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说,香港的早晨是从旺角醒来,城市的脉搏沿着荃湾线向中环方向延展,靠近中环,上下地铁的人流量呈指数式增长。但霸占港岛第一缕阳光的却要数脚临维港与红磡隔岸的铜锣湾,少有人能在这里拥有一寸三分踏板砖,但铜锣湾确是港岛的一半心脏。另一半在中环。
其他街道如同遍布香港全身的细小血管,永无疲倦地输送新鲜血液,繁忙才显得这座城市活力不减,永葆青春。像香港这样的地方,哪怕是本埠人士,也难免显得像是游客。脚踩在任何一块地砖上也无权停留,每一位,都为能为金融街涨跌不定的折线贡献小数点后几位百分点升率而奔忙。
秉承入乡随俗原则,港人朝九晚五的作息催得我们在香港的学习结束得比往次更早,按照惯例,齐司礼每次跟我一起出差都会预支一天休整或游玩,这次干脆好事成双,一天变两天。
来港前一天收到杨婆婆的电话问到港后是否有机会一聚。杨婆婆是外婆生前要好的姐妹,因在所有的姐妹中年纪最小,年轻的时候又叫十二妹。自她随丈夫入港籍至外婆过身再到如今,我没有再见过她。
与这位杨婆婆相关最印象深刻的记忆,是母亲去世后我曾有很长时间的梦魇,最终被杨婆婆唱的粤地小调安抚停当。
属于老人熟悉的声线已经沙哑,但依旧听得出很漂亮,带着沿海地区柔软的口音与我叙旧“囡囡*啊,你那时才到我肩膀那么高,还要缠着我帮你扮靓*,要我帮你描眉。”
杨婆婆与丈夫因为唱粤剧结识,入港籍后两人几乎在北角英皇道度过半生。两位老人看着新光戏院的新牌匾上面漆金都掉过几次,骑楼上旧港区原先横七竖八叠起的发光招牌被改装过,再也没有发生过灯泡老化掉落砸伤行人的事情。英皇道的天桥容下腿脚渐不灵便的老人慢吞吞,不必迁就路口按秒数计叮叮作响的红绿灯。那时候杨婆婆与丈夫租住在侨辉大厦对面的隔板楼,每日婆婆过十二点后与丈夫交上下午班次在天桥上短暂相聚。
简陋鹊桥见证爱侣相聚,日日如是。直至天桥拆迁重新量定顶高,老人需相互搀扶适应新增高度。直至相互搀扶的影子,也转为独自。
我到底在何年月日请求杨婆婆帮我描眉,我已经记不清。但外婆离世后的这几年,我总还会想起呆在外婆身边的时候,她有时与朋友们茶聚,我就在旁边陪着,总能吃到一两样从前吃不到的零食。
杨婆婆做的马拉糕*我最喜欢,入口很甜很软很滑如坠松软云朵,像她偶尔唱一两句的粤曲唱腔一样。我幼时钟爱杨婆婆一整套珠光宝气的粤剧行头,偶尔跟着她用蹩脚的粤地方言读“唱念做打”*,然而这四个字所含意义,我却至今一知半解。
我在心里度量了一下充裕的时间,望两望如何也无法圆滑平整的双眉,仿佛从镜中窥见当年当月被杨婆婆抱在膝上用粤地方言细声嗔过贪靓的小姑娘。
戏院人多,我用膝盖一想都能想到齐司礼皱着眉头的样子,也觉得他不会喜欢人多的地方。等我做好心理准备推开房门跟齐司礼请假的时候,却发现我腹诽的对象本人已经穿戴好坐在会客厅等我“走吧。”
北回归线的南边,港岛夏日过午时的日头正烈,维景出类拔萃的楼高令顶层住户不需与人共享日光浴。齐司礼银发被光抛得闪闪发亮,我一时入神,突然想做偷走纯良公主金色长发的不怀好意侍女。
“还不走,还打算这次预支第几次一生一次?”
“你怎么知道我要去……”
“我不知道,我只是想看戏了。”齐司礼的手虚虚握成拳,放在嘴边咳了一咳,打断我询问。
新光戏院位于港岛区北角英皇道的侨辉大厦,属于老港区,港岛内可供选择的只有红艇*。但常听港人说,铜锣湾打红艇打表数字快得令人心惊肉跳不如直接call白车*,只好请齐总监屈尊再陪朝九晚五白领小职员就两站地铁。
虽然前者持“你确定吗”的眼神打量我手里带着铜锣湾维景标识的金属房卡*,但其后又带着一脸“我还是不能对一只笨鸟带有过多的期待”的了然任我将手塞进他臂弯走入城市熙攘的车水马龙中。
港岛地铁穿山过海,无所不能,为不夜城构建巨大地下迷宫。午后地铁站中或坐或站形色人群,偶尔见一两位站在闸机前面手持一两件简餐盒或面包匆匆结束午餐。开在冷气机前面的狭小唱片店内顶架摆满碟片,不过三四平方铺面被过多颜色打扮得更显拥挤。
码力不足的唱片机还在咿咿呀呀唱歌,掺在冷气里穿过坐在店门前公共座椅上小憩的黑裙白衬*吹至我耳边,轻得几不可闻。
"用痛苦烘托欢乐 让余甘彰显险恶 如艺坛杰作
就像我一直听香夭从未沾湿眼角" *
一首并不很老旧的粤语歌。我已经忘了其他唱词,但是依然记得有一句“真想不到当天我们也讨厌吃苦瓜”,直至今天再想起还是觉得舌苔发苦。
想起粤地表示一个人表情很严肃或闷闷不乐会用“苦瓜咁嘅面”*这样有趣的比喻,意思是这个人的表情看上去像苦瓜一样苦,像是此时此刻那位闭着眼睛补眠,在浅睡中依然皱着眉的“黑裙白衬”。港岛标准的职场女性,长发梳在脑后在脖颈上方挽作球状发髻,鬓边碎发打理得一丝不苟,灰黑色长眉描得又细又利落,叫作一个“干净企理”*。
无端想起杨婆婆当年描眉的样子,那时候我嚷着要描的眉,也是这样吗?被扯远的模糊视线被地铁报站的红色指示灯拉回,鬼使神差地聚焦在齐司礼左耳的两个耳洞,然后如瀑流向下,落下来冲到他常年画稿生出薄茧的手指边。
没有人过问,但大设计师十年如一日握在手中是一支墨玉杆的老式汲墨笔,在铺陈的白纸上逐渐消耗掉我买的墨条。笔行或停,如同妆点将出嫁的爱女,珍重十分。这个时候他脸上软组织变得生动,修饰掉平日过分硬冷的脸廓线条,曾经充当我无数次摸鱼偷懒的画中人。但此刻脑内平面幕布却突然浮起,画中人手中墨玉杆换了炭笔,似真要为某人描眉画眼。
已经习惯我突然发神的齐司礼见怪不怪地用手指叩叩我搭在他手臂上麻掉的虎口位“又想什么呢?坐两站地铁也能出神。”
他戴在中指上的铜制宽戒被冷气冻过新鲜开张的雪条*,挨在我虎口皮肤,冷不防冻得我一个激灵。
我想问他有没有为别人描过眉,但是开口就变成被冷到的气急败坏,“齐贵妃,朕从前摸你的手,摸到的是你又白又滑的皮肤,现在摸你的手,却只能摸到你冰凉华丽的珠翠。”
我已经习惯了齐司礼鄙夷又掺着好笑的表情,但此刻他高高挑起一边眉毛,比平时都要更生动。我在心里小小地握拳,如同又寻到新的宝藏。
囡囡:对小辈女孩子的爱称,似乎不止在粤港地区流行,在南方部分其他地区也被使用
扮靓:打扮漂亮
马拉糕:一种由马来西亚传入粤港地区的糕点,原作“马来糕”,正宗马拉糕由面粉、鸡蛋、猪油、牛油混合发酵三日,最后放在蒸笼蒸制而成。马拉糕呈金黄色,新鲜吃时非常蓬松、柔软,带有轻微的香味。若发酵足够,马拉糕的颜色会变成深褐色。亦有简易马拉糕制法使用红糖而且无需发酵,但松软程度会稍低。马拉糕是传统的广式茶楼点心,香港的港式马拉糕,又叫做古法马拉糕
唱念做打:唱念做打是戏曲表演的四种艺术手段,同时也是戏曲表演的四项基本功。通常被称为“四功”。唱指唱功,念指具有音乐性的念白,做指舞蹈化的形体动作,打指武打和翻跌的技艺,习称四功五法的四功,即指唱念做打四种技艺的功夫
红艇:香港出租车分三种,市区出租车、新界出租车以及大屿山出租车。其中市区出租车因涂装为红色因此被称作红艇或红鸡,新界出租车为绿色涂装,俗称草蜢,而大屿山出租车因蓝色涂装得名蓝的、蓝精灵或蓝灯笼。三种出租车行驶地区划分明确,每种出租车只负责其所属区域的运载任务。其中市区出租车可接载乘客来往香港岛、九龙、新界所有有道路连接的地点,收费为三种出租车中最贵的一种
白车:即港人对救护车的俗称,call白车即叫救护车
“铜锣湾维景标识的金属房卡”:维景即维景酒店,香港寸土寸金,酒店价格按周调表计费,铜锣湾维景酒店地段极佳,换言之价格并不会低,因此这里才会写狐狸对“我”要省钱的计划一脸不可置信,因为明明酒店已经花销很高了打个车又还能再花多少钱(笑
黑裙白衬:笔者对香港朝九晚五白领女性干练形象的统称(笑
“用痛苦……沾湿眼角”:出自陈奕迅《苦瓜》歌词(笔者非常喜欢的歌!
苦瓜咁嘅面:表情像苦瓜一样苦
干净企理:干净整洁
雪条:即雪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