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12.14 Absolute Skating
By Reut Golinsky
Photo © Reut Golinsky, Anna Bertoloni
原文:absoluteskating.com/interviews/2022lambiel.html
翻译:Florence
校对:Eledhriel
我们第一次采访斯蒂凡是在近14年前。自那以后,有了更多——采访,简短的交谈,混采区的闲聊,文章中的引语,等等。时光流逝,它越来越不像是采访者对受访者的“审问”,而是一场对话,有时还会是一场激烈的辩论。这是一个难得的机会:在他疯狂的日程中,我们能挖出一点时间来聊聊近况,听听他的想法或反馈,以他的方式看待事物——常常是从完全不同并且出人意料的角度。
[第一次采访:absoluteskating.com/interviews/2009lambiel.html]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是一段被著成连载小说的经年传奇,是一个总会在某时某地被续写的故事。因为我一直期待着这一天的到来——即使它来得比我希望的更晚了一点——并且相信我会拥有好奇心和兴趣,会抽出时间,来分享他的想法和观点。
斯蒂凡,我们正处于大奖赛的半程,你的每个学生都已经参加过一场分站赛,未来还有另一个分站。做个总结,展望一下未来吧,说出每个学生做得好的一个方面,以及仍有欠缺、尚待努力的一个方面。
他本应给出一个简短的回答,用来作为比赛期间[译注:大奖赛英国谢菲尔德站]报道高志郎和丹尼斯以及未来参加NHK杯昌磨的引用素材。但他满怀热情、滔滔不绝地回答了将近十分钟,花掉了相当一部分他为这场采访所抽出的时间……不过,采访他时,总会有没空讨论的问题。但同时,你所得到的回答将会比你预期的更长,更深刻。
在大奖赛之前,他们三人各有一场比赛。高志郎参加了伦巴第杯,还比了东京地区赛,丹尼斯参加了内佩拉纪念赛,昌磨比了日本公开赛。所以,他们三个人在第一场分站赛时都能运用他们[赛季]首场比赛的经验,这很好。
高志郎做得好的地方是,他在美国站的自由滑心态很不错。我真的很爱他节目中的精神气,他非常大度,非常优雅,同时又富有活力,做了两个漂亮的3A。我非常喜欢他的表现。很遗憾的是,他的短节目并没有那么出色,三跳都失败了。我很高兴他选择冒险[跳两个四周],我认为在他的水平上做出这样的选择是个好事,因为他可以做到。但当然了,风险越大,失误的可能就越大。现在我们要一起做的就是,尽量在他有限的比赛中汲取尽可能多的经验。不过他正在成长,所以总得来说,我感觉他也正在克服他所面临的阻碍。他很聪明,很冷静,他不会惊慌失措。他的性格非常好,能与他这样的人合作我觉得是种荣幸,真的。
能和昌磨[合作]也是巨大的荣幸,他就像个怪兽。我的意思是,他能完成大量的训练,是一个非常努力刻苦的人,有着强大的心理和健壮的身体。陪同他参加加拿大站的比赛,目睹他在那里的表现,对我来说是种享受。我也非常享受他在日本公开赛上的表现。我感觉他正变得对自己更加负责,他越来越清楚他需要什么,想要什么。
他现在处于领先的位置上了。我想,他曾在采访中提到过,他感觉是羽生在前面推动,而他在后面……
我不这样想。每次我看到昌磨的时候,他都在向前,他一直是自己的领导者,他的力量在以那样惊人的速度前进。我很高兴能看到他现在所处的位置,看到他还需要做些什么,看到他现在拥有什么。他同时也处于一个形成自己看法的阶段。他在为自己想做什么负起责任。在加拿大站的训练中,他重复了许多次短节目开头的那组编舞动作,或是自由滑的第二组编舞动作——他不断地重复、重复、重复,直到他真正感觉已经内化了它。他现在拥有这种意识,或许他之前并没有注意过。这种意识在职业生涯稍晚一些才会出现,我感觉这正是他所处的位置。
所有人都会说,这一切能发生都归功于你。你给了他这种动力,你在他找回继续滑冰和不断提高的动力中扮演了重要的角色。
我想是的。但我想,他本身就有[这种动力],这源于他自身。如果这并非源于他自身,他就无法做到。自然,我们从很久之前就相互了解,甚至早在我们开始以教练和学生的身份合作之前。我们之间的关系所营造出的环境帮助他忠于自身,帮助他形成自己的想法和期望,但这一切其实都来源于内在的动力。没有这个,你做不到。你可以非常喜欢某一个人,但你不会为某个人而努力,你是为自己而努力,对吧?
至于丹尼斯……丹尼斯非常不可预测。我是说,当你对他不抱期望的时候,就是他一鸣惊人的时候。我们目前所做的就是向前迈进。即使我们的前两场比赛很艰难,但我感觉他在前进。丹尼斯在为自己想要实现的目标负起责任,这自然需要时间。即使前两场比赛不太成功,但这并不代表他没在进步。当我看到他的表现和他的训练,我能看到他在某些地方尚待提高,看到他需要在有时非常“贪婪”时放手,或是他何时在思考,何时又想得太多。但同时,我也看到他已经对这一切有所意识,而有所意识本身就已经是很好的一步了。所以对他来说,一切碎片都在拼凑成形。我想看到的进步是总体上的,而不仅仅是立竿见影的成绩。
我有一年没见你们两个,但在这里训练的气氛感觉不太一样了。他更加关注自身,几乎不跟你说话……
我觉得他非常专注。他为自己想要的负起很多责任,我很高兴看到这点。对我来说,教练的角色就是让学生尽可能自立自主。自然,如果出了什么岔子,我会在他身边。但如果他知晓自己的道路……他跟我合作好多年了,他知道我会说什么。对我来说,重要的是他不再依赖我的指令,而是去信任自己。这就是我所看到的,我觉得这非常棒。我很荣幸能在他身边,看到他超越我所教给他的东西。
这次采访是在周五上午训练后于谢菲尔德冰场进行。之后,高志郎和丹尼斯在这场比赛中表现出色,分获第四和第二名。从某种角度来说,如今他们教练的话读来更加弥足珍贵,也更加触动人心——他的话证明了他对学生们有着多么深厚而坚定的信任。
你在近期的一个采访中提到,当你处于“教练模式”时,你不太能谈论冰演,你的心境不在那里,但我真的想跟你谈谈这个。首先,我只想感谢你的新节目。尤其是《This Bitter Earth》,它再一次超越了你之前的所有节目,它如此有力,美得令人心痛……
重回冰演对我来说挺艰难的,因为我太久没表演了。我的上一场演出是在2020年一月,我在疫情后的第一场演出是在2022年的五月末——整整两年五个月。在演出开始之前,我还需要隔离三天。我在自己的房间里度过了三天,做了一点点体能训练,观看我的表演视频,想办法进入状态。我周二、周三和周四都在隔离中度过,当我在周五重获自由时,那已经是演出日了。我整整两年五个月没表演了!还有,我从来没表演过这两个节目。对我来说,第一次表演与表演我已经熟悉的东西非常不同……
在“Art on Ice”上你经常就是这样,在接下来的每一场演出中你都……
……在进步,是的,所以第一场演出我都有点紧张,之后的每一场演出都比前一场更好,在第二周的时候我已经开始想,“天啊,我感觉真好!就好像我从未停止过表演一样!”那种感觉很奇妙,我非常非常享受这次巡演。
是的,我能从视频中看出来,我能感觉到。我们曾经谈到过[weibo.com/3057549081/J9aJkxvJB],你有一种让人与你共情的能力。所以,当你非常开心的时候……
……你也会开心?(微笑)但每个人都是这样!当我看到有人在冰上[表演时]自觉非常无聊,我也会感觉很无聊。(笑)
不,这是你独有的特殊能力。并且你在节目中和结束后的反差可以那么大,在谢幕或是群舞时,你看起来开心极了……
我很高兴有机会表演,没错。
就像我之前说的,对我而言,执教和表演是两件非常不同的事……我非常享受执教的过程,我热爱教学,热爱为每个学生找到解决办法。即使我给每个学生相似的建议,他们各自也有不同的见解。但比如今天,在高志郎的训练和丹尼斯的训练中[笔者注:他们在不同组进行短节目训练],我感觉自己身处两个完全不同的世界!我作为他们的教练,我似乎处在两种不同的环境和气氛之下——我不知道这是否是因为他们所在的训练组相差甚远——但我专注于高志郎身上时处在一种气氛下,专注于丹尼斯身上时又处在另一种气氛下,与之前所处的气氛完全不同。我喜欢这一点,这就是教学的美妙之处。因为他们都是人类,有着自己的斗争,自己的力量,自己的志向……
你巧妙地将话题从冰演转到了教学,但我还想回过头再谈谈冰演。你在2010年退役时,你说的话把我们都吓坏了:“再滑五年,我就结束冰演”。你那时二十五岁,在当时看来,三十岁似乎就已经非常非常老了……
我现在37了,所以我非常非常非常非常非常非常老了!(没错,他确实说了这么多个“非常”。一位瑞士记者曾经喊他“Stéphane très-très”——精准!)[译注:法语très=非常]
我可以保证你还不老。但现在你的计划是什么,你是否打算在收到邀约时一场一场来?
一场一场来,没错,但我觉得我的冰演生涯并非正处于半路,而是肯定接近尾声了。十年前,或许我还能说我尚在半路,但现在我37了,不是27……
……可是过去,每年你都在说:“嗯,再过五年我就封刀!”
不,在27岁的时候我非常确信我还想表演。十年前我在表演,之后2014年我在尚佩里建立了自己的学校。我是说,我的身体现在不……当然,我还在坚持,在注意自己的身体状况,但……(叹气)
你昨天问我“我还有粉丝吗?”,当时我很惊讶。你当然有!当然还有人等着你回到冰上!
但我教的孩子们不知道我做过什么,时代变了……
但还有好多其他的人……有新的年轻粉丝加入……
我知道!但我有点担心——这也有点令人难过——如今我们所看到的花滑已经远远背离……
……但这不重要,你有你自己的花滑!我是说,就像《This Bitter Earth》的即兴表演,它完全在不同的层面上,更进一步,是你为自己的艺术添上的另一笔。
我只是想告诉你,我——以及你的粉丝们最大的恐惧就是……
啊不……但一个结尾也是另一个开端!
……我同意!我所说的恐惧来自于你在2019 年“Art on Ice”巡演结束后才宣布你们将结束合作,而不是提前宣布。你完全不知道大家有多难过,因为他们总是觉得还会有下一年,或许他们计划着参加2020年的25周年……
所以说,如今存在着这样一种担忧:你只会在最后一场演出结束后才宣布这是你的最后一场演出。
啊,是这样……我不知道,我完全不知道……但我可以告诉你,我感觉我的冰演生涯肯定已经走到了尾声。我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但我知道快了。
我记得你曾经想举办一个告别巡演之类,但现在你有了学校,这恐怕不太现实。
很难,但有机会……
只要别在滑完后再宣布就行!
但为什么?没事啊!好吧,或许我会举办告别演出,然后封刀。之后我会踏上新的旅程。
提前说就行!
好,我会的!
“Ice Legends-3”或者10……
……我的告别演出!
说起来,“Ice Legends”怎么样了?不是说你的告别演出,是说你三年前在我们的采访中提到过的……
我们没在讨论“Ice Legends”了,但我们正在讨论一场冰演。
你最近提到了一场组内的“内部演出”。那是什么?下次能否成为“对外”演出,拜托了?
我们正在考虑,在考虑不同的事情。例如,我们想举办一个“创意工坊”,这其实就是我们当时在做的。高志郎、丹尼斯、Tòn Cónsul[西班牙双人滑选手]、Giulia Isceri——她协助学校的教学——还有我,我们五个人从这个小小的概念出发,发展一些创新性的东西,因为我认为花样滑冰远不仅仅是跳跃。我想展现花样滑冰的内涵远甚于它的现状。啊,我对它的现状有些失望。我想做一些能影响整个系统的东西。我想要找回花滑中的和谐感和艺术感。和谐感和艺术感必须存在于节目中,它们是表演不可或缺的基础。当你让一名选手做动作的时候,他需要问自己:“我做的动作有美感吗?有吸引力吗?因为如果没有……
……那我为什么要这样做?”
正是!对我来说这很重要!如果我不知道花样滑冰是什么,我去了一个比赛现场,见到我们现在所见的花滑,我不会爱上它,因为它不美!
啊,倒也没有那么糟。我远道而来看这场比赛,而我很享受,尤其因为你的学生在这里,但不仅仅是因为他们……
是啊,但我所有的学生都得在每个旋转中做一样的变姿。之前我还感觉每个人都在旋转中有不同的亮点,但现在每个人都在做前蹲——侧蹲——后蹲。
不同的个性,不同的节目,它们都很不一样。所以我甚至没注意到他们做的是同一个旋转。
确实,可有很多旋转姿势并不好看,但他们仍然在做,仅仅因为这是一个提级条件。我不在意定级,我在意的是它的美感,这对我来说很重要。如果是我,我会在花样滑冰的世界里加入一点“无法定量”的标准。
但花样滑冰的评判本身就有问题……
我信任裁判的欣赏力,但我不确定是否能信任[决定]给每个技术动作打多少分[的人]。谁能计算出一个动作应得的分值呢?他们怎么计算?什么叫作“技术动作的复杂性”,一个动作为什么能比另一个得分更高?不同的跳跃之间为什么有特定的分值差异?比如说,我喜欢霹雳舞的对抗性:一个人先表演,另一个人再进来表演,然后你再决定这场斗舞中谁更好。
就这样,在我们幻想“花滑对抗赛”的半途,他必须得走了。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