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中密布的热管“嗡嗡”地振动,新兵们陆续走出仓库,回到寝室放下餐具,稍作休整。除了刚好执勤的人,他们马上要在新兵营操场集合。操场是指几座仓库圈起来的一片空地。兵营在今夜有集体活动,组织新兵观看亚支部新任负责人的就职仪式。
“组织观看就职仪式”——这一听就是支部会议的命令,禁海很少用这种话术。留在这个半开放分区大半辈子,主教分得清什么人说什么话。
女人站在仓库与仓库间的过道中。过道外的士兵们正在布置场地,技术员摆好了放映机,测试序时者的加密信道。篝火般的大型照明晶体放置于操场中央,温暖的光线几乎遍及整片平地,渗透到了仓库与仓库间的过道中。过道里拖出两道长长的影子,随着时不时有人在外经过光源,这两道影子忽闪忽灭。
“你有问题要问我?”
她没有看面前的女孩,而是将视线停留在操场上。“抓紧时间,新兵要去报数了。”
安麻鹰瞥了一眼过道外,像是害怕有人靠近。
“可雅……”她犹豫了一下,“她为什么会来禁海?”
“你们是一个寝室的,她什么也没和你说?”
“她说了。”
“那我想你也没有问我的必要了。”
“但很明显她也没有答案。”安麻鹰说,“她到禁海后就再没有联系上家人了。”
维多利亚没作声。操场上刚好有人挡住光源,主教的脸部一片阴沉,双眼被黑影所笼罩。
“这不是我能指望您回答的问题。我只想确认一件事。”这个唐泽的女孩一直很聪明。“可雅搬进兵营的这些天,我留意到一件怪事。她对时间的认知好像和常人不一样。”
纸包不住火。维多利亚闭上眼。
“我本来是不会注意这些的,直到我四天前去了图书仓。”
安麻鹰又瞄了一眼过道外,“她之前说自己是二十二岁,我一直以为她和我差不多大。不过我在图书仓执勤时,一篇隆德家族相关的报道让我非常困惑。那不过是随处可见的报纸,收编在谁都能阅览的史料库里。它简短地报道了隆德家族家主一系,顺便一句带过了‘胆小的尼亚’成为人父的时间。”
“如果可雅是长子,按照报道上的年份推算……她今年应该是二十七岁才对。”
又有人经过了照明晶体,女孩的侧脸被一瞬间染黑。“如果不是那篇报纸,我根本不会去想她的出生年份。这些天,我一直拐弯抹角地和她讨论时间,我才明白她身上的违和感究竟在何处。”她顿了顿,“她告诉我,她在二零一一年和她姑姑一起来到亚支部执行任务,在二零一一年遭遇了第三只四维人,也是在二零一一年与家族分开的。同年,她被带到了序时者的禁海,并被告知这是家族对她的期待。”
安麻鹰茫然地望着主教,“但现在是二零一六年啊。”
过道里短时间陷入了沉寂。见主教一直不说话,女孩低垂眼帘。
“无论真相是什么,”她说,“我只想确认一件事,主教。如果……我让可雅知道了,现在是她与家族分开的五年后,她其实被带到了五年后的未来……如果我让她知道了真相,这是否会对她不利?”
维多利亚睁开双眼。她凝视着面前的女孩,最终只说了一个字。
“会。”
兵营的广播中响起哨声,回荡在中间港基地的里里外外。新兵们陆陆续续进场。那个叫胡林的瘦小三年兵手里提着木凳进来了,又被叫做胡琳的班长骂了出去。新兵被要求席地而坐。
主教面无表情地看向面前的女孩。安麻鹰有所意会,神色忧郁地走了。
放映布前,新兵们分班落坐。这面放映布是中间港能拿出来的最大型号,几乎横跨了两座仓库。
当身旁不再有新兵,维多利亚再也掩不住愁容。
唐泽就算不说又如何呢?这本就不是一个守得住的秘密。不属于这个时间的人,发现异样不过是早晚问题。主教瞥了一眼操场上的新兵,那名隆德女孩坐在最前排,炯炯有神地望着播放投影画面的放映布。身后不少新兵则在憧憬地偷看她。
她在“前线”做得很好。维多利亚凝视着可雅·隆德的背影。那个女孩回到禁海后,其余点观测者也陆陆续续在坟场苏醒,汇报了和她所言相同的异常。而这名新兵是唯一和那个怪物产生冲突的观测者,她将那具活着的“尸体”带到了其余观测者的监视范围。
但是也有禁海不知道的事。可雅紧急脱出后便陷入昏厥。同样在坟场底部苏醒的维多利亚,是当时离她最近的医生。可雅的头罩里满是血,吓了维多利亚一跳,直到她发现那不过是鼻血。当天下午,这名令不少人另眼相看的新兵便在医疗营里睡醒了。事实证明她并无大碍。兵营以为可雅只是旧伤复发,但那是维多利亚简单的搪塞。他们并不知道自己真实的看法。
维多利亚很清楚,可雅的昏厥和她的旧伤毫无关联,这更像是她身体一系列异状导致的问题。出于一定的理由,维多利亚并未向禁海汇报。或许是嫌麻烦……也可能是麻烦的同情心。
亚支部新任负责人就职仪式开始了。画面中,三艘隶属于本部的科考船在漆黑的大海上靠拢。中间的船上架起了教堂级别的晶体敞篷,敞篷内灯火通明,驱散了四面八方的黑暗。
这三艘本部的船体型最大,整齐划一的高级干涉者位列甲板。本部科考船的四周,数十艘隶属于各支部、特别分区的船队紧随其后,分别载有来自内址的贵宾。
无人机带着镜头晃过明亮的海面。维多利亚眉头紧锁。哪怕隔着操场,哪怕那只是放映布的画面,她也能立马发现,那传统的船队布局里,又少了一艘重要的船。
摩根家族的船。看来是真的了,她忧虑地想。到了最严峻的时候……
正中央的本部科考船上,两队鼓手列队靠边,其余乐器手则退至敞篷的底端。这座海上圣堂中,高层们纷纷起身致敬。自米学军叛逃以后,序时者终于填补了亚支部负责人的空缺。虽说对亚的存在避免了权力真空,但能有一个屁股坐上第一把交椅,总让不少人吃下一枚定心丸。
此时此刻的画面中,新任支部长正缓步走上高台,准备发表就职讲话。
序时者历来的重大仪式都在这片与世隔绝的海洋上举行。这既是纪念“前线”的传统,又是出于地理安全考量。兵营的直播中,新任支部长的声音粗糙又响亮,而早先的乐队奏乐声仿佛仍回荡在大海上。有些新兵时不时好奇地看向港口的方向,似乎想听见点什么。
禁海太辽阔,让人难以想象它是一座晶体里的海洋——倘若G0遗址的晶体真能证明这个真相。随着矢泰特·隆德在遗址里拉响警报,这骇人的猜想传遍了全世界。维多利亚抬起头,望向夜空中漂泊的深紫色云朵。我真的站在一个镂空的晶体里?
她看见一艘小艇停靠在中间港港口。摩利冈回来了。
主教绕过操场,离开了新兵营。她走下基地的小丘,立于船坞之上,直到这个腿跛眼瞎的男人一瘸一拐地走到她跟前。他的义肢沉重地踏在木板上。
“对策局怎么说?”她问。
“除了想把我吊死外,没放太狠的话,”摩利冈站住了。“但形势很不妙了,维多利亚。很不妙了……”
“乐观点。”主教走在他身旁,“至少你这次还不是有去无回。”
“比那更糟。对策局默认我是矢泰特·隆德的人。”
“现在对策局怎么看你真的不重要。矢泰特·隆德宁可失信也要保你,这才是更糟的。”
维多利亚一脸忧虑,“天下哪有这么好的事。伸出援手的毕竟是那个矢泰特·隆德……无论多少人喜欢他,我也从不认为此人能安好心。我看了一眼直播,他不在船上。”
摩利冈愣住了。“不可能。当时他和那个年轻副手离开禁海后,便随本部代表团一同前往了G1分区。”
“但他们现在并不在就职仪式现场。”她很笃定,“我看他们离开G1分区以后,压根没有来本部。已经三天了,够他们飞回北方的老巢。搅开浑水的家伙擅自跑了,我不意外。”
维多利亚又说,“摩根家族也不在场。本部有风声吗?”
“已经确认了。”摩利冈阴沉地点头,“据说,西墙三天前和摩根进行了最后一次通信,就在我们将G1分区拱手送给克利俄斯以后。”
“说起克利俄斯,你应该在本部又看见他那张脸了。怀旧么?”
“你是说照片?不,对策局没有向我透露任何反进派的情报。他们已经不信任我了,更何况克利俄斯曾经是……”
维多利亚轻叹。
“其实他们但凡多了解你,就知道你哪怕再有问题也是个求进派,”她苦笑,“不可能跟着克利俄斯造反。”
“别胡说。”总长摇头,“那三十名点观测精锐即便只是消失,我都已经难咎其职,现在你告诉本部,他们其实倒向米学军那边去了?而米学军呢,他的真实身份是这一代禁海高层的原上司,是我们这些还需要对漏报四维人负责的家伙曾经的领导。”他叹了口气,
“无论如何,维多利亚,这一代禁海高层同反进派不可能再轻易地脱开干系。我们以后在反进派相关的发言上必须非常……非常谨慎。你明白吧?”
我明白。主教没作声,但她知道摩利冈知道她回答了。
“如果不是矢泰特·隆德,禁海被大换血几乎是必然。”摩利冈又叹了口气,“我是没想到,莎郎也跟着克利俄斯走了。不,我是能想到的,我只是……我只是以为她抵触艾玛,所以对克利俄斯也没什么好感。我从来没和别人说过自己这种猜测。”
“你的猜测不无道理。我认为艾玛在职时,她对莎郎的排挤并非是无意之举。”维多利亚抬头望向小丘上的兵营,“但是依我看,奇怪的不是莎郎,真正奇怪的是艾玛和克利俄斯。我一直对这两人的相处感到诧异。”
她轻声说,“你还记得吗?当年的他们真是好一对拍档,想法迥异到完全不是一类人,却又彼此默契共事。不过,这份默契并不代表他们的观念一致。艾玛无法博得莎郎的好感,但克利俄斯未必做不到。或许,我们忽视了克利俄斯对那些被艾玛打压的人的号召力。”
“是啊,当初克利俄斯若是没有在晶霾中消失,今天的总长就不会是我了。”摩利冈神色颓靡,“他是艾玛的副手,但是支持他接班呼声最高的人是谁?是那批最不被艾玛待见的人。这个古怪的现象我至今都记的,只是没想到,事态会发展成这样……”
“现在,我们都知道了,那个和神父搞出点亮派、发光派之争的米学军,就是克利俄斯。虽然令人难以置信,但这样一来,一切反而解释通了。”
摩利冈停下脚步,他压低声音,“那三十名精锐是投奔他去的。他们并非人间蒸发,而是有人把他们放出去的。他们光靠自己走不出禁海。”
维多利亚怔住了。
“我们后来也派出了观测者埋伏在坟场。如果坟场当真没有密道,我们必然能看见他们大摇大摆地爬上地面。”她质疑。
“因为他们避开了观测者的观测范围,就这么简单。空间上,我们能做到三百六十度的全方位监视,但时间上是做不到的。我们观测前十天,他们就十一天前走,我们每向过去扩大观测范围,他们就更早的走人,总能避过去。”
“那他们就得有能力接触未来的观测任务安排。”维多利亚盯着他,“你觉得中枢——”
“我不觉得是中枢。”
摩利冈阴阴地咧嘴,“我觉得是禁海。事已至此,我不打算去怀疑最早的任务规划。禁海是观测任务的中间方,问题出在任务调度上。米学军……不,克利俄斯,我看他在禁海的眼睛还没瞎。这一代高层里有老鼠。”
海风阴阴地吹,远方是灰暗的天际线,他们根本看不见亚支部就职仪式的船队。两人沉默不语,中间港基地多了几分阴森。
“照你这么说,本部的确不该再信任禁海。”
“是啊。”
“那矢泰特·隆德从中作梗的目的又是为了什么?”
“反正不是为了我,”摩利冈耸肩,“更不会是为了序时者。”
他幽幽地说,“我到达对策局时,看见他们刚刚结束针对反进派的会议。之后,几名军士长去了中枢……你觉得他们接下来会做什么?”
“点观测者失踪的性质已经变了。”维多利亚答道,“如果我是他们,我会绕过禁海,启动干涉者,在过去直接逮捕那些投奔克利俄斯的家伙。”
“我跟你的看法一致,我甚至认为,中枢会调用三四十年前的干涉者,在这一批人刚刚加入禁海的那一刻起就逮捕他们。”总长摇头,“只可惜,现在的反进派拥有回声。他们随时可以改变历史,直接在过去组织成立反进派,让当下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
“从克利俄斯手握回声、和三十名精锐聚集的那一刻起,序时者就不再完全握有时间的主导权了。这是一场同时间的赛跑。究竟是序时者能先调动干涉者、在过去抓捕反进派人士,还是反进派能先修改历史、避免自己人加入禁海而被抓捕……就看谁动作快了。”
维多利亚有些惆怅。“也许我们的记忆哪一刻就变了。我知道这种事时常发生,但感觉还是很奇怪。”
“这些不是我们能操心的。”
摩利冈轻叹,“我还巴不得过去和他们共事的历史能被消除,免得现在给我找一堆麻烦,”他抱怨道。“要我说,调动干涉者回几年前抓人——对策局早该这么做了,非得等到克利俄斯和那三十个人碰头才想起来。我是要承担责任,但总揪着禁海不放有用么?不知道为什么,本部在处理‘米学军’的问题上始终慢了半拍。他们升级事态的速度太慢,才酿成现在这种局面。”
总长低声嚷嚷着,最终深深地叹了一口气。维多利亚沉默不语,两人回到基地,朝新兵营的方向走去。
“现在是谁代表禁海出席新任支部长讲话?”他忽然问。“我以为去的人是你。”
“骆峻。我代表的始终是教会。”
“他同意干这种苦差事?”
“不然没人了。”
“雷诺呢?我是安排他去接待新补充的观测者,但现在早该完事了。”
“他从坟场回来后就去本部了,说是见朋友。”
“现在?”摩利冈冷哼,“是那种能帮上我们忙的朋友,还是哪里不入流、甚至自身难保的朋友?”
“别当他面这么说。你不想换一个副手吧?”
他们走进新兵营,几名站在操场末端的干部看到他们,便放下武器,敬礼示意。如今序时者的境况与以往大不相同。克利俄斯手握回声,又有四维人的辅佐——反进派的存在一经传开,隆德家族便打破了五年的沉默。摩根家族也显露出危险的立场。本部终于宣布,北大西洋和亚支部正式进入临战状态。此时此刻,禁海的干部身上都配有武器。
摩利冈或许是想来看一眼新任支部长的模样。谁知道呢?但这是个好机会。维多利亚打算借机说点什么。
王淳粗糙的声音响彻整片新兵营。摩利冈立于操场的入口,疲倦的脸上倒映着放映布的光。维多利亚也目视前方,但她并未关注支部长,她将视线停留在前排那名新兵身上。
“在‘米学军’叛逃以前,我对这个人并没有太多印象。”摩利冈盯着大屏幕上的王淳,“走运的家伙。”
走运?“我不这么看。”
同样是阴谋家,一个已令人头痛,维多利亚不愿再谈论第二个。“既然你清楚矢泰特·隆德没安好心,那你为什么还任由他摆布?我们应该想别的办法解决问题,而非拆了东墙补西墙,受制于一个支部长。”
总长低下头,脸色阴沉起来。
“禁海不是垃圾桶——我不止一次地强调过。禁海不应该无条件担当各支部分区政治犯的收容所,更不该答应支部会议,将可雅·隆德作为隆德家族的人质扣押于此。”
“你也说了,那是支部会议的办法。当初四维人漏报已经发生了,我自身难保,还能不听吗?”摩利冈岔岔地说,“他们愚蠢地以为,绑架家主的继承人就能让隆德家族打破沉默。结果呢?克洛诺斯·隆德是打破沉默了,因为谁?因为克利俄斯,因为他哥哥!这五年来,隆德家族有派哪怕一个人找过那个女孩吗?他根本就不在乎后辈的死活,威胁是没用的。对他来说,‘继承人’根本就是个伪概念。他的眼里除了权力什么也没有,怕是死了,屁股还能粘在家主位置上。”总长很不耐烦,“这都不需要克利俄斯站出来证明,事实上谁还不知道克洛诺斯·隆德的德性?支部会议都是一帮没头没脑的老东西,机械师脑子同样也不好使。”
“但现在可雅·隆德还留在禁海,早跟支部会议没关系了,不是吗?”
维多利亚质问,“你知道我在说什么,少拿支部会议当问题的根源。送她去‘前线’是支部会议的意思吗?你现在就把那女孩放走,支部会议能拦着你吗?”
摩利冈不作声了。
“她不能走,对不对?”维多利亚指出,“你以为我看不出来?从矢泰特·隆德开枪打她的那一刻起,一切就变了。支部会议的决定本来是一团废纸,但被支部长变废为宝了。依我看,那个女孩的中枪根本就是他给你的暗号。现在的问题是,我不知道他向你暗示了什么。他这样保你,他要求你怎么回报他?”
她接着说,“可雅是来自五年前的人,禁海也绝非与世隔绝,她迟早会察觉到时间的古怪。而且,隆德家族沉默了五年,现在干涉者在北大西洋发现了他们大规模出动的身影,你以为他们想做什么?但凡发生大规模冲突,禁海不可能独善其身,那个女孩必将知道真相。当她得知自己的家族打起了第二次家族战争,你觉得她会老实吗?你们要把她关到什么地方才好?”
“饶了我吧,维多利亚……”
总长厌倦地摇头,“我现在不想谈这个。”他转身想离开新兵营。
“那个女孩是无辜的。”主教挡在他面前。“我不信你一点恻隐之心都没动。如果当初沉默的不是隆德,是卡尔尼渥呢?如果机械师捡来的是嘉年华邮轮的人,如果那个人质是艾玛呢?”
“现实是现实,她不是艾玛。”
摩利冈声音冰冷下来,“你觉得我倒了,接班的是谁?骆峻?不,我倒了,你们都完蛋!骆峻没机会,他当年甘愿给我打下手的那一刻起,我们就是一条船上的了。你说说,接班的究竟是不知道效力哪个支部的老兵,是对策局的那个笑面虎,还是西墙会派别的家伙来?你竟然提艾玛,那我告诉你,就是她,禁海才有今天,才有底气谁也不听!正因为是艾玛,正因为是她……”
他说着说着就打住了,假眼歪到了一边。
最后,男人只是唉声叹气。他非常疲惫,“现在的局面是我造的孽,我得付出点代价……但你听着,我不会向俄远东支部多点一下头,我绝不是矢泰特·隆德的狗。这是艾玛留下的位置,这是她的东西,无论付出什么代价,我都是在保护它。我不会让它落到任何人手里。”
新任支部长的声音从广播里传出来,令空中密密麻麻的管道轻微震动。
“所以,”维多利亚盯着他,“你要付出什么代价?”
“矢泰特当初明明可以等我们禁海高层引路,他却非要独自赶去G0遗址,这才闹出了后面那些事。你还不明白吗?”
摩利冈神色黯淡,“可雅·隆德在‘前线’的表现你看见了。他为我铺了路,为我牵了马,还为我配了剑。G0遗址有很大的问题。你的感觉很对。早先她擅闯坟场,矢泰特对她开枪其实根本不是为了惩罚,而是传达了一个信号。”
维多利亚低声问,“到底是什么?”
“可雅·隆德在井底的发现,证明了G0遗址内存在活物——这与矢泰特自始至终要我办的事情不谋而合。他在里头闹的事为禁海前去调查铺了路,而那个女孩在坟场误打误撞的发现,也证明了上一任总长艾玛·卡尔尼渥并未完全解决G0分区的封锁。”摩利冈低沉地说,“下一个降临节过去,我将会组织一只精锐部队,离开兵营,向高墙进发。”
主教呆呆地问,“进入遗址?”
“我们不得不进入遗址,一探究竟……”他黯然低语,“直到一切真相大白。”
“我们的责任,就是对难人的责任,是对本部,对序时者的责任。而现如今,形势不同于以往,序时者不仅要面对蠢蠢欲动的外敌,也仍有要急于解决的内患。”
一台电视机摆在一个低矮的木板凳上。这台电视显然上了年纪,没有AV接口,只能用室外天线,但是对序时者而言,室外天线是不现实的。只见它在地上接入了一个射频转换器。转换器的三色线一路接入墙根的水管里。那根水管封了顶,同楼上并不相通,也不知是否为装饰。吴宗宪只知道,以前家里看电视时,定期会有干涉者上门维护。他也不清楚序时者的数字信号来自何处。
“……本部成员中,挪用干涉者资源,为形式而走形式,思想上不能团结一致,不能紧密联系难人生活。这些作风问题,我们必须竭尽全力地加以遏制。当然,解决难人的生活困难,永远是我们的第一要务。”
屏幕画面质量很差,有许多噪点,声音也不算清晰。吴宗宪寻常并不在乎,但家里一来客人,他就自我挑剔起来。
阴暗的房间里,两把椅子摆在电视机对面,两个人相对而坐。一人身材魁梧高大,满脸胡渣,另一人则比较瘦削,身材也呈明显的老态,脸色晦暗。
“这些天你过得还好吗?”
雷诺盯着电视荧屏上的新任支部长,缓缓开口。
“三天前放出来的。原本我还没从调查部出来时,房子就已经被分配走了,但后来,一个中枢信使找上了我。她是好人,了解我的困境,向上面汇报了情况。中枢给了我三天时间,让我回来收拾东西。这是最后一夜。”
吴宗宪实话实说,但他并没有多少埋怨。他看向禁海的长官,“说真的,我还好。像我这样的人请你帮忙,你能来,就算是帮了大半了。”
“我以为这房子是你女儿的。”雷诺摆手。“中枢信使?你接下来还能申请到任务?”
吴宗宪没作声。
屏幕中,一批官员走上了前台。掌声四起。“他们大概就是新一代支部间委员了。”吴宗宪喃喃地说。雷诺耸耸肩,似乎对电视里的内容没什么兴趣。
“我找你来,是想问问,”吴宗宪开口道,“G1分区总有幸存者吧?他们的去向,你有数吗?”
雷诺的眼眸中透过一丝诧异。“你关心这个做什么?”
这果然是个敏感的问题。吴宗宪其实什么也不懂。他只是认定,G1分区里一定发生了什么。
“要我说,你少想东想西,连这个直播都别看了。老吴,把自己先安顿好,比什么都强。”
“这是我现在唯一想知道的事。”
吴宗宪很低沉,他想到什么说什么。“我一直想弄明白,像我这种家伙,去哪里能问到答案……”
“我不知道你是什么家伙。但我知道你在问无厘头的事,你为什么在乎这个?”
他应该是知道那批幸存者的。“我也不想给你添麻烦,你看,你就告诉我去哪个部门,能进一步打听就好。”他连赔笑的力气都没有。“G1分区陷落不是秘密。我是难人,难人打听难人,不至于见不得光。”
雷诺又瞟了一眼电视,新任支部长正慈善地招手。
“你如果把我叫来就是为了这个,”他淡淡地说,“我不信你一点风声也没打听到。”
幸存者果然会去禁海。吴宗宪其实能猜到端倪。他不是关心时政的人,但某些风言风语,他自己也有数。那些政治上有问题的家伙,向来会被送去禁海,所以像现在这样,大量不好安放的难人出现时,禁海也多半是一处收容所。至于他为何认定G1分区的幸存者不好处理,是因为他已经知道了……他知道了那座分区里一定发生了什么。
“他们会被安排在坟场附近?”吴宗宪追问,“我记得……那里有好大一片空地。”
雷诺闭上眼,叹了口气。
“那就是专门开了一座兵营?”吴宗宪身子前倾,紧盯着营长。“你看,你能不能想想办法,送我进去一趟?或者,干脆就让我混进去——”
“好了,我们不要再谈下去了。”雷诺起身,电视机的光将他魁梧的影子映到墙上。“G4分区对吗?等你在那里安顿下来后,我会过去看你的。”
吴宗宪愣了愣。“是,G4分区。”他低下头,倒也没有因雷诺缄口不言而多沮丧。自始至终,他的脸色都很平淡,不是木讷,也非镇静,就只是面无表情。
他目送雷诺走到门口。“你还为此来一趟,给你添麻烦了。”
“不,”雷诺扭过头,“是我不想给你找麻烦了,老吴。你不明白,那事对整个禁海来说都是一个大麻烦。”他握住门把手,“你知道我怎么想吗?我觉得你现在只是没缓过来。你在遗址受到的指控没一件是公平的,那纯粹是欺负老实人。你找我来,若是对我说你不想回分区,想去做观测者,我肯定会想办法的。”他已经把话说到这个份上了,见吴宗宪没反应,他只得摇摇头。
“你女儿呢?”营长推开门,准备走了,“她什么时候回来一趟?”
“她回不来了。”吴宗宪的声音。
雷诺站住了。吴宗宪正呆呆地看电视。“她当时在G1分区里。”
屋子里陷入了冗长的沉默。地板上唯一一道来自屋外的光正渐渐收拢。雷诺拉上门,无声地走了回来。他重新坐到吴宗宪对面。
吴宗宪见他没走,便伸手打开一旁的台灯,幽黄的光点亮了他半边脸。他摸出一张枯黄色的信封,沿着桌柜,推到雷诺面前。
信封已经被拆开了,里头是一张单薄的手写纸,写满了血红色的字。这张纸已经被镀了膜,膜内遍布褶皱,开头一行还有凌乱的红手印,兴许是在镀膜前,被什么人揉过。
雷诺紧锁眉头。这种手写的文件,倘若不是底下有公章,任谁都以为是一份恶作剧。但他很快就忽略了这点异常,和三天前的吴宗宪一样,被“死亡通知”几个大字吸引了注意力。
“我很抱歉。老吴,我不知道……”雷诺将死亡通知书收进了信封里。他像是一下子想明白了,但他什么也没说。吴宗宪的去处有了解释。这房子就是他女儿的,但房主已死,亲属没有接收外址财产的资格。他回到分区几乎是必然。
“她为什么会在G1分区里?”
“任务吧?”吴宗宪拿起那沓信封,看了又看,“我向她未婚夫一家打听了。他忙活了几年,总算和王淳的一个副手攀上点关系。蛮了不起的事情。”
“他们在参合支部负责人的事?”
“我猜是这样。”吴宗宪眼神黯淡,“她马上要结婚了。”
“……庇护主义必然要紧跟时代的发展而有所改变。在进步事业的漫长道路上,我们务必要用发展的视角去看待问题,弘扬本部观念,贯彻序时者精神……”
新任支部长的讲话似乎到了最后。“……随着进步事业的不断前进,我们必定会碰到新问题,新机遇,或是新挑战。不可预见的事态注定会发生。我们必须永远牢记今天的和平是如何争取来的,保持安不忘危的同时,将庇护主义的实践进一步集中在难人,在内址人身上……”
雷诺张了张嘴,最后只是轻叹,“赶上了求进派。”
“她没死。”
吴宗宪突兀地说,“至少,分区陷落时她还活着。”
雷诺错愕地瞄了一眼信封,“什么?”上面明确表示亡者死于四维人的黑棺。
“三天前,我还不像现在这样想。”吴宗宪松开了一直握拳的手,手上是一枚圆滚滚的、黝黑的晶体。“直到它出现在我的身边。”
一枚黑石。
“……本部成员特别要做的,就是务必贯彻本部精神。要吃苦耐劳,清正廉明,坚持实事求是的真理观,及时吸取历史教训,宣传实践经验……”
吴宗宪按了按这枚黑石。
电视机里的讲话进入了短暂的停顿。屋里忽然一片寂静。黑石开始发出声音,那是哆嗦的呼吸声,沉重,急促,伴随着“沙沙”的摩擦,令人毛骨悚然。这是录音。
“……爸爸……救救我……”
雷诺怔怔地瞪着这枚黑石。吴宗宪闭上眼睛。
录音忽然又没人说话了,只有颤抖的喘息,还有隐约的哽咽。对方像是在犹豫,不知道该说什么好。那时究竟发生了什么,在坐的两人都无法想象。
“……没有序时者系统自信的,不是合格的本部成员。易受蛊惑、崇求媚外的,不是合格的本部成员。将私欲置于集体利益之上的,不是合格的本部成员。误解自由、及时行乐的,不是合格的本部成员……”
“……救救我……”
除了一些窸窸窣窣,录音者所处的环境其实相当安静。不该如此才对。雷诺现在是否也感到了困惑?吴宗宪不知道。但是,当他第一次打开录音时,他所预期的是山崩地裂的声音,是房屋倒塌的巨响,是人群的哀嚎和惨叫。然而,录音的背景音实在是太干净了。
“……要全心全意地投入进步事业,要勇于奋斗,敢于牺牲。我们要坚定庇护主义的前进路线,听从上级安排,服从本部指挥,为难人服务,为集体服务,奉献自己的精神气力,乃至自己的全部生命。”
“……我不想做观测者……”
她说了两遍,“……我不想做观测者……”
录音结束了。与此同时,长达几个小时的就职仪式也结束了。直播信号断了,屏幕变成一片混乱的噪点。
电视机发出“呲呲”的巨大噪音,突兀,苍白,毫无生气,响得叫人心烦。吴宗宪一脸呆滞。过了一会儿,他才反应过来,拿起一个油腻腻的遥控器,关了电视。
“这是家传的黑石,我在她出生的时候就给她了。”吴宗宪将黑石小心翼翼地收好,“黑石的特性……我也不怎么懂。它能和咱们的胸章配对,然后在配对过的胸章附近出现。传点小东西,包括录音……这种简单加工过的原石,恐怕也没多少复杂的功能。大概吧?”他顿了顿,“这个世界上,和这枚黑石配对过、且还没被回收作废的胸章,就只有我俩的了。”
“你是什么时候收到它的?”雷诺面色凝重,“三天前?”
“三天前。就在我收到死亡通知书的几个小时后。凌晨三点五十。”他记得特别清楚。然而,雷诺似乎变得很沮丧。
“但这不能说明什么,对不对?”
“我们家族在晶体信道的设计上存在局限性。”他低下头,“晶体胸章、哪怕是仅受微小加工的黑石,都会因地势复杂、传输信道受阻而发不出去。这时,只有地势发生剧烈变动,比如分区封锁那样的程度,才会影响一部分卡顿的晶体,让它们重新回到发送信道上。”
“但G1分区陷落后,已经不可能再有剧变了。除非……”吴宗宪仍抱着侥幸心理,“一座分区,怎么会随随便便封锁呢?”
“G1分区的确封锁了。”
营长终于松口了,对他透露了情报。奈何吴宗宪却一点也不想知道。
“还不能下定论,对不对?”
“G1分区也是在三天前的凌晨三点五十封锁的。”
雷诺的这句话,让吴宗宪的心跌至谷底。“当然,我们不能下定论。但是,这个时间点太准了。如果你女儿不是很早就发出了求救信号、但因地势问题导致它传输停滞,那她就必须卡在分区封锁的节点传输晶体。这意味着她得在操控翠玉的人身旁才做得到……这怎么可能呢?当时翠玉毫无疑问握在米学军的手里。我不想骗你,但是,这枚黑石早就离开你女儿的可能性很大。我们不能放弃希望,不过你要有个心理准备。”
吴宗宪眼里的最后一点光亮也被扑灭了。他在这一丝希望彻底破灭时才意识到自己原来还在垂死挣扎。不过这都无所谓了。他现在已彻底归于乏力与木讷之间,陷入一种死心的镇静里。
“但有一点我是对的。”他轻声说,“分区陷落时,她没有出事。”
雷诺低下头,凝视着桌上的死亡通知。他显然明白了,明白了吴宗宪找他的理由。
“她不想做观测者,说明她已经知晓了本部对幸存者的安排。这只能发生在分区陷落以后。这个死亡通知书在撒谎,她根本没有死在疯狗的黑棺下。她就是幸存者之一。”
吴宗宪双眼通红,“这三天,我一直在想,如果她没有死在黑棺下,如果那时求进派早已撤退……‘救救我’,”他茫然地问,“从谁的手里救?”
说罢,他缓缓转过身,从椅子后的袋子里,又取出一份枯黄色的信封。信封中有一张没被镀膜的纸。他抽出来,摊在桌上。
这又是一份死亡通知,上面并没有赤色的手写字。它是标准的序时者正规文件。死者的名字是“林芬”。
“我的另一个侄子,他小女儿也出事了。这是我前天找他借来的。”
他将自己女儿那份镀膜的死亡通知,和侄孙女这份并在一起,“先别管镀膜。这两份通知书不一样,对不对?”
雷诺没说话。
“它们的差异原本不能说明什么。可能当时绿墨用完了呢?一座陷落的分区发生什么都不奇怪。但是,我收到了它。”吴宗宪紧紧攥住黑石,“我听见了女儿的求救。它让我没法忽视这两份文件的差异,它让我……”他沙哑地说,“这是我必须做的事。”
“幸存者被安排到禁海,是来自本部的直接命令。”雷诺低沉地提示。
这就是吴宗宪此刻最害怕的。根据女儿的录音,他究竟要从谁的手里‘救’她?他接下来要面对什么?是寥寥数人,还是一个庞然巨物?他不知道,但他必须去做这件事。
“那一夜,我特意找人镀了这层膜。我有一种预感……”他捏着这份镀膜的死亡通知书,
“这张纸上,除了我的手指印外,如果还有别人的,那就一定是一个知道真相的家伙。写下这个证明的人,和我女儿所遭遇的脱不开干系。”
“就算你能找到那个人,就算那个人正是一切的罪魁祸首……然后呢?”雷诺轻声问,“你要怎么办?”
吴宗宪张了张嘴,又闭上了。他只是平静地看着营长。
“我千方百计想见你一面,因为那批幸存者是我唯一能抓住的线索。我要向他们问个究竟,G1分区在陷落后究竟发生了什么。我要找到女儿的下落,无论付出什么代价。”
“我只提醒你一句……”雷诺低缓地说,“你要问的问题,很可能正是这些幸存者被送去禁海的理由。”
“那就把我也关在禁海吧。我很快也无家可归了。”
“你将走上一条非常危险的路。”
雷诺并没有阻拦他的意思。他仅仅说了吴宗宪回避去想的事。
“我已经一无所有了,雷诺。”吴宗宪看向摆在桌角的老照片,女孩的身旁站着另一个女人。“晓思是我的一切。”
屋子里再度陷入漫长的死寂,仿佛两人都不愿再讲话了。窗户外传来汽车鸣笛的声音,有个男人在愤怒地叫骂。不知过去多久,雷诺起身了,朝大门走去。吴宗宪一时以为他要走了。结果营长扭过头,打破了沉默。
“我能帮你。”
他说,“禁海为这些幸存者腾出了一个临时兵营。至于人员分配,摩利冈将这份苦活甩给了我。你明白吗?我刚好负责临时兵营的布置,我手头上有幸存者的名单。”
吴宗宪怔怔地问,“你会有麻烦吗?”
“数人头从来不是一个轻松活。人会数漏一个,名字少记一个……这是常事。对于经历了分区陷落、身心俱疲的G1分区干部来说,想必更是如此吧?”雷诺意味深长,“等我核对名单时,总会发现这样的错误。”
“你去禁海以前,我会先介绍一个安全顾问给你。那是个怪人,但本事不小。他能给你的身份作包装。但是,只能你去见他。据说那是一个谨慎的家伙。”
吴宗宪缓缓起身,牢牢注视着他。“谢谢你,雷诺。”
“我们不要再见面了。”
营长眼神晦暗,“临时兵营乃是非之地,不完全归禁海管辖。本部会派人驻留,甚至有清道夫……我负责人员调配,会接触幸存者,但同时也会被人盯上。从此以后,我是营长,也只是营长。我不认识你,你也不认识我。你在那里,我管不了你的死活,甚至有一天……我会给出对你不利的命令。”他低沉地问,“你能接受吗?”
吴宗宪立正站直。
“是,长官。”
船队在漆灰的海雾中穿行,无论是甲板还是船舱中,序时者纷纷从头到脚罩着防护服。没人乐意去吸这片大海上的空气。不过,位列中心的三艘科考船有着特殊构造。它们的船舱封闭,气密性经过了特别设计。若要进入船舱,来者需要穿过层层阀门,最终才能脱下防护服,在舱内活动。
最右边的一艘科考船的甲板上,一列几十人的队伍走向船舱。他们仅仅护送一个人,目送他走进了阀门。全副武装的干涉者留在甲板上,向那个男人敬礼致意。
阀门关闭,密闭舱内“嘶”地喷出白雾。待白雾散去,男人脱下防护服,将之揉成一团,扔到一旁的处理洞里。第二间密闭舱几乎是一模一样的流程,同样的白雾喷涌而出,待雾气散去,男人走向第三间密闭舱。
第三间密闭舱的四壁是滚烫的,他抿住嘴,步入室内。里头如同一间桑拿房。他面前最后一道阀门是透明质地,另一侧就是船舱内部。男人始终目视前方。只见舱内站满了人,他们围成一圈,等待这个男人走进去。
几秒过去,阀门终于打开了。王淳面带微笑地步入船舱,与此同时,掌声四起。人群一边鼓掌,一边聚拢上来。
这艘船承载着亚支部大部分的新任领导干部。王淳面前的这些人,组成了新一届支部间。他们将在王淳的领导下,逐渐替换掉米学军原先的领导班子,并接管对亚临时受理的权力,进行对亚支部的新一轮管理。
除开位于核心地位的支部间委员会,在此等候王淳的,绝大多数也是正副支部级官员。支部长与他们一一寒暄,并简短交代事务。
船舱分为内外舱,外舱宽阔敞亮,内舱阴沉。内舱里,走廊开始变得狭窄,深处是支部间委员的休息室。只见走廊上,有一名没有任何职务、连干部都算不上的本部成员在等候,他木讷地站在角落里,盯着外舱的热闹光景。
没有任何人看向这名角落里的本部成员。所有人都像是没看见他,又或是对他的存在心知肚明。
一个女人走出内舱。王淳瞥见了,他拍了拍面前的干部,便转身朝她走去。
“祝贺你,王支部长。”
王淳和她握手。“你要走了吗?”
“如今使者问题告一段落,亚支部短期内不会再受西墙困扰。我的任务结束了,”田中佳代子顿了顿,“不过是去另一艘船上罢了。本部自查阶段,我们谁也别想离开香港。”
“神父走得很干脆,这是万幸。不过我得承认,那个女人离开得像是心甘情愿,这反倒让我有些不安。”
他看着田中佳代子,“你可以留在这里,反正对亚日后不可能放弃对支部间的干涉。”他幽幽地问,“还是说未来不会是你?这不透明的盯梢还要接着玩下去?”
“这取决于您如何与对亚相处。”
田中说,“如果您与对亚能够互通有无,我想,作为‘透明’的、友好的对亚成员,我会再来承担对亚顾问一职。不过……”她瞥了一眼那名站在角落里的本部成员——一个伛偻的怪胎,头上扣着对策局的帽子。“就目前的情况看,未来我不再承担这个职务的可能性比较大。”她点到即止。
王淳微妙地笑笑,静了片刻。
“短短的时间里,你的能力让我印象深刻。高效,果决,缜密,最重要的是……富有经验。现在你的身份终于解释了你的经验。不过,我没有在往届的领导层见过你,田中女士。”
“对亚成员过去并非都是抛头露面的领导人。”她意味深长,“您的人也未必全在台前,不是么?”
支部长挑眉,等她说下去。
“您的副手几乎都被提拔为支部间委员,除了约尔古丽·买买提。她成了姚震的副手。”田中微笑,“您在明知故问。一百年多来没有女人位列支部间委员会。我若是对亚,往届只会处于和她同样的地位。您当然没见过我。”
王淳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你在对亚也依然是这个地位,对么?”
田中保持微笑,什么也没说。
“容我说一句抱歉,”他像是想起了什么,“对亚交给我的回声控制器损坏了。我们这边还有些残存部件,”他看向那名站在角落里的本部成员,“你有需要的话,我们可以上交。”
“不必了,这个控制器对我们来说并不重要。它不是对亚的东西。”
“不是对亚的?”
“那是由西墙……”她缓缓地说,“由娜塔莉·奈特莉交给我们的。”
王淳愣住了。
“老奶妈。”
他低下头,声音低沉。“这样就说通了。难怪……那个女人走得那么干脆,我们被摆了一道。”他逼上一步,“你们到底知不知道,神父不仅是鹰派,而且和老奶妈早有勾结?”
“和你共事的这段时间,我对此也略知一二。这位使者将她的关系网埋得很深。但我没有选择深究此事,对亚尚不知情。”
“你们选择了配合。”王淳眉头紧锁,“你们清楚老奶妈的目的是要神父回西墙。她给你们控制器,就是指望在关键时刻,你们能给神父制造避开本部审查的把柄。”
“娜塔莉·奈特莉并没有坦言自己的目的。”田中没有承认。“对亚的立场很明确,几位元老排斥余希进入支部间。而且现阶段,我不认为涉入西墙的复杂关系能给亚支部带来任何好处。所以无论娜塔莉·奈特莉和余希是什么关系,如果她能让余希离开,这就与对亚的利益并不冲突。”
“那个老奶妈看中的正是这一点。”
王淳指责道,“那你当时在山上为什么要加以阻挠?我的目的就是让她走,可你却在唱反调。万一我们当时坚持得不够彻底呢?神父或许就留下来了,她就会去本部接受审查。这将违背你们与老奶妈的共识——”
他再次愣住了,脸色阴沉下来。“原来如此。”
“对策局代表团的官员当时在场。”她幽幽地说。
“在老奶妈的眼里,对亚协助了神父回到西墙;而在对策局的眼里,对亚阻止过她离开。”王淳冷笑,“真是漂亮。”
“是你排挤神父的决心给了我勇气。我相信她离开的路早就被铺好了。”
田中颔首微笑,“其实你们当时再坚决一点,我也会让步的。那枚黑石倒是给了我一个台阶下。”
王淳非常不满。“现在神父是被你们‘赶’回了西墙,但对策局会将这件事完全算在我头上。”
“难道不该算在你头上吗?你本来也不清白。”
她直视支部长,“当然,我相信,有觉悟独揽大权者,定能抗下千钧重负,这点困难不足挂齿。”
“事已至此,你们不奇怪吗?”
王淳质问,“你们对神父、对西墙,对老奶妈就没有一丝探究欲?她为什么连第三台回声的控制器都掌握——”
“你已经得偿所愿了,王淳。”
田中佳代子低沉地打断。“你的所作所为,不仅超出了对亚的料想,也出乎了整个内址的意料。”她瞥了一眼站在角落里的本部成员,“现在,放缓你的脚步,别把手伸得太长。你若想坐得安稳,现阶段,有的人,有的事,碰之前三思。”
王淳瞪着她。“是嘛?”
“作为上级军士长,你是握住了支部全境的干涉者权柄,但对策局不笨,你这么快疏远他们可不是好事。这是我的建议,立刻修复你和对策局的关系。早在圣堂,你对使者问题的袖手旁观,已经引发了对策局高层的不满。”
“那你为何还要在神父一事上使绊子?既然你如此为亚支部着想,为什么又把‘赶走’神父的责任推到我头上?你在火上浇油。”
“这是警告。”田中冷冷地说。“如果你上任的那一刻起,同对策局之间的裂痕就已被拉大到不容怠慢的地步,你就不得不去处理这个问题吧?请原谅我必须在这件事上推你一把。行事稳妥可以让你尽快取得元老们的信任,从长远角度出发,我没有‘使绊子’。”
阴沉的内舱里,个别官员时不时出来探头,确认王淳已经到达。角落里那个戴帽子的本部成员抽搐了一下。
“感谢你的建议,田中女士。”
王淳伸出手,重新露出笑容,“代我向伊斯哈拉提先生问好。”
田中佳代子点头,伸手握了握,“希望未来还能有如此愉快的共事机会。”
女人转身朝外舱走去。王淳则走向内舱,并看了一眼那名角落里的本部成员。白天诚有所意会,跟了上去。
“虚伪的建议权……”
他阴阴地低语。“清楚了么?这里是本部。每个人都是撒谎成性的骗子。”
我们都一样。“我们被摆了一道。我们实际上协助了西墙的老奶妈。”
“我们没有损失。对亚那只该死的老鼠说得没错,神父离开本部确实符合我们的利益。”
白天诚跟随支部长走进一间窄小的会议室里。王淳同一名干部耳语,过了一会儿,他要来一份黑色纸袋。支部长反手带上门,从纸袋中倒出一张光盘。他将光盘塞进桌上的放映机里。
“支部间委员会在前往就职仪式以前,和禁海的代表在船上开了一次短会。接下来,恐怕又有一则令人震惊的情报将向外扩散。本部没有保密的必要,但是在他们找到合适的叙事以前,我认为应该让你提前知情。”他按下放映键,“你得留个心眼。”
人身安全。白天诚隐约能猜到。
“就在本部代表团回到本部以前,禁海一批临时观测者填充纷纷从‘前线’回归。紧急脱出,往往意味着他们观测到的历史出现重大变动。这次的变动非同小可,因为这批临时观测者几乎全部回来了。三十人无一例外,他们都在汇报同一件事。”
画面被投影到墙上。白天诚盯着墙面的投影,脸上反射着煞白的光。
“第一只恶魔还活着。”
那是一张照片。一个瘦骨嶙峋的老人站在甲板的围栏边缘。它赤身裸体,通体雪白,黑石般的双眼凸出来。
“负阿尔法还活着。”王淳低沉地说,“这将改变对策局今后很多对策。禁海在这一次观测到它之后,就再也没找到它了。一九一二年往后,负阿尔法行踪不明,但可以肯定的是,不同于神话,它活了下来。甚至……倘若它与寻常人的寿命相异,它可能活到了现在。”
“所幸,事实虽然令人惊愕,但过去的历史并未发生任何变化。中枢初步判断,第一只恶魔的复苏并未影响到‘前线’至今的历史,尽管没人知道为什么。”
“目前本部并不打算将此事告知过去的序时者。若是我们的认知从‘前线’起就要改动的话,现在怕是会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考虑到目前局势混乱,对策局判断没必要大张旗鼓。本部初步决定,我们面对这个怪物先采取保守观察的态度。”
“它就是第一只四维人。”白天诚才知道。
“它和隆德家族成员太过相像。阅览这则情报的人至少得是支部间委员,我也是第一次见。”支部长说,“序时者即将向全内址公布负阿尔法的长相。三大会议不打算再保守秘密。一方面是因为负阿尔法还活着,另一方面,本部在未来不再视隆德家族为朋友。”
王淳按下按钮,墙上的画面跳到了下一张照片。
亮度明显减弱了。照片中是阴暗的甲板,他们能隐约看见两个怪物在对峙。一个是那个长相惊悚的老人,另一个则是通体漆黑的半头人。
“这只经书中原初的恶魔,究竟是当年就没死,还是说它‘死而复生’……我们目前无法得出任何结论。但是,本部倾向于后者,并打算在战略叙事中,将它的‘苏醒’归咎到负伽马和反进派身上。毕竟,负阿尔法的活动迹象恰好发生在负伽马闯进‘前线’的时间点附近。就算不对,它也是在米学军带走观测者精锐、导致序时者短期失明后才出现的,这一点确凿无误。但是,”他阴冷地说,“真要追究责任,神父的失态也间接造成了这一切。她走得还真是及时。”
王淳缓缓扭头,直勾勾地看着白天诚,“但你我都知道此事没那么简单,不是么?”
白天诚没说话。
“当时闯入‘前线’的人还有你。”支部长说,“考虑到负阿尔法可能仍然存活于世,我才必须给你打一剂预防针。”他不再看他,“那个怪物有和你直接接触过吗?”
白天诚盯着墙上老人那张纯白色的脸,黝黑的眼睛,它的视线仿佛跨越了数个年代。
“我没见过它。”
王淳慢慢伸手,关闭了放映机。室内一片漆黑,直到他拉开门。
“你做得很好。”支部长说。“坦白说,你失败后的备选方案才是我们主要的计划方向。你现在能安然无恙,是你自己争取来的。”
白天诚抽搐了一下,“其实,我从前线回来后,虽然及时逃掉了米学军的包围圈,但我认为……我被黑棺发现了。”他觉得当下是坦白这个故事的时机,“等我跑出G1分区,才意识到回声的控制器被破坏了。“
“但是你没死。”
“我没死。”他特意提前和包绍庵说了这件事。这样做能给未来留下一个显得自己毫无保留的机会。
“包绍庵和我汇报过了。”王淳似乎满意他并未有所保留。“他说,你认为负伽马没杀你是念旧情。”
“实在是难以启齿。”
白天诚盯着地面,“而且,我后来才意识到,反进派原本的目的就是将神父送到那艘船上。我不过是帮他们按了按扭而已。”
王淳凝视着窗外的黑海。
“如果反进派此举的背后,也是西墙的老奶妈,那么此人为了让神父避开被本部扣留,背地里的动作或许比任何人想象的都要大。回声控制器,对亚,米学军,甚至一座分区……她费这么大劲,是为了对付……”
对付那个推动本部自查的人。白天诚心想。
科考船已经接近了大海中央的浮动平台。平台上指示灯成序排列,成群的人员站在那里,有人朝他们招手,有人在向船只打手势,等候船队就位。
支部长并未走出会议室,而是隔着窗户,怔怔地望着禁海的浓雾。
“当时,时间机器就在你的面前……你手里握着它的控制权。”
他低声问,“……那一刻,你是什么感觉?”
白天诚瞪着脚下,感受地面微弱的震动。
王淳又缓缓将房门掩上,会议室重归黑暗。
“我在过去,做过很多让自己后悔的事。”
支部长忽然这么说。这不是寻常的话题,他谈起了后悔。“在千禧事变时,我和一名过去的战友在本部执勤。他和我一起出生入死,我很信任他。但是在事变当夜,他朝我的背后开了一枪。”
男人低缓地陈述,“他背地里加入了核心党,而我被蒙在鼓里。他想杀了我,想要分裂序时者。我们把守着对策局的重要地带,而我的失职,导致了序时者泄露了重要的军事情报。”
“他背叛了你。”白天诚知道这个故事,他在分区里了解过王淳的过去。千年虫事件时,王淳同核心党发生冲突,被人从背后开了三枪,竟侥幸活了下来。对策局事后并未追究他的责任,但他却将此事视作自己的污点。
“他背叛了难人。”白天诚说。
“这是你们听到的故事。”王淳眼神晦暗,“真相并非如此。”
白天诚上身抽搐了一下,他微微眯眼。
“其实早在和他执勤以前,我就已经猜到了。我是知道的,我一直都知道他不那么坚定的立场,”王淳深深地吸气,“我知道他是核心党。但是我没有对他动手。在明知道他会伤害序时者利益的时候,我没有动手。”
“我心软了。”
王淳闭上眼。“不过自那以后,我虽然活了下来,但他也确实杀死了我,将软弱无能的我彻底葬送在了一场背叛中。”他沉默了一会儿,“有时候,我会后悔。我后悔因为自己的软弱,而没有去消灭那个早已是蛀虫的家伙。我后悔我没有阻止序时者的情报泄露,我后悔我没有守护好难人的利益。”
白天诚歪着脑袋,悄然打量着支部长。
“每当时间过去越久,我便越无法淡忘过去。我也会幻想自己操控回声,这样我就可以回到过去,毫不犹豫地拔枪,将那个核心党的分裂分子一击毙命。”
他摇摇头,“后悔当然不是好事,可有时为了序时者,我却会产生这样矛盾的情绪。毕竟,时间就是这样神秘的东西,它总能激发人的好奇心。说来可笑,私底下,我竟然也能理解个别邪教徒的心情。”
王淳露出了在外不长见的神情,无奈,或倦怠。“尽管我们当时给你的要求是去一九一二年,但你是否有那么一刻……”男人沉重地问,“哪怕就一瞬间,想按下别的年代?”
“二零三七。”
白天诚坦白道。“我想过去二零三七年。”
支部长点点头,等他说下去。
“拨动控制器的时候,时间紧迫,我来不及细想,只知道不管不顾地按下‘1912’。”他当时过于紧张,脑子里一片空白。“但等我真发现自己到了‘前线’、到了另一个年代时,我才想到,若是当时按下的是‘2037’,究竟会发生什么?”
“你想要自由?”支部长好奇地问。
“毕竟都说二零三七年无法到达。”他否认了,换来又一阵抽搐。“危险的好奇心罢了。潘多拉的魔盒摆在眼前,就算是再没欲望的人,也得好奇里头装着什么。就连我也会想二零三七究竟存不存在……”他凝重地说,“所以我在船上就意识到了问题。果然,回声必须由经过培训的人来接触才更加稳妥。”
白天诚认为一些夸张的推心置腹,反而更能结束这场考验。只见王淳微微点头,也不知他对自己这份回答是否满意。
“为什么不真那么做呢?”支部长穷追不舍,“你也可以在船上按下‘2037’。”
“先不提这不属于您交给我的任务,我个人对二零三七年其实非常抵触。”所有人都活在一个巨大的循环里,无路可逃,也不需要逃。“我认为它不存在。”自由不存在。
王淳沙哑地笑笑,这又是白天诚熟悉的笑声了。男人摇摇头,拉开了会议室的门,“原来你是末世论的信徒。”
不,末世也不存在。白天诚低垂眼帘,“我不过是个现实主义者。”
两人离开会议室,向内舱深处走去。王淳时不时向支部间委员点头示意。
“我记得你接下来你要前往禁海。”王淳回过头。白天诚站住不走了。
“是。姚副长随对策局先行本部,他会在禁海接应我。”
白天诚不能被本部审查,所以他不能跟随亚支部的船只抵达本部港口。本部代表团中,会有两批观测者填充前往禁海。第一批是为了弥补三十名叛逃人员的位置,他们已经过去了。第二批是寻常观测者,由于并不像点观测者空缺那般急迫,他们会在就职仪式结束后前往禁海。白天诚现在将跟随那艘船到禁海去。
姚震此刻不在这艘亚支部的船只上,他跟随对策局前往本部了,随后会绕到禁海等待白天诚。
“以后你应该就见不到姚震了。你与支部间委员会的接触会被降到最少,同时,你会被安排到不怎么抛头露面、但仍与支部间有所联系的地方去。你所在的小组,隶属于支部宣传委员会,包绍庵是委员长。当然,你平时也很难接触包绍庵。你的名义身份是一个小组职员,工作并不固定。包绍庵会安排专门的小组长,负责和你联系。”
支部长盯着他,“田中是对的,我需要化解和对策局之间的一点误会,所以在此之前,私自调干涉者来保护你容易出问题。懂了么?你的处境谈不上安全。”
“是。”
“但最能将你逼入绝境的,会是你自己。”
王淳逼到他跟前,“别对我说谎。”那双眼睛直勾勾地审视自己,仿佛看穿了什么。白天诚一动也不敢动,直到支部长转身离开。
那之后,他用了两个小时到达禁海。
当载着观测者的船只停靠于港口,白天诚在最后下船,将支部间为他备好的文件交给禁海的士兵。这份文件连他自己都不被允许阅读,士兵更没有权力拆封。但他们都看得见外包装的翠绿印章。绿头文件的威力比白天诚想象的还大。他当初在营地盖过无数个绿章,到现在才意识到这是什么级别的东西。
禁海的基地模样古怪。空中密布钢管,上方还有兵营。兵营坐落在一块凸起的小丘上,无数钢架相互堆积,竟聚拢成几分门匾的模样。不过,他无需去那里。
士兵带他绕过了整座基地,来到瞭望塔的脚下。他们站在基地的后方,只见一条铁围栏倘若无边无尽,将基地和平原分隔开来。平原上同样分布着钢架基站,更远处,白天诚隐约看见了通天的石墙。
瞭望塔的探射灯刚好晃过此地。又是平原。他想起那个夜晚,自己也站在类似的地方。只不过他当时在运输车里,车厢颠簸着,在夜色下缓缓地向前开。
“……不要再来找我了……”
那个女人原本对成为使者后的自己很是抵触,是什么让她改变了主意?白天诚想起这个问题。她的态度变化很快,后来甚至让自己摸清了她的立场。这恐怕是他最后一个想不通的迷,其它的都无关紧要了。当然,这也已经无关紧要了。
基地背面有一个形似地铁站的入口。他跟着士兵走下去,发现下面真是一座“车站”。他甚至看见了轨道。
士兵叫白天诚等在楼梯口,他拿着绿头文件,走向活像是车站检票口的办公室。不过,士兵刚走出去,就被一伙身披大衣的人叫住了。那伙人站在轨道的尽头,像是在等车的上班族。
姚震快步靠近。只见支部间委员会副长指了指士兵手上的文件,“这是不是亚支部的文件?交给我就好。”
士兵显然认出了这张先前出现在就职仪式上的脸。“但是……这是给总长的……”他不知所措地望向一旁的办公室。
“没事,里头什么也没写。”
姚震拿过文件,拆开信封,抽出一张空白的纸来。“看吧?这就是我寄的。”他从大衣里拿出另一份手写纸条。“你们总长也同意了,真没事。”士兵呆呆地看着禁海的印章。姚震又拍了拍他,“你做得很好,忙去吧。”
士兵茫然地敬礼,离开了。白天诚缓缓跟上姚震。
“支部长上船了?”
“是,他现在应该到达本部了。”
白天诚随姚震走到“车站”的最深处,众人站在绿线外,看来他们真要乘电车回本部。在场的十几人站在姚震身后,这其中,他只认得约尔古丽·买买提。
姚震向那间检票口一样的办公室颔首示意,顺便将盖有禁海印章的纸条交给买买提。后者不知从哪掏出一个打火机,点燃了这张纸,随即扔到地上,几脚就踩灭了。缕缕黑烟一会儿便散去,地上仅剩点点黑屑。
这是伪造的?白天诚盯着地上的纸屑。
“这是真的章。”姚震留意到白天诚的眼神,“禁海总长点了头。他不会过问我们带走的人是谁,只不过……有些东西不能留下来,对他不利。”他顿了顿,“算是帮了一个小忙。他希望在私人层面跟我们打下友谊的基础。”
“他现在处境可不太妙。”一名高层接话。
“但不代表毫无长远价值。”姚震压低声音,“我们不能太放任功利心,否则容易变得短视。我看禁海还不至于沦落到伤筋动骨的地步,与他们交好会是一个好的开始。”
地下“车站”偶有阴风吹过,纸灯笼无声摇曳,十几条狭长的人影在轨道上晃荡。又过了一会儿,远方的隧道里亮起灯光,地面开始轻微震动。一辆电车正逐渐逼近。
“我们等下会给你一个地址,”姚震对白天诚说,“那是你今后在本部的住址。”
本部?“我以为我会住在亚支部。”
“宣传委员会有几个小组会留在这里与本部对接,包绍庵具体的想法我没去仔细了解。只不过,我也认同把你留在本部。支部长收留你的方式不算低调,尽管本部各部门目前打算置身事外,但是,我们尚不清楚对亚的态度。现在去亚支部对你而言会有些变数。”
“我今后的职务是?”
“这些你得听从包绍庵今后的安排,”副长摇摇头。“不过,你很快会承担一个观测任务。这是支部长预设的一个阶段性目标。”
电车门“哧”地一声开了,众人走上电车。其余人员很自觉地去往下一截车厢,留姚震和白天诚两个人谈话。
“你迟早还得来禁海。”
姚震盯着窗外。电车开始运行,驶向隧道深处。车厢前进的速度在提升,纸灯笼的光逐渐化作流逝的光痕。
“观测年代是?”
“千禧年。”
姚震看向他,“你必须亲历一次千禧事变,搞明白两千年前后到底发生了什么。”
“我们必须想办法巩固你使者身份的正当性。它不仅要合乎历史,而且不能独立于难人存在。‘使者’就特殊在这里:按经书的叙述,序时者当家做主的是难人,而使者只是难人英雄,是从群众中走出来的,权力与寻常难人比不多不少——除非后来受到本部的表彰。”
“我看神父并非如此。”白天诚觉得余希的地位远非“使者”定义的那么朴实。
“你似乎误解了她。”姚震低头笑笑,“很多人都误解了她,以为她倚仗着‘神父’之名横行跋扈。但是唯独你不能误解她。你必须意识到,‘神父’没有任何权力,有权力的人是‘余希’。‘神父’作为使者,在本部没有实质性的地位,而‘余希’却有。”
原来如此。白天诚低声说,“她做过干涉者。”
“高级干涉者,点观测者……她至今在本部的权级,其实和她的使者身份没有一点关系。”姚震顿了顿,“当然,关系还是有的,它们相辅相成。当她在本部积攒了不小的话语权,本部才碍着她使者的身份,不得不在很多场合给她面子。但是,倘若‘神父’只是‘神父’,本部根本没有给她面子的需要,因为使者压根就不会有说三道四的机会。”
“你以为如果只是单单的使者、扬言要接替米学军的位置,本部会当回事吗?如果只是使者、拍脑袋说建一个研究所,西墙就能多一个学会吗?我们必须承认,序时者的第二名使者是历史上非常特殊的存在。”
无法被摆布的吉祥物,没有提线的木偶。白天诚默默地想。难怪很多人不喜欢她。
“投影只是第一步,相当于让你去千禧年‘踩点’。”姚震将话题绕了回来,“我们要弄明白在那段时间里,什么是你能做的,什么是你的局限性,然后制定一个合理的干涉方案——这才是重点。支部长最终的打算,是将你的存在写进第二次圣战。”
“不过,现在你不用想得太远,安心把包绍庵给你的事务做好。虽说我不负责你的安排,但我的判断是,你接下来肯定要接受正儿八经的干涉培训。你的素质不能太拖后腿。”
“是。”
“一会儿下了车,我们把你送到一幢大楼的出口,之后你就自己去住处。那栋楼本质上是序时者的所有物,出口有储物间,你总能在里面找到分配给你的东西。走之前记得把这一身塞进去,”姚震上下打量他的防护服。“记住一条原则:虽然有时不可避免,但尽可能少将内址的东西带进外址住所。”
“是。”
姚震在中途一站就按了停车按钮。众人下了车,隧道一侧有电梯,往上一层就是本部。但是,买买提按下了顶楼。他们打算直接将白天诚送去外址。
顶层的建筑风格明显发生了变化。这幢大楼已同外址相接,白天诚感到熟悉,却又多了几分陌生。他知道这里就是外址。
他们来到一条狭长的走廊上,一排排吸顶灯晃过他们的头顶。本部自查的这段时间里,姚震的临时办公点就在这附近。但白天诚无权知情。
刚走上长廊,姚震就从自己的大衣里掏出一枚黑石,交到白天诚手中,这是后者再熟悉不过的东西。
白天诚看着姚震,等他解释。
“这是你三天前上交给支部长的黑石。说实话,本部虽然鼓励黑石回收,但其实也只是‘鼓励’而已。回收部门层级之间几乎环环都能出纰漏,我报上去,也是塞进了哪个干部的口袋里。”
“这个,当做是支部给你的优待。”副长拍了拍他的手臂,“你做得不错。尽管神父是必然要走的,但你的解围确是省了不少事。记着,支部长虽然有时把话讲得狠,但你只要听话,不可能被亏待的。”
姚震和买买提对了一个眼神,她停下来不走了,其余高层也都站在了长廊的中央。留姚震一人陪同白天诚走到出口。
“你怎么看待‘神父’这个人?”副长问。
我在圣堂的那番话并非是谎言。白天诚没急着开口,这不是一个好回答的问题。“我的看法永远与支部长保持一致。”
“支部长的确对此人抱有巨大的敌意。在G1分区,她在使者问题上的诸多行为,模糊化了她原本一向清晰的立场。现在,不少人怀疑她和娜塔莉走得很近。”姚震沉吟片刻,“但简简单单地说她是鹰派,我看也不尽然。”
“为什么?”
“她没有对你动手。”
姚震指出,“在本部代表团到达G1分区以前,有很长一段时间,你和她私下有所接触,对么?”
他知道。“她以辅佐我的名义骗取了我的信任。我当时根本不知道她是神父。”
“那是新使者计划最灰暗的时期。对临时高层而言,《告解室协议》在那段时期几乎被她扼住了喉咙,无论王支部长再怎么和这位使者叫板,你也已经“死”了,没有考量未来价值的必要。说得通俗点,你和神父单独相处,她当时就算让你曝尸荒野,G1分区的全体高层、就算是王支部长,也做不了什么。可是,她没有那么做。她让你活到了本部代表团到来。”
“您认为她不是鹰派?”白天诚不动声色地问。
姚震皱眉,“我不想轻易定义一个人这个派、那个派,这容易让很多问题简单化。若是照这样的逻辑看待神父,她做了太多矛盾的事。如果我们不按分门别类的角度去审视此人,也许事情就不那么令人费解了……”他摇摇头,没再说下去。
“无论如何,这十多年来,她对利益集团两面派的打击是实实在在的,这一点没人否认。”副长轻叹,“就结果来看,她在对求进派的立场上,未必与支部长、与你相悖。我的意思是,你们没必要非得跟她……你死我活。”
白天诚默不吭声。
“当然,我以后也会把我的想法转达给支部长,一切以他的态度为准。”姚震解释道。他想了一会儿,“你知道么?我一直认为,神父在最初对你抱有赏识态度。”
“为什么?”
“你是否还记得那几十名逃亡者?”他问。“双人团队的内部会议中,我们几次探讨过你和那群逃亡者的秘密接触。我们都不知道你要做什么,出于保险,支部长提议在你行动前就阻止你。但是,神父反对了。我看得出来,她想放任你去做。”
他在说什么?白天诚怔住了。
“我那时和她私下交谈过几次,向她表达了对你、对第三位使者思想立场的忐忑。放那些人出逃事小,你与序时者的利益相悖事大。她当然讲了不少冠冕堂皇的言论来搪塞我,叫我放心。不过真正让我放下心来的,是她无意间说了这么一句话……”
“‘未来也许还有希望’。”
姚震眯起双眼,“当时,我竟然从她的语气中,读出了某种欣慰。”他思索道,“而且直觉告诉我,那是真实的。”
“她早就知道了?”
白天诚低下头,瞪着地面,“她早就知道我在接触那批逃亡者?”
“双人团队都知道。神父起初对你并不热情,她没像王支部长那样实时监控你,直到……你身后多了那名原干涉者。”姚震摸了摸侧脸,“就是那个满脸大胡子的人。王支部长倒不在意你拉拢本部成员,神父却异常关注这事。但不得不说,你找了一个厉害的下属。无论是神父的眼线,或是我们的,对那个大胡子的跟踪都失败了。他像是浑身上下长着眼睛,”副长啧啧称奇,“也不知道那家伙现在去了哪里。”
“她是怎么知道我去接触逃亡者的?”白天诚只关心这个。
“你用了晶体。”姚震答道,“本部能调取所有人的通讯记录。如果王支部长——当时的中级军士长有权监控你晶体的数据,那神父没理由做不到。”
“……你在会上说的都是假话,对不对……”
“原来是这样。”白天诚轻声说。
“‘悔恨’。”副长感慨,“你真了不起。你胸章的通讯内容,当时让我们所有人,包括王支部长,都非常震惊。我们以为你生出了异心。”他说,“但我们被你欺骗了。我不得不承认,第二位使者到底还是不一样。她顷刻间流露的欣慰打动了我。至少,我不再对你接触那几十名逃难者发表意见。”
“事后证明,你并未辜负她对你的信任。”
“是啊。”
“只用一名原干涉者,就能抓捕所有的逃兵……我敢肯定,自此,有关求进派的所有事务,王支部长都会对你表现出极高的信赖。恐怕这也是为什么他毫不犹豫地推进你的观测任务吧。他相信你在千禧事变中会发挥独特的作用。”
姚震笑笑,“难怪神父当时会信任你。你骗了所有人。”
“是啊。”
“这就是我的见解。那位使者之所以展露出对你的赏识,或许真如她所言,她看见了‘希望’。”副长总结道,“什么希望?当然是打击求进派的希望。是你对消灭求进主义的决绝,让她看见了希望。甚至……我猜测,甚至,有一段非常短暂的时期,她考虑过和你共存的未来。”
副长摇摇头,“这都是后话了。你的成功,反而让神父逼你出局。”
“我们总要舍弃天真幻想。”白天诚头颅抽搐着,“对那种被个人利益蒙蔽双眼的人而言,威胁永远高于共赢。”
他们走到了长廊尽头,左手边是一堵石门。这恐怕是最后一堵石门。
“你的胸章目前只可出不可进。离开这里后,直走,你会看见带密码的玻璃门。出了玻璃门,右侧就是储物柜,看着很破旧,但内址的东西,你都放心往里放。它们会被存入本部的储物系统。”副长拿出胸章,石门缓缓升起。“日后有问题,我想,包绍庵会给你安排一个直接联系人。”
“是。”
白天诚刚要走,姚震又补充道,”我和你说那么多,是因为这是我的工作。我在考虑未来处理‘神父’的另一种可能性。你当然以支部长的指挥为准。我的目的,不过是希望在盖棺定论前,我们面对那位使者……能更灵活一些。”
他向副长敬了个礼,转身走了。
走廊很冷,走出石门也一样。他脱下防护服,打了个哆嗦。外址的夏季已经过去了。
白天诚推开玻璃门。这里是大楼背面的仓库,仓库外是狭窄的人行道。太阳光很是刺目,一时间,他感到外面的世界煞白一片。
一排排储物间立于仓库两侧。它们比寻常信箱要大,少有上锁,遍布锈迹与青苔。难怪姚震会特别嘱咐他放心。哪怕是外址人,也未必乐意把东西存在里头。
他随便找了一个储物间,将早已叠好的防护服塞了进去。他眯起双眼,打量着被阳光笼罩的世界。街上涌动的人潮,拥挤的老建筑相互对立,楼与楼之间横着光怪陆离的广告牌。
午后的日光在台阶处留下一道分割线,分割了光与影,亮与暗。他站在仓库的阴影里,记不清自己有多久没见过阳光了。
白天诚刚要往外走,又站住了,转身拉开了生锈的储物门。摩擦声叫他抽搐了一下。他掏出口袋里那枚黑石,扔了进去,将它留在了黑暗里。
为什么要逃?
他闭上眼,跨过了光与影的分界线。光线洒在自己身上。他背对黑暗,来到了光明的世界。肉体的痛苦一时宛如云烟,仿佛连抽搐都好转了许多。阳光照得他全身暖洋洋的。
“亲爱的尤利娅,你过得还好吗?但愿这封信件不会让你觉得太突然。我已经离开本部了,所以你若去找过我,你会发现我‘杳无音讯’。其实我一切安好。等条件成熟,我会立刻变更为电子设备与你通讯。”
“今年的降临节以前,我恐怕无法回家了,希望你能原谅我。我在西墙。我不想你担心,但我也不想说谎。这的确不是寻常公务。短期内,我无法离开T特区,所以更不必说前往俄远东支部。我向你保证,这其中并没有什么危险,而是些你我最讨厌的,那方面的因素。我留下来,也绝非被迫——即便它看起来像是如此。我离开故乡已有数十年过去,这片我后来一直视而不见的土地上,迎来了一个麻烦的人物。而我现在才意识到,这里正发生着不同寻常的事。”
当时,荷尔拜因手里捧着经书,走出大教堂侧面的暗门。正在缓缓下降的晶墙已经降到寻常人的腰部。他若还想出去,现在或许是最后的机会。贾登·摩根显然非常想爬出去,不过他被晶锁卡住了脖子。
“本部的大官是不是都这么磨蹭?”
“我会送你出去。”荷尔拜因伸手掏晶体。瑞德在一旁僵住了。
“晚了。”摩根低声说。
只见一个矮小的老人从他身后走出来。荷尔拜因愣住了。此时此刻,这名脱去紫袍的老女人形似一个头大身小的婴儿,四肢瘦削如竹竿,只有军士长腰部那么高。她身披单薄的金绸缎,下肢藏于其中。那几乎无毛的头颅高高仰起,发皱的头皮呈暗紫色。她嘴皮蠕动着,那双硕大的眸子阴沉浑浊。荷尔拜因清楚,老奶妈的眼神不善。
“你不能走了。”老人冰冷地说。
荷尔拜因的确有留下来的意愿,但是……“做决定的恐怕不是你。”他指出,“感谢你拐弯抹角地提供了情报,我再不情愿也得承认,这些情报至关重要,的确有可能改变我接下来的行程。但无论如何,我必须先向对策局——”
“你不能走了。”
娜塔莉·奈特莉重复道。“没我的允许,你就只能待在这里。”
荷尔拜因皱眉。“我以为你最初给了我选择的余地。”
“你想提前跑。”老奶妈阴毒地说,“只有我说一个人能走,这个人才能走。我说什么时候走,你才什么时候走。现在,我封锁了西墙,我费了力气。你不能走了。”
这是蛮不讲理的话。荷尔拜因已经很久不曾听过这种话了,一时不知该如何回应。这老女人本该是卧床不起的年纪,但她此刻单薄地站在跟前,他却感受到了古怪的力量。一旁的贾登·摩忽然一句话也不说,显然失去了先前的自信。应该发生了什么,荷尔拜因猜测,这个人意识到了自己有走不出去的可能。
娜塔莉一把揪住贾登脖子上的晶锁,“你不仅敢提前跑,还敢带走不该带走的东西。”
“留他在这里不是办法。”军士长脸色垮下来。如果米学军真是克利俄斯·隆德,他的一举一动都会刺激隆德家族,而对于家主克洛诺斯·隆德会做出什么样的反应,军士长并不乐观。在这个节骨眼上,序时者绝不能再与摩根家族交恶。
贾登·摩根被死死勒着脖子,他喘不过气来,双眼通红地瞪着自己。荷尔拜因能从中读出某种求助。
“我给你权力,不代表我允许你带走我的东西。”老奶妈如枯骨般的干瘦长脸在阴影中棱角分明。
她怎么这么固执?“我不需要黑石。”荷尔拜因将西墙的黑石递了过去,“我可以走正常程序要来贾登·摩根的监管权。无论如何,他绝不能被囚禁在西墙。这场小插曲到此为止了,娜塔莉,我们和摩根家族的关系容不得你乱来。”
娜塔莉睁着硕大的双眼,一动不动。接下来发生的事情,他这三天来始终难以忘却。
“那他不用留在这里了。”老奶妈说。
一切都发生得很快。她突然从金绸缎中抽出一把匕首,转身插进了摩根的脖子里!荷尔拜因根本来不及反应,大片红光溅到脸上!他惊地后退,上身被溅得满是血。只见娜塔莉踩在摩根蜷曲的腿上,踮起脚。她将男人的脑袋扣在胸前,另一只手的拇指跟着刀身陷入他的脖子里。那干瘦的拇指向外搓揉,一点点环绕他的脖子撕扯。
老奶妈扯下了贾登·摩根的头颅,生拉硬拽般地,紧跟着抽出一条长长的脊椎骨。她将脑袋扔向军士长。那颗面目狰狞的头颅连结着白色的尾巴,滚到他的脚边。
荷尔拜因低沉地闷哼,惊醒过来。
他深深地吐息,伸出手,摸了摸自己冰凉的头顶。这是梦。
这是梦,但在三天前,它是现实。荷尔拜因缓缓从床上爬起来,到现在,他仿佛仍能闻见血腥味。军士长站起身,离开了床铺。他时隔多年没有回到故乡,于西墙苏醒本该是件令人怀旧的事,可他尝到的只有沉重。
他如今住在见习修士所处的教堂地下一层。他回绝了娜塔莉单独安排套房的待遇。至于住进学会,荷尔拜因同样没有回应瑞德的邀请。他知道这是神父的意思,但他并不打算立刻释放向神父示好的信号。在尚未摸清西墙形势的情况下,他认为这不稳妥。最终,他选择住在自己儿时的房间里。他就是在这里长大的。一间客房四张床铺,睡四名修士。要说他现在跟过去有什么不同,大概就是能独享一间房。
简单的洗漱后,荷尔拜因从公文包中取出眼镜,坐到桌前。他凝视着灰凄凄的墙,似是陷入了沉思。良久,他拿起纸笔。
“局势正在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接下来会发生什么,我不知道。序时者想要维护的秩序,恐怕很难再维持下去。仅仅是西墙,就有着非常令人忧虑的问题。我决定留下来。不过,我希望你能远离序时者的各大要地,那些地方都未必会安宁下去。留在俄远东支部最为稳妥,那里受到的波及或许最小。如果你的身边出现本部的人,或是神职人员,不要理会他们,也无需担心,这不代表发生了什么糟糕的事。”
那颗头颅滚到荷尔拜因的脚旁。他惊愕地瞪着老奶妈,背后传来瑞德呕吐的声音。只见这个矮小干瘦的老人提着刀,缓缓朝他走来。
行将就木的人不该有这种力量。荷尔拜因知道老奶妈的古怪,却不知道她如此不正常。他脸色很不好看,“你知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
“你不能走。”娜塔莉盯着他。
“你要我的军队。”他记得她先前说过的话。他以为那是说胡话,但现在他信了。娜塔莉当然想要军队。杀死贾登·摩根,意味着她发出了一个极度危险的信号。西墙将陷入危机,而整个序时者都可能被这个老女人拖下水。
“这个家伙已经没用了。”老奶妈踩碎了地上的脊椎骨,清脆的响声甚至盖过了西墙封锁的噪音。“反正摩根家族注定要和我们决裂。”
“是你把序时者逼上了这种骑虎难下的境地。”军士长指责道。
“我?”
娜塔莉冷笑。她满是血的手指捏着一张纸条,递了过来。纸条上只写着一句简单的话。但是,这句话却令荷尔拜因头脑一震。
“容我代梦里向余希问好。”
他感到一阵眩晕,在混乱的视野中找寻落款人。克里斯……他看见了那个名字。“克里斯·摩根”。
克里斯……那个年轻的新任家主?军士长大为震动,“这是什么时候的通信?”他抬头瞪着娜塔莉,“约翰·皮尔庞特·摩根会允许发生这种事?”
摩根家族倒戈了。
“一个大家族总会出几个头脑易热的后辈,老家伙怕是栽跟头了。”老奶妈从他手上夺下纸条,“而且,我对此并不感到惊讶。这个家族半个身子卡在外址,和外址的联系过于紧密,后代在想法上也早已和外址人无异。老皮尔庞特满脑子生意,今天这个结果是必然的……我早就不把他们当做自己人了。这个摩根是一个,我看,那个卡尔尼渥也是一个。他们没法理解序时者的价值观。”
“但是他们一直很听话。”军士长感到不可思议。
“似乎是这么回事。”老奶妈没否认,“比起观念,从序时者这里挣来的好处更能打动他们。”
荷尔拜因眉头紧锁。“你明知如此——”
“可有些蠢货便安逸于此。”娜塔莉瞪着他,阴冷地说,“我不满意。要么,他们完全用序时者的眼光看问题,要么,我们就占领他们的分区,彻底握住他们外址的资本。否则,他们就永远没法讨好我。”
她压根没想过和谈。军士长盯着地上的头颅。摩根家族倒向了求进派,被囚的贾登·摩根因此就失去了原有的价值。然而娜塔莉·奈特莉毫不犹豫地宰了他,压根就没有考虑过这个人质或许能作为和摩根家族磋商的契机。她铁了心要搞对立,摩根家族不过是刚好称了她的意。
晶墙即将压向地面,老奶妈将刀扔出墙外。雨水化解了刀身的猩红。
“不过,不管我是否满意,我们这些年都平稳地过来了。我也没做什么,不是么?”老人顿了顿,“直到那个丫头成长起来。”
“她对利益集团一直抱有明显的敌意,但我也没想到她会做到那个地步。摩根家族最终被逼到这个份上,和她的强硬脱不开关系。虽然这给了我们正当理由去讨伐他们,这正合我意。”老奶妈蠕动嘴皮。“但她针对摩根家族的干涉行为,根本不是我的意思。她的行动处于我的掌控之外……”她面无表情地盯着被雨水冲洗的利刃,“第一次……”
荷尔拜因凝视着娜塔莉若有所思的脸,默不作声。
“你有问题要问。”她没看他。
“告诉我,娜塔莉,”在你的掌控之外……他对神父和老奶妈的关系有了新的认识。这让他警觉起来。“为什么我会出现在西墙?”
“你自己找来的,你忘了?”
“我来是为了亚支部的事。王淳和神父之间的裂缝显得不可调和,所以我才来求助于你。我希望你能给双人团队降温。”
“为什么求助于我?”她先前问过类似的问题。
“因为王淳认定那个女人属于鹰派。”军士长把话说开了。“他猜测,神父的背后是你。”现在已经没有再保密的必要了。
“所以你才来西墙,你觉得我能给神父施压,让她配合王淳工作,是么?”娜塔莉挑眉,“这才是你找我的原因。你总算愿意讲出来了。”
“别卖关子了。”荷尔拜因冷冷地说。
“你以为王淳为什么会察觉到那一点?”
老奶妈微眯双眼。“你以为谨慎如神父,为什么会让一个军士长猜到自己的立场?她不配合《告解室协议》的态度为什么那么明显?”
“是你。”
他深深地吸气。他的怀疑被证实了。“是你让她在双人团队我行我素,是你让她制造和王淳的矛盾,这样一来……”
“这样你不就来了?”
娜塔莉咧起无牙的嘴,“你在当时是本部闲置的最高级军官,外加你的出身,对策局将认定,你是和我商谈的最佳人选。”她软绵绵地笑起来。“那个凶神恶煞的灰毛狗熊在本部搅浑了水,但在我看来,他为我制造了一个好机会。”
“矢泰特?”荷尔拜因没反应过来。
“矢泰特·隆德,危险的家伙。他一定在筹划什么……”老奶妈嘴皮不停地蠕动,“危险的家伙……”
“你指控的人可是序时者的四位支部负责人之一。”
“相信我,海因里希,”娜塔莉缓缓绕过荷尔拜因,朝大教堂内部走去。“序时者若想在未来坐稳江山,有两大危险必须解决,求进派是一个。矢泰特·隆德是其二。”
毫无凭据的阴谋论。“就当你所言不虚。”荷尔拜因根本不买账,“就当他在本部制造了混乱,推动了本部自查,而且所有高级官员滞留本部,也是他有意为之。那这样一来,他也针对了神父,不是么?她也回不来了。”
“少来套我的话,小子……”老奶妈阴阴地看他,“行,我告诉你好了,神父会回来。但你以为她是怎么回来的?”
她真能避开本部的审查?军士长愣住了。
“你什么都不知道,我费了点力气。”娜塔莉绕过瑞德,女孩瑟瑟发抖。“其实我不费力气也行,我看那狗熊自己也清楚对付她还太早。但以防万一,我必须确保神父回到西墙。”她瞟了军士长一眼,“毕竟机会难得……”
她走进了教堂。瑞德始终缩在墙角里,呆滞地瞪着地面。荷尔拜因看了她一眼,没有带上门。
“照你那么说,我们还有第三个危险。”
军士长淡淡地说。“如今北欧支部领导层滞留本部,而有人却想要我的权力,以此取代格林·埃文斯控制军队。我看到的可不止两个危险,娜塔莉,我还看到了可能被架空的北欧支部。”
“那么你愿意配合吗?”
“我只为序时者服务。”荷尔拜因声音低沉下来,“这个答案是不会变的,无论你——”
“当然,当然,”老奶妈摆了摆手,“不然我叫你来是做什么?要怪就怪矢泰特·隆德,是他导致了北欧支部重要的上级军士长不在岗位上。你是来保卫序时者的,海因里希。这里或许会有不得不打的战争。”
对权力的蚕食也往往从“不得不打的战争”开始。军士长沉默了一会儿,“神父什么时候回来?”
“明天。不过不必太仓促,你们两天后见一面就好。”
“我们有见面的必要?”
“我留你,是要你呆在她的身边。”
老人站住了,转过头,“辅佐她,为她所用,替她出谋划策。如今,那个克利俄斯选择走了歪路,于是他的兄弟也终于按捺不住阵脚。摩根家族倒戈,你觉得求进派下一步会做什么?卡尔尼渥和爱立信又是否会按兵不动?”她接着往深处走去,“就连修士们都看得出天要变了。神父站在暴风眼里,她有仗要打。”
不是你要打?“对付利益集团,那位使者还用得着辅佐?”
“我在说带兵打仗。她是女人,是女人就不懂这些。”
荷尔拜因觉得头脑有些昏沉。这也太荒唐了。家族战争才过去几十年,短暂的和谐撑过了千年虫事件,却还是没撑过今天。难道历史非得重演不可?这些问题都绕不开神父,他听得出来,无论娜塔莉有何目的,她都要紧紧把握着那位使者。
此时此刻,他所在的这座大教堂仍是他儿时所见的模样。但他深深地意识到,这里早已是陌生的土壤。又或许,他其实从未真正了解过西墙,从未了解过这个蜗居在此近百年的老女人。
“西墙变了,至少,它不再是我印象中那片安宁的地方。我离开这里的第十七年后,一个内址皆知的人物来到了西墙。整个序时者的高层中,唯独两个人令我感到害怕,一个人看着我长大。另一个便是这位使者。或是出于陌生,亦或是其广为流传的形象。也可能只是我变了。我看到了孩童时看不到的暗流涌动,而这都归因于这位使者的出现。接下来,我与此人打交道将是不可避免的事。”
荷尔拜因放下笔,将这封信件严丝合缝地对折,塞进了枯黄色的信封里。信封表面反射着透明的光泽,当他扣上封条,似乎就无法再被简单地撕开。
他摘下眼镜,沉静地坐着,良久,他站起身,将信封塞进包里。待他走出房门,肃穆昏暗的长廊上,一名见习修士向他低头示意。
消息传得很快。荷尔拜因并未穿戴暗示军衔的服饰,作为本部的幕后人士,第五位上级军士长很少抛头露脸。但住在这里的修士修女都认得自己。三天前是这样吗?军士长摩挲着光滑的头皮。他们有的住在附近,有的负责为他打扫房间。这些人是眼睛,是耳朵,他还不太确定,他们究竟属于谁。
教堂地下,过道四通八达,几乎在每个方位都有门路。然而,只有一个方向例外。那是大海的反方向,朝向分区里侧。那里看似有路,但是倘若有人去一探究竟,会不自觉地绕到其他方向去。那里是死路。
那个方向有一座堡垒。那里是学会。
就在昨天,荷尔拜因和神父进行了会面。那个女人比他想象的主动,但她指定的见面时机却又暗示了相反的态度。他当时得去学会找她。根据他的观察,会面时间在她办公的间隙。神父不打算在这件事上费太多时间。
事情有些蹊跷。他昨天是抱着警戒心去的学会。他走过瑞德带他走过的老路,穿过哥特式的城堡和吊桥,来到学会的最上层。刚进入学会,便有一名研究员前来为他指路。对方并未带他到神父的房间,而是将他引向学会地下。他根本没听说学会这座堡垒还有“地下”的概念。当荷尔拜因被带进一间杂物房,而杂物房过道的阀门被自动上锁时,他僵硬地站在一旁,冷眼旁观着研究员拨开护具,拉动底部的橱柜。对方将橱柜里控制水压的转盘顺时针转动三圈,又逆时针转动了四圈,随即“咔”地一声,研究员将转盘按了下去。在军士长警惕的目光中,只见橱柜深处的石壁开始向上收缩,露出两个行李箱大小的空间来。研究员见完事了,兴冲冲地爬出来,期待什么似地看着军士长。
“我要见到的是神父。”荷尔拜因警觉地盯着里头幽深的空间。“如果她对我有任何不满,大可以当面表态,强迫也好,威胁也罢。我是不会主动进去的。”
研究员显然有些沮丧。“那我送您出去。”
荷尔拜因愣愣地看着对方又关上橱柜,打算将一切恢复原样。
“我还可以出去?”
“啊?”研究员没反应过来。“我会向余希汇报的,长官。就说您希望对见面场地另做安排。”对方补充道,“她人其实就在下面。”
她在下面?荷尔拜因低头盯着地板。的确,此地同大教堂的最底层位于同一深度。大海的反方向是死路,但现在看来……那里还有东西?
“等等,”军士长静了片刻,“我下去。”
研究员让开道。荷尔拜因弯下腰,爬进了橱柜里,他的块头较大,即便屈膝半蹲,也几乎填满了整个促狭的空间。“手不要碰四周,长官。”研究员提醒道。对方关上了橱柜的门。一片漆黑中,荷尔拜因听到对方在外面拨动水表盘的声音。三声,四声,然后按下去。
“余希在车间等您。”
地面开始晃动,军士长双手撑在膝盖上。他有一种下坠感,阴冷的风徐徐向上吹。原来,这个狭小的空间被改造成了一座电梯。他面无表情地蜷着身子,头顶凉飕飕的。学会恐怕根本不像表面上那么简单。
自他当初在神父的房间里意外发现那枚破碎的翠玉,到察觉她在学会背后的一面,再到现在蹲在这个隐秘的运输通道里,荷尔拜因满脑子都在想一个问题:娜塔莉·奈特莉知情吗?
电梯终于停止下坠,最后猛地震动。荷尔拜因没站稳,双手撑了一下墙,结果他发现自己已经站直了身子。原来,这座狭小空间的高度正在增长,地面和头顶之间的距离开始拉大,延伸至他能站立的高度。
“哧”的一声,面前狭窄的石墙开始向上升起,光从底部闯了进来。军士长拍掉大衣上的灰,待石墙彻底收缩进天花板,他走了出去。
昨日在学会的见闻,给荷尔拜因留下了难以磨灭的印象。
堡垒的地下几乎能容下另一座堡垒。尽管晶体四壁崎岖不平,但它几乎被完全挖空了。军士长抬起头,环视这座诺大的空间。纸灯笼星星点点,无论是凹凸不平的晶壁,亦或是被挖平的走道,都覆盖了一层经加工的晶体。荷尔拜因感受着脚下的人工晶层。他们彻底隔绝了晶体原料,杜绝了晶霾侵袭的可能。
但是,开采过程想必非常仓促。平整的地带非常少。但凡是平地,都被钢筋架起了楼房的模样。个别楼房的四面是落地玻璃窗,室内几乎坐满了人。有的人西装革履,也有人穿着研究服,军士长无法判断他们的身份。大多数楼房则是不透明的,四壁皆是毛细玻璃,他不知道里面发生着什么。
二十间房,还是三十间?荷尔拜因边数边往更高的地方爬去。这里构造形似溶洞,但远比溶洞宽敞,倘若地牢,却又比地牢明亮太多。就地搭建的房屋也装点得较为细腻。
娜塔莉知道这里吗?
荷尔拜因就近挑了一栋楼,扶着凸出的晶块,绕到了另一侧。他想仔细看看里面的人在做什么。他找到了门。他发现每间房门都有编号,而且挂着时间表。
“超对称场论”。他凑近看了一眼。门口有非毛细玻璃的透明窗口。只见里头一个穿着便装的人正在黑板上写着各种画符,落座的人们全神贯注地看着。荷尔拜因渐渐意识到了什么。这是一间教室?他感到匪夷所思。
沿途中他又检查了不少房间,更多形似研讨会,如“干涉历史的本质与辨析”,“三位一体的谎言逻辑”,也有“回声能源与结构设计”……这里并非尽是技术相关,人文领域在比重上几乎占了一半,每一个标题都令军士长的眉头紧锁几分。他还见到有的人在一间房里高声朗读诗句,有个房间里甚至坐满了人,他们围在一块屏幕前尖叫,屏幕里正在播放外址的体育比赛……荷尔拜因怀疑自己是否在做梦,他甚至不确定这些人是不是学会的研究者。
来到这座地下堡垒后,军士长就没再碰见指路的人。他怀疑神父可能有意如此。这里连路标都没有。他一路摸索着,凭直觉向更宽广的过道走去。
不一会儿,他来到了更上层。左侧是一道晶体阀门,右侧则是笔直的长廊。沿着这条长廊,他可以往更深处走去。但是,比起接着往里走,他打算先去这道阀门里头看看。
胸章不起作用。
阀门纹丝不动。军士长瞪着自己手里的胸章。他握着整个序时者里最高的权限之一,几乎可以打开所有非特殊状况下的晶体设备。可他现在却打不开这道阀门。
身后来人了。荷尔拜因回过头,只见一个提着公文包的老头朝这边走来。他一身朴素的褐色夹克,雪白的头发上顶了一顶平平的帽子。见到荷尔拜因,他笑着打招呼。军士长一时以为他认识自己。
但来者显然不知道他是谁。“新面孔,你好。”
他的口音很重,而荷尔拜因的英语也不算流利。后者迟疑地点头,“你知道‘车间’怎么走?”
“直走。”老头指向自己的来路,这条笔直的长廊尽头。
原来如此。荷尔拜因打量着这条狭长的走廊,它只有一侧是平整的墙。这面长墙的另一侧,想必就是所谓的是“车间”。那必然又是一片非常宽敞的地方。
“这扇门要拉。”
老头忽然说。荷尔拜因扭头看他。
“我看你刚才想开门,”他解释道,“我刚来的时候也搞错了。它设计得像是推开的。”老头说罢,握住阀门的把手——荷尔拜因才看见这个门有把手。又或许他看见了,但根本没想过这个门能这么开。只见老头缓缓向后退,拉开了阀门,一阵海潮和雨水的气味随之涌进来。
“看吧?其实很简单。就是门很重。”
荷尔拜因沉默地望着门外的世界。天空阴沉,乌云滚滚,漆灰的大海几乎一望无际。门外是一个摆满椅子的甲板,一只海鸥孤独地立于围栏之上。当门被打开时,它飞走了。这就是一扇普通的门,用手就能拉开。它甚至没有上锁。
“每次来接人的船都要准时地晚点。”老头走到甲板上,“你在这儿是做什么的?”
这个问题问得荷尔拜因不知该如何作答。“……观光。”
“第一次来。”对方理解地笑笑,“我第一次来时,可没你这么镇静。或许更沉默,毕竟我刚一到地下,就兴奋地尖叫,走到这里时嗓子已经喊哑了。”
他又问,“你有教职?”
教职?“我……”荷尔拜因同样不知道该说什么。
“哈,技术人员。”老头有所意会,看了一眼“车间”的方向。
“你是怎么来到这里的?”荷尔拜因问。
“我认识了余希。”他像是默认自己知道她。“这里的管理者?我不太确定。她是一个非常好的人。”
荷尔拜因简单地道谢。阀门合上了。他朝长廊深处缓步走去,找寻去往隔壁车间的路。军士长虽然步伐平稳,却脸色苍白,他此刻的惊骇比意识到米学军的真实身份时还要剧烈。
“那个女人在地下建造了一座自由堡垒,反叛,超脱,井然有序地进行着毫无秩序的探索。服从组织,忠于本部,遵纪,安分……序时者所弘扬的精神在这里极度匮乏。我都能想象,这里任何一件事务只要搬到地上去,就能刺激几乎每一个人的神经。然而不可思议的是,我的直觉告诉我,那以耳听八方闻名的老奶妈,与这座堡垒近在咫尺,却对此一无所知。更不可思议的是,背地里创造这一切的,竟是那个以忠于序时者精神、强硬铁腕闻名的使者。”
有胆量建立此地的人,必然明白泄露一丝风声所招致的后果。但是,神父却放他进来了。荷尔拜因清楚这意味着什么。军士长的来去自由只能是假象。他已深入虎穴。
他走到长廊的深处,右手边有一扇阀门。军士长犹豫了一下,伸出手,握住了把柄,缓缓推开了。
冰冷的空气包裹了他。军士长下意识握紧双拳,这里的温度之低令他想到了俄远东支部某些极端的分区。此地便是“车间”。
这是一座教堂大小的空间,平地由黑敞篷分割成方形的场地。有的场地由防护罩封闭,有的则是露天的,还有的场地里,防护罩内部竟还罩着一间仓房,被几道阀门重重封死。并非每一个场地都有人,也有的地方站满了人。同样,他分不出这些人是否都来自学会。
荷尔拜因认为自己无需再往深处走了。距离他最近的场地似乎刚刚收工,防护罩被拉开了,穿着纯白色防护服的人员零星离开。防护罩里头还留有两人,一个高个子似乎正在训话,另一个矮墩墩的家伙沮丧地低着头。他们没摘下头罩,但荷尔拜因透过后者的护目镜认出了瑞德。那个女孩阴沉着脸,双眼无神。
训话者正背对荷尔拜因。他紧盯着这道背影,缓慢地朝此人走去。这间防护罩内的仓房里,几座接线的柱状容器摆在中央。容器里是奇异的人形晶体——他完全不明白这些人在做什么。但他看得出瑞德犯错了。她似乎炸了一个人形晶体,地上到处是碎块,一座容器甚至开了一个窟窿。瑞德的手套已经烂了,而训话者更狼狈,侧耳后的头发烧焦了,后背似乎还受了伤,腰间有积血。
瑞德显然看见了靠近的上级军士长,这仿佛刺激到她糟糕的记忆。她眼神开始躲闪,头埋得更低了。训话者回过头,那双眸子透过护目镜,对上了军士长的视线。她没作反应,又转头和瑞德交代起事务来。
荷尔拜因站在场地外等候。“高等机械动力学”……他仔细浏览敞篷上的时间表。原来这名使者在学会不仅是管理者,她还肩负教职。军士长摩挲着冰凉的头顶,四顾这寒冷的车间,默数场地的数量以打发时间。直到瑞德从敞篷里走出来。她摘了头罩,脸色苍白地朝他点头示意,慌忙跑走了。
娜塔莉把她吓得不轻。军士长弯下腰,走进敞篷,只见神父正在收拾场地,将一地的晶体碎块扫到一个网兜里。
不知是不是错觉,这些碎块让她非常消沉。荷尔拜因看着她蹲在地上,试图关闭一台发电机组的燃油阀。她抬头瞟了一眼,军士长已经站到了身旁。这是他第一次见到“神父”,他正犹豫着如何开口,亦或是行礼。
“免礼,荷尔拜因先生。”
她阻止了军士长行使者礼,“不然你就得跪在满是碎块的地面,或是握我沾满机油的手,最后喊一声那愚蠢至极的名谓。”
荷尔拜因刚张嘴,又闭上了。
“余希。”女人摘下头罩,“据说这是你久违地离开本部通讯机关,感觉如何?”
“余希。”他谨慎地点头。“我终于不用忍受曹建华了。”他不想让初次会面变得太过压抑,但他忘了自己板着脸,“你和那个家伙或许该考虑互换称谓,我以为叫你机械师更好。”
“序时者施加于人的称谓都叫人难以接受。”她很平淡,“我恐怕只喜欢自己的名字。”
“那个小姑娘受的惊吓不小。”
荷尔拜因直奔主题,“娜塔莉手刃了摩根家族的人。”他打算将这项情报透露给面前的使者,无论她是否已经知情。他和她之间显然存在分歧,但这不意味着自己是老奶妈那边的人。同这位使者保持良好关系或许是奢求,但有所保留则是另一回事,它会释放出敌意。荷尔拜因已经决定留下,那么淌西墙的浑水在所难免,但他无意选择立场。
毕竟,荷尔拜因见识了学会的真面目。此时此刻的自己没有任何胆量断言,“神父”和“老奶妈”之间步调一致。
“瑞德和我说了。”女人关停了发动机组,缓缓起身,“我给了她一个礼拜的假,可她还是来了。她以为我只是客气,不敢真来不来,”她似乎很疲倦,“在支部研究所培养的那套世故,她到我这里还是没能丢掉。”
“她说了这事?”荷尔拜因故作惊讶,“一个研究员有忤逆老奶妈封口的胆量?”
“瑞德是我的人。”
使者显然听懂了军士长的伎俩。“容我向你道歉,你当时刚来西墙,我就让你在外址多等了一个小时。我听说你喜欢一切按部就班。”
荷尔拜因瞪着她。他只是凭感觉猜测,却没想到真是如此。
“那个家伙是故意迟到的。”指示瑞德迟到的是神父。“为什么?就为了让自己的研究员留个把柄给娜塔莉?”
“当然也有拖时间联系我的因素,但你的看法也不错。不过,我们给她留下的把柄何止那点东西。”她摊手,“方方面面、大大小小的细节,我必须让学会成员养成这种粗线条的坏习惯,直到娜塔莉有一天能够放松神经。一旦她开始利用我们的‘疏漏’,反而证明这种假象她已经买账了。”
余希坦白,“娜塔莉不是一个好糊弄的人物,但是将学会这么敏感的地带开在她眼皮底下,反而规避了她远在外地的庞大眼线。当然,这也意味着我必须承担另类的风险。”
“我必须声明,我对娜塔莉·奈特莉没有一点好感。但您的做法却在逼我考虑和她通气的可能。”
荷尔拜因脸色阴沉。“您知道您究竟在做什么吗?”
“进一步扩充了学会?”女人耸肩,“……瞒着本部。”
“学会引进了外址人!”
军士长尽可能压低声音,但终于还是抑制不住自己在地下受到的震撼。娜塔莉的耳朵可能长到了西墙的通讯信道上,如若不是理智告诉他这么做太冒进,他早就用胸章上报对策局了。
“您将内址的秘密泄露了出去!整个学会有多少外址的科学家?这不是‘他们同意保密’这样的理由可以搪塞过去的,您违背了序时者的存在本质和内址的契约精神。这种做法是在毁灭世界!就连求进派都不敢——”
“那是没有任何证据的说法。”
“什么?”
“让‘回声’、晶体的情报流向外址会让时间陷入混乱——这不过是一段被人写进经书里的神话。时至今日,我们都没有找到任何支持这种说法的证据。而本部却营造了一种它早被考证千万回的错觉,让人们对时间机器的存在保持诚惶诚恐。毕竟,‘人类见到时间机器就一定会起贪意、一定要相互斗争。不要对人性抱有幻想’……早已变得犬儒的序时者很容易被这种愚蠢的逻辑说服。”
余希强调,“猜想,就是猜想,无论有多少历史让你觉得它的发生是必然。时间不是循环,未来不是必然。我并非是说经书里的猜想就一定不会发生,但它必须经得起敲打。它决定了我们今后的方向。”
军士长被她这套说辞惊呆了。他怀疑自己听错了。
“何况,那种猜想还真是便利。‘因为过去的序时者成功改写了世界被四维人毁灭的历史,所以经书里的警告自然也就无从考证’。你不可能没这么想过,如果我们不想让难人走出庇护所,也可以警告他们走出去就会死,序时者的利益就会遭受打击,但这样的过去已经被改写了、被规避了,所以没人有证据。我们只能乖乖听话。”
余希弯腰提起地上的网兜。“再说,你为什么要对所谓的‘外址人’如此抵触?同样是签署保密协议,我们敢相信几个人员错综复杂的利益集团,却不敢相信冷静理智、没有利益纠缠的科研工作者。”她将网兜里的碎块统统倒进一个特制的冷藏柜里,“说到底,序时者借着集体利益的借口,在一百年间彻底区别了内址外址。我们同样是人类,我实在搞不懂有些人怎么就如此热衷于给人分类……”
这种人怎么会是序时者?荷尔拜因怀疑自己此刻的所闻所见都是幻觉。“我现在只问一个问题。”他低沉地开口,“如果,你的人,没守住他们该守住的秘密,那该怎么办?”
“先别问我。本部过去是怎么利用清道夫对付泄密者的?”使者盯着他,“你们有一大把脏手段,我想不通你会不知道怎么办。”她总是这么一针见血,“如果你只是想警告我出事的责任我承担不起,你可以直说。”
“情况不同了。一两次泄密,序时者作为守序维稳的组织,自然能够解决问题。但当它的核心人物离经叛道,千万个干涉者也救不回来。”
“核心人物?”女人黯然莞尔,“我只是有个特别的身份罢了。”她阴沉地说,“我想要的他们憎恶,我坚信的他们唾弃,我天赋的他们排斥。父权想将我捧成圣女,可我却有他们根本不想看到的力量,于是他们叫我‘父’,图一个向我俯首称臣时的心安理得。我其实什么也改变不了。我是边缘人物。”她低头看着自己油腻腻的双手,“我需要权力。”
幸亏你没有权力。荷尔拜因沉默地盯着她。
“核心人物另有其人。”她忽然抬眼。
军士长脸色如阴霾。我就知道是这样,这两个人……
余希像是能猜到他在想什么。“那些叫你‘嘴巴’的流言是无知的,从你到来西墙的那一刻起,我就觉得你是一个敏锐的人。”她走近荷尔拜因,“娜塔莉绝不能知道此地的存在。”
军士长摇头,“只要‘老奶妈’有那个心思,就没有她的触手伸不到的地方。”
“所以她不能起那个心思。”她说,“不得接触学会成员——这是她最早和我达成的约定。这是一个陷阱,一个风向标。我从来没觉得她会遵守。当她哪一天不去遵守这个约定,反而证明她相信了我们的疏漏。瑞德这件事,就是她第一次利用学会成员。虽然事小,但证明了这个策略行而有效。”
所以娜塔莉基本不可能了解真实的神父。“但是您请我下来,让我看了您的秘密。”荷尔拜因低声说,“想必我是出不去了,对么?”
“你当然进出自由。”
余希问道,“I1分区其实根本谈不上安定。你的妻子是否安好?”
荷尔拜因面无表情。使者正等他开口。
“我在等您提要求。”这威胁来得太幼稚。他的声音非常冰冷,“绑架犯挟持人质是为了要钱,您既然开口威胁,总归是有什么要我做的。”
她皱眉,“你把我想得太坏了。”
“有时我觉得你和娜塔莉大相径庭,有时我却觉得你们如出一辙,连威胁都来得一模一样。”娜塔莉不允许他联系对策局。
“这么说她果然派人去了俄远东支部。”她陷入思索。
“您就没有?”
她瞪着自己。“就当我有好了。”她最后淡淡地说。
荷尔拜因是上级军士长,放自己这样的人来学会核心,想必会被上一层保险。何况他通过家族战争时期立功得以攀升,从未卷入过本部政治,再加上自己的个性使然,他没有可被用以威胁的政治包袱。位高权重者往往不好胁迫,但硬要威逼,低级手段竟偶尔行之有效——他想起矢泰特·隆德说过这种话。
余希逼到跟前,“你,闯进了我的战场。”
军士长看向头顶。他彻底理解了这句话的含义。
“你为什么要留下?”她质问,“依我看,你要真想走,娜塔莉什么威胁也留不住你。”
“摩根家族倒戈了。娜塔莉的所作所为更是火上浇油。如今形势紧张,格林又因为本部审查不在其位。为了序时者的安定,我既然人在这里,的确该顶替他的位置。”
“我不是你用这些话来搪塞的对象。”余希绕过他,声音疲惫,“好不容易摆脱一个军士长,如今又来一个……我倒是习惯了。”
“娜塔莉指定我来辅佐你。”
荷尔拜因跟着使者,她似乎要离开车间。“因为一些原因……”那老女人说这番话就像是认真的,“她认为您不懂战争。”
“这取决于你,荷尔拜因先生。”
她没回头,“如果你能让她相信,你是她安插在我身边的一枚忠实的棋子……我可以做个外行。”
军士长没有表态。
结果,使者站住了,“既来之,则安之,”她堵在他面前,“既然你执意留下,我就得确保你身上插着我的旗子。”
她在逼我站队。“恕我直言,我不可能和娜塔莉一气。”
“她是内址最危险的人物。”
“但在观光一通您的秘密基地后,我认为您同样是号危险人物。”荷尔拜因直视她的眼睛。
闻言,使者终于释放了敌意,“就算我现在把整个内址的秘密向全世界公开,你又能奈我何?你现在没有和我交涉的筹码。你是娜塔莉费尽心思钓来的工具,但她根本不把你当自己人。我现在大可以把你关进地牢,切断你和外界的全部联系,娜塔莉不仅一无所获,还得承担对策局的问责。但对我而言,这不过只是提早了和她的冲突。那么对你而言呢?”
军士长沉默了一会儿,轻叹,“您可以信任我。”
“不,我只需要一个简单的共识。”她根本不买账,“我要怎么信任一个上来就翻我衣柜的人?”
她当然知道了。那是感应晶体。荷尔拜因想起他翻出来的那枚破碎的翠玉。感应晶体被解锁,本人的胸章就会收到信号。先不提瑞德会向神父通风报信,整个西墙,只有这位使者握有支部长级别的权限,除了刚好来到西墙的荷尔拜因,再没有别人能够翻箱倒柜了。
“你也不用做什么,”她走到一旁,提起笔,在敞篷外的时间表上签字。“我只要你别碍我的事。”
荷尔拜因闭上眼。他这时就该搪塞优先,但他还是放弃了,哪怕被关进地牢,有些话必须说清楚。
良久,他摇摇头。“还是得看情况。”
“你和你的同僚很不一样。”余希就像知道他不会让步。
“不一样?”
“他们说一套做一套,”她放下笔,“你倒是不分场合地有原则。”
“一切为了序时者。”
余希只是点点头,荷尔拜因跟着她走出了车间。他不喜欢这种感觉,这个女人像是知道他会选择立场,然而他根本没做出任何选择。从他们见面的那一刻起,他就潜移默化地受到影响。她仿佛有这样的力量,无形之间促使他去做决定,并使他相信这样的决定一定是出于正确的考量。
两人走出车间外,沿着长廊沉默地前行。直到他跟着这位使者走到尽头。她拉开了去往外址的阀门,而荷尔拜因没有跟上去。
“父。”军士长低头示意。他得从学会回到西墙。
“余希。”她拉开防护服,把手抽了出来。
余希朝他伸手,“我们或许会有很长的路要走,荷尔拜因先生。”
荷尔拜因伸手,推开了教堂的大门。使者昨日的话语仍然回荡在他的脑海里。
大海上虽然一片阴郁,却没有了狂风骤雨的踪迹。西墙早已解除封锁,址口长路的地面上,尚留有被晶墙压过的痕迹,倘若牙印。或许址口长路就是这么来的,他心想。
军士长伫立于“西墙”的丛林中,无数晶体石碑包围着自己。他抬起头,仰望着头顶的雕像。雕像丛中,一个粗糙的人像隐约有点女人的模样,那是少数几位还活着的人物。与它对立的,则是一座精致的半身像,面容端庄,神情栩栩如生,与其余人像一比,倘若鹤立鸡群。谁都能一眼认出老奶妈的脸,人像上甚至抹着晶体涂层。
两座雕像相互对立,面面相觑,视线却又仿佛错开了彼此。荷尔拜因背着手,在地上注视它们。许久,他转身走上址口长路,朝外址走去。
“这位使者令我感到不安。她在西墙从事着非常危险的活动,而整个序时者始终被蒙在鼓里。我有一种不祥的预感。她藏在一个天衣无缝的形象背后,一直试图撼动着什么,撼动某个存在已久的山石。但所幸,这将是我了解她的开始。我必须走近她,了解这个对序时者而言都至关重要的人物。”
穿过西墙的石门,荷尔拜因走出了一间小镇边缘的废弃船坞。海鸥在阴沉的空中鸣叫,海水平静地涌动。潮湿的风令路边的花朵不停骚动。他身后的石门沉重地关上了。
“至于那个看我长大的女人,她的一切都是未知,而这份未知令我害怕。我已许久不曾害怕过了。在儿时生长的地方短短待过几天,我就意识到此人之危险或许超乎所有人的想象。她在序时者真正的地位亦是如此。老奶妈,神父……这里发生着一些事,足以影响整个内址的事,这是我唯一能够断言的。我有义务留下来,尤利娅,我得留下来,以确保事态不会走向疯狂。”
科芙镇的一家邮局里,零星的接待员坐在玻璃窗背后。有人在揽信,有人则百无聊赖地坐在椅子上发呆,还有的人正兴奋地拉扯家常。这时,铃铛发出悦耳的声响,邮局的门被推开了。一个披着朴素大衣的光头男人带上了门。
发呆的员工坐直身子,朝窗外微笑。
“早上好,先生。”
“早上好。我有信要寄。”
光头男人将一封硬质信件塞了过去。年轻人反复看了一眼,“先生,您得写下收件地址。而且,您必须买邮票。”他又检查了一遍,“这上面不能什么都没有。”
员工将信退了出去,不料又被男人按了回来。
“没关系,你和其它寄出的信件放在一起就好。”
“什么?”员工困惑地皱眉,“我没明白……”
“听他的好了。”又一名员工走上前,替他收下了这封地址空白的信件。坐着的员工奇怪地看向自己的同事,却被拍了拍肩膀,“放心,这信没问题,我来处理。”
这名员工似乎还没搞清楚状况。他又扭头看向窗外,只见那名光头男人朝玻璃窗内露出微笑。他却不知道在自己的身后,同事向窗外默默行了一个军礼。
光头男人转身走了,门慢悠悠地自动合上,顶部的铃铛清脆地送别。
“你要照顾好自己,尤利娅。我也会照顾好我自己的。这里的海风令人惬意,盛产的海鲜非常美味。我至今都记得和你的约定,等局势稳定,我会带你来西墙转转。至少在今年的降临节过后,我一定会回去看你。我向你保证。
永远爱你的,
海因里希”
窸窸窣窣的声音传来,伊万头晕脑胀。一束强光射过来,他立刻紧闭双眼。
“矢泰特·隆德是否在本部接触了回声?”
逼问的声音极度低沉。“他在遗址的所作所为,究竟是为了什么?”
周遭一片昏暗,只有这束强光在伊万的眼前乱晃。他四肢被死死地捆在椅子上,整个人几乎动弹不得。
“不知道……”
伊万低声说,“我不知道……”
手电的光灭了。黑暗中一阵死寂。
这已经是伊万被关押的第四个夜晚。几天前,米学军和西墙代表团在谈判时,伊万就打算趁乱离开G1分区。那座庇护所发生了太多他无法独立应对的事态,他更无暇顾忌突然出现的、本已失踪的本都。然而,就在他提着火箭筒,准备爬下高墙时,突然眼前一黑。等他再度苏醒,他发现自己被捆在一张椅子上,所处之地是一座集装箱。
脚下的地面时不时传来震动,再加上发动机的声音,他很快就知道自己被绑在一辆卡车里。集装箱的缝隙传来光亮时,说明是白天,没有光时,大概就是晚上。
这三天来,本都昼夜不分地审问伊万,他想知道有关矢泰特、以及支部间的事。这名亚支部负责人的原候选人,他是谁,有什么背景,出于什么目的行事,伊万对此一无所知。此人完全不符合作为候选人时的文职身份,他的行动力极强,说没做过干涉者,那几乎是不可能的事。伊万恢复意识的那一刻起,就知道自己根本无法从他手上逃走。
这个男人没有任何下属。他早先在G1分区的那批副手几乎不见踪影。伊万通过车厢外的声音就能判断,本都完全是独自行动。卡车大多数时间都停留在一片没有人迹的地方,他怀疑他们可能藏于荒郊野外。
此时此刻,伊万的头部忽然被一个黑麻袋罩住。他腿脚发软,任由本都将他从椅子上拽起来,被逼着蹲下、推进了一个更加逼仄的空间里。即便自己双手抱膝,竟仍感局促。空间顶部抵着自己的脑袋,只有低下头才能不受挤压。
伊万听见了拉上拉链的声音,才意识到自己被装进了一个巨大的行李箱里!他刚想要挣扎,却感觉自己整个人仰面倒下了。本部拖着他离开了卡车。行李箱一路上不停颠簸,偶尔被人翻了个面,或是被掉了个头。他搞不清楚了,他根本不知道自己被运到了哪里去。
他的精神在这些天来早被折磨得疲惫不堪。就在他潜意识里认为自己可能永远也出不去的时候,拖箱的拉链被拉开了。外面的光线刺眼至极。
“出来。”本都的声音。
青年紧闭双眼,摇摇晃晃地爬出来,刚起身,却腿一软,差点跌坐到地上。耳边时不时能听见巨大的轰鸣,他才意识到本都并没有拿手电照射自己。光源来自外部世界。长期适应黑暗的眼睛,竟连夜晚的灯光都觉刺眼。
沥青地面偶有震动。这分明是实体地面,他感到不对劲。浑浊的视线正逐渐恢复清晰,伊万定睛一看,才明白自己究竟站在哪里。
一架小型客机停在面前。他此刻正站在登机用的楼梯前,航站楼距离他们非常遥远。脚下的震动来自不远处的飞机跑道。
这里没有任何工作人员。客机舱里也没有空乘,里头一片漆黑。这是被提前准备好的场地,飞机也是包下来的。伊万本以为这是本都的秘密行动,最多不过是备好了干涉身份,却不料他竟有这种资源。这个男人应该在为一个庞大的部门服务,亦或是背后站着大人物。这种绑架行为是有人点头的。
夜晚的云层离地表很近,跑道上的指示灯将它染成了淡橘色。温热的风徐徐吹过耳边。伊万下意识地后退,他知道自己不能上这架飞机。因为遭遇绑架,他早已错过了和支部长在本部碰头的约定,如果再上这架飞机,他觉得自己就永远回不去了。
一支枪管抵住了他的后背,阻止他继续后退。
“不要轻举妄动。这里是外址,你若乱动一步,我只好让你与世长辞。你也不是什么至关重要的人物……”本都嘴唇微动,“懂了吧?”
伊万直视前方,僵硬地点头。
“再问你最后一次,矢泰特·隆德前往遗址的真实目的究竟是什么?”
伊万刚张嘴,枪管狠狠地戳中的背部。“注意,这是你最后的机会。”
良久,青年闭上双眼。“你问错人了,我真的不知道。”
“很好……你可以彻底告别自由了。”
本都声音冰冷,“上去,那位大人在等你。”
伊万蹒跚地走上台阶。本都在为谁工作?他不知道,但大概自己很快就有答案了。
他想过逃跑的可能性,想过在楼梯上后脚一蹬,将本都踹下去,又或是侧翻下登机楼梯,躲进机身的死角。但最后他什么也没做。他放弃了。本都不是普通的干涉者,他甚至怀疑他是高级干涉者。
伊万呼吸急促,盯着离自己越来越近的飞机闸门。他有一种预感。自己这次进去,就会有什么事再也无法挽回。
在支部长的身边工作,人总该有途生变故的觉悟。事已至此,他已无路可逃。背后的枪口紧贴着自己,逼他走进去。
“举手。”
伊万刚走进机舱,本都便正式提枪,抵住自己的后脑。青年举起双手,两人缓缓走向机舱深处。
青年刚进去就站住了。这架小型客机的前身是一座办公间,里头有酒柜,有沙发。一名满头枯槁灰发的老男人坐在沙发上,吐息之间,胸腔发出嘶哑的湿罗音。
“让你们久等了。”
那声沙哑至极的嗓音响起来,“本部要求扣留外部高层的声音,比我想得还要激烈,我不得不多等三天,再叫你们前来汇合。”
伊万高举着双手,呆滞地盯着面前的老男人。身后的本都正提着枪,缓缓走进办公间。
矢泰特·隆德怔住了,“真是……标新立异的出场方式。”
本都低沉地笑起来。他放下了枪。伊万扭头看他,只见这名原候选人揉了揉脸,绕过了自己,缓缓走向远东支部长。
“这到底是……”青年喃喃自语。
“表现不错,小鬼。”
男人几乎变了一副腔调,声音仿佛年轻了二十岁。他瘫坐到矢泰特·隆德的对面,回过头。
那张脸不知何时变了,就像是魔法。这绝非是少了皱纹、肤色变化能够形容的。它完全变成了另一个人的脸,一张伊万很熟悉的脸。
“千面人。”
矢泰特缓缓地调侃。“这场任务辛苦你了。”他看了一眼目瞪口呆的男青年,“看样子还发生了一些有趣的故事。”
“他过关了。”
列夫·阿贝尔反手指了指伊万,“至少过了我这关。你对回声的看法、我们最终的目标……他被‘背景不明’的人折磨了几天,嘴硬的很——”
矢泰特瞪着列夫,后者打住了。列夫不解,“怎么了?”
“你在说什么?”矢泰特耸肩。
“他当时缄口不言。”列夫看了伊万一眼。矢泰特瞪着眼睛。于是列夫又看了伊万一眼,才意识到什么,“等等,别告诉我我搞错了……”
“他只是支部间的普通职员,不是我们的人。”矢泰特一脸费解,“还是说你以前就和他透露过什么?”
列夫沉默了很久。他扭过头,“也就是说你还什么都不知道?”
“我说了,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伊万感到非常疲惫。他们到底在说什么?
“真尴尬。”列夫朝支部长咧咧嘴。
“你最后非得乱来一下才舒服,是么?”矢泰特揉了揉眉间。
不是我们的人——伊万留意的是这句话。精神松懈下来后,他忽然一阵头晕眼花。虽然他被折腾得一肚子火,但毕竟对方是他的顶头上司。青年一声不吭地站在办公间的入口。
支部长起身,绕到了办公间一侧的机舱立柜处。他从中抽出一支写有ABRAU·DURSO字样的酒瓶,顺带取出两只高脚杯。金黄的酒液涌入杯中,气泡不断上浮。“我记得你喜欢这种甜品。”
“你向来准备周全……是的,我偏爱糖分。”
“不少人说你在这件事上意外的没品。”
“人总要优越感,挑选麻醉剂也能搞出个讲究来。”
列夫懒散地后靠,深深地陷入沙发的软卧中,“糖分有助于思考。我们不能停止思考,矢泰特。我们不能停止思考。不思考就死了。”
“下一次支部间的晚宴,我会叮嘱主厨绝不给你酒精饮品。我看给你冲一杯糖水不就好了?”
酒杯摆到了他的面前。矢泰特坐回他的对面。“你该放松一下了。”
“我能去度假吗?”列夫伸出手。矢泰特笑了。
支部长凝视着自己的副手将酒水咽下大半,良久,他缓缓开口。“亚支部此行,好些老朋友认出你来了。”
“‘本都’的背景我准备的非常周全。”列夫放下酒杯,“除非中枢内部有人查到我胸章初始化的记录,尚有辨别真假的可能。但外部的人,认出来的应该都有猜的成分。”
“可有的老家伙意外地笃定。”
“老家伙?”
“约翰·皮尔庞特·摩根。”
“你见了他?”
“我还没下飞机,他就跑到对策局的一个分部等着我了。他不停地拿神父的照片暗示我,他说他怕那个女人。”矢泰特摇头,“他认定我能干涉亚支部的负责人问题。”
“你怎么说?”
“我说我无权干涉,然后被冒犯似地毙了他的投影。我能怎么说?天知道他那么笃定这一点,是不是因为认出你了。”
“好吧,可能有些老家伙就是练就了一双慧眼……或是狗鼻子。”列夫低头盯着酒杯,看着金黄的气泡缓缓上浮。
“但那些都不重要了。我们终于走到了现在这一步。”
千面人高举酒杯。“费奥多尔死了。你又及时将枢机团扣押在本部。计划到了最后阶段。”
“前提是我们真的摆平了对策局。”
“我保证境内的所有干涉者都听命于你。”
矢泰特也盯着酒杯里的气泡,上浮,破灭。“话不要说得太早。”他挪开酒杯,“我知道还有几个棘手的家伙你搞不定。你这次离开这么久,更是降低了对境内的控制。”
“我们总需要在使者问题上插一脚,不是么?无论是余希,还是西墙的家伙,他们可比支部内的问题棘手多了。凡事总有取舍。”列夫很轻快,“再说,我们需要一点阻力。没有反对派怎么行?你在支部间的控制力显得太强,本部那些有点忌惮你的家伙就不敢再睁一眼闭一眼了。”
“原来你迟迟解决不了那些人,是有考量的。”支部长眼神不善。
“好吧,其实只是解决不了。”列夫干咳一声。“但我们的计划即将步入下一阶段,是时候请碍眼的家伙们出局了。”
矢泰特摇摇头,将手伸进大衣中。“我这里已经有接替费奥多尔的人选,我需要你看——”
“我不看了,矢泰特。反正你心里早有选择,对不对?你向来如此。我等不急看你清洗全境的教会了。”
支部长皱眉。他瞄了一眼不远处一脸呆滞的伊万。
“这孩子到底是你什么人,你非得把事情全讲给他听才罢休?”
“我喜欢这小鬼。”
列夫边说边回头看他。“他在G1分区的表现令我印象深刻,我打算拉他入伙。”他向支部长笔划着,“一个小小文官,面对极度危险的四维人,却扛起了榴弹。那个距离,黑棺随时都能要他的命。很多高级干涉者都未必有他那种胆量。”
矢泰特点点头。“原来如此,你在他鲁莽行事前救了他。”
“嘿,别这样,”列夫嚷嚷,“他可没蠢到攻击四维人,我看他当时想要毁掉的是回声。”他扭过头,“对不对?”
伊万茫然地点头。
支部长微妙地看了一眼男青年,随即摆摆手,大概是随列夫去了。
“我很好奇,矢泰特。你在G1分区晶体的照片上撒了那样的谎,老奶妈究竟是什么反应?”
“她没有任何反应。”
矢泰特幽幽地说,“这就是最有趣的地方。她知道我那张照片一定是来自G1分区内部的眼睛,但我把她牵扯进来,她却什么也没说。”
列夫陷入短暂的思索。“我们不能再把她和教会看作一家人了。”
“岂止不是一家人。三天前,本部传来有待考证的情报。海因里希·冯·荷尔拜因动身前往西墙,而在那以后,T特区的翠玉在本部被紧急调用过一次。西墙出现了短暂的封锁,理由是误报。事情不大,在暗流汹涌的浪潮中,很容易被人忽略。”
“格林这时候人在本部……”千面人挠了挠脸颊,“不会吧?她有那么疯?”
“我不清楚海因里希出于什么理由去了西墙,但如果这背后也有娜塔莉·奈特莉在推动……”支部长盯着桌面,“我看到的不是疯狂,列夫,我看到的是计划性。我曾一度以为,我们在西墙里唯一要对付的人是神父。我当初不稀显得惹眼,也要撒那个谎,不过是为了以防万一,探一探西墙留守人士的立场。结果,这个娜塔莉·奈特莉根本不理会我的小动作。教会的核心人士都被滞留在本部,她非但没有干预的意思,反而抓住了架空北欧支部的机会。现在看来,我本想探一块将烂的木头,却探出了底下一片蛆——这恐怕都是她的野心。”
矢泰特神色凝重,“我有不好的感觉,你明白吗?她让我感觉很不好。”
列夫试探道,“你需要我——”
“不要理她,当务之急是清理门户。”矢泰特摆手。“而且,不仅是老奶妈,我还探了探神父的底。我当时对遗址的保安多了句嘴,我说神父去过遗址,但她其实根本没去过。我就是想看看她会有什么反应。”
“结果呢?”
“一样没有反应。她几乎避开了遗址问题。那个神父……那个对支部长志在必得的神父,现在竟然回去了。说回去就回去,只是为了不愿被扣在本部?我到达G1分区时,她甚至没来质问我为什么胡说八道。我不喜欢这种感觉。我怀疑她的背后是娜塔莉·奈特莉。”
千面人揉了揉下巴,“我记得王淳在G1分区时,也得出了类似的结论。”
矢泰特盯着他,“你另有看法。”
“把余希视作老奶妈的化身,或许有些草率了。那个女人没这么简单。”
“说起来,我记得你确实和她有一段故事。”
“噢,那个女人狠狠伤了我的心。”列夫捂住胸口。“往事不提也罢。我看,她在西墙或许有什么计划,又或许是别的顾虑,反正滞留在本部对她不利。她和老奶妈的关系我无法评价,但余希不可能是鹰派。”
矢泰特陷入短暂的沉思,点点头。
“我现在正期待着你的汇报。”支部长说,“但愿你不是一无所获。”
“当然,我找到了有趣的东西。”列夫将一枚晶体胸章摆在桌上。
飞机开始在跑道上移动。伊万有些没站稳,才意识到自己不能一直干站着。他找了一个空乘的座位,扣上了安全带。只见办公间中央的桌面上,那枚晶体因为惯性缓缓滚动着,直到矢泰特用手扣住它。
“这不是你的胸章。”
“这是我从一具尸体上捡来的,当然,这枚胸章的主人也不是那具尸体。”列夫打算略过细节,“不要在乎它的来由,重点是它存储的东西。”他操作胸章,直到晶体响了起来。
此时此刻,飞机刚好处于助跑前的停滞状态,机舱中出现了短暂的宁静。一个年轻女人的声音响起来,慌张,急促,六神不安。
“我是G1分区统治分区在职,禁区哨塔的三班值班员。有一些特别情况,我决定向上级部门进行汇报。早在G1分区出事以前,如今的第三位使者就已经出现在庇护所中,并且定期来哨塔作寻人启事,寻找一个名叫‘梦里’的……”
支部长紧锁眉头。飞机开始向前行驶,机舱的噪音越来越大。
“……如果新使者进入分区,为疯狗的入侵铺好了道路,那么双人团队的所作所为则非常可疑。我不作王淳和余希二人与求进派勾结的推测……”
伊万基本上已经听不清了。他感到两耳发胀。办公间中央的两个人则无动于衷,他们显然还在听胸章的录音。很长一段时间,飞机才进入平稳的飞行状态。他听见起落架回收进机身的声音,也听见了录音的最后一段内容。
“……我强烈要求本部上级就双人团队、新使者、求进派的关系链进行调查,对分区陷落的始作俑者问责!我是禁区哨塔三班的值班员,我叫林芬,我是禁区哨塔三班的值班员。”
支部长拿起这枚胸章,机舱中陷入了一时的沉默。直到他缓缓开口。
“我印象中,对策局这次和求进派达成的共识,应该还没有对三大会议公开。”
“没有。这是对策局内部的决策,支部会议和教会会议并不知情。”
“如果这件事给兜出去,序时者对求进派历来的强硬姿态,将会受到前所未有的质疑,尤其是来自内部的……”老男人微眯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