源于一个梦 所以没有逻辑
本文可看作平行世界。
令狐喜回到家门的时候,府外一个人都没有。
云层闷闷地滚着,狂风压得极低,推着浓云遮星蔽月,仿佛站在屋檐上,伸长了手就能触碰到。
站在府门前,她提着剑,握剑的手很稳,细看剑尖却在抖。
吱呀,她推开了令狐府大门。
沉重的兽首含着铜环向内洞开,当先喷出来的是一股泥土混着水汽的湿润味道——那的确是快要下雨时的征兆。
然后,夹杂着硫磺味的、黏腻滚烫的血腥气,便如同尸山血海一般,朝着她重重地倾压下来!
人,处处都是人,残破的人,零碎的人,满地破烂的甲胄,被什么东西啃了一口随手丢在地上的心脏,断成两截的钢刀,半截插在土中,还泛着银光。
她一身红衣,走在这其中,找着能落脚的地方,却还是一步、一步踩出黏腻的啪叽声。
门内是前院,从前她喜欢榉树,高斐却喜欢桃花,于是他选了十株榉树苗,亲自栽下,说前院当留给一家之主,后院才是用来诗情画意的地方,合该种满桃树。
踏上正堂阶梯时,剑尖不小心,斜着划过一处血肉,轻轻触碰,一枚眼珠顿时被带落,碌碌顺着滚到前路中央,上面布满的血丝似乎仍在质问,你为何不早点来!早点来!
持剑的手重重一颤,终于,连呼吸也平稳下来。
她要除妖的。
妖...就在...后院。
脚步声跫跫来到后院之时,这里终于没再见着血腥与残尸。干净的绿叶丛混杂着零落的桃花,鬼魅的太湖石在院中舒展着身躯,走廊曲折,中心的凉亭坐了一个人。
平静到不起一丝波澜的神情,在这张日对夜对的脸上竟如此陌生,他抬头,眼睛里闪过一瞬猩红,如同在暗夜里注视着猎物的野兽。
“夫人来了。”
话音一落,虚空轰隆一响,雷电便滚过云层,将雨水尽数碾了出来。
今夜的第一滴雨水敲打在亭边,杯沿,铮然一声。
令狐喜强撑的理性随之碎裂——
“妖魔,你”,眼眶竭力睁大,双目烫红,她举剑欲刺,无形的清气在体畔涌动。
“拿命来!”
她的剑自然很快。
少时勤练,家学渊源,又师承名门,凭借一股清气斩妖除魔,不是泛泛之辈。只可惜,她面前的已经不是寻常食人血肉的妖魔,也不是有迹可循的邪修,即使那道剑光凌厉无匹,隐隐传来破空之声,到了他面前,也只不过是让他轻轻用茶盏一抵,剑刃与剑尖,就僵直在了原地。
下一瞬,闪电照亮了整个院落,惨白的颜色里,她持着剑定在原地,看清了面前近在咫尺的妖,淡金色的双眸,尖锐的瞳孔如一根钢针,狰狞似蛇。
轰隆一声,闷雷在耳边炸响,令狐喜心头一惊,脊背细密的冷汗霎时浸出。
他低眉闷笑,熟悉万分的面容开始扭曲,眉逐渐高,眼逐渐深陷,鼻骨伸长变窄,唇角扁薄,一张从未见过的俊美男子面貌,顶在头颅上,配合着这双诡异的蛇瞳,在黑夜里显得分外狰狞。
暴雨倾盆而下,屋顶的青瓦都裂成碎块,房梁接处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便在这样恐怖的雷声,风声,雨声中,他轻握着她的手,将那把杀意凌然的剑抽开,掷在地上。
“夫人,要不要听我说完一个故事?”
她自然无法出声了,只是眼中依旧闪过悲戚和怒意,仿佛连最后的伪装都不复存在了,对她是一种残忍的剥离。
在这个优美的,夫妇二人经常赏景的桃花亭中。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其实,我们当初不是相处得很好么,若不是你非要揭穿我”
蛇妖顿了一下,终于露出些人类才有的憾色。
“你我结为夫妇,举案齐眉,又有什么不好呢?”
似乎是他解了禁制,令狐喜冷笑一声:“你是妖,杀孽众多,夺舍我相公,你要我明知你隐瞒身份,跟你举案齐眉?”
“那我就从最开始说起吧。”
蛇妖恢复了平静。
“最开始,我并没有杀过人,或者说,在你眼里,我应该是祥瑞,我是蟒蛇,是幼小的灵兽,而非妖魔。”
狂风大作中,他双眼流露出回忆:“我诞生于深山,不知多少岁月时,被你们的这位皇帝捉到——噢,他现在应该称作先皇,然后,喂给了他的儿子。”
令狐喜浑身一震,不可置信。
“知道吗?兽吃人,除了直接吞噬,还可以寄居在体内,从心脉一点一点啃食血肉,却留下皮囊,然后,历经法咒日复一日炼化,转化,成为这个人皮囊下的妖物,这时候就拥有了这个人的全部,包括修行者,再也不可能看出人皮下是一只兽。”
他边说,还在诡谲地笑。
“就像你夺走高斐的身躯一样。”
令狐喜的声音冰冷,刺透狂风暴雨,穿过他耳畔。
蛇妖笑了,摇头:“不,并不能那么说,代替人的兽从某种意义上既拥有了这个人的记忆,也拥有这个人的感情,我能感受到他神魂中的一切,这又怎么能叫夺走呢?应该叫——融合。”
“皇帝喂我给他的儿子,于是,我有了第一个本名,你可以叫我李悟,因为这是我用了二十多年的名字,其实我称得上喜欢。”
她听到此处,喃喃道:“六王爷?竟然...自幼体弱,修道暴疾而死的先皇六子?”
“说什么暴疾而死呢?”
蛇妖、或是李悟笑道:“只是时机成熟,经过二十多年的炼化,我可以被摘下罢了,四年前,皇帝寿元将尽,我这个非人,非妖,而又与他有血缘至亲关系的人药丹,当然就可以食用了啊。”
“我呢,与你的...嗯,与这位替朝廷卖命的将军,便就是在乱葬岗遇上的了。”
“食用...食用?”
令狐喜重复了两遍这个字眼,一时无法接受其中带来的含义。
“人皆贪生怕死,富贵者尤甚,身为皇帝,吃几个人就能活,又有什么不可以呢,我是妖,儿子他又有很多,这样的续命之法,真是太便宜一个皇帝了。”
他似乎恢复了本性,不再是那副竭力装作是高斐、却又总有一股违和感的平静模样,向后慵懒地靠在了椅背上。
“夫人,你可知道将星是什么?”
他还叫她夫人。既像礼貌,又像改不了的习惯,她一时无法分辨。
“将星,天生命格,气血旺盛,遇伤则强,勇冠三军,乃天生不二的领军人选。”
“不对,不对”,他摇摇头,伸出一指:“将星,血肉相连,生生不息,血可激发生气,得之可活断臂,肉可发生机,得之可续寿元,躯壳乃至宝——这,才是他身死的真相。”
令狐喜不敢轻信,理智却在这一言之下开始寸寸瓦解。
“寿元...可是,先...皇帝不是已经将你”
“不够的呀。”
“有了我,他衰老的身躯最多只能再活十数年,人力有尽时,而有了高斐,那可就不同了,他可以换一副健康,年轻,气血旺盛的身体,御驾亲征,统一四海,荣耀加身,弓马射箭,何等漫长的寿元啊....”
他转头盯着她,耀眼的瞳孔里有一丝细细的黑线:“明白吗?我不是凶手,他才是,皇帝才是。”
令狐喜缓缓闭上眼睛,在这样强烈的刺激下终于歇斯底里:“可现在是你杀了他!你代替他回到从洛阳长安!代替他回到我身边来!”
声音嘶哑,却如浸透寒冰一样冰冷,爆烈。
“他答应过我,会回来为志儿庆贺生辰,但最终他死在邙山,而你,一个妖,活着回来了。”
李悟毫不像人的瞳孔恍惚显现出一种真实的情感,他放缓声音,一如既往地,用温情的语调问。
“夫人,我对你也很好,不是吗?我们一起居住了半年,你应该明白,我可以做到所有他做过的事,前月盛开了桃花,我亲手下厨...”
令狐喜一挥袖打翻了茶盏,瓷器落在地面,即使暴雨声中依然清脆四碎。
“闭嘴,你只是篡夺了他的记忆,妖就是妖,何来人性可言?院外的尸体还死不瞑目!你最好解释清楚!”
李悟脸上噙着的笑终于消失了。
“夫人,我本来并不想告诉你,不过,既然你如此想听,那么——”
他裂开嘴,露出两排锋锐的尖牙。
“害死他的并不是我,而正是夫人你呀。”
...
“夫人,我的体质,我想都不是太好透露,否则必遭上峰记恨。”
...
“相公,前线危急,忠君报国乃士人之责,我等何不密报与苏将军,令他对你知人善任呢?”
...
“陛下,老臣所讲,句句实言,不知陛下是要?”
“哈哈哈!天助朕也!朕必定天命在身,一统四海!苏勉啊,近段日子,你就不要出宫去了,其他的事自有玄甲军去办,你不要管了。”
“是,陛下。”
...
邙山乱葬岗中,月色昏昏,非黄非碧,坟前密密的树把最后一丝残阳也盖上,草声呜呜,腐败的黑泥蠕动。一具残破的被掏空内脏、割去皮肉的白骨露出,如蛇骨般的脊骨苍白冰凉,追兵马蹄声中,奄奄一息,奔逃至此的横刀甲士决绝地伸手,与白骨手掌交握!
...
“请你...替高某照顾好家中娘子...她...唔——”
脊骨刺入胸腔,血液蜿蜒,泥土新润。
邙山重归于寂。
...
李悟眯起眼睛,饶有兴致地看向她:“如何?看到了吗?这些可都是我的记忆,夫人,你说,到底是谁害死了高斐呢?”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他十分有趣地笑起来。
令狐喜终于眼帘一阖,怔怔流下两行浊泪。
“的确,我不可能伤害你,这副躯体为我所用,重铸妖魔之身,可他对你的眷恋依然留在这里。”
他把手轻轻附在胸腔处,有几分嘲讽。
“府外那些是来杀你的人,令狐喜,你让我帮助薛家平反,帮助老皇帝平太子叛乱,引来的仇家可不少,我本可以置之不理,但...”
“太子登基,悼念大典在即,你现在知道了我的身份,你可以把我在葬礼上献给老皇帝,我甚至能让这位明君贤主死而复生,怎么样?为了你忠君爱国的理想,为了你天下太平的宏愿,为了你的儒士情怀——”
“你要不要再次牺牲呢?”
...
“又或者,你我将这个谎言持续下去,过完这一生,今天过去以后,你睡一觉,醒来,依旧是那个儿女双全,夫妻恩爱的令狐夫人。”
令狐喜泪眼朦胧的视线中,他的面容再次隐隐模糊起来,伴随着这一句话,似乎连眼神也开始温柔而蛊惑。
“只要你相信这一切,相信我就好了,好吗。”