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当年刚来那会儿,康凡还对我说,要是选座位一定选第一排第二排,结果三年下来,他每次都选第三排,就坐在咱俩前面。和他俩做了那么久的前后桌,这就分开了,心里还是挺感慨的。”
有些人,一旦分开,就再也见不到了。
顾云鹏蹲在那里,手底下修着风筝,听到这里,不觉抬起头来,笑说:“康凡那纯粹是为了抱你的大腿问你每日一题吧?毕竟咱俩一直坐第四排,他要是跑第一排第二排去了,还怎么近水楼台先得月?”
韩叙双手合拢蹲坐在他身旁,仰着脸想了想,说:“唔,也不光是为了问我题吧,更是为了伍德。别看伍德人高马大的,其实胆子挺小,怕老师。让他坐在老师眼皮子底下,特别是冯老师眼皮子底下,压力实在太大,那康凡就只能陪他一起往后坐了,毕竟这两人关系实在太好。噢对,刚才康凡对我说,他俩的中考分数就差两分,估计高中也能分在同一个班吧,这点真的特别好。”
听到这里顾云鹏似乎心有所动,手底下停了,不知道在想些什么。片刻后,他长长地发出一声慨叹,然后继续将泥巴往风筝上糊。
韩叙实在看不下去,指着被泥糊得脏乎乎的风筝说:“你确定这种方法能把风筝修好?我刚才说了去买502胶,你偏偏不听,这样糊得全是泥,回去之后还怎么清理干净?”
“谁……谁说我要清理干净的?泥有什么不好?”
韩叙无语地看着不知道为什么忽然进入暴走状态的顾云鹏,心想也不知道自己刚才踩着他哪个开关了。
“好吧好吧,你开心就好。”
顾云鹏笑了,双手捧着糊紧实的风筝站起身来,“我当然开心。你看好了老韩,它马上就能上天了!我一定要向你证明,在天上飞这种事,不光云可以,泥也办得到。”
他真没撒谎,泥土远比韩叙想得要牢固,或者说有韧性。他一开始还想着泥巴那能有多牢固,怎么能固定住骨架?何况风筝还要承受风力,不三下两下就扯开了才怪。没想到风筝真的顺利腾起了,不仅没有散架,而且飞得非常平稳。
“怎么样?泥巴是比你想象的要厉害吧?”顾云鹏冲他得意地抬了抬眉毛,然后抬头望向远空的风筝。
“嗯……”韩叙点点头,无话可说。没想到真还能这样整啊。
不过一般人都不会选择往风筝上糊那么多泥……总得考虑一下弄得脏兮兮的回去之后怎么清的问题吧。
无所谓了,反正老顾本来也不是什么“一般人”。
“老韩,这是咱们两个最后一次一起放风筝了。”顾云鹏手牵着风筝线看着他说,样子很是认真,“说句心里话,我最放心不下的就是你的身体了,你本来身体也不太好,又太用功,还喜欢替别人操心这操心那。我走了之后,你自己一个人也别放松锻炼啊。你的朋友也不光是我一个人嘛,像蒋年年,你要是叫她,她肯定会乐意陪你放风筝的。”
韩叙沉默了一下,点点头,“好。”
“你一定要答应我,不许耍赖。作为证据的话……”顾云鹏望望操场周围红色的塑胶跑道,笑说:“等你上高中以后,学校开运动会,你去报那个1500米,让同学把你跑步的样子拍下来,发个邮件给我看看!为了不至于在运动会上一点都跑不动,平日里你每天多少会跑几圈练习练习的吧?这也算是一种对你的督促了。”
韩叙笑了,“行,就这么说定了。”
……
多年后。
“广场风大,你把我的围巾也围上。”
她不由分说将自己的围巾卸下,围在丈夫头上,就如二十多年前他们找到走失的金爷爷后那个十四岁的简单做的那样。只不过,当初坐在轮椅上的是金爷爷,现在坐在轮椅上的却成了丈夫。
说冷倒也不冷,此时才刚刚步入九月,夏末秋初而已。不过β交待了,妊娠期间,宁可热不能冷,还是让她把围巾围上。
他想阻止,但是心有余而力不足,眼下他连开口说话都困难,只得用力瞪了她一眼,然后望望她隆起的腹部。
“把你的心放回肚子里吧,你又不是不知道,我这人本身就是热体质。”她边笑边为他裹围巾,“‘大冬天根本不用开电褥子,整个人往被窝里一钻就自成火炉’,这话不是你说的吗?”
他低下头。真的,像上一次抱着这样一个温暖的“火炉”睡觉,已经是将近八个月前的事了。真没想到,短短八个月,病情就会恶化到现在这个地步。
自己四十一岁生日那天顾云鹏信誓旦旦地说要请假回来,可临了又不知被那边的什么事情绊住了,怎么都脱不开身。自己要求请假是一回事,上面批不批是另一回事,不管个人意愿再怎么强烈,上面不批,他就是回不来,哪怕急到天上去也没用。也不知自己还能不能活着见到他。
老顾,你真的得快一点了。不是我不想撑,而是“阎王要你三更死,谁敢留人到五更”,这种事,我实在是没办法向你保证。
拜托了老顾,你再快些,快点回来。我很想你,走之前想见见你。
……
简单从手提袋里拿出风筝,低下头整理着风筝线,把它们一点一点往手柄上缠。
他伸手拽了拽她的袖子,对她摇了摇头。
“知道啦,我还大着肚子呢,怎么可能亲自跑呢?我待会儿会找个人帮咱们放起来的。”她对他笑笑,将额前的一缕碎发拂到耳后。话音一落,她看到他放松地舒了一口气,苍白的脸上浮现出一个淡淡的笑容。
她抱着风筝朝一个十一二岁的小男孩走去。
“能帮阿姨放一下这个风筝吗?叔叔病了,阿姨又大着肚子,没有办法把风筝放起来。”
“阿姨?依我看是大妈才对吧!您看您那头上的白发都快比得上我奶奶那么多了。”
韩叙发誓,如果他现在能跑能动,绝对把那孩子摁在地上打。“不能以大欺小”这种禁忌在某些特定场合也是会失效的。
但是简单却没有生气,只是陷入了沉默。她抱着风筝低下头去,背影单薄而寂寥。
“怎么对阿姨说话呢!”小男孩的妈妈用力拍打了一下他的胳膊,然后慌慌忙忙向简单道歉:“对不起对不起,孩子小不懂事,大姐你担待着些。那个,我们还有事儿,就不放风筝了。走走走,回家去!”
她拽住儿子的胳膊匆忙离去,一边俯下身子压低了声音对儿子说:“你看到她丈夫那个样子没?病成那样,多晦气!依我看,他们今天就是来放晦气的。咱可千万不敢给那样的人放风筝,要是把他的晦气带回家了,倒霉的可就是咱们了!”
简单抱着风筝回来他身边,扯了扯嘴角,笑得有些勉强,“对不起,都是我把事情搞砸了。要是我刚才及时说‘没关系’,他们应该也就不会走了。”
他宽慰一样对她微微一笑,然后抬起头,看着头顶上别人放起来的风筝。觉得,这样看看别人的风筝也挺好的,没有多大差别。
可是她却摇摇头,说:“这是不一样的,我们也要放起我们自己的风筝。”
这么多年下来,阅读理解已经是满分了。他含笑看着她,不需要他说任何话她就明白自己在想什么。
“叔叔,阿姨,你们需要帮忙吗?”一个稚嫩的童声在他们背后响起。
是一个五六岁大的小女孩,手背在身后,很认真地看着他们两个,“我来帮你们放风筝好不好?”
简单愣了愣,片刻后,脸上绽开笑容。
“嗯嗯!”她抿紧了嘴用力点头,点个没完,笑得眼里有了泪花。
天气真的很好,天空蔚蓝而广阔,一朵浮云都没有。简单搂着他的肩膀,立在他身旁,看着小女孩在广场上奔跑,看着风筝腾空而起,又随着线的拉长而越飞越高,直至化为天尽头的一个小小的白点。
他望望她的腹部,心想,如果这孩子是个女孩,名叫暖暖的女孩,想必会与这个放风筝的孩子一样美好。
“是啊。”她温柔地抚摸着他的头发,“你一定会亲眼看着暖暖长大的,一定会的。等到那时候,你领上她和阳阳一起去放风筝,好不好?”
韩叙笑了,那场景哪怕想想都很美好。
小女孩拉着风筝跑回来,拉起坐在轮椅上的叔叔的手,将手柄塞到他手上。叔叔的手抖个不住,握不紧实,手柄刚一塞到他手里就掉落到了地上。
简单什么话也没有说,弯下腰将手柄捡起。
“那叔叔阿姨,我去放我自己的风筝了,再见!”小女孩朝他们俩挥了挥手,跑开了。
简单将风筝手柄重新塞回他的手里,这一次,她在他身边半跪下来,用双手轻轻拢住他那只握有手柄的手,和他一起将它握紧。
他们两人都抬头朝上望去,看着天尽头的风筝。
(本节完)
『2003年8月,振华高中门口』
分班大榜在报到前一天公布了。人山人海。
学生很拼,家长更拼,就像三年前师大附中门口的盛况一样。
同样一样的是……她俩还是挤不进去。
我现在终于明白你当时坐立不安在等谁了。β默然无语地看着又一次陷入兴奋状态踮着脚翘首以待的简单,暗暗腹诽难怪当时我要去买个冰棍儿你都不答应。
不过这次恐怕你又要失望了,因为他今天还是不来。她伸了个懒腰,装作漫不经心的样子,说:“那个,老顾今天就要坐飞机飞往美国了。想想还有点小伤感,本来还以为能继续和他做校友呢。”
“韩叙去送他吗?”她脱口而出,话一出口脸就红了。
“这不废话吗,老顾约等于他的亲兄弟。你和我啥关系,韩叙和老顾就是啥关系,如果说我要坐飞机飞往北京,你还能不去机场送我?”
“是噢。”简单若有所思地点点头,随即脸上绽开一个万分灿烂的笑容,“但是现在你考上振华了,所以你不会离开我了!这实在是太好了!”
“嗯嗯!”β几乎是扑到了简单身上,和她来了个热情拥抱,“去他妈的北京,老娘我不去了!”
她们这次没有等到最后。β自告奋勇钻进人堆里去看分班情况,回来之后刘海儿被汗浸透了,黏成一绺一绺的,脚步也踉踉跄跄的,但笑得春光灿烂。
“看到了看到了。天大的好消息。猜猜看,是什么?”她双手背在身后,故作神秘。
“我和你同班!”简单眼睛一下子亮了,怎么那么好啊!老天爷总会让她们两个同班,这大概就是她们的缘分吧,剪不断的缘分。
“猜中一半儿了,还有呢?”β笑得露出牙齿。
难,难不成……她微微张大了眼睛,脸红了。
……不,不行,她赶紧摇摇头。不可说不可说,说出来就失效了。
“猜不到了。”她只得这样对β说,但心中那个期待还是挥之不去。毕竟,她和他中考分数差得不算太远,还是有这个可能性的。
“那我公布答案啦!是你,我,韩叙,我们三人都一个班!”
你瞧瞧她那个表情,开心成什么样了……β嘴角抽搐。开心得就像……算了,语言无能,有些表情注定没法描述。真要打比方,我觉得那会让我联想到一只饿了好几天的狮子忽然看到一只羚羊从它眼前路过。没错,就是那么饥渴。
待分班大榜前的人群慢慢散得差不多了,简单也终于笑够了。抹了抹眼角笑出来的眼泪,她戳了戳β说:“哎β,你看红榜前那个男生,不是韩叙他们班的吗?”
“你认识?”β回头朝分班大榜那边看去。
“不认识,就是做课间操的时候在他们班队伍里经常看到……”说了一半她不说了,脸又红了。
你呀,还真是一眼就会被看穿。β装作没听懂,眼睛斜向上看。不过我就奇了怪了,你俩在课间操互相偷瞄的时候眼睛怎么就没有撞在一处过一次呢?按说这概率不低吧。
那是韩叙他们班的吗?看起来好落魄啊,头发乱糟糟的,衣服也很脏,跟韩叙完全不一样,一点都不会打理自己。β眨眨眼,对红榜前戴眼镜的小个子男生多看了几眼。看着看着就皱起了眉头,这人脑门上全是青春痘,还被挤得又是血又是脓的,看着怪恶心的。这也就算了,单说面相,也是阴气沉沉的,一看就不像好人。
既然来看分班大榜了,那说明他也考上振华了吧。但愿别跟他同班。不然每天看他这副阴惨惨的模样,晚上非得做噩梦不可。
那个面容阴沉的眼镜男生将分班大榜看得异常仔细,从头到尾,从校本部到分校,浩浩荡荡一大排,那么多名字,他一一看过去。
简单和β在原地傻站了一会儿,面面相觑,心想难道根据他的中考成绩还不好推算自己大概在哪个班么?居然不放过任何一个班。像前面两个尖子班,一般人根本就没必要看了,刚才β找她俩的名字的时候就是直接从(3)班开始往后看的,在(5)班看到韩叙的名字纯属意外收获。她一开始几乎是认定了韩叙绝对在(1)班或者(2)班,没想到他居然会从尖子班落榜,真让人怀疑他是不是为了跟她俩同班故意少做了一道选择题。
“走吧,不知道他要看到啥时候去,不围观了。”β对简单说。
“嗯。”简单点点头。
烈日下,那个男生读榜读得异常专注,异乎寻常地专注。从尖子班到普通班,从本部到分校,从第一个名字到最后一个名字。
没有,真的没有顾大天才。我成功了。
读完分校最后一个名字后,他歪了歪嘴,抬着下巴,发出一声冷笑。
你不是非振华不上吗,那么牛逼哄哄,哈,这下连分校都没能进去,不知顾大天才你对此作何感想?
他忍不住哈哈大笑,发了疯一样地狂笑,笑得眼泪都出来了,浑身颤抖不止,几乎喘不上气。
“妈妈你看!”路过的小女孩拉拉妈妈的袖子,“那个哥哥怎么那么开心啊?笑成那个样子。”
“考上振华了呀,多好的学校,当然开心。你要是好好学习,以后也能考上振华。所以说,从现在开始,要好好努力噢!”
『2003年8月,机场』
“有什么好哭的,又不是再也见不到了。”他微笑着,轻轻拍着顾云鹏的后背,“开心点,以后的日子还长着呢,就像你说的,还要给我写三十年、五十年的祝福语,三五十年呢,什么不可能发生啊?我可能在未来会去美国定居,你也可能会回到G市。终有一天我们还会见面的。”
“是啊。”顾云鹏破涕为笑,伸出手指擦了擦眼角,“不管我们未来分别去了哪里,总有一天我会回到你身边的。老韩,就这么说定了。”
他伸出手掌,韩叙笑了笑,也伸出手,和他击了一下掌。
行,老顾。我们就这么约定好了。
……
『2028年11月,G市,市医院』
很急促的脚步声。然后是门一把被推开的声音——几乎是被撞开的,就如多年前在艺术楼楼顶,他和季一辉僵持不下时,通往楼顶的门砰然被打开的声音一样。
他躺在那里,眼睛看不到,对方也未来得及开口说话,但是他一听到那个撞门的声音就笑了。终于。
“你回来了。”
和当时被揍之后的声音差不多,声音很低,气若游丝的。
下一秒,手被紧紧攥在对方的手里,很大、很温暖的手,一如多年之前。
“嗯,我回来了……”
死老顾,动作那么慢,我眼睛已经看不见了你才回来。
不过还好,不算太迟。回来了就好。
对方将一只手的手掌紧紧贴在他的头皮上,另一只手用力握着他的手。他感觉到有液体掉落在他的脸上,水一样的液体,豆大的一颗,一颗又一颗……像极了那天晚上的那场雨。
……
简单生产那天,陪在他床边的人是顾云鹏和宁洛河。徐延亮站在产房门口,举着手机对准产房大门,顾云鹏一只手紧握着他的手,另一只手举着手机凑到他耳边。所有人都屏息以待,直至听到手机里传出来第一声清脆的啼哭。
“是儿子,孩子非常壮实!”过了一会儿,徐延亮对着手机大声说,“很健康的小男孩!”
“我来我来!”
电话一把被夺过去,换成了蒋年年的声音。
“头儿,恭喜啊,你当爹了,我也当干妈了!回头等你身体好些,咱几个一起拍张全家福。说好了,不许把我和胖子踢出去啊,我俩可是孩子他干爹干妈,完全有资格参与到这张全家福里去。”
那……?他急切地问,嘴唇动了动,喉咙却发不出声。
“哎别急别急,当然是母子平安了!”似乎是猜到他想问什么了,她赶紧补充道。他听到徐延亮在电话那头“哈哈”笑了起来,凑近了电话说:“这可是顺产啊。”
他松了一口气,身体一放松,被他苦苦支撑了好久的黑暗瞬间压了下来。
失去意识之前,他隐约听到了顾云鹏惊慌失措的声音,死死握着他的手,不断地喊“老韩,老韩?”,听到了宁洛河压抑着的啜泣声,以及电话那头,蒋年年那声带了哭腔的怒吼“头儿你他妈要是敢死我就是做鬼都不放过你!”,徐延亮不知所措地、发急一样地絮叨着“怎么了吗?到底是怎么了?韩叙你……你撑撑啊,我俩这就上去!”
但那些他都管不着了,他只知道自己此时此刻很幸福,他的人生已经完美至臻,再无遗憾。
阳阳,爸爸祝你生日快乐。在这样一个妈妈饱受磨难、身心俱疲的时期,你仍然坚持了下来,努力向阳、百折不挠地生长,并最终以健康壮实的姿态来到人间,爸爸为你感到骄傲,由衷地骄傲。祝贺你,跨越过了人生的第一道坎。像这样的坎在往后的日子里还会有很多,但爸爸知道,你最终都会跨过去的。
他曾经读到过这样一个有关于但丁《神曲》的短评,觉得很喜欢,于是读了又读,直至将它牢牢记在心里,并决定用一生来实践。
「愿我能自己成为自己的“维吉尔”,心怀着“贝雅特丽齐”,走完这紧促的一生。
愿我爱的人永远都像是在天堂,沐浴着阳光。
愿自己真的能经过人生这趟炼狱。
句号应该画在最美好的时刻。」
如今看来,他是做到了。
自己作为自己的引路人,心怀着所爱之人,走完了这紧促的一生。
成功经历并经过了人生这趟炼狱。
句号画在了最美好的时刻。
怎么样,我做得还不错吧?像这样活过这一辈子。他笑了笑。
只是唯独有一点遗憾。
从前他身体还好的时候,他将这段话给简单念过一次。简单傻呆呆地挠挠头,问他,谁是维吉尔?谁又是贝雅特丽齐?他笑说,维吉尔是古罗马的诗人,是但丁的偶像,是他的精神导师和领路人。至于贝雅特丽齐,那是他的初恋,是他爱了一辈子的女人,他从很早起就爱着她了。贝雅特丽齐之于但丁,就像你之于我。
简单却摇摇头,很认真地说,她不喜欢这段话,只因这段话谈及“一生”时,用到了“紧促”这个形容词。
人生是很紧促啊。他揉揉她的头发,四五十岁,七八十岁,看起来差别很大,但就像《逍遥游》里说的,相比于大椿树“以八千年为春,八千年为秋”,又算得了什么呢?
她还是摇头,看起来就要哭了。
四五十岁和七八十岁怎么能一样呢?怎么能一样呢!多一年是一年,我要你长长久久活着,活到九十岁、一百岁!韩叙,我……我不许你死。
活像个闹脾气的小孩子。
好好好,活着,活着。他笑眯眯地从她身后搂住她,将侧脸紧紧贴在她的脸颊上,感受着她气急败坏时耳根子上特有的那几分滚烫。克里可是要一辈子保护公主的,怎么都不能走在公主前面是不是?公主会长命百岁,那么克里自然也会的。
她一下子笑了出来,微微向上抬了抬脑袋,耳根子慢慢变得温凉。
那克里,我们说好了?
嗯。他认真点点头,克里怎么会骗公主呢。
她低下头牵起他的手,笑得愈加幸福甜蜜了。
“还好,这里面还有一句‘愿我爱的人永远都像是在天堂,沐浴着阳光’,你知道的,韩叙,没有你,我是不可能这样的。”
……
对不起,克里还是食言了。
很遗憾,只因你,我无法圆满地完成那四句话了。第二句不行了。但我还是希望你能够早日走出来,重新回归到阳光下。
简单,之前说了那么多次再见,每一次我们都没舍得走。
每一次,我们都重新找到对方,以“好久不见”作为第一句话,又重新开始。直到有一天你回到我身边,从此以后你再不肯离开我半步。
而这次,是真的要说再见了。
再不会有“好久不见”的,再见。
……
『2003年9月,振华中学』
明亮的教室,熙熙攘攘,人头攒动。四处遍布着欢声笑语。那时的他、他们都还年少,同学们坐在洒满阳光的教室里鲜活地笑着闹着,脸庞稚嫩,目光清亮,好像永远不会老。
“你们长大就知道了,高中时候交到的朋友,最贴心,最难得,最真诚,最长久。等到了大学,人都变复杂了,很难再有真心相待的同学,哪像现在,你们是最好的年纪,最好的时光。”
那是他第一次见张平,他高中的班主任。后来韩叙也知道了,张平说的都是真的。在中学时代即种植下的友情和爱情虽然开始得早,却最为长久,耐得住时间和空间的消磨。
张平就“座位”这一问题絮絮叨叨说了一大堆,什么“有特殊要求想坐前排的可以给我提,当然想坐后排我也不反对,或者你有熟人想坐一起也行”……坐在距离韩叙不远处的那个小麦肤色的高个儿男生直接听傻了,戳了戳他的临时同桌:“你听懂了吗?他刚才唠唠叨叨在说什么?”
女生耸耸肩,“就是说……就是说你想坐哪儿就坐哪儿,只要跟他申请,他酌情考虑。如果他不同意,你就还是跟大家一起按照大小个排序。”
不错,比班主任简洁明了多了。韩叙低下头,嘴角向上弯起。
那时韩叙还不知道,这个让他产生了些许佩服之意的女生后来成为了简单的另一个最好的朋友,在简单心目中的地位仅次于蒋年年。同时,她也是最为不喜欢他的人。一直到韩叙离开人世那天耿耿都没能放下对他的偏见和疑虑重重,仿佛韩叙病得越厉害,就越是更加映证了她对他的看法:果然,娶简单就是为了让她陪同在你床边照顾你。
可以自由申请同桌啊。他抬起头,若有所思地望望天花板,那要不……
敢吗?
不光同校,同班,现在还有可能同桌,这会不会过于理想化了一点?
不知怎么的,他总觉得有几分不安,就好像过分幸福的时候,伴随而来的总是得失之患。
考虑良久,韩叙摇摇头。还是算了。
他个子太高,按照大小个排下来不可能往前排坐。如果和自己同桌的话,她很可能因为看不清黑板而影响学习。
……
“去啦,班头说可以自由组合的时候你不是还特兴奋吗?去跟班头申请呗,你们不就能一桌了吗?”
β凑在她耳边悄悄说。
这可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连我都要分别替你俩兴奋一下!韩叙那孙子表面波澜不惊,还装模作样插着耳机做英语听力,但是我打包票他现在根本听不进去。
简单面红耳赤,低下头看着自己的鞋尖,忸怩得不行。
哎!你俩不要都关键时候掉链子啊!错过这村没这店了啊。β迅速回过头,极其恨铁不成钢地看了韩叙一眼,他还在埋头做英语听力,好像没有换座位这回事儿似的。
妈的,果然塔罗牌说得有道理,照你俩这样你不说我不说真有可能错过。
不管了,那只能由我来助你们一臂之力了。我今天非得让你们做成同桌不可。
“我说大姐,还犹豫什么啊?他可以给你讲题啊!你看看,在他的辅导下我的数理化有了多大进步啊?就算是为了好好学习你也应该和他坐一起。快去快去。”
这个理由听起来十分冠冕堂皇,简单顿时有了十足的底气,整个人都变精神焕发,昂首阔步朝他走去。
我都是为了学习,为了好好学习……才不是为了,为了那什么呢!
不过还是人怂……她走到他面前,瞬间有种想要鞋底抹油落荒而逃的冲动。
她将手掌按在他的桌子上,韩叙微微一愣,抬起头来。
她笑得很紧张,有点假。
“你不记得我啦?我是简单啊,简单!我们做同桌吧,就这么定了就这么定了!”她急急地说,手扯住他的袖子,拽着晃了好几下。
然后就开始傻笑,万分尴尬地。
韩叙脸上的神态稍微有些变化,按照在一旁围观的耿耿的说法:那副样子让她觉得这个冰冷的美少年变得有点活人的热乎气儿了。
然后他点头。
他听到蒋年年憋足了一口气儿,大喊了一声“YES!”
低着头将手底下的英语练习册往后翻了一页,嘴角向上勾起。
多谢了蒋年年,我欠你一个人情。
……
“好了,既然座位都已经安排完毕了,那大家就各就各位,各就各位哈。下面讲两件事情……”
真的,像做梦一样。她看着讲台的张平,觉得很遥远,有一种不真实的感觉。未免太顺利了一些。从数学不及格,到考上振华,到分到同一个班,现在还和他成为了同桌。照这样下去,以后就算是嫁给他也没什么好奇怪的。
后来在婚礼现场,耿耿曾经举着酒杯,半开玩笑地吐槽过她这一点。耿耿说,其实我高中就觉得很无语,你俩才到哪一步啊你就想着让他娶你了,还“他又没许诺过我对他好他就会娶我”,满脑子都装着麻辣烫吗你?哎,结果转了一圈,他最后还是娶你了。没办法,谁让你对他那么好呢,整个世界都找不出第二个能像你一样待他好的人了。
说这话时耿耿看起来并非百分之百替她高兴,而是眼里有几分意难平。她还是不喜欢韩叙,特别是这个之前没点表示、等到身体不行了才回国吃回头草的韩叙。这不是把简单当备胎是什么?纯粹为了让她照顾身体不好的自己才娶她,自私透顶。但是没办法,简单非要嫁,作为朋友她也不好说什么。
韩叙到底好在哪儿呢?
一段感情是没有办法理解另一段感情的。比如她理解自己为什么喜欢余淮,却不明白简单为什么喜欢韩叙。
只因为个中细节,如树叶中细细密密的脉络和纹理一样,遍布着整个生命,却不足为外人道也。她看到韩叙穿着笔挺的西装,站在台上,含笑朝他的新娘伸出手。
看表情,韩叙还是挺高兴的?耿耿两手托腮,若有所思地看着韩叙,这样看来,应该不至于太差?
还是说,韩叙是在高兴从此以后能有人继续对他好了,还能在生活起居上照顾他?
这样一想耿耿又生气了,心里火冒冒的。什么人啊这。
算了算了,简单开心就好。她叹了一口气。
如果你敢对简单不好,我绝对把你剁成肉块。
她咬着嘴唇,紧紧盯着韩叙的背影,目光里有愤怒的火焰在腾腾燃烧,如看着眼中钉一样。无意中一转眼,恰好与简单四目相接,不觉心里咯噔一下。
简单愣愣地看着她,就好像看穿了她的所有想法,样子很是受伤。
很遗憾,真的很遗憾。当爱情和友情无法很好地兼容时,这就给一切都抹上了瑕疵。
耿耿她注定没有办法像β那样和韩叙友好相处了。
不怪耿耿,怪我。
她眯起眼睛安静地低下头去,神情和她那一身婚纱很是不匹配。
……
“好,事情就交代这么多。那个,军训已经结束了哈,接下来大家收收心,好好学习天天向上!行,那个,没啥问题的话咱就解散。”
瞬间教室里响起桌椅板凳在地上挪动的声音,伴随着前后左右桌的说话声,教室里顿时变得热热闹闹吵吵嚷嚷,菜市场一样充斥着不同类型不同大小的声音。
两人都没有动,就那样安静地坐在对方身旁,静止得像两尊雕像。
也不知过了多久,她听到身旁的韩叙发出一声轻笑。很放松的笑。
他笑什么啊?她有些诧异地看向他,正好眼睛对上他那双含笑的眼睛。
“好久不见。”
(《故事的B面•毕业季》全文完)
● 第一部分:两条长线——“友情”与“爱情”
第六章非常长,这也难怪,包含了“过去”和“未来”两个时间点,又在“过去”这个时间点有“顾云鹏线”和“简单线”两条长线,剧情本身很饱满,因而在小说篇幅上比前几章都要长。
◆顾云鹏线:班里同学如何嫉妒顾云鹏,并演化成了事故。
◆简单线:简单如何从数学不及格,到韩叙和β的努力下数学成绩有所提升,到信心增长决定冲刺振华,到再次犹豫签不签合同,到终于下定决心不签合同,到最终考上振华,到两人成为同桌。
两条线是交织着的,少了一条线另一条线也将不复存在,像“开学摸底考”,“活动课”,“意愿书”,“红色投递箱”,“合同”,“教导主任找谈话”,“冯亚军找谈话”……等等,都是同时存在于“顾云鹏线”和“简单线”的关键人事物,此外,一条线上的剧情点对于另一条线也会有所影响,比方说冯亚军对韩叙顾云鹏谈起“友情”那段话让简单下定决心拉上β冲刺振华,比如韩叙就是为了帮简单提升成绩所以去复印间复印数学卷子所以才看到了季一辉。
两条线交织并进,缺一不可,一条代表“友情”,一条代表“爱情”,这两个人都是韩叙生命中非常重要的人,也是125节因为心里牵挂韩叙而陪他放风筝的人。125节《风筝》,其核心不就是“牵挂”么?当然这时候顾云鹏心里并非百分之百牵挂韩叙一人,还有他的小燕雀,这也是能理解的。
说到这里自己都觉得自己很厉害,这章实在是写得太让我满意了,完全是超常发挥,凝聚力非常强(当然,也因为过于超常发挥把我的劲儿用完了,第七章短时间内没精力也没能力开坑了,哈哈,大家有缘再见吧)。
● 第二部分:三个阶段
第六章全文分成三个阶段+收尾。
第一阶段:87~94节(共8节)——2002年9月;
第二阶段:95~105节(共11节)——2002年11月;
第三阶段:106~121节(共16节)——2003年5月;
收尾:122~126节(共5节)——2003年6月~9月。
对于前两个阶段,我在每一阶段结束的时候都有简单地写过小结,这里不再赘述。
比较特别的是第一阶段,因为第一阶段的重点在于“未来线”,讲了简单是如何在短短几天内从一个“幸福者”瞬间变为“不幸者”(这么说是不是略惨了点,不过这是事实嘛)。二三阶段重点则在于初三本身,交织演绎着的是上面说过的“顾云鹏线”和“简单线”两条线。
第三阶段“顾云鹏线”和“简单线”统统达到了全文的高潮之最,分别是季一辉实施阴谋诡计伤害顾云鹏,在一个雷雨交加的夜晚韩叙去找季一辉算账;以及简单真正决定放弃合同,扔出的纸飞机恰到好处地砸到韩叙头上,未来两人新婚的夜晚很甜蜜地一起回忆往昔。
这两个高潮都有点“突破常规”的感觉,比如向来波澜不惊的韩叙愤怒之下居然动手打人了,比如在看到纸飞机后男女主在激动+兴奋之下居然kiss了。我向来是代入角色凭感觉让角色“动起来”的,可以说,在特定的语境下,人物产生那种平时没有的冲动(打人/kiss)都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情。或者说,兄弟不就是这样的吗?而夫妻也不就是那样的吗?都是再正常不过的表现了,在情感指数达到顶峰的时候,也就没有必要刻意回避了,尽管让它爆发出来吧,这才是高潮之所以是高潮。
收尾部分,重心落在“告别”上,包含了各种告别,如下:
122节:告别梁老师,梁老师送给他一幅画。
123节:初中毕业后顾云鹏与燕泥告别,燕泥给他的手腕上系了一条红线;高中毕业后简单与韩叙告别,简单拿走了他的NDS。
124节:告别“老二班”,包括反复出现的三个同班同学康凡、伍德、杨潘,以及班主任冯亚军。
125节:十五岁的韩叙和顾云鹏告别前夕,四十一岁的韩叙和简单以及这个世界告别前夕。
126节:过去线告别顾云鹏,未来线告别世界。
● 第三部分:两个主题
两个主题:(1)应试教育;(2)身体健康。
(1)应试教育
想必大家也看出来了,季一辉之所以那么神神经经,和个人心态有关,和家庭教育失败有关,但是不能不说:和应试教育也是有很大关系的。要不是过于执着于成绩,他怎么会变成那个样子?
而执着于成绩这点,和个人心态有关,也和他们班班主任冯亚军的引导有关。冯亚军这个人比较有多面性,她只有一个目标:把自己认为“都是为了你们好”的方式强行施加在学生身上,哪怕吃力不讨好。但是这个角色总的来说还是正面形象,因为我们都很尊重我们初中的班主任,她思想还是很清明的,又对班里所有的学生一视同仁(不管成绩好坏都照骂不误,不会因为你成绩好就对你客气),2008年地震的时候也没有忙着自己跑,没有出了办公室直接往楼下奔,而是专程绕到了我们班教室让我们快点跑,假如说楼真的塌了,那她相当于舍弃了自己逃生的机会。
但是也因为她这种教育方式,我和我朋友身上都留下了点毛病,我的强迫症就是那时候缠上我的,之后再也抹消不掉。在这种巨大的压力下,我有一届同桌在上了初中以后变得行为举止都有些异常了,看得出来他很痛苦,强迫到了没有办法控制的地步。他妈妈都找到学校了,至今记得体育课她急切地拉住我和另一个女同学,絮絮叨叨地说,他是怎么回事啊?小学的时候他不是那样的啊?
包括那句“没有人家XXX的脑子就不要XXX”,也是原话。
怎么说呢,我还是尊重和感激她的,若没有她,我的数学基础估计不会打得很扎实,毕竟总的来说我的脑回路还是偏文一些。但是这确实是个典型的代表应试教育的老师,所以我仿着她创造出了冯亚军,作为“应试教育”的代表,让她与作为“反应试教育”代表的顾云鹏相对立。
最后124节冯亚军对顾云鹏笑了,可以说是一种和解。我由衷希望有朝一日中国人能够迎来这一“和解的微笑”。
(2)身体健康
身体健康这个,想必不必我多说了吧?韩叙的死并不是意外,而是一次次小的选择做得不够好所导致的积少成多积重难返——平时工作学习过于操劳疏于锻炼,在失恋之后又自找了不少折磨而非摆正心态积极调整(比如写了一宿的大字,写到流鼻血;比如大半夜别的舍友都睡了,他在那看《倚天屠龙记》),这也是现实中很多人不去注意的地方,觉得学业/事业是大事,失恋是大事,于是把身体健康不当回事。
就像余华《活着》,每一个角色的死都是为了反映某种社会问题的,儿子的死尖刻地讽刺了医院为了讨好镇长有失医德到了令人发指的地步(平时做的这种事势必不在少数),女儿的死反映了当时农村生育条件是多么恶劣,外孙的死反映了留守老人和留守儿童的日子过得有多艰辛。
而韩叙的死反映的是:第一,个人对身体不够重视,心态没调整好对身体带来的巨大杀伤;第二,应试教育及工作压力极大的社会环境对每一个公民身体的伤害。
我真的是正儿八经想反映这两个问题的,这一章人物情感(友情,爱情)是我力图想表现出来的重点,但更是想通过第六章的故事反映出现代人容易忽略的问题,这和车祸/白血病这种死法不同,韩叙的死是有原因的,有教育意义的,而不是说为了虐读者一把而死。
固然简单不断自责“都是我的错”,但是更是因为韩叙自己心态不够好,自己折磨自己啊。简单也失恋但是为什么简单就身体很好呢?因为简单懂得自我调整,在《罗马无假日》就看得出,她对于β的死采取的方案是“就当它没发生”;在她遇到痛苦、感觉自己不安全的时候,她会让自己“灵魂出窍,大脑一片空白”,如此一来再大的事也伤不了她。还有就是……简单喜欢和β打羽毛球,而韩叙在高中即使娱乐也是打游戏,除了为了挽救体委余淮的为难报了长跑那次之外,压根儿就没见他主动锻炼过。这个故事告诉我们有时间打游戏不如下去走走跑跑。
类似于契诃夫《小公务员之死》,他的死反映出的是某些问题。正如我在117节写下的那句:“历史总是这样,作为个体,一个人的命运尽可以大显悲剧色彩;而作为历史长河里的芸芸众生之一,他的个人悲剧不过是他人眼中的前车之鉴而已。”
希望这部同人里韩叙的死给你我以警醒,这不仅仅是一个故事,也不仅仅是对故事中的人来说是悲剧,而是可能发生在任何一个人身上。与车祸这种意外不同,这种悲剧完全是可以通过自我调整、自我把控来避免的,有事没事想想顾云鹏91节《倒计时》说的那段话,心里想想“我做出这个选择决定了我能不能多活五分钟”,多少都会对当前这种不健康的生活方式有所改善。
● 第四部分:季一辉的痛苦
我一开始写第四章的时候没想到这个角色会那么偏激,只是觉得他不会太好过,甚至天真地以为第六章还能让韩叙在学习上帮他一把,让他稍微有点敞开心扉什么的。后来我一想:韩叙凭什么要帮一个不熟的人?班里那么多人,他一个个帮,帮得过来吗?就算是帮了,学习这种事本来就和自己的头脑硬件息息相关,就像陈光亮那样,帮不了啊。
在经历过陈光亮的事之后,对于季一辉这种“与陈光亮存在相似性”的人,韩叙除了戒备只能是戒备。特别是,他初一就曾经举报过顾云鹏,韩叙又不是圣母,自己学习都忙不过来,怎么可能像个救世主一样去拯救本来就让他没什么好感的季一辉?
所以说,“拯救弱者”这个想法太傻,被我立刻否定了。
转而,想到他初一就举报顾云鹏,对顾云鹏恶意满满,他的名字也是“忌讳”的谐音(原定的名字是“季辉”,为了不至于太明显,我给中间加了个“一”),那就让他不撞南墙不回头好了,这是第六章最早的剧情。
在两个月前我想写的只有“有人想伤害顾云鹏而韩叙拼死保护他”这一个故事,计划里这章根本不会出现简单和β,也不会出现韩叙病重病死的剧情,但是因为写第五章之后习惯了简单的存在于是临时决定加入简单这条线,又因回顾《最好的我们》发现韩叙身体很差(校庆舞台剧简单一个女生都能背得动他这段细思恐极,这得有多瘦?),结合《炮灰》里克里那个望向远方的、失去了焦点的目光“你是值得人保护的好女孩,可惜我……”越想越觉得他命不久矣,再一想现代人工作努力不注意身体的确实不在少数,于是认真写了一下“韩叙之死”。现在看来,这三条线安排得还是相当不错的,三线独立并进的同时相互之间有所交织,环环相扣,我很满意。
下面仔细分析一下季一辉,我自己也需要理一下这个角色。这可以算是第六章单章主角之一了。
季一辉是个很痛苦的人。相当相当痛苦。
他非常非常想学好,刻苦得不得了,晚饭都不在食堂吃,而是去小卖部买个面包带回教室边啃边学习,却偏偏总是考倒数坐在靠窗那一组角落的位置。
他有自己的期待,却偏偏没有办法满足这种期待,所以无望而愤怒。一个细节在于化学老师提问很容易的问题的时候,他很想回答,他也很想像顾云鹏那样大放异彩一次,可是不走运,偏偏让他回答的问题是难题,但是纵使如此他也不想轻易放弃,还是硬着头皮回答了。
他父母耐心不佳,一言不合就打骂,从那句“托疯婆子的福,大大小小的测验、考试,甚至每一次作业都要求家长在上面签字。为了应付她,从很早开始,我就在努力模仿我爸我妈的字迹,这样才能多给自己的考卷签几次字,这样才能在家里少挨几顿打”就能看出来。
他熬夜,熬得满脑门子都是青春痘,又因为焦虑而不停地挤破那些青春痘,弄得满脑门都是血和脓。熬夜带来的不仅仅是黑眼圈,还有更加糟糕的学习效率和差劲的心情。熬夜导致身体不适,进而导致学习低效,学习不好心情就会很差、很着急,一着急就要投入更多时间精力学习,时间从哪来呢?熬夜。于是你发现了,恶性循环了。
他没有朋友。像刚才说的,整天熬夜,不放过任何一分钟“努力学习”(注意这里我打了引号),这样日复一日积累下来,形容枯槁,黑眼圈很重,满脑门青春痘,又因心情很差所以脸色和对待别人的态度也不会好到哪去……每个看到他的人都会忍不住皱眉头,心想这人不光长得丑,还阴沉沉的,所以他在这个学校不会有任何朋友。本来心情就不佳,连个朋友都没,就更加厌烦来学校了,却不得不不硬着头皮来。
是不是觉得很可怜?什么叫“可恨之人必有可怜之处”呢?
然而此人却偏偏是个挺偏激的人,从第四章就能看出,顾云鹏只是撞了一下他的胳膊害他在作业本上划了一道,他都要当众发飙让顾云鹏下不来台,而且是人身攻击问候爹妈那种。当时韩叙和顾云鹏关系还没有那么好,不会像第六章这样搂住他的肩膀让他只管在自己面前大声哭,受了什么委屈顾云鹏全靠自己扛着。
本来就挺偏激的,再加上熬夜,就更偏激了。
《唐顿庄园》奶奶说过:“亲爱的,当悲剧降临,我们总想把责任归咎于他人。如果无人可以指责,我们往往责备自己。(My dear, when tragedies strike, we try to find someone to blame. In the absence of suitable candidate, we usually blame ourselves.)”
季一辉觉得自己的日子不能更差了,活得像一条狗,甚至连狗都不如,于是他开始寻找一个“罪魁祸首”,这个人就是顾云鹏。
顾云鹏为人张扬、锋芒毕露又浑身的傲气,只和他能看得上眼的人交朋友(比如杨潘是因为“知错能改善莫大焉”而过了他心里那道门槛),从来就不怕得罪人。在第四章结尾杨潘因为胆子小了些拒绝和韩叙一起去书店,并且数落了两句韩叙(杨潘数落的其实也没错,韩叙确实是没把这件事办好),他就直接怼了杨潘,而且嘴巴锋利得像一把刀,那之后杨潘居然和他成为了关系还不错的朋友,整天问他借卷子,设计了班徽还跑来拿给他看,这真的说明杨潘这人心胸宽广人不错。
顾云鹏并不在意他人的感受,经常口无遮拦,不经意“刺伤”别人。
简单来说,顾云鹏本就不是一个特别讨喜的人。
以“他坐在我当年那个位置”为切入点,季一辉将自己所有的不如意统统归咎于顾云鹏。就好像顾云鹏是那个“抢走了他所有好运”的人。
好,找到一个可以仇恨的目标了,那自己的每一次不如意,每一次考不好,每一次回答不上来问题,每一次遭受同学和老师的白眼……都是顾云鹏的错。仇恨日积月累,在他的想象中,顾云鹏是自己最大的仇人。
按说韩叙对他比顾云鹏对他更加不友好,还把他打得鼻青脸肿,但是因为韩叙不是他长期以来的假想敌,所以他不会那样执着地追着韩叙去恨。
季一辉对顾云鹏这种执着,简直堪比林杨对余周周的执着了,大家可以对比一下第四章32节和第六章126节,林杨为了余周周一个个看榜单上的名字,简单和β以为他因没考上而垂头丧气;季一辉为了顾云鹏一个个看榜单上的名字,路人小女孩以为他因考上了而狂笑。而事实上,这两个人的喜怒哀乐的开关都在“别人”身上。
在毛姆《月亮与六便士》中,有这样一句很经典的话:
“爱情要占据一个人莫大的精力,它要一个人离开自己的生活专门去做一个爱人。”
想想简单,想想耿耿,很好理解吧?
再看看季一辉,为了“恨”把自己整成什么样了?
爱和恨这两种情绪何其相似!都需要占据一个人莫大的精力,让他离开自己的生活,去专事“爱”或“恨”这一件事。看过《火影忍者》没?佐助一开始对他哥哥恨之入骨,不就是这样,离开了自己的生活去专事“恨”这一件事吗?
与“爱”不同,爱总会给自己、给对方留下些什么,可是恨却只能伤人伤己,这也是为什么119节韩叙要顾云鹏答应自己:保持内心的圆润饱满,别因为我而去恨季一辉,那样会伤害到你。
多好的朋友。其实比起118节韩叙为了顾云鹏被打成那个样子,119节更让我感动,写119节我掉了好几次泪。不知道你们能不能体会到那种发自内心希望朋友好的感觉?不是说在肉体上为了你被打得遍体鳞伤,而是在为了你挨揍以后,第一反应还是替你担心,怕这件事在你心里留下阴影。
所以说,韩叙虽然早逝,却是十分幸运的,他死的时候,身边围满了他曾经真切关心过的朋友和亲人。
而季一辉显然就没那么幸运了。
创造出一个角色就由不得作者了,写他看榜的那一幕时,我禁不住会想:这已经不是一个正常人了,把自己所有的不幸统统映射到顾云鹏一个人身上,并且有了一个目标就是千方百计报仇。我比较好奇的是,现在他看似“报仇成功”了,那他的下一个目标是什么?感觉现在他成了一个失去目标的断了线的风筝。
假如说他遇到下一个像“顾云鹏”这样的人,好,又有目标了。那如果没有这样的人呢?如果说周围人都不怎么样,他也没法将自己的不幸归咎于谁,那他是不是就要像《唐顿庄园》的奶奶说的那样“归咎于自己”,然后开始自我折磨?
在我看来,他的世界已经坏了,我想象不出他的未来。
● 第五部分:顾云鹏不受欢迎的原因
顾云鹏这人其实不太在意别人的感受,在这个班他只在意韩叙一个。下面仔细分析一下他的一些言行。
(1)不在乎康凡的感受
顾云鹏是个极其珍惜自己时间精力的人,只愿意给韩叙一个人投入自己的精力,其他人他根本懒得管。因此每次面对冯亚军的非难他都点头称是承认错误,因为这样最节省他的时间。因此在教导主任三番五次找他谈话恳求他留下的时候顾云鹏直接发飙了,觉得太浪费自己的时间了。
在初一的时候康凡其实问过顾云鹏几次“每日一题”,但是他的解答康凡根本看不懂,觉得“不接地气”,没办法了康凡才只能问韩叙。
为什么顾云鹏的解答步骤康凡看不懂?因为中间过程写得不细啊,就像程云鹏那本《矩阵论》上的例题证明过程我也左看右看看不懂啊(对这个书的主编就叫程云鹏,这本书作为研究生指定教材看得我真的很崩溃)。但是顾云鹏也没想着给康凡补充补充指点指点,看不懂拉倒。他的时间精力统统都投入到了他喜欢的事情上,比如阅读《电脑报》,比如打篮球。
说到这里,希望大家一定要注意一点,康凡人不错,和班里其他那些忌讳顾云鹏的人是不一样的!康凡是问过顾云鹏题的,只不过顾云鹏讲的他实在听不懂所以才只能放弃(顾云鹏自己也说了他表达能力不强,为了给燕泥讲几道题还要认真研究化学老师是怎么讲的),而并非是韩叙想的那样“康凡是因为不喜欢顾云鹏才宁可等自己等到快上课了也不去问顾云鹏”。
(2)不在乎杨潘的感受
第五章第62节杨潘乐颠颠地拿了自己设计的班徽来卖弄,顾云鹏毫不留情地表示“不怎么样”,就算是关系不错,是带点开玩笑的意思,那样说也还是太不给杨潘面子了。
(3)不在乎班里学得不够好的人的感受
教导主任找他,他直接在班里抱怨“浪费我的时间”。
杨潘和他说起因为被偷合同而从师大附中落榜的女生的事情,顾云鹏毫不在意地说“需要十分加分才能考上师大附中,本来也不拔尖”。
每次化学老师提出“这题谁会”的时候顾云鹏从来不放过这种机会,然而老师问“这题谁会”的情况一般都是一连点了好几个人的学号而对方没回答上来这种情况,这时候顾云鹏巴拉巴拉回答得特别好,你懂的。
以上。
分析到这里你们也明白了顾云鹏在班里不受欢迎是有道理的了吧?在不了解他的人看来,这个瘦子就是个古怪的、不平易近人的、整天捣鼓与学习无关的奇怪爱好的、可偏偏一考还考得特别好的富二代+天子骄子。嘴巴不甜,口无遮拦,对别人爱搭不理,对别人询问的问题马马虎虎应付一下,不在意别人的感受,不懂得低调,在各种场合都出尽了风头,那怎么可能受欢迎?
光看上面这几段就已经很让人头秃了对吧?我还没有包括进去“平时在班里不怎么学习”,“整天悠悠哉哉”,“活动课大摇大摆打篮球”这些呢,这些行为无疑是将“你看,我就是很有天赋”大写加粗写在脑门上。
有读者问我,班里女生怎么看顾云鹏?我说,男生女生都不会喜欢他。感觉是有道理的吧,现实中要是有这么一个同学,估计我也不会太喜欢他,陈桉说得好:好人就是对你好的人,在他们班顾云鹏只对韩叙一个人好,在外面顾云鹏只对他的小燕雀好,觉得,这样的男生不会多受女同学欢迎。何况他颜值一般,普通相貌而已,那就更没有什么可喜欢的点了。
不是班里同学真的那么差劲,而是顾云鹏自己实在不讨喜。他讨读者的喜的原因在于读者是从韩叙视角看的,而顾云鹏偏偏只对韩叙好,而且是特别好。
成为“众矢之的”固然冯亚军有错,但是更大一部分原因在于顾云鹏自己作死,作死到最后韩叙替他挨了惩罚,拳拳都打在肚子上,胳膊也摔断了,这下顾云鹏后悔了,想必之后会有所收敛。
● 第六部分:情感
这章我想要刻画的情感已经很明显了,和顾云鹏的友情,和β的友情,以及和简单的爱情。
当时我写下121节《爱人者人恒爱之》,其实我不是想写韩叙,我满脑子里想的都是季一辉。韩叙打了一架摔断胳膊之后周围的那三人都竭尽所能地对他好,恨不得把心掏出来给他,季一辉呢?被冯亚军勒令退学了——可能不是真的由学校方面正式要求的“退学”,但是冯亚军肯定威胁他了,说你要是敢来有你好看的。
这种差别的原因在于:你怎样对待别人,别人就怎样待你。孟子曰:爱人者,人恒爱之。就像镜子一样,你递给镜子里的你一朵玫瑰,Ta也会给你一朵玫瑰;你对镜子里的你怒目而视,Ta也对你怒目而视。
且不说简单(这个角色比较特殊一些,我一般都要去掉),在US第六章里,韩叙投入了多少时间给顾云鹏和β啊,不光是学习方面帮这两个朋友,还有其他方面的关心和鼓励,这都是被那两人看在眼里感念于心的。
在插播未来的时候,我只写了两个“韩叙死后24小时之内”的片段,写的都是“朋友”,就是写β和顾云鹏。一个是β抓着他的手回忆他当年给她讲“压力和压强”的事(108节《压力和压强》),一个是顾云鹏从晕厥中醒转过来后回想起当年韩叙认真要求他答应自己放过季一辉——因为这样才能放过自己(119节《圆润饱满的心》)。为什么我特地安排韩叙这两个朋友身边都陪伴着自己的伴侣(徐延亮和燕泥)?因为他们都濒临崩溃了,这打击实在太大,身边要是没个人陪着根本撑不住。
怎么说,写这一章总有这样一种感觉:这个人实在是太好了,他给身边的好几个人都留下了礼物,然后早早离开了这个世界。曾经被他温柔以待的人都会在他离去后缅怀他,所谓:有的人死了,他还活着。
至于简单,为什么不给简单插播一个“韩叙死后24小时之内”片段,你要想,连β都像疯了一样,因为自己以前一句失言神神经经地向已经死了的韩叙道歉个没完。顾云鹏身为一个男人,身体又那么好,还当场就晕过去了。何况简单?
简单对韩叙的感情是超乎那两人的啊,第五章81节《家人(上):无家可归》,β和顾云鹏这一路都没有脱下自己的大衣和围巾给韩叙(毕竟真的很冷,而且回去路上顾云鹏和β两人的注意力集中在被冻得更厉害的金爷爷身上),但是简单二话不说就脱了给他裹上。
简单知道的那一瞬间会发生什么我也不知道了,但我敢保证她是在24小时内知道的,她本来也躺不住,又一看平时最关心自己的β居然没有陪在自己床边/陪在自己床边的β和徐延亮都是那种表情,怎么可能不发现?
对于“简单是什么反应”,我选择不写。正因为不写,读者心目中才会有无数种猜想。我个人的话,按照《罗马无假日》和《炮灰》里她那个“假装β没有死”的处理方式思考一下……我想到了《狮子王》辛巴他爸死了之后辛巴推着他爸说“我们回家吧”这一幕。那他爸肯定一动不动啊,辛巴就钻他爸怀里流着眼泪睡着了。想想都觉得那场景惊悚,远远超出了我的笔力以及心理承受能力,背后寒得不行。
一阵恶寒。我还是接受不了这个想象。勉勉强强能接受狮子这样,能接受企鹅这样,就是接受不了简单这样。之前看纪录片,小企鹅都冻死了企鹅父亲还是接受不了现实,紧紧地把死去的小企鹅包裹在育儿袋里,试图把它唤醒,这一幕看得我真是浑身涌起一阵恶寒,仅仅是围观都觉得有种窒息感,痛恨摄影师为什么要让我看到这么可怕的一幕。
好了,那么US第六章就到此结束了,我也需要离开一阵子了。感谢阅读。
2019.5.10
by 悠望南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