擀杖抬抬下巴,呼出一口气:“暂时还没有。族长不在这里。”
因为背对着屏幕,我看不见和擀杖连线的到底是何方神圣,只觉得那一点些微的声响,都让我头皮发麻。这些年里,我就像非洲大草原上的草食动物,有个风吹草动就能判断出是狮子还是鬣狗。仅凭这些声音,我能听出一个新晋上位者的狂热和自负,还有一点虚张声势。
“给他们地址,交易吧。没有必要耗着。”
擀杖抬起头,对小花和胖子道:“我能相信你们吗?”
小花哼了一声:“我们能相信你吗?”
“能,”那个看不见面孔的遥控指挥者笃定道:“我们并不想把原族长救回来,我们只是想知道一些事情,至于吴老板,我现在就可以告诉你他还在这个城市里。我想即使我不告诉你们具体位置,以你们的能力,用不着掘地三尺,就能找到他。”
我越来越疑惑了。其实从擀杖开始和小花交涉开始,我就觉得有件大事只有我不知道。
复制品吴邪好好的和闷油瓶在一起,虽然他似乎曾一度身体欠佳进了医院。但我敢笃定,只要有闷油瓶在,无论什么人都不可能把他劫走。而汪家的意思,分明以“我”为质,要挟小花冒着极大的风险把汪家族长弄过来吐出秘密,————这说明最不可能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那么闷油瓶在哪里呢?
正在这时,pad屏幕里的汪族长突然有了一点声响,他像猪似得哼唧了几声,居然悠悠醒转,吐出了一串数字,语速极快,但是咬字清晰,不像是谵语。莫非这就是他们要的秘密?
汪族长吐真言的时间只持续了三秒钟,但整个房间中的气氛明显不一样了。擀杖一方的远程一端听得见狂喜的呼吸声和压抑的欢呼,擀杖自己也像卸下了千金重担。然而局势倒转,汪族长这么这么快就失去了价值,我方的优势好像不存在了。
而且与此同时,我似乎感觉到了一点不对劲儿。这一切都进行的十分浅表,甚至于荒诞。我想,现在最好的做法就是赶紧离开这里,然后联系小花,让他们把梁湾胡噜走,先撤回来,再做计议。
我站起身,道:“我还有事,失陪。你们两家谈。”说着便费力站起,拄着登山杖就向门外走去。迈步时一个腿软,竟然把地毯搓起来老高,打了个趔趄,差点没拍到地上。
张海客的身手会这么狼狈吗?我似乎感觉汪家的一伙,看我的目光都变了。我无暇顾及,做了一个尴尬的手势,两三步走到门口,拉开大门————
然而眼前不是走廊,而是一面混凝土墙。
我浑身的血液都涌到了头上,如芒在背,只觉得身后已经剑拔弩张,有椅子在地毯上倒下的闷声,也有枪栓被拉开的脆响。真是该死,303没有承重墙,如果我再清醒一点,我就不会去开这扇门了。
如果把此情此景换到墓穴之中,303就是那种活动的墓道或者耳室,专门使盗墓贼在黑暗和恐慌中晕头转向。我不能确定是哪一刻着了道,但在座的肯定有人觉察了这种异常,只是没想到而已。
我回过头,发现擀杖他们已经全部站起来,那些年轻的服务生早就抛掉了拿在手里的托盘,拿枪对着我的方向。我眯了眯眼,发现是清一色的贝雷塔,中看不中用,而且主要目标并非是我,而是胖子。
胖子双手持枪,留给我一个站立着的浑厚背影。我看出那是两把半新不旧的92式,且他的胳膊看似松闲的抬着,耳后却跳动着一根青筋,指不定下一秒就开火了。
小花则仍旧没事人似的拿着手机坐在那,刷了两下,说了声:“没信号了?”
“电磁屏蔽,”我说,“真是大手笔。咱们大概换地方了。汪——汪先生,能不能解释一下你们到底要干什么?”
擀杖笑:“对不住,刚才诸位既然听到了我们的秘密,那么就别想出去了。”
这个时候,我背对着原先的房间大门,扫了一眼敌我的大致分布:汪家十人,六个是服务生打扮,其中四位立在擀杖等二人前后,正对小花和胖子,另外二人侧对我,一个看住老头,一个看住钩子等三位伙计。另有两人在梁湾身边站着,一个拿枪,另一个站在轮椅后,看不出来有没有家伙。
小花拿着手机,冷声道:“那可由不得你们,周围是吴家的人,进来就是个时间问题。”
擀杖咧嘴一笑道:“时间问题也是问题,等你们的人进来之后,就只能收尸了。”
我看不见小花和胖子的表情,只觉得汪家这几位敢死队员颇有我当年的风采,便道:“我们有人收尸,你们可没人管。————我说,您用得着那么得意吗?你们已经是弃子了。”
擀杖斜着眼看我:“这位张先生,最倒霉的不是你吗?本来就是我汪家和吴佛爷之间的事,你可要陪葬了。”
我往前走了几步,一下子成功吸引了四个火力,不禁有点发飘:“你就那么肯定刚才汪——汪族长刚才说的那一堆就是你们想要的秘密?万一不是呢?我们出不去死在这里,你们就再也别想得到什么了。”
擀杖盯着我没出声,而后对着坐他旁边的一个中年努了努嘴,那人在电脑上操作起来,我忙对小花说:“试试信号。”
小花就像没听见一样纹丝不动,擀杖却歪着头,眼光如刀:“你真是张海客?”
我点头:“久仰不久仰??你们没有确认汪族长说的到底是不是所谓的秘密,就这么急着把事情做绝,不算是稳妥。”
擀杖依旧紧盯着我,慢慢道:“多谢提醒了。我听说你模仿吴佛爷多年,连做起事来都挺像的。”
这时候,那个中年人突然转头,对着擀杖耳语了几句,擀杖眉头一蹙,像是要生气的样子,却在一瞬间内复又舒展开,道:“多谢张先生提醒,不过据我们刚才的试验结果看来,你可能是多虑了。”
我觉得他话里有话,决定诈他一诈,便道:“你们并没有真的验证,只是根据密码学原理简单校验了他说的那一串数字的特质。对吗?真正的证实,只有汪家海外一帮人能做。”
擀杖叹了口气,道:“算你说的对。如果不能用,代族长会再和吴家联系。我们现在做的只有等待。”
说话之间,我一直没看小花,但是凭直觉,我能断定他一定在搞一些小动作。因此,我决定再吸引一次眼球,于是拄着拐杖往梁湾那儿走了几步,擀杖做出阻止的手势:“张先生最好还是安静点,枪是不长眼的。”
我点点头:“我知道,但你们没发现吗?这个女的好像已经死了。”
擀杖一抬下巴,梁湾轮椅后边的那个年轻人便抬手摸向她的颈部,说时快那时迟,我丢了拐杖就地趴下,顺势一滚————我原意本来是要滚到梁湾旁边那个拿枪的矮个子身边扯倒他夺枪的,因为梁湾在,他们多少会顾忌着点不敢开枪,谁知我刚一趴下去,眼前就一片漆黑,黑的好像千年未曾打开过的墓道一样。
紧接着,一道火光闪过,枪声炸开,终于交火了。我的血一下子涌到脑门上,因为我听见了几声惨叫,有躯体和桌椅倒地的声音,同是地动山摇,我意识到这个能移动的房间又开始移动,凭感觉是在下降,而且加速度很大,但不成是掉下去的?
两秒钟之内我的猜想就应验了,只感觉身子一飘,又猛地往下一扥,耳边巨响震耳欲聋,我那身行头,假发假下巴假胡子什么的全都移位,眼睛也不知道摔到哪里去了。于是我干脆抬手扯开他们,好一阵凉爽,还没爽完,突然觉得眼前有了光亮,虽然遮着窗帘,但是缝隙里透出微光,看来这地方已经掉出了那个封闭起来的隐秘空间,小花可以通知吴家的救兵了。
我拱起身子,抬头一看,发觉所有人都给拍在了地下,与我不到两米处有一双恶狠狠的老眼正直勾勾的瞪着我——正是擀杖,只见他满嘴鲜血,大概是下巴砸在了桌子上,咬住了自己的舌头。
我没打算笑话他,因为他手里托着一把很小的女士手枪,枪口对着我。
“再动试试!”他含糊不清的吼道。
我贴着地,觉得似乎有人想着这边冲过来,“你爷爷的,”我说,“刚才真不是我——”我大概能猜到是谁,但擀杖不这么认为。
枪响了,我眼前一花就失去了知觉。
我这一辈子,曾无数次的设想过自己的死法,其中包括:被车撞死,游泳淹死,吃饭噎死,喝水呛死;自从零四年上道儿,又想到过被粽子掐死,困在墓道里饿死,被机关算计死;后看上那人,想到救他不成被人害死,救他回来他不认我我伤心死,好歹住在一块了,又想到求欢不成由他捏死,求欢成功马上风乐死;独独没想过这个结果。
我觉得周围黑黑的一片,只有眼前一点光亮。这就是死亡吗?我曾听某个濒死又被救活的某个伙计讲过,快死的时候,你会觉得自己在一个很黑的所在,只有眼前一点光亮指引着你,然后你不自觉的朝着光亮奔去,之后便是花红柳绿的一个美丽世界。
可我不想死。我最遗憾的就是没有好好的对那人说一句我爱你。也不是没说过,但每次都呼哧带喘,在他看来必是猥琐已极,令人作呕。如果我还有机会见到他,我一定会用最正经最直白的态度对他说:“我爱你,一直到死,这都是真的。”
可是感慨没发完,我身不由己,竟一路朝着那点光亮狂奔而去,快的好像一阵风,紧接着一切喧嚣和光影都扑面而来,五感由钝拙变得敏感,我抬了抬眼皮,感觉上下眼睑都长在了一块似得颇为费力,但究竟还是喜欢的出了声:“呜哇——”
有人刺啦一声把窗帘拉上了:“醒了?真能睡。”
我听出这人是胖子,不禁大喜,想来个垂死病中惊坐起,然而手脚酥软,究竟是没能成功。胖子看我跟条离水的鱼似得乱扭,便凑过来把我支起,又塞了个枕头:“喝水不?”
我像个粽子似得僵硬地扭头看看,医院,二人间,条件还成,“这是山西还是哪儿?”
胖子道:“山西,你昏了三天三夜。”
我:“我中弹了,汪家那狗日的——”可是好像没有中弹的迹象,还是麻醉劲儿没过去?我可真不想等那股麻木感褪去了发现自己少了某些零部件。
胖子意味深长:“老天保佑,小吴啊,你是不是供了什么佛菩萨在家里,关键时刻就显灵。”据胖子讲,我的运气简直好到不可思议,擀杖扣动扳机的时候我像个大燕巴虎似得支起身子,那颗子弹就没能射进胸口,而是擦着我那缠着布条的肚皮嵌进了墙壁。
可在当时,谁也没看出来子弹只擦伤了我的肚皮,所有人都看见擀杖打了我一枪之后我就趴下了。胖子说当时闷油瓶喊了一声,几乎在枪响的同时,他跳到了擀杖面前。
“那狗日的很惨“,胖子吸溜牙花子,“他的脖子被小哥踢断了,骨头渣子都刺破了皮,支楞在外面,那个脸歪的可怕——”
“等等等等,小哥也在?”我道,“他就是那个老头?”
胖子点头,“装作是吴家的老伙计头,还挺像的吧。老实说,我见过他杀海猴子粽子什么的,见过他打架,可没见过他杀人,几乎都是一招秒,有枪也没用,谁能快过他,再说还有我们呢。老子其实并没认出来你,所以没受情绪影响,稳定发挥,汪家那帮子开始还横,后来就不行了。解九爷也不是吃素的,就是你手下那个钩子太面,太不成事了。”
我现在不爱听他说,急的伸手捏他的大嘴:“小哥呢?受伤没?”
胖子嘿的一声把我手打开:“干嘛呢这是?小哥守你三天三夜,正休息呢。”
我放下心来。
胖子站起来,拍拍手:“你好好休息,现在有点麻烦事,我和九爷都得去办。有事你就呼叫,让护士妹妹处理吧。”
我仰躺回床上,脸上不自觉的就笑起来。又躺了一阵,发觉四肢归位,便慢慢坐起。病房很不错,只是我还有一位病友,蒙头躺在靠墙的床上睡着。这几天忽遇寒潮,北方降温,正是最好的秋意。
我捂着肚皮四下里转了转,觉得被老痒的针剂阻断的力气,又回到了四肢百骸中,不觉轻松。钻到卫生间里看了看,没毁容,只是瘦了一圈。开刀剃须,嗡嗡了没几下,就听得病房门开。我猜是闷油瓶,便急急忙忙的抹了把脸,推门出来。
来人捧着一束花,微笑地看着我。
我愣在当场。
不是闷油瓶,不是小花,不是任何一个让我觉得轻松愉快的人。这么一个吴邪形状的人类,让我一下子就想到了老痒和汪家合谋搞出来的复制品,那个取代了我的青铜造物。
我恶念顿生,几乎想扑过去抓住他修长白净的脖颈子狠狠地掐,掐,掐,直到他翻白眼口眼流出黑血像一滩烂泥一样倒在地上,再把他一把火烧干净了事。
来人觉察到了杀气,顿时后退一步,有些小心道:“吴老板,我是张海客。”
我哦了一声,杀气顿时烟消云散。差点叫出来他大哥,忙笑了道:“张先生你好,你什么时候过来的?一路顺风罢?”
我当然没天真到认为他专程来慰问我。张海客一来,多半与闷油瓶有关,果然张海客把那束花放在床头柜上,便道:“吴老板,看起来你恢复的挺好的。我这趟也是奉着族长之命,把族长夫人一并捎带过来了。”
“哦,啊?”
“刚下飞机,族长接我们到酒店先安顿下来了。现在族长和族长夫人在一起。”张海客笑道。
我头有点晕,好像老痒又给我扎了一针:“族长夫人?”
“对啊,他让我带过来的。族长夫人已有三十年未回国内,这次正好来玩玩。他们两人也是多年未见,正好叙一叙。我这个当哥哥的总不能当电灯泡,就出来看你。过几天你痊愈了,大家见见面,怎么样?”
我盯着张海客那张笑吟吟的脸,一时间五味杂陈,族长夫人,还是闷油瓶叫过来的,还要故地重游祖国壮丽山河,还要和闷油瓶叙一叙,就在酒店里。一切都顺理成章。我觉得我一介商贾,很会揣摩别人没说出来的意思,闷油瓶的意思就是:他是有家室的人,让我不要再做妄想了。
张海客还在说,我恍惚的听了一下,大致是我击败汪家厥功甚伟,我点了点头,重新瘫巴在床上,忽然张海客静了下来,若有所思的看着我。
我下意识的看向他:“怎么?”
张海客叹口气:“吴老板,其实我有些话不知当不当讲。”
我道:“你说。”
张海客抬起眉毛看我一下:“这半年,族长住你那,实在是添了不少麻烦。你们感情好,本来是个好事,可总有些人说话,很不中听啊。”
我道:“什么话?”
张海客笑了一下:“都是些风言风语,我压根不信。太离谱,太下流,太荒谬了!你不知道,张家好些年轻人都是海外长大的,那想法离奇的程度不是我们这些老人能比的。我和族长一起长大,他是什么人我最清楚。吴老板的为人,我最放心,怎么会干那种事儿呢。”
我猜到了八分,便僵硬道:“哦。”
张海客见我怏怏不睬,便识相告辞。
我胸口堵得慌,便翻了个身。对床病友大概是被张海客叨叨醒了,也翻了个身,把脸从被子里拔出来,正对着我。
这男人身量长大,剃了个光头,我觉得得他下半张脸颇为面熟,上半张脸却很陌生。
他睁开眼,褐色的眼睛里并无焦距,却是笑了一下:“吴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