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是无线听说丽的马上要上一部同题材的新剧,这才临时决定把《近代豪侠传》档期提前,至少保证不晚于对台播出。
黄霑顺利赶完了词,顾嘉辉找了关正杰来唱这首歌。此前黄霑填词的那首《大丈夫》也是他演唱的。此君虽读理工科,但喜好唱歌,读大学时便给他俩唱过不少广告歌,为人板板正正,无一丝歪风邪气,的确适合这类歌曲。
紧急赶工之后,11月5日晚,无线终于与丽的同步播出新剧。
顾嘉辉守在TVB,黎小田年前去了丽的,高层似乎有长期留他在丽的写曲的打算,毕竟就音乐工作而言,全港的确找不出第二个顾嘉辉了。
那个在夜总会帮忙发谱子的圆脸少年,转眼间已能独当一面。
没办法,两台之间的持久战,仍在继续。
此时期TVB的音乐节目多是借“海天夜总会”的场地举行和录制,顾嘉辉与陆尧每晚临场指挥,风雨无阻。
从一开始入TVB,陆尧就说了,他是生性自在,胸无大志,做个副手便够。所以这么多年来,都是顾嘉辉主事,陆尧从旁协助。顾嘉辉不迫他工作,但有时他忙不过来,一些不紧要的曲谱也会让陆尧帮忙抄写。
这晚的节目到凌晨一点才打烊,陆尧之前跟他说了,有个新词作要来取一份谱。原本这份谱早该交到那人手上,是TVB协调工作出了差错,第一次给错了曲谱,要交词又要得急,只能麻烦人家到夜总会来取正确简谱。
TVB这一错,陆尧也要重新抄一份谱。节目结束后,陆尧衣服都来不及换,便伏案埋头抄谱,只想早些回家。顾嘉辉换了衣服出来,发现后台角落桌上,趴着一个睡熟了的年轻人。
这就是陆尧说的新词作?
“后生仔,后生仔……”顾嘉辉抬手推醒了他。
年轻人马上站起身来,却因睡得太熟而一时睁不开眼睛,一手揉着眼,一手拿起一副黑框眼镜戴上,定睛一看,吓了一跳。
“顾……顾嘉辉先生……”
怎么如此年少?像个中学生。
同样都是黑框眼镜,这气质可是差太多了。顾嘉辉拍拍他的肩膀,按他坐下,示意他不要紧张。
“陆尧在给你抄谱了,再有几分钟就好。”
年轻人点点头,似乎因为自己刚才睡着了而感到十分窘迫。
“你叫什么?”顾嘉辉也在他对面坐下。
“郑……郑一川……”那人吞吞吐吐地说。
“不是你本名吧。”常人说到自己名字,不会如此犹豫。
“系,因为工作缘故,不想用真名。”
“你多大年纪?已经工作了。”顾嘉辉还以为他是未毕业的学生。
“我是41年生人。”
顾嘉辉意外极了,没想到这少年模样的词人居然跟黄霑同年。
“那你跟黄霑同年了,看起来年纪好细。”
“我已做紧小学老师了,顾生。”年轻人不好意思地笑起来。
难怪熬不得夜,原来是成日同小朋友打交道的老师。
“你教中文?”
“不是,我教画画。”
“画画?我都中意画画,以后有时间可以交流下。”顾嘉辉可有些时日没碰画笔了。“不过你一个教美术的小学老师,怎么来填词?”
“之前电视台有些儿童节目,请我去设计玩偶,不知怎么又叫我填些给小朋友的歌在节目里唱。我都觉得填词几有意思,就做点兼职啦……”
“儿童节目啊……”顾嘉辉突然想起了最近手上的一部未做完的电影,“现在我这里有一部电影,主题刚好是讲儿童的,你愿不愿意帮我填词?”
郑一川沉吟着没答话,看来像是有意。
“你留个电话,我们再约时间。”顾嘉辉递过去纸笔,看着他写下联系方式。
迪士尼来港时,黄霑倒是也写过类似的题材,但直觉上,这个萍水相逢的小学老师会更合适。
接过来看看,一手漂亮好字,稳重方正。也是,通常好画的人,字都不会差。
陆尧抄好谱,送来给郑一川,三人又聊了几句。后台早没有人,夜已深,是该走了。顾嘉辉和陆尧去停车场开车时,又遇上郑一川在路边冷风里缩着身子等的士。
“你家住何处?”
“窝打老道山。”
“同路,我送你吧。”
“不敢麻烦……”
郑一川推辞了几句,还是坐顾嘉辉的车一起走了。陆尧看着他俩离开,在后面偷偷笑起来。
顾嘉辉跟这小老师一搭上线,讲话都被带得文绉绉了。
黄霑他们大多没注意到,有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学老师,因为一个阴差阳错,悄悄入了行。
年底,各行各业都到了最忙的时候,黄霑因为广告公司要年终结算,每天忙着跟数字打交道,填词是分身乏术了。顾嘉辉于是四处找人填词,没少头痛。一次他照常与卢国沾讨论歌词,分手时,寡言少语的卢国沾忽然叫住了他。
“辉哥,我听你讲词,实在很有想法,平仄拗音你亦通,点解不试试自己写词呢?”
“我点会写词……”顾嘉辉内心觉得不靠谱,三两句话推却了。
“可以试下嘛。”卢国沾只是笑。
试下?
顾嘉辉平日写旋律时,脑海中有时也会跳出几个字来,只是这并非他职责,写上去是越俎代庖,放下了,也再没时间去仔细琢磨。
揣着卢国沾的建议,某个普通的夜晚,他编完第二日的曲,随手从书桌上厚厚一摞曲谱中抽了一张出来。
索性拣一首,玩玩而已。
可惜对着旋律看了半天,他一个字也写不出,又转到钢琴旁,左弹右弹,一首曲子弹得烂熟了,还是动不了笔,心中只有感觉,却无词藻。
黄霑刚开始作曲的时候,是怎么找灵感的?
顾嘉辉这就走神了,想起黄霑少年时被他按在椅子上写旋律的模样,哑然失笑。
他嘛……大概生下来就识作曲了……
他的第一首曲子,是什么来着?好像当时出版后,他还专程送了一张唱片过来……
顾嘉辉的思绪越偏越远,干脆起身翻起了床下那箱60年代的老唱片,蹭得一身尘土,才抽出了那张《谜》。
唱片已很旧了,他取出那张盘来,小心放进唱片机,泛黄的旋律就在房间回转起来。
他对工作环境要求不高,街头嘈杂中亦可写曲,但唯有一点,身边不可有其他音符播放。因耳中听到的旋律,即使是不留心,也会在潜移默化中影响思绪。
多久没有在夜里听唱片了?难得在这写曲黄金时间偷闲,顾嘉辉坐在书房柔软吸音的地毯上,合上双眼,用心感受乐声。
夜晚永远是静的,世界陷入沉睡,连呼吸都听得清楚。听着唱片机发出轻微杂音,仿似回到十年前。奈何十年前的回忆,却已不清晰。
他太忙碌,脑中一刻不停有新事情进入,走马灯一般度过每天,不知不觉间,已经有些往事悄悄溜走,连招呼也来不及打。
那一年啊……顾嘉辉总算忆起了十年前那场旷日持久的动荡,想起黄霑是在那时结了婚,婚后不久,便写出这首歌,给了新婚的妻子唱。
转眼已物是人非了……他本不知这支歌因何而作,却也为聚散无常叹口气。
此后那无限的心事
还能对何人说起
是了,黄霑心里,总有抹不去的寂寞心事。无论“愿我一生去到终结 ”,还是“当你见到天上星星 请你想起我”,哪怕是写乐词,心中亦含泪似的苦。
虑及生命尽头,尘缘了断,如何不苦?
他始终不懂怎样化解那份深藏心底的寂寞,这么多年只顺其自然走过,到现在自己越来越忙,黄霑亦经巨变,生命里不短的十年,转眼间一去不返了。
不知是不是在地上坐久了,腰有些疼。顾嘉辉慢慢在地毯上躺下来,望着天花板出神。
后来,他在唱片机吱呀声中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