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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oc|愿望的一半
山狋 2024-08-14


 —— “我的愿望是,我们以后可以永远....”



        下过小雨,窗玻璃上微微起了雾,结束握笔的手舒张了一下,落在时间显示器上,晚间六点半,指节轻轻摩挲过日期,二月十三号。

        不速之客来借住的第五天,陈德喜这么想,很快又为自己计时的单位是他感到有些不愉。

        不管怎样。她决定按时下班。

        收拾手包的空当,在包内侧碰到一张卷起来的纸条,那个人就像笃定她一定会发现一样,小小的纸卷得很细,展开,只有一行很随意的字。

        “顺路带一瓶酱油,要东古的黄豆,不要海鲜”


        雨季过后连阳台也湿漉漉,水迹顺着半开的窗延伸进来,几盆整整齐齐的绿萝圈起一盆闭叶的君子兰,叶片抹着一层匀称的光亮。

        宋之由放下手里的纱布,后退,打量一下焕然一新的露台,满意地点头。

        听见锁匙的脆响,他堪堪将纱窗拉上,还未出去,就见她板着脸放下手提袋,另一只手夹着一瓶黄豆酱油走进来。东古花花绿绿的商标藏在深棕色夹克里,把她一身飞车党的冷酷拉成居家风格。

        “回来了。”

        一阵气闷,他心头笑眯了眼,面上却还装着一副平常样子的嘴脸,陈德喜最熟悉不过。

        “你最好不要同我讲家里的酱油用完了”,她一年开火的次数可能都没有这个礼拜多。

        “当然不是,是过期了。”

        他接过瓶子,经过客厅去厨房,顺便拉开餐桌旁的坐椅:“吃饭吧。”

        她这才舒开眉头,手指在身后紧了紧,朝桌边走去。


        十五年的间隔里,这样同桌吃饭的时间并不多。本来尚算亲近的关系经过这些年拖陈,已经变得和陌生人没有二致,他多半谨慎而又强自平淡地与她搭话,而被她用沉默或语气词跳过,扣下情绪的开关。

        她不打算再与他熟悉。即使只是作为...最普通的家人。

        “阿爸过两日要从广州返来,我不会再住这边。”

        筷尖无意识停在碗缘,在即将碰到手腕时又往回一滞。

       “我以为你会说,一起吃一顿饭。”


        他盯着她又夹了一片笋,没有递向嘴边,而是摆在米饭上,将碗和筷子一起放下。她正了正颜色,抬眉,眉下阴影昏暗,被客厅垂悬的灯光映得像一团化不开的墨,眼神里的抗拒却再清晰不过。

        “你想来,我同阿爸当然欢迎。”

        他低头笑了笑,注意她直起来的背,自动忽略这句话。

        “不用了,再过两天我就走。”

        余光里她紧绷的肩膀稍稍放松,重新拿起碗筷,他就知道,这才是她真正的意思。

        “不再留下吗,你要回去,还是另外找地方住?”

        略失望地稍稍叹一口气——但他依然期待她挽留他,哪怕只是同父异母的兄长,作为一个普通的、不远也不近的家人,他依然希望她能挽留他。

        就像那时候他们还没知道彼此的渊源,他从离岛茂盛的草丛中捡起一只手套,抬头,就是她圆圆的脸颊,细细的鼻骨,拧起的眉毛,和不知道是抿起来、还是懊恼缘故嘟起来的嘴唇。

        巡逻警的警服是草绿色,还没有现在这样板正和冷清,她背着一只手向他讨要的样子也鲜活得过分,以至于,每时每刻回想起来,他的神情都太温柔且恍惚,常被身边的人询问,你是否想起你的恋人。


        “I had a crush on her beginning at about age twenty.” 他这样跟堂下的学生们说。

        “Perhaps more significantly, I realize my own heart was beginning to flutter in the presence of certain specific girls.”


        陈德喜松了一口气,在客厅终于陷入沉默,而他似乎又神游天外的时刻。

        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这是她偶然听得的一句谶语,她并不信教,一心只想在唯物的世界里用条律求解现实,在她想,佛经实则比很多伤痕文学都要残酷,它以一种看开所有的空旷试图化解你,化解你作为人的真实和狼狈不堪,化解这么些年困扰、禁锢却也终究决定着你是谁的一切。

        可是鬼使神差地,她把这句话记在了心里。二十四号那天晚上是平安夜,负责审讯的同僚很快把供词留档,封锁好档案,离开了办公室,只有她一个人留在空下来的三角桌前,低着头,双手习惯性交叉撑在额前,闭上眼去沉思。

        思考什么呢,能思考什么呢,她又不需要与人过节,更不需要接受谁的庆贺,余家升给她发了条短信,告知自己最新的升职喜讯,末了祝她平安夜快乐,苹果给她留在储物柜里。

        她摁熄了屏幕,手指停留在按键上,黑夜里久久地眨着眼,把那些或柔软的,或灼热的回忆全都收回去,齿轮重又吻合,面具严丝合缝地戴上。她又是Linda了。


        “知道我在想什么吗?”

        “不知”,她还没从惯性的亲密中习惯过来,咬了咬牙,才把那句你告诉我吧吞回去,背在身后的左手握着右手腕,“我想也都没必要知道”,她接着这样说。

         “不管怎么样,平安夜快乐,我送你...我愿望的一半,伸出手,好吗?”

        嵌着彩灯的圣诞树下,宋之由伸出一只带着伤的手掌,铁丝刮破又愈合的痕迹在他这样一双一看就用来握笔的手上是很明显的,陈德喜又犹豫了一会儿,总归还是慢慢松开了。

        他握上来的时候,两个人心头都颤了一下。

        “我的愿望是,我们以后可以永远....”

        陈德喜有些惊恐地听见他止住了声音,终于令人放心般地,顿一顿,重又接下去——“我们两个,可以永远是彼此最重要的,家人,谁都不可以先毁约,好吗?”

        他落下来的掌心里有一块小小的圆形,她起初跟害怕那句话一样害怕那是戒指,但最终摸出那是一枚老式的银币。凿成两半,一半系着绳子,一半缠着细细的银链。

        “我的抓周礼,我从小到大一直没想过送出去的礼物,就用来,先约定五十年吧,可以吗。”

        在无人听闻的风里,眯了眯眼思量过后,陈德喜点头。

        好。她说。我给你五十年。

        后来...约定还是在跑远的记忆中落了灰,不是谁先打破的诺言,只不过那太危险,近一点,远一点,他们都容易记起些最初的事,唯有彼此远离,用相隔万里之遥和昼夜相反的时区分割,才能在家人这个框架中安然无恙。

        他们疏远得很默契,又或者是,陈德喜在硬下心肠这方面,有着得天独厚的本性。你看她卧底就从来没有感情用事,也从来没有过摇摆,挫败,和失败。

        她所有的私人情感好像都被储藏妥当,在纷来的胜利与荣耀中杳无踪影,她的肩章一换再换,最后如愿走出离岛,走出刑事科,走出那些过去给她遗留下的困局,把白衬衫的制服穿出一种独一无二的冷。

        她就是那样,会鼓励下属,会引导证人,会利用暗线,会舍弃无谓的恻隐,并且劝余家升不要年纪比她大了,人却比她还幼稚。


        饭菜冷了,余温在空气中冒不起一丝白气,她放下筷子,宋之由端碗喝着汤,看也不看,却准确无误从桌下拿出了纸巾盒,递到她面前。

        “今年生日还没过,想要什么礼物?”

        “...” 她抽纸的手蜷了蜷,舒展开,纸巾在唇上拭过。

        他了然:“我不会在香港留太久,到时候,礼物邮寄给你,当然,如果你要我亲手做,也是可以的。”

        他再次递出台阶,她拂开,只答。

        “没有了,我很久没过生日,可能今年得闲,会同阿爸在一起食餐饭,然后回老宅住一晚。”

        她说离岛。她知道他回去过。

        “为什么不过了?”

        她把纸巾叠了几叠,压在碗底,收回手。

        “太麻烦,没时间。”


        为什么不过了呢。这个问题,最不应该来问的就是他。

        “一起出门吧,我有地方要带你去,过两天我要走,算提前给你过个生日。”

        他那天淋湿了衣服,眼镜上也蒙了一层水珠,站在烘干机前,只留了一件单薄的衬衫在身上,橘色的影子透过去,映得整个人温暖、迷离,又虚幻。

        她抱臂站在一旁,没有上前帮忙的想法,只提醒他:“今天要陪阿爸见长辈,明天下午有会要开,其他时间应该可以。”

        “这样说的话”,他转过来,“那岂不是只能一起和你去见长辈?”

        她僵了僵,才缓过神,背对着他,几乎是依赖沙发将他的目光隔绝。

        “如果、只有阿爸,我当然可以带你去,但是还有其他叔伯在场,你想我怎样介绍你?”

        “说我是你新找的男朋友,好不好?”

        她完全僵住了,大脑在一瞬间停顿,平日里的分毫不让、能言善辩似乎全然消失。宋之由等了片刻,以为等到的会是一句痴线,又或者其他轻轻揭过的言辞。

        他望着机器里滚动的热源熊熊放出橘色的光,双手攥紧,终于他没有等到。

        拙劣的试探让彼此都陷入尴尬的沉默。

        宋之由摊开外套,换了一面烘干,湿润的雾气飘上面颊,遮住了眼神中一些外露的东西。

        “开玩笑的,吓惨你啦”

        那之后,她再也没答应和他一起庆祝过生日。




——而愿望是什么,愿望不过是记忆的奴隶,总是虎头蛇尾、有始无终。


        一年中游荡在港岛的日子里,他偶尔也在街边看过她。

        最近的一次,他提着刚刚装好的拿破仑蛋糕,见她从街角匆匆走过,微侧着身,在提包的内侧把着枪柄,以低头来掩盖耳机蜿蜒的走线。他知道她没有注意到自己,毕竟,督察在安排行动时怎么能分心呢?

       但在那个时候,宋之由找了间临街咖啡馆坐下来,将那块本来要当作见面礼的蛋糕摆在手边,等到日暮西沉。一直到警戒线拉起,她握着手铐押解犯人提出来,后监门关上,警车再闪着红蓝灯离开,他想象自己就是这样一个陌生人,一个路人,望着她。望着远处那个严谨又身手利落的女警官,揣摩她的来由、过去,想起她黑色的西装外套,一时失神。

        如果他就是个陌生人,那也该有多好。

        那天傍晚,蛋糕的奶油终于化了。


       曾经他与她一同回过旺角的家,那一年他们共同的父亲大寿,她好容易休了假,暂时没有管队里的案子。

       他比她高很多,进门时总是走在后面,两个人穿了款式跟颜色都相近的衣服,一个提着手包,一个拎着礼品,从门后走进,低着头喊了声,“爸”。

        陈父在茶几那边看见,应得很欣慰。

       “阿由要多回来看看才好。”

        听到这话时,一个随便地笑笑说工作忙,哪里就能回来那么多呢,另一个想着“也不知一年偷摸回来几次了”,彼此眼神一对,又若无其事地游开。

        陈父挪着轮椅放酒,完全没有体会到身后这一分暗涌。

        老人家年纪大了,过往的严苛也不复存在,只得知后来关于他们俩的只言片语,便以为一双儿女也跟他一样看得开。

        其实看不开又怎样呢?来之前,一个坐在副驾驶上,一个手里把着方向盘,沉默到时间都失去知觉的时候,他捂着嘴闷闷咳嗽。雨从积厚的云层上落下来。他跟她都没有讲话,为着这雨,一个人伸手过去开了雨刷,一个人空出右手把空调抬上去,她避开他的眼神,话也是那样冠冕堂皇的。

       “宿醉后吹冷风,不怪得要吊水。”

        他顿了顿,知道昨天傍晚回住处时,手背的棉签被她留意到。

        早已痊愈的针孔竟似幻觉一样跳痛起来。

        黄昏,从地下车库走出来,他远远就看见她一个人,拄着包,直站在住宅区的女神塑像旁。他搂着外套走过去,见她额前发细碎,露出一双眼睛高远疏淡,即使明知道她总是这样站着,思索,权衡,等待,也还是会为她这一刻的神情感到惊怕。

        怕她无所谓了,怕她放下了,怕她只留下他一个人溺水挣扎,怕她平淡的假象终有一天会变成真实,到那时,他还剩下什么呢?人一生能有几个十五年?

        他跟她交缠得太久,在积年的拖陈中已经忘了要怎样去不甘,只能尴尬又不失庆幸地承受着这份距离感,又不知所措地继续向彼此靠近。

        ——“下班,可以来接我了。”

       无论如何,听到她这句话,电话那头他总还是高兴的。 


       准备要离开香港,他便提出要与她一起逛逛超市,听到这话,固然她常常不归家,冰箱也用得少,还是点头答应了。

       “余家升同你认识好多年?”

        超市里他推着购物车,自然接过她的手袋。

      “都有十几年,相士话,阿爸命里一定要有个仔陪在身边,所以后来你出国,他就收了个徒弟,同你一样,只比我大一岁。” 陈德喜停在货架前,望了望手里的牌子,又将盒子放回去。

        她少有这样悠闲,拿着牛奶盒的样子更像是在质检而不是在选购。宋之由往上看了一眼,从她头顶拿下一盒。

       “就这个吧,上次买的你喝完了。”

        她愣了愣,没有追问他是如何分辨过期被自己扔掉的东西,和她能接受所以喝掉的东西。反正,他总有些奇怪的办法了解她。

       “人真是奇怪,不是吗?“ 又推着车走了一会儿,他忽然没头没尾地说道。

      “对着真正想要亲近的那个人,永远都不如选好的替代品来得自然。”

       “你想讲什么?”

       “没什么,这边也选好了,走吧。”


        回到家里,他放下购物袋,为她整理好冰箱,按照日期从上往下依次贴了新的标签,单独空出一块地方放面膜。接着因为买了洗浴用具,而她又一副事不关己、团靠在沙发上的惫懒模样,他想了想,打开了主浴室的门。

        她护肤习惯向来很好,从清洁到保湿、护理都一应俱全,林林总总陈列在洗漱台上,从余量上看,每天都有规律地使用。想想她有时候外勤出到凌晨,回到家还要勤勤恳恳打理自己才睡觉,他不由有些失笑。

        未开封的大约是要放进储物柜,他像整理冰箱那样打开柜门,依次理好顺序,直到在最下方的角落里看见了一盒剃须膏。

        拿开盒子,后面斜放着手动刀的刀柄,长久使用让木纹蒙上了一层乌色,锈蚀的刀片已经被拆卸,此刻缺了刃的刀口就静静躺在暗处。

        是他找了很久,终于也没想起自己丢在了哪里的剃须刀。

        他来得不多,也许这是去年秋天留下的,当时接电话匆忙,怕吵到她即刻关门,顺手把手上的东西放在镜子前。也许这是前年春天留下的,那时他凌晨离开,公寓停了电,在黑暗里收拾物件难免有遗漏。

        在以往,她是不会留有他任何痕迹的。

        因为不常常住在一起所以没有衣服,因为刻意在保持距离所以没有备一双男士拖鞋,他每一回到港,不是住酒店就是带着一只小行李箱,怎么样来,就怎么样走。

        而她又是如何会留下这把虎枫木的刀柄?是在某一次下班回家,洗完澡裹上浴袍,准备关灯离开的时候,才无意将它丢到角落?是在某一次整理储物柜,也像他此刻这样发现,看到刀片锈蚀,于是拆走丢弃,却还是没有把这两样东西一起扔进垃圾桶?

        直到这一刻终于确认,他逸失已久的心爱的直柄刀,与他无法言说的感情一样都留在这里。情绪像肿胀的血滴,饱满至坠落,酸涩,还是凄楚。或者仅仅只是庆幸地在想,他们总归是实现过年少时许下愿望的一半。

       “我想要和你一起生活。”

        卫生间的角落有他的剃须膏,也有她的卸妆水。客厅的冰箱里有他留下的牛奶和蔬菜,也有她添置的罐装啤酒。

        他们像一对常常忘记彼此的偷情者。只有在某些相会的时刻,这些痕迹才会显露,其他时候,他们是陌生的。

        嗒。他听到微弱的脚步停顿声,抬起头,在面前的镜子里他望见她褐色的瞳孔,怔忡过后,低下的眼帘。


        宋之由20岁,陈德喜19岁,他们遇见。

        那时候,陈德喜还只是一个刚刚毕业的小警员,和她父亲年轻时一样。只是她的故事里,没有一个总是缠着花巾、身上有淡淡“广生行”花露水气味的女人,而只有乘船来到离岛散心、孑然一身的宋之由。

        故事并不复杂,不过是时隔二十年两代人的失足与纠葛,是准备出国的宋妈妈来岛上再见一个人最后一面,是前后脚的时间差,是宋之由先一步遇到了陈德喜,是没有开始的结束。既没有歇斯底里,也没有多么崎岖,实际落在他们中间,却困顿坚固得像一座山。

      “其实我当年也想过娶她....但”

      “但她一个花船歌女,带不来你想要的前程,而同乡警长的千金就不同了,她看得上你,是你的本事。”

        一直静坐聆听的陈德喜出言打断他,脸上一片平静,她双手平放着摆在桌面,脊背却直挺挺,硬得像枪。

      “阿喜!”

       他因责备而略微加重语气,她无力地扯扯嘴角,终于也扯不出一个歉意的笑。于事无补。

       读了多少年书,拿他当了多少年榜样,信念崩塌时的心情就有多混乱。嘲讽,自嘲,还是绝望,愤怒?

        一屋两妻,贤妻美妾,对一个男人是多大的好事,一子一女,凑成好字,对一个父亲又是多大的欣慰?他当然有理由怀抱热望,可世事偏偏以这样荒谬的发展蜿蜒至今。

        二十年前他扣动了扳机,射出枪膛的子弹却命中了二十年后亲生女儿的心口。没有人知道她第一次带他回家里吃饭,打开门见到宋夫人,一直到那晚听完父亲最后一句话,是怀着怎样的心情送走他们两个人。

        睁眼到天明,从来没有人听她提起过这段往事,她填埋回忆,就像填埋疫病后的尸体,无论有无多少,一概踏平。永远尘封,永远放逐。

        多年后,余家升诘问起她办案的手段,她说正义?什么才是正义,一件需要动用到卧底的案子,只有简明快速的结果才是最被需要的东西。

        她记得余家升刺痛且不解的眼神,却忽然记不起自己当时的想法,她明明可以用更婉转的语气,更华美的言辞去修饰这个真相,但当她放下手里的档案,望着这个可以称之为她父亲“接班人”的同僚、下属,忽然间觉得很疲惫。

        没有人关心过她怎样想,他们需要道德,需要正义,需要光明磊落的标榜,而黑夜里掩埋过多少线人的尸体,丢下过多少这身警服背面的良心,他们本不会在意。

        就像父亲不会在意金波案的始末,而只要求自己迟到的清白。

        就像他整整十五年没有再过问她的婚事,只要求他们之间的清白。


      “我们永远是彼此最重要的人,好吗?”


      “我想和你一起生活。”


      “我们可以一起离开,再也不回来了...”


       ——而愿望是什么,愿望不过是记忆的奴隶,总是虎头蛇尾、有始无终。



       “听起来像一本庸俗的三流小说,对吗?”

        躺在诊疗室的长椅上,宋之由笑着对医生说出结语,张开双臂任由铜片电极离开自己的心口,在医生帮助下吞咽白色的药片和红色的胶囊,和三口温热的清水。

        仪器喷出一阵温热的水雾,他闭上眼睛,像放弃坠入这些零散的回忆。

        已不会再去回想当初的时刻,夏夜黏腻的空气,肌肤相贴的汗水,萤火,驱蚊水几乎泯灭在体温交叠里的丝薄凉意,黑暗与迷蒙中寻找对方嘴唇的无措。

        起初是不敢,后来是不想,这样意味着在凌晨惊醒,在戛然断裂和永远没有接续的噩梦中感到心悸,接着理智回笼,苦涩在一瞬间浸泡过齿根。

        宋之由在异国的第三年,开始戴着心率仪睡觉,薄薄的铜片电极沾了水,冰冷、安静地贴着心口,顺着搏动将心跳转换为仪器上一组数字,指示灯在静默里发出微光。

        他不得不这样做,陌生的继父与母亲新婚移居后,他独自一人在小镇生活,由于噩梦、惊厥,一开始他会感到心跳加速,过快的心率常常折磨他,从黑夜至宵明。

        后来是过度通气,异样的孤独感、漫长缺少日照的冬季,和那些零零碎碎掺杂在梦境里的回忆——离岛上朦胧的月光,相扣的手指,狼狈的告别和删空的短信,甚至陈德喜微笑的脸庞,都像从来没离去过一样循环在脑子里。

        在又一次因为窒息感惊醒,劫后余生一般跪趴在床边大口呼吸,却始终无法排除胸腔一股灼烧感之后,他绝望地拨打了那串大洋彼岸的电话。

        空号声唤回他为数不多的理智。时针嘀嗒声里,他摸到了心理医生留给他的那张名片。


        宋之由的22岁,出国居住,妈妈嫁给英国人,他看了几年心理医生,断断续续修读,毕业,辗转做了文学院讲师。

        陈德喜的20岁,离开小岛,进入新界,一路不要命破案,进修,升职,遍体鳞伤也履历光明。

        从分开之后十五年,他们一直不曾断了联系,他常常借故回香港,来几天又走,或者给她做饭,接她下班,或者一起出去买生活用品,碰上感兴趣的地方,艺术馆,唱片店,她也会陪着进去看看。

        她很少带他去跟父亲碰面,偶尔几次也是过大寿,过年,重阳,他们像一对兄妹,却也不仅仅是简单的兄妹。他的同事会把她认为是妻子,因为他每年都回国,警局会流传她已经结婚的风闻,因为他开车来接人。

        他们明明不怎么说话,却一起逛街,明明很抗拒亲密,却共居一室。

        他们之间那种生疏却隐隐约约的感觉令人上瘾,又令人乍惊乍痛,他们曾一起在离岛的星夜下肌肤相贴,最终却只能并肩稍远,一前一后走在港岛的街道上。他明知故犯,她垂手默认。

        在这场绵延十五年祸事里,没有人是无辜的。

... ...          


        君子兰其实是一种很奇怪的花。         

        世人以讹传讹,总是说它多么娇贵,难养活,可其实它腐烂的生命力更加难以结束,它会烂根,黄叶,只要橛子不烂,心烂了可以砍头,根烂了可以再长,只要不完完全全暴晒至枯死,今时给一点水,明晨给一捧肥,它就会一直病病歪歪缠着你。  

        有些东西要彻底放弃,不比彻底接受要简单。  

        闫器过身那天晚上,陈德喜一个人坐在阳台,盯着那片聚拢的绿植,从一片绿萝中找出了那盆被掩藏在深处的君子兰。挂断余家升陆续打来的几通电话,她闭了闭眼,易拉罐环在指间转圈的红痕被用力揩去,起身,把剩下半罐啤酒灌进了花盆土里。          

        “多出来那盆花是怎么回事?”        

        “什么”        

        “我问你那盆君子兰,你明知道它养不活,为什么还要留下来?——我不可能有时间替你去照顾一盆花的!”     

        “...”        

        “阿喜。”         

        他唤她。无知无觉,不由自主的一声,听筒那头没有回音,他只能听到不知是自己的,还是错觉的、对方短促的呼吸声。        

        “明天我会将它丢掉。”         

        最终,没有解释,也没有应答,一阵挂断的忙音,一如从前她做的决定。大洋彼岸,宋之由放下手机,在电脑熄灭的屏幕中只能看见自己过分空白的表情。         

        他已空坐良久。         

        陈德喜很少对他笑,也很少对他有脾气,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为了维持这种不像家人,不像恋人,更不像朋友的关系,他们耗尽所有力气收敛情绪,把多余的眷恋和愤恨都深深固缩在躯壳里,只为了能和平共处久一点。避免告别久一点。         

        如今久违听见她这样说话,他该是高兴的。此后无论保持单身还是有人足以匹配,他希望她鲜活些。         

        至于怎么回事,能是怎么回事呢,不过忘记了自己终究要离开港岛,离开那片拘禁有他魂灵的岛屿。她比他看得清,明白有些话出口即销,想留下的心愿那样迫切过,一旦“当时”过去,也都成为当下性质的谎言。        

        熄灭的手机静静躺在工作台上,旁边放着一块灰色小羊皮盒子,侧开的弧度中间,露出两枚暗银色指环,缀着几颗小小钻石。戒指盒下压着一沓卡片,空出姓氏按惯例是要他手写。        

        深蓝纸笺,烫金墨水,卡片薄薄的不很多,用在他却也足够了。        

        “Mr. and Mrs. ”         

        他突然发现自己的一生是被如此分成两半,站起来,往左是无边岁月里流去的山与水,是凝滞的大雨,往右是一枚婚戒与最终相对应的誓约。         

        如今,他大可以冷静下来说,她是不同的,陈德喜是不同的,而那是因为,回过头收拾起这些狼狈的历史,那都结束了。因彼此若即若离,退场的时候不会太失体面。        

        也是在这时他匆忙醒觉,羁绊源于为对方固守千军万马的倔强,那是一种两个人都深陷其中的关系,绝不可能一方流亡而一方决意实现,曾经他们之间能存在勒入血肉的痛感,始终是陈德喜在向他回复,并很有苦心。这些东西高傲又简略,既不详实也不显见,像她藏在重重面具后的心绪。浑不可知。         

        但终于都没了意义。         

        生命是比死更可怕的,情感并不随着故事完结,可以无限制地发展下去,变得远比当初想象中最不堪还要不堪。        

        分隔多年的一对初恋在布满灰尘的房中见面,彼此摸索着对话的态度,男人讪讪说道,年轻的时候很幼稚,想想从前,非常可笑。女人被留在原地,像一尊风化了的木雕。        

        很多人谴责他的不复情意,即使走开也就算了,但为什么要否定过去呢。可事实是这样,他不能骗自己。好比一个角色出场是为了牺牲,存在的意义即是牺牲,作者极尽描写他种种壮烈忠直,而结果是他被现实驯化,投了敌。也许在故事里他是失败的,但在现实里,他理应存在。

        关于她,他总有太多话要说——        


        “我只能怀抱希望,我终身怀揣谎言,我的归宿是一盏黑夜里不会拉下的台灯,一直为你留着一点光。”        


        “我念出被称为禁忌的三个字,我以你的名字取代我爱你”        


        “日后人们提起我,甚至不是失败者,而只是一个亲手掩埋你我过去的无名氏,无关痛痒,这怎么行”        


        “其他人再得到也不是你,再如何续写得到片面的你,单薄的你,失真的你,而那显然不会是真的你”       


        “我给你我愿望的一半,好不好?”         


        宋之由好像看见了陈德喜穿着横格纹的长袖衫站在那里,翘着发尾,微眯着眼,像野兽害怕直面灯光,又像半熟的孩子学着大人一样思考事情。     

        最终她下了定论,眼帘撩开,瞳孔在圣诞树彩灯下像某种反着光的玻璃制品,用一贯令人笃信的语气对他说。        

        “好,我给你五十年。”           

        回忆触目惊心。         

        笔尖停顿,带有金粉的墨水在斜杆笔上凝成一滴肿胖的墨珠,宋之由想起,他的确抱过她,亲吻过她因感到难堪而紧闭的眼帘,他箍紧她的腰。      

        他的确曾以五十年为期限,以为彼此都会共同拥有这个不算秘密的秘密,清醒且疼痛地生活。他慢慢接受她可能会嫁人,作好她率先打破约定的准备,多次尝试戒断与她每年的会面,即使从未成功逃离过她的眼神。         

        他曾经那么可笑,到现在也称得上荒谬,可那终于都结束了。         

        心理治疗结束后,他没有再梦见她。  


./END    



—— 


加粗句改写自《半生缘》 


男人叫豫瑾,是一个我从前颇有微词、现在逐渐理解的人,当然,阿喜并不是故事里的女人,她很勇敢,无论哪一个时空都是 


完结得很离奇,续写需要心境,但诚如文中所写,我已不会再于梦中见她。 


收笔至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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