坊间传闻,香港小姐的评选结果都是内定好的。黄霑参加之前,就跟朋友半开玩笑地说他要去刺探军情。可惜跟了这么久彩排,五个盛名在外的评判大部分时间不见踪影,最后时刻才露了个脸,过了遍流程。
有没有内幕,黄霑是看不出,不过总彩排时,参赛选手确实提前拿到了司仪手里的问题,可以提前稍作准备。听说以前也试过真正直播,但选手都是些十七八岁的小女孩,经验不足,真考临场应变,有些连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大大影响节目效果。
歌舞剧的部分比较复杂,涉及诸多人力物力,又要随时根据委员会要求作出调整,一直到直播开始,都没再见到顾嘉辉他们了。
开场时,黄霑站在会场里观众席最高处,追光打过来的时候,像在他心里点着了一把火。
做主持,果然还是爽太多。
他手心冒着汗,讲着话,一级级阶梯行下去。
全香港的观众都看见,那个意气风发的电视王子回来了。
一百次彩排没有白做,节目进行一切顺利。黄霑知道自己今晚的角色,有意收起不文,正正经经做个副主持。
整台节目过半,评委打完分,节目组要核分了。黄霑和何守信在台口,由何守信介绍完节目和一班表演者,镜头便转向空下来的舞台,等歌舞剧开演。
一片静默。舞台上空空荡荡,既没有人,也没有声音,好像刚才的喧闹都未存在过。
全身血液瞬间倒流回心脏,何守信本能地看向黄霑,似在求助,手上拿起话筒又不知说点什么。
“点解、这些人还不出来呢……”
也不知道是在问谁,两人面面相觑。
短暂失措之后,何守信镇定下来,明白自己刚才说错了话。他关了话筒,马上跟其他司仪一起接到指示,十分简短的两个字:救场。
那就救场吧,哪个司仪没救过场呢。一共四个主持,都上台去说群口相声,随便讲些什么打发时间。黄霑站在中间,心不在焉地讲段子,心里记挂着顾嘉辉那边到底是发生了什么状况。
过了不知多久,终于有人来打手势,示意节目可以开始了。
虽然不明原因,但耽误了几分钟,节目就要调整几分钟,这可不容易。黄霑他们不能回后台,还得在台口候着,以备应付突发情况。
歌舞剧很长,他竖起耳朵听着,觉不出异常。几首英文歌都是顾嘉辉改编的西方经典,用歌舞剧的形式展现出来。黄霑想起那天他说想写歌剧的事,觉得这类长篇组曲的确更能体现他的才华。
凡创作,大都是越长越难,作曲也是如此。黄霑自己写的曲子大多是六句左右的小调,再多便力不从心了。
编这么长的组曲,要耗费多少心力?
他走了会神,节目就结束了,表演者开始谢幕。看看手表,居然刚刚好,他一点听不出时间减在了哪里。
顾嘉辉跟往年一样出来谢幕,这次倒是没那么拘束了,整个人如释重负,鞠躬都没好好做,随便点了个头,就径直从台侧走了下去。
黄霑在台口看着他走过来。顾嘉辉满眼写着累,几乎没注意到他在。主持很快要上台,黄霑轻轻叫了一声,顾嘉辉没说话,安慰似地碰了碰他的右手,向后去了。
黄霑皱了下眉,片刻即神色如常,跟何守信开始准备上台,把接下来的工作完成。
后面没再出问题,新一届港姐诞生,又是一年过去了。因为那段小小的演出事故,何守信和顾嘉辉都被扣了津贴,这一阵子几乎是白忙活了。黄霑事后问他是怎么回事,他只说过去了,讲也无用。
他虽然不讲,黄霑多少能猜到,问题多半出在无线大乐队。
无线大乐队成立之初,成员许多都是顾嘉辉从夜总会带过来的旧识,彼此默契,合作无间。但乐手多在夜间工作,持续时间长,体力消耗大。十年来随着年岁增长,不少老乐手都先后离开了乐队,顾嘉辉和陆尧不得不四处寻找新人补充。
若是跟着他做事,有大把人愿意来,但要给无线做事,人就不那么好找。好几次定好了要来的后生,忽然来电话说不想做了。无奈之下,他只好先聘请一些差强人意的乐手应急。
顾嘉辉不擅长做领导,碰上个别不听话的,他实在没什么办法。所以这些年,他又多了不少烦心事,常常默默生气。
黄霑做导演的那阵子,也是在剧组管人,有时脾气上来,吼得人不知所措。但他是对事不对人,发一通火,下次见面仍能与人家称兄道弟。
他于是劝顾嘉辉,该发火的时候就发火,总这样闷在心里,对身体不好。
“哎……”顾嘉辉只是叹气,“我不是没试过,结果怎样,你知道的……”
黄霑一愣,想起旧事,一时不说话了。
人人提起顾嘉辉,都说他是好好先生,从不发火。
但他毕竟也是个人,这世界上从来就没有生来不会生气的人。
那是顾嘉辉还在仙掌做领班的时候,黄霑有一次,只有那一次,见过他发火。
那天他去到夜总会的时候,节目还没开演。黄霑跟老师打过招呼,就偷偷溜到后台看乐队排练。当晚有一个长号手,他还记得是个皮肤黝黑的菲律宾人,在排练时不停与人说笑,严重干扰其他乐手,耽误排练进度。顾嘉辉提醒了几次,那人诺诺应了,转眼又开始交头接耳。
眼看节目要开始了,顾嘉辉不知怎么,忽然大力一脚踹下去,面前铝合金的谱台居然就散了架,哗啦啦倒在地上。
黄霑结结实实吓了一跳,呆住了。
顾嘉辉当时也不过二十来岁,目光凌厉如刀,望着那乐手一声不吭,全场鸦雀无声。
那人放下手里的长号,慢慢站起身来,行上前去。黄霑隐隐感觉到不好,气氛剑拔弩张,恐怕要打起来了。
这家伙人高马大的,顾嘉辉哪能打得过……黄霑正想着,那边电光火石间就打了起来,都看不清谁先动的手。一切发生太快,他没想到顾嘉辉真会打架,其他乐手显然也惊呆了,都没人上去拉架,眼睁睁看着两人扭打在一起。
顾嘉辉看来是气极了,用了十分力气,脚上一绊把对方摔在地上。那人像是被地上谱架硌到骨头,痛得大叫起来。顾嘉辉大概觉得下手重了,或是心软了,手上略松了力气,没料到那人抓住机会扳住他肩膀,膝盖猛地用力,重重顶在他胸腹之间。
顾嘉辉闷哼一声也摔在地上,那人便趁机朝着他胸口猛踹。终于有人反应过来上前去,黄霑站在门口正要跟上去,猛地被一个大块头用力推开,肩膀和胳膊撞在另一边门上,疼得他捂着胳膊眼泪直冒。
“做什么!”
大块头上前去,拉开了那个菲律宾人,其他乐手也一起围住他。
黄霑上前去扶顾嘉辉,他便抓着黄霑的手臂站起来,另一只手按着胸口,脸色发白。
“陆尧,算了……”顾嘉辉声音有些嘶哑,“马上要上台了。”
陆尧跟他对视一眼,忿忿地松开了手。
那个乐手走之前,还没忘向在场诸位竖一圈中指,气得黄霑都想追出去揍他一顿。
他胳膊刚被撞得不轻,又被顾嘉辉抓到痛处,没忍住低呼了一声。
顾嘉辉这才看见他,眼里恢复了些温度,看他眼泪汪汪的,还以为他是受了惊吓。
“别怕……”顾嘉辉松开他的胳膊,安慰似地摸了摸他的手,“没事了。”
少了一个长号,节目尚能继续。但是顾嘉辉捱着胸口疼痛坚持过一晚不说,第二日还要赔夜总会一个新的谱架,找一个新的长号手,并被扣掉整月的薪水。
就是那次之后,他再也没有当众发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