沉默。不过正规军最终听命了。黑压压的人群开始远离莫默,撤到主道另一侧废墟的更深处。还有一大半人马则退到石墙边缘,堵住了十二号石门。人影正对着另一侧的废墟,离莫默最近的一排干涉者竖起了晶盾,在黑暗中连成一排晶墙。
她在哪?莫默分出了两枚最小单位的黑棺,在干涉者大部队中穿梭。几乎每一名干涉者都和黑棺打了个照面,但他哪也没看见余希。她躲在什么地方?
“全体干涉者原地待命。”
原地待命?这荒谬的命令让莫默感到匪夷所思。不管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他早已下定决心,今天势必要找出余希。没人能保护她。
她不在干涉者部队中。莫默很确定了。当四周少了枪声乱作,自己又冷静了下来,他甚至不依赖窃听通讯,就能隐约听见她的声音。黑棺提升了自己的听力,她离自己很近。人影转身四顾。她在——
女人站在他身后的废楼之上。
原来她一直就站在废墟中坍塌的楼房顶上,她就在那儿观察自己。冷风从余希的后背刮来,她的头发被吹得向前伸,裹住了她的两颊。她一身教会的白袍,外头却套着漆黑的制服大衣,白袍衣摆随风舞动,露出漆黑的军靴和军裤。本部成员的制服是神职人员不会碰的装束,显然,她并不守这规矩。教服白袍也有晶体涂层,可即便如此,她没有头盔,没有面罩,没有手套,没有护盾,没有封闭的晶体保护。
在他的黑棺面前,不完备的晶体保护就如同赤身裸体。
距离稍远,莫默一时没法精准定位她的头颅。“你找死!”他甩手就是两道黑影射了出去。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这人什么防备都没有!
事已至此,莫默早已对米学军的计划不抱期望。别说余希不配合,恐怕娜塔莉·奈特莉的承诺根本上就是个陷阱。当初赶他走的就是神父和老奶妈,现在又怎会和他达成共识?当然,若是条件允许,他还是会想办法把余希压到1912年去。余希已经现身,她配合与否已无关紧要了。但现在这种杀气腾腾的场合,杀了她也难免成为可能。
两道黑棺如掷出的标枪,朝余希的面门射去!你到底想做什么?莫默冷冷地看着。她哪怕沾上一点,命就没了。然而,余希也同样冷冷地直视自己。
她微微侧身,双手一把按下黑棺!两柄漆黑的长枪被她牢牢地攥在手里。
“我真不想再碰这种东西了。”黑棺听见她小声说。
莫默呆滞地望着她。
他望着她毫无防备的双手死死握住黑棺,手背绷起青筋。黑棺竟然抽不出来,他放弃了,直接让黑棺消失在她手中。
为什么?他不信邪。人影高速飞向余希,猛地朝她撞了过去!她在高处,却躲也不躲,抬起膝盖,一脚蹬在人影胸口!莫默那一刻只觉得眼前一黑,胸口振荡,振得他呛出唾沫。人形黑棺如炮弹般倒飞出十几米远,陷入主道,一路滑到主道的中央,拖出长长的晶层坑道。
黑棺所及之处,除晶体外无一物得幸免——本该如此的,但是为什么……莫默从坑里爬起来,胸口震痛发麻。刚刚是错觉?他竟一瞬间觉得自己胸前的黑棺散开了。
等莫默悬浮上空,那栋楼上的女人已经不见了踪影。不远处的对策局部队正跨过颈口,一批一批持盾逼近。
寒风骤起,周遭仅剩风声凄凄。黑棺竟也会感到冷。他分了几枚小型黑棺附在远处的干涉者上,已便尽可能听取情报。尽管余希知道自己在听,有总比没有好。
现在他的黑棺完整与否已经不重要了。他真正要面对的只有一个人。这个人不怕黑棺。
由黑棺构筑的人影在视野上没有死角,所以,当余希从一侧的废墟中窜上主道时,莫默是明确看到了的。几个圆形的黑面在余希身边凭空胀大,她甩手直接挥开了,直奔人影的身后。距离在拉近,他急着攻击她的大脑,却意外地发现,自己的黑棺根本无法出现在她的头颅内部!就像那些裹在晶体里的干涉者一样。但她分明没有晶体保护!
莫默此刻的感觉非常糟糕。他觉得自己就像在面对一名全副武装的干涉者,而对方还拥有着隆德的速度和力量。从余希出现、到逼近他的后背,总共不过几秒的时间,人影在转身的同时,黑棺也作出了各式各样的攻击。这其中任何攻击对于没有防备的人来说都是瞬间致命的。他却无法阻止余希逼到自己跟前。
“为什么?”莫默忍不住大声问,那双纯黑色巨手抓向余希。但他一时忘了对方曾是高级干涉者,未戴重甲的她比预备役迅捷太多。余希俯身抬手一击——或许是这样,他根本没看清。莫默分明有黑棺保护,却感到下巴震得发麻,一时头晕眼花。他在格斗方面是彻头彻尾的外行,可谁能想到有人竟能和黑棺近身格斗?他还没搞明白自己是怎么挨打的,等回过神来,人影已经仰面倒下去了。
余希压在人影上方,莫默情急之下只有应激反应,他变得只会双手抵抗。手状黑棺刚好抵住了她的双手。两人开始角力。由于人影在下,他们在主道上下陷,陷入一个人形的坑里。有了黑棺加持,他的力量已经大的非同寻常,他先前轻松将一名干涉者从废墟里扔到十米开外的主道上去。但面对余希,人影的双手被卡得死死的。莫默甚至快撑不住了。
黑棺并没有闲着。人影的正面在不断向上探出倒刺,如刺猬般,漆黑的致命尖刺扎向压着他的女人。每一柱倒刺,都可以像捅豆腐似的在钻石上捅出无数窟窿,却无法划破余希的皮肤。莫默早已不再依赖黑棺的毁灭性了,若是黑棺捅在她的教服上,他能理解没有造成伤害,但是当倒刺已经明确刺向她赤裸的喉咙、紧闭的眼皮时,仿佛是撞在了晶体一样,怎么也无法刺穿。只不过每扎她一下,她的神色都很不好看,估计只是痛而已。
为什么!她到底是什么人?莫默瞪着眼睛。不怕黑棺的只有两种人。一是隆德家族成员,但余希并未展现隆德那种特别的肉体状态,何况,尽管隆德的身体几乎刀枪不入,黑棺还是能对他们造成伤害的。像现在这样的倒刺,就算没法造成贯穿伤,也至少能给隆德捅出几个血窟窿来。但是,余希的身体并不像刀枪不入,莫默相信,若是对她开枪,准能把她打的血肉模糊。可偏偏黑棺无法伤害她——这种不讲道理的现象,让他一度怀疑这女人是晶体做的。二是所谓的四维人,但这就更不可能了。莫默就是这种人,他清楚无论是梦里还是自己,本体都不过是肉身凡胎。
他咬紧牙关,脑海中一片空白。抵着余希双手的黑棺,正下意识地向上攀伸,先是裹住了她的双手,接着是双臂,随后如漆黑的爬墙藤蔓,攀上了她的双肩,甚至覆盖了脊背。但这么做都无济于事。他能感到余希制服下隆起的肌肉,那双钳制自己的手臂越发粗壮。黑棺已经竭尽全力,他一瞬间竟以为她背后涌动的肌肉要撑开黑棺似的。
余希的力量远超他见识过的几个隆德。“砰”的一声,她终于将人影的巨手压向晶层。莫默藏在黑棺里的双手感觉要被她掰断了。他放弃了维持人形,而是集中力量,裹着他的黑棺再次变成一枚人高的菱形。见状,余希立刻松手格挡,如攻城锤般的黑柱朝她的腹腔撞了过去!
黑棺的全力一击将她整个人顶出了坑道。莫默此刻上肢在颤。他挣扎着往上爬,爬了半天,才想起来自己能飞。他刚飘上来,余希落地的同时就向着他翻滚,根本没给他移动的机会。她起身再次钳住了人影,莫默在恍惚间被扳倒了,两人一同滚下之前被压出的深坑。
对策局部队已经很逼近他们了。在场的许多人未尝不是经验丰富的干涉者,但四维人这类事物,永远是极为罕见的高危目标。所以,几乎没人见过这种场面:一个没有武装的人类和恶魔扭打在一起。只见余希披头散发,她死死钳着人影的肩膀,一同滚下坑道。
两人滚到晶层上。莫默忍住了一阵眩晕,逼自己思考该怎么办。他该拿这种人怎么办?就算黑棺能保护自己,他却没有任何反击的手段。
“你不会以为自己能一直躲在黑棺里吧?”余希扣住人影的双手,喘息着放低声音。
她的问题让莫默心里升起一丝不祥的预感。
当然不。莫默很清楚,黑棺的防御绝非固若金汤。黑棺对他而言好比一个器官,所以它也是有力量上限的,一旦冲击力超出黑棺能承受的范围,黑棺就会散架。因此,在最初面对对策局预备役时,莫默很是紧张。直到那几名干涉者朝自己开了几枪,让他确信这种口径的晶弹不足以破坏黑棺时,提起的心也就放下了。对策局代表团本质上是仪仗队,并未携带任何重型晶体武器,热兵器似乎只有手枪。如果晶弹打不穿自己的防御,那他已经没什么好怕的了。
在莫默跌下这个坑道以前,他一度以为自己在这座分区里坐拥金刚之躯,没人能切实地伤害自己。
但是他错了。
只见余希抡起拳头,冲着人影的面门捶下去!第一拳莫默就懵了,温热的液体从鼻腔内涌出来。由于黑棺的特性,击打黑棺上是不会有声音的,所以此刻遭受的拳击,使人影的后脑撞击在晶层上,仅发出一点微弱的闷声。只有莫默知道余希那一拳威力有多大。
她拱起身子,手臂垂直于人影的头部,拳头如打桩机一般高速轰击人影的面部!连续五六拳,莫默脸上的黑棺就散开了,露出一张满脸淤青、呆若木鸡的脸来。女人喘着粗气,她压在人影上,俯下身,发丝垂落于他快睁不开的右眼上。
“好久不见,莫默。”余希勾起嘴角。
又一拳下来了。不!莫默瞪大左眼,他浑身每一个细胞都在尖叫。须臾间,他早忘了该如何驱使黑棺,他唯一的本能是扭头避开。
“咚”的一声惊天巨响,她一拳砸在晶层上!晶体碎块炸了开来,硬是给她砸出了一个小坑。无数裂痕向外蔓延,一路开裂到主道上的水泥石板。
一片温热的红色液体覆盖了莫默的右脸,余希的左脸上也溅了不少血浆。他还是避晚了一步,他的右耳朵没了,被砸成了坑中肉泥。他此刻只感到世界一片嗡鸣,右脸发烫。
莫默缓缓回过头,惊恐地盯着压住自己的女人,发白的唇角开始下意识地打颤。一个人的上肢肌肉为什么能输出这种能量?她的身体到底是什么做的?余希的拳头此刻皮开肉绽,手上的血说不清是她的还是自己的。
这就是使者?他下意识咽了口唾沫。这就是真正的使者?他才意识到,白天诚的存在误导了自己,令莫默误以为使者、包括神父,都是像他那样被捧起来的普通人,是政治需要。但……
难怪……难怪她不怕白天诚的煽风点火、仍将营扎在2号营地,难怪米学军一味强调她的配合,难怪老奶妈的作用无比关键,难怪她在这场行动中连枪都不用……难道这个女人当年击退经书中的“第二只恶魔”不是神话,是真事?不是杜撰的?
突然,余希身下的黑棺向外窜了出去!莫默全力以赴地冲出坑道,甚至忘了脸部散开的黑棺仍留在坑里。不,我还不能栽在这里,我得逃出去,去找米学军。这是西墙的陷阱,余希会在这里解决他们的“第三只恶魔”,围剿叛逃者极其党羽,并回收遗失的第三台回声——这才是她的计划!他想起米学军递到自己胸前的控制器。不,我得警告他……
余希一直扒在人影背上。
当莫默冲上主道的那一刻,她双手抓住人影肩膀,一脚踏向地面,硬生生拽住了胯下的黑棺。她右手将人影的头狠狠按在地上,与此同时,左手从腰后抽出一把匕首。余希反手持刀,刀尖刺向他右边的脖子。
不,不,莫默意识到她要做什么,浑身一哆嗦,刀刺偏了,扎在自己烂掉的右耳孔上!人影传出惊声尖叫,坑道里的黑棺迅速飞上来,攻击插进自己脑袋里的匕首。但匕首毁不掉,那上面抹着晶体涂层。于是大量的黑棺涌上余希的上肢,阻止她继续这么做。墨水般的黑棺几乎包裹了余希的上半身,甚至蔓延至她的下巴,她费力仰起头。她真做得出来,他在脑海中大叫,她真做得出来!
余希右手扯着他的头发,她一声怒吼,左手一扬,大量红浆如泉水飞洒!她削掉了四维人的半个脑袋!
瘫软的人影顺势滚下坑道。女人甩掉刀上的血,收回腰间。她冷眼盯着头部被削平、只剩嘴巴的身体坠入晶层。
主道颈部待命的上百名对策局成员纹丝不动。但没有一名干涉者此刻不是瞠目结舌。他们无不瞪大双眼,望着那个满身是血的女人。她手里提着恶魔的半个头颅,头颅上有鼻子,有眼睛,有一只耳朵,横切面在不停滴血。那道身影顶着寒风,沿坑道缓缓走回来。只不过,她没有及时下达后续命令,神色也谈不上放松,反倒一脸凝重。
“我们刚刚都目睹了什么?”有干涉者在喃喃自语。
“这是不是人类第一次……干掉恶魔……”
“正阿尔法应该也……”
“当年有这么夸张吗……”
“那都是神话……这是真的……”
“这会不会载入经书……”
“嘘……”
莫默仍听得见这些声音。
他愣住了。我还听得见这些声音!他想睁开双眼,却发现自己一直是睁眼的,他看得见坑道外漆黑的天空,看得见全副武装的干涉者有序排列。他仍然能听见军队通讯的声音。
黑棺能看,黑棺能听。我还活着。
我还活着!他感受着自己躺在晶层上的身体,他动了动手指,大量血液留到嘴角,又咸又热。他觉得自己下本身也湿了一大片,可能失禁了。他想吐。我还活着。可我嘴巴以上的头部已经被那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