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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知你一直想问为什么我与齐生熟络得有招呼可打，其实我与老陈同齐生相识廿年，廿年间他帮衬*我与老陈多次，年年雨季来港一定来点一折我与老陈的戏。那时新光尚且唯有我两一对夫妻档，虽则如今我从花旦变老旦，老陈亦不在了，不能再唱《帝女花》*。齐生倒是廿年间容貌未移，我那时觉他活像移动冰山，但这冰山雪顶于两年前他来时已有渐融迹象。冰山要化，定然是哪一阵杨柳风的功劳。我从前诧异谁家妹仔有福，今日你携他前来，我方了然。我记得两年前，难道不是你回国那一年？原来杨柳风杨柳风，即是我的小杨柳。”

 

“囡囡，囡囡，仁生再眷顾我，我少时再如何远远吊起他，如何娇纵，也始终会着紧*其他美丽角色靠近。如此顾虑，难道你一分也无？”

 

老人火眼金睛再次将我心底事洞穿，照得雪亮。

 

“意不通则易生猜忌，囡囡，何必苦苦煎熬。”

 

“昭阳，难道我不知你怕？你怕有人横刀夺爱，你怕夫妻情难再，你怕孤枕难眠好悲哀。”*

隔墙格间电视上三色台热播《公主嫁到》，这一句由永河公主逼问妹妹昭阳，步步紧逼不留余地，正中我心脏。这肯定式问句气焰大张，差点熔断电路近身将我包围。

 

虽则那问句火焰随后被杨婆婆续话扑灭未能真的近来我身，我不语落座，但已成无形落汤鸡。

 

意不能尽？确有其事。但应该怎么说？人人将寿比南山、长命百岁当作福气相赠，但是对于“长命千岁”的人来说，是否只是一种伪善的恶咒？虽则人生百年，人未有权利选择是否来到世上，但大多数人依然保有决定寿命长短的权利。或许对有些人来说，这才是最大的福分。

 

普通人的一生被几个大时间节点划分，以分秒时为最小单位，十年百年为大单位，已足够丈量。每一个曾经或者正在活着的人仿佛只是这蔚蓝星球上一支浪，也许少数人有幸被推至潮尖，但人人服从地心引力，潮尖很快就被吞没。

人人也钟爱追逐潮流，钟爱金闪闪名利，更甚者以一生中能够见识几番潮流为荣，实则其引以为傲的见识与村口抽竹筒烟的张伯无差。

 

若然百年算福分，千年应已是折磨吧。百年之间，三四个朝代更迭、一两种文明颠覆，这也算很了不起，可以算作市井饭后谈资。人人以旁观者身份见证潮流翻覆，见证文明崩塌之后又重构，但是齐司礼呢，他并不站在旁观者中，他是大潮流与大时间点的缔造者，并且是漫长时间中为数不多的记录者。

他不止是我一个人在这条路上的引路人，也许还有千千万万个我，曾经将他当作自己的引路人。

 

河流怎么会孤单，因着尚有路途要奔腾。永恒站立在河流与海岸边的礁石才会孤单，身前身后望尽，似乎已无什么值得期待。

文明与历史，年岁与潮流，统统是周而复始的衔尾蛇*。

 

齐司礼梦中反复被烟尘星火吞噬的红衣，被流放神祇脚腕上最致命一道枷锁。

 

我尚未作好准备再进一步，也尚未有能力走到齐司礼身边。因着我自觉百年短暂，短暂百年怎样丈量齐司礼长得未有尽头的一生？我并不敢去想。若然要他因我私心短暂停留百年，随后短则多一个百年，也许千年，万年，我惧怕他遗忘我，更惧怕他无法遗忘我，思前想后，万分矛盾。

我实只是荒芜之间贪放一刻的白昙，若然神佛并不怜悯我，爱欲始终是不入轮回之物，我该怎么办？若然若然，我终不能再遇他，我又该怎么办？

 

意不能尽，心不能通，实是封建时代蒸煮酷刑，难道要教我学死罪阶下囚，甩开长长假发*才得以示我冤屈？

 

我心苦口干，只是不能回答。似乎是见我作状，杨婆婆快快步踱来，“囡囡，长眉如远山，不描则不清。谈情如烛台，不点又怎么会明？你自己猜测多少，也比不上你与他开诚布公一字半句。你这长眉，还是等哪日收你请帖作大妗姐时，我再替你作打算。”

 

雾气渐迷了远远山线痕迹，原是老人手中方巾细细抹去我连起的长眉。

 

杨婆婆单手托住我下巴，另一只手在我眉目之间来回，如此场景像极神话中皮氏悉心雕刻加拉太娅，连五十公分外站立着即将赋予加拉太娅生命的阿弗洛狄忒也未被遗漏。*

 

只是这方寸之地唯有我与杨婆婆，何来第三人？我懵懵然抬头往烛火未照着的死角一瞥，一个只能艰难辨别轮廓的漂亮剪影由那个没有被我发现的木梯走下，难道竟然是矜贵银色胶片误入提前预备的暗房*，不期然被橙黄色昏灯滤出颜色。

 

银发与金瞳。意料之中的事，是齐司礼。

 

“戏已毕了，老身尚有杂事需打理。齐生别要嫌怪，请代我暂陪妹仔。”杨婆婆快我一步前去，将手中炭笔交给齐司礼。

 

奇则奇在，齐司礼并未像往时回绝他人，他点过头，侧身让出木梯通道给杨婆婆，“有劳。”出口竟然是一句熟稔的粤语。

 

我与将将要赋予加拉太娅生命与宿姻的美神在昏灯之中隔空对峙良久，却是沉睡中银色底片在各色光中逐一滤过，交还一个齐司礼，行至我眼前。

 

愈来愈近，愈来愈近，如同破了陈规前来幽会丽娘的柳生。

 

“发这么久呆，不是要学？学会了没有。”齐司礼堪堪停在我彩帔裙摆前，伸出炭笔轻轻敲我头顶，如同小小惩戒先前在他工作室偷懒摸鱼的我一样手法。这场景何其熟悉，岂不就是我在地铁上所想？墨绿笔杆经已换作了炭笔，那漂浮画面即将落实上映。

 

“我还是不会，杨婆婆的方法好奇怪。齐总监，你会吗？你可不可以，替我示范一遍？”我经已忘记原要问一句齐司礼为什么点杨婆婆的戏，又为什么识粤语。是哪一个混球说酒壮人胆，还要扣上先贤名字？背负这污名，真算是造孽。我此刻在想什么？也许不一定非要有酒，我躲在昏灯为我筑起安全堡垒内，大大方方提出无理要求，算不算灯黑壮人胆？

 

实际*我已摆定口型预备跟尾*抢答那句“我果然不该对你这种笨鸟抱有期待”，只是烂葵扇扑蝴蝶，扑了个空。齐司礼没有回话。

 

犹如画报中美神拿着法杖的漂亮双手紧了紧，我借手边烛台光看见齐司礼微微调整炭笔位置。随后那双诞生无数神迹的手则攀上我双肩，高于我体温的温度透过彩帔在那里滞留。

 

若然我真是加拉太娅，这一定是我心跳呼吸的第一秒钟。

 

咚、咚、咚。决不是幻觉，如果这声音不是来自头顶而是来自我胸腔，我也许真的会相信，眼前银发金瞳是予我生命的美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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帮衬：帮忙张罗或者光顾生意等

《帝女花》：1957年首演的一场粤剧。作者是唐涤生。本剧背景是明末崇祯六年，国势积弱多年，崇祯帝虽欲励精图治，但因饱受沉重压力，用人不当，国势日益衰弱。戏曲讲述长平公主与周世显的悲情故事。其中文中提到的香夭一折写明灭后长平公主受清帝胁迫回到清宫，不甘为丧家犬的长平公主表面答应清帝留在清宫，实则与驸马对饮毒酒作交杯双双赴死。（笔者注：其实真实的历史事件是长平公主殉国，驸马哀痛欲绝而死，并不是一起殉国

着紧：在意，注重

“昭阳……好悲哀”句：出自TVB电视剧《公主嫁到》，此处一句背景为昭阳公主的姐姐永河公主为了让昭阳与驸马离心特出诡计令烟花女子勾引驸马，实则未果，昭阳误会，永河得逞，这里是永河质问昭阳的语句

衔尾蛇：衔尾蛇（也作咬尾蛇），是一个自古流传的符号，大致形象为一条蛇（或龙）正在吞食自己的尾巴，结果形成出一个圆环。本文中取其 “无限循环”之意，尤指那些能恒常自我增生的事物，以及循环周期性的自我发展，其中一个好例子就是传说中的不死鸟，它在自我焚灭的过程中自我繁衍（或理解为“重生”），正是无限循环概念的一种表现

甩开长长假发：中国传统戏剧表现手法，通常为囚犯表示冤屈

皮氏、加拉太娅、阿弗洛狄忒：出自皮格马利翁效应，皮氏即指皮格马利翁。国王皮格马利翁无法爱上任何一个女子，于是雕刻出一座美人像，为其取名加拉太娅，并爱上了她，请求美神阿弗洛狄忒将其变为活人，此后皮格马利翁与加拉太娅结婚。该名词的心理学含义为：通过教师对学生心理潜移默化的影响，从而使学生取得教师原来所期望的进步现象。即对人们的期望值越高，他们的表现就越好

暗房：暗房是胶卷相机时期冲洗照片的场所。在数码相机普及之前，暗房作为从胶片到相片的最重要环节，曾极高的受到摄影爱好者的重视。追求摄影品质与摄影乐趣的人永远不会将暗房遗忘。只要胶片相机对色彩的还原和图像清晰度的优势还在，暗房就依然是一些人心中的圣地

跟尾：随后，紧接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